第七十六章 借你躯壳
织影身上最大的秘密就是这次重生成为天界的神,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亲如司织曲觅,重如师兄雎略,近如小金乌,她也不曾告诉。
所以当伏丹提到“重生一次”时,她潜意识里有种被人捏住小辫子的紧张与害怕,心思不由自主地就转了起来。
魔族人将她认作公主,识海里又住了个冀离魔君要她去魔界,她对于魔族到底是什么?是公主还是别的?可她前世今生都不是啊!
或者这是魔族的阴谋?但是,一个被天帝冷落的云族人,又能帮他们什么?
心思辗转间,她想到了雎略,两军交战,倘若挟有敌方重要人质在手,何愁不能以人换城?
以她为人质要挟雎略认输退兵。英雄救美的戏码虽是屡试不爽,但在不周山,她那位师兄迎面就给了她一剑,令她心痛神伤,她算什么重要人质?
难道是另有隐情?雎略没有要杀她?!
想到这个可能,织影奄奄一息的心又活了起来,揪着袖口的手指松了开来,还不由自主地画圈。
她的思维如同顺风的船,不用划桨就自发地越飘越远,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个可能在她的猜想里是微乎其微的,纵使,这个可能确然是一个事实。
伏丹久不得织影回应,以为她真如自己说的那般,心中大感痛惜,自我安慰似的对织影说道:“这也是公主未曾恢复记忆……公主殿下,等到了归墟,喝下拾忆水,您就会想起一切,想起曾经的亲人爱人,想起父恨母仇,想起全部的过去。”
“公主殿下,跟我走吧!”
被织影挡下音波攻击而躲过一劫的小金乌经过火烧赤枫林的事,心海动荡,听到这一句,猛然回神,下意识伸手死死抓住织影的手,同时目光阴冷地横了过去:“痴人说梦!”
痛感将织影美好的设想打散,她听到了小金乌所说的话,有些迷糊地觑起眼睛:“什么痴人说梦?”
“公主殿下说的对,什么痴人说梦!只是忘川水的作用让一切都被尘封起来罢了,只要到了归墟,这些全都不成问题了!”伏丹见织影似乎有些动摇,便加紧劝说,只盼自家公主能够及时醒悟,也不白费淮术这一口心头血。
织影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忘川水的作用她很清楚,这一点伏丹确实没有骗人。
嗯?她怎么会说自己很清楚呢?
脑子里一道刺眼的光闪过,那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子瘫靠着一块很大的石头,身边全部都是……酒坛子,他……
脑海中的画面又迷蒙起来,如同起雾的镜子,什么也看不真切。
那是哪里?那人又是谁?她什么时候见过的这些?
一瞬间,那束光从她面前疾闪过去,她心里没由来的慌张,仿佛那束光里有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急急追了过去,光芒却在陡然间大盛,变作一道又高又阔的门,门上有锁,她找不到钥匙来打开,从而进去一探究竟。
石头,男子,酒坛子……哪里呢?
全部所见如同一条条看不见的绳子纠缠在一起,打出无数个结,她在这些绳结里来回走动拉扯,却越来越迷茫,越扯越乱。
这些事物似是熟悉,却又似陌生,让她在含糊不清间迷了方向,难以走出。
雎略曾教她:倘若走进一条死路,那就用你手中的剑劈出一条路来。
她催动剑心,凝出一枚银色小剑,将挡在面前的大门一剑劈烂。
果然,这不是她的记忆!
这六百多年间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根本就没有这一段!
是谁!谁在扰乱她的记忆?!
脑仁儿像被一箭贯穿,霎时一痛,织影抱着脑袋厉嘶一声,挣扎之间,一个不稳从云头上跌了下去。
“臭丫头!”
“公主殿下!”
小金乌与伏丹同时惊呼。
小金乌紧紧拉住她,她身下便是熊熊火海,只要一掉下去,就会被太阳真火焚作飞灰。
意识混乱,织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识海里掀起滔天巨浪,她站在巨浪前方,几乎一个浪头打来,就会被吞没在咆哮的狂潮中。
“出来!”
识海里只有魔族的冀离,这汹涌波涛定是他干的!
巨大的浪花蹿升到头顶高处,织影在原地纹丝不动,他不是要引自己去魔界么,尽管来好了!
织影不知道自己竟然对魔界重要到这个地步,如山高的浪卷垂直落下,堪堪在她面前一尺处擦过,溅起无数水花,一个水组成的人形停在她面前。
“呵!冀离君好兴致,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玩水!”织影呛了句。
冀离没有在意,负手身后,道:“伏丹和淮术都来了,去归墟吧!我保证,你和你的朋友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织影淡道:“冀离君的保证太过苍白,生命只有一次,我胆小,可不敢得你一句话就自甘入那群魔乱舞的幽深诡域。”
“你的胆子可一点儿都不小。”冀离似赞似嘲,忽而冷笑一声,仿若冰泉叮铃道,“人人都道魔族作恶多端,本就该死,你可知魔族是何来历?”
“不就是古战场里的怨气执念所化吗?我知道。”织影不耐烦地移开眼。
冀离怒斥一声:“你不知道!当今的天界除却天帝一族,或许也除却远古出生的东华帝君,其余人也如你一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织影恨然地甩袖转身欲走:“不要跟我说这些不相干的!外面有魔族人接应,你赶紧离开我的识海,不然莫怪我回了天界,让天帝来处置你,那时就算是你父君修渊得信前来,也救不了你的魂!”
“你的臭乌鸦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若是这与你也不相干,那你尽管走。”
淡漠得近乎恶劣的语气如同一阵呼啸的北风,将心头的火吹得摇摇欲坠。织影转身回来,恶狠狠地冲着冀离咆哮道:“你敢!”
冀离飘到织影面前,虽微见其神色,织影却能感觉到他脸上的嘲讽与轻蔑,只听他道:“本君自然敢,但也无须本君出手,你当魔界‘别故双燕’是什么?就算他二人败了,也还有……”
织影的眉不觉间拧成了麻花,她有预感,冀离接下来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听见冀离语气森然地说:“他焚了霸土原内外,伤害众多无辜生灵,霸土原的主人会善罢甘休?织影上仙,你太天真了!”
瞳孔骤然一缩,织影倏忽抬首,脸上血色褪尽,一片森森的鬼面白,她尖锐地斥骂:“混蛋!你们全家都是混蛋!”说完意识匆匆退出识海。
冀离淡然地笑了笑,道:“借你躯壳一用。”
黑影一闪,织影被撞了回来。
第七十七章 避入山洞
小金乌将织影拉回云头上,却见她四肢瘫软,双目紧闭。
用手拍她的脸,她也没有反应,探脉象却是再正常不过,如此没由来的晕厥,令他不由心慌,像是遗失了什么宝贝一般。
慌乱之下,正准备用灵气探一探,斜剌里窜过来一根闪着寒芒的细线,直逼庙门。
小金乌眼看应对不及,不得已搂着织影疾闪,肩上还是被划开一条口子,艳红的血立时就涌了出来,肩头上的衣料被染红了一大片。
他看了看身前的织影,脸上还是干净洁白得如同山巅的初雪,身上也没有什么损伤,看来这两日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眼下却突然变成这样不死不活的模样……
眼眸一转,他双瞳霎时变成夺目的金黄色,比之太阳光芒竟也毫不逊色,有种要把万物全部都烤化的气势。
伏丹心头一凛,手中的琴弦似是通灵地跟着微颤。
小金乌冷笑一声:“别故双燕,也不过如此!”
手中赤羽鞭早已不见,身上的火焰也因为织影而收敛,唯有空出的一只左手,白光一闪,手心上方蹿升一团纯金色的火焰,虽是小小的一簇,却将黑夜映得堪比白昼般明亮。
“大日金焰?!”伏丹惊恐出声。
小金乌但笑不语,低头看了眼织影,体内无尽的灵力向左手汇集而去,在伏丹看不见的角度,嘴角滑落一行血迹,顺着光洁的下颌滴落在织影发间。
先前他劈断了伏丹淮术二人合力射出的断魂箭,然而断魂箭上的阴气却如附骨之疽一般,顺着赤羽鞭而上,钻进皮肉,进而重伤了他的经脉。
小金乌强撑着不让任何人发现,果真,没有任何人发现。
只是经脉受损,无力承载更多的太阳真火,于是他使出自己偷练的禁术,将受损的经脉强行续上,修为也猛增一倍,施放了第三阶的心火,又经禁术洗炼,心火呈现出纯金色,看上去与大日金焰无异。
伏丹本就被他的话和行为所激怒,哪里还有心思深究这到底是真是假?只将自己听来的与如今看到的两相对上,便脱口而出这簇纯金色的心火便是大日金焰了。
攻心之术,便是如此。
他抬掌打出,金色的火焰如同一轮太阳向伏丹和他脚下云朵上的淮术奔去。
此时伏丹已惊讶得琴弦都忘了弹拨,伸手一抓,把淮术扛在肩头,拼命奔逃。
传说中的大日金焰连与太阳真火并肩的太阴真火都能焚灭,他这魔身如何抗的下?自然是走为上策!
名声这种身外之物,有命当然乐意争上一争,但若是没命,谁还要这锦上添花?
小金乌任由心火追击伏丹与淮术,自己带着织影往另一个方向快速飞走。
赤枫林被烧成了深坑,山谷上黑烟滚滚,几无落脚之地,他只好飞得更远些,但心火已耗去他大半数灵力,灵力衰微之下,他和织影在与赤枫林隔了几座山头的另一座山的一个山洞里停了下来。
山洞阴暗,却并不潮湿,斜上方有天光射进来,照在一小潭山泉上,泉水清冽,氤氲着淡淡的灵气。
他从腰带上储物石里掏出一块白虎皮铺在地上,将织影放上去安置好,自己拖着沉重的双腿地来到山泉旁,把上半身的衣裳脱了,又着手撕了一片袍角沾着山泉水把左肩被伏丹琴弦抽出的血口子清洗干净。
往伤口上撒了药粉,又包扎好,穿上衣裳,他才盘坐调息。
山石间一滴水落进泉水里发出“嗒”地一声响,同时一口血喷出,小金乌前方的地面上瞬间就开出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
淤血吐出,压在心头的沉淤终于消散,小金乌运转灵气,经脉遽然一抽,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禁术反噬!
比之被伏丹与淮术的断魂箭所伤两倍的痛加诸在身上,小金乌痛得面如金纸,胡乱从储物石里掏出丹药吞下,又再调息。
片刻后,经脉上的痛感暂时止住,小金乌双目睁开,转头看向织影,这臭丫头倒是睡得又香又甜,一点儿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不行,也不知她现在是怎样一个情况,若是放任不管,只怕会更加严重。
从地上爬起来,小金乌蹑到织影面前,他指尖释出一缕灵力,打算察看一下她的经脉和识海的情况,冷不防织影突然坐起来,双目幽幽地看着前方不远处。
小金乌被骇了一跳,接着眉梢飞扬,金瞳闪了一闪,抱着织影的双臂,惊喜道:“臭丫头,你没哪里受伤吧?你可是吓死我了!”
原以为她会如往常一般回敬自己一句“你才面目可憎吓死人呢”,再不济也是“你竟然咒我”之类的话。
但耳边却是空悠悠,却未听见她的声音。
他对上织影的眸,这双眼睛呆滞无神,像是被人蒙了十几层面纱,所有光彩都被面纱遮盖。
他再唤一声,织影眼睛这才有了焦距,定定地落在小金乌脸上。
“我好看吗?”
