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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全文阅读

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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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必有后福

    李行云感觉自己的脑袋疼得仿佛已经裂开了一条大缝,更糟糕的是似乎还有一只怪手正往这裂开的缝隙里灌水。那“水”中有着无数的画面,一齐涌进了脑子里,自己便仿佛顷刻间多了十几年的记忆。

    一幕幕犹如电影一般的画面在脑中闪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行云才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恢复正常。

    “脑子里怎么能一下子想了这么多事?这竟然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全部人生经历啊,难不成……我穿越了?”

    心底里还有些懵懂迷惘,正想睁开眼睛爬起来找个人问问,迷糊间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得意洋洋地笑道:“赵颖儿,李曜已经死了,你一个小丫鬟,又不是他的妻妾,还巴巴地守着他做什么?你定要在这里守着,只怕等到晚上他变成厉鬼行尸,届时……嘿嘿!”

    李行云听得一愣,李曜?李曜是谁?哦,是了,李曜不就是我吗,我现在就是李曜,只不过……我怎么已经死了?那,那我这是穿越来干嘛,难不成直接穿越成孤魂野鬼了不成?这可也太悲催了吧!

    他正丧气,便听见身边有一个带着几分稚气地清脆女声说道:“三少爷此言,请恕小婢不敢应和。小婢自幼便在东家为婢,深受东家大恩,更得夫人及五少爷看顾照拂,始有今日。念及家慈淳淳教导,虽身为婢女,尤记知恩当须图报。五少爷今遭大难,老爷与夫人又远在晋阳,小婢唯有全心照看少爷遗体,待夫人归宅做了决断,方好安置。”这女声的主人想来年纪不大,声音有些稚嫩,虽带着悲意,说话却是条理清晰。

    那三少爷冷哼一声:“你是我李家的丫头,你伺候的少爷死了,自然是换一个少爷伺候着,这正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对?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李曜和我,相差何止千里,本少爷虽然不是嫡长子,可毕竟是嫡子,他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婢女所出的庶子,就算他还活着,你跟着他,日后又能得什么好?早早地跟了三少爷我,今后若是伺候得好了,我也不吝给你个妾室身份,到那时,锦衣玉食自不待说,更不必再整天忙里忙外小心伺候,这是多大的福分造化?还有,别整天‘夫人、夫人’的叫着,她只是个妾室,哪里配叫做夫人!原本她能在我们李家有一席之地,也不过就是母凭子贵,我爹才留下了她,要不然当年就打发走了……现如今李曜已经死了,我看她还有什么资格呆在我李家作威作福!”

    李行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这人说话也未免太刻薄恶毒了些吧。尤其是,他说到的这个夫人,似乎就是现在自己的……娘亲?

    李曜对这个娘亲眼下自然毫无感情,思虑也是一闪而过,转而想到自己“死前”既然有丫鬟,想来“咱家”家庭条件应该还行,起码不用花半生积蓄买房了。只是自己的出身似乎不太妙,从刚才听来的这三言两语结合刚才接收的记忆可以知道,自己的娘亲只是便宜老爹李衎的妾室,不过是因为这便宜老爹的正室妻子生下三子李晡——就是刚才说话的这三少爷——之后,已经产后大出血撒手人寰,所以作为唯一有子的妾室,自己母亲才得以勉强算是成了“夫人”。

    而自己的身份,是庶出第五子,上头有嫡长子李暄和嫡次子李晡,至于老二和老四,已经早夭,不提也罢。另外家里还有个老幺,却是妹妹,闺名唤作李曣,今年才十二岁,跟自己身边这个小丫鬟赵颖儿同年。

    赵颖儿是自家李记铁坊匠头赵钢的女儿,两年前她才十岁时,就被赵钢走了门路介绍到自己这位五公子身边做小丫鬟。这两年来,李曜对她很是不错,几乎是当作亲妹妹一般,虽说是丫鬟,却从来不让她操持什么重役,每日里也只是叫她帮自己做点梳头打水之类的事情。

    赵颖儿的娘亲是从江淮一带逃难到北地来的,似乎还是个书香门第出身,读过一些书,这些年赵颖儿跟着她,已然能够识字,尤其是最近这两年来,李曜偶尔也给她看看一些女孩子“该读”的书,譬如孝经、女则、女诫、女训之类,使得赵颖儿虽然只是丫鬟身份,但行仪举止,着实不逊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所谓小娘子,便是指未出阁的少女,此时的大家闺秀可称“姬”或“小娘”、“小娘子”等,但决计不能称之为“小姐”,否则便是严重的侮辱。以李曜所知,至少直到宋末时,小姐一词都是贬义,到元清蛮族入主中原之后才被错以为是褒义,竟尔传诸后世。(无风注:据查,在武侠小说中熟悉的“姑娘”一词,此时还没出现,但本书中为了大家看起来习惯,还是会姑且一用,此处提前告知,今后不再说明。)

    李行云此刻意识已然恢复,“记起”的信息逐渐完善和庞大起来:此处乃是河东代州,今年是大顺元年——不是李自成的大顺,这个大顺,乃是唐昭宗李晔的年号。

    代州李家并不算本地根深叶茂的大家族,家主李衎是年少时从关中迁来代州的。为什么迁来,李曜并不太清楚,只知道父亲李衎这些年苦心孤诣白手起家打拼出这份不小的家业,却从来不提回关中祭祖之事。代州李家目前家资颇丰,但却算不得什么高门贵第,盖因李家并未有出仕为官之人,而家中虽也有不小的田产,然同时却也从事商贾之事,譬如代州最大的李记铁坊就是李家的支柱产业之一。

    铁坊,工匠事耳,实属贱业,纵然这些年已经在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麾下的沙陀骑兵制造马槊和长枪、箭矢等军械,可李家的门楣并未因此有多少提高,只是托了李克用注重兵事之福,代州李家的家世固然难改,家势还算不错。

    李衎本有五子一女,但二子和四子早夭,目前剩下的就是嫡长子李暄、嫡次子李晡,以及庶三子李曜、庶幺女李曣。只因二子和四子也是进了家谱的,所以家里仆佣仍然称呼李晡为三少爷,称呼李曜为五少爷。

    李曜今年十七岁,按照二十及冠来说,还不到表字之时,但其实这条规矩在风气开放的唐朝执行得并不是特别严格,所以李曜去年就已经有了字,字曰正阳。他的大哥李暄字煦和,三哥李晡字申午,至于小妹李曣,如今方才十二岁,就算女子十五及笄而字,现在也太早了些,家里一般就称曣姬,仆佣则称她为小娘。

    想到十二岁的小女孩,居然被那些浆衣婆婆叫做“小娘”,这让李行云忍不住有点想挠头,但却也没办法,真要有下人敢叫李曣“小姐”,只怕立刻就会被勃然大怒的李衎大老爷一巴掌扇掉几颗大牙。

    至于李曜自己,他只是个庶子,在家里的地位并不高,虽然说再怎么“庶”,那也是“子”,寻常仆佣,乃至田庄、铁坊管事都是无法跟他相比,但在两个嫡出的哥哥面前,李曜的地位却就跟那些管事、掌柜差不了多少了,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绝非玩笑。

    李曜此人,性子极其仁厚——当然李行云觉得这根本就是懦弱——平时经常被两个哥哥欺负,却从未有一次敢于顶撞,更别提报复了。大哥李暄对他还算好一点,多少有点长兄气度,只是稍显严厉罢了,而三哥李晡则不同,逮着一点什么事要找李曜的麻烦,没事的时候,鸡蛋里挑骨头也要找他的麻烦。李曜心里一直没弄明白这位三哥为何非要“教训”他。

    李曜这么多年没想明白的事,李行云因为有他的记忆做参考,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说起来真是一文不值,不过就是这位李三少爷自己不务正业惯了,而李曜作为地位不高的庶子,因为早早就去铁坊学着理事,反而颇得李衎嘉许,这就让李晡心中怨忿,认为是李曜的母亲给老爹吹枕头风的效果,因此他恨极了李曜的母亲李杨氏,从而迁怒李曜,对他极尽嘲笑鄙薄之能事,竟至于每天不找李曜的麻烦就似乎浑身都不自在。

    而这次李曜的“死”,李行云感觉也跟李晡有关。

    最近这几个月,李曜正在潜心研究冶炼之法,希望让自家李记铁坊也能够锻造出更好的钢刀来,从而提升李记铁坊在河东节度使府心目中的地位。此时李行云已经继承了李曜的记忆,知道李曜的研究其实刚刚起步,只是隐隐约约觉察到可以从烧炼着手试着对现在的灌钢法进行改进的试验,所以最近单独在铁坊划了一座坩炉出来,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做着试验,至于成果,其实还完全没有。

    然而就是李曜这一次的举动,却让李晡心生歹意。在李晡看来,你一个庶子,老老实实打理父亲交给你的铁坊就行,清清账、督督工,老实本分才是正理。可你居然还想做出点名堂来,真是不自量力!

    李晡虽然不务正业,但也不是完全不学无术。他也知道,以自家铁坊的规模,如果真是被李曜成功改进了灌钢之法,能够制造出质量更好的兵器,代郡李家一定会被节度使府另眼相看,不仅可以拿到更多的兵器制造份额,财源广进,而且以那独眼龙节度使李鸦儿注重兵事的性格,自家在河东的地位一定能节节攀升。

    但这些只是好的一面,还有坏的一面。坏就坏在,李曜如今以区区庶子身份就已经因为什么“沉稳持重”被父亲委以方面重任,若他真做成了此事,对家中贡献巨大,难保不会得到更大的宠信。虽然他是庶子,永远不会有继承家业的机会,但问题是,李曜固然继承不了家业不假,可他李晡也不能!因为上面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哥李暄!

    大家都继承不了家业,而李曜却为家中立下过大功,到了那时,自己这个嫡子身份还是不是能够吃定李曜,那就难说了。而这一点,是李晡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个贱婢生下的贱种,难道还要骑到我李申午头上不成!”这就是李晡心中最大的一根刺。因此,他便想出了一个办法。

    就在今天,一贯游手好闲的李三少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兴致勃勃地跑去铁坊“找老五喝酒”。李曜对于三哥居然会找他喝酒十分诧异,但李晡今天的表现格外亲热,李曜疑惑之余,误以为自己的百般忍让终于让三哥消除了对自己的成见,不由得也欣喜无限,于是两人在铁坊中李曜的房间里胡吃海喝了一顿,李晡兴奋之余,拿出足足十贯钱,让铁坊里的工匠、学徒们在他的随从安排下出去大吃一顿。

    唐时朝廷的货币颇为坚挺,即便前些年因为黄巢之害,物价有些上涨,如今还未完全恢复,但十贯钱仍然是一笔相当不小的数目了,虽然铁坊中工匠学徒不少,但工匠和学徒的吃食自然不同,这笔钱不仅足够,还有剩余。

    李曜的酒量其实也不算差,但也比不得李晡这个整日里花天酒地的三哥,大半坛子汾阳老酒下肚,李曜便再也支撑不住,向三哥告了个罪,顾不得仪范,趴在桌上便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醒来,已经是申时一刻有余(下午三点多),发觉三哥早已走了,揉了揉头,想起今天的试验还没做完,忙不迭去自己划出来的独立坩炉边继续试验。

    不料,意外发生了,那几乎崭新的坩炉不知怎的,竟然垮塌了下来,李曜淬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尤其是脑袋上挨了一块结实的。等外面的工匠和学徒们听见声响跑进来探看的时候,李曜已经咽了气……

    李行云可不比李曜那般忠厚,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脑子里立刻对李晡产生了怀疑。这也不是李行云天生多疑,委实因为李晡今天的行为太过诡异,此人平日里对李曜一贯冷嘲热讽、颐指气使,怎的今天忽然就变了性子?而且巧不巧的,他中午一去找李曜喝酒,下午李曜的坩炉就垮塌了?再有,要是李晡真的转了性子,那他现在说话又怎么会这般尖酸刻薄?

    此时便听见赵颖儿说道:“三少爷,‘夫人’一词,并非小婢独称,阖府上下皆是如此,若是三少爷有所疑义,不妨与老爷说明,想来三少爷是老爷嫡子,老爷定会认真思虑三少爷之见……至于小婢今后如何安置,只等老爷和夫人发话便是,小婢自小便在李家,对老爷和夫人的安排焉能不从?”

    李曜在后面听了,恨不得拍案称妙。赵颖儿这话说得不仅条理清晰,而且柔中带刚,既回答了李晡,又反过来将了李晡一军。阖府上下都尊杨氏为夫人,这么多年了,李衎难道不知道?可他也从来没有对此有何异议,李晡为这件事去找李衎,结果如何,不问可知。李晡想打赵颖儿的主意,按说以两人地位之悬殊,赵颖儿根本就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然而她却不为所动,只是紧紧抓住“只等老爷和夫人发话”一条,就让李晡摆不出少爷威风来。

    唐时风气虽然开放,但纲常礼教仍是国之根本,岂容玷污?李衎乃是一家之主,杨氏也以主母身份管理家宅多年,家中之事没有他二人点头,即便是李晡这个嫡子,也没有胡乱更张之权。尤其是李晡心中清楚,若非自己母亲是有子而逝,在法理上李衎不能再立正妻,说不定父亲老早就把杨氏扶正了。

    唐时律法,正妻有子而逝,不在七出之列的,丈夫不得再续正室,虽然依旧可以拥有妾室,甚至夜夜**也由得你去,但在法理上却是要算作“鳏夫”了。这也就是杨氏虽然与李衎恩爱,却不能扶正的原因。这种情况,除非有圣旨册封诰命,否则无可改变,然而李衎并非官员勋贵,其妻妾自然不可能得到册封。

    果然李晡一听这话,立即恼羞成怒,厉声道:“好,好,好!李曜活着的时候尚且不敢如此与我说话,你一个小小的丫头,竟敢教训起少爷来了!今天不给你点教训,我看你是不知道轻重贵贱的了……来人!”

    “三哥可是在唤小弟?”

    一个声音在赵颖儿背后响起,这声音赵颖儿和李晡都熟悉无比,虽然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不同的气质,但绝对是李曜的声音!

    赵颖儿和李晡同时大吃一惊,一齐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高大却略显清瘦的少年坐在席上,一双沉星落月般的双眸正向二人扫视而来。

    此人自然是李曜——或者说李行云无疑,他首先朝赵颖儿望去,便看见赵颖儿身上穿着一件浅蓝碎花小棉袄,外罩红色半袖襦裙,头上只是简简单单地插着一支檀木漆金小钗。

    她的穿着很是普通,但容貌清丽,肤色如雪,此时年纪虽小,明眼人却一看便知是小美人胚子。李行云暗道:这般漂亮小萝莉,难怪这李晡咄咄逼人要收她到自己身边。

    此时赵颖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来,但惊讶过后,眼神中就立刻泛出喜色,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少爷!”

    这声音比起刚才对李晡说话的时候可好听多了,清婉半稚,甜甜软软,李行云忍不住心头一荡:“真真萌死人了啊……”不过好在他也不是怪蜀黍,只是对赵颖儿刚才的表现甚有好感,于是朝她粲然一笑,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转眼朝李晡望去。

    李晡也正惊疑不定地朝李曜望来,他的目光与李曜一接触,心中就是一惊,居然感到李曜的目光中,竟仿佛有些冷厉和威严。这自然让他他惊上加惊,忍不住心虚起来,怪叫一声,哆哆嗦嗦退后三步,颤声问:“你,你是人……是鬼?”

    他有这反应也不奇怪,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李曜眼中看见什么冷厉、什么威严,在他看来,李曜这个软蛋,天生就是个老黄牛的命,任打任骂才是他!而眼前的这个李曜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只看了他一眼,他就确信此人不对劲,没准就是厉鬼回神。

    他自心中有鬼,一下子就全然慌了神,结结巴巴道:“你,你别过来,我,我……你不是我害死的……”

    李行云心中冷笑:“果然是个银样蜡头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他忽的露出一丝笑容:“三哥此话忒地无理,小弟自然是人,怎能是鬼?方才不过是被砸晕过去罢了,如今已然醒了……”

    “哦……你,你不是鬼?”李晡刚刚吓得苍白的脸色逐渐回过血来,眼神闪烁,也不知信了没信,强笑道:“那,那敢情好,这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帮你找大夫看看?”

    李行云知道他终究是不放心,而且心里必然害怕站在这里与自己相对,只是又不大敢跑,所以才有这么一说。不过他却淡然一笑:“三哥说得是,劳烦三哥了。”

    李晡一听,心里大为松了口气,忙不迭说:“不劳烦不劳烦,我这就去,这就去。”然后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之下竟被门槛绊了一跤,噗地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赵颖儿毕竟年纪小,当下忍不住“噗嗤”一笑,李行云也不禁莞尔,微微摇头。外边的李晡却顾不得这许多,又忙不迭爬将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出去。

    赵颖儿见他出去,忽的跳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李行云身边,抓住他一只手臂,大大的眼睛盯着他,仔细打量着,惊喜万分地道:“少爷!你,你真的没事?”

    李行云这才知道她刚才有多么欢喜,只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却仍然恪守本分,等自己把话说完,又等李晡慌忙离开,这才把真实感情流露出来,再也掩饰不住。

    李行云心中也不禁生出些感动来,又见小丫头这般可爱,忍不住想捉弄一下,故意把脸一沉,用阴森森地语调道:“胡说,我早已死了,现在是还魂吓你来的!”

    “少爷~~!”小丫头却不上当,甜甜地摇着他的手,娇嗔道:“少爷最笨了,装都装不像,哪有还魂回来吓人的?再说,少爷又怎么会吓颖儿?少爷没事就好……呀,刚才三少爷有句话说得倒是很对,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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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五郎还魂

    寒风凛冽,怒雪横飞,代州南郊官道两旁的农田荒野俱是一片雪白。这般大雪,怕不只有“斗罢玉龙三千万,败甲残鳞满天飞”才足以形容其壮丽。

    如此大雪之下,纵使官道也已近乎封路,官道上的行人客商按说早该绝迹,但此时却有一支人数多达百余人的商队正迎风冒雪艰难地逶迤而行。

    商队有独轮小车三四十辆,车上俱以油布覆盖,看不出里头所载何物,只是看那车辙甚深,想来皆为重物。

    商队中间,则是一辆宽大的马车,由两匹健马拉着,马车周围有十几名手持硬木棒的家丁护卫,为首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家丁甚至还在背上背着一把纹理细密的上好柘木弓,腰间挂着满满一壶雁翎箭。

    由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麾下多为沙陀精骑,一贯精于骑射,对自己的武力自信满满,是以对于治下的弓箭管制不甚严格,只有刀枪甲胄和弩箭才禁止民间拥有。事实上,唐时早期实行府兵制,眼下虽然早已破败,但不少人家还保有祖传的兵甲,后来因为黄巢之乱,一些地方豪强甚至蓄养家兵,美其名曰保卫乡梓,再往后到了如今这年份,曾经的大唐早已是战乱频仍,对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至朝廷下至藩镇,早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根本没人操这个闲心了。

    马车右侧厚厚的窗帘忽然掀开,露出一张精致而端庄的面孔:“李福,还有多远?还要多久?”

    这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或许是由于保养得宜,看不出确切年岁。

    她的话已经问得尽量平静,但作为从三十多年前在关中时就一直跟随李衎的忠仆,李福对车里这位代州李家实际上的女主人早已是再熟悉不过,分明可以听出她语气中那强忍着的一丝彻骨悲痛。

    “回夫人话,离代州城还有十七里,若在平日倒也不远,但如今大雪封路……怕是天黑前能赶到就算不错了。”李福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从他那恭敬的态度来看,谁也料不到他在代州李家的地位有多高,更料不到他在李衎面前说话的分量有多重。

    车中这位夫人,自然就是李衎如今唯一的妾室、李曜的生母杨氏了。

    “哦。”杨夫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不再言语。

    车里却又传来一个低沉地男声,叹息着说道:“曜儿忠厚勤恳,素来少年稳健,身体也打熬得不错,不比二郎四郎那般自小孱弱。我本想让他多加锻炼,今后好好帮衬暄儿,兄友弟恭,也是一段佳话,却不料……唉,总是我李衎无德无福,当初少年意气,竟然离出乡族,不得祖宗庇佑,百年后怕也是落叶飘萍,再难归根……”此人言中尽是萧索之意,不是李曜的父亲李衎李乐安又能是谁?

    “老爷怎又自责起来?曜儿……自己粗心,怎怪得老爷?”杨夫人虽是这般说着,但话中毕竟带着悲瑟。

    李衎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出一阵马蹄声,李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似是憨娃儿打马来了。”

    “憨娃儿……打马来了?”李衎的声音又低沉了三分,反问的语气似乎微微有些严厉。

    “是的,老爷。”

    车中这次没有了声音,李衎和杨夫人都没有说话。憨娃儿是李家马夫之子,养马的本事不错,骑术也好,但他只是家奴,平时不可能放他骑马出来,如果没有家中主人吩咐,这一行为几乎可以算作盗窃,而马匹乃是贵重财物,盗窃马匹的罪责是相当重的。

    李福微微眯眼,远处一个高壮的少年正骑在一匹健马上狂奔而来,踢踏之间,一路上积雪飞扬。

    一人一骑由远及近,憨娃儿的模样已经清晰可见。这只是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却高壮得犹如铁塔一般,不过长相有些憨痴,因而虽然生得雄壮异常,倒并无什么凌厉和威风。

    “福爷,福爷!老爷大喜,夫人大喜了!”憨娃儿早已看见李福,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李福立刻皱眉,还未来得及发声,车中的李衎已然怒哼一声:“夯货!我今日丧子,他竟敢呱噪‘大喜’!夫人?夫人脉象平稳,哪来的大喜!”

    杨夫人坐在李衎身边本来也面色不豫,听了自家老爷最后一句话,却忍不住面色一红,薄嗔道:“老爷!”

    李衎一下醒悟过来,自己这话说得好像是有些不应景。当下干咳一声,喝道:“把那夯货给我带过来,我倒要看看,这喜从何来!”其实他心下愠怒的,还不仅仅是丧子一事,这次去晋阳,本就有一桩大麻烦找上了他,一回来又迭遭不顺,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下子憨娃儿傻愣愣地撞在枪口上,他就正好爆发出来。

    那憨娃儿虽然长得憨,一身骑技却好得令人称奇,李衎说话之间,他竟然便已经策马到了马车前,顺溜无比的翻身下马。

    憨娃儿就是憨娃儿,这种情况下都愣是没听出来李衎话中的愠怒,还当李衎是因为惊喜才说话这么大声的,他急着邀功,憨笑着大声嚷道:“老爷!夫人!大喜了!曜哥儿……啊,曜少爷还魂,醒过来啦!现在活蹦乱跳的,比放晴时的鸟儿还欢实呢!”

    “你个夯货!这有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李衎本来打定主意要狠狠责罚这不知好歹的小家奴一番,忽的听清憨娃儿的话,猛然大吃一惊,又惊又喜地反问一句,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憨娃儿兴奋地大声嚷道:“老爷,俺说曜少爷还魂,醒过来啦!”

    憨娃儿因为人比较憨,平时在李家也颇受欺负,只有李曜这个老实孩子对他比较关照。本来憨娃儿小时候是跟着自家老爹学养马,但是如今这等乱世,马匹紧张,即便以代州李家之富,因为家世不好,也不能蓄养太多,而憨娃儿年纪渐长,食量偏又格外巨大,外院管事们一致认为不能让憨娃儿父子俩这么两个大劳力浪费着,就仅仅伺候那么七八匹马。

    这么一来,憨娃儿就没了去处,加上他实在太能吃,虽然力气确实大,可依然连李家田庄那边都不愿意要他。好在这时候正巧李曜行了冠礼,开始学着打理铁坊,他见憨娃儿可怜,每日里连肚子都吃不饱,便将他要去做铁坊学徒。

    憨娃儿去铁坊,倒是去对了地方,那地方不比其他,力气大有着绝对的优势,而且憨娃儿憨则憨矣,却不是蠢笨,学起打铁来居然奇快,很快成了李曜在铁坊的得力助手。最近李曜尝试着改进冶铁方法,负责给他打下手的也就是憨娃儿。

    有这一层关系,憨娃儿对李曜的“还魂”自然大为兴奋。这憨壮少年下午听说李曜因为坩炉垮塌被砸死,本来满腹内疚,自觉自己乃是曜少爷的手下,要不是因为午间拿着三少爷的赏钱出去给老爹买了二两烧酒和一点猪头肉,陪着老爹喝了两口小酒,没来得及去帮曜少爷打下手的话,曜少爷又哪里需要亲自去招呼坩炉?所以他心里自责,觉得曜少爷的死,他实在难辞其咎,本来要砸死也该是砸死他才对……不过他又觉得,凭他这般壮硕,应该不会砸死才是。

    憨娃儿这边兴奋,马车里却是更加惊喜异常,杨夫人陡听这个消息,甚至顾不得仪态,拉开车门钻出来,抓着车辕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憨娃儿,你,你说的是实话?”

    憨娃儿憨笑着裂开嘴:“实话,憨娃儿当然说的是实话。夫人,就是曜少爷听说他被砸死的消息已经送了出来,怕老爷和夫人伤心,所以一醒来就让俺骑马过来报信了……”

    “曜儿没事,曜儿没事……好,好,好,憨娃儿你做得好……”杨夫人由大悲到大喜,一时间竟有些语不成声了。

    李衎一听憨娃儿骑马是奉了李曜之命前来报信的,自然也就消了自前那口莫名其妙的怒气,连带着在晋阳受的鸟气和那件大麻烦事给他的压力都暂时放开了边,探出头来说:“风寒雪大,夫人先进车里吧……憨娃儿,我来问你,之前传讯说五郎已绝了脉相,身子都已经凉了,怎会又活过来了?难道先前传的乃是假讯?”

    杨夫人虽然觉得不管怎么着,只要曜儿醒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但老爷问话自有老爷的意图,自己也不必多嘴,便先上了车,看老爷怎么处置便是。

    憨娃儿却说不清这些事,只说:“老爷,这些……小人不知道。”

    李衎一听,也是自失一笑,憨娃儿这夯货一贯憨痴,他哪里有分辨前因后果的本事?当下微一沉吟,又问:“如此,可有大夫再探五郎脉象?如今五郎可好?伤势严重么?”这个话题杨夫人很是关心,立即侧耳倾听。

    憨娃儿倒是直接,道:“大夫说得玄乎,小人听不懂,不过曜少爷现在精神好得很,那身体小人瞧着也好得很,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就是……就是……”

    杨夫人本来放心了一大半,可憨娃儿最后一犹豫,她立刻慌了,忙不迭问:“就是怎么?”

    憨娃儿面色为难,挠了挠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李衎心中一沉,眼珠一转,还以为李曜伤了某些重要部位,要不然憨娃儿怎会这么为难?不过……这事虽然糟糕,总比直接死了好,再说就算五郎没了生育能力,也还有大郎三郎,代州李家还不至于因此绝后。

    李衎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沉声向周围的家丁吩咐道:“尔等退开,暂歇片刻,憨娃儿走近一些……大福不必避开。”

    周围的家丁立刻四散,憨娃儿却有些弄不懂李衎的意思,傻傻地走上前去,就看见李衎面色阴沉,嗓子似乎被人掐住,用一种怪异地声调沉声问:“可是……可是五郎伤得不是地方?”

    此言一出,杨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李福在一边也皱起了眉头,只有憨娃儿莫名其妙:“小人不懂老爷的话。”

    “那你说‘就是’怎的?”李衎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仿佛刀子一般盯着憨娃儿的双眼。

    憨娃儿吓了一跳,忙说:“老爷,小人是想说,曜少爷好像……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李衎和杨夫人同时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先前得到的报讯是说李曜被砸中脑袋,这才立时身亡,现在看来虽然没有砸死,可莫是砸得失了魂?

    谁知憨娃儿又掰着手指细数李曜还魂后的种种表现,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条理不清,但好在李衎和杨夫人都是明白人,细细听来,居然也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事情的大概是这样的:李曜醒来之后先让三少爷去请大夫为自己复查,然后命下人拆掉临时灵堂。由于李家是代州豪富,李曜的死讯已经通知了城中各大家族,各家按例肯定正在备礼准备参加葬礼,所以又派人通知各家,但不说什么“还魂”,只说先前诊治有误,李五少爷已然无恙,同时派憨娃儿骑马赶来报讯,以免双亲悲愁。

    憨娃儿的本意其实不坏,他是李曜身边的人,深知李曜虽然忠厚勤恳,但平时处理事情根本没有这般圆融周全,所以才觉得奇怪,感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话一说完,李衎就勃然作色,骂道:“五郎此番处置,妥当周全,正得其所,哪里有甚古怪!你这夯货自己愚笨,便将主人家也小瞧了去不成?还不马上回去报之五郎,就说我已知晓,天黑前便能归宅,叫他不必担心!哼!”

    憨娃儿被训斥一顿,心里有些沮丧,但却不生怨气,只是想:“爹爹常说,老爷白手起家就能整治出这偌大家业,最是英明不过,既然老爷都觉得没有古怪,那定是我太蠢了,这才想不明白,觉得有古怪的。”

    他这么一想,就放下心来,觉得曜少爷既然“一切正常”,那就再好不过了,至于自己挨一顿骂,反正又少不了一块肉,有甚打紧?反而欢天喜地翻身上了马,又一脸傻笑,狂奔回去了。

    李衎看了憨娃儿这模样,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夯货虽然没心没肺,却也快活得紧,反是自己……眼下这桩大麻烦,却是怎生是好?若是达不到晋阳的要求,只怕这代州李家二十年的奋斗,十余载辉煌,便要一朝风流云散,尽化虚无了……

    李衎望着憨娃儿远去的背影想到这里,竟然一时发起呆来。

    但李衎虽然对李曜的表现并不怀疑,知子莫若母的杨夫人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的儿子她自然了解,要说李曜忠厚老实,那是人所共知、毫无疑问的,可他并不擅长应对俗务,对于迎来往送之类的事情历来不大在行,而刚才听憨娃儿这么一说,曜儿醒来之后居然把这些事情处理得极为周全,没有丝毫遗漏,甚至还能让他那跋扈的三哥李晡亲自去把大夫请了回来为他复诊,这便太也奇怪了,曜儿何曾有这般能耐,居然能指挥得动李晡?

    不过怀疑归怀疑,杨夫人却并不打算说出来。毕竟母以子贵,虽然自家老爷并非迷恋女色之人,自己又是老爷现在唯一的妾室,并不需要太担心失宠,但夫宠历来不足为恃,只有儿子才是妇人家立足夫家之根本,李曜若真是忽然有了这等交际之能,对她母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回到家中,自然一见便知。

    李衎下令商队全力赶回代州之时,李曜也刚刚送走为自己复诊的大夫,然后转身朝李晡微笑着道:“今日之事,多承三哥往来奔走之情,小弟感激不尽。本当请三哥小酌以谢,奈何伤后有些困乏,耳鸣目眩,恐须静休片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五郎尽管休息,我正巧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去了。”李晡正是觉得单独面对李曜心中有些犯怵,听李曜这么一说,巴不得赶紧溜掉。

    “如此,三哥慢走。”李曜面带微笑,举止写意。

    李晡走出几步,忽然有些心头发毛,怎的……怎的这李曜有点古怪?他下意识回头一望,正看见赵颖儿凑在李曜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而李曜则朝自己看来,脸上露出一股似笑非笑地神情。

    李晡那种心头发毛的感觉顿时更甚,只觉得此处实在不宜久留,这老五……该不会真是诈尸还魂的吧?怎么这笑如此……如此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第003章 李家大难

    送走李晡,李行云目光一转,朝赵颖儿道:“颖儿,你忙里忙外这么久,也累了吧?”

