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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泡沫时代全文阅读

作者:斜线和弦     飞越泡沫时代txt下载     飞越泡沫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飞越泡沫时代全文阅读

001. 初来乍到

    1985年。

    昨天还被秋老虎捉弄,今天就冷雨潇潇,东京的天气要比想象中无常。

    在新宿站下了车,穿过地下通道。走出车站,岩桥慎一撑起雨伞,如同落入水中的雨滴一般,融进街道上伞的海洋。

    在东京生活已经快三个月了,他还是没能适应这座庞大城市的一切。大概是扎根在他骨子里的那点乡下人的气息作怪,才让他没有办法立刻融入到大城市的繁华之中。

    上辈子,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南方某个小城里。小地方的安静和封闭带给他安全感,也让他流于惰性,直到重生前,都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

    或许再过几年,他也会改变主意,离开故乡,去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

    可惜,他还没得来及给这句“或许”一个印证的机会。人生过早结束,等再睁开眼睛,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被迫当起了东漂。

    岩桥慎一,出生日期是昭和41(1966)年六月一日,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像众多把东京看作是实现梦想的舞台的年轻人一样,从老家静冈市上京,期待能施展自我。

    可惜,他也没来得及给这个“期待”一个施展的机会。人生更加过早的结束,由他这来自三十余年后的灵魂取代。

    信号灯由红转绿,岩桥慎一跟随着拥挤的人潮穿过斑马线。

    白昼变短,夜幕已然降临。街道被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点亮,五花八门的广告牌相互映照,晃得人眼睛发疼。

    他穿过被艳俗的霓虹灯牌包围的街道,小心避开脚下路面的积水,直到拐进楼与楼之间留下的一道仅容单人进出的窄路,钻进大楼背面的巷道。

    静谧的路灯下,雨丝如雾霭中成群起舞的银色飞虫。

    光线昏暗的巷子里,垃圾桶附近,两三只野猫正在觅食,感觉到人的气息,抬起头,瞄了他一眼,又漠不关心的收回视线。

    沿着焊在大楼外面的铁楼梯爬上二楼,岩桥慎一拧开通往后台的这道小门。

    夜总会“奥德赛”还没到正式的营业时间,服务生扎在大厅的角落闲聊,只有大厅顶上的彩灯发出的斑斓光线,在场内孤零零的无声流动着。

    岩桥慎一换上制服,系好领结,走进大厅,也跟着混进角落无聊的乌鸦群里。

    快到营业时间,陪酒小姐才掐着点从大门口陆续进来。

    这阵子的行情不错,一点冷雨没有浇熄她们工作的劲头。往后台的准备室走去的时候,她们叽叽喳喳的发了一堆关于天气的牢骚,可谁也不肯休班。

    这空档,伴奏乐队已经登上了侧边舞台。时间一到,不管上不上客人,演出都按时开始。

    第一个从准备室里回到大厅的陪酒小姐看到他,叫了一声,“岩桥!”

    “什么?”

    大厅里正响着布鲁斯舞曲,她指了指舞台上的伴奏乐队,“一起跳偶(舞)吧。”因为嘴巴里正嚼着口香糖,她说话的语气含混不清。

    “行啊。”岩桥慎一走向她。

    距离一拉近,甜腻的香水味就钻进鼻子里。

    暖场的时候,闲得无聊的陪酒小姐和着音乐跳舞打发时间,有时也拉上男服务生当舞伴。店里的男服务生当中,要数岩桥慎一的舞跳得最好。

    一到这时候,他就成了抢手货。

    上辈子他在大学里参加过舞蹈社团,没想到有一天,学生时代的趣味还能在异国他乡的夜总会里派上用场。人生实在奇妙。

    他上辈子还很年轻,是个年轻到拿“我这一辈子”当开场白回忆前世,还自觉配不上这么庄重的词的年纪。

    短短一生,过得普普通通,活得平平无奇。现在身份转换,也没好到哪儿去。睁开眼重活一次,没有铺在面前的康庄大路,更没有缔造奇迹的人生。

    可即使如此。在人生终止以后,还能够得到重新开始一次的机会,即使平凡,也已经是种奇迹了。他觉得挺知足的。

    好好活下去,就会有好事发生。

    这是个星期五的夜晚,近来实行双休制的企业增多,周五的业绩也一路看涨。一点冷雨浇不熄陪酒小姐工作的热情,也没有影响到店里来寻欢作乐的客人。

    几个上班族结伴进来,乐队换了支新曲子,女歌手登台献唱,服务生和陪酒小姐也各归各位。此情此景,如同灰姑娘和南瓜马车的短时效契约。时间一到,就到此为止。

    店里的陪酒小姐几乎从不跟服务生保持什么良好关系,她们都知道服务生的天花板在哪。

    九点一过,接连涌进三波客人,店里生意兴隆。岩桥慎一穿梭在店内,往客人的桌上送毛巾和菜单,撤换淡了的威士忌和满了的烟灰缸。

    这时,伴奏乐队又奏起今天开始营业时,他和陪酒小姐一起跳过的那支曲子。

    岩桥慎一像是只觅食的时候感觉到了人类气息的野猫,抬起头,瞄了一眼舞池里晃动着的成双成对的身影,又漠不关心的收回了视线。

    大厅里烟雾缭绕,灯光落下又亮起,无声流动着。

    在东京生活了快三个月,岩桥慎一在夜总会工作了也快三个月。

    上辈子,他在书店理过货架,在烧烤摊打过暑假工,还戴上玩偶头套在街上发店家的宣传单,被人来疯的小孩团团围住。

    直到正式就职之前,体面的不体面的工作,他也算做了不少。

    不过,从事和夜晚有关的工作,还是第一次。

    虽说如此,虽然是第一次在夜总会里打工,他的表现却很不错。分内的工作做得利落,跟同事间的关系维持的还可以,在经理那的评价也不错,还是陪酒小姐心中的no1伴舞。

    真是一帆风顺。

    照这么下去,说不定有天能站上店里服务生的顶点服务生领班。

    ……开玩笑的。

    一曲结束,一曲又起。

    这个夜晚和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要是没什么更好的工作替代,大概还要再经历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身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夜世界里,可这个夜世界当中的万千色彩,没有一种和他有关。

    他环视喧闹的会场,收起一瞬的,姑且可以称之为是对前程的迷茫,走向新来的那桌客人。刚奉上毛巾,对面却笑嘻嘻的和他打了声招呼,“晚上好,岩桥。”

    岩桥慎一抬起头,“竹之内桑。”

002. 过期美人

    竹之内昭仁是他重生以后认识的青年,青山学院大学的学生。

    他重生后没几天,某个因强风生意冷清的晚上,竹之内昭仁和联谊过后的大学生,男男女女一帮人涌进店里。

    奥德赛不单独接待女客人,不过有男性带领就可以。

    那晚,像是要对抗恶劣天气带来的冷清,客人和招待们都有意展现热情,活泼轻佻的女学生,还邀请男服务生跳舞。

    竹之内昭仁舞跳的最差,反倒对舞蹈出众的岩桥慎一格外留意,主动和他攀谈。此人天生的自来熟,往后每次到店里来,要是岩桥慎一当班,见了他,一定要跟他打招呼。

    虽说夜场里的服务生说什么“跟客人的友情”有点怪,但说是熟悉的客人总没错。

    今晚,竹之内昭仁是和另外三四个男学生一起来的,几个人都点了威士忌,兴高采烈地对舞台上唱歌的女歌手评头论足。

    寒暄了几句,岩桥慎一正要退下,竹之内昭仁却叫住他,“对了,岩桥。下个星期二,晚上有空吗?”

    “晚上倒是有空。不过,白天的打工要到五点半。”

    他每周在奥德赛工作三个晚上,另有五天在代代木一家叫“洛萨克”的披萨连锁店上班。其中每周的星期四,两处工作的时间重叠在一起,到时必定忙的不可开交。

    “要是有空,下星期二晚上,能请你帮忙去跳个舞吗?”

    “什么?”

    “上次一起到店里来的朋友,参加了一支乐队,原本预定下周二有演出,结果不巧有个伴舞摔伤了脚,现在要找人临时顶上去。”

    “乐队还有伴舞?”

    岩桥慎一印象中的乐队,就是主唱吉他贝斯鼓,有这四样的,就算是四角俱全。要不就再加个弹合成键盘的。反正跳舞的没见过。

    竹之内昭仁说的理所当然,“乐队的构成不就是千奇百怪的。”

    好吧,是他孤陋寡闻了……

    “舞蹈分很多种,突然这么说,我未必做得来。”岩桥慎一婉拒。他不大想把时间浪费在陪没听过的风格成迷的乐队演出上面。

    “我想不成问题,”竹之内昭仁还在坚持,“其实,之前她跟着我到店里来过一次,还和你跳过舞。现在也是她先想到了你,说你能胜任,所以我才自告奋勇来问一下。”

    她?

    岩桥慎一试图回想一下自己见过的叽叽喳喳到店里来的女学生里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脑子里连个有印象的人影都没冒出来。

    “当然,也不是白做,有报酬的。”这时,竹之内昭仁又说。

    听到有钱拿,岩桥慎一才终于认真了一点。没人跟钱过不去。

    “演出费另算,中间排练占用的时间也算时薪,六百日元。”

    竹之内昭仁看他开始感兴趣,赶紧报上条件,“乐队的领队是文化学院美术系的毕业生,手头还算阔绰。你就当是做兼职,请好好考虑一下吧。”

    去伴个舞,还能赚点外快,好像挺不错的。反正不干活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行不行的,去看看也可以。

    要是有钱可拿,陪没听过的风格成谜的乐队演出也无妨。至于给他工资的是手头阔绰的少爷,还是省吃俭用的追梦青年,乐队的背景跟他没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

    “那好吧。”岩桥慎一答应下来。

    上班时间,不方便继续说私事,竹之内昭仁问他要联系方式,后续要如何安排,再给他打电话。

    中途回了趟准备室,岩桥慎一拿来纸笔,写下自己公寓的电话号码,趁送东西的时候顺道交给竹之内昭仁,不忘事先说明,“我上午九点有打工,八点半之前能接电话。”

    竹之内昭仁打了个“ok”的手势,“我知道了,会在那之前联系你的。”

    要打个电话还得提前说明时间,岩桥慎一不由在心里怀念起那个全民智能的时代。

    跟竹之内昭仁分开,岩桥慎一继续在店里迎来送往。快到打烊的时候,他退回到休息室,换下制服,和同事打声招呼,走出店里。

    傍晚时分的雨化作了迷蒙的水雾,空气潮湿,但看样子是用不着再撑伞了。

    岩桥慎一走下铁楼梯,从夹道里出来,独自走在深夜的街道上。躲开东倒西歪的醉汉,对涌过来的大声喧哗充耳不闻。

    白天时见到的那些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男男女女,一到了晚上,来到这条街,黄汤下肚以后,就完全变了个人。

    要是时间足够,又碰巧有点无聊的低级趣味,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点不怕危险的傻大胆,深夜时分在歌舞伎町走一走,总能见识到不下百种醉后的丑态。

    这个下班的时间,刚好还能赶上最后一班电车。

    摇摇晃晃行过四站,在高圆寺下了车。岩桥慎一钻进老街狭窄的小巷子,拐来拐去,直到在一栋旧的二层公寓前停住脚步。

    朝风庄。

    刚来这儿的时候,每次出门回来,岩桥慎一盯着门口那块小小的招牌,总要在心里暗想,原来现实当中也会有人给公寓起这么个傻名字。

    两层的小楼被隔成了八间屋子,房东自己住一楼不朝阳的那间,余下的七间,算上他,现在有四间租了出去。

    岩桥慎一从腰间摘下钥匙,踩着灰扑扑的水泥台阶慢慢往上爬。深夜归家,上楼梯的时候,他尽量放轻了脚步。

    这样的房子,租的时候,房东不会挑剔租房人的职业和生活。当然,这样的房子,要是对这些事太过计较,恐怕也招揽不到房客。

    可越是这样,他才越不想给人添麻烦。

    二楼的203室是他住的那间。

    把雨伞留在室外,打开门,握住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绳,轻轻拉了一下。六叠大的地方,一颗小小的灯泡就足以照得通明。

    一进门,旁边就是厨房,短小简陋的流理台,活像是过家家用的玩具。

    岩桥慎一住进来前不久,房东曾经修补过房子,还重新换了壁橱拉门的纸。白森森的廉价货色,在这间寒酸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惨不忍睹。