织影一字一顿,语调有些呆板地问他。
小金乌眼皮一跳,明明是光线昏暗的山洞,他却好像看到了织影墨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的自己的身影,清晰得如同在照镜子。
他出生在太阳神族,生来就是灿金色的瞳孔,如同盛世的太阳,能将所有事物都盖得黯然失色,也能将黑暗驱逐,送去久违的曙光。
他很满意自己的瞳色。那日进入夕守镇,织影要他将瞳色掩去,变作与凡人一样的瞳色,他鬼使神差地在亮丽的琥珀与深沉的墨黑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织影一样的墨黑色。
黑黢黢的颜色,一点儿也不好看,但织影这对墨黑的瞳孔却很美,清澈又水灵,一看就是个活泼又聪慧的人。
但他从没有赞过她的外貌如何,神族与天齐寿,青春永驻,又有清冷孤高者如月神族望舒,雍容华贵者如花神族牡丹,更何况他素来知红颜枯骨,弹指即逝,皮囊美丑有何区别?
是以现下织影问起,小金乌有一瞬的意外,织影从来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她对待自己的装扮从来都是马马虎虎,倘若这数百年来没有澹生在旁监督,她绝对是能够披头散发或者如现在一般随意束在脑后就出门的。
不对劲!
第七十八章 急火攻心
魔界中有一脉分支叫作魅灵族,能够直接附身于生命体内,而将原生命体的意识封存起来,直到消亡之时。
难道……
小金乌开始暗中调动灵力,然而他再一眨眼,织影却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很没仪态地指着他捧腹道:“被我骗了吧?瞧你那傻样儿!哈哈!”
织影一向不喜欢礼仪教条,在旁人面前尚且收敛几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开始的时候就和小金乌不对付,相互整蛊,见识过对方无比狼狈的样子,觉得没必要装模作样。一直到后来,他二人漫天家地闯祸,织影在小金乌面前从未表现过身为一个神女的仪态和自持。
是以现在的她,小金乌觉得万分亲切,便认为可能是自己受伤之际,意识薄弱,以致于捕风捉影,将织影的异常当成了魅灵附身。
但她太不懂得看场合了,这种情况下,竟然和他开玩笑!
小金乌闷闷地哼了一声,又变成了那个别扭的少年,想起某人先前昏睡不醒,他瞄了眼某人,声音沉闷道:“瞧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应该没什么事儿吧?”
听他如此一问,织影垂眸微微一笑,抬眼张望所在的山洞,一边问道:“这是哪里?刚才不是还和伏丹他们在争论么?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将山洞仔仔细细地观摩了一圈,回头瞧见小金乌还坐在铺了白虎皮的地上,她凝目而视,却未看小金乌肩头,只盯着他沉声问道:“你受伤了?”
小金乌想耸耸肩,但如此必会牵动肩头的伤口,便改为摊了摊手,语气倒是淡然:“那只飞鼠的断魂箭忒毒辣,隔着赤羽鞭都能爬上身,这不,一个不防就中招了!”
织影眸光闪了闪,走到小金乌面前,说道:“也就是说,你现在身受重伤,灵力不济?”
小金乌撑着白虎皮背靠在石壁上,微摇头:“也算不得重,我自有办法能够疗伤。”
不过就是反作用比较大。他在心底补充一句。
而后就看见织影蹲下来,一手掌着下颌,嘴角泛着一种浅淡却又古怪的笑,凑了过来,说道:“但是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好,是么?”
清清凉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小金乌脸上一烧,不由得往后退了一退,几乎与石壁贴到了一处,他侧首轻咳两声,而后点了点头:“嗯。”
“很好。”轻而慵懒的语调,如同沐浴在阳光下伸展四肢的波斯猫发出的呻吟。
小金乌面上的烘热蓦地散了个干净,金色的瞳孔凝出一层严霜,神色戒备:“你不是她!”
“织影”面色未变,只一对羽眉轻扬:“很对。”旋即无奈地叹了口气,“威逼利诱,她总不愿去,别无他法,唯有借她躯壳一用,一遂本君之愿了。”
“你敢!”小金乌身体骤然前倾,恶狠狠地透过织影的躯壳,瞪着里面躲藏的冀离,几乎是目眦欲裂,血丝如网铺织,手中的赤羽鞭呼之欲出。
冀离顶着织影的脸斜勾一边唇角,面对他的震怒却未退离半分,哂笑道:“呵!这说话的语气神态都一模一样,好一对金童玉女!怎的她只愿往前追,却不愿停下来看一看你?”
小金乌眸光一黯,眨眼已是火淬双瞳:“此乃我与她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是无干。”冀离淡漠地说,然后站了起来,负手在后,居高临下道,“本君先回了,这丫头不日即返,你在此好生等着就是,或者……你还是先行回了天界,毕竟,这是这丫头的意思,你听与不听随意。告辞!”言罢,转身就走。
骄傲的小金乌从地上爬起来,手臂挥动,赤羽鞭敛尽所有的火焰甩了出去,大喊道:“别走!从她的身体里滚出来……嘶!”
小金乌痛嘶一声,猛烈挥动赤羽鞭使得刚被压下的伤势急剧恶化。
浑身的经脉被剧烈撕扯,像是随时要断裂一般,他足下绵软,重重地跌倒在地,腰腹以上落在没有铺设白虎皮的尘土里,胸前的太阳图纹被弄得脏污。
赤羽鞭因他的半途跌倒而偏离了原定的目标,发出一声嘹亮的脆响就与它的主人一起坠入尘土。
织影的躯壳毫发无伤,原本会被抽打出织影躯壳的冀离头也不回,足下顿了一顿,抬掌一挥,发出一道白光,打在小金乌身上,一闪而没。
而后他淡声道:“断魂箭的威力不是你可小觑的,即便你用了别的法子,反噬之苦也只会比之前更甚,劝你好自为之。”说完再不停留,径自往洞口走去。
小金乌挣扎着要爬起来,换来的只是更重的跌落,更狼狈的形容,他双手前伸,足尖抵地一通猛蹬,洁净的白虎皮被弄得泥泞不堪。
他急吼道:“你给我回……回来……”急火攻心之下,小金乌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山洞里的泉水忽然泛起层层涟漪,一道紫影闪出,飘到小金乌面前。
早已远离山洞的冀离双目闭合,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带着草木与水露气息的空气从鼻腔进去肺部循环一周,而后缓缓吐出,身心顿时舒畅,双目睁开,嘴里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
“混蛋!”一声陡然发出的谩骂打断了他。
冀离踩着一朵云,向着人魔两界的结界处去,听到这声音,他低低笑了笑:“你刚才怎么不出声?那小子可是担心得很呐!”
“……你又不打算伤他。”织影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出这个牵强附会得连个傻子都不会相信的理由。
冀离不置可否,问起了别的:“眼下你肯放心跟我去魔界了?”
织影双膝盘腿坐在识海里,雪白的衣裙疏懒地铺陈于海面之上,宛如一朵悠然绽放的睡莲,不沾惹一丝尘土。
她把手伸进袖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很快已经浩浩荡荡地摆了数丈方圆。
她的双眼在这些东西上一一掠过,同时漫不经心地开口回答冀离的问题:“你都这么自甘堕落,居然放飞自我地顶个女人的身子回魔界,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你还会做出什么别的出人意料的事。”
此时冀离正飞过一片土壤焦黑之地,幽谷深陷,河床干涸,山林沉寂,僻静得如同一块死地。
他颇为惋惜地说道:“可惜了这么一个世外桃源,竟落得如此境地!”
织影将自己身上带着的所有东西浏览一遍,没有找到能够夺回躯壳的法宝,又恰好听见冀离提及霸土原之事,不由气怨交加,愤恨地指责起他们来。
“若不是你们魔族中人硬说我是什么公主殿下,要把我抓去魔界,我也不会逃到这里,小金乌也不会因为寻我而与他们打起来,致使太阳真火误烧继而殃及霸土原……”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第七十九章 李代桃僵
“怎么不说话了?”冀离问道。
织影幽幽地叹了口气,手指抠着星柳鞭上面一颗颗璀璨的星子,语气茫然道:“这莫大的罪业也不知道会应到谁的身上。”
太阳真火确确实实是小金乌放出的,这份业果肯定是有他一份的。
可小金乌放出太阳真火是为了她,是她连累了小金乌,让他沾了这一场业债,她再无颜面对小金乌。
所幸冀离不是真的要杀小金乌,反而留下结界,在小金乌经脉完全修复之前护他安全。
织影懊恼地抱着脑袋,把脸埋进双膝之间。
她不想欠小金乌的,如今却越累越多,她怎么还得完?
没有刻意去监视识海里的情形,冀离俯视着原本地域广阔的霸土原和赤枫林,如今却是一片狼藉,更有令人窒息的焦糊臭气钻进鼻孔,刚呼吸到外界清新空气的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道:“那女鬼身上怨气甚重,因缘果报,不过是恰恰让你赶上罢了,不是你,也会有别的人来平了这霸土原的厄障。”
“你是在安慰我吗?可我不是阿锦。”织影意外又纳闷地问他。
冀离加快速度,远离这个寸土不留的地方,他避而不谈,反问道:“你是云族人,应当知道司云殿的主神洛霞上神吧?”
“自然。”织影心念一动,道,“她与阿锦是什么关系?”
冀离再次确认:“司织果真不曾与你说过?”
怎么又是司织大人?
织影这段时间存在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阿灼的仇,天女的秘密,魔族人的紧追不舍,冀离的邀请,小金乌对她的感情,繁冗的一大堆问题堆在脑海里,压在她心间,一件未完,又添另一件,委实沉重难当。
她只好再打开一个空盒子,将司织的问题放进去,就在这一刹那,她脑中灵光乍现,突然生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她问道:“我曾听闻洛霞上神是因为触犯神族禁令而被处以极刑,是灰飞之刑吗?”
唯有犯了禁爱神则的神才会被处以灰飞之刑。
虽然她一个云族人问魔族人自家的事很奇怪也很荒诞,但不懂就是要问的嘛!而且她的直觉告诉她,冀离一定是清楚的,至少比她这个对逝去的先人不在意的人清楚。
果然,冀离答:“你说的不错,当年洛霞上神所受的确然是灰飞之刑,且是由战神族勾陈大帝亲自执行的。”
“战神族?”织影下意识地把这几个字眼提了出来。
“勾陈大帝执法甚严,当年琅亘即天帝位,便是由他和太阳神族的东君合力促成的,琅亘也投桃报李,给了这二人无上的权利与荣光。”越到后来,冀离脸上和语气的嘲讽越强烈。
织影不以为然。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东君跋扈嚣张,目中无人,一旦犯了众怒,天帝也不一定能护得住他,何况这样的人狂妄自大,焉知不会爬到天帝上头,到时候靠山变成了悬在脑袋上的一把大刀,只怕下场还不如勾陈大……”侃侃而谈的话语猝然断在舌尖。
织影一向不愿意深究与自己无关的事。
便如同飞冉的往事,她也只当做一本开放式结局的书,读过了,有过自己的遐想,也就放下了。
但勾陈大帝是雎略最敬佩的人之一,她潜意识里想要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果真如六界流传那样,是因为和魔界三名族长合围设计害死的吗?
冀离并不知道她脑海里在想些什么,闻听她的言论后颇感诧异,道:“你也这样厌恶那些神族人么,不如加入我魔界,左右都是一家人,且没有什么禁令天规的拘束。”
“我可不敢高攀冀离君大驾!何况神魔两族积怨已深,不说别的,单只勾陈大帝与魔界几名族长同归于尽,我虽不属于战神族,但同为神族,难免不会被魔族,尤其是这几族中人所迁怒!”织影努力把话题引到勾陈大帝身上来。
“我魔族众人一向豁达,不会迁怒于人,反而坦率诚挚。这勾陈大帝也非三位族长所害,反倒是……哼哼!”冀离讥笑两声。
织影等得心焦,追问道:“反倒是什么?”
“反倒是神族……伏丹和淮术来了!”