    “颖儿不累,少爷可是要歇息了?”赵颖儿眼中的欢喜还未散去,笑得很开心。李行云这时才注意到她有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如今配着笑容,正是真真正正的“梨涡浅笑”,煞是可爱。

    李行云笑着点头:“累也谈不上,只是……嗯,铁坊的事情,忽然有了点灵感,想静下来想一想。”

    赵颖儿其实没听懂“灵感”这个词,不过还是用力点点头,道:“嗯!那我去给少爷书房里端盆火。”

    李行云见赵颖儿年纪小小,在他那个世界,最多也就是刚进初中的小姑娘,下意识里觉得不该让她做这些体力活,立即出言阻拦:“不用不用,如今炭价不低,还是省了吧,免得被人叨嘴。”

    赵颖儿听了却奇道:“木炭虽贵,可家中石炭甚多呀!老爷买的那些山林,有好多都挖出石炭了,如今正用不完呢,少爷怎么忘了?”

    所谓石炭,其实就是煤,代州地处后世山西,而山西多煤天下闻名,代州也有不少浅层矿。李衎买下的那些山林,原本是为了烧制木炭供应铁坊冶铁用,但意外挖出不少石炭来,这石炭不能用来冶铁(无风注:关系到含碳量的问题),但自家烧来取暖倒是完全可以的,甚至还能出售。

    李行云正有些语塞,忽然看见憨娃儿匆匆奔了进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声问:“憨娃儿,可曾见到老爷和夫人?他们离代州还有多远?”

    “见到了,见到了,老爷他们离代州还有十六七里路,老爷说了,天黑就能赶回。”

    李行云“嗯”了一声,看见憨娃儿头上身上全是雪,忽然一笑:“漫天大雪,十六七里路,你往返来去竟这般快法,可见骑术颇精。”

    憨娃儿咧开嘴,昂首挺胸:“曜少爷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马术虽然是阿爹教的,但现在我就是骑无镫马都能跑过我阿爹骑老爷那匹紫骝呢!”

    李行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你且去歇了,一俟放晴,你来教我骑马。”

    “好叻!”憨娃儿点点头,忽然一愣:“啊?曜少爷不是会骑马吗?”

    李行云已经转身朝自己书房走去,只丢下一句话:“我是要你教我骑得像你这般好。”

    赵颖儿见李行云转身,笑眯眯地朝憨娃儿道:“恭喜憨哥儿得了好差事,这差事要是办得好,说不定呀,又能吃到你整天念叨着的猪头肉啦!”然后也不等憨娃儿答话,就转身小跑着去追李从云去了。

    憨娃儿本来还有些发愣,琢磨着曜少爷又不是跟自己一样的马夫之子,骑术这东西,会了也就行了,要学那么好做什么?不过这时一听赵颖儿的话,立刻流了满嘴哈喇子,心说:管他呢,少爷要学咱的骑术,那是看得起咱,何况还有猪头肉!到时候给老爹带去,爷俩再弄点小酒喝着,那小日子过得才叫舒坦!

    书房中,李曜挨着一只火盆不断地来回踱着方步,石炭的红焰映得他的脸庞仿佛涨血一般,他此刻脚下布袜虽厚,但脱了鞋子踏在木地板上还是会有些寒意,只能离火盆近点。

    如今还是唐末,椅凳虽然已经开始流行,但仅仅限于高官贵族的上流社会,而且即便在上流社会,也只男子可以坐椅,女子垂腿坐椅被认为是很不端庄的。代州李家虽家资殷实,也只是在中堂会客之地布置了时下流行的交椅,而李曜这个庶子自然没有享受椅子的机会,他的书房还是老式布置:书案横置,席地而坐。

    “穿越了,真的穿越了!”李行云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看不出是悲是喜。

    “唉!穿了就穿了吧,反正生无可恋,新买的房子才小半年,居然小小一个4.9级地震就全垮了,一家人全死在自己眼前……我本来也要死,却居然……穿越了?不过这老天爷到底是看我不爽,咱这穿越还真不能跟人家比啊!你说我姓李的穿越唐末,就算还得是个姓李的,那穿成李克用或者李存勖多好?好吧,就算这爷俩的李姓是赐姓,算不得数,那……那穿成大唐皇帝也好啊,虽然天下大乱,眼看唐祚将尽,可李晔好歹也能干个十几年皇帝,每天听人叫‘陛下’,高呼‘万岁’,自称曰‘朕’啊!那该多威风!再说,换了我做皇帝,还指不定能力挽狂澜于即倒,中兴大唐呢!嗯……今年是大顺元年,那就是公元890年,最起码今年昭宗要干的那件蠢事,换了我来,就肯定不会干嘛!就凭现在唐廷的那一打就散的神策军,脑子进水才来招惹李克用的沙陀精骑啊!”

    “罢罢罢,既然老天爷小气,只肯给我安排这么一个小商贾家的小庶子身份,想来也没打算让我改变什么历史了,那……就想点办法活得好一点罢!”

    “代州……代州这儿好像没怎么遭兵灾吧?不对,不对……好像被契丹打过?……该死,当年编历史教材的那群猪猡,怎么不把残唐五代这一块儿多写一点,写仔细一点!代州到底遭没遭过兵灾啊?”

    “不成不成,代州好像靠不住,最好是能跑去南方,南方兵灾少,应该比较安全……只是,跑这么远,难度好像有点大?要不然退一步,就去太原好了,那是李克用的老巢,虽然后来也有几次陷入危险的时候,但总算没有陷落过,只要在太原混出一点家产,自己就不是那种随时可能被拉去当兵的可怜虫了,那应该还是比较安全的……”

    “不过要去太原,这事情也不是那么好操作的,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行。再说,代州有警应该不是眼下这几年的事,暂时还不必过于着急……嗯,眼下关键是要先在家里站稳脚跟,必须要有一定的地位,最起码要混到让便宜老爹觉得我能独当一面,去太原才会有希望。像李曜以前那副德行,整个就是一老黄牛,这种人守业尚可,创业基本没戏,我要是李衎,就绝不会派他去太原开展什么业务……那么,我首先就得改变形象才行,等老黄牛摇身一变成了麒麟儿,那个时候再请命出去独当一面,才算有点资本、有点希望。”

    “好吧,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没有李行云这个人了,我就是代州李曜、李正阳!”

    “只是,这要在家里站稳脚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也算天生点背,穿成个庶子,按照大唐律,继承家业算是没有希望的了,只能表现得好点,争取老爹看重,委以方面重任,这才可行……嗯,现在我负责打理铁坊,不过之前李曜的管理能力太差,说是‘主铁坊事’,其实只是个‘实习’,真正遇到关键的事情还是由铁坊的三大管事商议,最后交由老爹亲自决断,我根本插不上嘴,这个情况必须改变。”

    “那该从哪里入手呢?”李曜站定下来,看着盆中煤火,忽然眼前一亮:“李曜这段日子一直琢磨改进炼铁的方法,我不如就从这方面着手!想当初搞‘大炼钢’,爷爷和老爸他们也是参加了的,那些炼钢的土法虽然相对于现代炼钢法而言是简陋无比,但却是古代土法炼钢的集大成者,我小时候不也看过爷爷这个‘臭老九’写下的炼钢心得吗?这东西在穿越前一点作用没有,看了也是纯属打发时间,可在如今,那可是救命的绝招啊!”

    说干就干,李曜立刻起身走到书案边铺纸研墨,思索半响,刚要动笔,发现自己习惯性打算从左往右写,忙不迭换个姿势,按照从右往左、从上往下的方式去写。

    李行云小时候,他老爸由于觉得自己字写得丑,想让儿子把这个遗憾给他补上,是以李行云从小就被逼着练习毛笔字,而且所学较杂,什么颜体、欧体、柳体就不必说了,甚至连隶书都有练习过,所以用起毛笔来也不算手生。这一点倒是比大多数穿越者有优势。

    只不过简体变繁体还是有点麻烦,当初练字的时候虽然也是写繁体,可那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如今让他拿着繁体写成的东西来读,他可以读得出来,可是让他自己动来手写就有些困难。

    李曜断断续续写了不知道多久,又画了几幅鬼画桃符一般的分解示意图,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正有些疑惑,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传来赵颖儿的声音:“少爷,老爷和夫人来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另一个听在耳朵里十分熟悉的女声响起:“曜儿!”

    李曜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就是自己现在的生母杨氏,立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深红色高腰襦裙,外罩白色狐裘大氅的女人正掩饰不住关切地朝这边匆匆走来。这女人年纪不算很大,虽然李曜知道自己母亲今年应该三十有七,但眼前的杨氏看起来却只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而且她五官精致,气质端庄,又让人更有再小两三岁的错觉。

    她一进门就忍不住抢先了一步,以至于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貂裘大氅的中年人落到她身后一点。

    李曜知道此人必然就是自己的便宜老爹李衎,不由得朝他看去,只见此人国字型脸,剑眉微扬,目光炯炯,唇上两撇胡须修剪得宜,下颌更是美髯飘飘,当真是好一个古代美男子!若是有大叔控在此,非要激动得惊声尖叫不可。

    李曜立刻起身,拱手弯腰一揖,口中道:“儿子见过父亲、母亲,双亲归家,儿子未克远迎,实在失礼,请父亲责罚。”

    杨夫人见儿子举止得体,才猛地醒悟到自己抢在了夫君身前,立刻微微侧身,做出以李衎为主的姿态来,身子也暗暗往后一挪,与李衎相若,心中却不禁想:“曜儿果然有些不同了,竟然知道这样提醒我不可逾礼?”她下意识又朝李曜看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本来就是李曜,她自然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李衎面色本来颇为沉肃,这时见李曜知礼,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抬手道:“五郎,你身上有伤,就不必多礼了,过来让为父和你娘亲看看……如今伤势如何?”

    李曜心中松了口气,站直身子走上前两步,垂手道:“劳父亲挂心,儿子并无大碍,明日便可复工。”

    杨夫人本来心中担忧,现在见儿子果然没事,大是松了口气。

    李衎看了儿子一眼,问:“初时传讯的下人说……说得那般严重,现在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了?你可不要讳疾忌医,日后若是落下甚病根子,可就追悔莫及了。”

    李曜故意露出感激的神色,道:“父亲说得是,然则大夫方才看过,言说确无大碍。至于之前,大夫说,想是一时砸中脑袋,假死而已,既然清醒,便是无妨了。”

    李衎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嗯,那便最好。”他扫视一眼李曜房中,见他书案上铺着纸笔,房中又有一股松墨香味,便问道:“在写什么?”

    “哦,儿子最近一些时日一直在考虑改进炼铁之法,托父亲洪福,今日总算有了几点心得,是以做些记录,以备后忘。”

    “哦……”李衎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点,朝李曜微微点头:“好,你有此心,殊为可嘉。然则炼铁之法,自北齐綦毋怀文以灌钢法炼成宿铁刀之后,改进便已不多,料来已是人间巅峰。我代州李氏深悉灌钢法之精髓,所造铁器兵刃,俱是上上之选,早已扬名河东,依为父看,你便不必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李曜微微蹙眉,正犹豫是不是要反驳,便听见李衎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如今你既无碍,便随我去中堂,此番我到晋阳,本是为了广交人脉,却不想……如今我李家有一桩大麻烦,正跟你们铁坊有关。而你……毕竟是铁坊主事,虽然无甚经验,但过来听听为父和管事们的商议,多少总有些益处。”

    李曜心中一动,面色却是不变,恭恭敬敬回答:“是,父亲。”

    李衎说完,转身便走,李曜看了母亲一眼,跟着就要过去,走到她身边时,却听她轻声提醒道:“多听,慎言。”

    李曜朝她望去,却见她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朝后院走了。李曜心中一动,又装出那副稳重谨慎的模样,匆匆跟上李衎的脚步。

    李衎和李曜父子二人走到中堂时,铁坊三大管事已然到了。显然,李衎在没有进家门之前就已经派人通知了他们过来。

    为首一人年过五旬,身子精瘦,微微有些驼背,颇为显老,李曜知道他就是铁坊大管事,名叫赵三平。

    他左侧的一人,四十多岁,身体高壮,目光中似乎隐有凶悍之气,乃是二管事韩巨。

    右侧一人年纪最轻,约莫只有三十五六,衣饰与前二者大异,竟是一副文士装扮,人也长得清癯高瘦,气度颇佳,那模样不像铁坊贱籍之人,倒似读书人一般,这人便是李记铁坊三管事徐文溥。

    这三人见李衎父子进来,立即躬身见礼:“见过老爷、五少爷。”

    李曜面带微笑朝他们点点头,算是还礼。李衎则只是摆摆手,就径直到交椅上坐下,李曜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知道这时候没自己坐下的份,便老老实实到李衎身边站好。

    李衎这才沉声开口,问道:“三平,铁坊如今开工几成?”

    赵三平躬身答道:“回老爷话,如今铁坊开工约七成上下。”

    李衎又问:“回家过年的工匠,如今可已复工了?”

    “都已复工,只是眼下活还不多,前日小人打算接下州府一桩铁犁生意,今岁州府劝农,大约需要三百多具,正可以使工匠不会闲置。不过五少爷说老爷不日便归,不如请老爷回来再做决断……”

    “推了。”李衎断然道:“如今哪里还有多余的工匠?你们可知,此去晋阳,我李家得了一笔大买卖,却是摊上了一桩大麻烦?”

    赵三平面色讶然,二管事韩巨问道:“老爷,既是大买卖,又怎么会是麻烦?”三管事徐文溥微微蹙眉,却未开口。

    这时有丫鬟端来茶水,李衎小饮一口,沉声道:“尔等听真,若是……尽我李记铁坊之能,打造三千把战刀,十万颗箭头,需要多少时日?”

    赵三平很是吃了一惊:“如此巨数?这……箭头要的虽多,然则制造较为容易,这十万颗箭头,可以让学徒来造,如此我们铁坊可以在三到四个月内完工。只是这战刀却不好办,如今铁坊之中,能打造合格战刀的熟练工匠只合十九人,而战刀之制造,其工序繁杂,非熟练工匠而不能为,每一位工匠日均能制成一把便已难得,如此算来,制成三千柄战刀,即便全力开工,至少也需半年光景。”

    “太慢了,太慢了!”李衎面色阴沉,恨恨地道:“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李存信已经说了,这批战刀和箭头,必须在三月之前运抵晋阳,逾期……以违抗军令论罪!”

    三位管事同时大吃一惊,赵三平又惊又急:“老爷,今日便已正月二十,若要三月前送到晋阳,便只有不到四十日,而从代州至晋阳,足有三百多里路,我等运送军械而去,这路上便要至少六天……而准备材料,只怕三天尚且不够!这般算来,制造这批战刀和箭头的时间就只有一个月!如此万不可能!”

    韩巨粗着嗓门:“老爷,这活儿咱们接不下!就算工匠学徒们日夜不停,也不可能赶出这样的工来!”

    徐文溥深皱着眉头,迟疑道:“老爷,这李存信乃是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实乃位高权重之人,而这制造战刀、箭头之事,理当由节帅府下之利器坊掌管……以李指挥之权势地位,该不会兼任利器坊主簿吧?这可只是从八品的小官呐……”

    李衎面带愠怒,恨声道:“他自然位高权重!我此去晋阳,好容易得入给事帐中李存孝宅府……这李存孝本是我代州飞狐人,既是同乡,自是值得交往之人,何况他又勇武绝伦,深受节帅器重,是以我便倾心相交。哪知……唉,那李存信偏偏与他早有嫌隙,得知我的身份之后,突然传下这道将令……军械事虽不归他管,可他身居要职,领掌大权,得信于节帅,他亲自为这等小事下令,自不会有人多嘴。后来还是存孝给事私下告知于我,说不久之后节帅恐要用兵,是以此事他也为难,只能是爱莫能助了……唉!此番我李家只怕大难临头了……”

    李曜一听,顿时明白过来,他还知道李克用的确很快就要用兵,甚至还知道李克用的目标就是云州防御使郝连铎。

    李衎的话说得这么明白,三位管事都知道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而此事又根本不可能办成,都是心下冰凉,违抗军令……论罪当斩啊!何况还牵扯到节帅出兵这等大事,一个不慎,满门抄斩都不是稀奇!中堂之中顿时愁云惨淡,一主三仆同时缄口。

    李曜仔细看了看李衎和三位管事,见他们的确是愁容满面,不像是能想出什么主意来的样子,目光不禁闪动了一下,微微沉吟,忽然开口:“父亲,此事……也未必不能办成。”

第004章 五郎大才

    李曜此言一出,李衎自然无比意外,喜色一闪,却又立刻沉下脸来:“五郎,兹事体大,休要胡说!方才三平说得仔细,你岂不闻?那李存信实是故意与我为难,才定下这般苛刻的交货标准!你于铁坊之事莫非能熟过三平去,焉敢胡言乱语?便是新招工匠也来不及了!何况那制造战刀、箭矢皆须仰仗工匠之熟手,如今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招人?”

    李曜微微侧目望去,只见赵三平双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李衎批评自己这个五少爷一般。韩巨则面露不屑之色,好似心中鄙夷藏都藏不住,李曜心知肚明,知道此人平时对他就颇为瞧不上眼,有这等反应倒也不为奇怪。徐文溥却正好朝自己看来,目光又似疑惑,又似好奇,但更多的似乎还是不信。

    “父亲,如此说来,眼下已是死局,既是如此,孩儿想问赵大管事几句话。”李曜不慌不忙地道。

    李衎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问吧。”

    李曜露出笑容,朝赵三平拱一拱手,问道:“赵大管事,你负责铁坊已逾十年,我李记铁坊诸多事务,事无巨细,你都了如指掌。而我主事铁坊时日尚短,许多细务,远不及你知道得清楚……眼下我李家已入绝境,曜虽驽钝,毕竟为李家一员,自当为李家尽心竭力,为父亲尽孝分忧……是故有几桩疑问想请教大管事,还请大管事如实告知。”

    赵三平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五少爷切莫折杀老奴了,但请相询,老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曜面色不变,依旧面带微笑:“甚好,如此便首先请教大管事:大管事方才说我铁坊之中能够制造战刀的熟练匠人只得十九人,如此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制造战刀的全部流程之中,最为困难的部分,便只有这十九位大师傅才能完成,然否?”李曜说完,心头暗道:这古人说话实在不爽,我又不大习惯,说得这么半文不白的,也不知道赵三平听懂了没?

    不意赵三平还真听懂了,他想了想,点头道:“正是。”

    “如此便要请教,究竟是哪些部分最为困难,只能由这十九位大师傅才能完成?”

    这句话直白浅显,赵三平自然听得懂,但是他并不理解李曜问这番话的意思,只是见李衎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便也表现得恭恭敬敬:“回五少爷的话,若说最困难的,当属控火与淬火。控火便是掌握炉温,炉温若是不准,炼出的铁块要么太脆、要么太软,不可制造成刀;淬火若不熟练,原本锋利坚韧的战刀便可能制成凡刀,威力大减,无法通过利器坊的查验。”

    李曜点点头,又问:“然则控火与淬火,又复谁难?”

    赵三平心下越奇,李曜这位五少爷对于制造刀剑本身就比较在行,这些事情他自己就知道,何必一定要问我?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定要相较,则仍属淬火更难。须知控火虽难,然则若有大师傅倾心而教,聪慧之徒实可速成,而淬火则不然,乃须精熟技艺,分毫不可有误,倘是生手,实难把握。”

    “大管事,如此我且做一假设:倘使这十九位大师傅每日不务别项,只管淬火,则彼等一日可淬火战刀几何?”

    赵三平不禁一愣,迟疑道:“淬火之难,难在技艺,而非难在劳力。倘使如五少爷所言这般,彼等只管淬火,不论其他,则可成之数自当倍增,每人每日淬火百把亦不算难为……然则何来许多半成铁刃供其淬之?”

    李曜却不直接回答,只是笑笑,说:“甚好,然则其他工序,譬如那反复锻打最为耗时,我铁坊学徒可有能胜任者?若有,其数几何?”

    赵三平蹙眉沉吟一下,答道:“锻打,乃是铁坊学徒基本功之一,彼等进我铁坊而为学徒,首先便学鼓风烧火,以练力气;其次便学锻打,以练技艺。若只说胜任锻打一条,至少可得百人,另去岁新来者,亦有十余小徒,计时已足半载,如今也当胜任有余,这般算来,我铁坊之中,约莫有百二十人可以胜任锻打。”

    “甚好,如此我再有一问……”

    然后李曜又细细问了许多,几乎是把制刀的全部流程分开来问。他问得仔细,但赵三平等人却是越来越糊涂,直到李曜最后一个问题问完,然后陷入沉思,他们还没弄明白李曜的意思。

    李衎也有些糊涂了,他感觉五郎的问题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没个准信,正觉不耐,打算挥手让他退下之时,李曜却突然开了口:“父亲,如今并非农忙时节,我家田庄里的那些佃户、长工们现在可还清闲?不知可否调拨一两百劳力与我?”

    李衎一句“你先下去”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迟疑道:“劳力?你待如何?须知铁坊之事,所重者技艺,非是寻常庄稼汉所能代。”

    “呵呵,父亲莫急,且听孩儿细细道来:方才大管事有言,百二十人锻打,恰可供出十九位大师傅淬火所需之铁片数,然则若此百二十人皆去锻打,则鼓风烧火之人便有所缺。鼓风烧火,所需技艺甚少,所重者在乎是否有力,虽也有火候掌控之法,却可遣监工五人控之,是此足以监控指导铁坊全部坩炉之火候无误……”李曜微微一顿,目光炯炯:“如此一来,只须调拨八十劳力,便足以让全部坩炉不断鼓风烧火,进行冶炼,而因有监工督导,亦不会出现控火不准之失。”

    李衎皱着眉头:“那便如何?彼等之能,便也只是烧烧火罢了……再者,彼等烧火,则工匠学徒要来作甚?”

    李曜笑起来:“工匠学徒之事务,方才孩儿不是已经讲明?新来劳力烧火,学徒锻打,工匠只管安心淬火。如此一来,三等人众,各安其职,各能胜任。尤其彼等人众皆专务一事,势必熟能生巧,非但越做越精,而且越做越快。”

    李衎和三位管事同时愕然,他们都不是蠢人,李曜说得这么清楚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若真是这样安排,只怕……只怕一天制造一百多把战刀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徐文溥这时忽然插嘴问道:“五少爷此法,当真是想前人所未想,实是高妙之极!文溥佩服之至,只是五少爷方才向老爷索要者,足有一两百劳力,如此却只安排了八十人,则其余众……啊,自然,想来少爷必是早有安排的了?”

    徐文溥这话问得正是时候,李衎刚才想明白了李曜的安排之妙,然后也意识到还有空余劳力没有得到安排,于是也朝李曜看来。

    李曜微微一笑:“知我者,文溥先生也,这其余众人,我确有安置。”他转头朝李衎道:“父亲,孩儿自承庭训,主事铁坊以来,于铁坊诸多事务皆曾细细思量,偶有一得之愚,要请父亲指点。”

    “但说无妨。”

    “是,父亲。此事咋一看来,实不显眼,往往为人忽略,然孩儿仔细筹算之后,方惊觉此事于铁坊之效率影响极大,不可不察。”

    李衎心中好奇,说道:“你且说来。”

    “孩儿初至铁坊,即承母亲慈训,曰‘多看多思’。淳淳教导,孩儿不敢轻忽或忘,每至铁坊,于诸多细务详加观摩体会,其中有一事,为孩儿所异,便是见我铁坊所需炼铁之材,诸如铁矿、木炭等,运抵之后,皆随意堆置于仓,每到用时,大匠则命学徒搬取……孩儿思量许久,窃以为此等做法极为不妥。”

    李衎心中更加好奇,这又有什么不妥了?但他还没问出声来,一边的韩巨却忍不住了,说道:“这有什么不妥?难道大师傅们派自己带的徒弟做点事也不行?须知铁坊成败,很大程度上便决定于大师傅们的技艺高低……这些大师傅们可是铁坊的宝贝,这点权利总该是有的,总不能要用矿用炭的时候,还让大师傅亲自去搬吧?五少爷这话,俺老韩着实不能苟同。”

    李曜似乎没听见他话里的鄙夷和不满,只是笑笑,说道:“韩二管事深明技艺,对大师傅们关爱有加,实乃铁坊幸事……如此搬运之事,若要让大师傅们亲自为之,自然更加不妥。”

    韩巨皱起眉头:“那五少爷何以有此一说?”

    徐文溥却明白过来:“五少爷之意,莫非是让那些劳力来做这些搬运的活计?如此自然是可行,然则……似乎也不算何等大事吧?”

    李曜哈哈一笑:“徐管事素称铁坊智囊,岂能没有看出其中关键,莫非故意与我说笑?”

    徐文溥面色微微一红,但却并未不懂装懂,坦然道:“惭愧,惭愧,五少爷大才,文溥确实没能看出其中关碍。”

    李曜呵呵一笑道:“既是如此,也罢,我便把此事分说一二。先前我便说了,此事看起来只是一桩小事,然则细节决定成败,此事其实关系甚大,若能妥善解决,必为我铁坊效率之提升有莫大好处……细究其中缘由,则此事可一分为二,一曰‘物流’,二曰‘仓管’……”——

    “今日才知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五少爷平日沉默寡言,却不想胸中自有丘壑,实乃大才。这区区仓库存储、物资调配之事,他竟能分析出这许多道理来!大管事,我以为五少爷所言极是,若是按照今日五少爷的处置来办,我等完成这次任务,当不为难。”

    三位管事议事结束,刚出大门,徐文溥就忍不住赞了出来。他在铁坊一贯有智囊之称,可面对今日之事也是束手无策,却不料平日里唯唯诺诺毫无建树的五少爷居然深藏不露,竟能想到那个什么“流水线生产”,把各个制造步骤分开来,按照工匠、学徒的技术能力分别安排其工作。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而且只做一样的话,显然会做得更加熟练,其效率肯定会大幅提升,这是毋庸置疑的。

    赵三平听了,也很是感慨,重重点头:“是啊,今个五少爷这番见解,当真是绝妙高论,说句犯忌的话,当初老爷让五少爷来铁坊主事,我还觉得有些不妥,如今看来,还是老爷英明啊。”

    徐文溥点头称是,韩巨却有些不服气,说道:“我就没看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做事的还不是那些人?我还就不信了,叫他这么一改,原先要干半年的活儿,现在一个月就能做完?”

    赵三平似乎性子随和,听了也只是呵呵一笑,并未答话。徐文溥则微微扬眉:“韩大哥若是不信,小弟也无甚可说,只好等一个月后,一切自见分晓。”

    赵三平一听,怕他们拌嘴,插话打断道:“老爷既然交代我三人立即去铁坊把五少爷吩咐的事情布置安排,那就不要在这里争论了,俺们代州李家,一切以老爷的意思为准,老爷认定五少爷的办法能成,那我老赵头就相信,这事儿能成!就这么着吧,大家赶紧办事,不要耽误老爷的大事……这雪大风大的,大家也都不容易,一会儿事情办妥了,我请你们去一醉楼,上好的杏花坞竹叶青伺候……”

    一说到一醉楼,韩巨和徐文溥果然忘了争执,都笑起来。韩巨嘿嘿笑道:“杏花坞的酒是好酒,不过我老韩对竹叶青那种‘文人酒’不感兴趣,倒是喜欢那大补元气、健脾益肾的杏花坞羊羔酒,不知赵老哥你……”

    “好说,好说,管够,管够!”赵三平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语气倒是畅快。

    徐文溥摇头晃脑,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杏花坞三大名酒,竹叶青、杏仁露、羊羔酒,竹叶青可是排名第一的贡酒,最好不过了。说来咱们也是运气好,生在河东,节帅又是好酒之人,是以这三大名酒除了上贡之外,真正剩下的佳酿,大多都在咱们河东散发,外地那些呀,十之七八都是下品抑或仿冒,难得赵老哥今日肯破费一笔,文溥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

    赵三平满脸笑容:“俺是李家老奴,能看见五少爷今日临危不乱,奇谋迭出,心里欢喜得很呐!破费一次,就当庆祝,又有何妨?”

    韩巨和徐文溥知道这赵三平对李衎老爷忠诚无比,加之他又没有子嗣,对老李家的三个孩儿,颇有对待自己孩儿的意思,时时刻刻为他们打算。这种典型的老奴心态,他们二人倒是很能理解的——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李宅后院中,杨氏站在一棵梅树前,看着面前自信满满的孩儿,有些担忧的问:“曜儿,你这办法,当真管用吗?”

    “娘亲宽心,这套办法孩儿已经反复推敲过,原本是想继续完善之后再向父亲禀明,然则如今既然出了这档子事,也只好提前拿出来,虽然还有些地方未臻完美,但渡过此次危机应当不成问题。”

    杨氏怔怔看了孩儿一眼,总觉得孩儿跟以往有些不同,可这种不同,只是一种气质上的差别,她又哪里能真正看出眼前的这个曜儿,已经不是她真正的孩儿了。

    终于,杨氏还是点了点头:“你有信心,这自然是好的,你是实诚之人,为娘相信你不会拿这样的大事来作戏耍,只是我这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托底……就是这般简简单单地把工序分开,这干活的进度就能提高五倍有余?这……这当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曜心道:“五倍?五倍算什么?知道福特老爷创造性地使用流水线生产之后,福特当年的产量增加了多少不?人家翻了四千多倍!当然,汽车的零部件太多,手工制造和流水线制造差别大一点也正常,而这制造战刀虽然在现在这个时代也算是工序复杂的工作,但跟制造汽车相比,还是没有可比性。不过即便如此,提高区区五倍生产率,那也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这话当然不可能明说,只好岔开话题:“娘,孩儿听父亲的意思,似是这次咱家跟李存孝李给事搭上了关系?”唐朝对官员,没有称呼“某大人”的习惯,“大人”在唐朝特指父母,尤以父亲为主,所以称呼某官员的时候,通常是姓加官职简称或者姓加勋、爵简称。李存孝此时是河东节度使府给事帐中,因此李曜称之为李给事。

    杨氏立即面现忧色:“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也正因着这件事,咱们才得罪了那李存信。张污落(李存信本名)这个回鹘人,据说一贯小肚鸡肠,历来看不惯李给事英勇善战,他们两人之间早有龃龉,今次你爹跟李给事走得太近,张污落便心存嫉恨,就为了这么点事,他便要置我家于死地,足见其心狠手辣。唉……你那法子就算有用,咱们能躲过这一回,下一回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了。”

    李曜微微扬眉,问道:“听说李给事善使大槊和笔燕檛,不知是真是假?”