    狭窄的活动空间,作为单身汉公寓来说,收拾的还算条理。

    当然,也跟屋里压根没什么东西有关。

    岩桥慎一脱下外套,用衣架挂在墙上,给水壶加上水,打起煤气炉。等着水烧开的空当儿,他拉开厨柜的抽屉,翻出一袋方便面,撕开袋口,倒进碗里。

    水壶一烧热,底部就咔哒咔哒响起来。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都在重复这一套生活。

    这么做,即可以说是在观察和适应这个陌生的国家,也可以说是突然间转换了身份以后,茫然之下的自我保护。

    刚重生的时候,面对高速运转的庞大都市、陌生的人文环境,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畏惧。

    也不是没动过回静冈的“老家”的念头,可静冈也好,东京也好,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需要从头来认识的地方。

    人不会把没有归属感的地方看作是故乡。所以,在静冈和东京,并没什么不同。

    东京虽大,却有着无限的可能性。静冈虽小,也只是败者藏身的洞穴。

    他无处可躲,只能直面风雨。

    水烧开了,岩桥慎一把碗拿到电视机前的小矮桌上,又去拎水壶。把开水倒进碗里,随手拿了一本《flash》盖在碗口。

    封面上的少女偶像南野阳子,睁大楚楚动人的眼睛,凝视低矮的天花板。

    杂志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了,不过,就算是已经过期了三个月的南野阳子,也还是很漂亮。哪怕看到这本杂志之前,他都不晓得南野阳子其人是谁,可美人就是美人。

    等待的三分钟里,岩桥慎一有些无聊的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

    天花板上,有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褐色污渍。

    吃完饭,洗漱之后,岩桥慎一从壁橱里拿出睡铺。他从来没打过地铺,现如今,每天都重复铺被收被这一套,要是给自己先定个小目标,他想住到有床的房子里。

    一场雨下过去,睡铺被空气中的湿气侵入,怪不舒服的。

    岩桥慎一用毯子裹住双腿,心中期盼明天能是个大晴天,好让他晒一晒潮湿的被褥。

003. 精神象征

    第二天果真是个大晴天,虽然还额外又附赠了秋老虎的炎热。

    不过,睡前期盼的好天气如愿到来,岩桥慎一心里还是高兴,觉得今天心想事成,会有好事发生。

    日子过得辛苦,所以才更加珍惜这样细小的幸福。

    他把睡铺拖到窗户边晾晒,卷起昨天换下来的衣服,塞进门外的洗衣机里。在洗衣机轰隆隆的工作声当中刷了牙,对着手镜梳头,又刮了刮胡须。

    吃完早饭,他打开门,把搅成一团的湿衣服捞出来,丢进隔壁的脱水槽。

    差一刻八点半,电话铃声响起来。

    岩桥慎一拿起话筒,是竹之内昭仁打来的。寒暄了两句,竹之内昭仁问他今天的打工到几点结束,岩桥慎一回答:“到五点半。”

    “今晚还去奥德赛吗?”

    “今天不去。”岩桥慎一说。看了看手表,忽然想起还在脱水槽里没拿出来的衣服。走神的当儿,听到竹之内昭仁说把昨晚的事告诉了朋友。

    昨晚到现在,这人的效率倒是很快。岩桥慎一喜欢爽快干脆的人。

    “今晚乐队有排练,要是有空,请去看看吧。”

    竹之内昭仁在电话里告诉了他乐队排练的时间和排练室的地点。岩桥慎一随手撕了个烟盒,听着指挥在上面画了个简易地图。

    先前说好了的事,没什么可犹豫的。

    下午下了班,他在车站旁边的饮食店吃了份拉面。看时间还足够,照着竹之内昭仁告诉他的路线,找起了乐队所在的排练室。

    岩桥慎一不是每天都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局限在工作和生活的路线范围之内活动的人,平日得空的时候,他买来《东京旅游指南》之类的旅游手册,乘上电车或是公共巴士,带着出国旅行的游客心态,在东京逛一逛。

    这样的浏览还没能让他喜欢上东京这座城市,却能让他渐渐学会习惯。

    不过,走马观花的游客视角跟生活视角到底不同,旅游手册告诉他有名气的景点和有名气的店,却对探寻东京的“地下”毫无帮助。

    东京的道路错综复杂,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找到“山田大楼”那块不起眼的招牌。

    号称是“大楼”,就外观印象来说,像是拿了一打积木堆起来的玩具般的建筑,排练室就在山田大楼的地下层。

    岩桥慎一走向通往地下的楼梯,下了几个台阶,昏暗的走廊向右延伸,一扇门出现在他面前。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从门的缝隙里渗出来的器乐演奏的声音。他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音乐声停下,又敲了一次。

    这次,门被打开,探出一张年轻女孩的脸,“请问?”

    女孩留着时下流行的烫过的长卷发现今满大街的女孩子都在追捧这种泡面头,虽然在岩桥慎一看来,这跟后世国内中老年阿姐阿姨们钟爱的那种波浪卷发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身在这个年轻人以此为潮流的时代,见得多了,觉得也挺耐看的了。

    时尚是种轮回就当是这样吧。不这么想也没办法。

    “我姓岩桥,”他自报家门,“有一位竹之内桑要我来找天谷小姐。”

    天谷真利,这是竹之内昭仁提到的联络人的名字。

    “啊。”

    女孩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是奥德赛的岩桥桑?”虽然是问句,却没等他回答,把门完全打开,笑着说:“谢谢您能来。”

    她就是天谷真利。

    打完招呼,天谷真利往旁边站了站,让出门口,“请进来吧。有点乱,别介意。”

    说是排练室,实际上,说成是个仓库更加合适。

    地下室的空间不小,足抵得上四间岩桥慎一现在住的公寓。但里面摞着一堆沙发卡座之类半新不旧的家具,像是收进去一个倒闭了的酒吧,仅有三分之一的空间为乐队所用。

    有点乱这个说法,还真不是她在谦虚。

    乐队名叫“米米club”,像是个喝醉了酒以后脑门一拍想出来的意味不明的名字。团员构成复杂,足有八人之多,小点的舞台估计都站不下。

    主唱叫石井龙也,高个儿,容貌潇洒漂亮,一看就受欢迎,还是男女通杀那种。

    之后依次是吉他手得能律郎和坂本琢司,贝斯大久保谦作,他还兼任乐队的队长,鼓手坂口良志,吉祥物小野田安秀石井龙也声称他是乐队的“精神象征”。

    精神象征……好吧。

    这么支古里古怪的乐队,让岩桥慎一有点担心他们到底会搞出怎样的名堂。

    再加上最先认识的伴舞兼打击乐器的天谷真利,岩桥慎一和他们相互打过招呼。一二三四五六七……这时,角落里响起第八人的声音,“岩桥桑,好久不见。”

    岩桥慎一把目光投向靠在角落,电子键盘后面的那条红色沙发,上面坐着个梳着丸子头,眉眼跟石井龙也有几分相似的女孩。

    “是您?”

    看到她的脸,岩桥慎一脑中这才浮现出一个有些淡了的人影。依稀想起,不久之前,她和竹之内昭仁的朋友一起到店里来,那时,她主动邀请了身为服务生的他跳舞。

    “请原谅我不方便起身打招呼。”

    女孩的右脚还打着绷带。其实说是女孩,她总有二十四五岁了,和跟岩桥慎一同岁,神态还有些孩子气的天谷真利比起来,该说是女人才对。

    女孩、或者说年轻女人向他自我介绍,她名叫石井美奈子,是石井龙也的亲妹妹基因真是一目了然。据她所说,脚上的伤是跟朋友去爬山的时候扭伤的。

    等等

    岩桥慎一有点懵,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支古里古怪的乐队,有天谷真利和石井美奈子两个女孩子当伴舞。现在石井美奈子伤到了脚,所以想到让他过来代打。

    一支配备了两个女舞伴的风格成谜的乐队,现在要找个男的来当女舞者的代打。这算什么?要他来扮女装吗?

    开什么玩笑。

    他岩桥慎一就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为了区区六百日元的时薪穿女装

004. 阿提斯特

    “真香!”

    岩桥慎一捧着饭团吃得津津有味。

    饭团外面包着海苔,里面放了金枪鱼和辣白菜,用料十足,口感清爽,远非便利店里的饭团可以相比。

    晚上九点半,排练告一段落,乐队的大家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屋子里最不缺的就是桌椅板凳。天谷真利拿出准备好的饭团,一一分给众人。

    听到岩桥慎一的称赞,她开心一笑,“是吗?谢谢!”

    饭团是她自己亲手做的,据说乐队有排练的时候,她偶尔会这样带宵夜给队员们吃。今天岩桥慎一来得正巧。

    天谷真利是东京人,在亚细亚大学国际关系科读大二,是乐队里面年纪最小的成员。作为“末子”,几乎理所应当的成为了被使唤的对象。

    排练室里温度很高,空气又不流通,闷闷的。在这里面待上几个小时,跟待在蒸笼里似的浑身难受。岩桥慎一脱去了衬衫,只留下一件白背心,露出两条肌肉结实的手臂。

    岩桥慎一高中时参加过排球社团,身材结实匀称,充满健康的气息。

    石井美奈子吃完一个饭团,突然问他,“岩桥桑多高?有一米八了吧。”

    “还差一点,一米七八。”他答道。

    石井美奈子嘀咕了一句,“我哥哥一米七五。”想了想,拍了下手,“哥哥,岩桥桑,能请你们站好,让我看看吗?”

    “你又要做什么?”石井龙也问她。

    石井美奈子眉毛一扬,“能请你站好让我看看吗?哥哥。”

    不管这兄妹俩,岩桥慎一把最后一点饭团填进嘴里嚼了嚼,站了起来。

    站好以后,石井美奈子从头到脚打量起了他们两个,那种眼神让岩桥慎一想到了量体制衣的裁缝,总感觉下一秒,她就要从哪里变出一副卷尺来测量他的三围。

    虽然她如今行动不便。

    “可以转过身去吗?”

    “把手臂平伸开,拜托了。”

    “……”

    腿不能动,嘴不能停。

    石井美奈子丢出来一个又一个的要求,把他们两个指挥的团团转。石井龙也稍有微词,这当妹妹的就像是闹脾气的猫一样炸毛。

    血亲之间的相处模式千奇百怪,不讲理的妹妹大概也是常态,没有妹妹的岩桥慎一看着觉得挺好玩的。

    看了个心满意足以后,石井美奈子总算宣布放过他们,“岩桥桑和哥哥的身材差不太多。”她得出了如此的结论。

    “周二演出的衣服,用哥哥的演出服改一下就行了。”

    石井美奈子到东京来念的是服装专门学校,改个衣服不在话下。

    女装当然是不可能女装的,这辈子都不会女装的。

    一个将近一米八,体格健壮,还长了一张跟现在流行的小鲜肉花美男相去甚远的侠义电影里的硬汉脸,要是去扮女装,不为别的太辣眼了。

    下个周二,米米club要去参加的是一个共有十二组歌手出演,从下午五点唱到晚上九点的拼盘演唱会。

    在东京的“地下”,生存着无数的无名乐团。随便某个商场的地下层,说不定就有个简陋的演出场地。主办方选取风格相近的歌手凑到一起,这样的拼盘演唱会每天都在上演。

    不过,要和这支乐队风格相近,那恐怕不是太容易。

    1982年就已经开始组队业余演出的米米club,最初的成员班底是文化学院美术系的毕业生,这帮艺术青年们把摇滚、funk、歌谣曲种种音乐元素融合在一起,甚至还在间奏的时候表演落语

    落语这词还是天谷真利教的他。

    排到一首叫《kome kome war》的歌的时候,石井龙也在间奏那里莫名其妙来了一段乱七八糟语速极快的念白,动作表情跟被电线给打了似的。他跟天谷真利要一起搭档好几天,算得上乐队里混的最熟的,就偷偷问她,“石井桑在做什么?”