织影刚满怀期待地竖起耳朵来听着他的下文,没想到还没听到有用的就被人搅乱了,不由气恼至极。
冀离则是气闷,想要避开伏丹和淮术,奈何这两人已经看见他了,并且高声喊着:“公主殿下!”
识海里的织影也听到了,气恼顿消,不禁捏拳捶地,捧腹一阵猛笑都说了冀离放飞自我地占了个女身,还以为要进了魔界才能听到别人把他当女人来喊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哈哈!
冀离将她的笑声一声不落地听在耳中,他的脸已经黑了一层又一层,心里暗悔早知道就不走这个方向了。
他一朝得了躯壳,欢喜得有些忘情,只把织影的躯壳当作自己的原身,冷不防被人这么喊,还是魔界有头有脸的“别故双燕”,这教他的脸往哪儿搁啊?!
眼看伏丹搀着淮术飞来,他恨不能立刻掉头就走。
可惜这两人经历织影一次又一次地逃跑,早已起了防范之心,当先就将捆仙绳抛了过来,快准稳地套住了织影的躯壳,倏忽收紧。
冀离知道自己避不开,索性就放弃了掉头就走的念头,静静地站在原地等他们过来,孰知这两个家伙居然出手捆了他!
真真是尊卑不分,礼坏乐崩!就算他现在用的是织影的躯壳,但堂堂魔界公主殿下,还要被臣下这般欺辱?!
若是此刻织影不是在识海里,而是在冀离身边,一定又会笑得肚子抽筋,因为冀离的脸色简直如同夜幕的炸开的烟花,五彩缤纷,悦目得很呐!
强忍着等到伏丹二人走近,冀离看着伏丹笑呵呵地向自己行了个臣子礼,歉然道:“公主殿下请恕罪,属下实在无法,只好用捆仙绳暂时锁住公主。”
冀离抑制住额角疾跳,双眸微眯,板起脸,一股威严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他道:“本……吾乃堂堂公主之尊,尔等就是如此侍奉于公主的么?嗯?”上挑的尾音更是显得骄矜而霸气。
伏丹和淮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情里到“公主殿下又在唬人,好方便再次逃脱”的意思。
冀离将他二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嘴角抽搐。
第八十章 所谓遗址
冀离低垂眼睫看着缚住自己的捆仙绳,只觉得心里有一口气堵着出不来。
伏丹和淮术面对他的质问可谓是毫不心虚。
用捆仙绳把公主绑回去,以他们对魔尊的了解和魔尊对公主的思念,只要妥善讲明个中原委,魔尊是不会对他们多加追究的,至于公主,至多往后避着些也就是了。
而如果他们迟迟未能带回公主,魔尊才会对他们不耐烦,认为他们无能,难堪大任,从而心生厌弃,派别的人来执行任务。
冀离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当下再不与他们多言,凝神静气,口中念诀,捆仙绳松开,并飞到他手里自动挽好。
他挺身而立,单手负在身后,下颌微抬,织影清丽的面容上立时就多了一份上位者天生的傲然气派。
檀口微启:“吾已恢复记忆,回归墟。”五指一拢,捆仙绳消失无踪。
一听此言,伏丹有些发怔,已恢复些精神的淮术缩回搭靠在伏丹肩颈的手臂,双手合抱,眼低垂着对着冀离恭敬地行了个礼:“诺。”
伏丹这时才反应过来,跟着淮术行礼应诺。
冀离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从这二人身旁飞过,去的方向俨然就是人魔两界的结界方向。
伏丹这才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真的是恢复了记忆的公主,他大喜,和淮术一起跟了上去。
“好一个演技绝佳的冀离君!”
刚才冀离和别故双燕的对话,包括冀离利用自己的躯壳甩掉小金乌,使之急火攻心,织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现下听见他这就要回归墟了,心里一急没忍住,一声带着火气的讽刺就哼了出来。
冀离恍若未闻,只向结界去。
在帮助织影度过反噬后,他灵力虚耗,陷入了沉睡,但沉睡不代表对外界一无所觉。
他知道先时织影被别故双燕强行带走,骗伏丹放出她,以致令她误入霸土原的事。是以这回织影的嘲讽他半点也没听进耳里,一鼓作气赶回归墟是正经。
“混蛋!”
织影握拳狠狠锤向识海海面,蔚蓝色的海水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荡开几层涟漪,而后就归于沉寂,挫败感油然而生。
她颓丧地扒拉着自己的头发,直到一头柔顺光滑的青丝被抓得乱七八糟,冰绡纱渐渐松了开来,滑落到她指间,她把冰绡纱拈下来。
南海出鲛绡纱,入水不濡。那年晋升上仙阶品,次日小金乌就赠了这用太阴真火淬炼过的鲛绡纱予她,定名“冰绡纱”。
他还说:“都道水火不相容,冰更是一触火即化,我就偏不信!清浊二气原为混沌,天地也曾鸿蒙,水火如何不能?!”说完就上来掐她的脸,听到她的痛呼,才收回手,傲然道,“你看,我不就掐到了你这朵水做的云!”还无耻地评了一句,“嗯,手感还不错。”
手感很好吗?她想着,就不由自主地伸手试了试,触手滑腻,捏着像鱼丸一样有弹性,自言自语道:“手感是不错。”
捏着捏着她就愣住了,她这是在干嘛?
目光有一瞬间的呆滞,眼中唯有那一团冰蓝色的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跳跃个不停。
从遇到别故双燕到穿过人魔两界间的结界,冀离当真一句话都没有说,而织影在最初的怒骂后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身后跟着的伏丹淮术二人见冀离没有说话,更是乖觉地保持沉默。
冀离再次回到阔别将近一千七百年的魔界,心中却无多大起伏,好像依旧还是离开前的模样。
橙黄,橙红,朱红,绛色,深紫的云彩在天际交叠蜕变,浓墨重彩,鲜亮而又艳丽。
在这之下,众多乔木灌木苍翠蓬勃,树影婆娑,而且体型几乎是凡界草木的十倍,高大壮硕,冲霄而上,似要与红云相接,染上更多的瑰丽色彩。
树顶上栖着一群重明鸟,放声而歌,如凤鸣一般嘹亮动听。
织影的意识虽然沉在识海里,但躯壳之所见亦能得见。
看惯了纯白的世界与熟悉的凡界景象,浓烈色彩下的魔界便如同浓雾散开后,明艳骄阳下的山中秘林一般引人入胜。
奇怪呀!
雎略他们说的归墟是远古战场的遗址,即便不是如冥界那般处处阴森,寸寸阴暗,也该是那种荒凉的不毛之地才不负这“遗址”二字,为何却是这般的奇丽壮观之景?
织影心中甚是疑惑,难道这会儿还没有到达魔界,此处乃是人魔两界交界之所?
想着,她高声问了一句:“冀离君,还有多久才到魔界?”
她突然出声,倒是将沉默许久的冀离惊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听他答:“你我现今所在便是魔界的土地,不久将抵达归墟。”
织影一脸懵逼,而后转为狐疑之色。
出了天界,她发现很多自己所知晓的事情都不是那么一回事,然而应该相信哪一个?抑或是两者都不可信,真相深埋?
人魔有别,善恶难分,以种族分善恶是最无稽的。
她该都听一听,再做出自己的判断,况且,她身处魔界,总要熟悉熟悉此中路径,离去时方才不会在半道上迷途。
打定主意,她扬声道:“你莫不是在哄我?早就听闻魔界乃远古战场,修罗众多,怎会是如此祥和安乐之所在?”
许是无人与之讲谈,太过沉闷,冀离半分恼怒都没有,也不曾再嘲讽天界如何如何,一边往归墟走,一边大方地与她说起魔界的历史。
“最初的魔界叫作归墟,归墟之“归”,在于天地间四面八方的大江小河尽皆流归于此,即便是天界的银河之水亦无例外;而其“墟”者,则为沟壑,大而无底,以此容纳百川之水,从无满溢。
“归墟之内有五座神山,分别为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每山高三万里,方圆三万里,各间隔七万里,其上金殿玉栏,珠果玉树,比之天界丝毫不逊。
“魔族便世居其中,天高海阔,好不快意!彼时五座神山尚未生根,一遇风波,便会漂浮无定,后来五座神山飘至东海,引得神族注目,便令海神禺疆派出十五只大龟将五座神山驮起。”
第八十一章 不可辜负
“自此五座神山定下根基,归墟魔族不再随风飘摇,得以常驻东海。而后神族秘密派遣使者劝说归墟魔族并入天界,对其称臣,魔族早已习惯逍遥度日,婉言相距,使者失望而归……”
织影嘴巴张开,半天也合不拢,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脑洞奇大的故事似的,远古战场的遗址居然变成了世外桃源一样的世界,爱好弑杀的魔族还是与世无争的隐士,这样的反差实在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她在识海兀自惊诧,那边冀离还在继续:“那日之后,神族再未派人前来,原以为两族之间的来往就此了断,直至有一日,族长突然死去,有人在他手里还抓着一块腰牌,上面是写着害死他的人。
“这才知晓,神族合并归墟之心未灭,密谋杀死族长以致群龙无首,届时归墟即可不攻自破。果然很快天界便派兵前来归墟叫阵,称归墟之众乃远古怨念所生,必然为恶世间,神族以正义之师前来讨伐。
“魔族众人知晓神族阴谋,又兼被诬赖为祸害,不由群情激奋。魔族众人向来团结一致,推了族长孪生兄弟为首领,奉为覆天魔尊,两界之战一触即发,这一战便到了如今。
“战乱之中,岱舆,员峤两座神山根基被毁,飘流至北极而沉没。然有失自有得,两界相争,胜败参半,魔界的领土却由原来的归墟一步步扩展到如今,便成就了当今的魔界。”
冀离终于讲完,织影对神魔两界的认知也被彻底颠覆。
现今神族所知的魔族,是远古战场祸世的怨气之灵;而魔族所知的神族,又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这各执一词,又说的有理有据,言之凿凿,委实教人难以分辨。
似乎只是给她讲一个引经据典的故事,冀离说完就没有再说别的。
这时他已经来到一个渡口,前方一片广阔的蔚蓝之色,竟是一片海洋,时有海兽卷浪而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又钻回水里。
伏丹淮术二人与他一起登上一条装饰华丽却有些窄小的乌篷船,进得船内,方知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日常家具一应俱全,刚一坐下,就有侍者进来奉茶,荷叶状的杯盏里面茶汤色清,上面飘着几粒淡紫的丸子,色泽温润,仿若珍珠。
织影心中好奇,想看看这是怎么做的,却忘记自己的躯壳被冀离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侍者抱着托盘退下。
她不满地叫喊道:“我饿了!你从我身体里出去,我要吃饭!”
冀离将浮在茶水上的丸子吹开,正准备喝口茶,乍然听到她的声音,顿了顿,而后神色从容地喝了一口,对她道:“你还未辟谷么?”
“唯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你知不知道?”织影脱口而出,环臂在前,高扬着下巴,又摆了摆手,一副自己大度,不与他计较的模样,“算了算了,料想你也是不知道的!快让我出去,我要吃东西!”
冀离被她那句“唯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给逗笑了,爱情就算了,这在天界是一件稀缺的东西,美食算什么?但凡是会辟谷之人,谁还会这么麻烦地去做吃食?
鉴于身旁还有伏丹和淮术在,他不动声色地化去了荡漾到唇边的笑意,板起脸来,与织影继续传音道:“听闻东华帝君喜食万年雪藕汤,你与那东华帝君的弟子私交如此之好,可是受了东华帝君教诲,心生崇拜,连这等癖好也一并学了去?”