    杨氏摇头道:“这个为娘就不甚知晓了,你问来做甚?”

    李曜思索着道:“李给事虽然善战,但跟随节帅的时间毕竟比不得张污落,而且张污落通晓诸夷之语,又素有知韬略美名……须知节帅麾下猛将如云,缺的就是善谋之人,是以眼下看来,节帅对张污落的器重,只恐还要更甚于李给事。然则李给事既是我代州飞狐人,父亲又已经搭上了他的关系,我们也只能好好利用这个关系。孩儿以为,李给事虽然在节帅军中地位比张污落略低,但他毕竟是我河东军第一勇将,又为节帅螟蛉,他若是铁了心要保我们李家,就算是张污落,也得掂量掂量。如此说来,倘使果真到了那般地步,只怕张污落便未必会再动咱们了,须知他虽骄横,却不会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为我们区区一个代州李家与李给事完全撕破脸……我料他必不会做这等蠢事。”

    杨氏面现惊讶:“你,你也是这般判断?”

    李曜奇道:“还有谁这么想了?”

    杨氏见他面色自然,收起惊讶之色,笑了笑:“你父亲也是这般说法。你方才过来之前,他还与我说道,那李给事乃是性情中人,此番他救我们不得,心中必有愧意,而我们若是竟能只凭自己的能力就度过此次危机,李给事定会对我们代州李家另眼相看,今后咱们在李给事心中的分量,便又重了三分。”

    李曜这才恍然,想想也是,李衎能白手起家打拼出这份家业,自然不是糊涂蛋,能想到这一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杨氏却又继续问道:“可这与你问及李给事善使何种兵器,却有何干?……莫非,你想给他制造新的兵器?这只怕难了,像他那样的大将,手中兵器必然都是使惯了的上品利器,再者说,咱们李家对制造马槊可不在行。”

    李家不擅长制槊,这个李曜自然清楚。马槊可不是歩槊,这兵器不仅造价高昂,而且费时极长,一把马槊制造成功,至少需要三年,历来就是世家将领才能用得起的高档产品。马槊跟歩槊的差距,就如同劳斯莱斯和自行车之间的差距一样。当然,正如同堵车的时候,劳斯莱斯还不如自行车好用一样,马槊这兵器限制也不少,由于太长,下马之后是不可能用马槊来作步战的。反过来也可以说,善使马槊之人,必然是高明骑将。

    李曜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当下回答道:“寻常马槊,咱们是不大在行,不过孩儿听说李给事天生神力,每战必备双马双槊……所以孩儿打算为他特制一把精钢长槊。”

第005章 今非昔比

    为李存孝打造一把精钢长槊这个话,李曜并不是说着玩的。他对马槊有一定了解,这种骑战兵器不像后世拍武打戏用的那种白蜡杆长枪,对于枪身韧性要求并不高,关键在于硬度要高,重量分配要均衡。

    硬度不用多说,重量分配均衡主要是指骑士在马上手提马槊之时前后须得均重,不必在控制马槊平衡上浪费力量,所以若是以精钢制成马槊,必然可以达到要求。

    精钢打造的马槊必然过重,非是寻常武将所能施展,不过李存孝在后世一贯被尊为五代第一猛将,力大无穷,以他的力量来施展,想来当可无碍。而且按照他作战喜欢配备两把马槊来看,他的力气极有可能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境界,以至于马槊那等强度的兵器都很可能在战场上被他打坏,那么如果能给他特制一把精钢马槊,想来他应该是相当高兴的。

    对于武将来说,除了自身武力,在战场上拼杀最关键的就是三样:兵器、马匹、盔甲。李克用麾下最精锐的便是沙陀精骑,代州李家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战马来送给李存孝;而盔甲的制造技艺大多是祖传,不仅结构复杂精密,代州李家并没有这方面的人才,而且也无法取得官府关防,按律是不能制造的。

    这后一点李曜知道原因,他们李家有利器署和州府关防,可以制造兵器,那么按照相应的规定,就不可能再得到制造盔甲的关防,这自然是防止私蓄家兵、意图不轨。不过在事实上,巢贼过后,天下纷乱,如今许多地方豪强或多或少都有些家兵,是以这种防备的效果如何,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那么代州李家要想准备一件能博李存孝欢心的东西,就只能在兵器上想办法——精钢马槊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曜心里清楚,李存孝其实并非一个很好的奥援,因为按照“历史”的发展,这位猛将兄三年后就会因为李存信的谗言而不敢留在河东,因而谋求自立,割据邢洺二州反出河东,最终被李克用平定,一代无敌勇将,竟然落得个五马分尸的凄凉下场……总而言之,李曜对李存孝的态度就是:此人目前暂可引为奥援,但今后却要逐渐疏离,以免被牵连进谋叛大案。至于劝说李存孝,李曜自问没那个资格,别说根本不认识,便是认识也是白搭,更何况如今才大顺元年,李存孝显然毫无反意,这话又从何说起?

    “钢槊……”杨氏想了想,最后摇摇头:“这些事为娘不懂,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孩儿知道了。”李曜垂手应命。

    “不过曜儿,你今天的表现,的确让为娘的很是好奇……”杨氏说着,偏过头紧盯着李曜的双眼。

    李曜心道:眼神威慑?这我可不怕,咱从几岁锻炼到二十几岁,历经十几年久经考验,想当初,任凭老师怎么挤眉弄眼,咱还不是该睡觉照样睡觉,该看小说照样看小说,该传纸条照样传纸条……

    “孩儿也觉得奇怪,彼时被砸之后,孩儿隐约间仿佛身处云端,正头疼欲裂,却有一位穿着七彩霞衣的仙女,脚踏一朵五彩祥云忽然出现……她看了孩儿一眼,蹙眉问:‘事未毕,何故擅归?’孩儿自是不知她何出此言,待要开口相询,却竟发不出声音。而后,她便挥手从袖中射出一道华光,那华光包住了孩儿的脑袋,再后来……再后来孩儿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本也未曾觉得有甚古怪,只是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竟然一想就通……”

    杨氏听着,慢慢地眼睛越睁越大。她还是把李曜当作自己儿子的,而在她看来,她的曜儿从来不会骗她,再加上李曜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目光中还隐隐带着一些疑惑,就仿佛他自己也不肯定似的,这就更让杨氏相信儿子说的是真的了。

    “你,你是说,你遇到天上的仙子了?”杨氏话里隐隐带着些颤音。

    李曜却茫然摇头:“孩儿不知……许是,许是孩儿当时伤了脑袋,迷糊了吧?”

    “不!不会!”杨氏忽然坚决起来:“如果只是迷糊了,怎么会一醒来就……就聪明了这么多?”

    李曜见她信了,心里嘿嘿一笑:那是,咱现在是一个脑袋里装了两个脑袋的货,其中一个还是一千多年后的先进大脑,能不聪明么?古人毕竟是古人,这种神仙之说,他们竟是深信不疑。

    杨氏面色激动,来回踱了几步,喜道:“此事你可曾告诉你父亲?”

    “未曾。”

    “为何不说?这正是天大的喜事啊!”

    李曜轻声道:“娘,孩儿并非嫡子,此事……只怕还是不说的好。”

    杨氏一怔,眼中的欣喜逐渐隐去,半晌才默然点了点头,叹道:“你能顾虑到这点,很好,只是你……罢了,罢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为娘倦了,你也自去歇了吧。”

    “是,娘。”

    李曜走后,杨氏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深深一叹,转身看着雪中的寒梅,落寞的眸子中闪烁出一丝光芒——

    李曜走进自己的小院,来到虚掩的房门边,便听见里面似乎正有人收拾东西。他推门一看,却见赵颖儿正在他的书案便整理笔墨纸砚,火盆里似乎又添了些石炭,烧得更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丝毫不像外面那般寒冷。

    赵颖儿听见房门推开的声音,抬头一看,见是李曜,立即露出甜甜地笑容:“少爷。”

    “不是让你歇了吗?怎的又来忙了,这些稿件我自己便能收拾的。”李曜一边说着,一边脱了鞋走进房间,跪坐在火盆旁边伸出双手烤火。

    赵颖儿立即走过来,站到李曜背后,轻攥着小拳头在他两肩上敲着,嘴里却笑道:“少爷说笑呢,少爷没休息,颖儿怎么能休息?”

    李曜没防备她过来是敲背,被她一敲,身子下意识绷紧了一下,然后才发觉她只是习惯性地过来给自己敲背,这才放松下来,苦笑道:“我有手有脚的,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自个累着自个,以后我写写画画的这些东西,你等我自己收拾就成了……怎么了?那要不你给我研墨就好了。”

    原来李曜说着,忽然发现赵颖儿的手慢了下来,不禁有些奇怪,以为自己不要她做事反而让她伤心,连忙转头一看,却看见这小丫头脸色微微有些涨红,倒像是有些尴尬害羞一样,一愣之下才知道自己这句话让小姑娘想岔了,坏就坏在那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李曜干咳一声,下意识看了看小姑娘的胸脯。因为火盆烧得很旺,小姑娘早已把那小棉袄脱掉,现在里头穿的是一件浅花褙子。褙子是唐朝中期出现的服饰,是由半臂发展而来的对襟式衣衫,通常较薄,穿在其他衣服外面。赵颖儿身材纤细,这件褙子又比较薄,立时便让李曜看见她胸前还真有两朵微微隆起的小蓓蕾。

    李曜立即挪开眼珠,作胸襟坦荡状,干咳一声:“呃……那个,有茶水吗?”

    赵颖儿也慌忙挪开眼,吃吃道:“有,有叻!”她如释重负地转身走道书案边,端起一具紫砂茶壶,往一只茶杯里倒了一杯茶水,一边用木质茶盘给李曜端来,一边说道:“我见少爷方才写的东西似乎尚未完成,以为少爷一会儿还要继续,就把茶具放在书案上了。”

    李曜心道:这小姑娘倒是懂事细心,我十二岁的时候,还一门心思打电游呢,难怪古代女子十三岁嫁人的大有人在,还真是异常早熟,嗯……都开始发育了……咳!

    他装模作样以文人逸士般优雅的姿势端起茶杯,大袖虚掩,小饮一口,却发觉这茶水似乎有点盐香味,不过除此之外,水温刚好,不烫不凉,而且入口清香盈颊,一股茶香仿佛直入心肺肚腑,竟让人觉得浑身一轻。虽然他对品茶全无研究,却也知道这茶叶应该很是不错。

    李曜正在心中暗忖,既然一介庶子平时所饮之茶都有这等档次,看来代州李家虽然门楣不高,但家业的确不小。不过这还得感谢陆羽,否则现在这茶里只怕还得放些姜末甚至胡椒、酥油之类七七八八的佐料,那就真是大煞风景了。

    这话可不是李曜胡思乱想,如果他现在穿越在玄宗开元年代之前的唐朝,那么他穿越之前只怕要自带茶水。否则,除非他家里乃是高官贵族,不然平时几乎很难喝到茶。因为在此时,“茶”是一种很高贵很有文化很装逼的饮品,路边小店档次太低,寻常人家品味不够,日常都不会准备这种东西,只能到寺庙里或者某些南方来的高官贵人家里,才有机会品茗。

    在唐玄宗时代以前,中国北方地区,不但街上的饮食店里没茶水,就是普通贵族官员家里,也不要指望谁家能动不动给来访的客人端杯茶上来,平民百姓就更别提了。至于为什么……难道我国人民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就开始喝茶一直至今的?

    可以这么说,假如李曜在穿越之前已经养成了天天喝茶的习惯,那么西汉之前的年代,他最好都别穿过去——穿过去要想喝口茶,那得装病,求医生给开药方的时候把一味叫“茶”或者“荼”,又或者“茗”的树叶子加进去,然后让家人花大价钱去药铺买来这味药,自己煮水喝。

    如果很想穿越到西汉,又要坚持天天喝茶,那他除非能在落地时找好坐标,一定降落在西汉的蜀中也就是现代的四川省里。因为味觉特别发达的四川人民,从西汉时代就开始全民饮茶了,但也仅限于此地。要是落点不准穿到了别的地方,就只能跟群众一起嘲笑“瓜娃子没事成天喝药做啥子?”

    要是穿到南北朝,落点范围倒是可以扩大到整个南方,但最好是投胎上层贵族社会,跟乌衣巷的王谢子孙们一起挥挥拂尘、喝喝茶水、谈谈理想、说说人生、论论境界。

    而如果一定要穿越到唐朝,又想见识见识李世民或者武则天,还想在帝都长安或者东都洛阳里喝到茶,那就真有点技术上的难度。由于隋唐都是继承了北朝的政权和价值取向、生活习惯,所以在初唐社会里,乳制品的普及程度比茶类饮料高得多,去人家里讨一杯酸奶酪或者米酒都比讨茶喝容易得多。

    所以说要想喝茶的话,要么去那些保持了南方生活习惯的江东华族家里,要么去寺院里——僧人是普及饮茶习惯比较早的群体之一,因为茶水有兴奋作用,能帮助他们保持头脑清醒多念几卷经。

    但还是有问题,因为就算到寺庙里讨到了一杯茶水,李曜也不能确定他真能咽得下去。

    为什么?因为那茶水里面,除了茶叶之外,还可能有葱、姜、胡椒、大枣、苏桂、桔皮、薄荷、酥酪……甚至是牛羊猪肉的油脂。

    就算他运气出离的好,那里面除了茶叶,其他东西全都没有,但是只要仰头喝上一口——很好,这茶水百分之九十九是咸的,至少肯定要加点盐,要不然算什么煎茶嘛……

    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喝茶的习惯在中国大范围流行开来,从那之后,普通人家和饮食饭店大多都能供应茶水了。但是,终唐之世,很多人——甚至有说是大部分人——喝茶的时候,习惯往茶里加入以上所说的种种佐料。

    这些人的神奇熬茶法大致步骤是这样的:先拿茶叶,茶叶是用鲜叶蒸焙烘干加工出来的,有可能是零散叶状,但更多的是紧压成饼状,比较象现代的生普洱饼,然后把茶叶掰碎了,上火烤……烤得又红又干,捣碎了倒进瓷瓶里。接下来烧水,水开之前,往锅里加入上述种种佐料。水开后,把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佐料一起煮啊煮,煮成一锅“茗粥”,倒出来分好杯,开喝。

    作为现代人,李曜当然觉得这么着煮出来的茶水根本没法喝。而在此时的唐朝,也有一个人这么想,比如有一个叫陆羽的家伙就会站出来,对着“茗粥”跺脚大骂:“这也叫喝茶?”

    陆茶圣大力倡导的、高雅清新有文化有品味的、被日本人学走部分且保留至今的正宗唐式煎茶法是这样的:先掰碎茶饼,丢容器里上火炙烤,至少火力均匀地烤两回,越干燥越好,据说这样可以使茶味增厚。接着把烤好的茶叶趁热放进纸袋子里,防止香气外溢,放凉。然后把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的,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那么大的碎屑不成,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能碾成松花粉状最佳。碾碎的茶屑再倒进茶罗子,用罗筛一遍,反正就是要细细的茶粉。茶粉收好,可以开始烧水了。陆茶圣认为用山泉水煎茶最好,江河水较差,井水最差……自来水不考虑。

    接下来,用特制的风炉、上好的炭、专用的小锅釜烧水。水面有鱼眼纹,微微发声的时候,叫“初沸”,这时候加盐;锅边缘如涌泉连珠冒泡,叫“二沸”了,这时候用瓢舀起一瓢水出来,放旁边备用。然后一边用竹具搅动锅里的沸水,一边往水中心撒茶粉……很快水又开了,汹涌激荡,于是把刚才那瓢水倒回锅里,压一压火头,别让茶粉迸到外头。等到“腾波鼓浪”的“三沸”一出现,这茶就算煎好了,赶紧离火别再继续煮,端着锅往那些高贵的青瓷白瓷茶碗里分倒吧。分茶也有要诀,要诀在于把茶水上的浮沫(茶粉不是速溶咖啡粉,大部分在水里呈飘浮状)艺术地倒进各个茶碗里,最基本的要求是:厚薄均匀,看着舒服,高手甚至能把这些浮沫酙成各种图案各种造型来比试“斗茶”。最后要注意的是:煎一釜茶最多只能倒五碗,限量版才值钱,再多了就不够高贵冷艳,而是“饮牛饮骡的蠢物”了。

    陆氏煎茶法公布以后,很快作为上流社会贵族人士玩高雅的标准之一,风行全国,传诸后世,福延东瀛,经久不衰。所以如果要喝茶,只能穿越在开元天宝之后——差不多也就是安史之乱以后,在民间虽然很可能依旧只有味道奇怪的八宝乱炖茶,但是在皇室贵族或者豪商巨富家里就可以享受正宗茶道伺候了。

    他正品评陆羽的历史功绩,却听见赵颖儿问道:“少爷,这茶汤可还适口?”

    李曜怕被她瞧出破绽,故意风轻云淡地道:“嗯,不错,颖儿的茶艺又有精进了。”

    哪知赵颖儿却嗤地一声轻笑:“少爷忒地装腔作势,你念叨这顾诸紫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夫人这次去晋阳特地给少爷你带了半斤,怎的喝到嘴里偏就只说一句‘不错’?莫不是颖儿手艺粗陋,糟蹋了这湖州名茶?”

    李曜愕然,看了一眼杯中茶水,心道:原来这就是陆羽《茶经》里说的,在唐朝时仅次于四川‘蒙顶石花’的紫笋茶?果然是好茶,只是……这茶给我喝岂非牛嚼牡丹了?

    李曜干笑两声,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唉,看出来就行了,别说嘛,多没面子……”

    赵颖儿见他说得有趣,不禁轻掩小口,又见五少爷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己,就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口快,落了少爷的面子,歉然一笑,岔开话题道:“方才憨哥儿又骑马出门去,好像是要给附近田庄传达老爷的吩咐,少爷,如今才过完年,田庄上便有农活要忙了吗?”

    李曜收起笑脸,摇摇头:“此番却不是农活,而是我要抽调一批劳力到铁坊帮忙。”

    赵颖儿微微有些惊讶,看了李曜一眼,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道:“难怪……”

    “难怪什么?”

    赵颖儿微微迟疑,才小声说:“憨哥儿出门的时候,正碰上三少爷回来,三少爷嫌憨哥儿牵马出门拦了道,骂了他几句。憨哥儿口拙,来来回回只说老爷让他立刻出门办事,结果被三少爷抢了马鞭抽了几鞭子。”

    李曜眉头一皱,问:“李……哦,我是说三哥,他抽憨娃儿的时候,知道憨娃儿是去农庄通知那些劳力们明天到铁坊上工的吗?”

    “知道呀,憨哥儿虽然口拙,但老爷让他去做什么,他还是说得清的。”

    李曜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这三哥,倒是好威风。”

    赵颖儿面现讶色,仿佛有些不认识李曜似的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三少爷……历来如此啊。”

    “是啊,历来如此,他都习惯了。”

    李曜的语气平静下来,但这句话在赵颖儿听来,却直觉有些不妥。自家少爷以前可绝不会如此说话,难道……难道今天少爷险些遇难,真是三少爷暗中下手,后来却被少爷发现,因此少爷才会一改往日唯唯诺诺、步步退让的态度,有些做怒了?若真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否则的话,三少爷过去百般欺辱少爷,少爷都没动怒,却为何这次就完全不同呢?

    赵颖儿年纪虽小,心思却细密,身在这一方巨富之家,又得了她母亲的一些说教,自然知道一些豪门辛秘。像三少爷那种人,无非就是自己游手好闲惯了,见到身为庶子的李曜比他还得父亲看重,于是心中嫉妒,便仗着嫡子身份动不动就欺负李曜,想以此来“让他知道差别”。不过这次李晡居然弄出这一遭,差点要了五少爷的命,五少爷若还不有所防范,日后只怕当真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赵颖儿不禁担心起来,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盆里的煤火。

    其实他这时候也正在思索这件事情。李晡这个三哥在他的“记忆”中,是个很讨厌的人。但李曜本人对他的态度也仅仅限于讨厌这个层次,他很清楚自己跟三哥身份上的差别,从不敢跟三哥冲突,三哥找他麻烦,他一次次都是妥协退让,说起来还真是把“弟则恭”演绎到了极处,只是弟恭而兄不友,他那三哥从来没反思过自己的行为,反而只当李曜胆小怕事,因此越发嚣张跋扈起来,动不动就是喝斥责骂,根本没拿他当弟弟看。

    然而即便如此,李曜也想不通李晡为何要杀他,虽然按照唐律,父亲如果去世,儿子们都可得一份家产,甚至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儿)也能拿儿子的一半,但实际上在这个宗族社会中,大家族并不会把祖产分开,而通常是按照家长的遗嘱,由嫡长子继任为新的“家主”,总揽全家大权。

    也就是说,李曜根本没有机会染指李衎百年后的遗产,既然如此,李晡难道就因为“看不惯”,就对他生出杀心?这话说来,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诛心一点想,李晡就算真有坏心眼,要杀人,那也该杀大哥李暄才是,因为李暄才是嫡长子,是李衎天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杀了他,李晡就成了唯一的嫡子,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而真要是得到了这份家业,只要李家的各个行当正常运行,就算李晡游手好闲甚至是整天睡在代州最大、最高档的闻香楼里不出来,他这一辈子也花不光李衎留给他的这份偌大家业。

    可是这次,李晡对自己这个毫无威胁的庶子如此费尽心机却是为什么呢?

    李曜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只好暗忖:还是得再观察观察,才好定论,眼下我又要再受“重用”,难保李晡不会再次作怪,到时候我小心一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顺便看看这位三哥究竟想做什么。

    他心中冷哼一声:李晡啊李晡,你若是还贼心不死,我便叫你看看什么叫今非昔比,今天的李五郎,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你欺辱的李五郎了!

    突然,李曜抬起头来,朝赵颖儿看去。赵颖儿定定地盯着他看,心里正出神,忽然见李曜朝她看来,不禁慌了一慌,下意识问:“怎么了?”

    李曜灿然一笑:“下次给我煎茶,记得不要放盐。”

第006章 一声暴喝

    次日,李曜起了个早,原本打算在院子里做一做运动,顺便仔细思索一下今天各路人马到齐后自己的处置,不料赵颖儿这小姑娘昨天听说自家少爷得了老爷重用,今天竟然也特意起了个早,早早地在外间房里生了火,等着伺候他梳洗。

    李曜一见赵颖儿,当下就是一愣,在他继承来的记忆中,此时离李曜平时起床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按说赵颖儿这时候应该还刚起床才是。

    赵颖儿见了他,却是一点都不奇怪,过来给他整了整衣服,说道:“少爷今个头一回处置这等大事,颖儿就猜少爷定会早些起来,怕耽搁少爷,就先过来了。少爷稍等,水已经热了,我马上端来。”

    李曜知道这事劝她不得,也就点点头,跪坐到黑漆木案前,思索自己今天该从何入手,在那些管事、大师傅、小学徒以至长工们面前,又该以什么神态示人,甚至他还想到昨天自己有件事没有考虑周全,那就是长工们也该发工钱,至于具体发多少,还是先与大管事商议一下再看吧。

    赵颖儿很快进来,端着铜盆,放到李曜面前的黑漆木案上,李曜洗过了脸,又接过杨柳枝和细盐刷了牙,赵颖儿这才将这些东西暂时收到一边,开始给李曜戴幞头。倒不是李曜故意摆架子,委实他这个现代人自己不会戴这东西。

    幞头其实分为两层,内层是巾子,外层是黑色罗纱制成。初唐时流行的是平头小样巾,此后经过武家诸王样等式样发展,眼下也算是越发地潮流、时尚了。比如李曜所用的这晚唐巾子就比初唐时要尖、直一点,看起来比较精神,罗纱幞头后面垂下的部分也由软脚发展为硬脚。

    不过硬脚虽然是发展趋势,但这种装扮在这时还过于时尚,对于时尚的东西,古今有些雷同,那就是肯定会惹一些老人不喜。李曜见了自己的幞头是这种款式,连忙回忆一下,想起李衎也是用的这种,这才放下心来,既然老爹自己也用,那就不打紧了。

    赵颖儿为李曜装束完毕,说道:“今个老爷和夫人肯定也会早起,少爷要先去问了安再去铁坊,还是……?”

    她要不说,李曜还真没有这大清早给父母问安的习惯,当下心中道了声惭愧,忙说:“自然先去问安。”

    赵颖儿便道:“那请少爷稍等,颖儿收拾了这些东西就带少爷过去。”

    李曜“嗯”了一声,端坐不动。他知道这等大家族的规矩,这问安也不是直接就往后院闯,得让丫鬟先到后院问问夫人的丫鬟,看老爷夫人起床没有,若是起了,丫鬟就通报一声,说少爷来问安了,然后老爷夫人发话,少爷才能进去。若是尚未起来,少爷也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在外面候着,这种情况除非是有要事跟父母商议,否则一般不会;另一种就是请夫人的丫鬟转达一下,说是少爷已经来过了,实际意义说来也不大,就是一种孝礼。

    不过作为后来人的李曜倒是觉得,这种礼节本当继承下去,只要不像某些朝代那样矫枉过正,把个孝道都给搞畸形了就好。至少比后世那些动不动就把父母当牛当马的小皇帝、小公主好。

    赵颖儿动作很是麻利,很快就收拾停当,李曜便起身出门,穿了鹿皮靴子,跟赵颖儿穿过几个回廊小院,就见到一座垂花门——这扇门又称二门,用来分开外院和内院,也就是古代大家闺秀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个二门,别说男仆不得进入,就算李曜这样的少爷,也不能不报而入了。

    当然赵颖儿却是可以进去的,她是五少爷的贴身小丫鬟,平时李曜问安就归她通禀。

    赵颖儿见李曜站定门前,小快步走进去,转过影壁,发现影壁后面果然站着夫人贴身的丫鬟竹儿和两个新来不久的小丫鬟。

    赵颖儿甜甜地叫了一声:“竹儿姐姐,五少爷来给老爷和夫人问安了。”

    竹儿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夫人早料到曜少爷今晨可能会来得早一点,已经和老爷起来了,现在算算时候,也该洗漱完了,夫人吩咐过,今天曜少爷过来不必通传,你跟曜少爷说一声,可以进来了。”

    赵颖儿出来接了李曜进来,李曜对竹儿微微一笑,道:“劳烦竹姬。”

    竹儿看了他一眼,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曜少爷虽然跟过去一样和善客气,但好像总有点不同往日了。

    到了内堂,果然李衎和杨氏都坐在房中,面前各置一只黑漆木案,上有汤碗,看起来正在用餐。李曜上前问了安,李衎便道:“且坐,竹儿置案,上黍臛。”

    李曜其实颇不习惯这种跪坐的方式,但没奈何,谁叫自己穿越的时候没长眼睛,要是穿到宋朝之后,就不必受这等苦了。竹儿在李曜面前也放了一支黑漆木案,早有人端上一碗黍臛来。臛者,肉羹是也,黍臛者,加了黄米的肉羹是也。不过眼前这碗黍臛,里面的肉可不是猪肉,而是羊肉,这碗东西换成现代话说,就叫黄米羊肉羹。

    李曜喝了一口,心道:这纯天然的羊羔就是不同,虽然没有味精,但也没有瘦肉精,难怪这么香嫩。

    转念又想到,唐人食肉,主食羊、犬等,猪却不受重视,只有吃不起羊、犬的贫苦人家才将之作为肉食来吃,若是能够大规模养猪……不成,这会儿还没有苏东坡那样的大名人宣传猪肉的好处,就算养了猪,只怕也卖不出好价钱,何况我还真不会养猪呢……

    “五郎!耶耶说话,你听与未听?”

    耶耶,就是爸爸的意思,李世民在写给李治的家书中,落款就是“耶耶,敕”,等同于“爸爸亲笔”。

    李曜连忙回过神来:“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作为小时候的闯祸王,李曜深知认错的重要性,不管做没做,先老老实实认错,态度端正之后,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重罚。若是抵死不认或者倔强到底,没错也错了,到头来肯定要吃一顿打,这可是他的亲身体会。

    果然,李衎微微一叹,道:“罢了,你初当大任,便要面对如此局面,神思不属也是在所难免。耶耶昨夜思虑半宿,以为你所献之‘流水线作业’实有可取之处,只是究竟能提高几何,仍未可知。然则既有提高,则所耗费铁石必多,如今铁坊铁石存储颇为不足,一旦绝供,必成大祸。耶耶今日便要亲自去矿山督工,虽有大雪,也顾不得了。”

    李曜微微吃惊:“我家铁石矿山远在五台山左近,父亲这一去,只怕须臾难回,这般时节,风寒雪大,不如孩儿代父亲走上一遭便是……”李曜还是不习惯叫耶耶,他总感觉听起来有点像“爷爷”,所以仍是唤作父亲。

    李衎摆手道:“我意已决,五郎不必再说,那‘流水线作业’乃是你的主意,旁人哪里处置得妥?如今我李家生死一线,区区风雪算得了什么?”

    李曜只得叹息一声:“可惜大哥不在,否则何须劳动父亲。”

    “你大哥此去北地已经三个月了,要不得多久,也该回了。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这铁石矿山还得为父亲自走一遭方能稳妥。”

    一直没有说话的杨氏忽然道:“大郎在外未归,五郎亦脱不得身,然则三郎眼下正在家中,老爷何不教三郎去督工矿山?”

    李衎直接摇头:“三郎?他连矿门往那边开都不知道,铁石也不能分辨,他去济得甚事?”

    杨氏听他这么说,也就没有再提。

    李曜吃完那碗黍臛,只觉得全身暖和,当下辞别大人而出,交代了赵颖儿几句,便自去了,早有憨娃儿牵马候在门外。李曜见他脸上隐有血痕,想起昨天赵颖儿说他吃了李晡几鞭子,不禁问道:“憨娃儿,你脸上的伤可曾用了药?”

    憨娃儿一愣:“用药作甚,左右不过擦破点油皮,过得三五日,一发好了,万一请了郎中来,他提笔划上几下,便是两个月见不着猪头肉了。”

    李曜不禁好笑:“你这厮,忒地饕餮,若不用药,日后脸上落下疤痕,看你讨得到媳妇!”

    憨娃儿憨憨一笑:“曜少爷莫要捉弄我这老实人,我便是没疤,也讨不到媳妇的。”

    李曜脸上笑容一滞,看了憨娃儿半晌,道:“你怎的就讨不到媳妇?”

    憨娃儿讶然睁大眼睛:“我当然……他们都说我讨不到媳妇的。”

    李曜收了笑容,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你是能讨到媳妇的。”

    憨娃儿挠挠后脑勺:“喔……”他正不解为何人家都说自己肯定讨不到媳妇,偏偏五少爷就说自己能讨到媳妇,便看见李曜已经翻身上了马,忙不迭牵了马朝铁坊方向走去。

    李曜的骑术,果然只是堪堪能骑,水平如同后世马路上那些车屁股上贴着新手上路的司机一般,这平日里去铁坊“上班”,居然是一直由憨娃儿牵着马走的。若是赶得急切,也是憨娃儿一路牵马狂奔,李曜坐在马上,能不掉下来就算不错。

    此刻李曜心里忍不住哀叹:眼看着唐祚将尽,很快就要进入五代乱世,届时城头变幻大王旗,我却连马都骑不好,一俟有个万一,逃命都不利索,这般如何是好?要是有这憨娃儿的骑术……话说这憨娃儿倒是好脚力,牵马狂奔而不落后,这要赶在咱们新中国,那一准是个世界冠军,为国争光的健将啊。

    他一路思绪混乱,直到看见铁坊门口朝他拱手一礼的徐文溥才回过神来,跳下马来回了一礼,问:“徐管事,昨夜诸般计议可曾安排妥当?”