    天谷真利小声告诉他,“那是落语。石井桑非常喜欢落语,常加到歌曲里。”

    落语是种起源于江户时期的传统曲艺,岩桥慎一虽然不太了解,但也觉得能把这些东西运用自如的石井龙也很厉害。就连那像是被电线打了的表情,也顿时充满了艺术感……才怪。

    说归说,岩桥慎一是真的觉得,他们不是在单纯的唱歌,或者是在胡闹,而是在贯彻“表演”这一形式。

    都不是平庸之辈。

    石井龙也兄妹家里有个百年老店,其他人家境也都不错,用不着饿着肚子做音乐,当初组队的初衷也很单纯,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聚到一起,为了高兴去做喜欢的音乐。

    能够只是为了高兴去做什么事,这种心态实在是奢侈。

    也正是因为这种自由随性的心态,才能做出这种不受束缚天马行空的音乐。

    这些人因为出身不错,得以不受束缚的发展兴趣和个性,长大以后又好好学习,积极接触各种新鲜事物,脑袋里装满了奇思妙想,又有足够的能力把这些想法变现。

    真实版本的不仅比你优秀,还比你努力。

    这次叫他过来跳舞,是石井美奈子的主意。

    起初他们压根没想过要找人过来代打,而是让石井龙也和天谷真利对舞。石井美奈子从小学习芭蕾,到东京来以后听说哥哥组了乐队,热情十足的参与进来,负责的就是舞蹈编排。

    石井龙也和天谷真利配合了两次,不怎么顺利,本想放弃这计划,找个女舞者帮忙,这时,石井美奈子想到了岩桥慎一。

    说巧也巧,她是在去完奥德赛的第二天扭伤的脚。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成了他们乐队的临时候选人。

    到下周二的时间很短,一旦答应参加演出,接下来的几天里,岩桥慎一都得按时去参加排练,为此还得调休夜总会的工作。

    当初,竹之内昭仁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吸引了他的是六百日元的时薪和演出费,可实际情况看来,要是单纯计算金钱的利益,好像没讨到便宜。

    即使如此,岩桥慎一也还是答应了参加这次的演出。

    重生的这三个月来,他一直过着设定好了轨迹的生活。而现在,这支有点奇怪的乐队,和他们共事,让他觉得很新鲜,像是吸入了一剂活力剂。像是尝到了一种他从未尝试过的香辛料,有一种奇妙的期待。

    相比起来,失去一点很快就能赚回来的钱,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005. 中等天分

    “《sre danse》的出场时机在a段结束以后,然后是岩桥君,表情请再丰富一些。”石井龙也对着他和天谷真利发号施令。

    米米club贯彻的“表演”形式,附带的一个特点就是夸张。这是因为石井龙也曾经参加过小剧团。在构思乐队概念的时候,也借鉴了舞台剧的表现方式。

    舞台剧演出时需要考虑坐在后排的观众,所以要通过动作来发展剧情,让后排的观众也能对角色的变化一目了然,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必不可少。

    石井龙也是那种什么都懂,并且还都做得有模有样的杂学王。他从小学习油画,是rb美术展览会史上最年轻的入选者,十九岁时就开始参与美术作品买卖。

    在绘画之外,还参与服装、家具、房屋装修的设计,组成乐队以后,乐队的概念,以及大部分的词曲创作也都由他来负责,是毫无疑问的核心人物。

    开挂的人生不需要重生。

    而普通人,就算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最多也就是在十年后,西湖湖畔遇到一个头很大的青年的时候,认得出首富的大脑门。

    又或者十五年后,另一个哼哼哈嘿甩着双截棍的青年出现的时候,知道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天王的光芒。

    可那又怎样?别人的人生,要怎样才能映照进自己的现实里呢。

    岩桥慎一不知道。

    星期一下午,结束了打工,岩桥慎一从店里出来,去赴今天晚上是乐队最后一次排练。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而在这重生的三个月里,他的劲头儿从来没像这三天这么足过。

    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新鲜而又生动的生活在他面前展开了。

    他不知道玩音乐原来可以这么快乐。

    上辈子,他有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父母都喜欢音乐未必是喜欢,也许只是附庸风雅。哥哥小的时候,家里条件还不行,等到他长大,生活终于给了母亲拎着鸡毛掸子站在他身后监督练琴的机会。

    于是,连同在哥哥身上未能实现的那份期待,双份都压到了他身上。

    在音乐方面,他不是一窍不通的木头。不仅如此,还被老师称赞过“音感出色”,能一耳朵听出和弦组合,拥有后天练成的绝对音感。

    正因如此,才给了母亲无谓的望子成龙之心。结果到头来,除了音感之外只有中等天分的他,非但没能进入这个拼天分的领域,还被摧毁了对音乐最初朴实的喜爱。

    曾几何时,钢琴被送进家里的第一天,他的手指抚上琴键的时候,心中也曾涌动着这样的热情。

    在车站附近,岩桥慎一随便找了家小餐馆,打算吃点东西。结果一迈进去,正发现天谷真利坐在店里细长的餐台前。

    店铺很小,一目了然,天谷真利也立刻看到了他。

    “岩桥桑。”她爽朗的和他打招呼。

    “您也在这儿吃饭。”岩桥慎一和她寒暄道。明明隔壁就是家弹子房,站在店外的时候,还听得到哗啦啦的弹珠声和客人的喧哗,可店里却安静得出奇。

    “每次有排练,我都到这儿来吃饭。”天谷真利折了一下长裙的裙角。

    “这么说,对店里的招牌也了如指掌就是了?”岩桥慎一和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墙上贴着用大字写好的菜单,他扫视着菜单,随口问了句。

    “照烧鸡排饭五星推荐哦。”她把脸转向他。顿了顿,笑道:“不过,我今天点的是牛肉烩饭。”

    “那我下次来试一试牛肉烩饭。”岩桥慎一也笑,点了照烧鸡排饭。

    乐队的成员里面,岩桥慎一跟天谷真利相处的算是最熟悉。

    作为需要相互配合演出的对手,这几天在排练室里,他们两个几乎都一起行动。两个人同岁,都是十九,不过岩桥慎一生在六月,她生在十月。

    岩桥慎一把饭送进嘴里,味道可口,果然很不错。他不禁在心里好奇起牛肉烩饭的味道,不过这份照烧鸡排饭的分量很足。

    山田大楼离这儿不远,步行的话走个十分钟就能到。吃完饭,顺路的两个人一起走出店里。虽然当了两天搭档,可单独相处还是头一回。岩桥慎一觉得沉默有点不太合适,想了想,终于想到个话题,开口道:“有个一直在意的问题。”

    “什么?”

    “乐队的名字为什么是‘米米club’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

    天谷真利一笑,“很奇怪对吧?我加入乐队的时候,就已经在叫这个名字了。好像是石井桑的主意,他从前驻唱的俱乐部,老板写节目单,会在有名气的乐队名字前面加上星号,‘米米’看上去,不是很像两个星号吗?”

    所以把团名改成“米米club”,就是全俱乐部星号最多最红的仔了。等到混出点名气来,老板再帮忙画个星号,那就更是不同凡响。

    真是个slay全场的好名字。

    “岩桥桑和美奈子姐姐是在夜总会认识的?”这次换天谷真利问他。

    “是的,歌舞伎町的‘奥德赛’,我在那打工,刚好遇到石井桑去跳舞。”岩桥慎一说,“天谷桑有时间,欢迎去玩。只是需要有男士同行才可以。”

    “那,”天谷真利突发奇想,“要是有您在,能偷偷放水,让我直接进去吗?”

    “都以客人身份的话倒是可以。”岩桥慎一含蓄地说道,“不过,我恐怕不会以客人的身份到奥德赛去。”

    “我知道,是因为太熟悉了吧?”

    岩桥慎一眨眨眼睛,“是因为没有钱。”

    天谷真利笑了起来,“真有意思!”

    贫穷可一点都没意思。他在心里暗暗想道。虽然贫穷这件事倒是时常伴随着滑稽。

    一进排练室,石井美奈子看他们一起进来,调侃道:“进展神速嘛。”

    岩桥慎一没接话,天谷真利也没露怯,很自然地回了句,“没那回事哦。”

    石井美奈子也没纠缠,招呼岩桥慎一,“岩桥桑,我把哥哥的衣服改了一下,请试试吧。”

    “好。”岩桥慎一拎起袋子,出门去了洗手间。

    换好了衣服,站在镜子前照了照,缀着亮片的衬衫一下又一下放光,狠狠闪着他的眼。事到如今,贼船已上,再感慨就是矫情了。他整了整衣领,回了排练室。

    “效果意外的不错。”石井美奈子像是松了口气。

    “不过,也真够夸张的。”岩桥慎一说,又指了指裤脚,“还有裤子稍短了些。”像是捡了前面哥哥的衣服,自己却长得太快的弟弟。

    “请将就一下吧。”石井美奈子笑道。

    只要迈得开腿,穿高吊裤就高吊裤呗,又不是要穿着女装去跳康康舞。再说了,也只穿一次而已。明天演出结束,他就要回归原本的生活当中去了。

    想到这,岩桥慎一突然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006. 真正大佬

    大都市到底是什么呢?

    最后一场排练结束,约定好明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岩桥慎一和米米club的成员们道别。回了家,把装了演出服的纸袋放在流理台上,连衣服也没换,躺到榻榻米上。

    这副身体的老家,是静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四口之家。在如今号称一亿总中流(一亿中产)的rb社会,是再平常不过的那种家庭。

    父亲在铃木的研究所上班,母亲是家庭主妇。有个年长十岁的姐姐,从小出类拔萃,东**学部毕业后进了律师事务所。姐弟两个关系不冷不热,在个性干练,从不做多余的事的姐姐看来,跟弟弟保持良好关系,大约也是件多余的事。

    姐弟两个先后就读同一所片町内的公立初中,姐姐是优秀校友,弟弟是普通学生。

    那所学校里,有为数不少的学生家里有自己的店面或是家庭作坊,虽然未必赚得了太多,但找不到要走的路的时候,回家去继承家业,不失为一条备用的人生道路。

    而像他们这样的工薪家庭,却缺乏这么一条清晰的,可以后退的路。

    姐弟两人同时都明白这一点,拥有过人才能的姐姐,凭借自身的才能找到了人生之所。缺乏这种才能的弟弟,也在高中毕业后来到了东京。即使在收拾东西,向父母告别,只带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离开静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到东京来,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大都市不止是一个“中心”,还是一个得以自我施展,存在种种可能性的舞台。耐心找一找,总能知道想要的是什么。

    岩桥慎一忽然发现了大都市的魅力。

    星期二下午五点半,下了班,一辆小型巴士过来接他。走到车子旁边,驾驶席上的青年探出身来,“岩桥桑?”

    “是的。”岩桥慎一手里还拎着装了演出服的袋子,那种浮夸的衣服当然不能提前换好。

    本以为青年是司机,等上了车,相互打过招呼,才知道这名姓峰岛的青年是米米club的经纪人。岩桥慎一第一次知道这支地下乐队原来有经纪人。

    “地下乐队,成员自己兼任经纪人的情形很多。不过,就我们来说,谁都不擅长管理行程,所以要拜托经纪人。”大久保谦作和岩桥慎一解释道。

    “你们不是无所不能,”峰岛开了个玩笑,“我才刚好可以靠这个吃饭。”

    峰岛手底下不止米米club一支乐队,对东京的俱乐部他了解甚多,能够为乐队找来更多的演出机会,也充当巴士司机,送成员们去远一些的演出现场。

    今晚的演出地点在横滨市内。车子上了高速,岩桥慎一才发现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儿。

    刚上车的时候,车里共事过三天的乐队成员里没见吉他手坂本琢司,倒是多了一名没见过的年轻女性。

    这姑娘梳着齐肩长发和齐刘海,戴着顶时髦的贝雷帽,气质娴静,像是换下了制服的上班女郎。岩桥慎一冲她点点头,权当是打招呼。

    那时,她伸出食指,稍微抬起鼻梁上的太阳眼镜,微微一笑,算是回过了礼。跟娴静的气质有点不相配的,带着点轻佻的举止。

    谁也没说这姑娘的来历。

    正好天谷真利又叫他过去坐,岩桥慎一也没多想,就当这事过去了。可现在,都要离开东京来,一路上谁也没提到坂本琢司,好像把他给忘记了似的。

    难道坂本琢司也发生了什么骑自行车摔伤手腕之类的意外不能来所以找了个替补?这乐队不能这么衰吧。岩桥慎一有点担忧。

    那陌生的姑娘坐在他斜前方,没自觉的时候,岩桥慎一盯着她看了有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好像有点脸熟。

    这时,像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姑娘忽然转过脸,看了他一眼。被抓了个正着,岩桥慎一怔了一下,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柯南破案时的灵感之线。

    “啊!”他恍然大悟。

    挨着他坐的天谷真利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是坂本桑?”岩桥慎一说。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小小的巴士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们在猜,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发现呢。”石井龙也忍着笑,仿佛完成了一场恶作剧。

    “要是你一直发现不了,就让他演出结束以后去搭讪你。”乱哄哄的,不知是谁丢过来这么一句。

    谁出的这馊主意?你站出来我保证谢谢你。

    坂本琢司,从加入乐队开始,站到舞台上的时候,就是以女性的形象出现,为此,还有一个很相配的艺名:博多惠美。

    “坂本桑扮的很像,到现在都没有被观众发现。演出的时候,台下还有很多人热情呼喊他‘小惠惠’呢。”正开着车的峰岛,也插话进来。对这种恶作剧,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小惠惠……好吧。

    浮夸的演出服不在后台换不行,伪装不在事前就扮好也不行。话说回来,要是扮相很夸张,或许能被一下子认出来,正因为他打扮的朴实无华,才没在一开始就往这方面想。

    “对了,等下到了后台,请务必称呼他为‘惠美桑’或者‘小惠惠’,”石井龙也又补充了一句。

    小惠惠就算了,惠美桑还凑合。其实还是叫博多桑最保险。

    不过,岩桥慎一多少也能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个身份就像是迪士尼演员的头套吧?”

