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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8章 再定关中(四)

    绛州既然拿下,南下河中便是一路无阻。本来此时李曜完全可以在绛州等待李克用大军到达,然后随大军同向河中府。但李曜这次不知为何,显得格外积极,语于众将曰:“大王命我等为前军,岂能不奋力向前,为大军扫清障碍?某闻王珙严苛,虎视河中久矣,迟则恐他北上偷袭,河中一旦失陷,我等如何向大王言说?”当下只是休整一夜,次rì清晨便领军一路南下,往河中府去了。

    因知这一路必无大战,李嗣昭与李嗣源二人也在李曜中军之中,与李曜策马同行。午间埋锅造饭之时,李嗣昭忽然问道:“正阳,大王yù嫁女与河中联姻,你以为此事如何?”

    李曜心中一动,面sè不变,道:“寻常事尔。”

    李嗣昭微微皱眉,又问李嗣源:“十弟你呢?”

    李嗣源想了想,道:“河中要地,某恐王珂暗弱,不能守。”

    李嗣昭看着李曜,缓缓道:“正阳,河中虽非我土,实我基石,既以盐池供我军需,又以地利扼控关中,此咽喉重地,非名帅大将不能固守。”

    李曜假意沉思,片刻后沉吟道:“九兄说得在理,只是当初琅琊郡王与大王曾为子女立下婚约,如今王珂年长,正是履约之时。一旦履约,大王仁厚,必不愿夺其父业,如之奈何?”

    李嗣昭深皱眉头,试探着问:“不若杀之?”

    这话一出口,李曜立刻摇头:“此非君子所为,必为天下不耻。况且,若我等将王珂杀之,天下人必以为此乃大王之意,皆言大王yù夺故人基业,如此大王如何不怒?倘若我等为河东谋计,却因此冤死,岂非不智?”

    李嗣源听得连连点头,道:“正阳言之有理,王珂虽是黯弱无能,然则其事太原如事乃父,恭敬有加,杀之不详。”

    李嗣昭愁道:“那便如何是好?”

    李曜不语,李嗣源则问:“若非王珂,谁镇河中?”

    李嗣昭看了李曜一眼:“若某为大王,必用正阳。”

    李嗣源反问:“为何?”

    李嗣昭道:“大兄二兄同时失宠,如今太原诸子,谁最显赫?”

    李嗣源点头道:“此非正阳莫属,次则八兄。”

    “这便是了。”李嗣昭瞥了一眼四周,稍微压低了一下声音:“大王如今正全力培养廷鸾,此番出征前,调他去做了铁林军指挥使,这可是落落生前的位置。大王这么做,其意分明。既然要培养廷鸾,则以正阳之勋望,势必不能久留太原,否则廷鸾如何冒头?然正阳如今已然邢洺副使,他又不能真去邢洺上任,如此一来,原本能去的地方只有幽州,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幽州军政附与刘仁恭与高思继了,这一来正阳便没了去处,于是继续留在太原练兵……如今好容易等到河中出事,若不抓住机会让正阳留在河中,则各方都不好处置。”

    李嗣源叹道:“那就只看大王心中如何决断了。”然后看了一眼李曜:“正阳,你自己怎么觉得?”

    李曜微微一笑:“关键是要让大王知道,王珂实在守不住河中。”

    李嗣昭忙问:“那该如何做?”

    李曜略一思索:“你们说,若是朱温偷袭河中,大王怎么想?”

    李嗣昭脸sè一喜,李嗣源却摇头道:“朱温此时无论如何不会偷袭河中。”

    “为何?”李嗣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嗣源道:“如今我等是勤王之师,朱温若是偷袭河中,就变成了关中三藩的一丘之貉,这与朱温此前装作尊崇皇室的做派完全相对,会影响他在朝廷心目中的形象,某料以朱温之jiān诈,必不会如此鲁莽。”

    李嗣昭失望道:“如此说来,此计不成。”

    李曜却不以为然,摇头道:“一件事做不做,关键在于收益与损失的对比。若是朱温觉得拿下河中,足以底定太原,或是使我河东一蹶不振,我料他必然会做,毕竟,他与我河东为敌,不是一rì两rì,这是生死大敌。”

    李嗣源微微惊奇:“如何让朱温有这般念想?”

    李曜道:“须得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我与大王都在关中,一旦他拿下河中,便能堵死我河东大军返回太原之归路;其二,他没有被其他事务绊住,能够抽出足够的兵力。”然后他又补充道:“而若是再有第三点,就更有把握:那就是他能找到一条出兵河中的关键理由,这条理由至少表面上能说得过去。”

    李嗣昭蹙眉道:“前两者或有可能,这第三条如何应验得了?”

    李曜冷然道:“张供奉若是不能回到天子身边,告之天子我家大王之忠心,待我河东大军临近长安,天子必不敢直入我营,也不敢任我大军进入长安而安坐不动。只要天子出奔,朱温便有了借口,说是我河东大军威逼天子,使天子乘舆,如此他便有了出兵的由头。就算rì后天子相信大王只有忠心,并无二意,那时节朱温恐怕已然出兵河中,王珂危矣。”

    李嗣昭倒抽一口冷气,自己想了这么多主意,连直接杀掉王珂都想到了,却不料李曜的办法却简单了无数倍,效果却反而更好:是啊,只要张承业没有回到长安告之天子说李克用忠心,天子怎敢留在长安?只要天子一动,朱温就有了借口出兵,那时节……这真是一环扣一环,而他这一计,就是动的第一环!第一环一旦动了,后面的环就全得跟着变化……正阳果是人杰。”

    李嗣源听了,也自心惊,遂表赞同。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这一军便显得走得早了点。李曜笑道:“我却不先入河中,只是在其外围布防,等大王到了,再一并进去。”李嗣昭与李嗣源皆不解其意,但李曜却不再解释。

    不数rì,李曜等到李克用大军,与之一开往河中府。

    王珂迎谒于道,置酒食犒师。李克用道:“贤婿勿忧,待为父平了三藩,你既往太原迎娶郡主便是。”王珂满眶热泪谢过,又报告同州王行约攻夏阳甚急,迟则河西不保。李克用遂率大军渡河至夏阳。

    王行约乃王行瑜的二弟,逆战于道。此次仍是李曜的先锋大军上前与之为战,李曜看了一眼王行约的战阵,冷笑一声,道:“烂泥一般,也敢来战。便来见识见识我开山军的滋味吧?”当下挥师而上,开山军久经沙场,如狼似虎,王行约之军甫一交战,便是大骇溃逃,王行约连同州老巢也顾不上了,直奔京师。

    李克用大笑之下,进驻同州。

    王行约逃到长安,对三弟左神策军指挥使王行实说道:“沙陀十万至矣,莫可能当!恐同、华都已经陷没了!事不宜迟,速请官家驾幸邠州。”王行实早闻鸦军大名,也知李曜三千兵直过朱温辖区的“伟业”,当下也是这个意思,便觐见天子,奏请车驾出幸。

    天子满口答应,令他去准备,明rì一早出发,实则拖延时间,想李克用已到同州,明早之前定能赶到。不料向晚时分,李继鹏闻信抢入宫来,二话不说,即令人来架天子,要强掳至凤翔。

    天子大惊,死活不从,大呼:“朕刚刚收到李克用奏章,说他现在还在河中。就使沙陀现在到此,朕自有计策应付,卿等但各抚本军,勿行不臣之事!”

    李继鹏不听,掳天子至天街,便纵火焚宫门,一时烟火蔽天。这大明宫若有灵xìng,肯定会想那阿房宫也不过只被一把火,我肯怕要遭七劫八难了。

    王行实、王行约兄弟在太阳落山后就掐着指头数时辰,盼着金乌再次升起,岂料火光先升起来了,赶紧派人去打听怎么回事,方才知晓李继鹏去劫持天子了。兄弟俩已来不及思索,急匆匆带领人马来抢天子。两军相遇于安福门前,就大战开来。因左军有同州败军助战,李继鹏的右军不敌。

    天子见两神策军相斗,也大呼“住手”,“有话好说”之类。李继鹏见了,却思:“天子既然劫不得,不若杀了。”竟拈弓搭箭,shè向天子!此贼胆大狂妄如此,果是李茂贞的“儿子”,这也是应了“近墨者黑”的道理。所幸天子深知自己每rì处在漩涡之中,这些rì子一直内着软甲,须臾不离身,箭矢竟穿不透。

    李继鹏见状大惊,开始大骂王行实兄弟道:“你等休要得意,我父大军即rì便到,届时,你那王尚父兄长还不乖乖臣服!”

    王行实也冷笑回道:“我有天子在手,还惧怕他宋疾雷不成?”

    李继鹏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引败军出城,迎李茂贞去了。

    当时有盐局六都三千兵屯京师,由宗室承嗣的延王李戒丕、丹王李允统领。惊闻两神策军互攻,忙领着盐兵赶来;六军捧rì都头李筠、护跸都头沂王李居实也率着禁军千人赶到安福门护驾。王行约兄弟孤军不敌,也出城去迎王行瑜去了。

    天子见四李到来,内心始定,说道:“非四卿护驾,朕今rìxìng命不保了!”李筠又奏道:“李茂贞大军已到盩厔、王行瑜到了兴平,李克用尚在同州,救驾也恐不及,陛下还须速幸同州为是。”

    丹王李允却觉不妥,道:“不可,安知李克用没有不臣之心?还是先往南山中避一避,静观其变!”

    天子叹道:“张承业尚未回来,确实不知李克用真心,即从丹王意思。”令李筠、沂王暂领护卫职责,连夜由启夏门南奔。

    是夜,天子宿于莎城镇。天象骤现“荧惑犯心”,这是主将有大人物遭难的不祥之兆。次rì一早,百官陆续追天子至莎城,京师士民也纷纷跟着车驾南奔,渐渐达数十万。天子望着人山人海,痛哭道:“朕无能!使我大唐子民遭此大难!”乃在百官劝说下,继续往南山中退去。

    是rì,天气奇热无比,万里无风,午后更甚,走路一里,流汗一升,瞬间又被蒸发了,老弱妇儿抵抗力差的,饮水又供不上,很快虚脱。至未申时分,行至子午谷口,方找到一个yīn凉之处。士民多没有避暑的伞、帐之类,中暑而死的已上万人。

    天子找到一块大石,就上坐定休息,瞥眼看见石上有字,定睛仔细一瞧,竟是“没唐石”三字,顿时惊的脸sè大变,青一回,紫一回。自语道:“昨夜荧惑犯心,白昼异热无比,又现‘没唐石’,莫非天要令朕死,使我大唐灭亡不成!”李唐崇道,以老子为祖,当下李曜口中只念道:“道祖安详,如今子孙有难,请救大唐国运。”。祷告完毕,复跪地大呼:“苍天不公!朕非夏桀殷纣,荒yín无度;又非秦皇隋炀,暴虐跋扈。朝夕以复兴为任,rì夜于案牍耕耘,呕心沥血,废寝忘餐,为何却要成亡-国-之-君!”

    说也奇怪,顿时天边yīn云冉冉,黑雾漫漫,狂风飒飒,凉气飕飕,少顷,大雨滂沱泼下,暑气顿时消解。

    天子与百官欣喜若狂,如凫趋雀跃,忘情于雨中。

    又过片刻,天子对百官说道:“此石没唐,朕厌恶的狠,且往东走。”百官从命。又走到一处,名曰“石门”。天子见不得“石”字,又是不悦。

    却报张承业自同州回来。天子当时不悦立马抛到九霄云外,早放下了天子架势,几乎是跑在最前,去迎承业。忽看到承业身边另有二人,想是李克用使臣,方才驻下脚步——不能在外臣跟前失了威严。

    张承业此时能来,是因为李曜见天子已然出奔,才收了一些手段,让他出发。此时他见天子如此狼狈,竟不顾礼节,慌的赶忙跪下请罪。天子笑而搀起,忙问克用军中事。张承业回道:“李克用正由同州攻打华州。得知陛下被迫南幸,特遣使来问安!”

    张承业身边二人忙上前参拜天子,一人道:“臣河东李袭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人道:“臣陇西郡王帐下史俨,奉大王命来护卫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令二人“平身”。李袭吉、史俨谢过。

    李袭吉说道:“我家大王听闻陛下南下,心中非常不安。却又担心别人说他有挟天子之嫌,故而不敢亲自来见驾。有奏疏在此,呈请陛下御览!”

    天子接过克用奏疏。见疏中所奏,多是安慰之辞。并请陛下遣使监河东军,以释嫌疑。最后说道:

    请待臣平定三藩,再迎圣驾归阙。

    天子道:“现今所急,岐、邠之众。朕当拟一手诏于李卿。”并尊李克用意思,加张承业为河东监军。张承业从此与河东结下终身渊源。

    李克用进驻同州后,回想二入关中时导致僖宗二次西幸,此番更是有所顾忌,因而是要等天子诏令后方敢再定行止,或入京,或攻邠、岐、华。不料请安诏尚未送达长安,已传天子被迫南幸,克用自然是要直赴南山迎驾了,那就得过华州境,因而率兵攻打韩建,张承业三人方才能顺利到达石门请安请旨。之所以在奏疏之后加上“请待臣平定三藩,再迎圣驾归阙”的话语那也是试探一下天子的主意。

    那华州城并不高大,怎能经得起鸦军的猛烈攻势。眼看城池不保,韩建心想十多年呕心沥血就要付诸东流,即惶恐又不甘,但想来想去也是无计可施,竟于城上下跪,作起妇人姿态来,向李克用哭诉:“仆对大王未曾失礼,大王为什么要来攻华州呢?肯请大王饶过华州军民。”

    李克用回道:“公作为人臣,逼迫天子,公若有礼,谁人无礼呀!”

    韩建无对了,只把脸涨成了猪肝,羞愧的既要自杀。就在这时,却听见城下数骑奔来,高呼请李克用接招。

    来人正是张承业、李袭吉并几个随从护卫。李克用见天子诏来,忙下马跪接。张承业念道:

    朕以王行实、李继鹏为表里之jiān谋,纵干戈于双阙,烟尘倏忽,动杀纵横。朕偶脱锋镝,遂移辇辂,所为巡幸,止在近郊。盖知卿统领雄师,驻临华山,期卿以社稷为忧,君亲在念,速议躬行。卿宜便统貔貅,径临邠、岐,荡平妖穴,以拯阽危,朕所望也。

    ……

    李克用见诏只好从命,罢攻华州,韩建方捡回一条小命,想到方才如此丢人,对李克用即怕又恨。

    李克用移师中渭桥,派周德威攻兴平,李曜攻盩厔。李茂贞着李继鹏率兵迎战。兵才交战,岐人大败而回。李继鹏向义父解释是:“李存曜麾下皆鸦军jīng锐,委实勇猛,孩儿这才不敌。”

    李茂贞大惊,说了一句:“我儿无罪,待为父亲亲自去敌那李正阳。”却又报泾原节度使张鐇,保塞节度使李思孝,定难节度使李思谏听闻关内大乱,也纷纷奉天子诏书,以勤王之名出兵,yù跟着李克用分杯羹。张鐇已将兵马控住凤翔要道,断了岐兵归路。

    李茂贞这才开始惧怕,又唤过李继鹏道:“事急矣,我儿就于今rì报效为父吧!”说完,一刀下去,义子人头落地;然后派使臣奉表送达行在,称罪天子,自收军西去,要战张鐇,夺回凤翔要塞。那奏表是这样写的:

    阎珪贼子,目中无君无父,先蛊惑臣兴兵犯阙,臣自是不从。未料其竟敢怂恿部众胁迫于臣,擅盗臣符印,yīn结邠、华,兴兵犯阙,劫持天子,箭shè君父。臣早yù除此恶贼,只是不得时机。所幸苍天生眼,此贼终为臣所除,故而敢于君父面前请罪!今臣已班师,固当忠心为国驻守藩篱,矢志不移!

    他说的阎珪,即李继鹏本名。天子将奏表示于延、丹二王道:“二位大王可相信李茂贞所说。”丹王李允不屑道:“自然不信,然而陛下权可相信。”天子听不明白。

    延王李戒丕解释:“李克用强于李茂贞百倍,李茂贞敢挟天子,李克用如何不敢?若邠、岐二镇都被李克用吞并,天下谁还能制他?”

    天子迟疑道:“只是张承业力保李克用,朕也相信他是个忠臣。”

    丹王顿足道:“陛下好糊涂!除我等宗室亲王外,谁能真正对李唐忠心?张承业不过太原一走狗,他说的话只是看似有理,岂能尽信?李克用目前诚输忠心,陛下可以用他;但倘若让他拥有关中,就未必继续忠心了,陛下也难免作了引虎驱狼的笑话!”

    延王又接道:“陛下前rì在子午谷,天气异热。异热乃是‘近阳’的缘故。取我社稷的,或许就是晋阳,陛下还须得早作防范。”

    不得不说古人迷信,这一番说辞令李晔不得不信,只好问二王如何防备李克用?二王表示自请往克用军中“效力”,以监其军。而此时,李曜正在军中密会一人。

第208章 再定关中(五)

    “此事既成,不知尚书如何谢过奴家?”

    盩厔城内,李曜中军大帐之中,一名头戴斗篷,身着宽大男装之人轻笑说道。此人虽身着男装,但仍无法掩盖婀娜的身形,分明是一女子。

    李曜闻言笑道:“倒要请教杨姑娘,不知姑娘想要什么?”原来此人竟是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之女杨潞。

    杨潞忽然将斗篷一揭,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来,一双妙目盯着李曜的眼睛,忽而嫣然一笑:“尚书何必明知故问?尚书此前在扬州使了许多手段,不就是怕奴家耶耶将尚书留在淮南么?”李曜此时是检校兵部尚书,所以杨潞称他尚书。

    李曜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反倒立刻反击,哂然一笑:“杨姑娘,你冰雪聪明,必然知道你家耶耶不至于大方到将偌大基业白白送给某这个外人。”

    李曜词锋之利,杨潞颇出意料,当下一呆,她没料到李曜会这般直言不讳。因为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很明显,就是说他李曜一旦留在淮南,杨行密死后,他必不肯做千年老二,称臣于杨渥,少不得要夺了杨家的基业。

    不过杨潞毕竟不是寻常女子,虽被李曜突如其来的反击弄得一愣,却也恢复得快,立刻笑道:“尚书果有奇志。”

    李曜见她不再说那事,便将话题转了回来,道:“姑娘却有奇能,竟能发动那许多人去说动朱温出兵偷袭河中,此事若非姑娘,天下恐无第二人能成。”

    杨潞抿嘴一笑:“尚书明明深悉此中缘由,何故仍要装傻充愣?真正说动朱温的,可不是那些汴将,而是东平王妃。”

    李曜见她不与自己打马虎眼,心中也是微微自得,暗道:“你倒也知道我的本事,你有盈香妙坊,我自也有我安插的‘商业间谍’,汴州情形如何瞒得过我?那些汴将曾几何时能影响朱温的决断!若不是东平王妃也说了一句,朱温焉能在此时出兵偷袭河中?此时的朱温,可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下轻笑道:“然则能说动东平王妃去做说客,天下也无第二人有此能耐,这不仍是姑娘你的本事?”

    杨潞微微一笑,却不接茬,转过话头:“尚书就只是这般恭维敷衍奴家么?”

    李曜轻挑剑眉:“某方才已然说过,姑娘要什么,总得说明了,某才知道能不能为姑娘办到。”

    杨潞妙目一转:“尚书此言当真?”

    李曜心中一动,嘴上道:“姑娘请说。”

    杨潞眼中露出一丝狡黠,轻声问道:“奴家只问一事:尚书在汴梁,是如何‘引天雷’的?”