    徐文溥一边伸手虚引,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道:“五郎但可宽心,诸般细务,俱已妥帖,田庄方面一早便将长工佃户们带来,此刻赵大管事正在安排他们的食宿,韩二管事正带他们熟悉铁坊布局及交代一应禁止……眼下五郎既然到了,正好分派诸事。”

    徐文溥称李曜“五郎”并非不敬,因为“郎”是一种带有昵称意味的尊称,某种程度上与现代人称男子“帅哥”有些类似。

    李曜听了,才发觉自己昨天的考虑果然还是不周全,即便后来想到要给长工佃户们付给薪金,却没有考虑到这么一大批人的食宿怎么解决,好在既然有赵三平去处理,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李记铁坊在河东算是一流的大铁坊,方圆二三里,几乎成了代州一景。不过这点规模在此刻的李曜看来,那自然是完全上不得台面,须知现代工业国家的一些大型企业,厂区大得就像一座城,把这时代整个代州城放进去也是绰绰有余。

    李记铁坊兴起之快,乃是托了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福,这位沙陀贵族平定黄巢之乱后大肆扩军,朝廷方面自然不会给他半个子,而河东节帅府下的官方工坊又颇为不足,于是李克用便准了几家大铁坊参与兵器甲胄的制造,李衎正是拿到了这个“准生证”,李记铁坊才得以迅速壮大。

    李氏之富逐渐引起节帅府中高层的注意,为自保计,才有了李衎前往晋阳寻求靠山之举,哪知好不容易靠上同乡李存孝,却惹恼了与之一贯不和的李存信,生生闹了个引火烧身。

    “辛苦三位管事,此番确是危急关头,今日家父便要亲往五台矿场督工,只为铁石供应不至中断,我等既然主事铁坊,最是要紧不过,万万不可出了岔子。一俟度过此劫,家父定有厚报。”李曜一边往铁坊里走,一边对徐文溥说道。至于憨娃儿,早已牵马往马厩去了。

    徐文溥忙道:“五郎这般说,实是愧煞我等,昨日东家方言此事,我等惊惶之下,俱都束手无策,若非五郎天予之才,此时焉能各尽其职,各安其分?至于厚报云云,更是提也休提,东家自来仁德,待我等实厚,值此危难之际,连东家都亲赴矿产督工,我等正欲知恩图报,为东家竭心尽力,哪敢念及其余!”

    李曜自然又是一阵寒暄,说话间便到了工坊里头。穿过影壁,便是如校场一般的一块空地,平时集合工匠学徒训话便在此处,因而颇为宽敞。

    李曜在小台上站定,徐文溥则去唤人出来。工匠学徒们出来得较快,然后便看见韩巨领着一大群青壮乱哄哄地过来。

    这些人都是工匠和农民,也没人读过书,站在一起也无甚讲究,了不起就是工匠们站在前面,而学徒们乱糟糟地站在后面,新来的佃户长工则毫无队形地站在一起。

    李曜看得直皱眉,当初他在中学的时候担任过学校学生组织的各种职务,整队是经常事,见到这样的队伍,恨不得喊几声向前看齐、向右看齐,但想想还是算了,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很多书上都说古代没读过书的人经常分不出左右来的……

    “安静!都安静下来,听五少爷训话!”赵三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立即扯着嗓子喊道。不过他年老体衰,声音不够雄浑,效果自然平平。

    李曜记得韩巨的声音是很大的,这时候瞥眼朝他望去,却见韩巨漫不经心的站在一边,眼神也正朝这边看来。两人双目一交,李曜就知道他是在看自己的笑话,心中冷笑,转头朝已经来到自己身边憨娃儿附耳说了几句,憨娃儿连连点头。

    然后李曜若无其事地站好,面色如常,他身边的憨娃儿却忽然暴喝一声:“都他娘的闭嘴!”

    声若雷霆!一时万籁俱静,所有人肃然回头朝李曜和憨娃儿这边望来——

    PS:忍不住在正文外注明几点。这几点十分重要,绝非赘言。

    其实唐朝时期,“老爷”、“少爷”这两个词汇很可能是不存在的,如同之前“耶耶”就是我们现代人“爸爸”的意思,此时的“爷”,在很多时候其实是做“父亲”的意思来使用的。譬如“爷娘”就是父母。

    另外,李曜称呼李晡为“三哥”,如果按照唐朝习惯,也不大靠得住,因为唐朝有个很古怪的习惯,就是“哥”有时候可以当“父亲”用,比如在《旧唐书·王琚传》里就曾记载:“玄宗曰:‘四哥仁孝’。”这里的“四哥”乃是指玄宗的父亲睿宗(睿宗在其兄弟中排行老四)。又有《棣王琰传》:“惟三哥辨其罪。”这里的“三哥”也是指他父亲玄宗(在兄弟中排行第三)。而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有一封写给儿子李治的信,文末署名也自称为“哥哥”。所以如果深究,则本书中李曜对李晡最准确的称谓应该是“三兄”,因为“兄”才是“哥哥”这个词在唐朝最靠谱的说法。

    唐时称谓真要详说,着实比较复杂,譬如女性自称除了诸君熟悉的“奴”、“妾”之外,还可以自称“儿”,而且这个“儿”的女性自称,用得还比较多。与之相对的是,男性自称却也可以是“奴”。如此一来,古今差别太大,如果本书也严格规范,如此使用,恐怕您也很难接受。

    是以本书中依旧用了“老爷”、“少爷”和“哥哥”等称呼,主要是为了更多的读者看得习惯一点,历史帝类型的读者诸君大可不必过分考究,否则要完全按照史实习惯来写,只怕无风每天只能更新几百字,大家读起来也是绕口万分,诚然不美。

    当然,即便无风会为考虑读者诸君的习惯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妥协,但本书中肯定不会出现“主子”、“奴才”、“父皇”、“母后”、“儿臣”这类在唐朝完全不着调的词,甚至“皇上”这个极少使用的词,无风也会尽量不去提起。

    因如是故,望乞海涵。

    另,如今本书已经进入历史军事新书榜榜单,还请诸君多多收藏、红票支持,致谢!

第007章 一咏三叹

    待得众人都朝这边看来,憨娃儿见几百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却又慌了手脚,下意识往李曜背后溜了一步。

    “诸位!”李曜见目的已经达到,当下抓住机会大声道:“今日之所以召集诸位于此,乃是我李家准备带着大家一起发一笔大财!”

    李曜这话一说出口,就像老师宣布这节课临时考试一样,场面立即轩然。三位管事你望我我望你,满脸狐疑之色,这不是危急关头,逼不得已只好用那劳什子‘流水线作业’的法子来赶工么?怎的变成带着大家发财了?李五郎这话听起来怎的好像要扯旗造反劫掠官府府库一般?

    其余人等更是惊疑不定,只是碍于这时代等级观念分明,李曜这个五少爷还没明说造反,那大伙也只能姑且听着,跟自己身边的人嘀咕商议,却是没有人直接跳出来质问。

    李曜心里暗叹:果然是没文化真可怕,连个捧哏的也无,没得只好演独角戏,说单口相声了。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大声道:“家父日前去了晋阳,因得并帅信重,拿到了一笔大买卖……并帅府要我们李记铁坊在今年三月前提供三千柄战刀,十万颗箭头!”

    没有纪律性的坏处再一次显现,台下又是哄地一下闹开了,尤其是清楚兵器价格的铁匠和学徒们更是议论纷纷。

    “三千柄战刀啊,俺们李记的战刀,可都是配给沙陀精骑的上好宿铁弯刀,要卖两千文一把,只这战刀一项,便要六千贯!”

    “两贯钱一柄?你还当是十几年前么?自从巢贼乱起,中原和关中许多名匠都被巢贼裹挟,最后生生没了下场,俺们东家却算是托了这个福,眼下宿铁弯刀早已是四贯钱一柄,又兼我河东并帅征战每多,只怕出价还不止四贯钱了。零头不计,就算四贯吧,那也是一万两千贯的买卖!”

    “何止!李五郎刚才不是说了,还有十万颗箭头么?并帅在俺们李记购的都是破甲箭,那箭头每个值三文钱,一箱一千颗,值钱三贯有余,十万颗是多少箱来着……啊,对,足足百箱,那就是三百多贯……”

    “去去去,箭头事小,每战过后,只要胜了,还能捡回来再用,卖也卖不出好盘口,三百多贯,无非是个添头,不提也罢!要说赚钱,还得是剑槊刀枪!俺琢磨着,三千柄宿铁钢刀,只怕东家要赚一半不止!一半,那就是六千贯钱啊,能买多少张蒸饼、胡饼了?”

    “瞅你个没出息的,恁地小气,东家还吃胡饼么?东家家里可以餐餐鲜肉!不过要我说呀,还是存粮来得实在……等到年中,斗米半贯钱,能买上一万两千斗呢!”

    “俺却觉得今年米价要跌,朝廷不是说了吗?巢贼灭了!大前年关中斗米三万贯,前年斗米万五,去年斗米七千贯,指不定今年斗米只要三千五……俺们代州没遭巢贼,前年斗米一贯三,去年斗米就到了一贯钱,今年只怕还要跌。”

    “瞎说,哪有恁便宜的米吃!就算跌,一年能跌一半么?”

    “你才瞎说,俺大父(无风注:唐时“大父”通常指爷爷,偶尔也指外公。)说了,咸通九年(868年)他戍徐州时,斗米才二百文!”

    “就是,就是!俺听村里的先生说,太宗文皇帝贞观年间,斗米才三、四钱呢!玄宗明皇帝早年,也只要十几二十文上下!今年就算再跌,怕不也要七八百文,有甚呱噪地?”

    “唉……休提,休提!直娘贼的盐贩子,忒地坏事!早些年村里那几个好吃懒做的青皮嚷嚷着说要去投什么黄王,俺就说这巢贼准不成事,如今怎样?果然死了吧……我呸!满天下抓人吃的狗贼,活该受死!”

    ……

    李曜静静地听着,他没有为这些人并不担心铁坊无法完成这次交易而惊讶或不悦,民以食为天,升斗小民最关心的莫过吃饭穿衣,尤其是在这等战乱频仍的时代,稳定的生活、充足的粮食,才是他们在乎和向往的事。

    不过,李曜也知道他们的说法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尤其是唐朝的米价波动幅度很大,地区性差异也很大,这其中不仅仅跟地方经济开发程度有关,跟运输能力也有很大的关系,至于战争,那影响就更大了。

    不过总体来说,唐朝的钱还是比较值钱的,但是每当经过大的战乱,货币就会大幅贬值。贞观年间,一贯钱大约折合后世人民币2000元,安史之乱前一贯钱折合后世人民币大约1000元,安史之乱后大跌到一贯钱折合人民币100元左右,然后逐渐恢复。前些年黄巢之乱,钱又贬值,如今平定了四年了,一贯钱约莫折合人民币500元,六千贯大约折合人民币300万元。按照现代的房价来说,300万不算多,但如果拿这300万只做寻常吃喝的话……再说,唐朝末年的整体经济水平又怎能跟现代社会相比?(无风注:以上换算属于购买力的换算,并非学术观点,只做小说假设,诸君若有异议,但可一笑而过。)

    其实李记铁坊兴起之后,每年在节帅府拿到的兵器制造份额虽然不小,但绝非获利的大头。因为古往今来有一个道理是相通的,那就是作为官商,必定要为官府或者官员提供利益。所以,事实上李记铁坊卖给节帅府的兵器,利润并不高。支撑李记铁坊收益大头的,反倒是往北地贩卖民用铁器。

    譬如一口铁锅,在中原的价格约100文,李记铁坊制造成本其实只要40文,而贩运到北地卖给那些譬如契丹人、奚人等游牧族群,正常情况下一口铁锅可以换一头突厥敦马或者两头普通母马。那么,突厥敦马在中原值多少钱呢?答案是九贯钱以上,也就是9000多文!一口铁锅而已,跑一趟北地,价值凭空翻了近百倍,谁不眼红?

    而且人们常说锅碗瓢盆,北地游牧民族除了锅,连碗、瓢、盆也喜欢用铁的,原因是可以保证在迁徙过程中不会出现损坏。两个部落之间因为一口铁锅发生一场战争,这可是确有其事的事实。

    如此巨大的利益,是不是谁都能得到呢?当然不是。唐廷对北地可是“禁铁”的,如果私运,后果严重不说,就算这一路过去的治安状况也是糟糕透顶,非一般人能走。只如代州李家这等大铁坊,因为提供了质优价廉的兵甲给节帅府,节帅府对他们的某些行为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果然还是走私最赚钱啊,赖哥诚不欺我……

    “诸位且静!”李曜收了思绪,再次扬声说道:“此番生意虽大,但时限太严,若是仍按过去的老办法,必然误了节帅大事!到那时节,我李家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诸位匠师学徒乃至长工佃户,也必然涉案其中,免不得要流徙黔桂三两年……诸位想必也都知晓,那黔桂蛮荒之地,疠瘴横行,去时容易,回不回得来,可就不好说了!”

    李曜这番话说得众人一齐噤声,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想想那黔桂蛮荒之地距离代州不啻万里,此番若真是如李五郎所言,只怕自己还不等走到黔桂,就要惨死途中,落叶不得归根,遗骸不入祖坟,生生化为孤魂野鬼,家中老父老母无人赡养,娇妻幼子生活无计……这可如何使得!

    沉默只有数息,顷刻化为哄然。

    “东家怎能接下这等要命的买卖!”

    “这活儿怎么干得完?累死俺也做不成呐!”

    ……

    其中一个声音大声喊道:“李五郎,俺知道你是厚道之人,不若放了咱们的奴契,今后你家就算破落了,俺王大头三更睡五更起,拼死干活也供着你的吃食!”

    话未落音,马上有另一个更大地声音骂道:“王大头,你胡咧咧什么狗屁!东家待俺们不薄,李五郎更是仁厚!自打他来了铁坊,俺们哪餐饭吃的不是新鲜米麦?逢年过节还能看见风肉腊货!你到别家看看,吃的都是馊饼陈粥!现如今东家有了这么点事,你就想着卷铺盖滚蛋?滚你娘的王八蛋,你的良心都喂狗了不成!”

    “我怎么胡咧咧了?赵钢,你女儿跟着李五郎身边,你当然说他的好话,可眼下却不是讲关系的时候!并帅平定巢贼,兵势无双,连长安都敢打,天子都要出奔!他要是恼将起来,俺们这些人说不得个个都是人头落地,连流徙黔桂都巴望不上!还不如结点善缘,早早把咱们都放还回家,少不得供他们父子一副长生牌!”

    台下吵吵嚷嚷,李曜的目光却四下打量,将包括三大管事在内的众人神色都细细看在眼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在吵吵嚷嚷的场坪中显得格外不同,众人不禁齐齐止住了互相指责,一脸惊讶地朝李曜望去。

    李曜这时陡然收声,朝王大头大声问道:“王师傅!我听你方才也说我是厚道人,是也不是?”

    王大头一愣,看了看李曜,还是重重点头:“李五郎,这话是我说的,不过俺家里现在只有俺一个人干活,却有六口人要养活,俺不能流徙黔桂,更不能白白死了,俺……俺也不是忘恩负义,但有一点机会,俺都不会说这个话!俺王大头不是不肯卖力气的闲汉!”

    “好!我信你!”李曜大声回答,这句出人意料的话,顿时惹得台下又是一阵唏嘘,王大头的脸色却陡然涨红了起来。

    李曜却不管这许多,而是环视了众人一眼,大声问道:“诸位都是实诚人,我相信不会有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只要有机会度过难关,没有人会临阵退缩,做那缩头乌龟……是也不是?!”

    这话问得巧妙,自然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忘恩负义之辈,更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缩头乌龟,于是纷纷嚷了起来。

    “那是自然!”

    “喏!”

    “没得说!”

    “直娘贼,都是带把的,谁他妈爱做王八?俺本来就不打算走!”

    “就是,就是!李五郎,周大锤子说得好!俺也是这个意思!”

    “俺给李家干了十八年了,比你李五郎年纪还大,你走了俺都不走!”

    李曜一看,知道时机已到,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好,都是好汉子!……不瞒大伙,此番事情虽难,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家父对此……早有定计!”

    这番话震得众人又是一时失声,李曜却越发镇定,甚至微笑起来,露出自豪的神色,昂首挺胸,朗声道:“家父白手起家建起这偌大家业,何曾有过失算之处?他老人家既然敢接下这番买卖,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应付……昨夜已经授计于我,大伙儿只须按照我的指令行事,自然可以造出这三千把刀、十万颗箭!不仅可以完成并帅所托,而且自今日起,到交付为止,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工钱翻倍!早一日完成,每人给奖三日工钱,早两日完成,每人给奖六日工钱,以此类推!若是能早十日完成,则可多拿一个月工钱!……譬如王师傅你,若是这次我李记铁坊提前十日完工,你就可以拿到你现在两个月工钱的奖励!加上本有的薪酬,你的收入立时便翻了三倍!——大伙愿意做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曜先给他们安心,又抛出重奖,这下子台下自然再次炸了锅,一众人等嗷嗷直叫,恨不得立刻开工。

    三位管事目瞪口呆,望着被李曜激得满身干劲的铁匠学徒、长工佃户,一时间面面相窥。

    徐文溥长出一口气,啧啧赞道:“了不起,了不起,五郎今日这一手玩得真是妙绝!先以大难惊之,再以大义责之,末以大喜临之,真犹如名家之作,一咏三叹,诚可为典!若我不与昨日之闻,今日也必为五郎所惑,愿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

    赵三平皱如树皮的老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有些尖利的嗓子里喃喃念道:“是啊,是啊,好!好!”

    韩巨脸色变了又变,差点赶上奉旨泡妞的大词人柳三变,这时也干笑一声:“说的是,说的是,徐老弟昨夜夸赞五郎,我还没觉出来,今天一看……倒真是了得,真是了得。”

    徐文溥捻须一笑,看着已经开始分派任务的李曜,眼中欣赏之色越发浓重起来。

    韩巨心中却是巨浪滔天!他暗暗忖道:“莫非兰儿昨夜偷听的那场对话竟是真的!若不是遇见了神仙,李曜这个呆头小子怎么可能突然有了这等手段?……要是他真遇了神仙,怕不是有什么天命在身,如此我是不是该赶紧把那五百贯钱退给三少爷去?”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这笔意外之财,心道:“了不起以后老子少找这小子的麻烦就是了,到手的钱财怎么退回去?退什么都好,怎能退财!”当下打定主意,脸色也逐渐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李曜已经安排好了全部人手,又挑选出赵钢和周大锤子两个靠得住的大师傅教导那些技术比较到家的学徒如何掌握火候,然后便让他们各自分头行事去了。

    赵三平见李曜安排完毕,上前几步,欣喜万分地道:“五少爷今日这番话实在说得极好,一俟老爷自矿上回来,老奴便可上复尊前,说五少爷已经足以亲掌铁坊全权,老奴但可安为前驱,不复为忧也!”

    李曜刚刚体会到古代社会里好名声的大好处——李衎的睿智和他李曜的厚道,在这些铁匠学徒以及佃户长工心目中可谓有口皆碑,自己以忠厚之人说李衎早有定计,这些人立即就信了。这会儿他正有些得意,忽然听见赵三平这么一说,连忙谦虚道:“大管事过誉了,不敢克当,不敢克当。”

    徐文溥也上前称赞了几句,李曜也谦辞应了,这时韩巨上前,挤出一个笑容,道:“五郎此番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喜可贺啊。老爷……和夫人,若是知道五郎今个处置这般得宜,定然欢欣异常。”

第008章 火上浇油

    李曜将铁坊诸事分配妥当,便带了憨娃儿到他单独划分出来的一进院子。这进院子从布局上来说,坐落在整个铁坊的最东面。占地不算小,横竖四十丈,除中间的天井外,还有两大一小三间房。小房是李曜的书房,等同于办公室加休息室,两间大房是坩炉房和淬炼房,相当于李曜的实验室。

    这一进院子,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李曜走到书房门口,脱了鞋进去,从衣袖里取出几卷麻纸放到书案上,回头看憨娃儿还站在门外,不禁奇道:“杵在那儿作甚?进来坐下吧。”然后自己先坐了下来。

    憨娃儿愣了愣:“曜少爷,小的就站在门口好了……”

    “憨娃儿,你以后别自称什么小的小的,随意一点,等过段时候得了空,我还要你教我骑术,算起来,你还得当我老师呢……”李曜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当不得!”憨娃儿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曜少爷要跟小……啊,要跟俺学骑术,那是看得起俺,哪里敢叫老师?万莫折了寿去。俺是蠢人,吃得又多,马圈用不了俺,田庄也不要俺,只有曜少爷见俺可怜,收俺做个帮闲,俺虽然蠢,也知道曜少爷对俺好……”

    “诶诶诶,好了好了,打住了吧。哪有自己说自己蠢的?别啰嗦了,进来坐着,外头那风,吹得骨头都僵了,你站在门口方便挺尸么?”李曜又好气又好笑,虽然知道这年代人的等级观念很强,但他自己身上穿着羊皮氅子都觉得寒气刺骨,何况憨娃儿只穿着粗布袄,这样站在外面不动,怎么受得了?

    憨娃儿拗不过他,只得也脱了鞋进来,远远地找个下首坐了。李曜瞪了他一眼:“坐那么远干甚,过来给我研墨……咦,这纸怎么这么差劲?”原来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书案上的纸摊开,却发现那纸居然是脆的,轻轻一折,竟然裂了。

    憨娃儿刚爬到前面来坐定,正要研墨,见李曜惊奇,也惊奇起来:“这竹纸本就是如此,曜少爷写了这么多年……”

    “哦……”李曜干咳一声:“我是说,这次的竹纸,似乎是次品,嗯,次品。”他一边遮掩过去,一边心里纳闷:“竹纸不是应该洁白柔软、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乃是上好的画纸么?怎的这竹纸又黄又脆,轻轻折一下都能裂开?啊,是了,唐朝时最好的纸张似乎是麻纸,譬如封侯拜相,就称之为‘宣麻’,朝廷的诏令、章奏等各种文书均用白麻纸;抚慰军旅,则用黄麻纸。至于竹纸,虽然是唐代的一项重要发明,但可能是如今技术还不成熟,一般只用来做读书人日常练习之用,难怪我这‘办公室’里全是这种货色,庶子悲催啊。”

    他转念又一想:“记得《天工开物》里的竹纸,乃是以手工舀纸术制作。从选料到成纸共有15个环节、72道工序,用料讲究,生产工艺复杂。特别是‘操纸’一道环节,操纸师傅每一细小的动作都可影响纸质的成败,技艺高超的师傅连操数百张纸,其纤维排列、纸张厚薄、沁润速度、抗拉能力等完全一致。看来这竹纸就算发展起来,也是个高精尖的活计,就凭我在《天工开物》里看过的那些东西,只怕也不足以改进竹纸制造工艺,支撑大规模生产……不能大规模生产的货,是没有搞头的,就不要浪费时间精力了,还是先搞定钢铁的问题才是正理。眼下乱世即将来临,除了人口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粮食和钢铁。杂交水稻咱是玩不转的,又没有本事去南美找土豆回来种,也就只好在钢铁上下点功夫,想来日后以此为凭,亦当不愁混个平安富贵,一世逍遥。”

    憨娃儿这时已经把墨研开,李曜却实在受不了这竹纸的品质,他要写的东西,是要留存一段时间的,用这种折都不能折的纸,实在靠不住,便问道:“铁坊这儿,可还有麻纸?”

    憨娃儿想了想,道:“文书案牍是徐三管事打理的,也许他那儿会有。”

    李曜便道:“那好,你去找徐管事,就说我要些麻纸。”

    憨娃儿立即应了,起身去找徐文溥。李曜则摊开自己带来的那一卷麻纸,看着昨天写下的一些构想,嘴里嘀咕:“是一步到位直接改进到苏钢法好呢,还是一步步来好?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灌钢法,至少从老爹的态度来看,是相当自信的,若是我写一个《灌钢法》,把灌钢法的不足全部举出来,不知道别人看了会是什么反应?……然后我就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技术这种事,乃是硬道理,只要一试就知道我所言不虚,到时候他们自然只能服膺。”

    憨娃儿来得甚快,李曜刚有个思路,他便已经拿了一小叠麻纸过来,说徐三管事那里的麻纸也不多,这次拿了二十幅,够徐管事心疼的了。李曜不是不知道这年头上等好纸价格昂贵,但区区二十张纸就让徐文溥心疼,仍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也就只是笑笑,并未再提。

    提起笔来,蘸了蘸墨,李曜便在第一张麻纸最右侧写道:“灌钢法之论。”

    憨娃儿不识字,这时却也说了一句:“曜少爷,你的字写得越发好看了。”

    李曜面色如常,淡然一笑,心里却是颇为自得:“那是当然,想哥当年练毛笔字,废报纸写了起码上百斤啊!这等‘财大气粗’岂是这个年代寻常人等能比的?这年头除非极爱书法的皇亲贵戚,不把钱当钱一般买麻纸练字,才能跟哥比啊。这就是差距,这年头有时候皇帝高兴了,赐文臣麻纸百幅,这赏赐就已经算不轻了。可哥当年买废报纸,那可是论斤不论两的,两毛钱一斤,二十块钱就是一百斤了,够练两三年……”

    不得不说,李行云儿时看他那“臭老九”祖父写下的炼钢笔记还是很有用的,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李行云的祖父治学严谨,哪怕只是炼土钢,其一应考据也十分充分,李曜虽然偶有遗忘,但大体还是记得个七七八八。

    据那炼钢笔记中的说法,最早的灌钢技术记载是王粲的《刀铭》:“灌襞已数、质象已呈。”西晋张协《七命》中也说:“乃炼乃烁,万辟千灌。”而比较具体的是《北史》卷九十(有的作卷八十九,不知何故)《列传第七十七艺术上》所载:“怀文造宿铁刀,其法,烧生铁精以重柔铤,数宿则成刚。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斩甲过三十札。今襄国冶家所铸宿柔铤,是其遗法,作刀犹甚快利,但不能顿截三十札也。”

    从这里看不出的具体技术过程,但有三点是可以明确的:一、綦毋怀文的“宿铁刀”是用生熟铁杂合制钢锻造的,要点是加热铸铁直至熔化,设法使之渗入熟铁中,这种钢需要几天几夜才能炼成,看来技术比较复杂,耗费工时较多;二、綦毋怀文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以熟铁为本体,以钢为刃的正确焊接原则;三、綦毋怀文尝试过不同的淬火液。

    綦毋怀文的成就具有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意义。第一、他发明了一种相对简易的炼钢方法,这就给了铸造铁器以沉重打击。中国从青铜时代开始,就严重缺乏锻造和热处理经验,无法像其他大文明一样直接走表面渗碳制钢的道路。而灌钢法使中国人得以绕开这条艰难之路,按照后来宋朝时期的灌钢法,锻造铁体钢刃农用工具是比较容易的(相对表面渗碳而言),从南北朝开始,锻造铁器开始逐渐排挤铸造铁器;第二、焊接技术也从此普及,这就为更加优质的兵器和农工具的出现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像早期百炼钢刀那样脆的兵器从此不再出现,而局部淬火的重要性也下降了(淬火对熟铁影响不大)。所以说綦毋怀文不愧为中国冶金史上的杰出人物。

    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卷四《玉石部》引用的陶弘景的话说:“钢铁是杂炼生鍒作刀镰者。”可能南北朝时已经把灌钢作为一种普遍运用的制钢法了。至于它的发明时代,估计是在东汉末年。

    南北朝之后,灌钢法不断发展,逐渐成为这一时期甚至是此后整个中国古代最重要的炼钢法,然而它也逐渐走向了它的反面,从帮助锻造铁器打败铸造铁器,到阻碍锻造技术在中国的发展。李行云的祖父在笔记中思考和论述过,灌钢发生这种转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沈括的《梦溪笔谈》是最早详细介绍灌钢法的古书,有关的卷三《辩证一》内容如下:“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暂假生铁以为坚,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然而天下莫以为非者,盖未识真钢耳。”这里比较清楚的说明了宋代灌钢的一般工序。

    虽然沈括记载的是宋代灌钢技术,但据李曜所知,现在大部分的铁坊也都是这么做的,具体就是把熟铁条卷成螺旋状,然后把生铁片塞入螺旋之间的空隙中。然后用泥封住炉灶,或者是封住铁团本身,开始燃烧加温,直到1200摄氏度以上,生铁熔化,由于泥封,生铁不会因氧化脱碳,而是变成铁水流入熟铁之间,然后冷却取出铁团锻打,就宣告炼制成功。而代州李家的李记铁坊所采用的办法略有不同,主要实在前面几道工序有区别,李记铁坊是将熟铁锻成细条,然后盘成一团(大概类似蚊香),然后把生铁片置于熟铁“蚊香”之上,后面的部分都一样。

    这两种办法听起来这是不错的办法,技术简单,成本低,而炼出来的是钢。然而李曜清楚,有两个问题不能忽视:一、铁水本身,不是好的渗碳剂。除了中国的灌钢和欧洲曾短暂尝试的弥散法之外,古今都没有采用生熟铁杂合炼钢法的,尤其现代炼钢业无一采用这种方法,这就很能证明问题了。

    铁水是一种粘稠的液体,这种特性使碳分和其它杂质较多的留在它内部(不要忘记灌钢时铁团已经被泥封起来了,氧化现象是比较少的)而较少扩散出去。通俗的说,让铁水熔化渗入熟铁,使它渗碳,就好像把白糖洒在白饭上面,然后放入锅里蒸,指望它从内到外变得一样甜那么困难(相信这里的人都有些生活经验)。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碳分渗入熟铁较浅部位,而冷却后的铁水,成为钢中的高碳部分。也就是说,灌钢的特点就是含碳量不均匀;二、更简单的问题,地球重力。铁水熔化后会向下流,冷却后造成钢坯下部含碳量较高而上部含碳量较低——仍是含碳量不均匀。

    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有二:一是重复这一过程。早期灌钢耗费工时较多,就跟反复灌有关。然而,灌成钢团之后,它的塑性会变得很差,比如沈括所说把熟铁锻成细条,卷曲起来,这要是对钢进行就要困难得多,甚至于不可行。而只灌一次的钢,显然是因为碳分不均匀的问题而被看不起的。虽然问题不少,但时下统一的灌钢法就是这么解决含碳量不均的问题的,李记铁坊也不例外。

    但是李曜知道两种改良改进灌钢法的办法。历史上是在明朝出现的。

    一种是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七《金石类》所说:“灌钢以熟片加生铁,用破草鞋盖之,泥涂其下,火力熔渗,取锻再三。”这里主要强调要多次灌、锻。也可以看出明代炼钢炉并不封闭炉口,这样便于氧气进入而提高温度。需要封闭的只是铁团本身。

    而李曜曾经熟读的《天工开物》,在卷十四《五金》中介绍了进步的灌法:“凡钢铁炼法,用熟铁打成薄片,如指头阔,长寸半许,以铁片束包尖紧,生铁安置其土上(广南生铁名堕子生钢者妙甚),又用破草履盖其上(粘带泥土者,故不速化),泥涂其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取出加锤,再炼再锤,不一而足。俗名团钢,亦曰灌钢者是也。”(本段以上括号内是宋应星本人的注释)这种技术的重点是:一、熟铁片不再打细,因为比较疏松的熟铁有助于碳分渗入;二、明确生铁置于熟铁之上,这样可以比较好的利用重力使铁水渗入熟铁之间;三、仍强调要多次灌、锻。因为产品不再需要打细卷曲,所以可以多次重复灌钢。

    这种技术的问题是:一、一厘米多厚的熟铁片,看来是没有经过多次锻打的,这样的铁片比较疏松,好处是对渗碳有利,坏处是铁中杂质没有除尽,这就需要对炼成的钢认真锻打,对体力和经验的要求较高;二、长5厘米,厚一厘米的铁片,基本上是不可能渗碳完全的,何况渗碳剂是铁水;三、铁片钳紧熟铁,究竟“紧”到什么程度?如果太紧,铁水难以进入熟铁之间的缝隙,进一步加重渗碳不完全的毛病;四、地球重力造成的成品上下部含碳量不一致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因此需要一个终极解决办法,而这个办法实际上就是苏钢法。

    不过李曜把他的《灌钢法之论》写到此处之时,忽然意识到应该适而可止。这既是给工匠们一个适应新技术的时间,也是给自己留点货,毕竟这个家现在可不是他李五郎做主,可别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再说,只要自己用这个改进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渗碳不均的问题,那对于眼下铁坊铁器质量的提升也是相当明显的,这个功劳已经足够大了。

    搁笔,抬头。

    李曜便看见憨娃儿早已恹恹欲睡,眼皮打架,不禁笑道:“憨娃儿,怎么,昨晚没睡好?”