织影不理他这话,口中只一句:“我要吃东西。”
冀离掩住唇边笑意,道:“那好,你等着。”
得了他这话,织影以为他要将躯壳归还给自己,没想到他只是抚掌两下,忽见有一队侍者从珠帘外鱼贯而入,将手里托着的盘碟摆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所有侍者给船中三人上完菜,方才如同来时一般又次第而出。
这时眼睛瞟到桌案吃食上,只见红漆木桌案上一共摆了六道菜,码作梅花状,菜式优美,颜色鲜亮,至于闻着……
织影不甘心地抽动鼻子去嗅菜肴的气味,还真就教她闻出来了,只觉得如同雨后初霁的清风带着草木清新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
嗯?鼻子?原来不仅仅视觉,听觉也能通过层层关隘穿进识海里来。
那味觉呢?
仿佛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一下,催促道:“快吃呀!冀离君,你怎么还不吃?”
“我不喜这些吃食。”像是在故意逗她,冀离硬是不动筷子,眼睛往那道颜色白嫩的菜肴上瞟了一眼。
织影眼睛闪亮亮的,比银河里随波荡漾的星子还要亮,她急急说道:“我喜欢呐!你占了我的躯壳居然不给吃东西,有你这样借人家东西的吗?”后一句怨怪的话听起来竟像是在撒娇。
织影说出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没节操地因为一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菜跟人撒娇,这个人还是抢她躯壳的人!
她懊恼不迭,捂着自己的鼻子的同时又闭上双眼,以此断开美食和自己的联系。
不过这一招不怎么管用,菜肴的气味和的模样还是肆无忌惮地钻进她的鼻眼儿,撞进她的视野。
这时她方才明白过来,她的五感来自于躯壳,所以她怎么捂鼻子闭眼都是没有用的。
美食在前却不能吃,真是莫大的折磨啊!
织影欲哭无泪,她怎么就招惹上这么一个甩不脱的煞星了呢?当时要是意识修炼得再坚实一点儿就好了,冀离不就撞不动了么!
冀离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然后又放下帘子,端起珍珠草茶一饮而尽,便传来船只靠岸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对伏丹说道:“你找玄左使交了差事,便与淮术回去好生休息几日,心脉之伤慢待不得。你们放心,我会禀报父君记尔等一大功。去吧。”
伏丹和淮术行礼退出船只,船里便只剩了他一个人。
冀离踱步至窗边,看着远处海天一色的壮阔之景,心中也有些微的放松,他闭阖双目,倏地睁开,他对织影道:“你不是一直很疑惑,我为什么要住在你的识海里么?如今我便告诉你,我要救一个人。”
“谁?”因为没能吃到美食的织影立马来了精神。
“吾妹似锦。”
第八十二章 魔尊修渊
“你妹妹跟我有什么关系?”织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白眼翻到一半儿,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她的双目霎时瞠大,愕道,“似锦?!”
虽然织影和他说的是一个名字,但很明显,织影口中的“似锦”与他所说的那个截然不同。
神与魔,有什么区别呢?
冀离心中轻叹,点头道:“不错,前任影部神女似锦,便是我的妹妹。”
“可……”织影张了张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说天界神女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妹妹,还是说从十万年前天帝立下禁爱神则起,就没有神族诞下血脉后人,神龄不足十万岁的似锦怎会有血亲存在?
可,神与魔的历史都如此骇人听闻,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吗?
她唯有说:“我在天界的时候从未听过此事。”
冀离轻哼一声,对神族至高无上的天帝半丝敬意也没有:“琅亘做贼心虚,自然也就不会允许对自己不利的传言流出。似锦的母亲便是如此。”
织影把之前冀离和伏丹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理了理脉络,方才问道:“你之前跟我提起洛霞上神,似锦的母亲是她?洛霞上神是因为对魔尊修渊生了私情才被处以灰飞之刑的?”
“正是如此,似锦是洛霞上神与我父君的骨肉。”
窗外的大海忽然掀起一层波涛,在海滨觅食的渔鸥受惊,急急远飞,被遗忘的幼鸟慌乱的扑打着毛茸茸的翅膀,摇晃着爪子往陆地上跑,奈何腿短速度慢,一眨眼就被卷上来的海潮淹没。
“这些事我往后再与你细说。”冀离点到即止,接下来就对她说明似锦之事。
“千年前似锦陨落,魂魄散落八方,父君耗费万年修为才召回她的一魂六魄,将之寄于一朵五彩华云之上,期望以天地之气与日月精华催生出其余两魂一魄,助其重生。
“但不知为何,五彩华云化出人形,却变成了你。稍后我要带你去见父君,查寻似锦魂魄的下落,或许会有些痛苦,但请你忍着。”
语罢就撩起帘子出了乌篷船,足尖一点,眨眼便落到地面,一名蓝色劲装的男子已在前方等候。
织影听他要去见魔尊修渊,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惊问:“那你是不打算将躯壳还给我了?”
冀离顿了顿:“你的躯壳于我无用。”而后朝那男子走去。
织影嘴角抽搐,无用?这无用是放她走,还是杀了呀?还是对他没用,对别人有用?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答了还不如不答!
织影食指不停地翻搅着腰间的穗子在识海里转圈想办法脱身,外边冀离已和那男子寒暄完毕,去往归墟大殿见魔尊修渊。
刚踏进殿门,冀离就听见一道低沉醇厚,仿若陈酿美酒的声音,细辨之下,里面还带着微微颤音:“回来了。”
冀离眼波微凝,只一瞬就与过往一般缓步入内,至殿中背对着他的男子身影前一丈即止,他双手合抱,揖下一礼:“父君。”
修渊背脊一僵,缓缓转过身来,看见面前一身白衣如雪,发如鸦羽的女子,她低敛着眉,教他看不清容颜,仿佛有一万里那么远。
他脚下微动,终究是没有踏出那一步,叹息一般道:“起来吧。”
冀离挺身抬头,对修渊道:“父君……”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
修渊会意,手微抬,殿中本就如柱子般不起眼的侍者躬身退出大殿,很快殿中就只剩下冀离修渊两人。
这时冀离俯身跪地,头低垂,请罪道:“儿臣无用,未能带回阿锦。”
修渊注视着他的眼半眯,闪烁着鹰一样锐利的光芒,识海里的织影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气息,迫得她足下不禁后退,而后她就听到了修渊带着探究的话语:“云族。”
“先起来。”
冀离应诺,站了起来。
修渊凝目看着眉眼秀丽的女子,沉吟片刻,骈指点向她的眉心,顿时光芒大亮。
识海里也是一片刺目的光团,织影睁得眼来,面前出现一个穿着墨色衣袍的男子,其眉目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却自有一派威严,令人不觉间臣服。
一时间,织影被他的气势摄住,只觉全身僵硬,说不出半个字。
修渊开口道:“这副躯壳是你的?”
若在之前,织影一定会呛他一句“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但听了冀离的话,她立时就明白了修渊话里的意思他们以为这副躯壳是似锦的。
虽然心里很是恼恨,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遵循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对着修渊行了一礼,而后大着胆子和他对视,道:“魔尊陛下,吾乃司云殿影部神女织影,不知冀离君何时还我躯壳,放我回去?”
修渊凝眉端详着她,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然而织影就是织影,哪里能看出别的来?
织影被他这认真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若不是知道他是似锦的父亲,洛霞上神的心上人,算是她的长辈,她会认为这个人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就算如此想来,她还是忍不住脚步后退。
也许是看出她的不自在,修渊没有再看她,淡声问道:“你是何时化出人形的?”
织影如是答来:“六百余年前。”
修渊沉吟。
六百余年,也就是似锦陨落一千年以后……
见他良久没有下一句,织影觉得心底很不踏实,不由出声提醒:“魔尊陛下?”
修渊略略回神,再次发问:“你的识海可曾有过异动?”
“不曾。”织影还是如实回答,除了发现有冀离存在,她的识海里委实没有其他人来打扰过。
等等!其他人……
脑海里闪过一个黑影和一对血色瞳孔,她突然一个激灵,猛然点头,但又有些迟疑:“其实也过有一次,但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异动。”
修渊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提到这件事,纵使时隔六百年,织影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她紧攥着袖子,足下无意识地向某个方向踱步。
“飞升那年,不意之下,一个意识入侵我的识海,他说我的识海里藏卧了两只……两个别的魂魄,还说要占了我的躯壳再去解决他们。不知这是不是?”
修渊眼波微动,追问道:“你可知那是谁的意识?”
此言一出,织影霎时停住脚步,黑甲人的存在是战神一族不可言说的秘密,天界其余神族尚不能知,何况是魔界。
她咬了咬下唇,血腥味在舌尖散开,令修渊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威压减轻稍许,她才开口回答:“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别的就不清楚了。”
“没有别的了?”修渊问。
织影摇头。
第八十三章 老奸巨猾
修渊陷入沉思,织影没敢打扰他,把自己融入到识海这个背景板中,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灭杀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冀离的身影也出现在识海,织影瞥了他一眼,暗暗吐槽,她的识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魔界的两个重量级人物都到她自己来做客,还真是流年不利啊!
冀离也瞥了眼安安静静立在一旁实则内心活跃的织影,然后收回目光,出声打断修渊的沉思:“父君。”
见修渊抬眼看他,冀离方才说道:“当年父君为儿臣和阿锦种了咒术,儿臣与阿锦魂魄相连,其中一人醒来,另一人必醒。但儿臣是在凡界天女庙苏醒的,想必在这之前,阿锦的魂魄确实从未醒来过。”
听他这话,织影心下微动。
冀离的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天女庙外。
当时她急着入天女庙捉屠杉,却苦于无法进入结界,但在遇见冀离之后,一醒来她就在结界守护的天女庙内了。
而且,天女庙外的神光结界上还有和故孟一样的气息,他二人是兄弟,气息相同也很有可能。
莫非那个天女庙是冀离建的?那天女娘娘就是似锦?如果那雕像就是似锦,又为何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织影刚一想到这个,就听见修渊说:“似锦的魂魄还在这朵五彩华云身上。”他对冀离道:“我现在要查探似锦所在,你出去护法。”
冀离应“是”,转身就要走。
“哎,你等等!”织影赶紧叫住他。
冀离回转身来,问:“何事?”
织影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问道:“似锦的魂魄若真在这里,你们会怎么做?”
冀离挑了挑眉梢:“你怕了?”
原以为织影怎么也会做出视死如归的模样来掩饰自己的害怕,没想到她竟然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生命诚可贵,能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还不想死。”
冀离默然不语,只看着魔尊修渊。
织影心中一动,不卑不亢地对修渊说道:“魔尊陛下,似锦是您的女儿,作为父亲,您爱重自己的孩子,这我能够理解,但也请您放过我,放过一个与您无冤无仇的无辜人。”
“无冤无仇亦无辜?”修渊审视地看着她。
织影恍若未觉,她轻点下颌:“是。众生平等,希望您能尊重一个生灵对于生命的珍惜。”
修渊静静地盯着她,像是硬要在她脸上盯出个子丑寅卯来,织影亦是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针尖对麦芒,像是在比拼谁的定力更佳,在旁冀离看得一头雾水。
忽而修渊抚掌大笑,末了道:“这句话说得很不错,天帝若能做到,神魔两族也不会纠缠不休,直至今日。”
织影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直到修渊说:“罢了,你也是云族人,若能两全其美,本尊便给你一次机会。”
织影的目光凝了一瞬,而后恢复如常,道:“那就多谢魔尊陛下对晚辈生命的尊重。”
见此间话了,冀离对修渊请示道:“父君,儿臣出去护法了。”修渊点头,他才转身离去。
走到一半儿,身后织影又出声叫住了他:“冀离君!”