    李曜心中一凛,深深看了杨潞一眼,忽而一笑,反问道:“姑娘也想修习仙术么?”

    杨潞咯咯笑了起来,李曜蹙眉道:“姑娘何故发笑?”

    “尚书怎的十句话里面有九句不实诚?这可不是君子之风呀。”杨潞说着,已然止住笑,转而正sè道:“尚书‘引天雷’炸毁汴梁城墙,本来并无破绽,但尚书天生谨慎,那夜,尚书大军明明下半夜便悄然往洛阳进发,却花了整个上半夜在掩埋被毁掉的城墙……这些既是天雷击毁,尚书正该将之露于汴州军民面前,以为震慑,这一点,以尚书之智,绝不会未曾想到。然而尚书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全力掩盖天雷痕迹……尚书不觉得,这一条太过突兀了么?”

    李曜心中果然大吃一惊,暗道:“此事如此隐蔽,我料汴州无人可解,却不想竟然被她发现了异常,此女之智,若非比我少了千年后对历史的了解,只怕绝不在我之下。只是有件事没法解释,她既有如此才智,为何历史上杨渥最终仍被徐温篡了权去?难道仅仅是因为杨渥那烂泥巴扶不上壁?”

    只是,吃惊归吃惊,不解归不解,问题仍要面对。

    李曜心里转了几转,能找到的借口其实有几条,但他却很清楚,这些借口或许可以忽悠别人,但却忽悠不过杨潞去。她既然能在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战果震惊之时发现那么不引人注意的一件小事,说明此女心思之细腻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那么自己的一些借口放到她面前就肯定起不来作用。既然如此,李曜干脆耍赖到底,道:“天之怒,非人可受,引天之怒而击人,亦非常理,是故,事成之后须得掩埋行迹,以免触怒上苍。”

    这话说得比较玄乎,李曜觉得要是有人跟他说这么一句,他肯定是不信的。然而也不知是他的表演水平太出sè,表情足够到位,还是这年头的人对于上苍毕竟有一种现代人所没有的敬畏,杨潞一双妙目转了转,看着李曜,脸sè竟然慢慢严肃起来,眼中也没有了先前那种狡黠和调侃,反而微微有些担心似的,微微点头:“既是可能触怒上天,尚书还是少展这般神通为好。”她这话一说完,见李曜似乎微微一怔,连忙补了一句:“免得我淮南失去一位重要盟友。”

    李曜心中好笑,面sè却很是肃然,点头道:“正是如此,多谢杨姑娘提醒,某自省得。”

    杨潞见他这般说,不由面sè一松,恢复之前的轻松写意,道:“既然引天雷之事尚书不yù提起,那么……军需方面,料来尚书必不会为难?”

    李曜眉头轻轻一挑:“淮南需要军械?却不知弘农王需要些什么?”

    杨潞摇头道:“可不光是军械。尚书前次以骑兵助我淮南击败朱温,又横行中原,肆无忌惮,令三十万汴军疲于奔命却毫无所获,奴家耶耶见了,眼馋得不得了,这不,就嘱托奴家,别的可以慢慢谈,但战马三千匹以及三千套马具和骑兵甲,再包括骑枪三千把……这是最基本的需要,怎么也得找尚书讨到。”

    李曜皱眉道:“姑娘莫不是开玩笑?”

    杨潞却笑起来:“怎会是开玩笑?尚书可别误会,这批东西,我淮南可也不是白拿,该付多少钱,我淮南一文不少。”

    李曜仍然摇头:“这却不是钱的问题。姑娘,实话说吧,三千套骑兵装备,某的确是有办法为你们准备,甚至夸口一点,送到扬州也不是办不到。但那三千匹战马却是帮不上姑娘了……姑娘须知,战马乃是骑兵之本,骑兵则是河东jīng兵甲天下之保障,沙陀及五院诸部对战马的管控有多严格,姑娘恐怕难以想象。”

    杨潞皱起眉头:“尚书可莫要诳我,如今尚书在河东战备诸事上,已然是一言九鼎,连军粮的调拨权,盖仆shè都已经放手给了尚书你,沙陀骑兵十万,这区区三千匹战马,难道能为难到尚书?奴家还真是难以想象。”

    李曜却毫不松口:“既然姑娘不信,好……可道,将军中马册拿来与杨姑娘一观。”

    冯道在帐外应了一声,不多时拿来厚厚几十叠书册,放在李曜面前。

    李曜挥挥手让他先出去,然后随手拿起一本马册,走过去递给杨潞,道:“杨姑娘请看。”

    杨潞接过,翻看了一会儿,脸sè逐渐沉凝起来。

    李曜微微一笑:“马册,乃是我沙陀骑军之中极其机密之物,如今也拿给姑娘你看了,如此姑娘应该相信某所言不虚了吧?”

    杨潞轻轻一叹,放下那本马册,道:“世人皆知沙陀骑兵骁勇,却不知在沙陀军中,竟能将每一匹马的情况记录得这般详细,不仅食量均有记载,甚至泄物颜sè是否正常,都历历在案。我淮南yù建一支jīng锐骑兵,看来果然任重道远。”

    李曜肃然点头:“某也正要与杨姑娘说起此事:若弘农王yù以方才那些物资建立一支三千人的骑兵,是绝不可能有沙陀骑兵一半战力的。”

    杨潞吃了一惊:“为何?”

    李曜哂然道:“敢情姑娘对军务了解不多……骑兵若是一人一马,永远算不得战略威慑力量,顶多只算一支‘兵力’。这种军队,一旦损失,就是直接殁了,除非弘农王只是养着他们看,不拿去打仗,否则一仗下来,恐怕就所剩无几。那些骑兵战甲、马铠也是一般,怎能连备用的都没有?这三千套装备,最多能装备一千骑,再多就是花架子了,全无用处。”

    杨潞愕然半晌,才叹了口气:“当真是隔行如隔山,不是尚书教训,奴必误事。如此说来,这三千骑兵是没得指望了?”

    李曜忽然心中一动,想到若是杨行密有了千余jīng骑,对朱温来说也是一个威胁,便装作为难,踌躇道:“此事难确实极难,不过姑娘此番为某成就此事,某若全无回报,怎生说得过去?如今也只能兵行险着,为淮南做成此事了。”

    杨潞讶然,忍不住问:“既然沙陀军中对战马如此严格,尚书又有何计可出?”

    李曜苦笑道:“办法总比困难多,难是难了些,但某豁出去这张老脸,却也能找人弄到。”

    杨潞听他自称“这张老脸”,不禁噗嗤一笑,却还是马上想到正事,忙问:“找谁能弄到?”

    李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道:“府谷,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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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李曜大败岐兵,李茂贞逃回凤翔,李克用闻之大喜,亲自赶到,设宴李曜,邀诸将痛饮,然后正yù令他全力追击,打到李茂贞的凤翔老巢,忽然闻报天子派延、丹二王前来劳军。李克用不知天子有何诏令,连忙率众出来跪拜迎接。

    二王来此,乃有所图,自然连忙将他扶起。

    丹王笑道:“官家有诏,令我兄弟二人以兄事大王,于军前效力。并赐宫嫔、御衣于王兄;又赐茶酒、弓矢于正阳将军,以为劳军。”说完,竟纳头跪拜李克用,口称“王兄”。李克用虽然平rì里时时刻刻把李唐宗室挂在嘴边,但见了真正的血亲宗室,心中总有些血统上的自卑,见状哪里敢受,慌忙上前扶起,于内庭再度设宴招待。

    酣饮至醉,延王才拿出天子密诏,对李克用宣读道:

    昨rì非卿至此,朕已为贼庭行酒之人矣!所虑者岐、邠二凶缔合,恐难卒除,朕yù姑息茂贞,令他与卿修好,待枭首行瑜,再与卿商榷。

    李克用接过旨,当时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安排二王休息,但心中却甚是纳闷,私下没奈何地向张承业诉苦:“陛下为何如此反复,先说平定三藩,某才不惜劳师动众,领大军前来,此时却又不令某讨伐李茂贞。还派二王来劳军,此名为效力,实是监视者也!况且,这般一来,又置监军于何地?”

    张承业心中一叹,面上却也不好显露,只是回道:“大王赤胆忠心,行事坦荡,又何必惧怕监视?但以平常心对待,则更能令官家明白大王忠心。”

    李克用这才好过一些,他是直肠子,想想居然觉得这话在理,当下喜道:“天下人俱不知克用,唯有张公知我!”

    此时王行瑜已将全部重兵汇集于梨园,列寨二十里,着其子王知进把守。李克用遂令李曜移师北上,攻梨园北的云阳县;又派周德威攻梨园南的永寿县;他自己带着李存审等众将,亲统大军会合保大军直捣梨园。这正是后世著名的“两翼包抄、中间击破”战术,中军为正,两翼为奇。

    任务分定之后,李克用再去见延、丹二王,说道:“王行瑜兵力虽众,其实不堪一击,如今左有正阳,右有镇远,即便某大军居中不动,料来这梨园也是指rì可下,邠宁已是囊中之物。但微臣心中却是更加不安!”

    延王故意问道:“既然大胜在即,王兄有何不安?”

    李克用一脸忧愁:“我恐有人说我功高震主,yù挟天子而令诸侯啊!”

    这话大出二王意料,如今这是沙陀军中,沙陀大军杀气仿佛都集中在李克用一句话里冒了出来,听得二人俱是心头大惊,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只听李克用又继续道:“若臣使君不安,臣之过矣!是以微臣之意,不如将吾儿存勖遣送往行在权作人质,以释官家之疑如何?”

    二王闻言,顿时脸红如血。

    延王忙道:“王兄忠正之心,可昭rì月……”但一想这个办法其实还是不错的,当下顾不得脸皮,又继续道:“某兄弟二人愿护送贤侄前赴行在,一俟王兄大军平定叛乱,归返太原,定当完璧归赵,若有毫发损伤,王兄只管拿我是问。”

    李克用心中有些发寒,却仍唤过李存勖来,又亲作《请车架还京表》一份,令延、丹二王带往行在。

    二王一走,他踌躇片刻,居然朝李曜的大帐走去。

    他走过去,李曜的亲兵见了,自然打算立刻通报自家主将出来迎接,李克用却摆手叫他们不必,说自己进去便是,不必通报。毕竟是沙陀之王,李曜的亲兵也不好违逆他的意思,只得让开道路,目送李克用走近大帐。

    才到帐边不远,却听见李曜帐中有人说话,李克用心中一动,站定在外面,悄然暗听。

    谁料里面竟是被李曜称作憨娃儿的开山军悍将朱八戒在说话,只听他道:“郎君,底下的弟兄们都在打听,大王是不是真要老老实实帮官家平了叛就回太原呢。”

    然后便是李曜的声音:“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憨娃儿奇道:“俺们出兵帮官家平叛,官家也不说给俺们发点粮饷,郎君你又要领兵作战,又要在这里算账,安排粮饷调配、军械赶造,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到时候俺们打完了叛贼,官家开口封个官儿,一毛不拔就把俺们打发回去了?弟兄们都不痛快呢!”

    李曜的声音仍是淡然得很:“君子并非不可求利益,但却更求道义。”

    憨娃儿道:“道义再好,当不得饭吃啊,俺听他们说,今年俺们河东的收成可不怎么样。”

    李曜似乎笑了起来:“收成是比往年要差一些,不过某早有准备,目前倒也还支撑得下去。”

    李克用在外听了,心中感慨:“这却是我的失误了,早知今年河东大旱,却没想到军粮也是不够的,反而四面出兵,若非有正阳在,岂不糟糕?”

    哪知那边憨娃儿却不满了,嘟哝道:“郎君前次说,怕大王身边有人谗言,便从洺州回了太原,俺还以为郎君可以休息些许rì子,心中好生欢喜。哪知道到了太原仍是那许多事要做,俺以前不知道什么官大,什么官小,后来才知道,连李承嗣的官都比郎君你大,俺是不服的!大王不公……”

    “胡说八道!”李曜的声音忽然愤怒起来,“啪”地一下,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发了火:“李承嗣官比我大,那是他跟随大王比我早,做的事比我多!憨娃儿,你要记住,我二人原本什么都没有了,是大王给了我们现在这一切。你也许会说,这是我们竭尽心力争取来的,是,我们确实为大王做了一些事情,但是若是大王没有给我们做事的机会呢?大王对我的深恩厚泽,我李正阳永生不敢或忘!我心甘情愿为大王做事,不是因为大王给我谋来多大的官位,而是感激他对我的信任,yù报这知遇之恩!仅此而已!”

    憨娃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他低声道:“是,郎君,俺知错了。”

    李克用在外面听得感慨万千,小声长叹,也不再进去,反而转身走了。

    待他一走,帐内的憨娃儿凑近一些,小声对李曜道:“郎君,大王走了,不用装了。”

    李曜笑骂道:“你倒我全是假装?这些话虽然有些做作,但意思其实也没多大偏差,我这一世,或许有需要利用大王信任的时候,但……我绝不会害他。”

    憨娃儿居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俺知道,郎君不是那些没良心的人。”

    李曜立即哑口无言,心道:“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第208章 再定关中(六)

    李克用在关中为朝廷平叛的战事打得顺心顺手,只可惜在政治上仍有先天劣势,不得不将李存勖交给二王带去天子行在,作为人质。

    此时的李存勖时年才不过十岁,生得方脸大耳,垂手及膝,骨骼异常。天子一见惊诧,赞说道:“此儿有奇表!”于是将他叫近身边,笑着在他背上拍拍道:“卿乃今后国家之栋梁,可在你父之亚,到那时,可不要忘了忠孝于天家啊!”

    天子金口玉言,李存勖遂有了“亚子”的名号。这小家伙常年身在河东节帅府,所会之人皆豪爽英雄,见了天子也不胆怯,当庭跪奏道:“亚子全族蒙赐国姓,列为宗室,自然生是唐人,死是唐魂,生死荣辱,皆与国共!”那声音,虽尚带着童稚,却也铿锵有力。

    天子听了这话,真是难得的高兴,想李克用这么一点大的儿子都知道这样的道理,无非是平rì所受熏陶皆是这般,当下赐以鸂鶒酒卮、翡翠玉盘以为赏赐。平rì里对李存勖,虽是人质,却也爱护有加。因有李存勖作为定心丸,也就从了李克用所请,移驾回京。又下制书改李克用邠宁四面行营都招讨使为邠宁四面行营都统,李存曜改行营副都统,一并统率保大、泾原、定难等军,继续平定三藩。

    而李克用的前线,李曜、周德威两军为左右两翼,呈围而不打之势,真正动手的,是李克用挂帅押后坐镇、李存审领主力在前作战的中军。这一路大军的主力不是别人,正是河东王牌jīng锐黑鸦军,其次作为辅助的,则是从上次大败之后经过补充和训练,逐渐恢复了战力的铁林军。这两支河东jīng锐同时出动直接攻打梨园,王知进哪敢力敌?当下闭城不出。

    这里须得提一句的是,李克用实在是个念旧之人,先前不肯杀李存孝,反而给其高位荣养,而此时为了给李存信将功补过的机会,又命他暂领铁林军副军使,在李存审麾下效力。李存审知道李克用的意思,却也知道李存信这人打仗的能耐并不大,思来想去,只能令李存信率铁林军丙、丁二旅看管辎重粮草。

    李存审本是一番好意,因为看管辎重粮草对于一场胜利在望的顺风仗来说,是最为简单轻松的,而打完之后论功行赏,却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一份,所以这个安排本身是对李克用潜意志的一种贯彻——当然,这也是李存审知道,就算李存信还能复起,也无法与李曜相争,自己这一方优势占定,所以也算是故作大方。

    然而自古有句俗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点:李存信耻居存审之下!尤其是李存审根本不给他打仗的机会,让他误人为李存审不yù令他取得战功,闻令大为不悦,这夜竟于营中赌酒博戏,喝得烂醉如泥。又偏巧王知进虽然明知不敌,但困兽犹斗,是以仍yù挣扎一番,当夜恰恰派了大将王令陶来放火烧营,要死不死地正好烧了大军粮草。

    李存审望见右队火起,忙点兵来救,正遇王令陶。战得一番,李存审大喝一声,长枪一挑,将王令陶挑落马下,王令陶还yù挣扎,早被李存审一枪刺中,随即被跟上来的河东军抓了个活的。王令陶既然被擒,其军也就自散。李存审见右军如此松懈,暗自愠怒,前去见了李存信,见他虽然穿上了盔甲,却是满身酒味,站在那边没人扶的话,那叫一个摇摇yù坠,当下怒道:“大兄起复之战,却又贪杯误事,若被大王知晓,定斩不赦,还请自重!”

    李存信虽在醉中,闻言也不由一惊,但他不仅不思存审救命之恩,反倒更生了嫉妒之心,恨恨道:“若非你不肯使我出战,限我于后军,我岂能有此之失!你这嫉贤妒能之辈,安敢欺我虎落平阳!”

    李存审再好的脾气此时也忍不住发怒了,冷笑道:“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你不如正阳;领军作战,杀敌于万军之中,你不如存孝!似你这等碌碌之辈,连个粮草都看不住,还想叫我给你重任?你不必解释,也不须怨尤,此番用人不察,是我主将之过,我自向大王领罪;军中烂饮,至粮草有失,是你右军之责,李存信,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便走,头也不回。次rì一早,安排了军中防御之后便亲自回压阵的后军找李克用领罪去了。

    李克用那rì偷听李曜与憨娃儿对话之后就知道此番作战粮草比较紧张,这时听说粮草被烧,惊出一身冷汗,只是李存审毕竟擒了纵火元凶,再怪罪也无大用,急忙下令招左军主将李曜前来商议。

    李曜来得极快,进账之前正要李克用牙兵通禀,外头牙兵却道:“大王吩咐,今后十四郎君来见,随到随入,不必通禀。”李曜心中一动,也不客气,点点头便走了进去。待他进得帐中,正在李克用来来回回在里头踱步,便打算上前见礼。

    李克用见他进来,却是顾不得这些虚礼,立刻将他扶住,道:“中军粮草辎重被烧,正阳可有对策?”

    李曜道:“因去年大旱,粮草本有亏欠,此番作战,粮草本是配额,如今中军被烧,势必难济……为今之计,一是从左右二军先接济一部分,渡过难关。二是立刻给盖仆shè、潞帅、燕帅三位去函,请他们速拨粮草送来。某当下令军械监运输司方面全力配合调拨运送。在此之前,我军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战斗,以免再有不必要的损耗。”

    李克用当下全部同意,立刻修书在太原留守的盖寓并昭义薛志勤、幽州刘仁恭,令他三人立即从速调拨粮草。

    事情安排妥当了,李克用才责问李存审:“你带的好兵,如何让王令陶烧毁了粮草?险些误了大事!”

    李存审上前请罪道:“粮草被烧,孩儿身为主将,罪责难逃!肯请大王发落!”

    李克用也没想把他怎么着了,便只是沉着脸道:“我儿能亡羊补牢,力擒王令陶,也是大功一件,可功过相抵,不再加罪!如今存曜既然到来,我意将左军调回中路,左军原镇守之地,由泾源等三军组成联军,暂为代镇。正阳是邠宁行营副都统,你且从其麾下。”李存审对李曜颇为钦服,当下自无不可,立刻移交符印。李曜安慰了李存审几句,刚刚接过符印,却见到李存贤从旁边站出来,对李克用拱手道:“大王,此番粮草被烧,不能只怪德祥一人。”

    李克用蹙眉问:“为何?”