    憨娃儿听见李曜叫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俺睡得可香呢。只是曜少爷写字,俺又不识字,坐在这儿闲得慌,不知道怎么就……困了。”

    李曜便问:“现在可做得事?”

    憨娃儿一愣:“自然做得,俺有劲着呢!”

    李曜笑起来,站起身道:“那好,我教你一套法子,包管能炼出最好的钢,打出最好的兵器!”

    憨娃儿却没有李曜预料的那般欢呼雀跃,只是憨憨一笑:“那敢情好……”然后忽然有些扭捏,吭哧半晌,憋出一句:“那……那俺要是学会了,能涨工钱不?”

    李曜脸上肌肉抽了两抽,干笑道:“工钱是不涨的……”

    憨娃儿脸一垮,顿时有些气馁,哪知李曜又接着道:“不过呢,你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让厨子每天给你做三两腊猪肉。”这年代由于没有有效的保鲜手段,所以但凡鲜肉,总是特别昂贵,而风干的腊肉之类,就便宜了许多。当然,正因为这个原因,唐代的腌制风腊技术,倒可以称得上世界领先,此乃题外话,不多赘述。

    憨娃儿一听有肉吃,顿时精神一振,兴奋无比地要确认一下:“曜少爷此话当真!?”

    李曜哈哈一笑:“我李正阳说话,何曾有过不算数的?”

    憨娃儿大喜过望,一时间犹如打了鸡血,精神百倍,立即就兴冲冲地开始忙活起来,李曜见他手脚麻利,心里越发断定憨娃儿绝非真正蠢笨,只是敏于行而拙于言罢了。

    李曜指挥憨娃儿进行灌钢法改进试验的时候,铁坊二管事韩巨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匆匆来到两里路外的一家茶馆。

    他连路也不看,便直接上了二楼,朝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走了过去。那年轻人坐在窗边,背对着韩巨,正在品茗。

    韩巨刷地一下坐在年轻人的对面,叫了一声:“三郎。”

    年轻人抬起头,不是李晡李申午又是谁?只见他双眉一扬:“怎样?我那能干的五弟,今日表现如何?”

    韩巨嘿嘿冷笑:“三郎,你还真别小瞧了他,这小王八羔子从前装得一副傻啦吧唧的模样,只怕都是为了蒙蔽你。”

    李晡目光一寒:“此话怎讲?”

    韩巨却先不回答,转头喊了一声:“茶博士,来一壶寿州小岘春。”然后才回过头,面色沉沉地对李晡道:“你要问今日李曜在铁坊的表现,某只能告诉你,即便是换了大郎来,也绝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李晡面色阴沉,从牙缝中吐出四个字:“细细道来。”

    韩巨又是嘿嘿一声冷笑,这才将李曜早间的那番说辞一一说给李晡听,说完李曜之后,又将赵三平和徐文溥的反应也添油加醋地告诉李晡,尤其是赵三平那番话,更是被他夸张了十分。本来赵三平只是说李曜已经足以亲掌铁坊全权,到了韩巨嘴里,却变成了“五郎天纵奇才,足以执掌东家全权”。

    李晡将手里的茶杯用力放桌上一砸,茶汤飞溅,咬牙道:“苍头老奴,安敢发此大言!李曜小儿,贱婢之子,纵然借他两斤狗胆,又焉敢觊觎家主之位!”

    韩巨扼腕叹息:“三郎所言,本是正理,然则那贱婢小儿今日处事妥当,待东家归宅之后,一旦获悉,必然大喜。尤其是,李曜还献了那‘流水作业’之法,若是此法果然管用,此番大难得度,则东家心里,对其必然愈发看重。再往后……虽然大郎身正份明,然则李曜小儿却有一大内援,即便一时半刻尚且动摇不得大郎与三郎你兄弟二人之地位,可是天长日久,东家那枕边人岂会不抓住机会,进献谗言?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后宅那些人,可也都是看那女人眼色行事的,一俟东家心中略有动摇,这些人未必就不会为了讨好那女人,而胡编乱造,说一些不利于贤昆仲的话来,到了那时……”

    李晡勃然变色:“贱婢尔敢!”

    蔡佳面色不变,轻声道:“她要想在李家正位,或者说至少稳住眼下地位的话,唯有将贤昆仲二人压制住……母以子贵啊。只要她的儿子受宠,能稳稳压住贤昆仲二人,那么她这个后宅女主人的位置,就是雷打不动,三郎真以为她会有什么不敢做的么?”

    李晡面色一连数变,最后咬牙切齿:“如此说来,要对付这贱婢母子,最关键的还是对付李曜!”

    蔡佳一脸赞许,点头道:“正是!只要李曜出了事,譬如像三郎方才所言,身败名裂了,那么杨氏没有儿子作为凭借,她一个侍妾身份,就算令尊还对她有些眷顾,也仍然等同于失了宠,在家中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届时,谁还能威胁贤昆仲的地位?”

    “不错,你所言甚是!”李晡用力握了握拳头:“不过,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身败名裂?还是身败最为要紧,若只是名声受损,庶几还有机会再起,可若是人死了,我就不信,她还能再生一个!”

    蔡佳嘿嘿一笑:“就算她还有机会再生一个又如何?东家已过不惑之年,杨氏就算再生,今后难道还能有机会跟贤昆仲较劲?更何况,谁知道再生的时候,是弄璋还是弄瓦?”

    李晡哈哈一笑:“正是,正是如此!要是再生个女娃儿……哈哈!”

    蔡佳心中冷笑:“就知道你心狠手辣,上次便让我想个主意让李曜死于非命,哪知道天不亡李五郎,竟然活了过来。原本以为你该收手了,谁知你却更家处心积虑,要置李曜于死地,不过你们兄弟相残,可不关我蔡某人甚事。我蔡某人行事,只须对得起自己便是了,你供我吃喝玩乐,我为你出谋划策,本也是寻常事耳,李五郎死活与我何干?再者,我已经设计欲杀他一次了,若是被他知道,也定然恨我入骨,倒不如趁这李晡手黑,干脆就弄死那倒霉小子了事。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李晡此时笑声一收,抓住蔡佳的一只手臂:“蔡兄大才,要杀李曜,还须蔡兄指点,不知蔡兄何以教我?”

    蔡佳略一沉思,摇了摇头:“此番设计李曜,竟然被他躲过一劫,如今一时半会却是不宜再动。”

    李晡面色一沉:“怎么?那卑儿已经受了重用,长此以往,他在家父心中地位越发重要,届时再要杀他,可就更加困难了。”

    蔡佳摇了摇头,道:“三郎稍安勿躁,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番李曜虽然有功,但大郎常年北走,难道便是无功不成?我料令尊心中,绝不会这么快便会将他看得那么重。眼下一次失策,李曜又突然变得有些异乎寻常,他是不是能察觉前次事故之异状,如今尚且殊难逆料,唯有暂时隐忍,使其失去警惕,才是正理。”

    李晡烦怒,道:“这般忍下去,何时是个头?”

    蔡佳轻轻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不久矣,不久矣,一俟大郎回来,得知眼下情势,势必不会无动于衷,届时大郎自然会要出手。”

    李晡一怔:“我大哥?他会出手?”

    “一定会。”蔡佳嘿嘿一笑:“三郎,你须得知道,李曜若是崛起,大郎可是比你更着急!”

第009章 神兵初成

    韩巨走出茶馆,摸了摸腰间胀鼓鼓的荷囊,哂然一笑,自言自语道:“斗吧,斗吧!兄弟睨墙,我老韩才好落些好处。嘿!李五郎既然遇了神仙,想必对付他这三哥应当不难……只不过,李五郎虽是突然厉害起来了,可那李大郎却也不是省油的灯。算算时日,这大郎也该回了吧?不知道大郎回来,知道五郎这般出息,竟然从鬼门关上把李家一门老小救了回来之后,是后怕呢,感激呢,还是……欲除之而后快呢?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啊……”

    韩巨走后不久,李晡也面色阴沉地下了楼来,身边跟着一名油头粉面、约莫二十四五岁的男子,此人乃是李晡身边的一个帮闲,名唤蔡佳。

    这蔡佳原也是富家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偏偏弹得一手好琴。他少年时是个富贵闲人,可惜后来家中出了变故,家道败落,他又无甚谋生的手段,文不成武不就,只好央人辗转自荐到了李晡面前。

    李晡也是富贵闲人一个,平日里流连勾栏瓦肆,对于音律倒也颇有几分心得,见这蔡佳仪表周正,人又“风雅”,顿生好感,便将之留下,学着那些高门贵子的派头,把他当做门下清客,时不时请他抚琴数曲。此二人臭味相投,那蔡佳又是刻意倾心巴结,一来二去,竟然成了莫逆之交。

    方才李晡和韩巨的对话,蔡佳也在另一边也听了个十分,此时见李晡面色阴沉,知道他心中怨怒,便开口道:“三郎何必烦恼,大郎既然近日便回,还怕他回来之后那贱婢卑儿在这区区数日之间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

    李晡摇头道:“蔡兄有所不知,大哥虽然才能出众,又掌握北地贩运大事,深得家父信任。但那贱婢卑儿自小便会装模作样,早已哄得家父以为他是什么实诚君子,此番又可能立下大功,如此家父必然对他更加看重。而大哥自幼嫡长,严厉自傲,哪肯将这贱婢卑儿当作威胁?我只怕大哥对他一时轻忽……以这贱婢母子之伪善阴险,若得了什么机会,突然发动,未必不能打大哥一个措手不及,倘若到了那般地步,我兄弟二人便要追悔莫及了。”

    蔡佳一脸佩服之色,连连点头:“三郎果然天纵奇才,正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如此未雨绸缪,正是正理。只是……眼下那卑儿劣迹未彰,贤昆仲要如何为之,方能使令尊对他厌而恨之,不复再用?”

    “不复再用?这也太便宜他了!这卑儿昨日竟敢趁我心神不宁,指使我做这做那,心中可还有半分尊卑嫡庶之念?便是要不了他的狗命,我也要让他身败名裂,家谱除名!只合如此,方消我心头之恨!”

    李晡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狰狞可怖,蔡佳这个帮闲捧哏都忍不住面色一僵,然后才挤出谄笑,道:“这个……三郎说得极是,这卑儿如此可恶,实是不得不除……”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一边注意李晡的脸色,一边试探着道:“再者,那卑儿身边的小丫鬟赵颖儿容貌清丽,眼见得再过两年便是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若是那卑儿一直这般受宠下去,这朵花儿怕不迟早要被他摘了去……”

    不提赵颖儿还好,一提赵颖儿,李晡火气更大,恨恨道:“昨日要不是这卑儿还魂,本少爷便是用强也要得偿所愿,直娘贼!……赵颖儿仗着杨氏那贱婢和李曜的庇护,三番五次拒绝本少爷的好意,待我除去这对母子,定要叫她好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幻想着将赵颖儿那白玉凝脂一般的身体剥得精光,狠狠压在身下挞伐的场景,小腹立即生起一团火,恨不得立刻找个女子发泄一番才算痛快舒畅。

    蔡佳深知李晡为人,一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已经动了肾火,便嘿嘿一笑:“听说闻香楼的小玉姑娘昨个还在念叨,说李三郎有好几日没去她那儿坐坐了,莫不是伺候得不好?又说那可也怪不得她,李三郎乃是代州神枪,她那娇花一样的身子,哪里经得住三郎的挞伐?”

    李晡想起那小玉姑娘娇笑玲珑的身子,软绵绵仿佛水做的一般,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复又威风凛凛地道:“小玉姑娘最是知情识趣,某这杆金枪,正该在这等美人儿身上撒欢……不过话又说回来,小玉姑娘那香津妙舌的厉害,可真不是寻常男人能招架得住的……嘿嘿,嘿嘿!”

    蔡佳一脸猥琐和羡慕,连连称是。心里却也嘀咕:“直娘贼,他们李家的男人都长得这般高俊也就罢了,怎的连裤裆里的那货也格外雄壮?这小子整日流连勾栏瓦肆,几年下来居然还这般威猛,也没个纵欲过度之状,真真教人恼火,我怎的就没投个好胎去到他家……”——

    雪云低沉,天色渐暗,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李记铁坊中大锤敲打的声音逐渐小了,工匠们辛劳一日,已然各自回家,学徒们开始整理用具,被李曜调来帮工的长工佃户们则在赵三平和徐文溥的指挥下,将没有用尽的一应材料以及今日完成产出的弯刀箭头各自清点存放。

    整个铁坊,只有东边那一进院子,还有些嘈杂喧嚣。

    赵钢和周大锤子两位大师傅各自拿着一柄没有开锋、没有上柄的剑状铁刃,大喝一声,猛然相对劈去!

    锵!

    金铁交鸣,火星四射,两位大师傅都被方才这股劲震得后退了两步。

    “怎样?”

    说话的人语气有些急切,匆匆走近二人身边,这人身材高峻,面容俊朗,不是李曜李正阳又能是谁?

    赵钢和周大锤子都把手中简陋的长剑伸出来,却见周大锤子手中长剑锋刃处崩开半指宽的一个缺口,锋刃倒卷,显然损坏颇重。而赵钢手中的长剑,则只是在锋刃处微微下陷了分毫,显然只要磨一磨便能继续使用。

    赵钢惊讶万分:“五郎所炼之钢果然了得,某家弄铁,凡三十载,自问熟知铁性,方才与周大锤子两兵相交,某手中这钢剑外坚内韧,某可料定,便是再有比某气力更强者斩之,也绝不会摧折……此剑实乃上上之品,若得仔细打磨,便是古之神兵,料也不过如此而已。”

    李曜哈哈一笑,心道:“古之神兵?谁相信古之神兵比后世的合金钢更强,那人一定是仙侠小说看得太多了……我这虽然只是稍微改动灌钢之法炼出的新钢,但这等制造之法却也有改进,两相结合,就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以这种原料所制造兵器的整体性能,比苏钢法制造的钢材虽然还有所不如,但对上这时代其他的灌钢,不赢才叫见鬼。”

    他又朝周大锤子望去,周大锤子显得有些气馁,他苦笑着道:“五郎天予之才,某手中的长剑,虽是新制,但却也是某精心细造,方才两相交兵之时,某便觉得剑身不固,若是赵大哥再多使三分劲,某这剑便要当场折了……五郎、赵大哥,且看这剑刃,锋刃翻卷,可见其坚利远不如赵大哥所持之剑,而依赵大哥方才所言,则其韧性也必然不如,如此看来,五郎所制之新剑,当远胜铁坊旧日所制。我李记铁坊所制之兵器,已是当今上选,五郎新剑却可轻易胜之,足可见这新剑实乃天下神兵!”

    李曜朗声一笑:“天下神兵?或许现下倒也可以如此一说,但我心中还有更多改进炼制的想法,一俟我思虑妥当,日后必有更强神兵出现,二位大师傅可以拭目以待!”

    赵钢和周大锤子对望一眼,心中一阵激奋,然后同时生出些许诧异来:“怎的李五郎今日如此自信满满,浑不似他原先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不过想归想,一想到今后还能看到比今日这剑更强的神兵,这两位浸淫钢材铁器数十年的大师傅又不禁心跳加速,那神色,就仿佛久旱逢甘露一般。

    李曜摆摆手:“这两把剑都收了吧,明日化了铁水,再弄些铁石过来,我要造一把钢槊。”

    赵钢奇道:“钢槊?……这马槊若是钢制,只怕无人能用得动啊。”

    李曜微微一笑:“确实少有人能用钢槊,不过节帅麾下勇将,给事帐中李存孝必能用得,他是我代州飞狐人,这把钢槊,便是造了送他的。”

    赵钢便不再问,只是点了点头。

    李曜却又继续道:“钢槊此物,我铁坊从来无有人制,二位在我铁坊手艺最为精湛,而明日,那些学徒想必也该能够自行掌握控火之关要,届时还要请二位过来一展身手。那钢槊甚长,鼓风煽火乃是大事,须得有大力之人方能为之,我瞧憨娃儿颇有气力,明日便让他为二位打个下手,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自无不允,周大锤子甚至笑着拍了拍憨娃儿的肩膀,赞道:“憨娃儿这兔崽子,某实深知。吃得比牛多不假,可那力气啊,却也不比牛小!有他鼓风,某可安心。”

    赵钢也点头赞同:“憨娃儿力气甚大,做这等事,正得其所。”

    李曜笑着道:“如此便说定了,时辰不早,二位早些回去歇息吧。”

    赵钢和周大锤子便行礼告辞,李曜拱手相送,待二人出了小院,才回头对憨娃儿道:“憨娃儿,今日制成这剑,你有功劳,许你的腊猪肉,少不了你的,明日我便与厨子去说。”

    憨娃儿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傻笑。

    李曜又道:“你今日也吃好睡好,明日制那钢槊,赵周二位的技艺当无差池,剩下的,可就看你鼓风煽火的本事了,要是力气不够,炉温不能稳住,我可是要罚你的。”

    “曜少爷,俺省的,要说别的事,俺还不敢乱说,要说力气,俺只要吃饱,谁都不怕!”憨娃儿拍着胸脯保证道。

    李曜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有信心,那就这样吧。去牵了马来,回家了。”

    憨娃儿应了一声,跑着去了——

    “少爷,今晚不看书么?再过两日,西席先生要来查验功课,如今少爷白日里这般忙碌,晚上再不温习一二,届时先生考校起来,万一应对之下有所差池,只怕老爷不喜。”赵颖儿一如昨日,早已在李曜用餐的时候便在他房间里生了火,此刻见李曜进来,便说了这么一句。

    李曜一怔,才想起自己也算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不过唐时科举与明清差异极大,他如今并无什么“功名”在身。要说起来,唐朝科举上承隋制,又别有发展创新,在中国科举的历史上有重大影响,但是与明清那种科举,却有很大的差别。

    比如说唐代读书人要夺状元,不像明、清诸朝那样,先经县、州、府筛选,再经各省筛选,然后参加国家级考试:通过会试定一回名次,再通过复试定一回名次,再通过名义上由皇帝出题的殿试、十来位重臣“公同阅卷”、公推出前十名,由宰相在皇上面前“读卷”,最后由皇上“钦点”状元、榜眼、探花。

    唐代一般只在几个大区稍微认真地选拔一次,合格者便可直接参加“省试”(名义上由尚书省主持的全国性考试,相当于后来的“会试”),其录取人选与各人的名次全由知贡举一人确定。知贡举一般是三年一换的,有时一年一换,各人的学识、品性、心态不一,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个统一的标准。而且考卷不糊名,有时尚未开考,而名次已定,更有强要状元、自定状元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唐代的状元实际最多只相当于明、清的“会元”(会试第一),甚至连会元都不如。因为明、清诸朝科举考试已是主要的选拔官员的途径,筛选层次既多且严,参加国家级考试的人数亦远远超出了唐代(唐代应考的举子多则2000人,一般每年1000人左右,而明清读书人参加科举不仅人数则极为庞大,录取比例自然很小,而且会元的确定有极严格的程序,一般不是哪一个人说了能算数。

    不过,也并不是说明清的科举就在所有的方面都比唐时先进,至少从科目广博上来说,明清对比唐时,那是天差地别。

    隋设科举之时,以明经、进士两科取士。唐朝沿袭隋制,并有进一步的发展。由于国家制度的健全,经济的发展,庶族地主的兴起,要求提高社会地位,获得参政机会;李唐朝廷用科举考试作为选拔官吏的主要办法,以此选拔合格人才,提高官员素质和笼络士人等。

    考生的来源有从国子监来的“生徒”和经州、县选送的“乡贡”。先由礼部考试录取,再经吏部考以身、言、书、判,合格后始能授官。

    李曜穿越前逛某些历史论坛时,经常对明清时期的科举制度放肆狂喷,就是因为唐时广博开放的科举思想到了明清时节,便被人为地搞得完全走了样。

    唐时的明经、进士两科,最初都只是试策,考试的内容为经义或时务。后来两种考试的科目虽有变化,但基本精神是进士重诗赋,明经重帖经、墨义。所谓帖经,就是将经书任揭一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笔试。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诗赋则需要具有文学才能。进士科得第很难,所以当时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唐代考试科目又分常科和制科,每年分期举行的叫常科,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的考试称制科。常科有:秀才科,明经科,进士科,俊士科,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一史科,三史科,道举科,童子科等50多种。其中秀才一科,在唐初的要求极高,很少有人能通过,譬如太宗李世民时期,就有一科考完没有一个通过秀才考试的记录,可见其难度之高,因此秀才科逐渐废弃。俊士科则不常举行。考试的方式有:口试,贴经(填空),墨义(相当于口试的笔试化),策问(论文),杂文(诗赋)。

    明经科的内容:9部经书,《礼记》、《左传》为大经;《诗经》、《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不仅仅是6经,另外,《孝经》、《论语》为必考。明经科的考试方式一般只是口试,贴经(填空),墨义。一般只要对经文以及注释,记忆背诵熟练,就可中试。

    再看进士科。进士科原来只考策问,后来加上贴经(填空),杂文(诗赋)。贴经只贴大经,即《礼记》、《左传》。再加上贴《老子》,十个问题中能答上四个即可合格。杂文要求诗赋各一。策问要写五篇。策问主要是对时下国家的政治、经济、法律、军事、政务、漕运、盐政等等方面提出问题并作回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进士科一般取中很难,录取率只有1%-2%,因此当时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称。唐前期每科进士只取十几人,后期也只取三十几人。大诗人孟郊当时考中后,欣喜若狂,作《登科后》,其中有一名句流传千古:“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遍长安花”,可见其难,可见其喜。

    至于其他,再有:明法科,国家选取司法人才,范围为律七条,令三条。明字科,文字理论及书法,考《说文》、《字林》。明算科,考数学,范围很广,选数学人才。一史科,从《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中任选一,考贴也考策。三史科,《史记》、《汉书》、《后汉书》均考,主要是选拔历史方面的人才。道举科,考《老子》、《庄子》、《列子》。童子科,十岁左右的童子,考《孝经》、《论语》……等等。

    因为这些原因,李曜当初便一直感叹:看看人家唐代科举考试的范围有多大!从经文到时事政治、经济、制度、军事、法律、盐政、漕运、历史、数学、文字学等等,而且不仅考儒家的东西,还考道家的东西。

    他甚至觉得,和那时的科举相比,后世的高考也不过如此罢了。

    如此一来,考试范围非常广泛,要学的东西也非常多,不仅儒家,还有道家,及各种经史都考,还有诗词歌赋,并且非常重视策问,也就是考治国方略。李曜觉得,这样的考试才能选拔出真正的人才来。而且,常科登试后,还不能立即做官,必须经吏部的考试,叫选试,选试合格者,才能授予官职。

    这选试也很难,譬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文豪韩愈中进士后,三次选试都没有通过,只好去刺史那里做幕僚。可见这是一个多么严格的选才制度。

    当然这样的科举,由于考试范围极大,有很多科目又不可能有什么“标准答案”,以至于考试成绩的公正性就难免有些不易确保,因此到了明清时节,为了保证所谓的“公平公正”,便逐渐兴起了八股之风。

    只是李曜对此很是不屑,认为这是因小失大,仅仅因为要一个更标准的答案,就把整个科举取士的初衷都改变了,八股文写得好与能不能治国牧民有什么必然联系?这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过此时赵颖儿提到这件事,却让李曜心中一动:“我既然是读书人,以我家现在的实力,活动活动,拿个贡举的名额,应该是再容易不过了。那么我如果去参加科举,是不是可行呢?”

    再一想,还是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说自己这点水平过不过得了那独木桥,就算过得去了又如何?李唐这个朝廷已经只有十几年的寿命了,自己万一科举高中了,被留在朝中为官,十几年后朱温那老yin棍干出白马之祸的时候,咱这个大好头颅,可不一定保得住!

    他脑子里念头转得极快,想的事情虽然多,但也只是数息时间,既然想明白了不能走科举这条路,便也有了措辞,当下便道:“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怎能成事?眼下我李家大难临头,我身为家中一员,总要以维护家业为己任,至于读书之事,却也不差这几天。这几天我须得保持精力,待铁坊的流水线作业步入正轨,再来温习不迟。”——

    PS:唐与明清科举之论,只是无风一家之言,诸君若有不同意见,既可一笑而过,也可在书评区畅所欲言。若能得诸君详作高论以教,诚为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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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运械前线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两个多月过去,今日已是三月二十。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天下有大事,家中也有大事。

    所谓天下大事,乃是朝廷遣韦昭度会同王建攻讨西川,围困成都。王建先取成都外围,大顺元年(890)正月攻邛州(今四川邛蛛),陈敬瑄遣大将杨儒赴援,儒见建军盛,不战出降。刺史毛湘出战,屡败。王建留张琳继围邛州,自领兵会韦昭度合围成都。二十四日,简州(今四川简阳)将杜有迁执刺史员虔嵩降于建。二月三日,资州(今四川资中)将侯元绰执刺史杨戡降于建。

    不过这个天下大事,与李曜无关,他知道当今天子李晔为何要派韦昭度去打陈敬瑄,也知道这位中书令、岐国公和挂名的西川节度使韦使相现在看起来手握大军,意气风发,似乎马上要为大唐立下殊功。但李曜却知道,他最终只会被王建欺瞒得团团转,最后屁股一拍,自己带兵回了长安,却把唐廷苟延残喘的根基之地蜀中放手丢给王建。正因如此,五代十国之王建前蜀的建立,韦使相实有“大功”。

    相对这件大事,另一桩近在咫尺的大事更让李曜关心。那就是二月初,李克用发兵攻打云州。这次李克用本来是下定决心要收拾郝连铎这个祸害的,进军本来也挺顺利,很快就攻克云州东城。云州防御使赫连铎求救于卢龙节度使李匡威。匡威自幽州将兵三万赴援,先是击斩河东军邢洺团练使安金俊。接着河东万胜军使申信又叛降于郝连铎,李克用见一时难以击破幽云联军,考虑来考虑去,最终还是引军退回太原了。

    李克用从云州前线南返太原,途径代州。李曜的便宜老爹李衎等一众代州名流自然免不得要有所孝敬,顺便的,李衎便将那三千柄马刀和十万颗箭头交付出去。李克用堂堂节帅,自然不知道这批军械的交付时间如此之短乃是因为有所猫腻,他这次出兵无功而退,兵力损失虽然算不得太大,但因为撤兵甚快,军械损失多少有些让人肉疼,见李衎交付军械,着实夸赞了几句。

    不过,李鸦儿草原贵族出身,他那性子,夸过了也就过了,李衎也没指望李克用会因此对他另眼相看,宴会之后本想找李存孝联络联络感情,没料到这次出兵李存孝竟然没有跟来,反倒是李存信来了,李衎无奈之下,只有谨守本分,随代州刺史等地主恭送并帅南下罢了。

    结果这次出了一点小意外,李克用临走时看见李衎,想起昨夜自己的长子李廷鸾曾查验这批军械,对李记铁坊这三千把马刀评价甚高。李克用此时心中一动,就给李衎丢了个任务,让李衎再打五千柄马刀,完工后送往太原。

    李克用说得简便,也没提什么时候交付,还是他手下的左都押牙、检校左仆射盖寓提醒,才定了个六月前交付,然后领军南下去了。

    当然,这些事李曜都不是亲见,虽然他也挺有兴趣见一见李克用这个大名人,但他一个庶子,自然没有机会跟着李衎一同去送李克用,确切的说,李衎当时根本没带旁人。原本如果嫡长子李暄在此,李衎倒是愿意带上的,只是此次李克用突然出兵和郝连铎交战,又引得幽州李匡威出兵救援郝连铎,北地边境狼烟四起,李暄一时被堵在了关外回不来,因此也没赶上。

    既然又接了军令,铁坊只好再次行动起来,好在经过李曜这两个月的整改,铁坊如今对流水线作业已经颇为熟稔,诸般安置,各得其所,倒也不必李曜自己再操心多少。

    如今气候稍微转暖,李曜时不时便叫上憨娃儿外出城外练习骑术,现在他的骑术虽然比憨娃儿颇有不如,但却也还算不错了,马上开弓自然是不可能,但纵马疾驰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表面上,李曜这段时间过得很是自在惬意,其实他也在静观天下之变。当然,他倒不是那么有雄心霸气想要什么趁势而起,只是想看看自己这个基本没做什么事的小蝴蝶应该不至于引动历史走向,以此聊以自·慰罢了。

    李曜现在等着的就是郝连铎、李匡威上表请求讨伐李克用,然后朱全忠上表附和,最后唐廷在张濬、孔纬这两位宰相的力主下,夺克用本兼各职及爵位,并召集诸镇联合出兵讨伐。

    李曜觉得,如果这件事还能发生,那么这个时代的走向基本上就应该没有什么变化。他也就只好老老实实打理家业,争取找个机会溜到太原定居,赚点小钱,过自己的小日子罢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李曜认为这件大事爆发的可能性是相当高的。因为李克用跟唐廷着实有这不小的矛盾。这个矛盾牵涉到一项巨大的利益,几乎是不可调和的,那就是河中两池盐利之争。

    此事至少要从广明元年(880年)说起。这一年十一月,王重荣以河中都虞候的身份作乱,由于这个时代朝廷已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所以不久即得到朝廷承认,命为留后,次年(中和元年,881年)四月便被诏命为河中节度使。重荣任留后及节帅同时,就尽占盐租,所以后来大宦官田令孜作为“观军容使”却没钱养兵,就请朝廷收回两池盐利,结果引起一场大战。

    明元年间,黄巢入华州,河中留后王重荣曾经请降于贼,但由于黄巢贼军勒索巨量财物,又欲在河中征兵,王重荣忍无可忍,不久即发兵相拒。当时黄巢遣使调发河中,前后数百人,吏民不胜其苦。王重荣就对手下说:“我为了不使巢贼祸害河中,忍辱负重,屈节以事贼,哪知道现在黄巢不仅要钱要粮,又要在我河中征兵,我若依旧如他所愿,今后吾亡无日矣!不如发兵拒之。”众皆以为然,于是将黄巢使者全部杀之。

    王重荣抗拒黄巢,正是因其不欲将盐利供黄巢随意索取。此后王重荣与王处存结盟,扎营于渭北,但仍不足以抵抗,想来想去,觉得沙陀精骑战力甚强,不如联合沙陀人。于是就有了与沙陀李克用军的初次联合。

    具体情况是这样:当时黄巢兵势尚强,王重荣日夜担心,便跟行营都监、大宦官杨复光说:“臣贼则负国,讨贼则力不足,奈何?”