眉尖微蹙,他再回头,只却见织影微笑着对他说:“我等你给我讲天女的故事。”
冀离眸光微凝,面前的织影眉目清丽,面色雪白剔透,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笑,仿若幽夜里悄然绽放的优昙花,似乎很快就会凋谢湮灭,引人叹惋垂泪。
他垂下眼帘,迟疑地答:“……好。”
这次转身,织影没有再拦他。
目送着冀离消失在识海里,修渊负手身后,看着织影道:“小丫头,你很怕。”
织影还是那般坦白,像在说绕口令一般:“我自然怕,怕死怕得要死。”
“倘若本尊不答应你,你就会用冀离来要挟本尊。”陈述的语气却无端地让人感受到冰冷的杀意。
好像有什么碰到了脖颈,织影抬手摸了摸,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您刚才说的是‘若能’,也就是还有‘不能’。我是有打算拿冀离君作人质,好教你放过我,但他好歹也曾帮过我,以怨报德乃是小人所为。
“虽然做小人比做死人要好,但是师……不喜欢,我便不做小人,左右还有一半可以不做死人,我赌这一回就是。”
织影的双眼一时明亮如星,一时黯淡无光,像被什么控制了似的,修渊心中微动,道:“本尊并未说不能。”
不及织影欢喜起来,他就命令道:“你盘膝坐下,放松神识,本尊要探一探你的识海。”
“嗯。”织影依他之言坐下。
修渊双手结印,印成,遂道:“闭眼。”
最后看了他掌中奇怪的印伽一眼,织影闭上双眼。
而后她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她的躯壳,再化作无数带着蓝芒的利箭射向她的魂魄,箭羽透出,魂魄霎时千疮百孔,又由这千百个孔洞开始腐烂。
织影下意识地想要抵抗这蔓延的痛楚,却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叮咛:“万莫抵抗。”
这声音带着蛊惑,她依言去做,痛,魂魄像被一双巨手撕裂一般痛楚难当,她记着那声音的嘱咐,涣散着神识,让这双巨手撕个畅快淋漓。
这样的痛仿佛持续了千万个世纪,痛得她都有些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痛苦终于消散远去,她睁开眼来,入目是一片墨色衣角无风自飞,颇具气势。
她抬头看着面色沉凝的修渊问道:“找到了吗?她在哪儿?”声音还是那般泠然,她心头微讶,面上迟钝地没有显露出来。
修渊沉默着,从织影睁开眼看到他起,他的眉心就一直没有松开,似乎事情有些棘手的样子。
过了良久,他才说道:“小丫头,躯壳本尊先还与你,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本尊再设法将似锦的魂魄从你识海里剥离出来,在这期间,你万不可离开归墟。”
织影心下一沉,站起来问:“为何不能离开?魔尊陛下是怕我一去不回吗?”
修渊摇头,解释道:“父魂母魄,似锦已经感应到我的魂魄,不能离我太远。况且,似锦如今寄居在你的识海里,倘若她的魂魄有什么闪失,于你有弊无利,所以请你务必留下。”
织影拧起眉心,脑海里只有偌大的四个字老奸巨猾。
奈何实力悬殊,这里又是他的地盘,织影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弯起一个大方得体的微笑:“能得到魔尊陛下的邀请,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织影万分荣幸,那便叨扰魔尊陛下了。”
第八十四章 唇枪舌战
蔚蓝的大海上空,海鸥或一两只,或成群地乘风翱翔,海滨礁石排叠,堆垒成小山状,从高处的宫殿看去,就好似一幅简单淡雅的水彩画。
洁白与暗灰,深蓝与浅蓝,再朴素不过的颜色,却充满了随和与恬淡的气息,让人见之畅然,心怀也随之放宽。
织影躺在最高的那块礁石上,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她惬意地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安逸又悠然的时光。
然而美好的氛围总会有人来煞风景。
“喂!这里是本公主的地方,你给本公主下来!”一个相当嚣张跋扈的声音乍然响起。
正晒太阳的织影懒洋洋地偏过脑袋,便瞧见一个身穿红色劲装的女子倒竖着一对秀眉,拿手里长着倒刺的鞭子指着自己,神情极为不善。
她眨了眨眼睛,而后脑袋转了回去,抬手拍了拍身下的礁石,语调也是懒洋洋的,她问:“喂!你是她的吗?”
女子见她对自己视若无物,火气蹿升,手指捏的“咯咯”响。
织影却没听见似的,最后拍了下礁石,似怜似悯地说道:“唉,真是可怜,连句话都不会说!”
“放肆!竟敢对我家公主如此无礼,还不快跪下,给公主请罪!”红衣女子身后闪出来一名侍婢装束的女子对她怒目而视。
织影轻飘飘地瞥了这侍婢一眼,道:“你是她的代言人吗?”
那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不解这“代言人”是何意,但不妨碍她们对织影眼神的解读,那是一种带着轻蔑的反感。
红衣女子哪里受过这种气,不由又羞又恼,当下就手腕一抖,鞭子朝织影甩了过去。
织影暗骂一句,手掌对着礁石疾拍,整个人腾身而起,在半空翻了个跟斗,召来一朵云变作椅子的模样坐了上去。
她看着被劈得粉碎的礁石,眼底闪过一道寒芒,旋即抚掌而笑,赞叹道:“咸桑公主好功夫,劈石头这般稳准狠,想必拆房子不在话下吧?”
“你什么意思?”红衣女子扬起下巴,目光疑惑,犹带愠色。
织影垂首捏着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听说凡界男女嫁娶,夫家都会为新婚夫妇盖新房,像咸桑公主这样的好功夫,倒是省了夫家人好多力呢!谁要能娶得咸桑公主这样的女子,祖上一定是修了无数功德!”
咸桑的侍婢上前一步,挺胸叉腰,望着织影斥骂道:“胡诌些什么!那些凡夫俗子怎能配得上我家公主!”
“嗯,是啊!凡夫俗子哪里配得上血族最尊贵的咸桑公主?那自然是魔界最最英俊潇洒的冀离君方能配得!你说是么?”话落,散淡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咸桑身上。
咸桑眼睫颤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发出一声娇喝:“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织影撇了撇嘴,从椅子上分了团云彩托在手里把玩,随口道:“公主说的对,我就是在胡说八道呢!”
“你!”咸桑被她摆了一道,不由恼羞成怒,想狠狠教训她一顿,偏偏说她对或错都难以启齿,这个巧舌如簧的女人!
侍婢见状,附在咸桑耳边说道:“公主,奴婢听人说,这女子是神族之人。如今出了三殿下之事,魔尊陛下就算介怀三殿下自作主张,但终究是父子连心,定会与神族势不两立。您看,她顶着沧海遗珠的身份回来,会不会……”
话尽于此,侍婢敛眉退到咸桑身后。
咸桑心下细细思量一番,眸光随着心念转动越来越冷,却忽然抬眸嫣然一笑,对织影道:“魔尊陛下让二殿下带你回来,可曾说过何时为你举行祈愿大典?”
织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手指按压搓揉,把手里的云彩捏成了二师兄的原形,“噗嗤”一笑,稍稍缓了缓,方才答她:“不知。”
感觉到自己的面子被人狠狠撕碎,踩在脚底下无情碾压,咸桑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眼眸微眯,哂笑道:“你才来魔界只怕是不知。
“祈愿大典乃是我魔界子民为皇族而举行的仪式,唯有举行此种仪式,受所有魔界子民愿力洗礼,才是真正得到认可的皇族后裔。”
织影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所以呢?”
咸桑恼怒,自己与她说了这么多,是个有脑子的都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装什么傻!
压制怒火的隔膜一下子就破碎了,她怒指着织影,斥道:“你的气息与我魔族格格不入,分明就不是我魔族之人,魔尊陛下怜你与洛霞上神同族,不忍开口赶你,你还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了!”
织影“切”了一声,把二师兄原形的云彩,朝咸桑掷过去,道:“你怎么和这类走兽一样?都不动动脑子的吗?”
咸桑出手摄住,发现是一个猪头,顿时火冒三丈,手掌狠狠一抓,猪头散成一滩水,将她的手掌带衣袖淋了个透,霎时间整条手臂都冷冽刺骨。
心头火反倒烧得更旺,手里鞭子一甩,上面的一根根倒刺全部射向织影,远远看去,像是一群凶猛的蝗虫席卷过来。
织影一副如我所料的神情,几个闪转腾挪,轻轻松松将所有倒刺避过,抬眼就看见咸桑嘴角勾起的诡笑。
身后传来细微的破空声,她眼中有冷光闪过,手掌抬起,足下海水动荡,蹿起无数团水花击向回转来攻的倒刺。
织影御空于海上,道:“公主早说想要打一架,我自然爽快,何必要费这许多唇舌?也不觉得口干舌燥?”
自从一个月前被留在归墟那日意外碰到了咸桑和一个男子私会起,只要一碰到她,咸桑就会用一双蛇一样阴冷的眼睛盯着她,再是一番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说什么私生女天煞孤星之类的话。
织影着实冤枉,但本着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原则,不与她计较,今日铺开神识,竟然听见咸桑侍婢话中意指她是天界奸细,既然她们不满足于唇枪舌剑,那就来点实在的好了!
五指骤拢,海里冲出一道水柱,她握住这道水柱一抖,水花四溅,留在手中的赫然是一柄粼粼剔透的长剑。
“公主请赐教!”话落捏了个剑诀便刺了出去。
第八十五章 六界灵物
“公主请赐教!”
水剑夺来,咸桑挥鞭相迎。
就在剑与鞭即将触碰的那一刻,水剑连带着握剑的织影一同消失了,鞭尾落空,在空中抽出一道嘹亮的鞭响。
织影出现在咸桑身后,手中的水剑透明无色,如同潜伏在深海里的鲨鱼,随时都会出击吞掉猎物。
这时,一旁那侍婢突然惊叫一声,手指着织影,对咸桑喊道:“公主,她在你背后!”
咸桑迅速回头劈出一鞭,但是已经晚了,水剑早已不在鞭子的攻击范围之内,直愣愣地对准她的喉咙过来,同时左肩被什么东西击中,巨大的力道将她从空中打落。
远处急急奔来一道黑影,随之而来一声厉喝:“住手!”
这一声落下,从咸桑头顶上掠过的水剑骤然散作一滩水,和咸桑一样落进海里,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和咸桑那样溅起高高的水花。
织影眉尖微拢,看着前方的黑点逐渐扩大,眨眼间就到了她身前,化作一个面容俊美的玄衣男子。
她看着玄衣男子那一对璀璨潋滟的紫瞳,挑眉道:“你终于闭关结束了啊!”
冀离的魂魄与似锦的魂魄绑在了一起,但他没有像似锦那般身魂俱消,躯壳尚还保存完好,安置在归墟。
这次将织影带回,找出了似锦的下落,冀离便不用再待在织影的识海里,在修渊的帮助下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但因躯壳与魂魄长久分离,需要闭关修炼一阵,使两者重新融合,方能回到从前的自如。
如今刚好一个月,他就破关而出,见过修渊后,就出来寻织影,没想到恰好看见她和咸桑对战,见她竟然要杀咸桑,就出手化了刺向咸桑的水剑。
当下,他就板着脸教训道:“不出关还不知道你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织影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是她招惹我的,我也没打算要她的命,暗劲打在她左肩,她不是在你出手化了我的水剑之前就躲开了么。而且,还不知道祸事会降临到谁的头上呢!”她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冀离不解,问道:“你这是何……”
“二殿下!”海上传来咸桑在海里扑腾的声音,冀离皱眉,将咸桑打捞起来。
咸桑施法烘干自己的头发和衣裳,神情娇羞地朝冀离福了一福:“多谢二殿下。”
冀离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咸桑视如不见,指着织影怒道:“你!真是好手段!”
织影摆了摆手,谦虚道:“过奖过奖!献丑献丑!”
见咸桑的面色如同打翻了颜料罐一样色彩缤纷,她心里的不畅快才舒服一点。
织影勾起嘴角,带起一个坏坏的笑容,问道:“不知公主殿下可还满意?要不要咱们约定改日再来切磋切磋?啊,我刚才想出了几个新的剑招,等我练好了再来向公主讨教如何?”