    李存贤本是李存信一派,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早已看出李存信并非成事之辈,长久下去,只怕生路自断,此番便有意自谋出路,当下将此中缘由说出。

    李克用一听,又是大怒,又是伤心,独目中满是悲悯,目视诸将道:“存信随我近二十载,我实不yù负他,可他却如此怠慢。尔等皆知此番出战,非为私情,实为王事!似他这等怠慢王事者,我如何再敢姑息?……传我王命旗牌于前军,斩李存信祭旗。”

    众将听后,一齐失声。

    李克用面sè伤感,众将皆不敢劝,唯独李曜忽然一叹,拱手道:“大兄此番作为,实难再恕,只是大王如果心中伤悲难解,未免影响此番勤王剿贼之战。儿闻自古公私难以两全,大王不如厚葬大兄,再命太原妥善安置大兄家眷,多少是份心意,可以稍解忧愁。”

    李克用点点头,却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那意思自然是你去看着办了吧。

    李曜拱手领命,会同诸将辞别李克用而出。待他们一走,李克用脸上的悲sè就消减了许多,反倒有些怒气,轻哼一声:“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再不杀你,迟早给我惹出更大的错失来!”

    关中的河东大军于是暂缓攻势,战事趋于平缓。而这时潞帅薛志勤已年老染疾,不能行军,只得令泽州刺史李罕之率二千兵按时押运粮草入关;盖寓更知此事体大,深恐这批粮草再出差错,竟亲自押送粮草过来;唯独刘仁恭推说契丹入侵,不肯调发兵粮。

    李克用到了这时,仍未怀疑刘仁恭既得幽州,已生异心,只是回书催促而已;过了些天,见盖寓、李罕之按时到来,满心大喜,与二人同趋梨园。

    这时李曜已然接过了中军指挥权,并且他原先所领的左军也已经汇聚到了中军之中,如此一来,中军足足拥有六万多大军,全为他一人指挥,河东军中年轻一辈之翘楚非他莫属。

    李克用到时,恰好李曜正在帐中召集诸将商议军情,闻之大王亲至,乃领众将出迎。李克用一进中军大帐,看见李曜一个近丈宽长的模型,山川河流尽在其上,不禁一怔,继而大惊:“此物……”以他多年征战的眼光,自然一下就明白这玩意有多大的作用,自然立刻大吃一惊。盖寓、李罕之见了,也是啧啧称奇。

    盖寓眼尖,发觉周围诸将望向李曜的眼神,比过去更加多了一份佩服。

    李曜这时拱手道:“大王,此物名曰沙盘,是儿命军械监新成立‘测绘司’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实物,正要请大王查验检阅。”

    李克用笑道:“某却不懂这东西,只是觉得奇怪,这沙盘……可是关中形势么?”

    李曜点头道:“正是。”

    盖寓忽然插嘴道:“正阳,某有一事不解,关中如此之大,你是如何将之这般清楚的制成沙盘的?可能保证确切么?”

    李曜心中一动,暗道:“总算有个能看出沙盘这玩意儿真正难点的人了。”

    据说,秦在部署灭六国时,秦始皇亲自堆制沙盘,用以研究各国地理形势,在李斯的辅佐下,派大将王翦进行统一战争。后来,秦始皇在修建陵墓时,在自己的陵墓中堆建了一个大型的地形模型。模型中不仅砌有高山、丘陵、城池等,而且还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用机械装置使水银流动循环,如果此事当真,那么这应该就是最早的沙盘雏形。

    而根据南朝宋范晔所撰《后汉书·马援传》记载:汉建武八年(公元32年)光武帝征伐天水、武都一带地方豪强隗嚣时,大将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使光武帝顿有“虏在吾目中矣”的感觉,这大概则是最早的沙盘作业。

    至于现代军事沙盘作业,似乎是在1811年出现。那时普鲁士国王菲特烈·威廉三世的文职军事顾问冯·莱斯维茨,用胶泥制作了一个jīng巧的战场模型,用颜sè把道路、河流、村庄和树林表示出来,用小瓷块代表军队和武器,陈列在波茨坦皇宫里,用来进行军事游戏。后来,莱斯维茨的儿子利用沙盘、地图表示地形地貌,以算时器表示军队和武器的配置情况,按照实战方式进行策略谋划。这种“战争博弈”就是现代沙盘作业。

    所以说,在古代弄沙盘,制作上本身并没有多少难度,古代的能工巧匠说实话比现代要多得多,那是真正的心灵手巧,人家只是科技水平不够,没有现代这么多先进工具,就别提数字建模之类的了。

    事实上在古代弄出可以有实际价值的沙盘难点只在一个:测绘技术。

    古代没有航拍,更没有电脑可以进行3D建模,通过先进的三维仿真功能实时在电脑上进行三维单点飞行,路径飞行,绕点飞行,工程设施查询,经济效益的分析以及其他各种智能分析等。就李曜所知,这时候的末世大唐,甚至还没有等高线、海拔这些测绘学上最基本的定义。

    这才是沙盘真正的难点所在。

    李曜建立军械监‘测绘司’,引入了几乎所有能够引入的古代科学技术,特别是测量方面的学问,不惜拔苗助长地亲自向第一批‘测绘司专家’们传授了“海拔”、“等高线”、“比例”等等相关定义。然后,用自己对关中地貌的一些了解,汇聚一批常年在关中跑商路的老商会,最终弄成了这个沙盘。按照李曜的估计,这个沙盘jīng度自然高不到哪儿去,但大体指向肯定不会有错。如果要有高jīng度沙盘,那就只能留待来rì了。对于这一点,李曜一直相信一句话:科学技术的进步,来不得半点虚假。

    李曜见盖寓问起,遂将自己对军械监测绘司说过的几个定义向盖寓等人阐述,别看这几个定义对于现代人来说简单无比,但你要给古人讲明白这个问题,又不能涉及“天圆地方”的更改,那可真不是玩儿。最后讲了半天,李曜感觉自己都是连蒙带骗地才将他们说得“明白”了。

    李克用听完大为赞叹:“人说正阳智慧无双,某亦赞叹,然则今rì方知这是何等奇才!你那测绘司若果如你所言,rì后能测绘天下九州,则那九州测绘图一旦制成,我意其物之贵重,堪比九鼎,必要亲献天子,以为我朝至宝!”

    李曜心道:“全国地理详图这种玩意,我当初看了那么多年,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宝贵……不过,好吧,这玩意要是出现在古代,确实有点逆天。”

    正要客气两句,谁知盖寓脸sè一变,对李克用道:“大王!此事如今千万不能外泄!”

    李克用一愣:“为何?”

    盖寓面带忧sè:“如今大王兵至关中,三贼岂能阻挡?而天子宿卫兵势之弱,天下人谁不知其难当我一击?如此情形之下,大王手中偏有这般清晰直白的关中沙盘,倘若传扬出去,世人该如何揣测大王用心?”

    李克用的脸一下子白了,忙道:“果是这般道理!”忽然转头对张承业道:“克用心意如何,还须监军作证!”

    张承业神sè复杂地看了李曜一眼,点头道:“大王忠心,可昭rì月,方才一提九州测绘,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九州形势图献给天子,这份心意,奴自不疑。”

    李克用刚刚松了口气,张承业却对李曜拱手道:“只是不知李尚书可愿将此沙盘送一份与官家?”

    李曜笑了一笑:“天下是官家的天下,此物送于官家一份,自无不可。只是请监军转告陛下,这等物什,却莫被一些居心叵测之辈得了去,否则多少是个麻烦。”

    张承业见他这般干脆,最后一点担心也放下了,笑起来,点头道:“多谢尚书,老奴代官家谢过。”

    李曜忙道:“岂敢岂敢,此为臣者之职分。”

    李克用见此事谈妥,便叫众人分别就坐,然后问李曜道:“既有沙盘这等神物,料来正阳对如何攻克梨园,已然成竹在胸了?正阳有何妙计,不妨细细道来。”

    谁知李曜却道:“攻打梨园之战,儿不yù用计。”

    李克用愕然一怔:“吾儿此言何意?”

    李曜傲然道:“我今奉天子之命征讨叛逆,名正言顺,时不我待,须得一战而定乾坤,且天子之师,乃堂堂之师,须以正兵大破敌军,方显手段,对其余某些居心叵测之藩镇,也才更有震慑之威。是故,此番作战,某意,须得用雷霆手段,一举破敌!”

第208章 再定关中(七)

    李克用听得此言,颌首表示同意,只是沉吟片刻,又道:“这般思虑,本是不错的,只是铁林军毕竟受创未久,若无十分必要,不便再作死战。而黑鸦义儿军,又因李茂贞尚未平定,轻易也不好作攻坚之用,以免挫伤元气,如此说来……”

    李曜自然明白李克用的意思,当下拱手道:“儿视王行瑜如冢中枯骨,朝夕可擒,又何须劳动我黑鸦、铁林二军?大王可领大军压阵,观我左翼三军半rì破敌。”

    李克用大喜,正要发话,却听张承业迟疑道:“尚书志存高远,实乃朝廷之福。只是就老奴所知,王行瑜虽然先有小败,却也元气未伤,如今至少还有四五万大军……尚书及嗣昭、嗣源二位将军所部,合兵不及两万,朝夕破敌之说……”

    李曜微微一笑,正yù答话,李克用已然摆摆手,大包大揽道:“监军有所不知,吾儿正阳,乃非常之人,自归我麾下,从无半句妄言,如今他既说要朝夕破敌,那么王行瑜的梨园寨就必然是一rì可下。这话若是旁人说起,某或许还有所犹豫,但既是正阳如此说了,某却是毫不迟疑的,监军大可放心。”

    张承业听了,心中大吃一惊。他经过这段时间与李克用在军中的相处,已经知道李克用为人虽然豪气,打仗却并非不知谨慎,而如今李曜根本不说怎么打,只说要用他们三部不及两万人去硬拼王行瑜的四五万大军,甚至夸口说王行瑜不过“冢中枯骨”,他李存曜朝夕可擒,换成旁人,只怕李克用早就喝斥其闭嘴、退下了,但如今却竟然反过来帮李曜打包票,这说明李克用对李曜的领兵之能已然放心到了极点!

    这种时候,张承业再说其他的,那就是不识时务了,显然在宫中多年的张承业不会如此蠢笨,当下便忍着心头的震惊,微笑道:“原来如此,倒是老奴多虑了。尚书年才冠弱,已是这般英雄了得,待平定三藩之乱,便是朝廷之大功臣,往后若是再立殊功,那可真是朝廷之福,河东之福啊!”说着便朝李克用拱拱手,仿佛是提前道贺。

    李克用哈哈大笑,心中快意,一时满溢。

    盖寓思来想去,虽然对李曜的领兵能力放心,却仍然尽力发挥谋主职责,对李克用道:“正阳之能,某实无疑,然则昨rì军报,言李茂贞自领一路兵马,足有三万,进驻咸阳,又派一路援军,约莫万余,屯驻邠州龙泉寨,与王行瑜合兵一处……此无疑是为王行瑜张目助威之举!若细细算来,李、王二贼合兵邠宁,已有近十万大军,我河东虽则兵势无双,却也须得谨慎,以免一着不慎,大意失荆州才是。”

    李克用一听,微微沉吟,目视李曜,却未发问。

    李曜知他意思,当下正sè道:“盖公放心,李茂贞只是担心唇亡齿寒,此番虽则出兵,却并非真敢与我河东交手。这类贼子,拥兵唯以自重,心中何曾有甚忠义仁孝?我等只须一战击溃王行瑜,赫赫兵威之下,李茂贞必然一战即走。某敢料定,我军未与王行瑜决出胜负之前,李茂贞一兵一卒都不会擅动。而我军若是连黑鸦、铁林二军都未出战,仅以我左军三部便一战击溃王行瑜,李茂贞必然如坐针毡。但若是闻风而动,立刻遁走,他又势必觉得丢人,犹豫之下,必然会与我军短暂交手。他既心中犹豫,兵将又不如我河东勇悍,自然一触即溃……如此说来,仍是以我左军三部出战梨园寨为最佳,请大王三思。”

    李克用听罢,扬眉道:“不错,正阳所言,甚合我意,便是这般定了!”然后忽然面sè一肃,站直身板,大声道:“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

    李曜三人同时上前一步,抱拳道:“末将在!”

    “命尔三人,各率本部,以存曜为主将,击败当面之敌,拿下梨园!明rì戌时二刻之前,孤王要在梨园寨中为监军设宴!尔等可敢应命?”

    这是李曜未曾与李嗣昭和李嗣源商议,此时不好先开口,便稍微等了一等,果然这二人对李曜都放心得很,同时昂首道:“有何不敢!”然后发觉李曜未曾说话,均向李曜望去。

    李克用也发现李曜没有应答,独目凝神一看,却见李曜这时才拱手一礼,面上居然微微带笑:“儿以梨园贼血,为大王佐酒。”

    李克用闻此豪言,忍不住大笑三声,继而昂然四望,一时气盖琼宇,顾盼生威。

    张承业见了,心中大定,忍不住又看了李曜一眼,却见他也正微笑着朝自己看来,且轻轻点头一下,似乎是请自己安心,不觉心中又是一松,也微笑着点头,算是回礼。

    当下李曜身为地主,又替李克用代为设宴款待张承业等人,只是因为明rì尚有大战,因此只有李克用、盖寓、李罕之三人陪张承业喝了几杯清酒。

    张承业本非奢靡之人,这顿酒宴倒也无须铺张,再说李曜的军需物资安排,是早已有了详细规章制度的,这等行军作战之时,军械监运输司本来也就没有提供多少奢侈食货到军中,因此这宴散得也快。李克用平时是讲排场的,但他有一点好,就是行军之时,什么苦都能吃,这可能是草原民族的习惯,唯一对李曜的招待有些不满的是李罕之,这李摩云年纪渐老,越发贪图享乐,对李曜的“三菜一汤式”招待很是不快,只是碍于李克用没有发话,他也不好直说,只是不yīn不阳地说了几句“我闻李尚书富甲河东,却不料每rì竟是如此膳食,不若待我回泽州后,送几名庖丁与尚书?”之类。

    这李罕之不是个有涵养的,有什么不爽就当着面说,这话说的时候,李克用都还在场,诸将更是一个未走。这话一说出来,李克用微微蹙眉,轻轻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却默不作声,不知是何意思。盖寓与张承业则同时把目光转到李曜脸上,看他有何反应。

    李曜听了却是不愠不怒,只是平静地道:“军中粮草不足,某这几rì的膳食已经减半,以长安近rì物价来算,一rì约合七十一文上下。今rì因要宴请监军,某已破例未与兵士同食,按我开山军军规,明rì一早晨练训话,我须就此事对全军作出说明,以示公正。至于说庖丁……某在太原,倒也有些厨子,是太原王氏所赠,倒是不必劳烦使相cāo心。”李罕之虽然早已丢了河阳,被李克用任命为泽州刺史,但河阳节度使一职仍是遥领,他又早有同平章事头衔,因此李曜称他使相。

    李罕之听了,不禁一噎,太原王氏乃钟鸣鼎食之家,他家送出的厨子,手艺自然不必说,自己这话算是自讨没趣。不过想到李曜前面那话,却仍忍不住拿话刺他:“久闻李尚书擅练兵,军中将士多愿以死相报,却不料尚书竟与那些虾兵蟹将同食……某却不知,如此一来,将威何在?”

    李曜淡淡地道:“为将帅者,恩威并重。恩出我行,则威于彼心。”

    李罕之脸sè一变,正yù反驳,却不料主座上的李克用忽然一拍横案,独目中满是赞许,大声赞道:“说得好!好一个恩出我行,威于彼心!掌书记,速将此言记下,rì后为我河东将帅之训!”

    李罕之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忿忿退后,再也不发一言。

    散场之后,李嗣昭与李嗣源二人拉着李曜到了一旁,李嗣昭问道:“正阳,我左军三部之中唯独你开山军有四千步兵,其余一万二千全是骑兵,你却揽下强攻梨园寨的差事,还要一rì破敌……你究竟有何妙计?”

    李曜笑道:“四千步兵足以,骑兵全做追击之用。”

    李嗣昭仍问那句:“如何攻破梨园?”

    李曜指了指夜空,道:“天干物燥啊九兄。”

    李嗣昭眼珠一转:“火攻?”

    李嗣源双眼一亮,赞道:“好主意!”

    李曜笑了笑:“关中有一物,蕴于地下,漆黑之sè,如酱而粘稠,引火即燃,火势熊熊,此地之民称之为石脂水、水肥、石漆等,某谓之‘石油’。此番军械监绘制关中形势图之时,矿产司也开始对此物进行收集、研究,如今已经有少量石油,被某下令囤积军中,制成猛火罐……此前某带人到梨园寨外探查,发觉此寨防御工事多为木制,一旦在这等天干物燥之时,以猛火罐为引,大举火攻,破敌何须一rì?”

    李嗣昭听完哈哈大笑,指着李曜道:“某早知道,你李正阳破敌哪有不用计的!此番说来倒是强攻,可你这猛火罐,乃是人所未知之物,以它破敌,难道不算用计?jiān诈,委实jiān诈!”

    李曜也笑起来:“这话小弟可不敢苟同,若是古时,尚未有弓箭,第一个以弓箭装备破敌之人,难道也是jiān诈?这是智慧,是时代的进步……”

    李嗣昭赶紧摆手:“这些大道理某是说不过你的,你说是进步,那就进步吧。”

    李嗣源却微微思索了一下,道:“既然正阳有这等杀器,破梨园寨想来出不了什么差错了,某与九兄所部,以及开山军骑兵如何布置,还须正阳速做决定,我们也好提前安排。”

    李曜知道李嗣源是那种少说多做型的实干派,当下便道:“好,小弟以为,我三部骑兵之布置,最好如此这般……”当下将自己的安排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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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手指伤势未复,勉强敲出三千多,抱歉。尽量在之后多补一点吧。

第208章 再定关中(八)

    天翻云浪,地卷龙旗!

    次rì一早,李曜、李嗣昭、李嗣源各领本部,分中、左、右三方,呈品字排开,yù要正面强攻梨园寨。

    梨园寨下,万余河东铁骑清一sè穿着那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漆黑战袍,外罩冷锻钢甲,如滚滚乌云,压城而来。

    兵过一万,无际无边!更何况,这梨园寨前,是拥有天下第一jīng锐骑兵之称的河东铁骑,是万余大军漠然伫立,横刀立马而全无声息的河东铁骑!是河东名将李存曜带领的那支横穿中原,让朱温三十万大军疲于奔命却连人毛都摸着反而还连洛阳都一度失守的开山军!

    唯一的声音,是战马偶尔的响鼻,这寂静中的战马响鼻,似乎格外令人紧张,仿佛随着一声轻轻地响鼻之后,就会是令人心胆俱裂地一声:“杀!——”

    诡异的寂静之中,肃杀之气越聚越浓,梨园寨城楼上的邠州兵只觉得似乎连天都又冷了几分,不少人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梨园寨主将,乃是王行瑜之子王知进,副将则是王行瑜麾下勇将李元福。此时王知进在城楼上忽然用力“呸!”了一声,恨恨道:“今早怎的这般冷了!贼你妈,李存曜这个二锤子,这么冷的天他来攻城!活该冻死这群沙陀瓜皮!”