    真正的女装大佬,就像是待在迪士尼头套里的演员,绝不会击碎别人的梦想这实在是种令人敬佩的精神。

    不是他这种还停留在时薪六百日元层面上的人能比得了的。

    “宾果!”乐队的成员对他这个说法非常赞同,“不愧是岩桥桑!”

    虽然这种夸奖也并不值得为此骄傲就是了。

    巴士四平八稳的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里因为坂本琢司身份揭晓掀起的热浪退去以后,一时又陷入了安静。岩桥慎一别过脸,去看车窗外不断被抛到身后的风景。

    乐队里竟然真的有个女装大佬……

    这要是刚去见他们那天知道这事,他说不定还得着实惊讶一会儿。

    可是现在,跟这支有点奇怪的风格成谜的乐队待久了,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天大地大世界大,发生点啥别惊讶。

007. 精神胜利

    拼盘演唱会的后台空间狭窄,灯光倒是非常明亮,到了晃眼的程度。

    衣着形象各异的青年男女们挤在一起,身穿皮衣的硬派人物,画起视觉系妆容的美型,又或者是穿着有夸张垫肩的紧身外套的流行装扮,后台千姿百态。

    待在这儿,不管谁挨着谁,都不会让人分不清哪一支是“love unlimited”,哪一支是“赤坂小町”。

    众多个性强烈的人聚集在了这里。而拥有相似个性的人又各自组成圈子。

    几个人靠墙站成个小圈子,把天谷真利和坂本琢司(划掉)博多惠美这两个女孩子保护起来。伤员石井美奈子缺席。

    他们到后台来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待在这里,前面歌手的演出和观众的欢呼都听的一清二楚。清楚归清楚,但也糊的一笔。

    头一回进入地下的世界,岩桥慎一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地悄悄打量附近用发胶让头发一根根竖起来的陌生乐手。

    这时,正好被偷偷观察的对象觉察到,他赶紧收回视线,一低头,天谷真利翘起嘴唇,露出个洞察了一切的顽皮笑容。

    “很有趣吧?”她问道。

    “今晚大开眼界。”岩桥慎一不是在故作夸张。

    天谷真利已经换好了演出用的服装,维多利亚风格的夸张荷叶边,据说是石井美奈子自己动手做的。不愧是服装专门学校毕业的大触。

    “这身打扮也够厉害的。”他说。各种意义上都是。

    “您也很有气势,不过……”

    “不过?”

    可天谷真利只把话说了一半,另一半自己给窝藏了下来。

    天谷桑,你知道吗。每卖一个关子,都会害死一只好奇心旺盛的猫。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爱护生命,请从有话好好说开始。

    岩桥慎一盯着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天谷真利清秀的双眼皮下,干净的眼眸荡漾着少女的笑意。其中还包藏绝不可吐露真心的坚定。

    要是她放弃这个追赶潮流的泡面头,准是个清秀的姑娘。岩桥慎一突然无厘头的想到。

    七点半一过,米米club被叫到走廊上候场。

    等了一会儿,垫在他们前面的乐队登台,他们又挪到舞台侧边。岩桥慎一站的位置,稍微往前探探身子,就可一窥前面的情形。

    他也果真往前迅速瞄了一眼。舞台和想象当中的差不多,像是误打误撞闯进哪个商场的地下层的时候会发现的平平无奇的场地。

    舞台和观众咫尺之隔,没有设坐席,观众有序站立,为刚登场的乐队送上欢呼。

    “观众里谁的粉丝都有吧?”岩桥慎一说了句傻话。

    石井龙也回道:“何止,还有什么都不知道,买票过来凑热闹的。”

    还差五分钟,上一支乐队演出结束,主持人登台串场。

    岩桥慎一转过脸,看见天谷真利拿手指在自己掌心里画“人”字,又把手掌贴到嘴边,做出一口吞下什么的样子。

    “这是在做什么?”岩桥慎一问她。

    天谷真利说,“在手心里写‘人’再吞下去,这么做能缓解紧张。岩桥桑不知道吗?”

    “不知道。”岩桥慎一摇头。精神胜利法吗?

    “小时候奶奶教的,真的很管用哦。”天谷真利邀请他,“岩桥桑和我一起做吧?”

    岩桥慎一露出苦笑,“我?我就算了。”

    《sre danse》的a段演奏结束以后,岩桥慎一和天谷真利适时登台。乐队的演奏已经带起了气氛,一上场,迎接他们的就是观众的热情。

    米米club这支乐队,有些意外的在观众之间颇有人气,观众席里,时不时飘上来几声呼喊主唱石井龙也昵称的声音。

    bandman是个受人欢迎的群体,晚间的演出结束以后,挑选有眼缘的女歌迷去喝个酒,除非特别不会说话把气氛弄到冰点,否则多半不会失手。

    在这支乐队里,长得好看,说话好听,才华过人,台风又够风骚,不时扭个腰跟观众互动的石井龙也,几乎一个人承包了全队大半的异性人缘。

    这种主唱,是要被队友们围起来进行爱之拷问的。

    但在岩桥慎一看来,最有趣的,莫过于偶然响起的“小惠惠!”的喊声。

    每当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博多惠美(坂本琢司)就从演奏中分出个一两秒,学着偶像(idol)互动的方式,挥挥手,踢踢腿,卖卖萌。

    “卡哇伊!!”

    紧接着,就会有这样的喊声跟上来。

    不愧是为人类带来希望和梦想的女装大佬。

    已经排过许多次的舞蹈,岩桥慎一有这个完美跳下来的自信。他一边享受着并不属于他的欢呼,一边合着节奏,和天谷真利默契的跳着舞。

    临时客串的配角,要想喧宾夺主,恐怕唯有突然搞出放送事故一途。这种骚操作当然是不会有的。配角要有配角的自觉。中规中矩和天谷真利相互配合,把舞完整跳下来,仅此而已。

    《浪漫飞行》结束后,退场之前,石井龙也向观众介绍:“dancer:慎一、mary”

    天谷真利的名字发音是“mari”,因为日语里把“r”发成“l”,所以和拳皇玛丽是同一个“マリ”,这个昵称很好理解。至于慎一,就更不必解释了。

    “噢!!”观众热烈的回应着。

    这次,岩桥慎一能够确信,这欢呼声里有一份是给他的了。可惜不能有个容器,让他即刻把得到的欢呼声收集保存起来。

    回到后台,岩桥慎一总算松了口气。

    “结束了?”他心想。有种卸了包袱的松快,还有点狂欢过后的空虚。

    天谷真利心情舒畅,“辛苦了哦,岩桥桑!”

    岩桥慎一冲她笑了笑。

    正要说话,从旁边飘过来一句:“我说……”

    走廊上,候场的乐队站在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一名青年拉下墨镜,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你们的乐队,这算是什么风格?”

    岩桥慎一和天谷真利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他。

    “抱歉,随便一问而已。只是觉得这种台风不像是乐队……”青年玩笑似的又抛出个问句:“是在模仿偶像吗?”

    模仿偶像。

    这个说法让天谷真利露出了防备的神情。

    地下音乐圈有个奇怪的风气,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对商业的东西嗤之以鼻。真正的阿提斯特就是要以血肉之躯来对抗主流,把肤浅的流行踩在脚下

    以至于“大卖”这个词,在一些地下乐队那里,被当成是讽刺挖苦的话来讲。

    会用这个词用来贬低人的乐队,也同样会把只会娇气的唱着作曲家提供的没营养的流行歌,在台上又蹦又跳娱乐人毫无内涵的偶像看作是鄙视链的最底层。

    说他们的风格是在模仿偶像,这种评价有点不太友好。

    今天才刚接触到这个圈子的岩桥慎一,不知道同样是玩音乐,竟然还有这种鄙视链的存在,上辈子身处的文化环境,对偶像也没有这样的偏见。

    不过,深层的东西虽然无从了解,但是在这青年的话当中,他还是听得出语气的好坏。

    不搭理也不合适,出于礼貌,岩桥慎一想了想,觉得追求视觉冲击的既然叫“视觉系”,那他们这种自始至终都在贯彻“表演”形式的……

    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随口编了个词,告诉他:“表演系。我们是表演系乐队。”

    “什么?”青年怔了一下。没想到这哥们真的说出个门道来。

    岩桥慎一故意露出有些遗憾的神情,“您没有听过这种演出方式吗?那真是可惜。”

    旁边的天谷真利没忍住,笑了出来。

008. 贩卖优秀

    他说的话,真是再普通不过的话了。

    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那么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像是藏着一句潜台词:不知道我们是什么风格,是因为你的见识太浅薄了。

    天谷真利的笑声唤醒了在一旁事不关己,既不加入话题,也不阻止话题的青年的队友们。

    众人只是偶然相遇,即使在某些地方看不惯,嘴上出言讽刺,也不会真的太过分。有个年纪稍长些的人赶紧打了个圆场,结束了这场尬聊。

    “真有意思!岩桥桑。”

    走远了一些以后,天谷真利停下脚步,笑着对他说。

    听她这么说,岩桥慎一有点纠结,“我说了很好笑的话吗?”然后是,您能别再一个劲儿说有意思了行吗?整天被她这么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故意耍宝似的。

    “没有哦。”她轻轻摇头,“我觉得您那么说很棒。”

    对方不够礼貌,他却能保持礼貌,不卑不亢的正面回答问题。天谷真利没想到岩桥慎一会这么回应,觉得这样的他很有风度。

    这时,她才有机会,把“偶像”这个词背后的意义说给岩桥慎一听。

    “是这样吗?”岩桥慎一不太明白这种偏见。

    说到底,他毕竟没有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生长起来,就算去翻阅这副身体留下的记忆,也绝不会特别去找寻与此相关的东西。

    即使去找寻了,也不会因此就对偶像产生偏见。

    “最近,富士台又做了档名叫《黄昏喵喵》的节目,选拔了一些唱不好也跳不好,什么都不懂的女高中生去当偶像。这阵子,常听到有人拿‘不如去当偶像’来挖苦人。”

    天谷真利说起这件事,也觉得无奈,“……明明在我小时候,当偶像还是非常光辉的理想呢。”

    可长大以后,她加入了地下乐队。

    岩桥慎一不知道说些什么。

    空气一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天谷真利问他,“岩桥桑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

    岩桥慎一消化了一下这句话,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顿了顿,说了句,“就普通的再回去过自己的生活……这样喽。再说本来就是过来帮忙而已。”

    “也对。”天谷真利幅度很小的点点头,邀请道:“虽然不能再一起共事了,要是有时间,请务必再来看我们的排练和演出吧。当然,不是社交辞令,是真心话。”

    “好的。”岩桥慎一答应了。学着她,半开玩笑的说了句,“不是社交辞令,是真心话。”

    天谷真利又让他给逗笑了。

    她心想,跟这个人相处时,真的轻松又惬意。

    三天的排练,连同今天晚上的演出,岩桥慎一从米米club那里领到了一万两千日元。拿这些钱,即使作为单纯的兼职打工,也已经是笔不错的报酬了。

    尽管如此,让岩桥慎一有些意外的,是乐队参加演出的报酬。这次演出结束以后,他们真正从经纪人那里领到的演出费,八个人共计拿了不到两万日元。

    也就是说,付给岩桥慎一的这笔薪水,完全是米米club的人自掏腰包。

    地下乐队的演出收入,有一次性支付的出场费和票房分成之别。

    这次的演出,参加的乐队拿的都是出场费,米米club的价格是五万日元。等扣除所得税,联络到工作的峰岛再抽取五成,最后再去掉巴士租赁的钱和燃油费,到了乐队手里的,就只有那一点可怜的报酬而已。

    完全是在倒贴钱做音乐。

    要是光靠做乐队演出生活,就得过吃草的日子了。

    不过,对大部分地下乐队来说,比起演出的报酬,更重要的还是露脸演出的机会。

    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想要打出名气来好往主流的道路上靠拢也好,在名气和卖气提升以后,参与票房分成,收入也水涨船高也好。