咸桑想起刚才海水将她整个人都吞没,海水顺着鼻眼进入胸膛,窒息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
她此时还心有余悸,脑袋摇得跟只拨浪鼓似的:“还是算了,别到时候切磋变成谋杀,我该找谁赔命去?”
“公主殿下过谦了。”
咸桑看着织影脸上浮起的一抹恬静笑容,不禁悚然,就是这个看似恬淡沉静的女子,刚才差一点儿就杀了她,要不是左肩被人打了一下,只怕早就做了她的剑下亡魂。
她收回目光,和冀离说话:“恭喜二殿下出关,许久不见,殿下修为愈加精湛深厚了!”
“过奖。”淡淡的一句却带着浓浓的客气疏离。
咸桑愣了愣,遂说道:“红露殿里还有些事,咸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殿下。”看得冀离下颌轻点,咸桑便抓起那个侍婢,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织影“啧啧啧”几声,望着咸桑远去的背景,道:“你这未婚妻当真可怕!”
冀离语气淡淡的,似乎只是在陈述纸上那一排排文字:“咸桑是血族族长的掌上明珠心头肉,又没有兄弟姊妹,难免惯得娇纵些,如今更是破例让她掌管着血族半数的事务。如果你不打算在归墟长住,避着些也就是了。”
织影玩着被海风吹到胸前的头发,为难道:“我倒是想避着她,也要避得过才行啊!”
“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暂时不用见她。”
织影眼神晶亮亮的,手里的头发被她折成一个极小的锐角:“哦?说来听听。”
冀离道:“父君与各位长老共同布置却枯大阵,以此将阿锦的魂魄从你识海里剥离出来。但此大阵是上古遗留下来的高级阵法,需要集四方之力与六界灵物来作为阵基。”
“是缺阵基吗?”织影问。
冀离点了点头:“如今四方之力还缺西方与北方,六界灵物中魔界与冥界两地灵物归墟都有,妖界灵物万灵珠可以向妖王借取,凡界灵物弥生鳞在风须国。”
“天界灵物呢?”
冀离知道她最在意的就是天界,特意把这一条放到后面,他道:“天界灵物无须你我烦忧,父君自有安排。我要去凡界一趟,再渡沧浪海去妖界,最后去天界边地取两方之力,你与我一道去。”
被勒令“禁足”的织影乍然听见自己可以出归墟,登时就咧开了嘴,待那惊喜散去,就是理智的疑问:“你父君不是说我不能离开归墟么,我怎么和你去?”
织影觉得冀离今日格外的有耐心,又详细与她解释起来:“四方之力与六界灵物历经沧海桑田,沾惹诸般俗世之念,需要五彩华云的云气来净化。况且这些灵物从上古至今,早已生出羁绊,也都需要你的云气来消解。”
织影不由得嘴角抽搐,嘟哝道:“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消毒器?”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织影连忙挥手否认,而后把话题绕回去,“那个,魔尊陛下准备怎么消解血脉的羁绊,让我能离开归墟呢?不会他亲自出马,和我们一块儿去吧?”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有一点僵硬。
冀离煞有其事地点头:“父君是要去的。”忽而话锋一转,说道,“但父君前段时日接到消息,故孟战败,被雎略,也就是你师兄押回了天界,想必天帝不日就会派使者前来‘商议’此事。
“是以,这次只你我,还有伏丹淮术二人一同前去寻找各界灵物。至于血脉羁绊,只要父君的精血与你不离,就可暂时离开归墟。”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玉质清透的小瓶放在织影手心:“瓶子里是父君的精血,须贴身保存。”
织影接过玉瓶,看见通透的白色瓶身上流淌着一抹红色液体,看着煞是美丽,只是她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让人觉得美丽了:“你父君也太坑人了,早些拿出来,我也不必再归墟闷这么久了!”
第八十六章 方壶胜境
想到这些日子在归墟的境遇,织影抱怨道:“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周围那些人看着我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眼神,像在围观什么稀奇动物似的,尤其是你那个未婚妻,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我躲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简直比gps还要准确快速!”
她转悠着手里的小瓶,即便半透明的瓶子内壁全都染上淡淡的血迹,她犹嫌不够红,又转了起来。
冀离皱了皱眉:“你惹着她了?”
织影把瓶子塞进袖子里,嘴角带起一丝讥诮的笑:“笑话!我素来是与人为善,但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不然岂不憋屈?刚才我才管她要了点儿利息而已,你是不知道,她……”说到这里,话语像电脑卡顿了似的陡然断开,她抬眼悄悄地瞄了瞄冀离。
后者挑了挑眉,发出一声上扬的鼻音:“嗯?”
织影看着面前俊美无匹的男子,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在树林深处之中深情拥抱的两道身影,那样的缱绻缠绵,仿佛天上的比翼鸟,地上的连理枝,没有比他们更依恋彼此的了。
她想着措辞,一边试探着开口:“……我听那些侍卫说,咸桑是你的未婚妻,你和她是怎么定下婚约的?”
虽有些奇怪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答道:“是母后的意思。”
织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见你对她爱答不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都是祸害人的,相敬如宾还算好的,若是结出一对怨偶,那才是造孽!”
织影不禁扼腕,原来魔界这样的地方也会有政治婚姻。
咸桑的父亲就只她一个后人,将来肯定会将血族的一切都传给她,这对冀离可是一大助力。
但郎无情来妾无意,没有比和一个自己不喜欢,同时也不喜欢自己的人携手一生更为不幸的了!
听到她说出这番感慨万千的话,冀离有些奇怪地问道:“天帝不是禁止神族生情么,你怎么会了解到这些?”
“没见过生情的,还没看过写情的么!”见冀离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想了想,说道,“天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写的话本子堆了一整间屋子,里面记录的情爱故事更是不知凡几,看得多了,自然能够总结出一些。”
冀离若有所思,织影清了清嗓子,问他道:“那个,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冀离定神,答:“三日后。”
“好!”织影点了点头,落在海中的一块礁石上,对他招了招手,“有没有什么饯行宴,饯行酒之类的?
冀离也落在礁石上,眉梢微挑。
织影坐下来,两手托着脑袋,手肘抵着膝盖,噘着嘴,委屈道:“我这些天在归墟行走,渴了喝朝露,饿了摘果子,想打几只鸟钓几条鱼来熬汤烧烤,你们家侍卫就急忙围上来死活不让碰,我吃素吃得肠子都快被刮干净了!真真是餐风饮露的神仙日子!”
“打鸟?”
“是啊!就树顶上,重瞳的,喜欢抖落羽毛光着身子跳舞的那个。”织影指向彼岸密林上方扑打着光溜溜的小肉翅斗舞的鸟群,愤愤不平道。
“重明鸟?!”
织影眼神幽怨地点了点头。
“你真是……”冀离指着她哭笑不得。
想着她现在顶着公主的身份,处境尴尬,可能没有人会特意和她说明魔界的事情,压下心中那点浅淡的歉疚,冀离跟她解释道:“重明鸟是看守林中飞禽走兽的灵鸟,任何魔族都不可以伤害它们。”
织影看向他,很是善解人意地说:“那好,既然是魔族的规定,我就入乡随俗,放它们一马。”而后问道:“那你说说什么能打?我委实馋得紧!”小指指尖点了点嘴唇,同时眨巴眨巴眼睛。
冀离忍俊不禁,道:“我还没有见过这么爱吃的神族人。”
织影学着古代文人掉书袋,摇头晃脑道:“食色,性也。”
冀离仍是笑,笑得扎眼。
织影知道自己还是与他们不大一样,因而也没有多作解释,站起身来直勾勾地望着对面树顶载歌载舞的重明鸟。
她说道:“你再说这许多,我可就不管这些重明鸟是不是你家看守飞禽走兽的灵鸟,直接打来吃了,它那么爱跳爱动,想必肌肉紧实,口感好得很!而且自己就能脱毛,还省了我拔毛的麻烦,多好!”
冀离无语,隔了好一会儿,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得了,把这副垂涎三尺的样子收起来,跟我来。”说完就跳上了召来的云朵。
织影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欢快地应了声:“好嘞!”也轻身跳了上去。
大树底下好乘凉,停在面前的便车,不搭白不搭。
归墟五大神山各有其得享盛名之处,冀离带织影去的,是方壶山。
此山因其外形如同一把方壶而得名,但也只有夜幕降临,方能看清此山的全貌。因为方壶山外有一片天然的云雾屏障,朝起暮消,被魔族众人唤作“流云飞雾”。
若非魔族人或者有魔族人带路,寻常人进入方壶山则会被流云飞雾困住,不能进不能出,要么有人经过,将之捞出去,要么就等灵力耗尽坠海淹死,当然,也有极其微小的可能,从海里游回去。
织影听到冀离的介绍不由一个激灵打将出来,狠狠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云上,飞到方壶山山顶。
毕竟和美食比起来,被吓一下也没什么,旁边不还有个“司机”么!为了似锦,料想他也不会扔下自己一个人跑路的。
穿过流云飞雾,织影方知这“方壶”一名还真不是盖的。
前方的巨岛六个侧面,这六个侧面直而斜地向上延伸,汇到山顶处,陡然断裂,山体如同被一把巨大的刀齐齐削过去一般,与海面齐平。
“还真是一把‘方壶’啊!”织影感叹道。
托着她的云朵“咻”地载着她和冀离落到山顶。
清雅馥郁的芳香沽沽浮动,将突然降落的织影团团包围。
她抬眼一看,饱满细碎的花蕾缀满了深绿色的枝叶,开得热烈而痛快,把每一寸空气都泡得软糯香甜,仿佛被泡在陈酿的桂花蜜里,整个身心是甜甜蜜蜜的。
第八十七章 须弥之境
环视一圈,满目金黄油绿,伴着醉人的浓香,织影觉得自己的视觉和嗅觉似乎都不够用了!她双目放光,抬手在枝头轻轻一抹,金灿灿的桂花落到手心,垒成一团,极为美丽。
她向冀离笑道:“你是带我来吃桂花的吗?”而后不由露出一丝失望,“可是桂花不能生吃,得做成桂花蜜或者晒成干桂花才能用。”
冀离摇头:“不是桂花……”
“哟,小二子来方壶山啦,小老儿这才游方回来,真是巧哦!巧哦!”一个苍老粗重却又有些轻快的声音伴着轻微的铃铛声很不客气地将冀离的话打断。
织影四下里张望,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这么猖狂,竟然连冀离这个魔族二殿下都不放在眼里,更令她惊讶的是,冀离不但没有追究,反而朝着一个方向恭敬行礼,礼貌而不失亲近地唤了一声:“壶老。”
壶老?
她往冀离对面看过去,一个人也没看见。
仔细观察,前方一段距离处,高度只到冀离胸口的桂树摇晃了一阵,带起树叶簌簌响动,隐隐还有清脆的铃响。
这动静越来越近,突然桂花树里面跳出一个物什,腹圆口方,有棱有角,织影定睛一看,方才辨认出这是一把紫砂方壶。
方壶歪起一角立在桂花枝头,里面传出刚才那个声音:“咦?这回还带了一个女娃娃!”
织影感觉有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禁看向一旁已经站直身躯的冀离。
冀离微微转动脑袋,示意她稍安勿躁。
方壶跳到织影面前,壶口对着她上下动了动,像是在打量她似的,然后左右晃动壶口两下,似叹似惋道:“又是一个云族人。”
“云族人怎么了?”织影不由得反问他一句。
方壶顿了顿,忽然往后一仰,感叹道:“云族人个个都了不得啊!”又是一阵啧啧声不休,清脆的铃声断断续续地混在喑哑粗沉的声音里,听着十分怪异,使得织影不自觉想要捂上耳朵。
这时方壶感慨完毕,几下跳到她面前,引得织影反射性地退了几步,他道:“女娃娃,来我壶中坐坐!”