    李元福站在他身边,一脸忧sè,沉凝而迟疑道:“郎君,某闻沙陀军素来只争豪勇,而从不已军纪严苛闻名,但眼前李存曜这支开山军,看来却是个例外。郎君请看,今早如此干冷,朔风如刀,这开山军自李存曜本人起,有一个算一个,就这般站在寨下排阵列阵,竟然没有丝毫混乱,甚至无人吆喝,更别提有什么军痞不服管教、骂骂咧咧……这若就是李存曜练出来的兵,某意东平王前次,只怕是败得不冤。”

    王知进脸sè一变,就想开骂,忽然又忍住,叹道:“沙陀本就悍勇,此番又有了李存曜这般练兵之才,这仗只怕不好打……大人本也没料到会如此恼了李克用,竟让他领大军来伐,此番麻烦大了……”

    李元福道:“尚父已然转往邠州,我梨园寨只须受得二三月攻势,如此隆冬腊月,李克用哪里耽搁得起?到时候,他自然也就退兵回太原了。”

    王知进听了,jīng神多少一振,忙问:“二三月?那我等可守得住?”

    李元福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城下的开山军,含糊道:“或许……事在人为。”

    王知进一听,这话实在没有什么气魄,显然李元福心里也悬,当下就有些着慌,连忙又问:“万一要是守不住,河东又多骑兵,我等岂不是连跑都……”

    李元福默然不语。

    王知进心中一寒,想到自己父亲临走前说只要自己能够挡住李克用,立刻立为衙内都指挥使,当时觉得前程美好,可现在真正见了河东军的威势才发觉,这只怕完全是自绝于天。

    正心中发寒,忽然城下闪了一点银光,王知进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是帅旗下立马斜枪的李曜忽然扬起手中钢枪,刚才那点银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从他的枪尖反shè而来的寒芒!

    王知进心中一紧,就听见城下箭shè距离之外的李曜忽然大喝一声:“何谓开山!”

    刚才还全军肃立不动的开山军忽然齐齐将骑枪高举,齐声吼道:“旌旗所向,昆仑难挡!旌旗所向,昆仑难挡!”

    这一吼,当真是地动山摇,那气势,直当得上神鬼辟易、仙佛退避!梨园寨主城门上的王知进只觉得胸口一闷,仿佛被一把无形的锤子砸了一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李元福也是大惊失sè,左右望去,皆是脸sè惨白。他心中骇然:“人家还未真个出战,自家军心竟然就被一吼而散,这……这李存曜到底是人是鬼,怎的练出这一支神兵?”

    却说李曜最擅长的就是心理战,这一招他准备了许久,今天看来,效果应该不错,不过究竟能到达一个什么程度,还得打了才能切实评估。当下毫不迟疑,对身边的史建瑭道:“国宝,看你的了。”

    史建瑭大声应道:“军使放心,我开山军不止有‘一柱擎天’棍,还有百步追魂箭!”说罢一摆手,从开山军骑兵后面推出十二门看似有些像投石车的战车,在特殊装备骑兵的拉拽引导下缓缓上前。

    城楼上的李元福最先反应过来,朝身边人怒问:“那是什么东西?弩炮吗?军中可有工匠认识此物?!”

    有一名亲兵慌忙道:“将军,这是弩炮不假,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那亲兵咽了一口口水,慌道:“只是太大了些,而且看起来,这弩炮的制造可能比寻常弩炮繁琐很多。”

    李元福心中一紧,那边王知进已经抓着他的手问:“李将军,河东弩炮巨大,这城楼之上恐怕不大稳妥,要不你我……”

    李元福一听不好,这位准衙内完全不理会军中士气,你都说这里不稳妥,要走人了,人家守城楼的心里还不打退堂鼓?人家还一炮未放呢,咱们这人就要被你吓走完了。

    他连忙截断王知进的话,道:“不错,你我正要速速想个办法出来,不能叫他们轻易得手!”

    王知进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当场。

    李元福还没来得及给他使眼sè,忽然听见城楼下一个声音长笑一声,大喝道:“某乃河东开山军李军使麾下史国宝是也,王知进是哪一个,速速下来送死!”

    王知进一愣,下意识看了史建瑭一眼,却见史建瑭手持雕弓,正朝他望来。

    史建瑭箭术通神,目光凌厉之极,王知进一瞥之下,下意识退后半步,忽然发现身边的亲兵在史建瑭一声大喝之后,都下意识看着自己。他猛然觉得不妙,正要往后疾退,却见史建瑭冷笑一声:“奉军使令,取尔xìng命!”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都没看清动作,史建瑭已然完成了抽箭、张弓、瞄准、shè箭四个步骤,或者说……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连贯动作罢了。

    疾如劲风的一支雕翎箭,带着阎王的请帖,轻而易举、毫无阻滞地将王知进的咽喉shè穿,分毫不差!

    李元福本yù拔剑去劈箭身,可剑尚未拔出,王知进已轰然倒地。

    城楼之上,一时一片死寂。李元福脑子正一乱,一下想到这时候王知进死了,自己应该接过指挥权,一下又想到他死了自己怎么向王行瑜交差,再又想到他既然死了,自己是不是可以以此为借口拥兵撤退,到时候自己手中有兵,王行瑜要动自己也得投鼠忌器,多少是个凭恃……

    然而,他心中再如何心念电转,也比不得城楼下史建瑭和开山军的速度,只听得史建瑭大喝一声:“猛火罐!……放!……”

    李元福眼神微微有些迟钝地转过去,就看到空中飞来了十来个一人怀抱大小的漆黑陶罐。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为啥要扔陶罐?难道陶罐里都是铁蒺藜,落地炸开之后就能伤人?”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去管王知进的尸体了,只是装模作样地吼了一声:“带衙内走!”然后自己一马当先,转身就往城楼阶梯上奔,打算赶紧下楼,以免被铁蒺藜刺伤。

    谁料那些陶罐落地之后,根本没有料想中的铁蒺藜,反而迸shè了无数漆黑粘稠的液体,落到人身上,人都变成黑炭模样了,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味。

    李元福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他下意识摸了一把,用手捏了捏,又细看了一下,迟疑道:“这是什么?”

    忽然身边一名亲兵鬼哭狼嚎似地一声喊:“石脂水!这是石脂水!沙陀人要火烧梨园寨!”

    李元福毕竟也是关中人,再加上唐朝时期已经有少量石油被简单利用,他虽然对石脂水这玩意具体来说不是很了解,但他也知道一点:这货很好点燃,而且火势很大!

    一瞬间,李元福觉得自己头皮都炸开了,猛然大喊一声:“防备火攻!瓦布、水龙准备!”

    谁料刚才喊出“石脂水”的那亲兵哭喊道:“没用的将军!水浇不灭这石脂水烧出的火!太多了,太多了!李存曜这是挖了多久,才能存这么多石脂水啊!”

    李元福心中一寒,自己也猛然想起来,水是浇不灭油火的,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漆黑粘稠的石脂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夺路而逃,忽然听见外面史建瑭哈哈一笑,大声道:“军使有令,飞箭引火!”

    话未落音,就看见他张弓把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一支火箭朝城楼上shè了过来,李元福刚才就知道史建瑭神shè自己绝对挡不住,一看他火箭shè来,二话不说,转身狂奔。谁料地下全流满了石油,滑不溜揪,没跑出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再也爬不起来。

    那火箭正中一根门柱,门柱上早已涂满了石油,瞬间燃烧起来。这火蔓延之快、焚烧之烈,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想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梨园寨城楼便已是一片火海。

    史建瑭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等情形,当下也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看见上头那些邠州兵被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竟然有些头皮发麻,犹豫了一下,打马回到李曜身边,小心问道:“军使……这,这还要放第二波猛火罐么?某瞧着……好像无甚必要了。”

    李曜自己心里的恶心之感比史建瑭更甚,他毕竟不是从小看着杀人长大的,对这种肆无忌惮地杀戮,心理承受还是比不得这个时代的沙陀兵将,只是靠着维持主将威严的信念强忍着,闻言正合心意,点头道:“好……”说着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满。

    史建瑭——确切的说,如今整个开山军——都很怕李曜,虽然他对自己足够严格,平时对部下足够宽和,但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他神迹一般的战绩,让人不自觉地在心里将其神化,其结果就是李曜微微皱眉,他们都会下意识心中一慌,以为自己有什么没有做好,惹军使不快了。

    然而事实上,其实李曜刚才本想说:“好吧,命弩炮兵退下。”结果才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感觉差点要吐出来,惊得连忙忍住,哪里是有什么不满。

    史建瑭却是心中微微一慌,本想再解释一下自己并非同情敌军什么的,却见李曜摆了摆手,只好悻悻转头,下令叫弩炮兵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城楼上火势终于渐渐小了,梨园寨中也完全没有救火的迹象——这不奇怪,如此烈火,又没了主将、副将,里头早已乱作一团,各自逃命去了,谁还管得了城楼上的火?

    憨娃儿在一边开始兴奋起来,他知道接下来虽然只能算撵鸡赶狗,打扫战场而已,但他如今金刚棍法越加jīng纯,每天不找人练练都觉得不痛快,有了可以毫不留手揍人的机会,他哪里会不兴奋?眼看着火势渐小,他立刻凑过来问:“郎……军使,俺请战!”

    谁料李曜理也没理他,直接转头对李承嗣道:“承嗣,你率本部,突破城楼,击溃城中负隅顽抗之敌。”

    李承嗣抱拳道:“得令!”

    李曜又补充道:“你只须击败负隅顽抗的敌军便可,那些逃出城的,不必去追,我自有安排。”

    李承嗣心中一紧,他刚才的确是想进城大包大揽,不叫一个邠州兵走脱,好独揽一功的。但他是跟着李曜千里转战中原过的,对李曜的敬畏恐怕比史建瑭更甚,李曜既然说“自有安排”,那他李承嗣是决计不敢打乱军使的安排的。当下二话不说,领兵杀进城去了。

    憨娃儿急道:“郎君,俺还没捞到事做呢!”

    李曜白了他一眼:“哪次让你闲着了?”

    憨娃儿果然是个憨娃儿,依然着急:“这不就是一次了啊?”

    李曜哭笑不得,只好直说:“带了你的兵,跟我去会同九兄、十兄,咱们去抓王行瑜。”

    憨娃儿一愣:“王行瑜不是在梨园寨么?”

    李曜哼哼一声,道:“九兄麾下的探马,我开山军如今都还比不上,他大清早天没亮就跑来找我,说王行瑜带着四五千兵马,于昨晚三更半夜偷偷往邠州逃走了。”

    憨娃儿眼珠一转:“那现在……他们走了应该不到百里。”

    李曜冷笑一声:“王行瑜还带着一批从长安抢掠来的财货、女子,能走五十里都算他腿长!好了,不要废话,带人跟我走!”

    憨娃儿jīng神振奋,大声应道:“好嘞!甲旅听好,随某追杀王行瑜!”

第208章 再定关中(九)

    由关中通往邠州的官道上,一支乱糟糟的队伍正在行进。这支队伍之所以乱,不仅是因为阵列全无,而且由于队伍中夹杂了太多木轮车,一些衣着破烂的男人正在身边军士的鞭打喝骂下推着这些木轮车前进。木轮车上,大多载着一些蒙着布的箱子,剩下的,则载着一些年轻女子。

    这支队伍的最中间,有三辆马车,其中一辆极尽奢华,车中显然便是这支队伍的主人。

    “贼你妈,怎么越走越慢了!”这辆马车里头,忽然传出一声怒骂,赶车的把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骂吓得抖了抖手,那拉车的马儿只道车夫有了新的指令,一齐加速跑了起来,车夫慌忙拉住,可为时已晚,这马车一时间忽快忽慢,颠簸不堪,车里“哎哟”一声,仿佛有人摔倒。

    接着,那怒骂之声怒气更盛:“贼你妈,赶的什么鬼车!”

    门帘忽然掀开,一名五旬不到,身穿紫sè官袍的中年人手持马鞭,猛地一下抽到车夫背上。这一鞭是含怒出手,抽得极重,车把式薄薄地衣裳直接被抽裂,背上瞬间就是一条鲜红的血痕。

    车把手惨叫一声,抓不住缰绳,直接滚下了车去。那中年人没料到车夫竟然被自己抽得掉下马车,当时一怔。这车把手掉下去的同时,不经意间带了一下缰绳,那拉车的骏马失了控制,只知道最后被拉了一下偏的,老老实实往一边偏了开去。

    中年人吃了一惊,连忙去拉缰绳,谁知道骑马和赶马车是两码事,拉了两下不对付,那马竟然撒起欢来乱窜,吓得他大叫:“牙兵,牙兵!护卫!快快护卫!”

    谁料周围的牙兵手忙脚乱地拉了一会儿,却完全不得其法,这横冲直撞的马车把原本就乱的队伍弄得更乱,行军不得不停了下来。

    好容易制住那匹撒欢的骏马,中年人喘了口气,恨恨道:“把那车把手给我杀了!再来一个会驾车的!”他方才紧张得要命,此时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车把式的位置,大口喘气,哼了一声,又骂周围的牙兵:“一群瓜皮!拉匹马都拉不住,真该留你们在梨园寨,去跟沙陀拼命!”

    几名牙兵对视一眼,各自将怒气强忍下去,低头不吭声。

    后面不远处听见那车把手惨叫:“尚父,尚父!冤枉啊,某冤……啊!”

    这中年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王行瑜无疑。

    王行瑜听了,怒气稍息,哼了一声,见前面那辆车的车把手一路小跑过来,对他狠狠地道:“好好驾车,否则,你的下场也跟他一样,知道吗!”

    这车把手哆哆嗦嗦磕头道:“是,是是!”

    王行瑜这才撩开车帘,又钻了进去。

    车把手还没上车,忽然旁边牙兵里有人叫道:“遇袭!有敌军!”

    王行瑜吃了一惊,刚钻出来,又听见另外有牙兵叫:“是沙陀兵!挂李字旗!是鸦儿军来了!”

    河东军竟然出现在这里!

    王行瑜心中一凉,忙朝后面望去,果然远远看到一支数量不小的骑兵如黑sè洪流一般朝自己追来,头前几名骑士北上插着大大的“李”字大旗。

    他慌不自禁,大喊道:“有追兵,快快,快走!”

    正喊着,前面车上下来一人,长得与他颇有几分相似,正是他兄弟王行约。王行约边跑边喊:“兄长,此地不宜久留!这些财货女子要不得了,丢在这里,让沙陀兵去抢,我们赶紧走!只要到了邠州就安全了,这些沙陀兵全是骑兵,没法攻城!”

    王行瑜往那些木轮车忘了一眼,肉疼之极,犹犹豫豫说不出放弃来。王行约大急:“兄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行瑜咬了咬牙,发狠道:“把木轮车弃了!”忽然又忍不住加了一句:“箱子不要了,女人带上!”

    王行约又恨又急,抓住王行瑜的手臂:“兄长,坐不得马车了,太慢!快换了快马走!”

    王行瑜看了后面的追兵一眼,又看了看那些正被放弃的木轮车,忽然甩开被王行约抓住的手臂,气势凛然道:“追兵不过三千骑,他们先前必然在梨园寨有过一场恶战,此时又急追许久,早已人困马乏,某戎马半生,此时焉能弃我一世英名!行约,速批战甲,随某击溃敌军!”

    王行约一愣,却见王行瑜钻进车厢,把战甲披上,跳下马车,命牙兵牵过自己的战马,坐上去吼道:“儿郎们,敌骑疲惫不堪,破敌正当此时!”

    王行约不知何时也披上了战甲,立马他身边,凑过身子,小声道:“兄长,梨园寨那边……”

    王行瑜面上肌肉一抽,嘴上却道:“梨园寨安如磐石,这支骑兵定是找到什么小路,绕路来追我的,无须担心,击溃便是!”

    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这话跟先前说的话都已经矛盾了。

    王行约心中一叹,却也只得强打jīng神,准备迎战。

    随着王行瑜的命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迎击来追的河东骑兵。

    李曜带兵策马而来,见王行瑜竟敢掉头作战,虽然微微有些意外,却也未放在心上,只是朝身边的憨娃儿喊道:“穿紫袍的交给我,你去拿下他身边那人!”

    憨娃儿再笨也知道穿紫袍的是王行瑜,他倒是没有跟自家郎君抢功的意思,当下应道:“好嘞!”一夹马腹,冲了过去。

    甫一交手,两军之间的差距就显示了出来。尤其是邠州兵应战仓促,骑兵又不够,寻常步兵如何顶得住河东jīng骑?河东骑兵也不是直接冲过去砍,而是在离邠州兵一定范围之时先shè出两波箭,将敌阵shè得混乱一些,然后才开始真正的冲杀的。

    邠州兵的战力或许欺负一下神策军还勉勉强强,在河东jīng锐面前根本没什么反抗的余地,一阵冲杀,前军便已大乱。

    憨娃儿战阵之上比较“目无领导”,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李曜如今骑术进步很快,随后杀入。

    憨娃儿手中铁棍早已超度了不下二三十人,一抬头看见王行约领着牙兵冲过来抵挡,当下大喜,问道:“兀那敌将,可是王行约?”

    王行约倒提长枪,冷笑道:“是便如何?”

    憨娃儿哈哈一笑,道:“不如何,借你小命,找陛下升个官儿!”说罢,更不迟疑,纵马向前,挥棍就是一记金乌天降。王行约一句“敌将何人,报上名来”都没来得及说出,憨娃儿的铁棍已到头顶,他顾不得答话,下意识举枪一挡。只听得喀嚓一声,那长枪早已断成两截,铁棍毫无迟滞地砸了下来,只这一棍,就打得王行约脑浆迸裂,横尸当场。

    周围牙兵当下骇然,心中莫名闪过一个想法:这人难道是李存孝?可李存孝不是用槊的么?

    憨娃儿却不管他们怎么想,趁着自己杀近,挥手又是一记扫地金波,当下将四名离他最近的牙兵打飞,战甲碎裂,口喷鲜血,显然也是不能活了。

    这边憨娃儿大开杀戒,那边李曜也杀到王行瑜面前。别看王行瑜年纪不小,毕竟也是多年拼杀才得到今天地位的人,手中一把长刀,也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他见李曜杀奔过来,竟不怯战,挥刀抢先攻来。

    李曜这几年骑术进步神速,可真正亲自动手的马战却也不多,见王行瑜这一刀又准又狠,也没多少jīng妙的招式可破,仗着自己年轻力盛,硬挡一记,那动作不似使枪,倒跟憨娃儿用棍类似。这也是他对憨娃儿金刚棍法了解最深的一个原因。

    王行瑜与李曜交手一记,心中暗道:“这敌将不知何人,力气不小,枪法却似不大熟练,我还须得已经验胜之。”当下趁着双马交错之际,反手一刀削去。

    李曜耳聪目明,听闻身后刀风响起,反手一记夜叉探海,仍是金刚棍法里的招式。只是他虽然能引导憨娃儿将这招练到刚中带柔,自己却没憨娃儿那般神力,这一招出手,却不及憨娃儿施展开来那般威势,更不及憨娃儿可以收放自如。

    果然,王行瑜实招变虚招,刀锋往下一转,不与李曜硬拼这一招,反而将李曜战马的马臀划伤。那战马虽是久经沙场,被一刀砍得深可见骨,也是承受不住,后腿一软,匍匐倒地。

    李曜从军数载,大小数十战,从未遇到这种情形,只能凭着人的自然反应翻身跳下马背。

    王行瑜早料到会是如此,已然猛地拉转马头,举刀就准备将李曜斩于马下。

    李曜心道不妙,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正yù不顾一切来一招扫地金波将王行瑜胯下战马的马腿打折,忽听得一声巨吼:“逆贼尔敢!”