    有愿意心甘情愿坚守在地下的人,就有想要让自己的音乐走上主流被更多人听到的人。不管哪种选择,认真做音乐的人,都值得尊敬。

    解释完关于和乐队的分成,又分享了些关于乐队经纪的事以后,峰岛大概心情不错,又或者出于对外行人的宽容,说了一番在岩桥慎一听来特别有意思的话。

    他说,“我在地下的世界,见识过许多优秀的人。我嘛,自然没有他们优秀,没有他们的才能。所以我就贩卖优秀,然后,成为这些优秀的人离不开的人。”

    贩卖优秀。

    岩桥慎一对峰岛的这种说法和他的生活方式都感到心悦诚服。

    隔天上午九点,岩桥慎一准时到打工的连锁披萨店“洛萨克”去报道。今天在后厨当班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名叫裕美子的女店员。

    裕美子十八岁,摘了卫生帽和口罩以后,露出假小子似的红色短发和闹脾气的猫一样的冷脸,两人的关系相当不怎么样。

    好在披萨店的职业手册里没有“必须要和搭档的同事和睦相处”这一条。

    而一成不变的工作,也如同设定好轨迹,用同一个节奏在轨道上重复行驶的列车。这样的两个人,就算偶尔搭句腔,也跟鸣笛致意没什么两样。

    做惯了的工作,自然不会出错。可在机械的完成着自己的工序的时候,岩桥慎一脑中还回荡着昨天夜里的一切。

    日常的锁链,被这个贪图新鲜感才进入的世界里的热情和活力打断了。从前理所当然的生活,突然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不能再继续心安理得的这么生活下去,哪怕这是所谓的“平常生活”。

    一整天里,岩桥慎一都心不在焉的。

    他对这种缺乏目标的生活感到厌倦,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告别这个现状。他觉得自己变得不切实际了,脑中想的不再只是“生活”,而是“理想”。

    可理想归理想,理想不能治肚饿。该烤披萨还得烤披萨,该送毛巾还得送毛巾。隔天是星期四,一周当中最忙碌的一天。

    一支香江来的旅行团被导游带进店里,待了一阵子。这波客人离开以后,店里一时像是被抽空了似的,冷清了下来。

    有个叫美津子的小姐过来叫岩桥跳舞,他婉拒道:“今天恐怕跳不了。”

    “跳不了?”美津子觉得这说法怪新鲜的,“和其他人能跳,和我就不能跳吗?”

    “那倒不是……今天状态不好。”他说。

    美津子不以为然,“跳舞哪需要特意找状态。”店里的陪酒小姐,偶尔在服务生这里,会展现一种奇妙的傲慢说是傲慢,或许该说成是一种别样的好意。

    “好吧。”岩桥慎一有些无奈。

    他不是故意拒绝美津子。今晚的演出一开始,他就听出钢琴的键有几个音不准。因为心不在焉,走神的时候就越是关注这点。越是想要不在意,那种不和谐的感觉就越让他觉得心烦意乱。

    这种心烦意乱也带进了舞步里,让他的表现奇差。

    终于,美津子猛一下停住,“和我跳舞这么讨厌吗?岩桥。”

009. 特别嘉奖

    “不,没那回事。”岩桥慎一否认。

    美津子眨着涂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使劲儿盯着他,等待他给一个回答。这种不依不饶里,暗藏自尊受挫后的虚张声势。

    廉价的好意被送出之后,假如得不到理想的回应,立刻就会长出刺。她觉得受到了轻视。

    岩桥慎一没办法,只能告诉她,“钢琴的音准出了点问题,所以才……”

    “什么?”美津子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就这样?”

    话都说出来了,哪怕她的不信任已经快要化为实体,岩桥慎一也只能无视她的反应,“就这样。”

    “哈!!”美津子毫不留情的嘲笑他,“还以为你能编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呢。”一下子没了兴趣,“算了,我去准备室。”

    岩桥慎一脱了身,赶紧往角落一躲,免得再闹些这样的不快。

    这件事却没有就这么过去。

    隔天,美津子到店里来上班的时候,在准备室里,把这件事当成是笑话又说起来,“那个岩桥,昨天,我找他跳舞。他乱七八糟跳了一通,却对我说什么‘钢琴的音不准’……”

    “钢琴的音不准?”陪酒小姐们齐声发笑,“亏他说得出这种话。”

    “也够装模作样的了!”

    有个短发的陪酒小姐提议,“等下出去,我要找他跳舞。不仅如此,‘今天的音准怎么样?岩桥。是能一起好好跳舞的音准吗?’,还要这么问他才行。”

    “哈哈哈!!”陪酒小姐们笑得越发厉害。

    平日里,她们喜欢找岩桥慎一跳舞,不仅因为他跳得最好,还因为“每个人都找他跳”,从众的心理促使她们那么做。

    可一旦他出了丑,她们也比谁都不留情的嘲笑他。并且,下一个开口的人,总要比上一个开口的人嘲笑得更厉害。

    她们争先恐后拿他当笑料,唯恐自己落后旁人。

    满室的哄笑声里,只有坐在最角落那个梳妆台前的女孩毫无反应。她背对着喧闹,恍若不闻的把粉饼轻轻扑在脸上。

    女孩的容貌显然不够出色,甚至该说是有些朴素。衣着也和陪酒小姐风格截然不同,此刻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她是在店里唱歌的歌手越路秋子。

    一听就知道是模仿宝冢歌剧团走出的香颂女王越路吹雪起的艺名。

    有个陪酒小姐冲着越路秋子的后背努了下嘴,几个人脸上都浮现出对不合群者的淡淡的嘲笑。越路秋子的面前就是镜子,对这些小动作总不至于一无所知。

    陪酒小姐们也没背着她的打算。

    笑声引来了店里的经理,他站在门口,扶着门框,“诸位,在笑些什么呢?”

    “川本桑,”冲越路秋子努嘴的那个陪酒小姐抢在前头,“那个叫岩桥的服务生,说钢琴的音准有问题呢。”

    “我们在说,他可真够装模作样的……”

    川本的表情有点微妙,“可是,钢琴的高音区,音准真的出了点问题。”

    陪酒小姐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川本像是无视了她们的反应,接着往下说道,“请的调音师明天才过来呢。只有一点小问题,那个岩桥竟然听出来了,可真有他的……”

    “竟然是真的……”美津子愕然。

    想到刚才说出来的辛辣讽刺的话和刚才笑的漩涡,脸上**辣的。眼角余光一撇,和她同在一站线的陪酒小姐,唯恐落后旁人,刚才对岩桥慎一的嘲笑,此刻加倍投向了她。

    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加入话题的越路秋子,观察着镜中映照出来的陪酒小姐们的表情,觉得很有趣,有点想笑。

    这天晚上,从准备室出来的陪酒小姐,没有一个来找岩桥慎一跳舞,他也落得个清静。唯一觉得有点别扭的,是有意无意间,总感觉到有人在看他。

    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被看的,这让他时不时伸手去摸自己的裤子拉链,神经兮兮的怀疑莫不是自己的社会之窗开了。

    可摸了又摸,关得好好的呢。

    带着这点突如其来的神经质工作,快到打烊的时候,他总算逃回了准备室。正收拾东西,经理川本站在门口,冲他招手,“岩桥,来一下。”

    “是。”他随手把包往桌上一放。

    走出去以后,川本什么都没说,抽出几张钞票递给他,“拿去买点东西吃。”

    “哎?”平白无故的给他钱,岩桥慎一不能接。

    “拿去。”川本把钱塞进他手里,“最近表现不错,对你的特别嘉奖。收下吧。”

    到这份上,岩桥慎一才收下这笔奖金,鞠了一躬,“非常谢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川本好像只是过来送钱的,他收下以后,就转身走掉了。岩桥慎一看了看,这笔小小的奖金一共有五千日元,够吃好几天了。

    在这待了三个月,他头一回知道,原来还有奖金这东西的存在。平白得了点钱,他心里美滋滋的,甚至有点想小酌一杯。

    虽然有未满二十岁不能吸烟饮酒的法律在,但是这种事也难以杜绝。今后会不会越收越紧不知道,可现在,只要别明目张胆穿着校服去,店员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回去拿上包,岩桥慎一离开店里。

    往车站去的路上,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外,有个女孩子跟他同行了一路。不过,车站每天迎来送往几十上百万人,同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他说,在车站附近,可别自作多情。

    话是这么说,离车站越来越近,身后的女孩子突然快步追了上来,从背后叫了一声,“岩桥桑?”

    认识他的人?岩桥慎一停住脚步,转过头。

    一张朴素的,只能说跟清秀沾上边的脸,波浪卷短发,两颗晶晶亮的耳钉在耳垂上闪烁,个头高挑。岩桥慎一觉得面熟,但想不起这人是谁来。他试探着问了句:“请问?”

    “我在奥德赛唱歌。”女孩子开门见山,报上了家门。怕他不认识,又补充道,“那个每周过来唱四天,十点以后才登台的。”

    “越路秋子?”岩桥慎一知道她,不仅如此,在服务生之间,对她唱歌的本领都称赞有加。此时她卸了舞台上的妆,换回平常的衣服,才让他认不出来。

    “没错、没错。”越路秋子的反应,像是被自己这个名字给逗笑了似的。

    “您也到车站去?”岩桥慎一随口问了句。实际上,现在两个人已经又迈开腿,往车站的方向走起来了。

    越路秋子说了声“是”,又道:“岩桥桑,店里的钢琴音准有点小问题。”

    “您听出来了?”

    “哪能听得出来呢。”越路秋子摇头,“是在准备室里,听店里的小姐说起,岩桥桑这么说过。”

    “她们说这些了?”岩桥慎一有些意外。

    提到这事,越路秋子把今晚在准备室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最后,川本桑过来,她们又对川本桑说起这件事,结果川本桑却说‘钢琴的音真的不准’。那时,她们脸上的表情可精彩了。”越路秋子笑得厉害。

    “还发生过这种事。”岩桥慎一也笑。没想到在不知道的时候,还当了一次话题主角。

    “我懂她们的想法,”越路秋子说,“明明美津子嘲笑您的时候,她们也比谁都卖力的嘲笑您,等到美津子吃了瘪,她们就又更加倍的嘲笑美津子,把错都推倒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们就成了受误导的受害者。”

    “女人心可真够复杂的。”岩桥慎一听她这头头是道的分析,说道。

    越路秋子一笑,“男人也差不多。”

    “人心复杂。”岩桥慎一叹了口气,又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可不是为了说某人坏话才特意站在这里的。”她语气认真。

    “这个就算您不说我也知道。”岩桥慎一说。

    “就怕您听了以后,误会我是特意跑来八卦的长舌妇。”

    “还总不至于小气到那种程度的。”不是信任她的人品,是这种事没什么八卦的必要。

    “好的。”越路秋子松了口气,“这样就安心多了。今天一整晚,我都很在意这位岩桥桑是何方神圣,暗中看了您好几次。”

    “是吗。”岩桥慎一的表情有点古怪。

    “没想到,”她的神情也有些微妙,“您在某些地方,有些意外的神经质。”

    ……老子会去摸裤子拉链还不是因为你!

010. 技艺娴熟

    “哈哈!”

    听完他的解释,越路秋子笑得前仰后合,在岩桥慎一穿越以来认识过的女孩子当中,她绝对是笑起来最豪放的那个。

    越路秋子边笑边向他道歉,“对不起,不知道给您带来了这样的困扰。我起先只是想找找您看看,结果您的反应很有趣,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

    岩桥慎一表情像是吃下去了一颗酸话梅,“太糟糕了。”

    “作为赔罪,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小酒吧,现在能去吗?”越路秋子邀请他。

    岩桥慎一没说话,看着她,像是等待什么。

    三个月来,他们虽然同在一家俱乐部,却互不相干的做着自己的事,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可不相信越路秋子特意等着他,是为了说完这些话以后约他去喝酒。

    “好吧,”越路秋子承认,“其实,是有想要和您商量,请您帮忙的事,和您绝佳的音感有关。……可以的话,希望能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是答应还是拒绝。”

    岩桥慎一考虑了一下,觉得听一听也没坏处。于是,越路秋子带他走进一家藏身在巷内一众小酒吧和餐馆之间的一家名叫“巴克斯”的酒吧。

    在吧台前坐下,调酒师为他们递上两条毛巾。

    “越路桑……”

    岩桥慎一刚这么叫了一声,她又像是被自己的名字给逗笑了,阻止他,“是我的疏忽。我姓吉田,名字是‘美和’,这个名字随便怎么称呼都可以。”

    “吉田桑。”岩桥慎一从善如流。

    “好的。”吉田美和松了口气,“这样就安心多了。”

    在店里没人会用“越路桑”叫她,而到了外面被一本正经的这么叫,有种傲慢且不切实际的感觉,毕竟真正的“越路桑”是有香颂女王称号的明星。

    比起越路秋子,吉田美和就普普通通,像是个随处可见的名字了。不仅如此,吉田美和告诉他,在另一家俱乐部唱歌的时候,她的艺名是“江利真知子”,模仿的是从前的红人歌星,演员高仓健的妻子江利智惠美。

    “年代都够久远的。”

    越路吹雪和江利智惠美大红大紫的年代都在五十年代。

    “不过,我真的喜欢唱歌,也喜欢尊敬这时代的歌手们。”吉田美和说,“岩桥桑音感那么好,一定会弹钢琴?”