织影迷惑地问:“什么坐……哎!”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股温厚的力量牵制引导着走向那把方壶,眼看就要两相撞上,眼前突然一花,身体霎时变轻,再醒神时,面前的景象已是大不相同。
抬眼便看见一排竹篱笆,篱笆外是一片凤尾森森的竹林,伴着龙吟浅浅,甚是幽静。
“哎呀,女娃娃,已经多少年没有云族人到这里来了!”身后响起方壶里发出的声音。
她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深紫粗布衣的老人,这老人白发白眉白须,全部都编成了细辫子垂落,胡子尾端还钉了两只铜铃,说起话来铃铃作响,虽是落拓装扮,却是双目精铄,极有气势。
见他这副打扮,织影心里立时有了计较,她略略行了一礼,唤道:“壶老。”
壶老嘴角弯起一个赞赏的弧度,手指拨弄着胡子上的铃铛,问道:“你是云族哪一部的?”
“晚辈是司云殿影部神女织影。”
壶老将她的名字放在舌尖转了两转,又问:“云族如今是你掌管么?”
织影摇头,笑道:“我才几把刷子?哪里能管得来?”单单是影部的云务就让她厌烦不已了,还整个云族,这也太看得起她了!
“不急不急,多多习惯就好。”壶老手掌压了压。
织影不由得心绪平稳,如山谷幽潭一般等闲不会泛起涟漪,她疑惑道:“不知壶老有何赐教?”
壶老摆摆手:“哪有什么赐教!小老儿就是请你进来坐坐的。”他示意织影随他进竹屋里,随手指了一个蒲团,“来来来,坐这里,坐这里!”
织影稀里糊涂地被他“请”进来,心头正困惑着呢,见他一副要与自己秉烛长谈的意思,开口道:“壶老,我……”
忽见壶老一根食指压了压自己的嘴唇,悄声道:“嘘,不要出声。”
织影欲走,眼前深紫色的身影一闪,将她的去路完全堵住,壶老冲那张蒲团努了努嘴,带起铃铛轻响,织影只好回去,在蒲团上坐下。
她感觉在这里,自己的灵力受到绝对性的压制,大概这方壶是壶老的须弥境吧!也不知是修炼了多少年的老怪物。
壶老瞧她听话的样子觉得很满意,坐到织影对面的一个蒲团上,说道:“不动不听不闻不说不看。澄心定意,聚真阳,都归一处;抱元守一,存神固气,上乘,平落,消远。”
织影迟疑了一下,随后照着壶老所说,放轻五识,排除心中杂念,静下心神,意识汇集于腹部的下丹田,再由下丹田缓慢浮升至中丹田,也就是胸口处,而后慢慢沉淀。
“看到了么?”壶老以神识传音问道。
看到了,那是一道金色的咒印,但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咒印。
这时壶老说道:“那就是伏羲大帝立下的神则引子。”
伏羲大帝的神则?反噬?!
壶老带着铃音的声音浮起一层怅惘与欣慰:“女娃娃,小老儿这辈子就没欠过旁人,唯独洛霞上神,受其恩惠尚未还报。今日我便助你破了伏羲大帝的神则给你种下的反噬神引。”
织影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与洛霞上神并没有多大关系,壶老不应把对洛霞上神的报答加在自己身上,但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
“小老儿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只管受着,天道自有公论。”
壶老的声音落下,铃铛的声音却是大响,“铃铃铃”穿透她的躯壳来到中丹田,她的意识开始有一点飘忽,急忙默念清心诀守住心神。
那铃声响起的频率却是越发的急促,音调也越发高亢激昂,如同冲向九天的飞龙吟啸,要把天震碎穿破。
织影疾念清心诀,将所有声音屏蔽在外,独守三寸清净灵台,任外界天塌地崩,排山倒海,沧海变换,我自守我心,千古不改!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喀嚓”一声轻响,如同雏鸟啄破了卵壳,樊笼一开,任其四海翱翔,九天揽月。
织影轻轻一笑,反噬神引破了。
第八十八章 辣手摧花
织影双目睁开,五识尽归,而后听见“噗”地一声响,低头看,身上雪白的衣裙被染得乱红迷眼,如同傲雪临霜的红梅,凄美绝艳。
“壶老!”她从蒲团上跳起来,伸手扶住摇摇晃晃即将倒地的壶老。
壶老缓缓抬起头来,原本红光满面的脸颊血色尽褪,浮起一种苍老的灰白,突然生出数道皱纹的嘴角上挂着一行血迹,滑入银白的胡须里。
这番模样吓了织影一跳,她伸出手指搭在壶老手腕上,眼波微动,片刻后方才舒了一口气:“壶老,您耗费众多灵力,伤了元气,经脉枯竭,需要很多灵物来调养……”
壶老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要紧,小老儿心里有数。”
织影想着他既然能破除伏羲大帝留下的反噬神引,必定是神通广大,修为深厚,当下也便不再多说,站直身躯,双手合抱,一揖到底:“壶老恩情,晚辈莫敢或忘!”
“小老儿只是报答洛霞上神的恩情,并未施恩于你。”壶老从怀里摸出一支小竹管,倒了一粒白药丸吞下,对她道,“出去吧!小老儿要好生调息调息。”
织影见他唇色苍白,眼睫无力地半垂着,便起身告辞:“那壶老好好休息,晚辈就先告辞了。”
走出门槛,房门“哐”一声就关上了。
织影走到院子里,看见左右架子上晒着诸多草药,心念一动,回头扬声问壶老道:“壶老,这些草药可否施与我一些?”
屋里低低地响起两声咳嗽,然后喑哑道:“随意!”
织影道了句谢,在架子上挑挑拣拣拿了二十几种草药扔进袋子里,就退了出去。
出了方壶,眼前还是那片金黄油绿交错的桂花林,浓郁的香气翻涌中,树间那道的玄色身影却一动不动。
织影折了枝桂花枝朝冀离掷去,后者扬手一握,鼻间馨味更浓,摊开一看,一截金黄花穗躺在手心。
他转过身,对面的女子一身洁白雪衣立在一片桂树间,鸦羽般的青丝拢在身前,偶为轻风掠起,柔柔飘动,眼底静默如水,攒着浅浅暖意望着他。
冀离摩挲着掌中花蕾,问道:“怎么样?”
织影朝歪在桂树顶部的方壶抬了抬下巴:“你是故意带我来方壶山的吧!怎么那么巧就遇见壶老?”还这么顺利地解决了往后的反噬之苦,说是巧合谁信?
果然,冀离瞥了眼方壶,神情自若地说:“你的反噬太过碍事,去了凡界会很麻烦。”
织影抖了抖嘴皮,闷闷地哼了一声。
眼珠一转,她手指抓着胸前的一绺头发神情苦恼地说道:“洛霞上神到底和多少人有牵扯?要是每个受过她恩惠的人都将恩情报在我身上,那我得欠下多少因果?可怎么还呐!”
冀离垂眸笑了笑,负手信步于桂树中,提点道:“我觉得你不应该纠结这些,比起受过洛霞上神恩惠的人,你更该担心与洛霞上神结的那些仇家。毕竟当年她游历六界,可是干了不少事情的。”
织影指尖一顿,看向冀离,问道:“那,她结了多少仇家?”
冀离抬了抬光洁如玉的下颌,回想道:“多少仇家啊……”
织影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冀离为难道:“我记不清了,不过她随便一个仇家都有上神的修为,你可要小心啊!”他压低了眉峰,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原以为织影会害怕地向自己询问该怎么规避这些仇家或者向他寻求帮助,没想到她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谨慎地说道:“那你可得好好保护我,不然哪天我飞来横祸,你家阿锦可就回不来了!”
冀离眉梢轻扬,颇感意外地看着她,心道此女与众不同,竟然敢威胁于他!
织影在心底“切”了一声,恐吓谁不会!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她又不是似锦,人家真要找人报仇,也找不到她的头上!
站了好一会儿,冀离都没有要再说话的意思,只望着方壶山外逐渐变得浅淡稀薄的流云飞雾发呆,织影觉得空气都是沉闷的,不像小金乌在时那样总是热热闹闹的,不由冲冀离扬声道:“我饿了。”
“再等一会儿。”冀离说道,却是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她。
织影朝他吐了吐舌头,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看着这开得正好的金黄,她委实是心痒难耐,拈了一枝金箔满枝的桂花在手,问冀离道:“这座方壶山是壶老的吗?我要是采一点桂花,可以吗?”
冀离来回捻着一片桂树叶子,想到什么,他不由笑道:“壶老最是头痛这片桂花林,铲了一回又一回,还是拦不住一粒粒桂树种子落地生根。要是知道你想采桂花,想必壶老会很高兴。”
“那我就不客气了!”织影笑眯了眼睛,开始辣手摧花。
显然,冀离低估了织影的毅力,到了夜幕降临,三十里郁郁清华的桂花林已经十不存一。
他望着林间“劳作”不休的织影,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用寻常的思维方式来看待她,她实在和天界那些神族人不大一样,这么的,厚颜……
这位厚颜的神女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拿着一支金灿灿的桂花孩子气地冲他挥了挥手:“还要等多久,这片林子的桂花都快被我摘完了!”
冀离嘴角抽动,心道:你还知道快被你摘完了!合着这是我等多久你就摘多久呐!
他刚欲说话,空中传来一阵啸叫,他心中一动,闭眼凝神,锁定某种气息,手中忽地掷出一道凌厉的白色光刃。
“咕咕!”
“哗啦!”
等待冀离回答的织影被他这一番动作惊了一惊。
回过味儿来,她跑到被冀离射落下来的那个东西处,扒开树枝,她在地上发现一只鸽子大小的野鸡。
这只野鸡披着一身华丽的紫色羽毛,更为奇特的是,这只野鸡两边的翅膀上还有各有一只眼睛,又黑又亮,此刻正凶狠地瞪着她。
她看着这只野鸡觉得煞是眼熟,在脑海里搜寻一番,很快她面露恍然,又惊又喜地伸手去摸它的紫色羽毛,笑眯眯地说道:“远飞鸡呀,今晚就靠你啦!”
“咕咕!”远飞鸡惊恐地拍打着翅膀,扑起灰尘无数。
第八十九章 讲个故事
“这远飞鸡口感不错,也不枉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了!就是调味料不齐全,少了点儿味道,要是有蜂蜜和香油,就完美啦!”织影拈着纤细的鸡骨头砸吧砸吧嘴,嘴角边还沾着几点油星子,颇为遗憾地说道。
冀离皱眉,不以为然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烤鸡:“很好吃么?我怎么不觉得?”
“小二子做魔做久了,连味觉都磨没了!这女娃娃烤的鸡可好吃得很,外酥里嫩,焦香扑鼻,你小子忒不识货!”刚才闻着香味儿就从方壶里钻出来吃鸡的壶老“嘿嘿”两声。
他看向织影,举了举手里的鸡腿,好奇地询问道:“女娃娃,你怎么会想到用草药来煮的?小老儿行医研药这么多年,都没想到以草药入馔,这是什么做法。”
“就是所谓的药膳啊!草药的味道可以去除远飞鸡的腥气和油脂,煮一煮也可以减少烤制时间,这样吃起来会比较养生,呃……”
想着“养生”这个词他们可能没听过,顿了顿,解释道:“就是对身体好。壶老刚才帮我破除反噬神引,耗费了大量元气和灵力,又吐了不少血。这种烤鸡对于壶老来说,虽然不能让您一下就好起来,但还是可以补中益气,舒筋活血的。”
壶老捋了捋垂到鸡腿上的长眉,夸赞道:“妙哉!妙哉!咳咳!”灌了一大口水顺了顺发干的喉咙,他道,“小老儿吃完这只烤鸡,就回壶里试验试验去!”