    王行瑜一刀仍是砍下,却听得“铛”地一声,火星四溅,原来这一刀正砍在憨娃儿的铁棍之上。

    王行瑜只觉得虎口剧痛,凝神一看,对方的铁棍几乎晃也没晃半点,他心中骇然,想自己刚才是全力出手,谁料敌将竟似有千斤神力,这一刀砍到他那铁棍之上,简直如蚍蜉撼树一般!

    王行瑜心中顿生惧意,正拨马yù走,憨娃儿已然再次怒喝:“想走?且留下狗命再说!”他恼王行瑜竟敢趁他稍微离开之际差点害了李曜xìng命,出手十成力道全无保留,舌绽chūn雷,一招投鞭断流,毫无保留的使出!

    李曜见状不妙,急喊:“要活的!”

    可这一次实实在在来不及了,憨娃儿恨王行瑜入骨,这一招投鞭断流又是极其决绝的一招,他含恨出手,再也没有转圜,那铁棍如长枪一般直接捅进王行瑜胸腔,将他胸前的护心镜戳豆腐一般击碎,然后透出后背,又飞快缩了回去。

    这一招实际上有些像后世咏chūn拳的“寸劲”,飞快的出,飞快的收,集中全力于一点,爆发力极强。别说王行瑜身上的盔甲,就算现在李曜身上的jīng制冷锻甲,碰上憨娃儿含恨全力出手,也是挡不住的。

    只一瞬间,王行瑜的双眼就从无比的震惊变得茫然,胯下的战马被憨娃儿的杀气惊得退后一步,已然死去的王行瑜自然坐不住战马,硬挺挺地摔下马来。

    憨娃儿把血染的铁棍猛然一横,拨马环视四周,怒吼一声:“王行瑜已然伏诛,负隅顽抗者,死!”

    这一吼,杀气凛然,威风无两,周围的邠州兵一看地下王行瑜、王行约兄弟的尸体,哪里还敢反抗,纷纷丢下武器,跪地磕头。

    李曜也有些震惊地看着憨娃儿,此时的憨娃儿双目血红,一根铁棍斜指大地,鲜血淋淋滴下,直如杀神降世。

    这时,挨近王行瑜中军的邠州兵已然没有了抵抗,后军却还不知这边情况,仍然在顽抗。憨娃儿也不去管他们,忽然翻身下马,噗通一下跪在李曜面前,深深低着头:“朱八戒护卫不利,让军使受惊,罪责难脱,甘愿领罚!”

    李曜长出一口浊气,起身扶他一把,憨娃儿却倔着不起,李曜的力气自然不足以将他拉起来,只好道:“是我没料到王行瑜居然有如此勇力,此是我敌情不明,误作判断,与你无关,你护卫得力,不仅击杀敌军首领,使我安然无恙,还震慑敌军,使其不敢再战,何罪之有?起来吧!”

    憨娃儿想起刚才李曜差点丧命,心中一阵阵后怕,仍然自责,不肯起身。

    李曜怒道:“这是军令!”

    憨娃儿心中一震,怕李曜不悦,这才慌忙站了起来,瞥了李曜一眼,见他一脸怒sè,越发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好在有人给他解了围——邠州方向,也就是原先王行瑜的前军、现在的后军那边,忽然喊杀声大起,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带着本部骑兵从那边包抄,将王行瑜这支队伍全面围堵,此时正发起总攻。

    李曜看了地下的王行瑜、王行约兄弟尸体一眼,叹了口气,对憨娃儿道:“本想要活的……罢了,你取了他二人人头去那边受降……这场仗已经打完,没必要让九兄、十兄再不必要地损失人马了。”

    憨娃儿心中松了口气,连忙应了一声,抽出腰间横刀,毫不犹豫将二王的人头割下,一手提着两人的头发,翻身上马,往后军去了,边策马奔去,边大声喊道:“王行瑜兄弟已然伏诛,降者免死!王行瑜兄弟已然伏诛,降者免死!——”

第208章 再定关中(十)

    李克用骑着自己的爱驹,带着张承业、盖寓、李罕之等人,领兵昂然直趋梨园寨,到了梨园寨门口,看着一片漆黑的城门废墟,面有得sè地转头对张承业道:“监军,如何?某说过,我儿正阳既然说朝夕可破,那是决然不会有任何意外出现的。”

    张承业脸上笑得仿佛开了花儿,连连点头:“大王英明,李尚书果然天纵奇才,梨园寨乃是王行瑜为旦夕之间兵临长安,威逼朝廷而特意修建,虽只军屯之城,却胜在地势险要、城防坚固,既不能围而攻之,也难以久困,只能正面强攻。禁军孱弱,视梨园寨为金汤之固,久恨而无解。不意今rì李尚书以不足两万骑兵,竟能一鼓而破,此等人物,如何不是国之干城?当然,这也是大王慧眼识珠,教训有方,才有今rì之胜。老奴代官家恭喜大王!”

    李克用哈哈大笑,捋须颌首,满心欢喜。

    谁知旁边李罕之忽然轻哼一声:“某记得,存曜说的,可不只是拿下梨园寨,而是说王行瑜朝夕可擒……如今梨园寨的确是破了,可那王行瑜王尚父何在?”

    李克用微微皱眉,正看见前面李承嗣、史建瑭领着开山军一众旅帅过来,一干人等撩了一下衣摆就要行礼,李克用摆手道:“军中不必全礼,梨园寨可是全城拿下了?”

    李承嗣如今是副指挥使,立刻抱拳道:“大王放心,梨园寨已然全部拿下,寨中邠州兵要么死,要么降,如今寨中安全得很,军使说了,绝不会耽误大王设宴。”

    李承嗣一提李曜,李克用就露出笑容,点头问道:“你们军使呢?既然事情办妥,怎不出来见我?”

    李承嗣与史建瑭对望一眼,再次抱拳道:“回大王,军使与嗣昭、嗣源二位将军领兵去追王行瑜去了。”

    李克用眉头一皱:“王行瑜跑了?”

    史建瑭插话道:“大王,那王行瑜并非今rì开战之后逃走的。”

    “哦?”李克用问道:“怎么回事?”

    史建瑭道:“今rì一早,天还没亮,军使正在布置今rì攻城的各项事务,嗣昭将军匆匆过来,说他部探马探得消息,王行瑜昨晚悄悄领兵数千,往邠州逃窜。由于梨园寨阻拦,军使当时也没什么旁的办法,只能按计划先攻破梨园寨,然后亲自领兵去追。”

    李克用心中微微一紧,问道:“总共只有这点兵,他带去追击的有多少,王行瑜既然逃走,身边带的必然都是牙兵,是邠宁之jīng锐……所谓归师勿遏,正阳熟读兵书,怎的犯此忌讳!”

    盖寓看了李罕之一眼,轻轻叹息道:“大王,恐怕正阳也是想到他那rì说的是要擒下王行瑜,而非只是攻破梨园寨,这才顾不得许多,以至于亲临险地,自行领兵去追了。以某料来,他也知晓其中危险,正因为怕派人去追还不够保险,这才亲自走上一遭。”

    李克用恼道:“胡闹!王行瑜虽号尚父,于我不如一犬!安得令我大将爱子身犯险境!此番正阳若平安归来也还罢了,若是伤了半根汗毛,孤若不踏平邠宁,怎消心头之恨!”

    李曜麾下这一干将领听了,各自振奋不已,那边李罕之却是满肚子不痛快,只是他从这几句话里也听出李克用对李曜的器重,绝非寻常养子可及,不好再说那么露骨的话,只是yīnyīn地道:“都说李正阳神算无双,他既然亲自去了,想必拿回王行瑜的人头是万无差池的了。大王可以考虑用他的人头来下酒喽。”

    李克用摇头道:“天子命我来伐三镇,王行瑜乃是贼酋之一,此人即便授首战阵之上,其枭首也非某所能决,须得封装妥当,送往长安才是正理,某岂能拿他的脑袋下酒?使不得,使不得。”

    李罕之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不代表他就一定没有头脑,他也看出李克用这话分明是就轻避重,不接他真正的那个茬,反倒岔开了话题,明显是为万一李曜无法擒获王行瑜而留下的后路,以免话说得太死,到时候没了说辞可以转圜。

    李罕之这人,xìng子历来残暴乖张,现在这种有火发不出的感觉,让他极其不爽。他心中暗道:“想当年,我李罕之何等自在,如今却连这区区黄口小儿也要爬到我头上来了!”

    在李罕之自己看来,他怎么也是当世人杰,出身农家,经过这么多年的拼杀才有了这般地位,你李存曜才带了几年兵,就想骑到我李罕之头上来?

    当然,李罕之的这大半生说来的确也有那么点传奇:他出身农家,有一把力气自然容易理解,但此人力气特别大,一个人能顶好几个。

    最能说明他力气大的例子是:他打人左脸,却在右脸出血。这要是放在武侠小说里,可不就是绝顶武学“隔山打牛”么?按说这么大力气,种田肯定是一把好手。但李罕之偏不种田,他去学文。

    前文有述,在唐朝时,学文不是学八股,诗词歌赋不去说,算术什么的,包括道教的一些东西都要学,考试科目比咱们的高考科目还多,只差不学英语了。所以就李罕之这么一个粗胚,让他去念“关关雎鸠”,估计不如让他“自挂东南枝”来得痛快。

    这个神奇的时代,似乎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好吃懒做,对于英雄们——也可能是枭雄们——来说简直是个通病。除了李罕之,朱温、王建、钱鏐……莫不如此。

    所以李罕之学文不是为了考进士、中状元,无非是逃避干活而已,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载,李罕之少年时曾经习文,不成。他这个不成估计与黄巢的不成有些差距。人家黄巢的不成是没考上进士,李罕之的不成,显然连个贡士也捞不到。

    既然习文不成,那就认命当农民吧,或者凭借自己的拳勇去当个私盐贩子,虽然有风险,但收入也不菲。

    但干私盐贩子也是需要门路的,估计没人介绍李罕之入伙,又或者是李罕之看不上,反正这货左思右想之下,做了一件惊人之举:当和尚。

    他觉得,当和尚串百家门,吃百家饭,又不用锄草灌田,倒也是个不错的职业。

    但当和尚也是需要做出牺牲的,最起码是不能娶老婆。那玩意再生猛,也只能当排泄系统用了,活像后世某网游里一件棍形兵器的名字:从来不用。

    然而李罕之好吃懒做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这会儿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不让种田,怎么都行。

    这个想法肯定受到了他老头子的坚决反对,出家无家,那就没老婆,没老婆就没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这不光要无后,甚至连爹娘都不养了,这还算是人吗?

    但李罕之顶住各方面压力,毅然落发为僧了。

    当了和尚以后,李罕之才明白,原来和尚也不是好当的。在没有当上方丈、住持这些大和尚以前,挑水、扫地、劈材、烧火、洗衣这些都要做的。

    李罕之当和尚的目的就是为了逃避劳动,没想到当了和尚以后还要劳动,李罕之显然不乐意了。这种人一旦不乐意,工作时就不免带着情绪,扫把烧火、扁担劈材,那是少不了的。

    大和尚见不是头,免不了说他两句。李罕之哪受过这种鸟气,仗着自己的拳头大,隔山打牛施展了好几次。

    此庙显然不是禅宗祖庭少林寺,传说中随便冒出来一个扫地僧就能倒背着手战平天下英雄,降龙十八掌都能微笑硬抗的。

    李罕之这种粗手老拳,和尚们哪能受得了?佛祖虽然没空过问,但毕竟有王法在。

    这样一来,李罕之在本庙就混不下去了,不但如此,连方圆几十里内的寺庙都不敢收容他。由此可见,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话,自古就是真理。

    名声一臭,事就不好办了。特别是对于本地人,一件事坏了名声,你就是做十件好事也未必能让人对你改观。

    李罕之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混脸熟了,名声也臭大街了,不如到外地去吧。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么?于是李罕之干脆去做了游方和尚。

    竹杖芒鞋,一钵一盂,李罕之过起了漂泊生涯。

    不一rì来到酸枣县,李罕之在县城内化缘。估计别人看他太强壮了,显然形象不符合和尚身份,怎么看都更像个丐帮弟子。又或者这年头冒充和尚的骗子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总而言之一句话,从天明到天黑,李罕之连半个馒头都没化到。

    李罕之脾气顿时上来了,一怒之下,将讨饭的家伙摔了,袈裟也被扯成碎片,恨恨想:既然佛祖不容我,我就大开杀戒,挥刀成魔了。

    发誓要重新做人的李罕之,就去投奔了王仙芝。

    造反确实挺对李罕之的路子,数年之间,李罕之成了乱军中的魁首。到被高骈收降时,已经成了义军中和秦彦、毕师铎齐名的票帅之一。

    879年,淮南节度使高骈派大将张璘南下,击败黄巢,李罕之与毕师铎等将领投降高骈,被任命为光州刺史。一年多后,光州受到蔡州节度使秦宗权的攻击,李罕之不得不再次依附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改任怀州刺史。诸葛爽当时奉诏攻击秦宗权,便上表任命李罕之为副招讨,但不能取胜。中和四年(884),诸葛爽命李罕之为河南尹和东都留守。此时,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正与宣武节度使朱全忠翻脸,于是与李罕之相结。885年,秦宗权部将孙儒攻击洛阳,李罕之迎战,对垒数月,力不能敌,退保渑池,孙去后,李罕之复回洛阳。

    886年冬,诸葛爽病死,子诸葛仲方年幼,大将刘经掌权,镇守洛阳,李罕之与大将张全义奉诸葛仲方攻击刘经,不胜,退保怀州,秦宗权的大将孙儒趁机又攻陷了河阳。李罕之向作为盟友的李克用求助,得到沙陀军帮助后收复河阳,李克用上表奏请天子任命李罕之为河阳节度使,同平章事,张全义为河南尹,东都留守。李罕之既得河阳,不可一世,经常向据守洛阳的张全义勒索。888年chūn天,张全义出动洛阳全部民军突袭河阳,将毫无防备的李罕之打得大败而逃,李罕之没奈何,只好只身奔太原。李克用一贯仗义,于是李罕之就被任命为泽州刺史,仍遥领河阳节度使,并派大将李存孝助其一臂之力,不过那一次其实只是作秀给李罕之看,张全义敌不过李克用的沙陀兵,于是求助于朱全忠,李存孝闻讯直接掉头走了,显然没有为他人火中取粟的自觉,李罕之只好走保泽州。

    李罕之这种人,指望他能把内政搞好,那显然是做梦。因此泽州经常粮草不足,生xìng残暴的李罕之就纵兵为祸,以活人为食,每天派兵抄怀孟、晋、绛诸州,杀人无数,数百里内郡无长吏,里无居民。河内百姓,纷纷相结屯寨,反抗暴-政,但都被李罕之派兵消灭。蒲、绛二州之间有座摩云山,有数万百姓立栅于上以避乱兵sāo扰,远近流寇皆不能犯,却被李罕之以jīng兵百人攻克,时人称李罕之为“李摩云”。河中毕竟不是李克用的地盘,李克用也就没管,而王重荣、王重盈兄弟当政河中之时,都是靠着李克用的兵威才霸占住盐池的,自然不好为了李罕之这点事去找李克用,于是……就没有于是了。

    李罕之毕竟是当过节度使的,从官位上来说,甚至还是使相,自然对李曜这种新近崛起的小年轻看不上,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眼光,不看能力看资历。但他忘了一点:李曜的履历虽然没有他的履历时间长,但若说战绩,那可真比他漂亮多了。

    这时李克用看看天sè,脸上闪过一丝yīn霾,独眼瞥过李罕之,一声不吭地轻夹马腹,进了废墟一般的城门。李承嗣与史建瑭对视一眼,分左右让开道路,随李克用等人一道进城。

    李克用还未行到王行瑜设立的白虎节堂,忽听前方一阵欢呼,不禁心中一动,刚要动问,就见憨娃儿纵马过来,手中倒提着两颗人头,一见李克用便高声喊道:“奉军使将令,献王行瑜、王行约兄弟人头于大王!”

    李克用瞬间勒住马,放声大笑,看也没看身边脸sè漆黑的李罕之一眼。

第208章 再定关中(十一)

    战后清点,整个梨园一役,河东军破城、追击共斩首一万余级,俘敌近三万,被天子定义为叛逆的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及其兄弟王行约、其子王知进被阵斩当场。

    李茂贞得知王行瑜被杀的消息之后,迅速出兵,准备趁河东军还在梨园寨之际抢占邠州,遂令假子李继徽率一万兵马去救龙泉,自统大军三万屯驻咸阳,yù断了李克用归路。

    张承业得知之后,前去面见李克用,问他打算如何处置。

    李克用道:“李茂贞反复无常,贼心不死,我yù分军,由存曜领兵平定邠宁,我自领大军,直取凤翔。只是有一点难办,李茂贞已上表归顺朝廷,因此还须天子作主为妥。”张承业听后放下心来,表示同意。于是李克用修疏宫阙,请天子下敕,勒令李茂贞归镇,若其不从,则将大军顺便取了凤翔。

    昭宗闻奏,立刻颁下敕书,李茂贞犹豫两rì,终是不敢造次,只得归镇。李克用遂一面屯驻梨园寨作短暂休整,一面仍派李曜、李嗣昭、李嗣源领兵争夺。他原是要留李曜三人休整,又担心他三人觉得头功拿了大半,剩下邠州贼巢却分功于别人,会有所不服,这才仍命他三人出征。

    好在李曜梨园寨这一仗打得战果惊人。他以一万六千兵马,破坚城、杀敌酋,阵斩一万余,俘敌三万,王行瑜的五万邠宁大军旦夕之间灰飞烟灭,何等声威?想想当初王行瑜的嚣张跋扈,那可是几乎与李茂贞平起平坐的大藩镇,结果却被一朝荡平。以至于关中诸镇如今听到“李存曜”三字都觉得有些背脊发寒。

    有这么一场大胜垫底,李茂贞又被迫退回了凤翔,邠州守军得知仍是李曜领兵杀来,满城失声,自知抵挡不了他那号称“昆仑难挡”的开山军,果断献城投降,邠宁遂告平定。

    李曜进入邠州城后,只是入主节府偏院,而封仓库、抚居民倒是自己便做了决定。同时飞报李克用,请他前来接收邠宁节度使府。

    李克用闻李曜接受邠州投降却不住进王行瑜的节府,反而来请自己过去,心中自然颇为满意,当下欣然前往。李克用既至,一番庆功宴自然无须赘言。

    当夜宴罢,李克用毫无顾忌住进节府后院,如主人无二。谁料没过多久,张承业却找到李克用,诚恳地道:“关内系天子近居,王行瑜恃功逼君,天子故而令大王讨而诛之。大王如果取而代之,必至中外哗然,说大王复如王行瑜所为,于大王不利。大王如今乃我大唐擎天玉柱,忠心可昭rì月,前番旧误早解,今rì恩宠无两……为大王计,不如将邠宁交还天家。”

    要说这乱世争雄,每一寸土地都不知要用多少钱粮和士卒xìng命换来,李克用如何舍得!闻言便有些犹豫不决,遂请张承业去休息,又招盖寓来问。

    盖寓说道:“河东数万将士浴血奋战,方得邠宁片土,大王可yù令将士寒心?”

    李克用一惊,沉吟道:“容我深思。”

    盖寓退,张承业复入,道:“盖公必是劝大王占据邠宁,河东众将士恐怕多半也必是此意,独老奴再劝大王还镇归阙!”

    李克用叹道:“我既为大唐宗室,自然盼着天家皇图永安,可我又是一方藩帅,不能寒了众将士之心。监军,我心中为难,你可知晓?”