    “还好,能弹一些。”岩桥慎一谦虚道。

    “我小时候也学过钢琴,不过太贪玩,总是沉不下心来练习,很快就放弃了,钢琴也没学会。”吉田美和打开了话匣子,“后来也学过其他乐器,不过什么都是刚开始学就放弃了,就算挨了骂也不会改变主意。”

    那恐怕是因为你的身边缺少一把能揍人的鸡毛掸子。岩桥慎一心想。

    一把好的鸡毛掸子,揍出来的人声,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听过一次就老实退烧。再烧再揍,揍完再退,就是这么通透。

    “我对事情缺乏耐心,除了唱歌是个例外。就算别人说‘别再唱了,放弃吧!’,也还是坚持下来了。”

    所以高中毕业后的她,从老家北海道来到了东京,在俱乐部里一唱就是一两年,期间也想要出道当歌手,往几家唱片公司寄过自己作曲的试唱带,可都没有回应。

    喝了两杯酒,吉田美和同他说了不少自己的事。不久之前,对于吉田美和其人,他还一无所知,而现在,一架走了音的钢琴,让两条平行线有了交点。

    “你还会作曲?”

    “爸爸是音乐爱好者,家里有很多唱片,我从小就听,小学的时候,想着自己说不定也能做,就开始试着作曲。”

    岩桥慎一震惊脸,“小学就能自己写曲子?”

    这是什么玛丽苏设定?姐姐你才是带着前世记忆穿越来的,对吧?

    “嗯……”吉田美和笑了笑,解释道,“准确来说,是用磁带把想到的旋律清唱出来。我怎么也学不会用五线谱,又不懂弹乐器,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那也很厉害了。”岩桥慎一称赞了一句,转而想到,作曲也得看水平,这就开夸还有点早。

    岩桥慎一上辈子高中的时候,某班有个男同学,据传是深藏不露的吉他高手,深得女同学崇拜。众人一顿怂恿请他露一手,此君盛情难却,当众用单音弹了一曲《加州旅馆》。

    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当场就被这娴熟的技艺震惊了,此后没人再提吉他高手这事。

    想到这,岩桥慎一试探着问她,“能清唱一首你的曲子听听看吗?”

    提到此事,吉田美和转过头去看着他,“其实,我想要拜托你帮忙的,就是这件事。你的音感好,所以,想拜托你听过我的清唱以后,帮忙写出谱子。”

    吉田美和告诉他,“我寄出去的试唱带从来都石沉大海,前几天,认识了一位地下音乐圈的经纪人,说能帮我再问一问,我把试唱带拿给他,结果他说‘完全搞不懂你唱了些什么,能准备好曲谱吗?’”

    说到这,她用极为不解的语气发问,“可是,这还用说吗?要是能写得出曲谱,一开始不就直接拿给他了。”

    岩桥慎一让她的语气逗得直发笑,“你说得极是。”

    “正烦恼的时候,听她们说起了你的事,想到你或许做得到,所以就厚着脸皮过来求你帮忙了。”吉田美和说。

    “帮你听写谱子吗?”

    上辈子,因为有绝对音感,岩桥慎一做过帮别人听写和弦的事,虽然两者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这件事应当能够做得来。

    但在那之前,他又一次问:“我想先听听你的清唱,可以吗?”

    “当然。”吉田美和将杯中余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拿出钱包。正要请客付酒钱,被岩桥慎一拒绝了,“今晚刚从经理那得了奖金,请自己喝一杯总做得到。”

    “等下不是还要请你帮忙。”

    岩桥慎一摇头,“到底要不要帮,还得听完以后才能做决定呢。”

    “我知道,”吉田美和通情达理,“录取之前,总要先面试一次看看。”于是没再坚持,最终只付了自己的酒钱。

    出了酒吧,吉田美和玩笑着说了句:“岩桥桑把什么事都分的这么清楚,当心被女孩子觉得个性冷酷。”

    “要是分不清楚,又要被女孩子觉得个性优柔,怪讨厌了。”岩桥慎一回道。

    吉田美和深以为然,“这倒也是。”

    说什么面试,也没个正经的面试地点。两人信步而行,走上行人稀疏的街道,前面就是个公园,街灯暗淡,树木繁茂的枝叶投下黑乎乎的影子。

    吉田美和像是受到这树影驱赶似的,忽然加快脚步,靠近他。今天晚上,她一直给岩桥慎一一种男孩子气的爽朗,唯有现在走着夜路的这一刻,才有种女性的气息……

    他想多了。

    距离骤然拉近以后,吉田美和带着一丝微醺,清唱起了自己的歌。

    合着不是害怕,是酝酿的差不多,把面试安排上了。

    但是,在一瞬的吐槽之后,岩桥慎一立刻心无杂念了。因为,他全心全意,被吉田美和的歌声所吸引了。

    天籁吉田美和的声音跟这个词沾不上边,因为她的声音中带有烟火气,不是遥远的仿佛从云上而来直击心灵的空灵之声,而是近在身边富有情感的都市之音。

    她的嗓音浑厚,收放自如,如波涛拍岸,和传统的纤细日系嗓音截然不同,从中感觉到她有深厚的爵士功底。

    有这副嗓音,说句老天爷赏饭吃也不为过了。

    而除了几乎满级的唱功,她此刻正清唱的歌曲也让岩桥慎一感到意外。这支旋律优美,已不输给市面上销售的歌曲的曲子,就是她靠着哼唱脑中的旋律写出来的曲子。

    “这是你的原创?吉田桑。”岩桥慎一听完她的清唱,明知事实还是忍不住又确认般的问道。

    “是的,名字叫《周に1度の恋人》(一周一次的恋人)。”吉田美和说。又向他解释,“因为旋律来得很顺利,所以也担心是不是听过的旋律记混成了自己的曲子,这之前认真比对了很久,确认没有这回事,才放心了。”

    “歌词也是?”

    吉田美和点头,羞涩之中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吉田桑,”岩桥慎一停住脚步,“我帮你。”

011. 追星女孩

    “真的?”吉田美和看着他。

    岩桥慎一回答得笃定,“当然是真的,总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非常谢谢!”吉田美和用力向他鞠了一躬,直起身来,“我的能力有限,虽然可能拿不出太多,但是报酬方面也会尽力……”

    “报酬就算了。”岩桥慎一让她的郑重其事弄得有点不自在,“我只是觉得你的曲子很棒,应该被更多人听到,想帮个忙而已。要是提报酬,反而没意思了。”

    不管过程和结果如何,当初他是真心为了钱才去给米米club当伴舞。而现在,不管过程和结果如何,他也是真心想帮帮吉田美和。

    和米米club那种快乐做音乐的态度不同,岩桥慎一在吉田美和这里感受到的是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她不仅将音乐视作理想,还将其看作是一生的追求。

    这种朝着一个方向不回头前进的坚定,是岩桥慎一不曾有过的。

    人生在世,钱当然很重要,但是偶尔,他也想做些不考虑报酬,单纯为了理想的事。不管是自己的理想,还是帮助别人实现理想。

    吉田美和展现给他的才能,让他打从心里觉得,这样的人如果被埋没掉,实在是太可惜。

    “是,我明白了。”吉田美和也感受到来自他的这份好意,又一次向他道谢,“那就拜托岩桥桑了。”

    说干就干,第二天晚上,在奥德赛,吉田美和就把自己录好的清唱拿给了他。岩桥慎一则准备好空白的五线谱,给她听写曲谱。

    他拿到的试听带一共有三本,都是吉田美和靠着清唱作出来的曲子。

    说实话,初听她的试唱带,岩桥慎一能理解那个经纪人说的那句“完全搞不懂你唱了些什么”,因为录进磁带里的,的确是些听起来抽象的,让普通人觉得零散无意义的东西。

    更特别的是,因为她作曲的才能完全是老天爷赏的,从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所以想出来的曲子可谓天马行空,飘忽不定,完全无迹可循,无套路可依。

    听写这些清唱的难度,比听写曲子的和弦的难度要大多了。

    但这并未影响岩桥慎一心中对吉田美和的评价,因为他细细听来,这些旋律都非常有意思,从中能够感受到,这个人的确拥有无与伦比的天才。

    只不过,她的才华只有一只脚,如果不能有人把她这些无形的才华变作有形,再传递给大众,她就永远都跑不起来。

    星期天上午九点,岩桥慎一和吉田美和约在新桥站碰面。

    原本以为只靠听磁带就能一下解决,结果真正做起来,才发现需要向她确认的小地方也实在不少。比起通电话,当然是约她私下见面,当面向她本人确认更加省事。

    说来,和岩桥慎一在俱乐部里那种谁也不得罪,但谁也不深入交往的处事方针不同,吉田美和在俱乐部里一向独来独往,不管是陪酒小姐还是服务生,又或者是合作的伴奏乐队,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几天,为了听写曲谱的事,两人在后台交流过好几次。这样一个在旁人口中“个性有些阴沉”的人,突然间跟岩桥慎一有了交流,多少有些瞩目,但谁也没人私下提这事,岩桥慎一也乐得清静。

    这年头不像是后来,人人手里都拿着手机,发个定位什么都能搞定。别说手机,连个呼机都还是奢侈品,要是在外头见面,就得这么仔细约定时间和地点,甚至要详细到哪个检票口。

    星期天的电车里拥挤到了某个程度,岩桥慎一拽着吊环,放任身体跟着电车的频率摇摇晃晃。车厢里张贴的化妆品广告海报,女演员古手川子将酒红色的口红轻轻抵在唇边,神态美丽动人。岩桥慎一闲来无聊,盯着那张海报看了许久。

    然后他在心里想到,真想捏一捏古手川子那对耳朵。真招人喜欢。

    到了约定见面的地方,吉田美和人已经先到了。这时,岩桥慎一注意到,她今天涂了跟他在广告上看到的差不多颜色的口红,这巧合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岩桥慎一在前,吉田美和落后他一个肩膀,两人走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上。走到内幸町,前面就是日比谷公园。

    星期天的公园,到处是全家出行的人和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找了张空着的长椅坐下来,周围坐着的都是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只有他们两个,一看就知道不是在约会。

    岩桥慎一打开随身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五线谱和笔,吉田美和凑上来看了看,说了声“真厉害”。

    “老实说,在我看来,这些音符就是些在爬格子的蝌蚪。”

    岩桥慎一说她:“这比喻可真够不伦不类的。”

    “没办法,外行人嘛。”吉田美和笑了笑,“从小到大,无论如何都看不懂也学不会这东西。”

    那大概是天赋点都倾斜到了别的地方了吧。

    接下来,岩桥慎一把不懂的地方指给她看,因为她看不懂谱,只好由他来上阵哼歌,哼到拿不准的地方停下来,再由吉田美和接上,反复唱几遍。

    这么涂涂改改,总算岩桥慎一松了口气,宣布道:“可以了。”

    吉田美和高高兴兴把确定好的谱子接过来。

    这时,岩桥慎一问她,“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出这些曲子的?”