    杨复光出了个主意,说道:“雁门李仆射,骁勇,有强兵,其家尊与吾先人尝共事亲善,彼亦有殉国之志;所以不至者,以与河东结隙耳。诚以朝旨谕郑公(指郑从谠,时河东节度使)而召之,必来,来则贼不足平矣!”东面宣慰使王徽亦以为然。时王铎在河中,乃以墨敕召李克用,谕郑从谠。十二月,李克用领兵四万至河中。

    李克用的沙陀精骑战力非同等闲,他于次年正月领兵出河中,不久即打败黄巢兵将,与诸镇兵会于长安,并大战渭桥,乘胜追击,结果是“京师平,克用功第一。”

    不过李克用的沙陀兵虽为平黄巢的主力,但他所以能够顺利济河入关,实赖有王重荣的全力支持。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卷六《解县新城碑》于此有“但既逼寇仇,且当津要,车徒遝至,竟赴齐盟;戎夏骏驱,共匡京室;虑风迴于原燎,竭日费于云屯;辑睦允谐,供储克赡,栋持广厦,鼎镇厚坤;始以一城之危,抗移国之盗,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勋复旧都,庆延殊渥”的描述,其于王重荣兴复唐室之功不无溢美。

    但说到借道诸镇,使“戎夏骏驱,共匡京室”,及竭财赡军,“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未必不是事实。而河中两池盐利于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至于说盐利究竟有多大,竟然能做这么多事?

    简而言之,唐朝朝廷的赋税,有一半出自盐税,而河中解池、安邑两大盐池之利,足足占了唐廷赋税的六分之一!

    唐朝廷相继以李都、王重荣为河中节度使兼两池榷盐使,最开始或是出于盐池武装保卫之需,后来则出于无奈。王重荣的任蒲帅并非出自朝廷意愿,但王重荣任节度使前期,仍对盐池有所建设,并因与黄巢作战及与李克用联合而间接地将盐利赡给了朝廷。

    王重荣这时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修建新城,二是“纳款帅臣”,两件事都是为了保卫盐池。

    但十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新城筑好后,王重荣竟“旋陟上台,恳辞剧务”,以致“榷盐使韦雍,检律在公;巡官王慤,琢磨效用,与植将及商人等,联状同诣所居,沥恳至于垂涕”。此榷盐使与巡官不知是否仍为朝廷虚设,但他们听命于王重荣却是肯定的。所谓“恳辞剧务”云云,自然不过是姿态,王重荣仍是盐池的主宰者。

    所以说,王重荣中和年间同意结好李克用,自有其“交获利济”、保卫城池的考虑,而促成二者交好的则是行营都监杨复光。

    杨复光是使王重荣与李克用结盟的策划者、中间人。因此,他与河中镇及王重荣关系良好。在盐利方面,他的作用或者不能与乾符中的吴承泌相比,但他在处理河中与朝廷关系方面既能成功,则在盐利的使用方面必会有所协调。虽然此事需以姑息和承认王重荣的权力为代价,但既能将盐利用于平定黄巢,则如果说唐朝廷彼时仍能通过宦官——藩镇而间接获取盐利,以此时唐朝朝廷之虚弱而言,能有这个结果,应该说已经很是不错了。

    然而光启元年此平衡即被打破,这不仅是由于僖宗还朝南衙北司的供应增加,也是由于杨复光的死亡。

    僖宗中和三年杨复光卒于河中,“复光慷慨喜忠义,善抚士卒,军中恸哭累日。八都将鹿晏弘等各以其众散去。田令孜素畏忌之,闻其卒,甚喜,因摈斥其兄枢密使杨复恭为飞龙使。令孜专权,人莫之与抗,惟复恭数与之争得失,故令孜恶之,复恭因称疾归蓝田。”

    杨复光之死与其兄复恭被斥,断绝了朝廷与河中的联系。田令孜作为复光兄弟的对立面,与王重荣关系恶劣,故有的盐利之争迅速升级。

    光启元年七月,田令孜勾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和凤翔节度使李昌符讨伐王重荣,直接导致王重荣与李克用再度联合,以讨伐田令孜为名抗拒朝廷。其年十二月,李克用与王重荣合兵打败朱玫、李昌符之军于沙苑。令孜奉僖宗出奔凤翔。危难之际,朝廷不得不起用杨复恭为枢密使以缓和与河中、河东的关系。

    “光启二年正月,僖宗驻跸宝鸡,武皇自河中遣使上章,请车驾还京……朱玫于凤翔立嗣襄王煴为帝,以伪诏赐武皇。武皇燔之,械其使,驰檄诸方镇,遣使奉表于行在。”

    “杨复恭兄弟于河中、太原有破贼连衡之旧,乃奏谏议大夫刘崇望赍诏宣谕,达复恭之旨。王重荣、李克用欣然听命,寻遣使贡奉,献缣十万匹,愿杀朱玫自赎。”

    杨复恭与复光同样,在勾通朝廷与河中、河东的关系方面,起了颇为重要的作用,所以才会有王重荣、李克用幡然改图及献缣朝廷之举。由此看来,宦官的能量不可谓不大。

    但杨氏兄弟既与田令孜为朝中对立的两派宦官势力,则由他们与河中、凤翔等的关系,知宦官勾结藩镇,致其派系矛盾已演化为朝廷与藩镇,及藩镇与藩镇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既以盐利为导火索,则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是盐的战争。

    而自此后,唐朝廷在盐利方面外则受制藩镇,内则听命宦官。光启二年杨复恭代田令孜为神策军使后,同样占取了朝廷盐利大权。

    僖宗中和三年,唐朝以李克用平定黄巢,任为河东节度使,从此河中、河东两镇唇齿相依,关系更加密切。

    李克用之所以协同王重荣讨伐田令孜,及助朝廷反正,其意实在朱温。光启二年六月,李克用上表“方发兵济河,除逆党,迎车驾,愿诏诸道与臣协力”,然表“犹以朱全忠为言,上使杨复恭以书谕之云:‘俟三辅事宁,别有进止。’”说明他正是要以勤王为代价,换取朝廷对他讨朱的支持。

    光启三年六月,王重荣为部将常行儒所杀。王重荣的兄长、时任陕虢节度使王重盈继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之子王珙任陕虢节度留后,这其中都有李克用出力相助。

    此时李克用兵威震慑天下,唐廷在大多数时候,其实只能被迫听命于李克用。为了摆脱李克用及其朝中之党杨复恭的控制,昭宗即位后,一见朱全忠、李匡威、郝连铎等诸镇请求联军共讨李克用,立即接受宰相张濬、孔纬建议,以朱全忠为援讨伐李克用。

    因为这一连串事事相关的原因,是以李曜认为,唐廷讨伐李克用这件事依旧会如期发生,至于此战最后的结果是不是依旧如“历史”一般,他就不知道了。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这天下午,李曜正在自己房中练字,赵颖儿忽然从外面匆匆进来,唤道:“五少爷,老爷有请!”

    李曜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一边穿靴,一边问:“可知何事?”

    赵颖儿道:“听说朝廷削了节帅旌节,并会诸镇大军来伐。”

    李曜双眉猛然一扬!

    来了,果然来了,唐帝李晔终于趁李克用兵力最疲之时,想要击败这天下第一强藩,再立中央威严了。

    李曜立刻赶到花厅,便看见李衎跪坐上首,下首左右,一边是三个李晡,另一边则正是终于从北地归来半月之久的大哥李暄。

    “见过父亲,见过大哥、三哥。”李曜上前,依着礼数先做足了姿态。

    李衎“嗯”了一声,道:“坐吧。”

    李曜在最下首坐下,轻轻瞥了一眼李暄和李晡。李暄也正朝他看过来,两人对视,李暄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便收回了目光。李晡则把头偏到一旁,根本没朝李曜看来。

    此时李衎沉声说道:“为父方才去了李使君府上。今日李使君府中名为设宴,实则暗伏甲士,尔等兄弟可知,其所为何事?”

    李晡看了看李暄,见他正在沉吟,无所谓地道:“李克恭贪财暴虐,莫不是嫌我代州各大家族敬献不足,召集甲士胁迫耶耶与各家主,以便勒索财货?”

    李衎面无表情,却把目光投向李暄,问道:“大郎,你以为呢?”

    李暄想了想,蹙眉道:“李使君虽则爱财,但代州毕竟是节帅故地(李克用曾任代州刺史),若如三弟所言这般对待各家,实乃取祸之道,儿不以为然。只是他究竟为何这般作态,儿一时亦难以逆料。”

    李衎微微失望,又转头问李曜:“五郎呢,你如何看?”

    李曜假装沉吟片刻,才道:“四月时,赫连云州、李幽州联名上表请讨伐节帅。汴帅朱全忠亦请朝廷命大臣为统帅,率河北三镇及汴军共征河东……儿曾听人言,张相公常自比谢安、裴度,以功名为己任,劝天子强兵以服天下,朝廷于是于京师募兵,至十万人。汴帅等表至朝廷,陛下曾命群臣集议……此事结论如何,我等僻居代州,自然不知,然则儿观张、孔二位相公平日之志,窃以为二相必然劝陛下兴兵伐晋。若果如此,李使君乃是节帅胞弟,为避免代州陷入动荡,召集代州名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震之以威,就全然说得过去了。”

    李衎闻之动容:“我儿竟有如此眼光!不错,此番李使君相召我等,便是为此一事。朝廷已然下旨,诏削节帅官爵,并会同诸镇,起五十万大军,自东南西北四面攻来!”

    李晡大吃一惊,失声道:“糟糕,我家为节帅制造兵器,若是大军攻来,只怕吃罪不小!这却如何是好?”

    李暄虽也吃惊,但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朝廷如何能有五十万大军?这五十万大军之中,到底有几成是真?”

    李衎摇了摇头:“诸藩有兵几何,为父又如何得知?”

    他这话话音刚落,便听见李曜笑道:“所谓五十万大军,不过诈称而已。我意朝廷出兵至多五六万人,燕帅与郝连云州均与节帅交兵数载,损失匪小,此番至多出兵五万。而被朝廷视为强援的汴帅朱全忠,此刻正在山东用兵,于河东能出兵两万便已了不得了。至于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等军,不过是墙头草两边倒。若是官军大胜,则这诸镇之兵必然群起而攻,若是官军败绩,则此等诸镇,必然不战而走,不复为节帅所忧。如此来看,节帅眼下看似危险,实则大有可为。”

    李晡最看不得李曜出风头,一听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禁冷哼一声:“你倒是说得轻松,就算兵力方面就是这般,那官军至少也有二十万,节帅麾下虽多骁勇,有如何解此四面之围?”

    李曜现在根本没把李晡放在眼里,闻言轻轻一笑:“三哥谬矣。我若为节帅,当兵分二路,一路北上击李匡威、郝连铎,解北面之忧;一路南下,伺机击破汴帅及朝廷大军,则诸镇自然退避。如此大围可解,河东仍呈深固不摇之势。”

    李晡刚发出一声冷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李衎却突然问道:“五郎,依你所言,节帅便要将本已有限之兵力分为两路,如此一来,南北二路兵力均不如人,如此岂能稳操胜券?”

    李曜点了点头:“好教父亲知晓,一军强弱,不在人数多寡,而首在将帅之能,次在兵士之勇。节帅麾下沙陀精骑无需赘言,乃是天下强兵,即便汉军,亦久经沙场,非是朝廷新军所能及。而说到将领,节帅麾下能人多矣!如今又是为保身家性命之战,同仇敌忾之下,如何不能胜之?”

    李衎闻言大喜:“五郎机敏,竟甚知兵,如此为父有一件要事,正好交与你去办!”

    李曜微微一怔,问道:“不知父亲所谓何事?”

    李衎眼神微微一躲,道:“前次节帅命我打造五千把马刀,如今已然完工,李使君今日却道,节帅府已传下帅令,命我李家将这批马刀改运晋州。你大哥前次北上,前后耽搁近半年,如今归宅不过半月,为父实不忍他再操劳。你三哥……也不如你稳妥,又要在家读书,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李曜心中大怒:“老子刚才说的那番话可是‘历史的必然’,李克用必然会派一路兵马南下,可那朝廷大军也必然一路北上!这两军按距离算,十有**会在晋州(今临汾)相遇,这个时候老子带着一帮家丁去送兵器,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你舍不得两个嫡子,就派我这个庶子前去送死?老子就这么该死?”

第011章 河边安扎

    “少爷,我方才找竹儿姐姐问了,夫人说明日少爷南下之后,她便去五台山上香许愿,回家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少爷平安。颖儿……颖儿也想跟夫人同去。少爷,你帮颖儿给夫人说一声好么?”赵颖儿坐在李曜身边小声说道。

    李曜叹了口气:“你自己去说便是,就说我同意的。”

    赵颖儿鼻子一酸,忍不住道:“少爷,老爷怎么……你,你怎么不推辞掉?”

    李曜苦笑道:“推辞?怎么推辞?这是五千柄马刀啊,若是不能按时送达,节帅追究下来,我李家可能担当得起?”

    赵颖儿不服道:“那也未必就非得要少爷你去呀!就算大少爷奔波劳累,此番不要他去,那三少爷怎么不能去?前次若非少爷你想出流水线作业的法子,眼下……如今这等兵凶战危之时,老爷还让你去晋州……”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曜挤出一个笑容:“节帅麾下,将材济济,张浚虽是朝廷宰相,却从未经历兵事,此番南线之战,我料定朝廷必败。我此去只须小心谨慎,不踏入敌军范围,也不会有甚危险。”

    “可是……”赵颖儿想了想:“每次一有战事,便总有些山贼草寇趁机浑水摸鱼,少爷此番南下,要运送五千柄战刀,车队庞大,万一遇上这些贼人,却该如何是好?”

    说实话李曜还真没考虑过这一点,此时一听赵颖儿说起,顿时也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摇头:“山贼草寇都是欺软怕硬之辈,我此去至少要带近两百家丁,真有那些贼人前来剪径,拿了马刀来抵抗就是。那些山贼草寇又没什么坚甲利器,一见我等有这等利器在手,如何还敢乱来?你只管放心便是,真要有这等不长眼睛的蟊贼,你家少爷也不是骑不得劣马、开不得硬弓的文弱书生,届时倒要叫他们尝尝本少爷的手段!”

    赵颖儿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忍住,只道:“少爷既有庙算,颖儿自是信的,只是少爷毕竟没有独自带领商队出过远门,此番又是去那等临战之地,身边总得有个把既信得过,又孔武有力的亲近之人跟着,如此则即便事有不谐,庶几可免困厄。”

    “嗯?你是说……”

    “少爷,你把憨哥儿带上吧。憨哥儿虽然拙于言辞,但对少爷你一片忠心,他又力大无比,万一有个什么危急,也定能护卫少爷万全。”

    李曜有些好笑,摇头道:“他力气是不小,可也没学过什么武,真要是有事,他哪能护得到我?此事……”

    “少爷~~!”赵颖儿撅起小嘴,伸手摇了摇李曜的手臂。

    “好吧好吧,带上就带上,怕了你了。”李曜无奈地苦笑一下,伸出食指在赵颖儿鼻尖上轻轻一点,这等超萌美少女撒娇,谁忍心拒绝谁是玻璃……

    赵颖儿却没料到李曜忽然做出这样一个举动,一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贝齿轻咬朱唇,毫无杀伤力地瞪了李曜一眼,真个是欲语还嗔,好不动人——

    雨后初晴,天光乍现。天地间的景色仿佛镀过一层薄金,又仿佛漫洒了无数宝珠,晶晶亮亮,耀眼刺目。

    官道之上,一行两百来人的商队正缓缓南行,打头的两骑,走得甚是轻闲,仿佛信马由缰一般,悠然而行。

    马上二人,一人身穿黑色圆领窄袖衫袍常服,这圆衫的下摆膝盖处缀一横阑,阑下连接裳,类似于深衣,所以也叫做阑衫;腰围精钢九环革带,穿黑色鹿皮靴,戴短翅硬脚幞头。

    此人身材高大匀称,狼腰猿臂,若抵近细看,则可见其朗目如星,眉似墨刃,口如朱色菱角,若能再蓄美髯,当真俊雅之极。然则最可称奇之处,乃是此人鼻梁之高挺大异常人,反倒犹如西域胡人一般。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代州李家五郎李曜李正阳。

    另外一人,身穿灰布常服,由于唐朝男子装束样式不多,此人也是幞头袍衫打扮,只是幞头用了价格便宜的软脚幞头,而袍衫布料也只是寻常粗布。此人虽然魁梧异常,面上却无丝毫英武之气,反倒有些憨痴,不是李曜身边的跟班憨娃儿又能是谁?

    此时二人骑在马上领队前行,憨娃儿虽然憨痴,但作为专业马夫之子,却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稳稳地驾着自己的马儿。他骑术极佳,不论李曜速度是快是慢,他这匹马总是不快不慢不多不少地只差李曜半个马身。

    李曜此刻脸色不是很好,坐在马上一句话也不说,憨娃儿本就拙于言辞,自然更不会多话。后面商队的脚夫家丁见李五郎面色不佳,自然也没有人触他的霉头。李五郎在家中的地位或许不高,可经过流水线作业一事以来,在这些下人们心中却也逐渐有了些地位。

    整个队伍就这么闷声不吭地走了不知多久,李曜忽然指着前头一条河流朝身后问道:“卢三,前方那河水,可是浊漳水?”

    卢三者,指的是卢家行三,唐时称呼熟悉之人,多以姓加排行称之。

    身后商队中一名领头之人,约莫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拱手答话:“好教郎君知晓,前方正是浊漳水。过了这浊漳水,再走六十里便到潞州。”唐时老仆多称呼少主人为郎君,卢三乃是李衎使唤了多年的仆人,所以称呼李曜为郎君,这可不是后来妻子称呼丈夫的那个“郎君”。

    李曜立刻扬眉,道:“甚好,大伙儿加把劲,今日再走二十里,明日午后便可到潞州交差。”

    他此言一出,身后商队顿时一阵轻微地躁动,卢三犹豫一下,婉言劝道:“郎君,今日天色已然将晚,再走二十里只怕不易。再者,前方并无渡口船家,还须费时寻找……等过了这浊漳水去,又须得三十多里方有村落,今日无论如何是赶不及的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在这浊漳水边安扎住宿,一则就着水源,诸事方便,二则明日一早出发,午时正可赶到三十里外那村落暂歇……左右不过明晚之前可至潞州,何须急于一时?”

    李曜眉头一皱,本想说什么,转头一看身后脚夫家丁们的神情,又改变了主意,笑了笑道:“卢三说的是,是某过于心急了,既然如此,那大家便最后加把劲,到了浊漳河边,找个方便之处安扎。不过某先提醒一句:如今潞帅易位,潞州未必安妥,朝廷又将兴兵讨伐,某闻汴帅朱令公已然派兵北上,此时未知其军以至何处……我等既然奉命运送军械与潞帅,当须小心谨慎,不可轻忽。今夜安扎,须得安排人手夜间放哨。我意夜分三班,每班十人,两人一组,五路巡视……当然,既是夜班辛苦,巡夜之人均有额外打赏,每人百文,回代州后发放。”

    原本李曜说要夜巡,许多家丁脚夫面色不豫,但再一听,一夜分成三班,每人竟能得一百文钱,这点不悦立即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个争先恐后表示自己精神极佳,每天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正好适合巡夜,要是五郎你不肯,那俺晚上可是要梦游的……

    李曜深明领导不可下一线的道理,以免出了事没有转圜余地,自然不会亲自选人,于是交代卢三这个长期跑商路的领队去挑选一些谨慎稳重的人出来,按他说的法子安排守夜巡逻。卢三带队十几年,这点小事自然不需李曜多虑,很快就安排妥当。

    当下一行商队赶到浊漳河边,李曜一边安排安扎,一边派熟悉这边地界的家仆寻找渡口,与渡口船家商议明日运渡之事。此时可没有什么跨河大桥,这种商队渡河都只能找渡口以船运之。

    李曜虽然迫于稳定商队人心着想而勉强答应安扎,但是心中却很清楚,此番来潞州实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眼下深得潞州军民爱戴的前潞帅李克修已死,李克用任命的新潞帅正是前代州刺史、兼领决胜军使的李克恭李使君。这位新潞帅在代州任上做他的李使君时,名声就十分糟糕,此时身登一方节帅宝座,暴虐贪婪之心必然更盛,在潞州必然出事——当然,李曜会这么肯定,也是因为历史上早有记载。

    事情是这么回事:今年二月,朝廷加封朱全忠兼中书令的同时,李克用率兵攻打云州防御使赫连铎,攻克云州东城。赫连铎向卢龙节度使李匡威请求救援,李匡威率军三万赶赴云州救援。二十日,河东将领安金俊在激战中被流箭击中身亡,万胜军使申信向赫连铎投降,又恰有幽州的卢龙军赶来,李克用便率领人马返回太原。

    此后,李克用南下巡视潞州,因为昭义节度使李克修平日里质朴节俭,加之李克用虽为统帅,却是他的堂兄而不是外人,所以招待李克用的酒食及其他用品就有些不够丰厚。李克用认为李克修对己不恭而恼怒,不仅辱骂了他,还将其笞打(用荆条抽打,为唐时处罚犯人最轻的一种刑罚)。李克修再怎么说也是一方节帅,受到如此羞辱,自然羞愧怨愤,竟致身患重病。

    才到了三月,潞帅李克修就这么郁闷而死了。李克用于是上呈表章,任命他的弟弟代州刺史兼决胜军使李克恭为昭义留后。

    所谓留后,乃是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玄宗时,宰相或大臣遥领节度使,节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后知节度事,以后成为惯例。安史之乱后,藩镇跋扈,河北三镇和淄青、淮西诸镇的节度使多于临死时遗表请以子弟为留后;也有节度使死后,军中拥立他的子弟或大将为留后的。朝廷有时予以承认,随后即正授节度使;有时不予承认,另授节度使,往往导致战争。地位略次于节度使的观察使,也在缺位时置留后。

    李克用这样的强势大藩镇,潞州眼下又是他的地盘,他任命自己的弟弟做留后再上表,朝廷自然只能予以承认。

    接下来,赫连铎、李匡威上表请求讨伐李克用的表章到了长安。与此同时朱温也向朝廷进言说:“李克用最终会成为国家的祸患,现在趁着他势力衰败,臣请求率领汴州、滑州、孟州三军,与河北三镇共同出兵,除掉李克用。恳求朝廷任命大臣充任统帅。”

    眼下唐廷的宰相张浚,当初是由杨复恭向朝廷引荐,并凭借杨复恭的势力得以晋升的,杨复恭后来失宠,张浚便又去依附田令孜而疏远了杨复恭。此后田令孜逃到成都被贬,杨复恭再次得势,他对张浚深怀忌恨。而皇帝因为深忌杨复恭与李克用、王重荣之间的关系,知道张浚与杨复恭有怨仇,便格外地亲近倚重张浚。

    当初李克用讨代黄巢驻扎在河中时,张浚充任都统判官,按照一般官场惯例,这二人应该有些交情才是。然而李克用蔑视张浚的为人,听说他做了宰相,居然私下对传达诏令的使臣说:“张公好虚谈而无实用,倾覆之士也。主上采其名而用之,他日交乱天下,必此人也。”

    张浚本就不是什么雅量高致之人,听到这些,自然对李克用怀恨在心。而杨复恭本来就看好和亲近李克用,这下两人的关系就更紧密了。皇帝与张浚谈论古今的乱世治理,张浚说:“陛下如此英明睿智,却在内受制于宦官、在外受制于藩镇,臣对此日夜痛心疾首。”

    于是皇帝向张浚询问当今最为紧迫的事情是什么,张浚回答说:“以当今天下之形势,做任何事情都不如强兵以威服天下。”皇帝深以为然,于是大规模招募军队,聚集在京师长安,人数达到十万。

    等到朱温等人请求讨伐李克用,皇帝便命令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和御史台四品以上的官员共同商议此事。认为不能兴兵讨伐的人占十之六七,同为宰相的杜让能和门下侍郎刘崇望等也认为不能这样做。但张浚对李克用怀恨在心,于是说道:“先帝(唐僖宗)第二次巡幸山南,实为李克用兴兵所致。臣常虑河东与河中联合在一起,以致朝廷不能节制。今两河藩镇共请讨伐他,是消灭他的最好机会,千载难逢。但请陛下给臣兵权,旬月可平。失今不取,后悔无及。”

    杨复恭见势不妙,立即反对:“先帝流离迁徒,虽然由于藩镇骄横跋扈造成,但也是因为朝中大臣举止不当措施不力。现在朝廷刚刚安定下来,怎能再兴兵大战?”

    皇帝假意对张浚的话不悦,道:“李克用有打败黄巢收复京城的大功,现在趁着他处于困境而去攻打,天下的人们会怎样说我?”

    另一宰相孔纬附和说:“陛下所言是一时之体,张浚所言乃万世之利。昨日计算了一下用兵、馈运、犒赏所需费用,一二年间不致匮乏。以陛下之志,理应出兵讨伐。”

    皇帝见张、孔二宰相都主张用兵,就同意了,并对二人说:“此事就交与两位爱卿了,不要给朕丢脸!”

    到了五月,皇帝颁发诏令削去李克用的官职、爵位及赐他李姓后所编的属籍,任命张浚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为副使,任命镇国节度使韩建为都虞候兼任供军粮料使,任命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赫连铎为副使,部署对李克用进行围剿。

    原本李克用此时的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新委任的昭义留后李克恭骄横而不懂军事,潞州人一向对前潞帅李克修的简朴节俭有好感,并且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惋惜,因此军中将士离心离德。

    想当初,潞州人背叛昭义节度使孟方立,潞州牙将安居受等人召来河东军队攻取潞州,等到孟迁将邢州献给李克用,李克用对孟迁宠信,委以重任,任命孟迁为军城都虞候,跟随他的人都补授重要的职位,安居受等人因此而生怨恨并且惧怕孟迁。

    此时昭义有一只精兵,号称“后院将”。李克用获得邢州、洺州、磁州以后,便要图谋黄河以北的地盘,他命令李克恭挑选“后院将”中特别勇猛的将士五百人送往晋阳,潞州人对李克用要挑走这些将士都很惋惜。

    而李克恭虽然骄横,但对兄长李克用的命令倒是十分重视,一收到命令,立刻派遣牙将李元审以及小校冯霸率部护送这五百名将士赴晋阳。不料队伍行到潞州的铜县时,冯霸居然劫持了这批人马叛逃,接下来就沿着高山向南开进,到达沁水时,人马已达到三千。

    李元审追击冯霸,被冯霸打伤,便回到潞州。李克恭到李元审的馆舍去看望,安居受却又趁机率领手下人马发动叛乱,攻打并将李元审的馆舍焚烧,李克恭、李元审二人都死于变乱之中。接着潞州军将推举安居受为留后,并归附了朱温。安居受手头兵力不足,尤其是精锐不足,便派人召请冯霸,结果冯霸不来。安居受自问不是冯霸对手,有些畏惧,居然吓得逃离潞州,结果被乡下人杀死。冯霸于是带领军队进入潞州,自称昭义留后。

    当时朝廷正要发兵讨伐李克用,听说潞州发生兵乱,张浚、孔纬等朝臣大喜,纷纷向皇帝表示祝贺。朱温派遣河阳留后朱崇节率军进入潞州,由朱崇节暂任昭义留后。

    这以上乃是历史文献中有明确记载的,而眼下,李曜算算时间,正巧就在李克用下令挑选“后院将”五百人至晋阳之后!

    李曜既然深知此中缘由,如何能不担心?万一自己赶到潞州的时间迟了,正巧碰上兵变,那乱兵杀将过来,他们这一群送兵器的商队,可不就是天赐的十全大补丸?所以他现在的想法十分简单,只要自己赶紧把东西送到潞州,趁潞州还没大乱,交接货物之后立马跑路回代州,就算万事大吉。至于潞州乱不乱,他一个商人家的小庶子,哪里管得那么多!——再说,他又有什么必要去管?孟子亚圣都说了,穷则独善其身!

    他不是那种穿越过来就天生会指挥打仗的天才,虽然当初玩各种战争游戏的时候“指挥作战”历来不错,但他可从没觉得玩游戏的指挥和真正的冷兵器时代战争指挥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的安扎,他也是以商队老人卢三的意见为准。

    不过眼下这个安排,李曜虽然是听凭卢三安排,心里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卢三把宿营的地点放在离官道很近的一块空地上,李曜也能看出三个好处:一,离官道近,盗匪出现的几率小;二,周围空旷,巡夜时可以一目了然;三,明日启程方便。但是问题在于,他此刻心中担心的反倒不是盗贼,而是“官军”,李克恭挑选的“后院将”五百人如果往晋阳而去,眼下这条路正是其必经之路!天知道冯霸那“军中小校”领着这批人究竟打算在什么时候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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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什么佳人?

    看着夜宿营地扎得似乎还颇有章法,李曜心中担忧之心略去,自己给自己打气:“这贼老天既然让哥穿越来了,应该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把哥送上西天吧?兴许老子命好,那后院将还没挑选完毕,今晚一夜无话,明天赶到潞州交了货,老子就拍拍屁股平平安安回代州了也说不定啊。”

    不过想归想,心里毕竟不托底,一脸忧色并未因此消减几分。

    憨娃儿正在一边喂马,卢三则走了过来。他是行商老手,惯会察言观色,见李曜如此神情,便出言安慰道:“郎君何必担忧?这一路来,郎君可有见到敢找咱们麻烦的蟊贼?”