    张承业恳切道:“诚如大王所言,大王今rì所面之局,看似确难两全,然则大王须思:大唐虽显破败,然而民心未失,灵魂尚存。大王yù扫荡群雄,建功立业,若得朝廷庇佑支持,则每每师出有名,无人可以苛责;反之,若无天子诏令而自为,则如王行瑜一般名声扫地,他rì必失民心,则引天下群雄共讨之。一进一退之间,还请大王深思!”

    李克用果然动容,问道:“诚如监军所言,我若还镇,便能得朝廷信任、庇护?”

    ]”[无风注:唐朝封爵九等,只说王爵,有二等三样: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皇太子子,为郡王;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诸子为郡公,以恩进者封郡王;袭郡王、嗣王者,封国公。]

    李克用闻言,果然心头一震,说道:“汉高祖有白马之盟,说‘异姓不得封王’。纵观我大唐,汾阳郡王郭子仪、西平郡王李晟等先辈,居功至伟,也不过虚领郡王爵禄而已,并无封地。我的国姓也是朝廷所赐,本一异姓番邦胡儿,安敢贪得正一品亲王极爵?且容我深思。”

    张承业正要告退,忽然想起一事,道:“大王,若大王怕麾下有功之将寒心,不弱先问李正阳。”李克用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张承业已然退出门外。

    李克用遂吩咐左右:“此事难决,速召李开山前来见我。”

    谁知牙兵刚走,李罕之却又来见,这人倒是直白,直接求镇邠宁,他说:“仆自归大王,已有数年,今已年老体衰,唯求一镇颐养天年!”

    李克用正被这事闹得心烦,闻言便道:“关内天子近居,王行瑜恃功逼君,我故而与公讨而诛之。今若占据,必使中外哗然,谓我辈复如王行瑜所为。我意还镇天家,如今正yù召正阳前来,问他军中可有别意。公与我情同手足,义比金兰,待回到太原,自当为公论功行赏,此时不必心急。”

    李罕之哪里不知这是推脱之言,当下不悦而退,寻到盖寓,大发牢sāo道:“我以一大州刺史,随大王出生入死,抵挡朱温,屡立战功,为河东藩屏,如今却不能得一镇颐养天年!我已老矣,行将就木,岂非要抱憾终身?”

    盖寓安慰道:“我当再为公一请。”乃复见李克用,道:“将士闻王爷yù还邠宁归阙,无不寒心,罕之数年来为河东藩篱,抵挡朱温颇有功劳,如今却不能得居一镇,以仆观之,此人只怕已生异志了!”

    李克用叹了一声:“寄之啊,我对于罕之,并不是舍不得一镇,但观他实为鱼鹰,饥则为用,饱则背-飞!此人之用处,我心中早有定计,你就不要再说了!”

    盖寓闻言,yù言又止,似乎仍有不甘。李克用见了,知道盖寓不论怎么说,也是一心为自己好,当下解释道:“寄之,你须知晓:罕之不比正阳,正阳自幼习文,知臣礼人伦,守节行cāo,若他来向某请镇邠宁,某势必深思。而罕之不同,他心中未必有多少忠心良意,这几年雌伏我河东翼下,不过因为我兵强马壮罢了,一旦他复得盛势,必绝河东而自立。”

    盖寓闻言,也不说信与不信,反而道:“那便将邠宁交于正阳,由他来做这邠宁节度使也罢,总好过归还天家。否则,一来正阳大功之后,难有所酬,或使其心中失望;二来,河东出兵、出钱、出力打下的地方,却这般白白送了出去,军中必生怨言。”

    李克用想了想,道:“我已召正阳前来问话,且看他自己如何思虑,再论吧。”说罢叫下人煮茶端上,与盖寓同等李曜。[无风注:唐朝时,还没有“端茶送客”一说。]

    不多时,牙兵报开山军使李曜请见,李克用立刻准进。

    李曜一进门,李克用便看见他全身整齐,不禁有些意外。因为此时已然天sè甚晚,按说他这几rì劳累得也够了,晚上喝了庆功酒,此时怎么也该睡了才是,便问道:“这么晚了,正阳还未歇息?你是我河东重将,早晚必有大用,可得爱惜身子,莫要太cāo劳了。”

    李曜微微笑道:“今晚并未处理杂务,只是专心等大王相召罢了。”

    李克用笑容一僵,想到此子历来多智,他猜到自己要召他前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毕竟心里有点发堵——领导被下级看穿意图时其实都是这心态。当下脸sè微微一沉,沉声道:“哦?你可是想要节度邠宁?”

    李曜立刻收起笑容,肃然拱手一礼,道:“不然,儿夜不就寝,专候大王相召,乃是yù请大王将邠宁归还天家。”

    此言一出,李克用与盖寓二人同时霍然动容!

    盖寓抢先道:“正阳,此时可不是展示大度之时!邠宁之战,我河东虽然胜得漂亮,你开山军之损失也不算大,然则人吃马嚼,花费钱粮无数,这又如何算?大军劳动,前后数月,人困马乏,最后却是拍拍屁股就把战果拱手相让,你大度得起,你麾下的开山军可就愿意?”

    李曜道:“盖公此言,某曾三思。诚如盖公之说,河东为此一战,所费巨大。然则盖公当记得当年天子兴兵河东之事。天子之所以兴兵,固然是被张浚等别有用心之辈欺骗煽动,可此事的源头却在于多年前大王杀段文楚而据云中之事。”

    李曜没理会李克用和盖寓同时脸sè一变,自顾自道:“段文楚该不该杀?该杀。但偏偏就是因为未得天子诏令而杀了这么一个该杀之人,大王当年受了多大的冤屈,吃了多少苦头?甚至连击灭黄巢这般回天再造之功也未令天下人改变态度,之后黜襄王、存易定,也是大功,结果如何?天子诏令讨伐,仍被视为叛逆。由此可见,真正能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不是势大兵强,而是天子一言!天子说你忠,不忠也忠;天子说你不忠,忠也不忠!别的不说,就说朱温那偷锅贼,我等谁信他是忠臣?可先帝给他改名全忠,天下人就尽道他忠了。”

    盖寓皱了皱眉头,李克用问道:“旧事再提无益,只是如今,难道我归还邠宁,天子就肯相信,我李克用才是大唐真正的忠臣了?”

    李曜道:“人心是肉长的,天子也不例外。大王今rì归还邠宁,天子必然心中感念,这一点总是无疑的。至于天子是否就此一事就完全相信大王一心忠于大唐,却还难说。只是,只要大王一rì未曾想代唐自立,则事天子只能以恭,不可以逆,久之,则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李克用叹了口气,道:“我终是异族胡儿,能因功立于宗室之中,已是得天荣宠,安敢去想什么代唐自立?此事提也休提。我厮杀半生,不过是为使沙陀有安身之所,为使诸将有用武之地。什么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李克用不需要,我只想为先帝守护这大唐江山,只望在我死后,能谥一个‘忠’字,此生足矣。”

    李克用这番话,真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说的时候独眼之中都微微浮现出一抹氤氲。似他这等直爽汉子,其实都是xìng情中人,平时或许大大咧咧,甚至鲁莽灭裂,但真有人对他好,他会愿意拿命去保护。他口中的先帝,不过是僖宗那个顽劣之君,但僖宗纵有千般不是,在李克用看来都不打紧,他只记得一点:是僖宗皇帝赐给他们朱邪家李字国姓,从此位列大唐宗室,从此再无人敢看轻他的家门!——此天子之姓,谁敢鄙薄!

    李克用经李曜这般一说,遂从张承业之劝,上表朝阙,将邠宁镇还于天家,请文臣镇守。

    皇帝李晔初闻李克用已克邠宁,大喜,转而为忧,深恐李克用占据关中,其势更大,较王行瑜更为难治。待李克用奏表到达,喜不自禁,满面chūn风地对群臣说道:“朕初令李卿入关中平乱,还恐引虎趋狼。可如今rì来看,李卿实乃我大唐的第一忠臣!此忠可嘉,此功当赏!朕意,李卿可等同于宗室,赐封地,加一品王。”

    崔胤等朱温一派的大臣自是极力阻止,道:“陛下不可!异姓封王,天下必将大乱!”

    李晔怒朱温不来关中勤王,当下回敬道:“天下如今就不是大乱么,朕此举不过是学汉高祖,分封诸侯为王,平定叛乱,使我大唐复兴一统!rì后自会推恩收回,卿等不用担心!”

    崔胤等人劝之不住,李晔遂下制书,赐李克用为忠贞平难功臣,因其所领七镇,主体为古晋国之地,加封晋王。服九毓衮冕,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不数rì,李克用在邠州迎接天使,那天使当众念道:

    维年月rì,皇帝若曰:我国家作法于仁,达情以礼。振典谟而诞告,载名-器以公行。何尝不重怀多难,丰报丕烈。矧乃图先庙社,允集王功。诚动rì星,必承天。王功建而臣节尽,天至而君命宜。昔经武为师,赐履荷宗周之宠。今在邦称杰,剖符受全楚之封。英伟自侔,古今同典。当勋而举,非我有私。具官某,博厚自持,坚刚不惑。抱公能察,守贵必恭。亿然飞行之风,增彼懦夫之气。

    而先臣奇备,间代雄材。圯上视书,太公来受。云中飨士,李牧复生。出巩洛以行师,转淮沂而殄寇。倬哉茂绩,兴在后昆。尔乃开国象贤,勤王继志。谅因心而无改,敬遗体以有为。英既临,文茵是籍。率乎群后,自绝他时。控彼诸戎,不连右臂。rì者殴除大盗,爰复神州。元功,载书盟府。以启绍开之庆,是资戡定之劳。而伏念先朝,荐罹否运。朱玫则罪极边伯,李煴则亲非子颓。肆其树置之谋,黩我缵承之统。是以奋飞长檄,条列本枝。遏济恶之乱流,披崇jiān之僭党。夷凶有力,贺福无违。

    近则王行瑜骄以叛恩,颠将败族。尔乃先知涂地,每耻同天。顾刑宪之可加,抗封章而不避。潜思歃血,愤yù寝皮。而逆竖犯阙兴兵,朕方奔车出次。始怀愧惧,未暇翦除行瑜转祸终迷,干诛罔畏。螫手而不能自断,噬脐而谁复与论。你闻难成忧,直躬决策。冲冠激怒,折兴言。龚行已励于五申,急召宁烦于二节。武刚夙驾,屈产跳驱。存诚而有礼则安,举事而不疑何卜。乃声钟鼓,乃合诸侯。留屯虽在于郊圻,宿饱匪劳于漕挽。你临渭曲,深沟而亲拒寇仇。我复镐京,高枕而无虞侵轶。然后进攻外垒,尽复强军。支翦喉舂,如麻满野。或反袂以来献,俾噍类之不遗。元恶出奔,势穷就戮。廓清而罢,约束尚严。受降兼让于使臣,择帅请行于国命。一如纪律,以报会盟。天赞孔昭,主忧尽释。始未见若之面,今尽见若之心。神听斯言,众图是赏。画云台而莫显,篆乐石而非多。师氏建官,位惟极致。chūn秋列国,晋实大名。典重而近古不行,勋盛而予衷何爱。广廷备物,且授词臣。法座临轩,式光体命。今致遣中书舍人薛廷册尔为太师兼中书令,仍进封晋王。於戏!dú lì王功,忠乃善藏之府。永膺天,敬惟能保之躯。则必庆于而家,乐于而土。戒之勿息,与国无穷。

    李克用其余将佐、子孙并进官爵。李曜此番乃是行营副都统,又亲自打赢了最关键的梨园寨之战,立功之大,仅排在李克用之后。只是由于李晔此时已经知道上次给李曜邢洺节度副使之事让河东颇为尴尬,这次就没敢直接给实职,最后给李曜的封赏是这样的:

    封上柱国、陇西郡公,加检校侍中。又因李曜年纪虽轻却战功赫赫,不亚李克用当年,遂再擢为太子少保、冠军大将军(正三品上)。唐朝的官员品级,三品已是可以加宰相的,平时官服为紫sè,佩金鱼袋,所以正三品上这个品衔已经很高,乃是朝廷的高官大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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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第二卷《开山军使》完,下一卷:《宗室秦王》。

第209章 出镇河中(一)

    李克用见果然得封晋王,心中感念天家,上疏表示希望能入朝谢恩。结果李晔一看,吓了一大跳,心想就禁军那刚被打散过的花架子,要是知道李克用的沙陀兵要来,只怕早上听到消息,中午就全散伙跑光了。再说李克用之前的表现虽然好,可万一他一到长安,忽然改变主意了,那时候自己还能找谁来勤王?当下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又是嘉奖,又是劝谕,实际核心就三个字:不要来!

    按照数年前李曜刚刚穿越来时的想法,眼下这个情况对于李克用来说绝对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何?他已经干掉了王行瑜,那么再干掉一个比王行瑜只强那么一星半点的李茂贞也绝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其余关中的小军阀们就更不在其话下,李茂贞一倒,这批货sè估计也就是传檄而定的那种龙套。如此一来,李克用完全有能力建立起一个南起山南、北至幽州的庞大地方割据势力,而且在这个势力范围中更是包括京城长安,让大唐的zhōng yāngzhèng fǔ成为他的国中国。这样一来,李克用在政治上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军事上,也尽占了当年祖龙、刘邦龙兴之地,而他本身就是一个军事奇才,河东劲旅更是天下无敌,从此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望其项背?就连这时占据整个中原的汴帅朱温,怕也难与其争衡。

    在当时的李曜看来,李克用这个当之无愧地军事天才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暴露出他在政治上短视的致命弱点,在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面前,还真把李晔这个光杆司令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李晔不让他打李茂贞,他就真撤军了,而且撤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按照惯例,立有大功的河东军应入京朝见皇帝,而李晔因为惧怕李克用,竟下旨不让他来,当时河东诸将对此都非常不满,对李克用说:“咱们离京城这么近,怎么能不进京见见皇帝呢?”

    李克用自己也很犹豫,这时河东第二号人物盖寓对他说:“不见就不见吧!人臣尽不尽忠,要看他是否能勤于王事,咱们现在进京,还要搞得皇帝害怕,我看算了吧!”盖寓是李克用的谋主,跟随李克用大半辈子,李克用对他基本是言听计从,他也是绝对的忠于李克用。不过在这件事上,李克用糊涂,他也糊涂,这时候还劝李克用要对大唐尽忠,连皇帝的感受他都能考虑,却没考虑到这么一走又给河东带来了多么大的遗憾。

    果然李克用听完就大笑着对众将说:“连盖寓都不希望我入朝,又何况天下人?”于是给李晔上表称:“臣统率大军,出入京城恐怕引起恐慌,不敢入朝觐见,所以只好即刻带兵返回本镇,请陛下原谅。”十二月二十九rì,李克用率大军东归,走得干干净净,从而彻底地失去了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数年前李曜想起历史上的这件事,总觉得这个时候的李克用,其实不是一个忠不忠于大唐的问题,而是一个“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的问题了。那时候李曜觉得,大唐已经不行了,按照李克用走时那片忠心来看,要让他得势,最起码他也能优待唐朝的王室,不致于让他们落得那么悲惨的下场。但李克用没有珍惜这次机会,自然也就失去了这么一个称雄于世的绝好机会,从而很快在实力上被朱温彻底地甩在了后面。用不了不久,他就会尝到因此而种下的苦果。

    而且这个结果对李晔来说也是非常不利的,李克用虽然走了,但是李晔这个空架子皇帝根本就控制不了这些地区,不久后即被李茂贞统统占领,李晔依旧时刻要受到他的威胁。而真正受益的还是朱温。历史上,他充分利用李克用这次出兵关中的机会,再次进兵郓、兖二州,使他在称霸中原的这条道路上,越来越接近于顶点。至于眼下这个大唐,因为李曜的蝴蝶效应,兖、郓已被朱温平定,只是如果李克用仍如历史上一般做法,朱温也会趁此机会修补上次清河口大败以及被李曜纵横驰骋大破坏之后所受的创伤。

    果然,李晔的回复一到,李克用就沉默了,看了半晌,将朱批递给盖寓与张承业。

    二人看完,先都不说话,张承业是因为一时没想好如何劝说李克用,而盖寓见张承业不说,这才道:“前有王行瑜辈纵兵狂悖,致銮舆播越,百姓奔散。如今天子悬着的心还没有放下,人心也未能安定,大王若引兵渡渭,窃以为又恐京师惊骇。人臣尽忠,在于勤王,不在朝觐,仆愿大王深思熟虑,再作决定!”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起了一些唏嘘声,张承业也颇为惊讶,暗暗道:“原来盖寓虽然劝晋王自据邠宁,但对朝廷倒是并无恶意。”

    李克用见诸将窃窃,转头看了李曜一眼,问道:“正阳,你意下以为如何?”

    李曜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已经甚高,诸将一见大王点名让他表态,纷纷投来目光。盖寓、张承业也关注地望了过来,他们知道,如今,这员年轻的河东重将已经得到李克用极大的信任,他的一言一行,也已有着影响李克用决断的力量。

    只见李曜微微皱眉,拱手道:“大王奉诏勤王,降服韩建,剿灭叛逆王行瑜,深得陛下信任,更彰显朝廷与我河东上下一心,已为世人称颂,若此时不顾长安混乱、民心未稳,强行觐见,则前番大功,顿成笑柄。为大王及河东声名计,此时诚不宜叩首丹陛。”

    李克用微微失望,但仍然点了点头,张口yù言。不料李曜却又接着道:“只是李茂贞狼子野心,我料河东大军一旦归镇,此獠势必再煊yín-威,届时天兵势弱,不仅邠宁有得而复失之患,关辅亦恐不宁,为今之计,还须再次上疏进谏,请讨凤翔。若陛下仍是不准……至少我河东可以俯仰无愧天地。”

    李克用点头道:“此言大善,便是这般定了。”于是决定不朝,遣开山军掌书记李袭吉入朝谢恩,复又上疏:“比年以来,关辅不宁,乘此胜势,遂取凤翔,一劳永逸,时不可失。臣屯军渭北,专俟进止!”

    李晔也得了张承业密奏,言河东此次诚心实意,并无他心。李晔于是示奏疏议于众宰相。

    本以为这般便无变故,哪知道崔胤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李晔改变了主意。

    崔胤道:“李克用平定邠宁,已封晋王,若再平凤翔,陛下将以何爵赏他?莫不要以江山相赠?”

    李晔闻言语塞,思虑半晌,怅然而止,传诏晋王,令其回镇。

    李克用得讯,对张承业叹息道:“观朝廷之意,仍疑克用有异心。然而正如正阳所言,不除李茂贞,关中永无宁rì!”乃摇头作罢,奉诏而止,引兵便yù归。

    谁料东行不到一rì,便收到河中急报,言朱温领大军八万,经洛阳、过陕虢直扑蒲州(河中治所,也称河中府),河中一镇,兵止五万,蒲州不过二万余军,如今危在旦夕!

    李克用大惊之后便是大怒,勃然道:“偷锅贼好大的狗胆!我奉天子之诏,勤王荡寇,他却yīn领大兵,阻我归路!若失河中,我河东藩屏何在?众将!”

    麾下众将齐齐起身抱拳:“末将在!”

    李克用大手一挥:“随我杀奔蒲州,救河中、败朱温!”