    “这个嘛,”吉田美和斟酌了一下,“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喜欢唱歌,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唱着唱着,渐渐地灵感就来了,自然而然。”她用手指敲了敲脑袋,“就出来了。”

    “刚才的话看来要原封不动还给你了,”岩桥慎一笑道,“‘真厉害’。”

    这种老天爷偏爱的天才啊,叫人嫉妒不起来,反倒打从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岩桥慎一把五线谱和那三本试听带一并交付给了吉田美和。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吉田美和提议一起去吃点东西。

    两人于是收拾好随身物品,起身往外面走。路过公园的路线示意图,吉田美和驻足,指了指地图上那块扇形的部分,“日比谷野外音乐堂。”

    “我第一次自己到东京是十四岁,为了来日比谷野外音乐堂看由实桑的演唱会。”她说。

012. 我信任你

    “十四岁?那真是挺厉害的。”岩桥慎一说。

    十四岁就能从北海道跑来东京追星,这劲头也真够可以的。想想他十四岁的时候……还不如不想。

    吉田美和说的“由实桑”指的是松任谷由实,在rb有“新音乐女王”名头的歌手。

    七十年代前,流行乐界是歌谣和民谣并称雄的局面,自七十年代起,尝试创新的音乐人努力试图往音乐中加入新的东西,一度诞生了介于民谣和新音乐之间的“新民谣“,直到松任谷由实的出现。

    从一出道,她所交出来的,就是彻底丢弃了原有的音乐套路束缚的“新音乐”。

    而除了作为歌手地位举足轻重之外,松任谷由实也以作曲家的身份,为松田圣子、原田知世、药师丸博子等一众当红偶像提供了一系列的畅销曲,是rb无人不知的才女。

    现在叱咤风云的偶像们,走红之路上,和这些名家的作品支持有着莫大关系。

    岩桥慎一对松任谷由实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对中国人来说更加大名鼎鼎的那位宫崎骏老爷子很喜欢她。

    所以,动画《起风了》的主题曲《ひこうき》(航迹云),以及《魔女宅急便》的插曲《ルジュの言》(口红的传言)和片尾曲《やさしさに包まれたなら》(假如被温柔包围着)都是她的歌。

    “吉吉,把收音机打开,我的手现在没空。”

    之后,《ルジュの言》的前奏响起,《魔女宅急便》的标题出现了。

    “这就是喜欢的力量。”吉田美和一笑,“是由实桑为乐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用新潮的元素,改变了rb人的耳朵。”

    经历了六十年代的经济高速增长,七十年代,rb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一亿总中流(一亿中产)的口号也在此时喊得最响亮。

    经济富裕,青少年就不必再年纪轻轻就去工作养家,因此能够继续读书,于是高中和大学的升学率开始连年提高。

    待在学校安逸的环境里,这些年轻人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上的余裕去接触新鲜事物,找寻志同道合的朋友,孕育属于自己这一代的文化,所以从这一时期开始,乐队越来越多,rb流行音乐也开始了蓬勃的发展。

    与此同时,因为条件变好了,过去充斥在传统歌谣当中的贫困、哀愁、自我怜悯之类的元素也就渐渐不能再引起听众、准确说是年轻听众的共鸣。

    恋人不会再只待在四叠半的房间里,而是会一起去跳舞、旅行、玩乐。而少女时期的吉田美和,也能在十四岁从北海道跑来东京追星,而不是待在乡下仰望星空。

    生活和思想的变化,滋养了新音乐的诞生、发展与流行。

    出身富裕阶层的松任谷由实,她的音乐,正像是为中产阶级们量身打造的。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她的成功绝非是偶然。

    “我很向往由实桑,想成为不输给她的歌手,让所有人都喜欢我的音乐……”吉田美和稍微转过脸,抬起眼睛,小心去看岩桥慎一的反应。

    “挺不错的想法嘛。”岩桥慎一觉得她说得头头是道的。

    他表现的这么平静乃至于流露出欣赏,反倒让吉田美和感到意外了,“我还以为,听到我说要成为不输给由实桑的歌手,你会笑呢。”

    “这有什么好笑的?”

    “话是这么说,从前在北海道,我这么说以后,被使劲嘲笑了一番。”

    北海道乡下的普通女孩子,放出豪言要当下一个松任谷由实,确实够志向远大的。远大到了会让人觉得不切实际的程度,会被嘲笑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是,对于没有在他们的文化环境中成长,刚来到这里没多久的岩桥慎一来说,即使他知道了松任谷由实有多厉害,也很难产生和土生土长的本国人同样的情感。

    他这样的人,上辈子听过的最多的rb歌是当初汉化到国内的各种翻唱,穿越之前,心中最有名的三个rb歌手是谷村新司,中岛美雪,外加一个滨崎步。

    最开始,知道滨崎步还不是因为她的歌,而是因为她代言过一款叫第五季的饮料。

    那时,还是个青春美少年的岩桥慎一,看着印在瓶子上的女人,打从心里觉得这姐姐又辣又漂亮。一见倾心,于是频频购买,尽管零花钱十分有限。

    所以,对他来说,吉田美和想成为下一个松任谷由实,和她说想成为任何人都没什么区别。

    “可我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岩桥慎一的语气绝不是安慰,“不过,远大的目标,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因为不是谁都能理解。”

    “我也不是逢人就说,只告诉信任的人……”

    岩桥慎一有些惊讶,“你信任我?”

    “嗯,我信任你。”吉田美和的眼睛亮晶晶的,“信任一个对我说‘我的曲子应该被更多人听到’,用自己的才能尽心尽力帮助我的优秀的人。”

    “优秀的人?”

    “拥有把无形的东西变作有形的才能,这还不够优秀?”吉田美和反问,“我很羡慕这样的才能,也觉得你很了不起。”

    要是随便被什么人夸一句,他还不觉得怎样,但是,被一个在他心里认为优秀有才能的人夸,那就不一样了。岩桥慎一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得意。

    进而,他突然想到,从去给米米club伴舞,再到替吉田美和听写曲谱,他和这些优秀的人产生联系的根本原因,不就在于他自身也是优秀的吗?

    和吉田美和的相遇,似乎让他觉醒了自身的某一部分。

    岩桥慎一没有回应吉田美和的说法,而是告诉她,“往后,像是这种崇拜的歌手的话题,大可说给我听,保准你说什么都不会惊讶。因为我也信任你。”

    信任一个把松任谷由实当做是自己的人生目标,就算被嘲笑也不改初衷的人。

    吉田美和笑着答应了,“好的。”随即迈开脚步,“好饿,去吃东西吧。”

013. 江湖骗子

    接下来的两三天,吉田美和都没再俱乐部露面,而是跟着那个经纪人,从缝隙里找寻亮晶晶的碎片有可能的机会。

    岩桥慎一则继续过着他的日子,普普通通的生活着。

    自从上次的“钢琴走音事件”以后,店里的陪酒小姐们一直都没再找他跳舞。对此,他起初也乐得清静,说到底,他不是因为喜欢跟陪酒小姐跳舞才跳舞,只是一种随大流的做法。

    可是渐渐地,他开始隐约感觉到,在俱乐部里,围绕着他,有什么气氛悄然发生了改变。陪酒小姐们不仅是不再和他跳舞,还开始展露出了对他淡淡的敌意。连同服务生的同僚们,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而又疏离起来。

    气氛这种东西,觉察不到的时候正好,一旦有所意识,哪怕只有一点,那种强烈的不适感,就无法再让人平常视之。

    岩桥慎一有些不得要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唯一可能有关的源头,大概还是那个“钢琴走音事件”。这是他穿越的三个月来,做的唯一一件引人注目的事。

    但是,这样一点小事会发展成这样,让他难以理解。

    这天,他又到俱乐部去上班,结果几天没在俱乐部露面的吉田美和今晚也来了。

    在后台打了个照面,岩桥慎一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几天的奔波有没有结果,吉田美和先开口了,“岩桥桑,今晚下班以后有空吗?”

    “可以的话,”她说,“再去喝一杯如何?”

    她情绪显然不高,岩桥慎一盯着她的脸看了看,直言不讳道,“这表情,好像没什么好事要对我说的样子。”

    吉田美和叹了口气,“拜托了,至少你对我说几句好话吧。”

    看她这样子,猜也猜得出这几天的努力没有收到好结果,百分百又吃了瘪。

    “看你这装了一肚子话的样子,说不定要错过末班电车。”岩桥慎一不无担忧。

    “要是那样,”吉田美和一副自暴自弃的语气,“就一起去旅馆好了。”

    岩桥慎一的表情像是挨了一棍子,“别耍我了。”

    看他这反应,吉田美和总算露出今晚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安慰道:“放心好了。”也不知道是在让他放心些什么。

    “那好吧。”他答应下来。

    下了班,两人又去上次的小酒吧“巴克斯”一聚。岩桥慎一进去的时候,吉田美和比他先到一步,已经在吧台那里一个人先喝起来了。

    岩桥慎一在她旁边坐下,点了威士忌苏打。还没开口,又被她给抢白了一通,“岩桥桑,今晚到俱乐部去,才知道了件关于你的事。最近,你好像变成俱乐部公敌了。”

    明明刚才还一副装了一肚子话随时准备对他一吐为快的样子,结果转眼间就先专注起了别的事。

    女人的善变啊。

    “是吗?”岩桥慎一心头一动,想起这些天来围绕在他身边怪异的气氛。

    明明刚才还一副要当知心小哥随时准备听她大倒苦水的样子,结果转眼间就关注起了自己的事。

    男人的善变啊。

    ……

    人类的善变啊。

    吉田美和“嗯”了一声,“川本桑之前不是发了奖金给你吗?”

    “是的。”那天晚上,他还对吉田美和说“刚发了奖金,请自己喝一杯总做得到”。

    “今晚从伴奏乐队的人那里听来的,川本桑给你发了奖金以后,又找了个理由,克扣了美津子的薪酬。虽然不能说一定有什么联系,不过,美津子现在讨厌你讨厌的不得了,陪酒小姐们也觉得和你扯上关系是个麻烦。店里的服务生也……”

    “也觉得我是那种会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岩桥慎一听明白了。

    “宾果,就是这样。”吉田美和看着他,“总之,因为不巧听出了钢琴音准有问题,导致你现在成为了店里的公敌。……也不算公敌。”

    “嗯?”

    她眨眨眼睛,“还有我信任你。另外,伴奏乐队的人也不讨厌你。”

    “真是够呛。”岩桥慎一让她的冷笑话弄得哭笑不得,可心里到底为这句信任感动。想了想,又道:“是惹川本桑不满了吧。”

    要不是川本先给他发奖金,转头又克扣美津子的薪酬,弄出一副美津子因为他才倒了霉的样子,把矛盾给激化,也不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来。

    只是不知道,川本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对他产生这样的不满。是讨厌他一开始听出了钢琴音准的问题不说,却又不能保守秘密到最后,还是只是单纯讨厌这种才能。

    可是,拥有绝对音感,难道成了他的错吗?

    矛盾被激化了的现在,他在俱乐部恐怕也待不下去了。他小心翼翼随大流去生活,结果到头来,只是因为暴露出了一点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遭到了要将他挤出去的恶意。

    想到这,岩桥慎一心里就觉得别扭,像是吃了只苍蝇。

    于是,他岔开了话题,“再说说你吧,关于这几天的事。”

    吉田美和也很配合,丢开刚才的话题,还像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那样开门见山道,“总之,看表情也看得出来,这次又被拒绝了。”

    “要说被拒绝这件事,从在北海道再到来东京,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像是‘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卖出去’‘没有推出销量为零的歌手的必要’这类话也听过,按说不该这么生气,可这一次尤其不爽。”

    “怎么回事?”

    “首先,是不爽那个经纪人的态度。在被拒绝以后,对我说什么‘要是写不出有流行度的曲子,这种创作力和没有差不多’。”

    “是有点过分。”岩桥慎一点头。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呢,”吉田美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快酒的架势,让岩桥慎一有点担心她万一把自己给撂倒,“一吐为快”那可就糟了。

    “那经纪人装出一副好心好意的样子,结果把我一顿贬低。”吉田美和说,“什么‘要是吉田桑能再漂亮些就好了,还能先偶像出道,现在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能卖出唱片的时代,才能对女性来说只是附加价值’……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吉田美和气呼呼的,“想到我竟然为了那种人那么认真的准备了,就觉得浪费。”

    “放宽心,”岩桥慎一只能拿出千篇一律的说辞安慰她,“至少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所以和他到此结束了,over!”吉田美和斩钉截铁的宣布,“我就算在俱乐部唱到死,也不再随便听信这些江湖骗子的话了。”

    “第二点,是关于你,岩桥桑。”吉田美和生完了气,忽然变得失落起来,“亏你还那么辛苦的为我做了那么多,结果我却没能让你的成果得到应有的尊重。对不起。”

    这样郑重其事的道歉,让岩桥慎一感到了一丝悲哀。

    她的才能无法被世人理解,以至于让她受到了这样的侮辱。同时他又想起自己,因为有一点小小的不同,就遭受到了莫名的排挤。

    他自身的失落和吉田美和的失落重叠了起来。

    他的脑中,忽然又浮现出跟着米米club去演出的那晚,峰岛对他说的话,“贩卖优秀”。

    在他的心里,有一扇称不上是门的、或许只是一扇小窗,突然被推开了一道缝。

    “吉田桑,”岩桥慎一语出惊人,“要是你信得过,我来当你的经纪人如何?”