织影吃完两只鸡腿和一对鸡翅膀,就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开始片肉,一边劝道:“壶老,您要多休息。”
壶老极为感动地望着她:“女娃娃心善呐!放心,小老儿恢复得快,过个几十年就能痊愈啦!”
织影瞠大了眼睛,纳罕道:“几十年啊!”这还叫恢复得快呢……
“对于小老儿这般历经无数个沧海桑田的老家伙来说,几十年不过是白驹过隙,不值一提。”壶老随手扔了啃得光溜溜的鸡骨架,双手豪爽地在衣袖上擦了擦,起身道,“不跟你说了,鸡吃完了,小老儿要回壶里炼药了!”
将将转身要钻进方壶里,脚步顿了顿,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面色沉凝地说:“你们两个小娃娃可要记着,红尘纷繁,不过空华一瞬,切勿过于执着,祸**己。”
冀离微微诧异地看着壶老,直到壶老的身影变成一道光钻进方壶里。
身旁的织影握着小刀神情怔忡,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跳动的火焰,片好的烤鸡肉掉在火堆里也不曾发觉。
直到早已醒神的冀离拨了拨柴堆,她才反应过来,双眼刺痛,急急扔了小刀和烤鸡,手伸进袖子里拿药来擦。
冀离见她手忙脚乱间手上的油星都没弄干净,就冲她使了个净字诀,也省得她浪费药。
这段小插曲过去,织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片肉片到一半儿,织影抬起头来,有些怨怼地对冀离说道:“冀离君,其实除了味道上的问题,里面还缺一味佐餐之物。”接到冀离询问的眼神,织影提醒道,“冀离君,你可是忘了之前在识海里答应过我的事?”
冀离想了一想,道:“天女庙?”
织影点了点头:“正是。”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本神族,两族之战还未了结,就跟着你去六界寻宝,如若天界的人知道,奏请天帝降下刑罚,那我就倒霉了!不说灰飞之刑,雷劈火焚之刑只怕是逃不了。自然这些不用你们来担待。但我帮你们做这么一大件事,你们总要给我些报酬。”
冀离看着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心里却有些发毛。
织影粲然一笑,:“不如冀离君今日就扮个说书人,给我讲一讲似锦的故事佐一佐这烤鸡,顺便也教我了解了解我帮的是个什么样一个人。”
六百年前在冥界,因为雎略的阻拦,她没机会找归尘问清楚似锦的事情,后来又多次想从雎略那里套话未果,司织亦是守口如瓶,更不要说她手底下的一干掌部神女了。
现如今似锦的亲哥哥就在眼前,怎么也要弄个清楚的。
冀离知道复生似锦的事情势必会连累到织影,但历经千余年的守候与愧疚,眼看似锦就能归来,别说他不会放弃,就是他的父君修渊也不会甘心,如此便只能亏欠一个毫无干系的织影了。
他斟酌着说道:“若你加入魔界……”
织影抬手打断他的话:“我可以疯魔,可以入魔,但绝不加入魔界。”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冀离知道自己不可能令她接受自己的提议,便说道:“也好,想必你那些朋友族人也能护得住你。”
朋友和族人……织影眼神黯了黯,随即恢复平时面对美食在前的不能把持,拿起小刀继续片肉。
冀离则满足了她的要求,将有关似锦的事情娓娓道来:“当年似锦从司织口中逼问出自己的身世,便离开了天界……”
似锦历经艰辛来到归墟寻父,怎奈被魔尊夫人夜阑,也就是冀离与故孟的母亲拦在了渡口并加以羞辱,还令众魔兵将她打杀出去。
当时魔尊修渊正带领魔界各族兵马在外征战,夜阑又以似锦乃天界奸细为由,下令不准任何人将此事告知修渊。
似锦心灰意冷地离开魔界,又不想回到天界看到那些杀母仇人地嘴脸,便去了与魔界相近的凡界,借其间浊气隐匿踪迹,浪迹天涯,便是在这里,她遇到了自己的劫数归尘。
彼时归尘还是一名不入流的仙界弟子,因到了出门游历的时候,便来到凡界,又凭着一腔热忱四处诛邪驱怪,惩恶扬善。
两人在一次捉妖途中不期而遇,后来可以想见,似锦爱上了这个凡人,便去冥界忘川河畔,以秘术在三生石上刻下了自己与归尘的名字。
听到这里,织影脑海里突然闪过在忘川河畔,归尘脸上那一抹苦涩的笑。
她不由问道:“那似锦是如何陨落的?是天帝的意思吗?”
听了她的第一问,冀离眼底就涌起了深深的哀痛与悔恨,他不自觉地低垂了眼帘,攥紧了手心里用来拨柴火的树枝,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沉痛之意,让人见了忍不住想要安慰。
他这副模样,织影也不好再问些什么,把剩余的烤鸡全部片成薄片,然后一片片吞下肚,还召来清水净了净手。
这时冀离动了,他执着木枝无意识地拨了拨面前光芒黯淡的柴堆,火光霎时大亮,将他脸上的悲痛照得一清二楚。
他颤着声音,说道:“她,是我杀的。”
第九十章 预付酬金
“她,是我杀的。”
“你?!”
织影骇了一大跳,愕然地瞪着他,一点儿也不敢相信。
这么一个愿意将自己的魂魄与妹妹连在一起,以求能够将之找回的人,会杀死自己的妹妹?!
火光中的冀离垂下眼睑,掩下里面的凄惶懊悔。
织影愣了愣,屈指弹出一支水箭,将火堆熄灭,周围一切都变得黑漆漆的,看不见桂树,也看不见对方,更看不见自己。
她默然片刻,方才问道:“你怎么会杀……的。”
对面静默良久,就在织影觉得他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想要找个地方凑合着睡一夜时,冀离开口了:“你可曾听说过,蜕丹?”
织影点了点头,想着黑暗中他看不见,于是她说:“听过。”
是在不周山,小金乌告诉她的。
魔族人会将自己的修为凝炼成一颗内丹,而修为到达某一个瓶颈就会经历蜕丹,也就是修为的进阶,蜕丹成功则修为精进,若是失败则修为尽废,甚至身死魂消。
当时故孟就处在蜕丹期,但他急功近利,不顾自己的状况就上了战场,结果被她激怒,蜕丹提前,暴走之下,差点就杀了她和小金乌。
想到故孟那个丑陋凶恶的模样,织影就觉得浑身恶寒。
他不止要杀她和小金乌这些神族人,还杀自己的魔兵魔将,就像是战场上杀红了眼,敌我什么的通通都分不清了……
难道冀离也……
对面突然就响起冀离的声音,犹如黄沙冲刷坚石,低沉沙哑:“你猜得没错,我就是这样害死阿锦的。”
织影一时语塞。
原本是想打听天女庙的事,没想到冀离性子这么实在,先把前因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她,可看他眼下这副低迷萎顿的模样,她还怎么向他询问天女庙的事情呢?
这无异于在人家伤口上撒盐,这么缺德的事,她怎么好意思去做?
她挠了挠耳根子,断断续续地道:“那个,冀离,我不……”
“还是说天女庙的事情吧!”冀离清了清嗓子,嗓音听起来没那么忧伤了,“我知道你想听。”
“呵呵……”织影只得笑,除了笑,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他,因为无论是说什么都会显得她造作又矫情。
对面有枯枝断裂的声响,想必是冀离起身踱步,因为他的声音开始减小:“为了尽快让似锦回来,我在凡界为她建了天女庙,收集凡人的愿力,尽归于天女神像,助五彩华云里似锦的魂魄更加凝实。”
建在夕守镇的天女庙,却祸害了夕守镇的镇民,织影抿了抿唇,疑问道:“天女庙外的结界,还有里面的迷阵和集阳阵都是你布置的?”
冀离答道:“结界和迷阵的确是我设下的,是为守卫天女庙不为歹人所用。但,集阳阵……”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解,“你说天女庙里有集阳阵?”
“是。”织影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出来,“天女神像背后有一个集阳阵,但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集阳阵被毁,两年前经人修补,又开始作乱,我也是偶然经过夕守镇才知道这一切。”
不然也没有机会唤醒冀离,给自己惹这么大的麻烦。织影在心里补充道。
她奇怪道:“难道集阳阵不是你布置的?”
“嘭”地一声,面前的柴堆重新燃了起来,织影被这乍然蹿得一人高的火焰吓得往后仰,还好她反应快,右手撑地一个翻转,稳稳地落在地上,她瞪向放火的罪魁祸首冀离。
这罪魁祸首怔了一怔,唇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笑。
织影棱了他一眼,提醒道:“说集阳阵。”
冀离轻摇头:“集阳阵,引天地之灵气,聚八方之阳元,是极其阴损的阵法。我的确急着复活似锦,但也知道此阵有伤阴鸷,害人害己,即便是似锦回来,也会怨我。”
“你是怕这因果会报在似锦身上吧?”织影道。
冀离顿了顿,而后轻点下颌。
“真是个好哥哥呢!”织影似笑非笑地评了一句。
冀离先是一怔,而后血色渐渐褪去,露出些不安的白。
织影不解,却也懒得深究,她单手撑着下巴默了默,神情很是迷惘:“集阳阵不是你做的,那会是谁呢?而且后来,身为妖族的四尾狐也能进去了,是年深日久,结界减弱了吗?可我为什么还是进不去?这些事情和似锦的事又有什么关联呢?”
“想不出来便不想吧,费脑子!”冀离坐到一棵横倒的树干上,潋滟的紫眸被火光映得红艳艳的。
织影站了起来,指着他批判道:“你这典型的鸵鸟思想啊!”遇到想不出的事情就消极的逃避。
冀离不理睬,只淡声道:“别说太多与这里不一样的话,会引起旁人怀疑的。”
织影霎时一惊,倏而指尖一凉,好像突然被泡在了冰水里。
她在这个世界活了六百多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的来历,偶尔言语有失,她也能很快就圆过去,让别人只当做她喜欢精简语言,更与小金乌时常斗嘴,言语就更加随意。
掩藏了这么久,心情放松了,嘴里还是会蹦出那个世界的话,可能够觉察她身份或者说直接明了将之指出来的,唯有一个冀离。
她突然想起了在天女庙时,冀离所说的帮她“回家”的话。
织影缓缓踱步,绕过火堆,走向冀离:“我这些日子也算是走遍归墟了,怎么都没有见到过你之前说的火照崖?火照崖不在归墟吗?”
冀离看向她,忽然笑了笑:“那是魔界禁地,除了父君,谁也不能去。”转而仰头望向天空。
织影也不恼,只是轻笑一声:“所以当时你是骗我的喽?还好我没有上当!”
“是你管窥蠡测。”
冀离从树枝上跳下来,扬手朝织影抛了件东西。
抬手接住,织影瞟了眼冀离,后者示意她收下,她疑惑地摊开手掌,垂眸一看,一颗夜明珠大小的珠丸映入眼帘。
这珠丸黑白相间,白的如同不周山巅那簇新雪,黑的犹如初生婴儿的眼瞳,两种颜色都是极为纯粹,又相互依托,颇有些像阴阳鱼的图样,里面光晕流转,很是奇特。
她正想问冀离这是什么,冀离已然开口:“这是远飞鸡羽翅上的一目。远飞鸡夕则还依人,晓则绝飞四海,观尽天地寰宇,遍识来去之路。此目便算作提前付给你的报酬。”
织影眉梢一挑:“哦?六界当中所有的路都识得?”
“是。”
织影再问:“也包括归墟?”
“自然。”
织影内心雀跃不已:这简直就是行走的世界地图啊!
她轻咳两声,又问:“可你刚才打了三只远飞鸡,怎么只给我一只眼睛?”
“一目足矣。”
她耸了耸鼻子,然后嘴唇抿成一线,却还是忍不住咧开嘴角,笑道:“好,我收下了。我很期待最后的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