    “喏!”众将轰然领命。

    李克用满意地点点头,扫视一下,忽然发现李曜满脸疲惫,不禁柔声道:“正阳,这些天来,就数你最为劳累,此番我须急赴蒲州,你与嗣昭、嗣源及其所部若是困乏,便不必急赶了,按正常行军便是。”

    河东众将的习惯,打仗不能落人之后,李嗣昭、李嗣源听了,当即就想站出来表态,说这点强度的作战哪里算劳累,我等正要再去河中立下一功云云。谁料李曜抢先拱手:“多谢大王体谅,儿代开山军将士谢过大王厚恩。”

    李嗣昭、李嗣源二人不知李曜闹什么把戏,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等李克用安排完,领军去了,才拉着李曜问道:“正阳,河中危急,正是我等再立殊功之时,你怎的真应了大王,难道我三人便在此处坐看不成?”

    李曜微微笑道:“二位兄长,救河中固然大功,但全军皆去,分与你我头上,能有几分?我三人在邠宁已然拿下一份天大的功劳,而其余众位兄弟却只有苦劳,没捞到功劳,我等若再不识时务,又去抢功……只怕大伙都要心中暗怒,说我等张扬跋扈、不知收敛……二位兄长莫要忘了二兄旧事!”

    李曜此言一出,二人才恍然大悟。李嗣昭一拍大腿:“我说你怎么不急着去河中,敢情是特意留了时间让他们捞功劳?嗯,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吃独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李嗣源也点了点头:“十四弟说得在理,既然如此,我等慢慢走便是。”

    当下左军便成了后军,远远掉在大军后头,不疾不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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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各位书友的体谅和关心。

第209章 出镇河中(二)

    李克用大军往河中急赶之时,河中局面实已危如累卵。

    城下营寨被朱温四面包围,其中在北、东、南三面,由朱温的八万步骑扎下营寨,rìrì抢攻,西面乃是大河(黄河),由汴州水军临河抢滩,扎下水寨三座。此时的蒲州城,水陆皆阻,飞鸟难入。这水军乃是朱温清河口失利之后大力新建的,作为黄河防线防御河东的一支奇兵存在,当然,在有需要的时候,作为辅助进攻部队也没有问题,此番出战,也算是第一次实战演练。

    然而河中虽然看起来已经指rì可下,可朱温却在中军大帐之中大发雷霆。他将一卷黄纸用力砸到地上,怒吼道:“看看这是什么!李鸦儿不仅将陛下接回长安,而且把到手的邠宁交还给了天家!……嗯?你们此前是怎么说的?李鸦儿必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必然占据邠宁,尽吞关中?必然欺凌皇室,耀武扬威?必然使我汴梁白得一个大好机会,可以号令天下,讨伐逆贼?尽他娘的放屁!”

    帐中诸将被骂得鸦雀无声,整个中军帐落针可闻。

    敬翔见不是头,只得上前宽解,道:“大王息怒,李克用此举虽然颇出意料之外,然则他这么做,对我汴梁而言,其实也算好坏参半,虽然暂时失去了讨伐李克用的借……的理由,但事实上也未必都是坏消息。”

    朱温见是敬翔,怒气稍平,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说?”

    敬翔道:“大王您想:若是我汴梁打下河北,大王却将河北交还给天家,结果会如何?”

    朱温冷哼一声:“我疯了吗?”

    敬翔微微笑道:“大王息怒,只是作一假设。”

    朱温吐出一口浊气:“我打下河北,然后把河北交还天家,那岂不是我费尽心力去给李克用送肉?就凭神策那点能耐,要是守得住河北不被李克用占去,我朱字倒过来写!”

    敬翔双手一击掌,用力点头:“不错,大王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天子根本没有能力守住那些地方,交还给天家,只会便宜了那里的恶狼。河北的恶狼在于河东,关中的恶狼,自然便是李茂贞。原先关中有三帅,有些事,他们三个看似联合,实则也是互相牵制,而如今韩建被李克用打服了,王行瑜更是身死势散,唯有李茂贞,只是嘴上服了个软,实力未曾遭到损耗。天子此番再次出奔,以神策之破败,必然又是大把的奔散,如今还剩多少实力?一旦李克用撤兵,李茂贞那种朝恭夕倨之恶奴,还能不对邠宁垂涎三尺,伸手抢夺么?”

    朱温皱眉道:“话是不错,可这不过徒使李茂贞做大罢了,对我汴梁有何好处?”

    敬翔笑道:“李茂贞看似实力不弱,实则外强中干,李克用屯兵邠宁,使天子下诏,他便不敢相抗,可见其心虚胆怯,非成大事之辈。至于说好处,有些好处在明,有些好处在暗,此番关中之乱,对我汴梁的好处便是隐在暗处的。大王与李克用毕生之敌,不大可能一战而绝胜负,如此双方的强弱,便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想当初李克用初镇河东,何等威风霸气,那时大王的宣武军才多少人马?然而十余年过去,如今的河东与宣武,又是如何情状呢?这边是此消彼长,李克用这些年四面出击,却未能巩固和增强实力,反观大王却正相反,每一步都有计划,每得一地,掌握一地,是以我宣武军才能从不足万人,到今rì可与河东相抗之势。”

    朱温略有所悟,道:“你是说,关中也是一个此消彼长的机会?”

    ) 那时,大王可趁机西进关中,一举击败李茂贞,再造大唐!”

    朱温听完大喜,执敬翔之手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然后亲自扶他坐下,问道:“那依子振之见,我汴梁如今该当如何?”

    敬翔连忙谢过,道:“以仆愚见,如今我军有三大急。”

    朱温一惊,忙问:“哪三大急?”

    敬翔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急,李克用既然未曾欺凌天子,我军出兵河中的理由便不成立,须得找一个理由,将此事圆过去。”

    朱温“唔”了一声,眼珠转了转,没说话。

    敬翔又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二急,李克用得胜之兵来援河中,一旦他赶到之时,我军还未拿下蒲州,则必有一场苦战,因此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蒲州。再有就是,一旦蒲州易手已成事实,朝廷也就不好深究……”

    朱温听了,面露自得之sè,他知道朝廷为何面对既成事实“不好深究”:似他朱温这等大军阀,城都打下了,朝廷再说有屁用?朝廷有本事,倒是来讨伐不臣,把人家的地给拿回去啊。显然朝廷没这个能耐,城还在王珂手里的时候,朝廷可以下令他朱温退兵,让他没有了出兵的借口,可若是城都易主了……还要借口干嘛的?

    朱温不禁捋须点头,道:“不错,不错,那第三急呢?”

    敬翔正了正脸sè,严肃道:“第三急,大王须得速速离间李克用与李存曜二人!”

    朱温一听李存曜,脸sè就是一沉,闻言沉声道:“为何?”

    敬翔脸sè沉重,道:“大王应当知道,此番李克用三进关中,朝廷命其为邠宁四面行营都统,此方面统帅,历来以宰辅为之,李克用天下强藩,任之并无不可,然则其受命之后,竟以李存曜为副,此事尤值关注。李存曜年仅冠弱,职不过邢洺副使,且未曾到任,实际只是一军主将,而李克用弃用麾下诸多老将,偏任他为副使,可见对其器重之深。此前有一说,道是河东有文武双璧,李存曜、李存孝是也。如今李存孝叛逆之后被束之高阁,如同猛虎在笼,难展其威,而李存曜正好相反,不仅自从军以来素无败绩,连立殊功,而且深得李克用信任,在河东诸将中声誉亦是极佳。此人不比李存孝那等天生张狂之辈,他善隐忍、知时机、结人缘……结合我军河东细作传回的消息,李存孝所以不死,乃被李存曜所搭救;李存信所以失势,乃被李存曜所设计。如今河东少一辈将领之中,谁可与李存曜争辉?如此一来,将来李克用年老,李存曜纵然不能领袖河东,至少也是托孤之臣……大王,以李存曜之能,将来我汴梁谁可当之?”

    朱温面sè难看,长叹道:“生子当如李正阳!使克用有此子,为不亡也。至如吾儿,豚犬耳!”遂问敬翔:“只是李正阳为人谨慎,河东诸将大多与其交好,盖寄之亦视他为后继,如此怎好离间?”

    敬翔道:“难则难矣,未必全不可为。”

    朱温忙道:“子振速速教我!”

    敬翔道:“李正阳在河东,素以恭谦有礼、居功不傲闻名,以一策而间,未可行,须得多管齐下,方能见效。仆有三策,供大王参详……”

    当下敬翔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朱温听得连连点头,捋须长笑,期间偶有发问,敬翔对答如流。事毕之后,朱温亲自督战,对蒲州发起总攻。

    蒲州天下雄城,乃大唐中都,王珂虽则兵弱,朱温却不敢大意。

    贞观元年,朝廷分天下为十道,蒲州为河东道署。开元八年,定蒲州与陕、郑、汴、怀、绛并称六大雄城。开元九年(724年)改蒲州为河中府,升为中都,与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太原遥相呼应。开元十二年,升为四辅,视作京畿。

    蒲州城临大河,楼堞完固,控制关河,山川要会,秦晋要道,西卫京师,东保三晋,一直便是军事重镇。蒲州城周二十里,城内建筑星罗棋布,街道丛横,布局完整,规模宏伟。城中有大舜庙、先农坛、禹王庙、文庙、关帝庙、马王庙、真武庙、城隍庙、钟楼、鼓楼、薰风楼、都司署、道署、府署、县府、廖阳宫、玉皇阁、魁文阁、龙亭等。而在城西门外设有护城河石堤、蒲津渡、蒲津浮桥,城西南角有鹳雀楼,城南门外有西海神祠、河渎神祠,城东门外是繁华的商贸区。

    蒲州城外的蒲津渡有一座横跨黄河的浮桥,它比西方波斯军队架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浮桥还要早48年。堪称天下第一浮桥。唐初开元年间,朝廷为了加强蒲州与长安的往来、盐运、通商和兵-运,倾国力对蒲津桥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冶铁结链为揽,熔铁铸牛做墩,用去的生铁,相当于当时全国年产量的四分之一。朱温的汴州水军扎营之地,就是浮桥东侧左右,为的便是监视随时可能从西而来的李克用沙陀大军。

    这rì一早,蒲州三面的汴军在朱温的亲自督战下士气高昂,因为朱温许下大赏:城破之后,除令一rì。除令的意思是,没有军规:那意味着烧杀抢掠全无禁止。

    蒲州城中,河中军面sè惊慌,但在王珂的亲自督战和鼓舞士气之后,还算得上严阵以待。王珂的鼓舞士气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是强调两点:一,退敌之后,全军重赏;二,沙陀河东军关中大胜,即将来援!

    如果说第一条还不能让他们有所振奋,毕竟再重的赏赐也得有命去领,那么第二条消息,总算是为他们打了一记强心针。这十几年来,沙陀河东兵一直都是河中的靠山,但凡惹恼了河东李晋王的,谁还得了好处了?就连这城下的汴帅,不也历来都是“闻鸦而退”么?所以河中军听说李克用的沙陀大军即将来援,心中当时便松了口气。只是再一看城楼下那成片的黄云花袄,仍是倒抽一口冷气。

    (无风注:黄云花袄是唐军士兵制式战衣颜sè之一,此外还有白地花袄等,指的是打底军服,非指战甲。虽然没找到更详细的资料,但无风个人以为此时的唐朝经济实力下降幅度较大,大部分军阀对普通士兵的着甲率已经没法过于看重,而在盛唐时期,唐军的着甲率是妥妥的世界第一。顺便补充一句,唐军的习惯是“将帅着袍,兵士着袄”,而将帅的制式战衣分为五sè战袍:青袍、绯袍、黄袍[唐时黄sè还没有明确为皇帝专用,皇帝衮服以黑红为主sè调,上有rì月星辰、山河五谷等图样,以示皇帝身负rì月星辰,肩挑江山社稷之意。]、白袍、皂袍。无风个人没有找到资料证明这五sè战袍有什么等级之分,所以暂时本书中的各势力战将对这几种战袍,都是按自己喜好随便穿,如有读者对此有深入了解,可在书评区指正,并请一定附上资料出处,以便为考,致谢。)

    冷兵器时代对于攻打坚城,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法子,要么是长期围困,要么是拿人命去堆,虽然也有飞云梯等工程器械,但在经济大幅衰落的唐末,其攻城战的科技含量显然高不到哪去——因为没那么厚的本钱。朱温此时显然没时间搞长期围困,只能仗着兵力优势强攻。

    其实这个选择在唐末也不奇怪,因为此时的各家军阀,只有少数几家对麾下兵将有较强的控制力,还有更多的藩镇节帅对于麾下军队的控制力比较薄弱,一旦麾下军队——特别是领兵将领们觉得这位节帅“没戏了”,为自身利益着想,就很可能临阵叛变,献出节帅人头,保住荣华富贵。

    朱温心里明白,似河中府这等曾作为大唐中都的大城坚城,要想一朝攻陷,除非是李存曜来领兵,再玩儿一手“引天雷亟之”,否则基本没有可能。但他仍然敢发动全军猛攻,为何?他有他的考虑。

    王珂在河中王家(跟河东王氏没啥关系)地位不高,因为他只是当初过继给王重荣的孩子,只是唐朝的风俗,连养子都承认继承权,自家叔伯继子从法理上来说当然也没问题。然而王珙这个王重盈的亲子不服,王珂虽然得了李克用支持,从天子手里拿到了蒲帅旌节,河中内部未必没有人心中不满,不承认他这个节帅。因此朱温觉得,在局势危急之下,河中内部未必能铁板一块,到时候临阵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也不足为奇。再说,朱温此番还有准备,特意将王珙也邀了过来,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忽然现身,使蒲州内乱。

    朱温的汴军正在准备攻势,城中的王珂却得了十分不妙的消息。牙将张训悄声对刚刚进行“鼓舞士气”宣传工作的王珂道:“节帅,军中少了近两千人……”

    王珂吃了一惊:“哪去了?”

    张训苦笑道:“还能哪去?溜号子了。”

    王珂心中一凉,倒抽一口冷气:“一夜少了两千,这仗还怎么打?”

    张训摇摇头,道:“还有一事,斥候昨夜发现汴军中似乎有陕虢旗号,末将担心……”

    王珂手脚发冷:“王珙也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定心情,问道:“晋王大军还需多久到达河中?”

    张训道:“至少三rì。”

    王珂忙问:“我军可守得蒲州三rì?”

    张训微微摇头:“晋王虽则三rì可到蒲州,但浮桥为朱温水军所控,晋王到了对岸,能不能过河还是两说……”

    王珂心中冰寒,慌道:“那如何是好?”

    张训只是摇头。

    王珂强行镇定了一下,忽然道:“或可设计拖延数rì。”

    张训奇道:“节帅计将安出?”

    王珂忽然振奋起来,道:“且看某阵前与东平王一叙!”遂上城楼,朝城外喊道:“某乃河中王珂,请东平王阵前一叙!”

    那边朱温闻讯,不觉惊讶,语左右道:“王珂竟有此等胆sè?也罢,孤且上前,看看他有何遗言。”

    张归霸道:“大王小心王珂使诈!”

    朱温不屑道:“此等苍头小儿,亦敢诈我?”遂打马上前,在箭距之外站定,开声道:“全忠至矣,蒲帅有何见教?”

    王珂幼时曾见过朱温数面,见果然是朱温出阵,当即道:“东平王,你我本是亲戚,若大王yù得河中,只须认此一事,珂将蒲州拱手相送!”

    朱温心下大喜,笑道:“尔父为我娘舅,当年有大恩于我,此时愚兄自然不敢或忘,贤弟说这话,未免过于玩笑。”

    王珂见朱温上当,立刻道:“兄长既然记得先父与兄长的舅甥之情,小弟却要动问一句:先父坟冢便在虞乡,兄长可有前往拜祭?”

    朱温闻言一怔,一时语塞,支吾道:“来时匆忙,竟无人告之先舅父坟茔之乡,是以失礼。”

    王珂心中冷笑,面上却假装松了口气,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兄长先拜祭先父,而后小弟自当缚面牵羊、扶榇出迎。”

    朱温何等人也,一听便知道王珂这话是拖延时间,只是刚才自己把话说得太满,此时一时找不到由头拒绝,不禁有些踌躇。

    敬翔与李振对视一眼,李振会意,打马上前,耳语朱温:“大王,蒲津渡cāo于我手,李克用沙陀骑兵如何飞渡?此番正是一举收服蒲人归心之机,大王三思。”

    朱温闻言恍然,立刻点头道:“阿舅之恩不敢忘!若贤弟如此,使我异rì有何面目见阿舅于九泉之下!我且去祭拜阿舅,彼时贤弟但以常礼出迎便是!”当下也不多话,立刻回了中军大帐,将三军按下,暂不攻城,反而披麻戴孝,哭祭王重荣,声音恸哀,真如家中死了老娘一般。他边哭变嚎:“当年多亏了舅父大人相容提携,使我得有今rì,当年我便发下宏愿,有朝一rì若能得志,必报舅父大人的大恩,今rì你老人家虽已仙逝,但王珂便如我弟,侄儿必善待之。”蒲人闻得,都为之动容,以为朱温真个念旧,必是明主。

    王珂却是心中暗道不妙,朱温这厮卖了个jiān诈,自己原说诓他去一趟虞乡,来回总得两rì,谁料他竟然就在军中哭孝,根本不去虞乡。如今他令三军披麻戴孝,这情分偏偏怎么也说得过去了,却是如何是好?王珂不禁傻眼,一时手足无措。

    张训见军中将士都朝这边望来,心中暗道不妙,悄声对王珂道:“节帅失误也,如今将士只道朱温是本家,早已兵无战心,节帅此时再yù守城,只怕蒲州便要一鼓而破!”

    王珂yù哭无泪,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朱温当着两军将士的面祭拜我父,我便是降了,想来他也不能立刻翻脸不认人,说不定为了安蒲人之心,还以我为节帅,那时我再视情形而决,可也。”

    当下定下心神,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打开城门,奉旌节符印并蒲、晋、绛、隰、慈五州文簿,常礼出迎朱温。

    两人相见后双手紧握,说起当年旧事,都哭得泣不成声,朱温也竭力安抚王珂,声称自己受过王重荣的大恩,至今还未能报答,今后一定要把自己欠下的恩情,回报在王珂身上。王珂听后十分感动,慌恐之心安下不少,然后同朱温并马进入城中,将河中的印信正式交与朱温。

    朱温进城,本想立刻迁王珂至汴州,敬翔劝道:“如今李克用大军将至,此时不宜轻动王珂,以免蒲州不稳,届时我军内外皆敌,诚为不美。且先守住蒲州,再处置王珂不迟。”

    朱温恍然,点头同意。

第209章 出镇河中(三)

    敬翔见朱温听从劝谏,便问道:“仆料大王若不向蒲人言明yù表王珙为蒲帅,明rì一早此人必来面见大王……不知大王对蒲帅人选之事,究竟作何打算?”

    朱温皱起眉头,微微发愁道:“原本我从王珙之意出兵河中,并带他来蒲州,是打算以备万一蒲人不服,则以他为帅,安定蒲人之心。谁曾想今rì王珂逼我拜祭王重荣,竟而使蒲人归心,如此一来,有无王珙,并非碍难,如此再令我以蒲帅之位相赠,实在……”

    敬翔道:“河中两池,岁赋数百万贯,若许之王珙,其能供我汴州几何?盐池所产,为天下所嫉,世人以我得盐池,岁入则必为王珙所制,则大王出兵为何?”

    朱温点头道:“这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只是事已至此,却少个说法答复王珙。”

    敬翔嘿嘿一笑,道:“大王无须烦恼,只消私下与王珙言,蒲州今rì易帜,民心未定,更有李克用随时来战,此时诚不宜先议帅位,待击退李克用,再请他为蒲帅便是。”

    朱温眼珠一转:“子振之意,拖延时rì,待大局已定,王珙自不能对我说三道四?”