014. 反抗之心

    “岩桥桑来当我的经纪人?”

    吉田美和极为意外,下意识反问道。

    岩桥慎一被她这反应弄得有点尴尬,也觉得自己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是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心虚,下意识就想去摸鼻子,还好忍住了。

    不管和什么人说什么话,一摸鼻子,难免有点不够真诚的感觉。

    他硬着头皮道:“如果你肯给我这个机会的话。”

    岩桥慎一不是一时冲动才这么提议,虽然这没头没尾的话很像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

    见识了吉田美和的才华和热情以后,他从心里觉得,吉田美和要是不能成功,那无疑是种损失。而此时此刻,无疑他是最理解吉田美和的优秀的人,

    但是,仅仅因为她拥有才能,还不至于让岩桥慎一脱口而出这样的提议。

    吉田美和拥有旁人不能理解,但是他能理解的才能。而他自己,也只有在她这里,才得到了这样郑重其事道歉的尊重。

    他想让吉田美和的歌声被更多人听到,帮助一个天才走上顶峰。同时,他也能让自己所拥有的才能发挥在合适的地方,而不是成为受人排挤的理由。

    这不是头脑发热,而是他自身在遭遇了俱乐部的孤立以后,陡然生出的反抗之心

    “可是,岩桥桑知道经纪人要怎么做吗?”一枚言语的飞镖掷了过来。

    嗤仿佛被飞镖给戳破以后漏了气,岩桥慎一刚才的豪情万丈顿时下去了。吉田美和的问题正中红心,他单手捂住腮帮子,“……好像是不怎么清楚。”

    这么说已经够客气了,他对经纪人这个职业的了解,全部来自于那天晚上跟着米米club去演出的时候,从乐队的经纪人峰岛那里听来的。

    贩卖优秀这个说法煽动的他热血沸腾,可理想的欧派虽然丰满,现实却是要不起的对a。

    此时此刻,他宛如一个做完赛前动员,才发现动员错了项目的糊涂教练。

    “哈哈!”吉田美和叫他这反应逗得乐不可支。

    这笑声像是一个又一个投掷过来的飞镖,扎得他越来越没底气。

    “果然太天真了吗……”岩桥慎一叹气,觉得腮帮子越来越酸了。

    “不过,天真也有天真的好处。”吉田美和转过脸看着他。

    他继续抬不起头来,“安慰的话就不必了吧。”

    吉田美和半开玩笑,“也不全是安慰,有一部分是真心的。”语气顿了顿,有些好奇的问道:“不过,岩桥桑,我有个问题。”

    “嗯?”

    “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当我的经纪人呢?”

    提起这个,岩桥慎一情绪高了一些,暂且忘记了扎心的笑声,“你说过,我是个优秀的人,对吧?”

    “没错,而且,现在我也这么觉得。”吉田美和说。

    岩桥慎一说声“谢谢”,又道:“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是优秀的人,至少在你身边。”他斟酌着语言,“我也从心里觉得你很优秀这算不算是在相互吹捧呢?”

    吉田美和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没有接话。

    “不管是不是,总之”岩桥慎一停顿了一下,“我认识一位地下乐队的经纪人,他对我说,经纪人的工作就是‘贩卖优秀’。”

    “贩卖优秀?”吉田美和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这说法真有趣。”

    “我也这么想。”他说,“不过,我现在又有了新的感受,那就是,贩卖优秀这件事,务必应当由同样优秀的人来做,如果不是优秀的人,就不能发现优秀的人的才能。到头来,只会贱卖、甚至践踏优秀。”

    吉田美和听得入神。

    “要成为好的经纪人,首先就要认识到自己的歌手的才能,也就是说,首先自己要成为歌手的第一号粉丝。从这两点来说,我是最合适你的经纪人。”

    “第一,”岩桥慎一伸出一根手指,“因为我也很优秀,我比谁都知道你的才能,如果不是我这样优秀的人,就不能贩卖你的优秀。”

    “这话自己来说未免有点自恋,岩桥桑。”吉田美和笑道。

    岩桥慎一没接话,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然后就是另一个重点了,因为我比谁都知道你的才能,觉得能靠贩卖你的优秀来吃饭,所以,说我现在是你最狂热的粉丝也不为过。这两点都满足,我岂不正是这个经纪人的最佳人选?”

    说到这,到底觉得还要尊重事实,又补了一句,“……虽然我几乎不清楚经纪人的工作。”但是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把,又又加了一句:“但是我觉得可以学会。”

    “有意思。”吉田美和小声说了一句,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点儿。突然开口道:“好吧。”

    “哎?”

    吉田美和看了他一眼,“不是说要当我的经纪人吗?岩桥桑。”

    “是这样没错……”目的达到的这么容易,岩桥慎一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吉田美和笑他,“刚才还说得头头是道的。”

    “过程是美好的吧。”岩桥慎一尬笑着端上一碗并不可口的鸡汤,又问道:“吉田桑为什么会答应我来当这个经纪人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

    “因为信任。”吉田美和不假思索,“我信任你这位虽然没经验,却口口声声说要靠贩卖我的优秀吃饭,自称比谁都要了解我的菜鸟经纪人。”

    “唔,好像不算是什么好话吧?”

    “是好话。”吉田美和看着他,“打个比方,车技很好但是冒冒失失的司机,和车技不太好但是小心翼翼的司机,长途旅行当中,如果是我来选,我会选后面那种。”

    “可以理解。”岩桥慎一点头。

    “人生的旅途也是如此,”她说,“我觉得,与其再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哪个经验丰富但是瞧不起我的经纪人,不如把自己交给你这个打算要靠我吃饭的新手经纪人。肚子总不会骗人,对吧?”

    说到这,她微微一笑,“你真的想靠我吃饭吗?岩桥桑。”

    这话问的,跟富婆准备包养小白脸似的。

    但即使如此,岩桥慎一也还是语气笃定的回答:“当然了。”

015. 重新开始

    听他这么回答,吉田美和一笑,“那就拜托你了。”

    目的达到,岩桥慎一转而又问:“那,我们要不要先签个合约什么的?”

    要是真的签,他就厚着脸皮去求那个穿越来三个月都没见过的姐姐。虽然可能被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后,会被说这是“多余的事”。

    当然,以他那位姐姐的个性,说不定觉得连提醒多余这件事本身都是多余的。

    “那个过后再说。”吉田美和提醒他,“眼下还是另外一件事更加重要。”

    “什么?”

    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扬起手腕,给他看时间,“岩桥桑,你莫非要等着电车停摆,好一起去旅馆?”

    得,你是大佬。

    “没那回事,拜托请别再耍我了。”岩桥慎一叹息。

    看他这反应,吉田美和更高兴了,今晚刚见面时的心烦意乱早已一扫而空。

    从酒吧里出来,两人结了个伴一起往车站走去。在路上,吉田美和想起些什么,问道:“俱乐部那边,现在这情形,岩桥桑准备怎么办?”

    这是个问题,但也不难解决。

    岩桥慎一顿了顿,道:“我自动辞职吧。”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他也不好再继续留在那里。就算面对冷暴力选择忍气吞声,也不会因此就发生改变,何况这也不是份值得忍气吞声的工作。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东京这么大,饿不死肯努力工作的人。

    “那,辞职以后呢?”

    “一边打另外一份工,一边当你的经纪人。”岩桥慎一像是活跃气氛似的,故意多添了一句:“靠你吃饭。”

    吉田美和扬起嘴角,“能吃得饱吗?”

    “这个嘛,现阶段可能要控制食量吧。”他幽默的回道,“好在还年纪轻轻,就算稍微吃个八分饱也不会怎样。”

    年轻就是这么好,就算选错了行,走上一段弯路,人生也不会就这么完蛋。

    “说到年纪轻轻,我还从不知道岩桥桑的年纪呢。”吉田美和说。

    岩桥慎一告诉她,“十九岁。”

    “诶~”

    吉田美和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脸看了看,“十九岁?真年轻。”

    “这语气……”

    岩桥慎一不肯吃亏的反过来问:“那吉田桑呢?多大了?”

    “女孩子的年龄哪能随便问呢。”她耍了个赖。

    岩桥慎一游刃有余,“现在不是两性平等的时代吗?”

    “了不起,”吉田美和对他刮目相看,“竟然说出这句话。”……重新迈步向前,“我嘛,今年二十岁。”

    “十九和二十,也差不多。”

    “差远了,”她说的头头是道,“一旦年满二十,就永远失去了撒娇的资格。从今往后,人生迈入新的阶段,会有另一套严苛无比的标准来要求你。”

    “嗯……有道理。”岩桥慎一点头。心想,他也有过二十岁的时候,往后还有下一个二十岁。时间充沛,足够他做好准备。

    这时,吉田美和突然说了句,“其实,要说那个江湖骗子,也不是一点好事也没有带过来。”

    她指了指岩桥慎一,“要说好事也有一件,那就是认识了你。”

    车站近在眼前了。

    既然做出了决定,许多事就要准备起来了。

    第二天晚上,并不是他当班,不过,岩桥慎一还是按时来到夜总会,准备向川本辞职。

    在不是自己当班的时间突然出现,多少有点引人注意。服务生同僚们仍保持着那种冷淡和疏离,岩桥慎一自己也不以为意,等在准备室里,直到经理川本过来上班。

    本想安安静静把职给辞了走人,结果,偏偏出门时,在走廊上和几个陪酒小姐狭路相逢。被簇拥在中间的是美津子,她和陪酒小姐们有说有笑,关系亲密。

    在她因为岩桥慎一而损失了薪水以后,先前的“钢琴走音事件”当中折掉的面子和声望渐渐又回来了,不仅如此,因为又有了共同的敌人,在对岩桥慎一的集体孤立和声讨中,她和陪酒小姐们之间的关系也愈发融洽虽然不知道保质期会到何时。

    这样看来,川本之所以故意激化矛盾,看似是惩罚美津子,实则是为了保护美津子,让她能继续在这里立足的手段。

    和走了立刻就能补上的服务生比起来,还是已经有些固定客户的陪酒小姐更加重要。

    想通其中的关节,对这小小俱乐部里的勾心斗角和陪酒小姐们的无立场,岩桥慎一顿时心悦诚服。

    “啊。”

    有个陪酒小姐最先看到了岩桥慎一。她一出声,把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引了过去。

    “讨厌的家伙来了。”

    不知道是谁先这么说了一句。像是生怕自己掉队不合群,急着表现自己。

    岩桥慎一假装没听见,出于礼貌略微点了点头,准备绕过她们。擦肩而过时,美津子突然叫住他,“岩桥。”

    “有事吗?”岩桥慎一停住脚步。

    “也没什么,”她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只是有件事想告诉你。”美津子冲他冷笑了一下,优哉游哉的说:“我啊”

    “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哈哈哈!!”陪酒小姐们纷纷大笑起来。

    岩桥慎一转过脸,面不改色的看了看她,仿佛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心中却想,这人既然已经翻了盘,又何苦追着他不放

    这么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间往前迈了一步,作势逼近美津子。

    “你要做什么?”

    美津子露出防备而又胆怯的神情,但是,贡献了笑声的伙伴们谁也没管她。

    瞧这情形,岩桥慎一仿佛从中看到了美津子把他听出了钢琴音不准的事当作笑话四处宣扬时的影子。

    这帮人可真够闲的。

    “没什么。”看够了她这张虚张声势的脸,岩桥慎一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地对她说:“只是想恶心一下你而已。”

    “……!!”美津子说不出话来。

    岩桥慎一也懒得和她们多说话,快步离去,来到川本的办公室外,抬手敲了敲门,获准进入以后,才走进去,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他。

    这是意料之中、或者说是期待之中的事,川本说了几句场面话以后,把余下的薪水结算出来交给他。一切结束的顺理成章。

    还是那道铁楼梯,离开奥德赛,岩桥慎一深呼吸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似乎做成了一件大事,虽然就现实情况来看,只是丢了工作而已。可他就是在心里觉得,像是有个突然出现的扳道工,把他的人生引向了一条没有走过的轨道。

    虽然前路不知会怎样,但他还是充满期待。

    安静封闭的生活已经那么过了一辈子,这辈子,不妨给那个还没来得及印证的“或许”一个机会,虽然换了个主场。

    他的心中涌动着一股兴奋,和五岁那年,第一次摸到钢琴琴键时的心情隐隐重叠。

    他要当好这个经纪人,让吉田美和的优秀被世人所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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