    李曜自然不好说自己不是担心蟊贼,而是担心官军,只好苦笑道:“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离潞州近了,某这心里啊,就越是放心不下,就怕到了最后一步反而出了差池。那些后院……呃,某是说,真有那蟊贼要打咱们主意的时候,咱们就这么两百多号行商脚夫,只怕情形不妙啊。”

    卢三却似乎信心十足,笑着安慰道:“郎君过虑了,咱们李记行商行走河东河北以及北地,可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郎君可曾听说有过大的损失?便是真有些许蟊贼搅扰,咱们也能叫他们知难而退。”

    李曜奇道:“你怎的如此自信?须知那些……蟊贼,可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我等又如何能轻易让他们知难而退?”

    卢三笑道:“郎君原来不知其中原委?”

    李曜摇头道:“某实不知,倒要请教了。”

    “不敢,不敢。”卢三客气了一下,说道:“这其一,俺们李记行商,有河东节帅府的关防,乃是官商,寻常蟊贼岂敢不把万里追袭、荡平巢贼、威震天下的李并帅放在眼里?若是动了俺们李记行商,惹怒了并帅,那天下锋锐沙陀精骑踢踏之下,区区蟊贼,焉能幸免?”

    李曜心里撇撇嘴,忖道:“你既然这么牛B哄哄地说了,想必区区蟊贼的确是不敢把咱们怎么着的,可他妈老子担心的不是蟊贼啊。那冯霸带着后院将可是存心造李克用的反,要真是碰上他,老子还能指望抬出李克用的名头吓得人家纳头便拜不成?只怕死得更快才是真的。”不过这话他自然没法向卢三解释,只好“唔”了一声。

    卢三便继续道:“其二,郎君可曾发现,俺们商队行进有序,绝不走到精疲力尽方才扎营休息?这便是为了保证,万一遇到意外,俺们的人还能有还击之力,而不是束手就擒。”

    李曜微微一怔,看了看营寨,又看了看那些正在休息或者开始埋锅造饭的行商脚夫们,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事实,只是他仍有疑惑:“但就算留有余力,要是碰上了什么情况,打不过也是白搭呀。”

    卢三笑道:“这便是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了。”卢三说着,在李曜疑惑的注视下,从背上解下褡裢,递给李曜道:“郎君可以看看,俺这褡裢里头都放着些什么。”

    李曜疑惑地接过褡裢,一摸就觉得有异,忽然面色一变:“弓箭?”他说着,也不等卢三回答,立刻打开褡裢一看,果然,里头是一把柘木弓,三壶雁翎箭。

    卢三微微笑着,指了指那褡裢,又朝周围的行商脚夫们指了指,道:“郎君许是未曾注意,俺们李记行商,行商和脚夫身上都背着一个这样大褡裢,里头除了干粮、水、火折子之外,便是这一张弓、三壶箭。”

    他看了看有些目瞪口呆的李曜,笑得越发和善可亲了,但口里说出的话却让李曜心中打了个突:“自打安氏叛逆之后,俺们北地可从来都不平静,这么多年过去了,朝廷总也拿河东河北没个办法,为何?民风剽悍而已。河朔三镇被朝廷的相公们称为天下乱源,大河以北这么多年就没安生过,俺们这些吃脚板饭的,常年在外面奔走,怎能没几手庄稼把式?这二十年来,俺们李记行商在大河以北往来奔波无数,手里头没点能耐,还能有今天?不是俺自夸,俺们的箭法比寻常官军强得多了!”

    李曜大吃一惊:“比官军还强得多?”

    卢三撇撇嘴,不屑地道:“郎君莫要以为官军有多少能耐,想那官军大多都是从田里抓去的乡野村夫,去当官军之前,也就是跟镰刀锄头打过交道,他们能有什么好箭法?拿得起刀枪的,就算是兵。能拉得开弓,射得出箭,就算弓手。这些丘八平时当兵吃饷,一到打仗就怂包了……要说造反倒都是一把好手,因为造反可以加饷!可俺们这些人不同,俺们家人都在东家那儿,要是在外面行商丢了货,一家人就要饿死,遇见什么蟊贼、什么兵匪,只要他敢动俺们的货,俺们就敢跟他玩命!丢货,一家饿死;丢命,东家倒还能帮衬家里一些时日!”

    李曜还从来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些情形,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卢三叹了口气,又道:“可谁也不想死不是?俺们家里,都还靠着俺们过活呢……那可不就只能多学着些,棍棒啊,箭法啊,这都是保命的能耐,学得不精,没准下次就是个死!所以啊,兵匪也好,蟊贼也好,都是不大会惹俺们的。”

    李曜乍听这些,一时恍惚,脱口而出问道:“潞州的‘后院将’比咱们怎么样?”

    “郎君竟然知道后院将?”卢三有些意外地看了李曜一眼,点点头,道:“后院将这些年来一直是潞帅牙兵,听说是挺能打的。不过,既是牙兵,平时必然用刀枪多于用弓弩,俺们要是碰上后院将,须得占住地利,尽量靠弓箭射伤他们……只是这后院将既是牙兵,怕都是甲胄齐全,他们要是有防备的话,俺们便要吃紧。”

    李曜心中一紧:“那要是我等这两百人,碰上五百后院将,两相见仗,便将如何?”

    卢三一愣,摇了摇头:“后院将乃是潞帅牙兵,如今这潞帅不就是俺们代州的李使君么?他跟俺们东家是有交情的,怎么可能两相见仗?断无是理,断无是理。”

    李曜苦笑一下,坚持问道:“某就是想问问,不是说就真会如此,若有这等情形,你以为结果如何?”

    卢三一摊手:“那还能如何,俺们才两百人,又无甲胄,他们全身甲胄,人数又多一倍半,只须顶着俺们的第一阵箭雨冲上来,俺们还有什么活路?运着这么多马刀,跑又不能跑,可不就只能硬扛着等死?要是没有货的话,欺他们甲胄太重,俺们倒是能逃出生天……”

    李曜一脸失望,心里一阵不爽:“刚才还说得那么牛B哄哄,老子还以为手底下这是一群扮猪吃老虎的‘精兵’呢,谁知道一提后院将,立马就怂了……”

    失望归失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想来也是,历史上那潞州牙将安居受得了潞州城之后,都被冯霸以五百后院将为核心的三千兵吓得弃城逃走,可见这后院将只怕就是潞州军队的核心主力,他们李记行商就算再有本事,可毕竟不是军队,不能携带甲胄,又只有棍棒,没有刀枪……

    “不对!”李曜忽然眼前一亮,说道:“咱们不是有马刀吗?这批马刀可是比以前的都要坚利,咱们的人要是拿了这批马刀当武器,难道还没有一拼之力么?”

    卢三微一沉吟,犹豫道:“这个嘛,就不好说了,或许能拼一拼,不过胜算是没有的,顶多让他们伤损得重一些罢。”

    李曜顿时泄了气,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卢三见这样都不能劝得李曜放心,也别无他法,只好再去检查一遍哨岗,安排大伙儿吃饭了。

    行商路上原本就条件有限,李曜也不是对吃喝很讲究的人,这一路来都是跟大伙儿一起吃“大锅饭”,此时看看那饭菜一时半会还不能吃,便去看憨娃儿。

    憨娃儿刚喂完马,正打算去遛遛马,李曜便叫住他,说一起到周围转转。憨娃儿自无不可,于是两人便各自牵着一匹马儿,在附近转悠起来。

    不多时走到浊漳河边,憨娃儿牵过李曜的马,等两匹马儿饮水。李曜拍了拍腰间的长剑,心里忽然想道:“我造这把剑,本是为了耍帅,不过这毕竟是我偷偷用苏钢法制造的唯一一把试验品,按说这把剑的材质比现在这个时代的其他刀剑是强得多了,万一真碰上什么事,应该也能有点作用吧?可惜我不会什么剑法之类的,要不然就凭这超出时代的‘神剑’,咱也不怕有人来找咱练练手了。”

    他见憨娃儿带马儿饮了水,又开始给两匹马冲刷身体,一时闲极无聊,“锵”地一声抽出剑来,脑子里幻想着武侠小说里的动作,神经病似的在河风中胡乱劈来砍去。

    正觉得自己拉风过瘾,忽然在风中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剑是好剑,可惜舞剑之人全无章法,平白辱没了这等神兵利器。”

    李曜猛然听到这个声音,大吃一惊,四下张望,却只看到芦草纷纷,并无半个人影,他大声问道:“谁?”

    一旁不远处的憨娃儿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少爷叫俺?”

    李曜一怔,刚才说话的那声音颇大,怎么憨娃儿会没听到不成?不禁问道:“你方才没听见有人说话?”

    憨娃儿呆呆道:“有啊,少爷你不是说话了?”

    李曜翻了个白眼,摆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刷马吧。”

    憨娃儿挠了挠头,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他也干脆,想不明白就不去想,真个继续刷马去了。

    李曜在附近找了半晌,连个人影也无,想了想,又突然挥剑乱舞起来。一边舞剑,一边大声道:“我这七十二路乱披风剑法,乃是一代奇侠虬髯客真传,寻常人等岂能识得其中精妙?”

    他一边大喊,一边侧耳倾听,果然不出他所料,先前那个声音等他又胡乱舞了一会儿剑,再次开口:“你这小娃娃倒会信口开河,某观你两次舞剑,一共出剑一百一十七次,没有一剑能称得上‘招式’,也没有一剑相同,偏还假借虬髯客之名,说是甚么七十二路乱披风剑法,也不怕人笑话?”

    李曜这次听清了,的确是有人说话,绝非自己精神恍惚听错风声,只是愣没听出这说话之人到底身在何处,只觉得他两次说话都仿佛是凑在自己耳边开口一般,当下收剑道:“阁下既然不信,但可现身出来与某论剑,何必鬼鬼祟祟隐与一旁,也不怕人笑话?”

    那人哂然一笑:“你知什么叫做剑法?”

    李曜嘿嘿笑了一声,傲然道:“我不仅知道什么叫做剑法,天下武功精髓,我哪有不知道的?”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忖道:“哥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看武侠小说,天下武功,起码知道几百种……名字,包管比你知道得多。”

    那声音又是一声哂笑:“好在当今朝廷手忙脚乱,官府不抓吹牛者。”

    李曜也哂笑一声:“怎么,你不信?我随便说上几种,你就必然不知。”

    那声音傲然道:“天下功法,某即便不会,岂能闻所未闻?你且说来,看我知是不知!”

    李曜悠悠开口说道:“那你就听好了……九阴真经、九阳神功、六脉神剑、一阳指、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北冥神功、凌波微波、小无相功、独孤九剑、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生死符、空明拳、弹指神通、落英神剑、黯然**掌、乾坤大挪移、八荒**唯我独尊功、龙象般若掌、易筋经、洗髓经……等等等等,实在太多太多,倘若我要说完,估计口都说干了。你且说说,这许多武功,你会哪个?听过哪个?”

    那声音果然顿了一顿,末了却坦然道:“一个也不会,一个也未曾听过。”

    李曜哈哈大笑。

    那声音却又说道:“这许多功法,莫非你便都会?”

    李曜一边大笑,一边说道:“那是自然……不会的。”

    那声音忽的也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又怎知这些功法便都是存在的?莫不是你存心哄骗于我?”

    李曜摇头道:“你倒是真瞧得起我,我要哄骗你,难道就能瞬间编出这许多功法名称?你当我是神仙来着?”

    那声音说道:“你虽然不是神仙,却有大造化,人既有大造化,许多事便不能以常理论之,死而既复生,否极自泰来,于你而言,再有怪异之处,我也是不奇怪的。”

    李曜猛然收声,面色一沉:“你说什么死而复生、否极泰来,我却听不明白,倒要请教则个。”

    那声音道:“你是咸通十四年所生,也便是癸巳年生。癸者,天干阴之水也;巳者,地支阴之火也;以你面相而论,必是诞于五月二十六日,此乃九毒日之一,以阴-水克邪火,犯九毒日者,必夭亡于奇祸。”

    李曜心中大吃一惊:“夭亡于奇祸?要不是我穿越来了,这真正的李曜岂不是就真的夭亡于奇祸了?这人是什么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心里吃惊归心里吃惊,面上却是不屑一顾:“莫名其妙,我虽不知你是从何得知我的生辰八字,但你说我要夭亡于奇祸,莫非是想借机行骗,说什么指点我一条明路之类的鬼话?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再说,我料这老天还不想收了我去!”

    原本以为那人骗术被揭穿必然恼羞成怒,不想那声音却颇为认同,说道:“既然否极泰来,老天自然不会收你。如今你这八字虽然未便,可面相却有变化……不知你可曾注意,自你‘奇祸’以来,你的鼻梁越发高挺了,你的双眉越发锐利了?”

    李曜想了想,忽然一惊,好像真有这个迹象,心中不禁一紧,声音也有些不那么自然了:“我年岁渐长,模样有些变化,这有什么稀奇?……就算变了,你待怎的?”

    那声音轻轻一笑:“我倒不想怎的,只是这天象大道扑朔迷离,越发看不清罢了……你这面相一改,却与生辰八字不符了。若以你此刻面相而言,却是潜龙在渊之相……怪也怪在此处,某自得东华授业以来,还从未见过癸巳出世,竟然可化金火之相者……”

    李曜被这人绕得头晕,干脆拱了拱手,道:“你说的这些玄玄道道,我一是不懂,二是不关心,若无他事,又不肯出来一见,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

    那声音却呵呵一笑:“就此别过不妨事,后会却必然有期……你我缘分还长,不急,不急。”

    李曜翻了翻白眼:“我好歹也是富家子弟,跟阁下这江湖骗子能有什么缘分?”他心中对这人装神弄鬼颇为不爽,说起话来就越发不客气了。不过这其实也是他心里有些暗暗紧张的缘故,毕竟这人居然能说出自己应该已经“夭亡”之类的话来,虽然李曜自问自己是无神论者,但毕竟对中国古代那许许多多源自《易经》神秘莫测的相术还是有些下意识的敬畏,此时总觉得自己仿佛要被看穿了一般,因此越发不想跟这人多说话,以免泄了老底。

    哪知道那人却偏不生气,依旧笑着道:“某道号正阳,你表字正阳,这不就是缘分么?”

    李曜没好气道:“这就叫缘分?你快拉倒吧,我对缘分的理解却跟你不同——没有美女佳人,谈什么缘分?”

    “说的也是。”那人居然表示了赞同,然后说道:“不过你与我确实有缘——这不,佳人来了。”

    李曜一愣:“什么佳人?”——

    PS:那人道:“先点收藏,在投红票,俺就告诉你是什么佳人……”

第013章 “医学博士”

    李曜莫名其妙,佳人来了?哪有什么佳人?目光所及之处,也就唯有憨娃儿这夯货在那边洗马而已。

    他正鄙视这个装神弄鬼的神秘人,往河中一望,却是一下子怔住了。原来这河上不知何时驶来了一艘渡船。

    莫非那人说的佳人就在船上?

    李曜放眼望去,却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渡船并不甚大,除了船尾的艄公之外,船上只是站着五人,虽然离得还有些远,但可以看出这五人都是男子。

    李曜正有些奇怪,此时天色将晚,虽然此处离官道不远,却也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这五人怎的这个时候渡河来此?

    这时候憨娃儿已经洗好了马匹,牵着两匹马儿过来,问李曜是不是现在回扎营处。

    李曜点点头,正要走开,那船已经离得不远了,不由再打量了一眼,这次却是又意外了一下。因为这船头上,站在最前面的三人,中间一人居然带着木枷,他身侧两人则穿着官府的公服。

    李曜心中一动,原来是押送犯人的官差。他再朝那犯人看去,发现那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美髯飘飘,虽然穿着犯人囚衣,竟仍让人觉得气度非凡,不禁有些意外。

    这一犯人二官差身后,却是两名少年,年纪颇轻,李曜远远目测一下,估计这两名少年可能比他还略小一两岁,他二人容貌俊美,若非不如李曜身材高长挺拔,当真要将他都比下去了。

    李曜看了看,这几人明显跟潞州后院将没有什么关系,那也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转头就准备走了。

    哪知道那船上的官差这时也看见了他,其中一人忽然喊道:“岸上郎君,请稍候片刻!”

    李曜刚抬脚要走,这下便犹豫了一下,他不大想跟官差打什么交道,只是自己商队扎营之处离这里不远,要是眼下自己不理会这官差,一会儿他们却仍然找到自己所在,那便有些尴尬了。

    想了想,自己一行两百人,又是身带兵刃弓箭的河东节帅府官商,区区两名官差能把自己怎的?李曜下意识摸摸腰间长剑,心说:“稍候就稍候,不怕你耍横。”

    那渡船很快到岸,一名官差抢先跳将下来,朝李曜拱拱手:“这位郎君请了,我等乃是押解人犯前往云中的官人(注:此为官差自称,不是老公⊙﹏⊙b),因前些日子暴雨阻路,耽搁了时日,未免延误公期,如今只得急赶,敢问郎君如何称呼?这附近可有方便借宿之处?”

    李曜见这官差倒还有礼,便回了一礼:“在下代州李曜,字正阳,奉节帅之命,运送军械至潞州,今日正与商队落脚于此。至于借宿之处,在下原本不甚明了,只是依家中长仆所言,此处只怕并无农舍。”

    一听这话,两名官差便有些为难,凑在一起商量了起来。李曜则注意到,下船之后,这两名官差并未找艄公付钱,反倒是后面一名少年去把钱付了,此时刚下渡船。

    李曜惊讶的发现,两名官差商量之后,居然又跟那犯人嘀咕了几句。那犯人面色不变,打量了李曜一眼,对官差微微点头,却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李曜心中好奇,这人犯莫非是甚遮奢人物,都带了木枷镣铐被流放了,这两官差居然还对他这般恭敬?

    他还没想出此人究竟有可能是谁,一名官差已经上前再次拱手道:“李郎君,我二人此来,乃是奉刑部公文,长流前太医署医学王博士往云中,今日既无农舍可以借宿,不知李郎君一行可还能空出两顶帐篷,借宿一宿,我等既是官差,又奉刑部公文,自当有所酬谢。”

    李曜微微一怔:“医学王博士?这年头就有博士学历了?啊,是了,此博士非彼博士。”

    他刚才只是一时发愣,这时已经回过神来。原来唐代的“太医署”既是医学教育机构,又是医疗单位,在编制上分为四科: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其中医科又设有体疗、少小、疮肿、耳鼻口齿和角法等不同专业。每一科中设“博士”一人,其余依次设有“医师”、“医工”、“医生”若干人,在医科和针科中还各有“助教”一人,次于“博士”、高于“医师”。

    不过李曜对于一个医学博士居然会被流放感到颇为意外。隋唐五代时期,随着经济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在医药方面,为了保证皇室成员的身体安康,在前代医疗体系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更完善的系统,执行这套系统的三大机构就是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太医署设立了更全面的官职,除了掌管全国的医疗工作之外,也更多地充当了医药大学的角色,并逐步把进行医学教育、培养医学人才作为重点,从而保证了不断为宫廷输送医疗人才。尚药局是宫廷内皇帝及皇后等专门的医疗保健机构,负责宫内的疾病治疗、御药的制作及试尝。药藏局则是特别为太子设立的,负责给太子治病保健,以利于太子更健康地成长。

    一个教书的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怎么会搞得流放了?

    须知唐朝的法律制度是较完备且影响深远的。自北魏将流放列入五刑后,唐朝进一步完善发展了这一制度,对唐朝的社会政治生活产生了较大影响。从流放类型来说,唐朝流放按时期划分,大致有三种类型。即:三流,加役流,长流。三流,是唐朝初期,在沿袭隋朝答、杖、徒、流、死五刑的基础上确定的。流放是五刑中的重要刑种,仅次于死刑,高于徒刑。《唐律疏议》“犯流应配”条规定,“三流俱役一年。”即:一等流放三千里,二等流放二千五百里,三等流放二千里。隋朝流刑犯居作期有二年半、三年不等。唐高祖武德二年改流罪居作一律为一年。加役流,是在贞观年间修改律令,将死刑中的一些内容改为断右趾,后又将免死罪断处法废除,改为“加役流三千里,居作二年”。注及疏议又说:‘功役流者要流三千里,居役三年。”可能是唐高宗李治水徽年间立改的。长流,《唐律》中虽然没有记载长流,但在唐代史籍中常出现“长流”之词。即因反逆缘坐而流者即为无期流放,称“长流”。如李义府之长流嵩州,韦坚之长流临封,高力士之长流巫州等。对长流的犯人非经特赦,一般不得返回原地。

    李曜忽然一怔,下意识地朝那位“王博士”望去,心道:“莫非这位医学博士事涉谋反?可他既然只是一个教书的医学博士,似乎就算真有谋反,也该没他什么事才对,就算有人想毒死皇帝,那也该找尚药局典御(尚药局最高长官)才是正理。”

    李曜这个想法其实也不奇怪,唐朝的流放,在许多后世人眼里,似乎都认为跟谋反关系很大。甚至不少学者都认为流刑名重实轻。譬如某学者的理由有二:其一,唐代许多流放者不到期限就还复高官;其二,唐代在司法实践中,将流放作为轻于徒刑的刑罚手段使用。

    而事实是,在实践中,的确存在许多流放者不到期限就还复高官的现象,但毕竟是少数。反之,因流放而遭厄运者则不少。

    不少官吏死于流放地,称流死某地。如李袭誉因杖杀番禾县丞刘武,被“除名,流于泉州,无几而卒”。宇文节坐房遗爱谋反之事,“配流桂州而卒”。

    遭受杖刑的流人,身体严重受损,往往死于艰难的流放之旅。天宝六载(747),南海太守彭果坐赃,决杖,长流湊溪郡,结果“死于路”。开元十年(722)九月,秘书监、楚国公姜皎坐事,“诏杖之六十,配流钦州,死于路”。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监察御史周子谅“于朝堂决杖,配流瀼州,行至蓝田而死”。

    还有些流人在流放途中,又被赐死或者杀死。如王鉷被告谋反,其子准例除名,“长流岭南,至故驿杀之”。开元二十年(732),幽州长史赵含章坐盗用库物,左监门员外将军杨元方受含章馈饷,并于朝堂决杖,“流瀼州,皆赐死于路”。代宗倚裴茙以图来瑱,裴茙性轻褊少谋,师兴,给用无节。及败,“有诏流费州,至蓝田,赐死”。黎干与宦者特进刘忠翼阴谋,几危宗嗣。及即位,又诡道希进,密乘车谒忠翼,“除名长流,俄赐死蓝田驿”。

    有文献记载的,唐代被处以流刑的113例官吏中,不久征还的为7例;卒于道,或者途中被杀或者赐死的为6例;卒于流所的为15例;附加杖刑的为7例;长流的为13例;决杖又赐死者3例;长流又赐死者7例;决杖又长流者2例。鉴于被处以流刑的官吏遭遇厄运者更为普遍,所以只注意到前者而得出流刑名重实轻的结论是欠妥的。

    至于第二点,该学者是基于这种认识:唐代公罪从轻,私罪从重,太宗却规定“三品以上犯公罪流,私罪徒”,因而得出流放轻于徒刑的结论。其实这是误解史料。经查原文,太宗的规定并不是针对官员某项犯罪的判决,而是本着仁恕的原则,诏:“死罪,中书、门下五品以上及尚书等平议之;三品以上犯公罪流,私罪徒,皆不追身。”因为公罪从轻,私罪从重,故“公罪流,私罪徒”二者在刑罚等级上地位才相当,这恰恰证明了流刑要重于徒刑。实际上,唐代也并没有将流放作为轻于徒刑的刑罚手段使用。

    另一位学者认为唐代流刑反而不如徒刑的证据如下:其一,流刑惩治的力度“由古人对乡土的依恋为保障”,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口流动的频繁,人们对乡土的依恋在减弱,故流刑的惩治力度也降低。其二,唐代徒刑居役年限自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不等,虽无流远之苦,无偿劳动的时间却比犯流刑者要长。其三,唐代在司法实践中,将流放作为轻于徒刑的刑罚手段使用。

    第三点理由无需再辨。只须谈谈“流远之苦”是否轻于徒刑。

    贞观十四年(640)太宗制:“流罪三等,不限以里数,量配边恶之州”。可见流刑虽有流二千里、流二千五百里、流三千里三等,但在执行中并没有按照里程发遣。在实践中,唐代将流刑犯相对集中地发遣至一些固定地点。其中以惩戒为目的的流人主要分布在岭南、安南、黔中、剑南、越雟、江南等六大地区,以实边、戍边为目的的流人则主要分布在西州、庭州、天德等边城重镇。

    以其中的岭南道为例,岭南道具有两个特点:

    首先,距离遥远。岭南最北部的桂州距京城3705里,最南部的驩州距京城6875里,远远超出了唐律三流所规定的流放里程。考虑当时的交通状况,带枷长途跋涉数千里,其困苦可想而知。

    其次,环境恶劣。可以通过唐诗考察一下岭南在唐人心目中的形象。郎士元《送林宗配雷州》:“海雾多为瘴,山雷乍作邻。遥怜北户月,与子独相亲。”王建《送流人》:“见说长沙去,无亲亦共愁。阴云鬼门夜,寒雨瘴江秋。水国山魈引,蛮乡洞主留。渐看归处远,垂白住炎州。”张均《流合浦岭外作》:“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

    以上诗人向后人描述的岭南是这样一个地方:瘴疠山魈等恶劣的自然环境,习俗迥异的蛮夷之乡,地远天涯、交通困难,使得被流放的官吏本人,以及送行的朋友产生极为强烈的畏惧心理,认为岭南是御魅之乡、鬼门之关,此去凶多吉少,有去无归。

    至于诗中屡屡提及的“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范成大于南宋乾道九年(1174)曾官静江知府,以其亲历作《桂海虞衡志》,对“瘴”解释最为妥贴,云:“瘴者,山岚水毒与草莽沴气郁勃蒸熏之所为也。”可见,瘴就是大自然的山岚水毒与草莽沴气郁勃蒸腾,形成瘴气,严重危害人类身体。《简明中医病名辞典》释瘴气为:“又称瘴毒,瘴疠,指因感受南方山林间湿热瘴毒之气所致的一种温病,相当于现代医学的恶性疟疾等疾患。”

    瘴在流人眼里是极为可怕的。苏轼南迁,北归过大庾岭,题诗壁上:“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可见被流放的官吏往往难以生还。这是宋朝的情形,唐朝时估计也大抵如此。太宗派遣卢祖尚出任交州都督,卢祖尚先允又悔,对曰:“岭南瘴疠,皆日饮酒,臣不便酒,去无还理。”

    该学者认为唐代流刑“惩治的力度‘由古人对乡土的依恋为保障’,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口流动的频繁,人们对乡土的依恋在减弱”也只是一种主观推论,并无实据。只要注意到前面唐人的诗文,就可以得知:唐代正是借助流放地点恶劣的自然、人文环境和漫长而艰难的流放旅程,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流刑的惩治力度。这种“流远之苦”,显然超出徒刑。唐代的流刑就是通过流放地点的就远、就恶,达到了惩治目的。

    同时,流刑用于惩治性质严重的各种犯罪,并非仅侧重于政治-斗争。长流与流刑的打击目标一致,并非局限于反逆缘坐一种情形。流刑与其在唐律中减死一等的地位是相符的,并非名重实轻。

    具体到眼前这位王博士,他倒意外没有流放岭南、黔桂,反而往北流放去云中了。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的情况就有多么值得庆幸,因为云中乃是边地,流放云中肯定就是戍边。目前云中防御使赫连铎整日介跟李克用干仗,而根据“历史”,李克用再过不了多久就能搞定赫连铎,到那时候几场大战下来,这位医学博士长于救人而非长于杀人,在那等战场之上只怕没法活命。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现在还是大活人一个,这两个官差又是奉刑部公文办事,李曜自然不好说不准他们留宿,于是微微一笑:“两间帐篷,倒也空得出来,只要王博士、二位公人……和这二位郎君不嫌弃,在下何惜区区两顶帐篷?举手之劳,这夜宿报酬云云,却不必谈。”

    李曜这么一说,两位官差立即谢过,那王博士本来面无表情,走时倒也对李曜艰难地拱了拱手,道:“有劳李郎君。”

    李曜笑了一笑,说道不必,微微犹豫,却忍不住问道:“某观王博士气度清雅,人品高洁,怎的落得这般地步?可是被奸人诬陷?”

    那王博士没料到李曜会突然问他这么一句,微微顿了顿,嘴唇一动,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总是某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

    李曜正有些疑惑,看他这表情,明明其中有些可以说道之处,结果居然认了,莫非这就是那种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此时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哪里是父亲业艺不精?当时大家……”

    “住口!”王博士忽然厉声一喝。

第014章 果然来了!

    李曜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先前去付艄公渡资的那少年,原来此人却是这王博士的儿子。只是此时天色将晚,李曜也看不得分明,不过好歹也能看出这少年眉目清秀,脸色颇有不服,只是对他父亲尊重,听了这训斥,也就悻悻住口不提而已。

    李曜的八卦之心大起,心中忖道:“当时大家怎么?看来这少年是深知其中内幕的,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喜爆八卦的爱好,要是跟蛋妈一样,倒是值得我呆会刺探刺探。”(蛋妈跳将出来,斜睨着眼:“小丫那不想混了?”)

    李曜心里正嘀咕,那边王博士教训完儿子,已歉然拱手:“犬子顽劣,不堪承训,言出无状,有污尊耳,郎君见笑了。”

    李曜忙道:“岂是如此?令郎也是一心维护家尊,其心可嘉,其情可悯。王博士家风严谨,曜虽外人,见之凛然……不知二位郎君如何称呼?”

    那少年想是没料到李曜忽然问他们名姓,下意识先瞥了父亲一眼,见其面色如常,这才拱手道:“劳正阳兄下问,小……小生王秦,字燕然。这是小生书童,平时唤作平儿,倒也无甚表字之说。”

    李曜年纪不大,王博士和那官差可以叫他李郎君,这王秦看来却比李曜还小,叫李郎君就有些不敬,同辈相见,须得称呼他的字。

    李曜心道:“这王博士看起来家风严谨,又曾是在太医署身居要职之人,说来也当是久读诗书之人,怎的给儿子取个字取得这般没有讲究,‘秦’与‘燕然’,有甚关联?”

    须知古人起名和取字,乃是大有讲究的学问。旧说上古婴儿出生三个月后由父亲命名。男子二十岁成人举行冠礼时取字,女子十五岁许嫁举行笄礼时取字。为什么有了名,还要取字呢?《仪礼·士冠礼》中说:“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孔颖达为《礼记·檀弓》的“幼名,冠字”作注说:“生若无名,不可分别,故始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就是说,这是出于尊重的需要,出于“为长者讳”的需要。

    古人先名而后字,因此取字往往遵循“名字相应”的原则,即字与名之间有一定的联系。《白虎通义·姓名》里说:“旁(傍)其名为之字者,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其字即知其名,若名赐字子贡,名鲤字伯鱼。”可见名与字之间的联系可以是语义方面的,也可以是字形方面的,这就是汉语汉字对名字的影响。

    名与字在语义方面的联系有很多类型。有的字和名是同义词,如宰予,字子我,“予”、“我”同义;许慎,字叔重,“慎”与“重”同义;诸葛亮,字孔明,“亮”与“明”同义;褚遂良,字登善,“良”与“善”同义。有的字和名是反义词,如韩愈,字退之,“愈”与“退”反义;赵孟頫,字子昂,“頫”与“昂”反义。有的字与名具有联想关系,如冉有,字子求,须“求”才“有”;赵云,字子龙,“龙”由“云”生。有的字与是同类关系,如孔鲤,字伯鱼,“鲤”是“鱼”类。郑樵,字渔仲,“樵”夫与“渔”翁为侣。

    字与名在字形方面也有联系,古时有所谓“由名省形制字”的方法,就是离析“名”的字形而得“字”。如秦桧,字会之,“会”为“桧”的一个组成部分;姚椿,字“春木”,“春木”是对“椿”的离析;毛奇龄的字很多,有两生、大可、齐于、于、初晴、晚晴、老晴等,其中“大可”是对“奇”的离析。

    因为姓名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人们取名时,往往又据姓而取。有的是取语义方面的联系,《唐书·魏征传》有“云朝霞”,《五代史·伶官传》有“镜新磨”,《辽史·伶官传》有“罗衣轻”,现在有“成龙”、“牛得草”、“马识途”、“马伯乐”等叫法,都是名因姓取。有的是取字形方面的联系,如老舍,姓舒,名舍予;聂耳,原名聂守信,他的听觉特别敏锐,又姓“聂”,人们依据“聂”的字形亲切地称他“耳多”,他就以“聂耳”为笔名,最终以笔名行世。除了姓名有字形、字义的联系以外,古人还有改姓的做法,也往往利用汉字的形体联系,如汉代淮阴侯韩信之后改姓“韦”,“韦”是“韩”的一部分;明代方孝孺族人为避祸而改姓“施”,用的是民间把“施”拆为“方人也”的习惯,暗含“方家后代”的意思。这里如果深论,未免庞大,便不赘述。只说具体到取字之方式则是多种多样,大体上有以下九种。

    一曰扣合式:名与字扣合严密,共同表示一个深刻内容。例如屈原,其名平,字原,扣合而为“平原”。北宋散文家曾巩,字子固,扣合为“巩固”。

    二曰并列式:名与字是等同事物或同一属性的两个方面。孟子,名轲,字子舆,“轲”与“舆”都同车有关系。而东汉文学家王充,字仲任,“充”与“任”属性相同。

    三曰注释式:名与字有互相注释的作用,使道理讲得透切。东晋葛洪,字雅川,有“大川洪涛”之意,寓有履行常规惯例,遵循和师法先贤道德规范之意,表达了远大的志向。

    四曰同用式:名与字用相同的字表示。明冯梦龙,字犹龙,同用一个“龙”字。明末清初戏曲家李玉,字玄玉,同用一个“玉”字。

    五曰相对式:名与字对立相匹,对照强烈。南宋哲学家朱熹,字无晦,“熹”同“晦”明暗相对。现代戏剧家洪深,字浅哉,“深”同“浅”相对。

    六曰因果式:名与字互为因果,揭示出事物的规律。南宋辛弃疾,字幼安,从小根除病疾,自然得获安康。元朝马致远,字千里,乃取骏马奔驰可致千里之意。

    七曰推导式:以其名而推其字,反之亦然。如唐张九龄,字子寿,“九龄”正属“童子之寿”也。唐李贺,字长吉,吉宿长临,正应庆贺。

    八曰呼应式:名与字互相呼应,揭示出意义。如东晋郭璞,字景纯,正是“璞玉”同“纯良”呼应。清孔尚任,字举重,“任”同“重”呼应,寓有“任重道远”之意。

    九曰仿照式:名字仿效前人,互为使用。南宋陆游,字务观,其名字仿效了北宋词人秦观,字少游。西汉司马相如因慕战国蔺相如,把小名“尤子”改为“相如”。

    所以对于古人来说,名与字,几乎是一定有所联系的。譬如李曜,曜字有两种意思,一是照耀、照亮;二则是日月星辰,都可称之为曜。李衎为其赐字“正阳”,正是取日月星辰之首的“日”字。譬如李衎本人,衎乃是安定、舒适、怡然自得之意,所以他字乐安。李曜的大哥李暄,暄者,温暖也,所以字熙和;三哥李晡,晡者,申时也,所以字申午……

    至于这王秦既然名“秦”,却又表字燕然,李曜实在想不明白,所谓燕然,大抵是燕然勒铭之意,也就是胜利,可这跟秦字有甚关系?

    王博士见李曜忽然面现迟疑,也明白其中关键,轻咳一声,那边王秦却抢着说道:“正阳兄想是疑惑我这名字有异?”

    李曜干笑一声:“呃,想是某才学浅薄,不知其中典故。”

    王秦摆手轻笑道:“正阳兄可知燕然之意?”

    “莫不是燕然勒铭?”李曜做出虚心请教的派头来——倒也不是故作姿态,他虽然自诩有些功底,可跟古人,尤其是真正的古代读书人相比,可就没多少信心了,毕竟古人不比现代人所学甚杂,人家几乎就是专业玩文字,那怎能相比?

    不过还好,王秦笑着点头,说道:“正是燕然勒铭之意……呵呵,如此想必正阳兄是奇怪,这秦字,与之何关?然否?”

    李曜自然拱拱手:“正要请教。”

    王秦又是呵呵一笑:“其实倒无甚典故,只是家父素来仰慕先太宗文皇帝陛下,而太宗登基之前受封秦王,征讨天下,从无敌手,家父因此将这秦王的秦字,当作胜利凯旋之用。”

    李曜一愣,还有这种搞法?不过……勉强也说得过去吧。忽然心中一动,笑道:“秦王,王秦,倒是好名……啊呀,失言,失言。”

    他本来是想说,秦王是胜利的保障,你王秦二字正是秦王倒过来念,又字燕然,这倒是有意思得很。然后忽然醒悟,这可是在大唐,秦王不是谁都能比的!拿来跟秦王比,你是想造反称帝不成?须知李世民当初做过的尚书令,直到现在大唐都快完蛋了,也没人敢受这个官职。当初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那可是泼天大功,结果皇帝一激动要授他尚书令,吓得老郭心惊胆颤,慌忙请辞,而且是固辞不受。为何?不就是为人臣子不敢与太宗皇帝相比么。

    果然王博士和王秦父子俩都被李曜的话唬得脸色一白,还好李曜马上把话引开,一会儿说贤父子与二位公人一路辛苦了,一会儿又说自己营地中正准备了酒食,现在去正好开餐云云,才算是遮盖了过去。

    李曜热情款款地带着一行五人到了营地,卢三早已弄好李曜的吃食,一见他带了这么几位“客人”,不觉有些惊讶。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当时也没多问,却赶紧到旁边加了些饭菜过来。

    李曜请几人席地坐下,刚要叫酒,王博士却说他们父子和书童都不饮酒,请李曜自便。结果那两名官差一见王博士不喝,也都表示公务在身,不便饮酒。李曜见了,便不再劝,不过客人既然不喝,他自己自然也不会喝,何况他虽有酒量,却对这唐朝的酒爱好不大,能不喝倒是好事。

    这一席宴,卢三也是陪客之一,席间听得王博士本是太医署医学博士,卢三却是大喜过望,说自己的腿最近有些毛病,经常有犹如针刺之感,不知何故。

    原本李曜想:“这王博士家风严谨,又曾身居要职,只怕多半也是倨傲之人,岂能放下身段来诊治卢三这样的区区家仆?”

    哪知道那王博士听了,却毫不犹豫,当下便放下碗筷,走过去给卢三瞧病。他甚至并不避讳正在吃饭,吩咐卢三把裤腿卷上去,细细看了。又一边伸手轻按揉捏,一边询问卢三症状感觉,竟然毫无架子,另李曜颇为惊讶。

    等他望闻问切一套做完,才忽然朝李曜道:“未知李郎君营中,可有笔墨纸砚?”

    李曜啊了一声,道:“倒是巧了,正有一套……憨娃儿,取我纸笔来。”

    等李曜的笔墨纸砚到了,王博士便道:“某双手不便,劳烦李郎君为令仆记下药方。”

    王博士都不摆架子,李曜更没有摆架子的习惯,当下自然应允,让憨娃儿赶紧研墨。等墨汁初出,李曜便请王博士道来。

    王博士道:“令仆关节有定处如针刺,肌肤青紫,外有红斑,舌紫脉涩,乃是风湿急起之状。我今有三方,分用于初治、渐愈、根除,李郎君可记。其一,初治时,双花、蒲公英、生石膏、龙胆草、土茯苓、虎杖、生地、木通、赤芍、桃仁、蝉衣、炙水蛭、乌梅、甘草,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待病情稍却,再用渐愈之方,乃是黄柏、黄精、鳖甲、秦艽、木瓜、防己、丝瓜络、威灵仙、青蒿、忍冬藤、鸡血藤、夜交藤、地龙、五味子、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最后便是根除,乃用黄芪、黄精、鸡血藤、丹参、青蒿、千年健、龟板胶、地龙、桂枝、白蔻、鸡内金、土元、枸杞、桂圆、茉-莉-花、夏枯草,仍是取适量煮汤代水。”

    李曜对中药不熟,一边写还偶尔要问,比如那“炙水蛭”之类,好容易写完,卢三千恩万谢接过去,又去请教王博士所谓“适量”到底是多少。

    这时候宴以撤下,王博士倒是不厌其烦,一项项跟卢三说明。李曜听得无趣,正想托词出去转转,王秦忽然问道:“先前听正阳兄所言,此番乃是要去潞州?”

    李曜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笑着点头道:“正是,燕然今日可是从潞州来?听闻眼下朝廷欲对并帅有所举措,却不知潞州如今……可还安定?”

    王秦微微蹙眉,道:“正阳兄若愿听小弟一言,此去潞州,最好早去、速归。”

    “哦?”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一二,但面上却装出疑惑的模样:“燕然何故有此一说?莫非潞州如今已然方寸大乱?……并帅天下豪雄,今潞帅李公乃是并帅胞弟,想来当有手段可以稳定潞州才是呀?”

    王秦摇摇头:“并帅如何,小生未曾亲见,自然不敢妄言。然则听闻并帅十五从军,随其父国昌公平定庞勋之乱,立下战功,因骁勇无敌,乃有一箭双雕之神技,军中号称‘飞虎子’。而后巢贼肆掠京城,李公应诏,出兵勤王,击灭巢贼,追袭万里,得功第一,因除并帅……正阳兄评并帅为‘天下豪雄’,自无不妥。只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并帅有再定乾坤之力,潞帅却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此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李曜讶然道:“莫非潞州果然不稳?燕然贤弟,你既从潞州而过,可否将其中情形告知与我,多少有个防范。”

    王秦见李曜神色急切,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就带商队出行,心中必然担心出事,他这一路足足两百多人,运送的东西又那般隐秘,车上都蒙了牛皮,只怕多半是军械。既是军械,自然干系甚大,也难怪他这般紧张了。这人以商人身份,与我等一行素不相识,父亲甚至还是戴罪之身,他却仍然能折节下交,设宴款待,绝口不提报酬,实乃坦荡君子所为,我若力所能及,自当助他一臂之力。”

    王秦于是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瞒正阳兄,我等一行今日在潞州暂歇之时,多听潞州人对潞帅怨恨之言,若之时寻常百姓这般说道,倒也罢了,然则潞州兵将对潞帅也似颇为不满,甚至胆敢在酒肆饮酒之时公然抱怨,其同行兵将,也纷纷附和……这潞州只怕真有些不妥。”

    李曜“啊”了一声,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秦却紧跟着又丢了一个大炸弹过来,只听他叹息道:“我等出了潞州往北而来,见到一行健卒,约莫五百人,正往北行于官道。路人说,那是潞帅为讨好并帅而献上的潞州精兵‘后院将’。我等因赶路,越过这支兵马时,竟然听得这些兵将对潞帅也是……也是颇为不敬,甚至有人嚷嚷着要回潞州找潞帅问个明白云云。末了还是一位牙将出面安抚,这才勉强压制住了。”

    李曜惊道:“五百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

    王秦奇道:“原来正阳兄已然知晓此事?如此,倒是小弟饶舌了。”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那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按照行程算来,只怕此刻已经到了浊漳水对面,如此岂非糟糕之极!等老子去潞州交差,屁股后面的后院将就要造反,然后牙将李元审追击之下被冯霸打伤,带兵回了潞州,接着李克恭去看望李元审,安居受就趁机造反了,李克恭和李元审被一把火堵在院子里烧得渣都不剩……那不就是说老子这一去,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摆明了就要有去无回么?那安居受造反成功的时候,可是立即向朱温靠拢的,我算是李克用派去送军械的,他岂能放过我?”

    王秦见李曜急得话都不说了,心中反而又有些意外,奇道:“正阳兄,虽然潞州形势有些不妙,但想来暂时还不会有甚大乱,正阳兄只须早去速归,想来便无大碍,何以如此……如此着急?”他本想说“何以如此惊慌失措”,想想这个词用来有点伤人,还是换了。

    李曜苦笑道:“燕然贤弟,你有所不知……”

    “郎君!郎君!”李曜话未说完,外面匆匆跑来一人,乃是李曜安排在今夜守夜第一班中的一人。

    李曜心中一凛,霍然抬头:“某在此处,何事惊慌?”

    那人慌忙行了一礼,道:“郎君,对面河上人影憧憧,又有船只聚集,似乎有大队人马要渡河过来,眼下天色已晚,看不仔细,不知是不是蟊贼马匪之流,俺是来请问郎君,要不要全队戒备则个。”

    李曜猛然站了起来,下意识朝王秦望去。主人站着了,王秦自然不好坐着跟李曜说话,也站了起来,蹙眉道:“算来,那潞州后院将倒是应当到了对岸。今日我等见到的那一支兵,应当是有五百后院将和潞州牙兵三百左右,如此至少有八百军……这般看来,对面之人不大可能是蟊贼马匪,是这支潞州兵的可能性反而要大得多。正阳兄不必担心。”

    “哥担心的就是潞州后院将!”李曜心中大急。

    他转了转,断然道:“告诉大伙儿,小心戒备!今夜须得和衣而睡,另外……所有车辆,集中在我营帐周围。开一车军械,每人配发马刀一把,都拿在手边,一旦有警,立刻到我营帐周围集中!”

第015章 一柱擎天

    李曜这番命令下达,宾主双方都颇为惊讶。作为客人,王博士几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卢三也不可能当着客人质疑自家少主人的命令,当下匆匆领命下去布置安排去了。

    眼见得气氛有些异常,王博士便提出告辞,理由是现成的:一路奔波,身体疲乏,且去休息。李曜客客气气送他们离帐,然后自己实在坐不住,便叫了憨娃儿一起,再去河边查探一下情形。一边走,一边暗骂这昭宗皇帝不晓事,也不知死后怎么混到这个“昭”字的。这位皇帝就是典型的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就您那京城富家子弟组成的禁军,还不如招一群流氓无赖,好歹拿了钱就敢豁出胆子动刀,您那禁军跟沙陀兵相比,差了岂止一个档次!您还偏挑中李克用这条独眼龙来开刀,真是不知怎么说才好。

    其实如果以后世普遍的观点来说,历史上的唐昭宗可以说是一个悲剧性的皇帝,昭宗嗣位时二十一岁,是一个聪明而又有才能的年轻人,他充分了解阻碍恢复唐朝力量和权威的形势,并发誓自己要复兴王朝。但是唐朝已经积弱难返,回天无力。这种境况恰恰是昭宗的哥哥僖宗(公元873-888年在位)造成的。

    唐昭宗李晔同唐僖宗李儇皆是懿宗的儿子,僖宗行三,昭宗行七。根据史书上记载:僖宗的天份还是很高的,骑射,剑槊,算术,音乐等,无不精通。但是十二岁即位,正是贪玩的年纪,于是把政事和官吏的任免都委托给宦官田令孜处理,着他自行处之,不必汇报。宦官弄权,政令不明,又加上天灾**,终于在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爆发了王仙芝,黄巢大起义。

    在王仙芝死后,黄巢率领起义军在全国流动作战。最后攻进了长安,唐僖宗步玄宗的后尘避入蜀地。僖宗逃到成都后,在成都向各路节度使封官许愿,又借助沙陀兵来平叛。加上农民军出身的朱温等人的叛变,黄巢兵败,退出长安,后在山东自杀。起义被平定后,以往在形式上听命于中央的节度使们,现在也无视朝廷了。

    经过近四年的四川流亡生活以后,僖宗在中和五年(公元885年)阴历三月回到京师。经历了战争和洗劫的岁月的长安已经完全荒废了:“荆棘满城,狐兔纵横。”而僖宗在长安也没安心的住多久,又开始了逃亡避难,这一次是因为邠宁节度使朱玫拥立肃宗的曾孙襄王李煴为帝,僖宗四处辗转,最后于光启三年(公元887)由当时的神策军将领宋文通护卫着逃到了凤翔,凤翔节度使李昌符领兵拦截,和护驾的先头部队发生激烈冲突,宋文通带兵猛攻,歼灭了李昌符全部。宋文通因为立了首功,被唐僖宗封为节度使,而且赐名李茂贞,僖宗还亲自为他定字为正臣。从此,李茂贞便凭借这些常人所没有的荣誉和雄厚的实力割据一方。

    这一年的其余时间僖宗仍在凤翔,光启四年正月回到长安。然而,他在凤翔已经得了重病,阴历三月便死去,只活了二十七岁。僖宗在位十五年,这十五年中很难说他曾进行过统治。他在位的岁月是军事、政治、社会和制度各方面的重重危机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的时代,有人把王朝的迅速崩溃归罪于僖宗的孩子气的任性,或归罪于他对施政的漫不经心。

    蔡东藩先生的《唐史演义》中第九十五章的结尾诗评价唐僖宗:“世衰总为主昏多,丧乱相仍可若何?十五年来无一治,虚名天子老奔波。”

    僖宗病危时,群臣因僖宗子幼,拟立皇弟吉王保为嗣君,只有宦官杨复恭请立皇弟寿王杰。寿王正是后来的昭宗,他与僖宗同母所生,僖宗一再出奔,寿王都随从左右,僖宗也特别倚重他。于是由复恭倡议,奏请僖宗,此时僖宗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略微点头算是恩准了,于是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下诏立寿王杰为皇太弟,监军国事。当天就由中尉刘季述,率禁兵迎入寿王,安置在少阳院,由宰相孔纬,杜让能带人去观察。群臣见他“体貌明粹,饶有英气,亦皆私庆得人”。第二天日,僖宗就驾崩了,遗诏命太弟嗣位,改名为敏,寿王即位柩前,又改名为晔,是谓昭宗。

    “昭宗圣穆景文孝皇帝讳晔,懿宗第七子。母曰惠安皇后王氏。咸通八年三月二十二日。生于东内。以其日为嘉会节。咸通十三年四月封寿王。名杰。乾符四年。遥镇幽州。文德元年三月。立为皇太弟。监国。改名敏。翌日。即位。改名晔。”——《新唐书》卷二。

    在昭宗即位的第一年,主要政治问题仍然是宦官控制朝政的问题,此时的宦官头目正是力排众议拥立昭宗即位的杨复恭。昭宗这个人从来没有像他哥哥僖宗依赖田令孜那样依赖杨复恭。在即位之后,昭宗立即向宰相们表明,他希望由宰相掌握朝政。宰相们于是劝告昭宗要果断地抑制宦官的势力,就像当初宣宗以前试图做的那样。经过数次明里暗里的交锋,杨复恭最后被李茂贞和王行瑜的联军打败,并被王行瑜的士兵俘获,带回京师处死。这件事使李茂贞和王行瑜的势力迅速膨胀,也为后来昭宗个人所受的挫折埋下了种子。

    当昭宗为重掌朝纲而进行斗争时,他又陷入与李克用的敌对行动之中。虽然李克用是剿灭黄巢的最大功臣,但是藩镇和朝廷双方都对沙陀突厥的最终目的存有戒心。因为沙陀对朝廷的效劳只是在允许他们占领大部分河东的情况下才取得的,从河东他们可以威胁关中、河南和河北。华北许多地方都普遍对突厥人怀有恐惧之心,这就给朝廷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去采取主动行动和对他们组织一场得到广泛支持的战役,以显示昭宗的领导地位,甚至使朝廷恢复对关中以外的疆土的控制。

    这一计划的主要倡议者是怀有利己的政治目的的两个宰相张濬和孔纬,因为他们希望胜利会增强自己的力量,使他们有可能彻底根除朝廷中的宦官,结束宦官对大唐军队的控制。大多数的朝臣反对这个计划,其中包括另外两名宰相刘崇望和杜让能。昭宗自己也相当动摇恐慌,但是战胜杨复恭的希望已经蒙蔽了昭宗的双眼,最后不顾反对而批准了这一方案。

    结果不言而喻,唐廷全面败北。对李克用之战是唐朝对京畿区之外最后一次积极干预行动。从那时起直到大唐灭亡为止,朝廷完全忙于抵御长安周围那些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和怀有敌意的节度使,朝廷自身也继续为内部斗争所折磨。

    讨伐李克用的失败使藩镇对朝廷更加藐视,最直接和最可怕的对手就是李茂贞。那时的李茂贞已经加封为陇西郡王,势力有了大的发展,他开始对朝政关心起来,有了当皇帝的意思。一些大臣认为他指手画脚,眼中没有君主,便对他加以斥责。李茂贞不肯服软,立即修书一封反击。朝中一些大臣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也和李茂贞联合,对抗其他大臣,这使李茂贞更加骄横,言语当中经常有不恭敬之词。

    景福二年(公元893年)七月李茂贞在一封写给昭宗的信中嘲笑朝廷的软弱态度,信的结尾这是那句明言,“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唐昭宗勃然暴怒,与宰相杜让能商议惩罚李茂贞,杜让能却进谏道:“陛下初登大宝,国难未平,茂贞近在国门,不宜与他构怨,万一不克,后悔难追。”昭宗大骂让能:“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这正志士愤痛的时候,朕不能坐视陵夷,卿但为朕调兵输饷,朕自委诸王用兵,成败与卿无干。”

    话说得很有斗志,于是战争是打响了,但结果是悲剧的,朝廷的军队还是以失败告终,李茂贞领兵进军长安问罪。忠心的宰相杜让能站出来,用性命为昭宗化解了一难。此后大臣们也和昭宗走的远了。

    乾宁二年,李茂贞又指使宦官杀死了另一个宰相崔绍纬,再次移师长安,昭宗被迫逃往河东去寻求李克用的庇护。而走到半路被李茂贞的盟友,华州刺史韩建追上,韩建恐吓昭宗说:“车驾渡河,无复还期。”挟持昭宗于乾宁三年七月十七抵达华州,堂堂一国之君就这样被大臣幽禁了将近三年,期间皇室宗亲覃王嗣周,延王戒丕,通王滋,沂王禋,彭王惕,丹王允,及韶王、陈王、韩王、济王、睦王等十一人被杀,直到乾宁五年。

    这一年朱温占据了东都洛阳,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导致李茂贞、韩建和李克用建立暂时的联盟,他们决定宁可让昭宗回到长安,也不能让他落到朱温手里。于是昭宗在乾宁五年的八月回到长安,同时宣布改元“光化”,以资庆祝。

    一回到长安,在宦官和官僚们之间的旧有矛盾又引起了另一场危机。以中尉刘季述为首的宦官垂死挣扎,进行最后的抗争,他们策划废黜昭宗,拥立太子。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十一月,宦官们实现了他们的计划,将昭宗关在了他最熟悉的少阳院,为了防止昭宗逃跑,又熔铁浇在锁上,每日的饭食则从墙跟挖的小洞里送进去。

    但是宦官们害怕李克用,李茂贞和韩建等人会兴师问罪,将包袱抛给了朱温。而朱温并不想在残酷的宫廷政治中使自己陷得太深,相反他派人将实行政变的宦官们一个一个都暗杀了,于光化四年拥立昭宗复位,昭宗改元天复,加封朱温为东平王。

    而李茂贞听说昭宗复位,特意从凤翔赶到长安,厚颜无耻的请求加封歧王,无功受禄,显得异常跋扈。此后宰相崔胤想借朱温的力量诛杀宦官,大宦官韩全诲则和李茂贞联合,请来李茂贞的几千兵马驻守京城,保护长安。半年后朱温领兵讨伐韩全诲,韩全诲便迫使昭宗一起逃到了凤翔。朱温紧追不舍,将凤翔城包围起来。一直围困了一年多,李茂贞守得粮草用尽,从冬到春,雨雪又多,城里每天饿死和冻死的就有一千人,唐昭宗在宫中弄个小磨,每天磨豆麦喝粥,喝得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宫人们每天也有三四人死亡,百姓更惨,吃人的现象都很普遍了,“人肉每斤值百钱,犬肉值五百钱,每日进奉御膳,就把此肉充当。”直到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李茂贞实在没法再守下去了,和昭宗商量了一下,便将韩全诲等二十多名宦官斩杀,将他们的首级送给城外的朱温,同时将昭宗也交给了朱温。朱温带着到手的皇帝撤兵东去。

    回到长安,朱温命令他的士兵将几百名剩下的宦官赶到内侍省,在那里将他们残酷地杀掉,困惑中晚唐的宦官问题终于被朱温解决了。但是昭宗也完全落入了朱温的监控之下,苟延残喘的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大概是为了报答朱温,昭宗任命朱温为诸道兵马副元帅,相当于军队副总司令。又加封朱温为梁王,并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荣誉称号,还有御笔《杨柳词》五首。朱温早就利欲熏心,看重的怎会是这些呢。

    天复四年正月,朱温将昭宗迁到由他控制的重建的东都洛阳。在途中杀害了所有剩下来的皇帝侍从。八月,朱温密令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弑杀昭宗。

    后世评价说,纵观昭宗的一生,他颇想有番作为,整顿内政,但是事与愿违,大唐事实上早已经支离破碎,任何一个手中有些兵力的藩镇几乎都能随心所欲地置大唐于死地,昭宗所作的,只是勉强使大唐多存在了几年而已。

    但李曜对此评价很是不屑,李曜认为,错非昭宗一次次不自量力地没事找事,没准唐廷还能多苟延残喘几年。他相信昭宗是真心想要振兴大唐,但能力不足驾驭天下。臣下各有打算其实任何时代都一样,只看皇帝如何驾驭,然而昭宗的表现是完全失败的。再加上昭宗太沉不住气,张浚那句“强兵以威服天下”本身没有错,问题在于强兵有了吗?不是聚兵十万就叫强兵了!

    若不是昭宗每次做事这么没有城府,急吼吼地就开始,这次他又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差事?

    来到浊漳河边,天色已经几乎全暗了。这年头荒郊野外的夜空可不比后世城市里,三更半夜天空还有黄橙橙的光,如今天色一暗,到处就都暗了下来,错非一点月光星光,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奇怪。

    李曜眯起眼睛望去,果然对面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断动着,想来正是那五百潞州后院将和李元审送行的三百兵。

    看看对方正巧就在对岸,李曜心里就犹豫起来。自己这两百人扎的营地方不小,潞州兵过来肯定会发现,那时候,自己这一行人是收起兵器装作寻常客商好呢,还是明火执仗,把那马刀、弓箭都操在手里,表明自己也是全副武装好呢?

    “这年头,还是横点好,现在的这些丘八,一贯是欺善怕恶,我若是表现得乖宝宝模样毫无防备,这群人只怕就要想着来捞点什么好处。可我这是来送兵器的,哪有什么好处给你们捞?不如表现得横点,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欺负。想来这群人连离开潞州都不愿意,心里肯定也是不想打仗送死的,一旦发现自己不好欺负,他们难道还能只要钱不要命?他们根本也看不到钱啊。”

    这想法一定下来,李曜就有了主意,带着憨娃儿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憨娃儿,我听说潞州兵见钱眼开,一会儿他们过了河,没准会找咱们勒索财物,可咱们根本没带什么财物,你说到时候怎么办才好?”

    憨娃儿挠了挠头:“不知道。”他这话一说完,忽然福至心灵,道:“郎君自有妙计,怎问俺这笨人?”

    李曜哈哈一笑,然后突然把脸一沉,森然问道:“我若叫你长刀见血,你可敢为我杀人?”

    憨娃儿一愣:“杀官兵不是造反么?”

    李曜冷然道:“若是官军要杀你,你就肯伸长脖子让他杀吗?”

    憨娃儿连连摇头:“自然不肯。”

    李曜嘿嘿一笑:“那如果他们要杀我们,你还不敢反抗?”

    憨娃儿奇道:“官军真要杀俺们?那他们杀不杀郎君你?”

    李曜冷然点头:“如果他们要杀,第一个要杀的自然就是我。”

    “直娘贼!”憨娃儿突然大怒:“赵小娘子要俺护着郎君,俺是答应了的,官军想让俺说话不算话,那俺只好把他们当狗宰了!俺自从跟耶耶学屠狗,还从来不用第二下的!”

    李曜愣了一愣:“屠狗?你……还有这手艺?”

    憨娃儿怒气稍敛,点了点头,瓮声瓮气道:“俺九岁就会了,那时候耶耶不给俺用刀,俺是用棒子,俺劲儿大,一棒一个……俺打狗快,又不收钱,只吃一顿饭,很多人家怕犯血冲的,都叫俺去帮忙。俺……俺还有个绰号,叫‘一棒倒’呢!”

    李曜憋不住一下笑了出来,笑了半晌才摇着头道:“你这绰号太土了,人家用剑的爱叫什么‘南天一剑’,用刀的叫什么‘震天刀’,你这绰号跟人家一比,土得都掉渣了,半点威风也无,不如改一个。”

    憨娃儿眨了眨眼睛:“那叫什么好?”

    李曜故作沉吟:“我想想……你是用棒?”

    憨娃儿用力点头,为了讨了好名儿,居然还知道自夸一番:“俺劲大,又吃得苦练,俺还没碰上打得过俺的人呢!”

    李曜心道:“那是你交际圈子就这么屁大一点地方而已。”嘴上却正色道:“那便有了。”

    憨娃儿大喜:“铁坊里都说郎君有才,这绰号也要给俺换个好的才是!”

    李曜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如就叫‘一柱擎天’如何?这可是顶天的巨-棒啊!”

    憨娃儿喜出望外:“使得,使得!这名儿好……呃,怎的这名儿俺好像在哪儿听过?真是顶天的巨-棒么?”

    李曜强忍着笑,差点憋出内伤,正色道:“我岂会骗你?所谓一柱擎天,就是一根柱子把天顶住了……你想啊,柱子不就是大一点的棒子?我这是说你劲大,棒子威猛无比,连天都顶得住,你想想,那还有谁能在这棒子下逃得命去?也就是今晚或有大战,我才赐你这么好的绰号,你要是不乐意,那就算了……”

    “使不得,使不得!”憨娃儿大急:“俺乐意,俺太乐意了,以后俺就是一柱擎天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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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介绍:
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