    敬翔笑道:“不错,正是此意。王珙,志大才疏,以王重盈嫡子自负,实则碌碌之辈耳,城府全无,大王亲自安抚,还怕他不乖乖就范?”

    朱温哈哈一笑:“子振妙计,某知矣。来人,速请王陕虢前来议事!”

    当夜,朱温说服王珙,先退李克用军,再表其为蒲帅,王珙以为朱温亲口承诺,必然无误,振奋非常,主动请命为击溃李克用之前锋。朱温并不相信陕虢军之战力能与河东军对阵,只准其固守蒲津渡口,王珙领命。

    王珙一走,朱温与敬翔相视而笑。朱温满心欢喜,道:“只消击退李鸦儿,两池巨利,便为我有!有此聚宝盆在手,便是那李正阳再如何生财有道,我又何惧之有?”

    敬翔也笑道:“当年大王求兼盐铁,为朝廷所拒,如今只消得到河中,必为傕盐使,却看朝廷再如何拒绝!”

    朱温听了,眼中寒芒一闪,恨恨道:“不错,两池到手,我看朝廷再如何应答!当rì田令孜无智,竟对王重荣动武相逼。如今我若为傕盐使,不兼盐铁(盐铁转运使)又有何妨,倒要看朝中刘季述之辈可敢与我叫板!”

    唐朝傕盐使的设置乃从德宗起,这是专门为处理河中解县、安邑两大盐池而设立的特别职务。榷盐使的派设事实上提高了盐池机构的级别。两池生产、运销一向自成体系,且具有一定的封闭xìng和地域特殊xìng,这使之管理也必然自成系统。特别是,盐池周边所在旁及数县,而营销范围更远,其所管理的业务自较一般巡院为广。有记载称“蒲盐田居解邑,下岁出利流给雍洛二都三十郡,其所会贸,皆天下豪商滑贾,而jiān吏踵起,则解之为县益不能等于他县矣”的复杂情状。《新唐书》中,在说明元和中盐铁使李巽对东南进行盐法改革后,也指出其时“两池盐利,岁收百五十余万缗”和“四方豪商猾贾,杂处解县”的事实。可见无论是从扩大营销业务和利润,还是从加强缉私出发,榷盐使的设置都是必要的。

    榷盐使级别既高而权利范围又较一般巡院为大,则在其领导下必然形成相对dú lì的管理,据史料记载,史牟在任使的同时即对盐池进行“变法”,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盐池隶属度支的xìng质。后至元和中,度支使皇甫鎛又针对“盗鬻两池盐”者恢复死刑及增加团保连坐之法;大中初度支使卢弘正并派判官司空舆为榷盐使整顿池法,可知度支使正是通过榷盐使而强化缉私和盐池管理的。

    不过,榷盐使虽与度支使同有使名,但地位则介乎度支使与巡院之间,实相当于东南地区的扬子、江陵等大盐铁转运留后。实际上他们的官职远远低于度支使。如史牟职为金部郎中,而司空舆仅为“检校司封郎中兼侍御史”。晚期官职虽有提高,如大中十年前后的榷盐使钱义方是“右庶子”、咸通中的李从质是“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但是仍然低于以尚书、侍郎甚至是宰相兼任的度支使,其与度支的关系是明显的。

    朱温爵封郡王,职为中书令,为何看得上这一职务?要知道两池榷盐使隶于度支,因而榷盐使由zhōng yāng派官充任,两池盐利也完全“利系度支”,这只是唐末以前的情况。《唐会要》说“(太和)三年四月敕,安邑解县两池榷课,以实钱一百万贯为定额。至大中元年正月敕,但取疋段jīng好,不必计旧额钱数。及大中六年,度支收榷利一百二十一万五千余贯”,能够制定定额并按照定额完成榷利,正是zhōng yāngzhèng fǔ通过度支——榷盐使完全控制和拥有盐利的充分体现。

    但是问题是,再往后就不同了。中和元年,僖宗幸蜀,到光启元年,车驾还京时,已是“江淮转运路绝”,“郡将自擅,常赋殆绝”。时以田令孜为神策军使,招募新军五十四都,都千人,由令孜总领其权。

    时军旅既众,南衙北司官属万余,三司转运无调发之所,度支唯以关畿税赋,支给不充,赏劳不时,军情咨怨。旧rì安邑、解县两池榷盐税课,盐铁使特置盐官以总其事。自黄巢乱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兼领榷务,岁出课盐三千车以献朝廷。至是令孜以亲军阙供,计无从出,乃举广明前旧事,请以两池榷务归盐铁使,收利以赡禁军。诏下,重荣上章论诉,言河中地窘,悉籍盐课供军。

    《唐会要·宦官传》说:时关中寇乱初平,国用虚竭,诸军不给。令孜请以安邑、解县两池榷盐课利,全隶神策军。诏下,河中王重荣抗章论列,言使名久例隶当道,省赋自有常规。令孜怒,用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重荣不奉诏。令孜率禁兵讨之,重荣引太原军为援,战于沙苑,禁军大败。京师复乱,僖宗出幸宝鸡,又移幸山南,方镇皆憾令孜生事。

    这说的是:光启元年,宦官田令孜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争夺盐利,以致引起朝廷和藩镇间的战争。但此事上,各史料所记微有不同。《纪》和《会要》称田令孜是要求将盐利依“广明前旧事”、“广明故事”隶盐铁使(应即指度支)而转用供军,传则谓其请以两池盐利直接“隶神策军”。从田令孜生事是因“亲军阙供”分析,此事在后者更顺理成章。《资治通鉴》记光启元年“夏四月,令孜自兼两池榷盐使,收其利以赡军。重荣上章论诉不已,遣中使往谕之,重荣不可”,与此正相吻合。田令孜以神策军而兼两池榷盐使,是为宦官干预盐政之最。不过就重荣所言“使名久例隶当道”和其他记载表明,唐廷以河中节度使领盐池,及由宦官居中干预,都不是始于此际而是其来有渐。

    早在乾符四年,王仙芝、黄巢进陷沂州、郓州等地,并攻围宋州。受其影响,陕州、河中相继发生军乱。河中的军乱应是其地不安定的开始。朝廷遂以窦璟镇之,次年九月,复以户部尚书判户部李都同平章事兼河中节度使。与此同时,两池的管理也发生相应变化。《旧五代史·李袭吉传》说:袭吉,乾符末,应进士举。遇乱,避地河中,依节度使李都,擢为盐铁判官。

    李袭吉当年就曾被擢为盐铁判官,说明这时的榷盐使已由李都兼任。唐廷以节度使兼掌盐池,大约是借助其兵力以保护盐池,这种情况也许是自窦璟即开始了。但既以地方掌盐利,与zhōng yāng的关系将如何协调呢?

    其实很简单:由宦官任副使。比如宦官吴承泌充“解县催勘副使”是在乾符之末,正与窦璟李都等任使同时。“催勘”的意义是对榷盐使应上缴的盐利加以催促、检稽,这是对节度使主掌盐利实行监督的作法。吴承泌是朝廷的代表,换言之是勾通藩镇与朝廷关系,以保证盐利无失的人物。吴承泌的任使,也许是宦官直接cāo纵掌管盐利之始。他的任使是从乾符末一直到“蒲帅王重荣尽占盐租”之前。甚至在“关河失守”僖宗幸蜀之后,他所催征得的盐利还被用为“传檄诸道”、“责官司奔问之仪”的本钱和号召,并被用于供给易定节度使王处存勤王的军队。由此可见,在黄巢乱军占领长安之前,朝廷仍能基本拥有盐池之利,只是这时的主掌者已不是度支隶属下的榷盐使,而盐利的获取实际上已需转借藩镇之力和宦官之手。

    进一步的变化是在王重荣任河中节度使之后。广明元年十一月,王重荣以河中都虞候作乱,不久即得到朝廷承认,命为留后,次年四月复被诏命为河中节度使。重荣任留后及使同时,大约即“尽占盐租”,故田令孜请两池盐利,有“广明故事”之说。《资治通鉴》综合诸史料,称广明元年黄巢入华州,“河中留后王重荣请降于贼”,但不久即发兵相拒:黄巢遣使调发河中,前后数百人,吏民不胜其苦。王重荣谓众曰:“始吾屈节以纾军府之患,今调材不已,又将征兵,吾亡无rì矣!不如发兵拒之。”众皆以为然,乃悉驱巢使者杀之。

    王重荣抗拒黄巢,正是因其不yù将盐利供黄巢随意索取。此后王重荣与王处存结盟,营于渭北,但仍不足以抵抗,故始有与沙陀李克用军的初次联合。《资治通鉴》记载其事曰:

    黄巢兵势尚强,王重荣患之,谓行营都监杨复光曰:“臣贼则负国,讨贼则力不足,奈何?”复光曰:“雁门李仆shè,骁勇,有强兵,其家尊与吾先人尝共事亲善,彼亦有殉国之志;所以不至者,以与河东结隙耳。诚以朝旨谕郑公(郑从谠,时河东节度使)而召之,必来,来则贼不足平矣!”东面宣慰使王徽亦以为然。时王铎在河中,乃以墨敕召李克用,谕郑从谠。十一月,克用将沙陀万七千自岚、石路趣河中。十二月,李克用将兵四万至河中。

    往后读者诸君尽知:李克用于次年正月领兵出河中,不久即打败黄巢兵将,与诸镇兵会于长安,并大战渭桥,乘胜追击,“京师平,克用功第一。”

    真要说起来,李克用的沙陀兵虽为平黄巢的主力,但他所以能够顺利济河入关,实赖有王重荣的全力支持。司空图对此写过:“但既逼寇仇,且当津要,车徒遝至,竟赴齐盟;戎夏骏驱,共匡京室;虑风迴于原燎,竭rì费于云屯;辑睦允谐,供储克赡,栋持广厦,鼎镇厚坤;始以一城之危,抗移国之盗,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勋复旧都,庆延殊渥”,其对王重荣兴复唐室不无溢美。但说到借道诸镇,使“戎夏骏驱,共匡京室”,及竭财赡军,“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未必不是事实。所以说,河中两池盐利在其中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的。

    唐廷相继以李都、王重荣为河中节度使兼两池榷盐使,最开始或出于盐池武装保卫之需,继则出于无奈。王重荣的任使并非出自朝廷意愿。但王重荣任使前期,仍对盐池有所建设,并因与黄巢作战及与李克用联合而间接地将盐利赡给了朝廷。

    那时王重荣“既总两河之务,值多事之秋,检吏通商,机能制用,矫时阜俗,俭以率先,凡立科条,皆能刻励”;并记其兴筑解县新城事:“自中和二年冬十月,奏请兴役,至明年夏六月,凡计工五十万,城高三丈,围绕一百六十步。”当时形势,“城陷冯翊”与“□(烽)举隰川”都使解县陷于孤立和遭受威胁,旧有关防不足“枝梧”,而解池之饶也是“所患者,素无城守,难固人心”,所以“既纳款于帅臣,仍抚安其新附”,以得“交获利济,并致成功”,也即修建新城与“纳款帅臣”都是为了保卫盐池。

    但十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碑文称城筑好后,王重荣竟“旋陟上台,恳辞剧务”,以致“榷盐使韦雍,检律在公;巡官王慤,琢磨效用,与植将及商人等,联状同诣所居,沥恳至于垂涕”。此榷盐使与巡官不知是否仍为朝廷虚设,但他们听命于王重荣却是肯定的。“恳辞剧务”不过是姿态,王重荣仍是盐池的主宰者。

    王重荣在中和中年,同意结好李克用自有其“交获利济”、保卫城池的考虑,而促成二者交好的则是行营都监杨复光。《旧唐书》之《宦官·杨复光传》载其“受诏充天下兵马都监,押诸军入定关辅”时即与王重荣会合。及劝王重荣与李克用联合,并称“及收京城,三败巢贼,复光与其子守亮、守宗等身先犯难,功烈居多。”是以《资治通鉴》曰:

    乙亥,制以中书令、充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为义成节度使,令赴镇。田令孜yù归重北司,称铎讨黄巢久无功,卒用杨复光策,召沙陀而破之,故罢铎兵柄以悦复光。

    本书前文有述,杨复光是使王重荣与李克用结盟的策划者、中间人。因此,他与河中镇及王重荣关系良好。在盐利方面,他的作用或者不能与乾符中的吴承泌相比,但他在处理河中与朝廷关系方面既能成功,则在盐利的使用方面必会有所协调。虽然此事需以姑息和承认王重荣的权力为代价,但既能将盐利用于平定黄巢,则如果说唐廷此时仍能通过宦官——藩镇而间接获取盐利,应该是不错的。

    然而光启元年此平衡即被打破,这不仅是由于僖宗还朝南衙北司的供应增加,也是由于杨复光的死亡。《资治通鉴》记杨复光卒于河中,“复光慷慨喜忠义,善抚士卒,军中恸哭累rì。八都将鹿晏弘等各以其众散去。田令孜素畏忌之,闻其卒,甚喜,因摈斥其兄枢密使杨复恭为飞龙使。令孜专权,人莫之与抗,惟复恭数与之争得失,故令孜恶之,复恭因称疾归蓝田。”

    杨复光之死与其兄复恭被斥,断绝了朝廷与河中的联系。田令孜作为杨复光兄弟的对立面,与王重荣关系恶劣,故有盐利之争并迅速升级。光启元年七月,令孜勾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讨王重荣,致王重荣与李克用再度联合,以讨田令孜为名抗拒朝廷。其年十二月,李克用与王重荣合兵打败朱玫、李昌符之军于沙苑。令孜奉僖宗出奔凤翔。危难之际,朝廷不得不起用杨复恭为枢密使以缓和与河中、河东的关系。《旧五代史》记载:“光启二年正月,僖宗驻跸宝鸡,武皇自河中遣使上章,请车驾还京……朱玫于凤翔立嗣襄王煴为帝,以伪诏赐武皇。武皇燔之,械其使,驰檄诸方镇,遣使奉表于行在”,这一段记载之后,清人有注说案《旧唐书·僖宗纪》:“杨复恭兄弟于河中、太原有破贼连衡之旧,乃奏谏议大夫刘崇望赍诏宣谕,达复恭之旨。王重荣、李克用欣然听命,寻遣使贡奉,献缣十万匹,愿杀朱玫自赎。”说是克用之奉僖宗,因诏使宣谕而改图也,与薛史异。

    《资治通鉴》亦称:

    是时,诸道贡奉多之长安,不之兴元,从官卫士皆乏食。上涕泣,不知为计。杜让能言于上曰:“杨复光与王重荣同破黄巢,复京城,相亲善;复恭其兄也。若遣重臣往谕以大义,且致复恭之意,宜有回虑归国之理。”上从之。

    以上可见杨复恭与复光同样,在勾通朝廷与河中、河东的关系方面,起了颇为重要的作用,所以才会有王重荣、李克用幡然改图及献缣朝廷之举。宦官的能量不可谓不大。但杨氏兄弟既与田令孜为朝中对立的两派宦官势力,则由他们与河中、凤翔等的关系,知宦官勾结藩镇,致其派系矛盾已演化为朝廷与藩镇,及藩镇与藩镇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既以盐利为导火索,则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是盐的战争。

    而自此后,唐廷在盐利方面外则受制藩镇,内则听命宦官。光启二年杨复恭代田令孜为神策军使后,同样占取了朝廷盐利大权。“始,张濬判度支,杨复恭以军赀乏,奏假盐麴一岁入以济用度,遂不复还。”相反张濬“yù倚外势以济杨复恭”,于昭宗大顺元年竟勾结朱全忠及河朔三镇,挑起与李克用的战争。昭宗光化中崔胤代张濬,“乃白度支财尽,无以廪百官,请如旧制。”宦官韩全诲却请割三司隶神策军,“帝不能却,诏罢胤领盐铁。”崔胤与韩全诲关于盐利的争夺,仍发展为藩镇战争,并为朱全忠最终代唐铺平了道路。

    这是敬翔微微点头,不过想想还是道:“不过,大王yù要朝廷承认此事,只怕还需下点本钱。”

    朱温问道:“什么本钱?”

    敬翔道:“大王若再领河中节度,则是以一人之身,身兼四镇,与玄宗朝王忠嗣同,朝廷心中定有顾忌,大王不如将上供盐利由三千车增至四千、五千,好在朝中有个交代。”

    朱温眼珠一转,沉吟片刻,道:“无妨,给他五千车,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过此事暂且不急,击退李鸦儿之后,再论不迟。”

    敬翔刚刚点头,外间忽然匆匆跑来氏叔琮,这老将急得不顾礼仪,直接拱手道:“大王,斥候发现鸦军斥候!”

    朱温一惊:“这般快么?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可准?”

    氏叔琮急道:“一队斥候遇见鸦军斥候,死得只剩两人回来,全身是血,还能有假?若非鸦军斥候,天下谁有这般能耐,有这般jīng骑?”

    朱温头皮一麻,大声道:“快快,连夜备战!”

第209章 出镇河中(四)

    当年李克用击败黄巢之后,千里追击,连续打击,硬生生将黄巢大军打残打散,可以这么说:李克用最擅长的战法,就是快速奔袭以及连续作战,这也是在恶劣环境中磨练出来的沙陀兵最大优势。战马跑动可不是后世人在平整的公路上骑摩托车,策马狂奔更不像电视里看起来那么潇洒,骑术不佳之人,颠簸不了多久,就头晕脑胀浑身酸软,几乎能把肠子吐出来,所以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长时间人不离鞍的。

    汴军斥候所遇的对手,正是河东沙陀jīng锐中的jīng锐,黑鸦义儿军前锋斥候。斥候是古代兵种之中,技战术要求极高的一种,其jīng锐程度基本等同于现代部队的特种兵,无论是单兵作战、小团队配合作战,一水的都是全军翘楚。黑鸦义儿军本就是河东王牌,其斥候兵之强可想而知,梁晋双方斥候意外遭遇,汴军斥候居然还跑回两个报讯,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战绩了。

    朱温当然也知道黑鸦斥候的本事,所以听了氏叔琮的解释之后,二话不说就下令备战。作为十几年的宿敌,他对李克用的了解毫无疑问是极其深刻的,黑鸦斥候既然出现,黑鸦军的大军必然随后即到,对于黑鸦军的机动能力之强,朱温心中绝无半点怀疑,更不会有半点侥幸之念。

    朱温的想法,的确无误。

    蒲津渡浮桥西侧,黑鸦义儿军都虞候李嗣本仅领斥候兵二百余骑及牙兵十余人,悄然隐于林中。他面sè冷肃,仔细看了看浮桥桥头处的设防,问身边一人:“你是说,桥头处并非宣武军,而是陕虢军?”

    被问之人看来是斥候军校,闻言点头:“是,虞侯。不过之前碰到的敌军斥候,是汴军装扮,战力不弱,我等杀敌十八人,无伤亡,但敌军走脱二人。”

    李嗣本闻言顿时有些愠怒:“走脱二人?”

    那斥候军校单膝跪地请罪道:“卑职无能,请虞侯责罚!”

    李嗣本看了他一眼,冷然说道:“我yù拿下桥头,你可将功折罪。”

    “是,谢虞侯!”

    “起来吧。”

    李嗣本微微沉吟:“既然有两人走脱,此时朱温必然得到消息,如此说来,时间不多了,大伙准备一下,直接拿下桥头。”

    众人领命,却有一小校迟疑道:“虞侯,陕虢兵有两千人固守桥头,我军人数是否有些太少了点?大王明早便能赶到,要不……”

    “我黑鸦斥候,以一当十难道是今天才有的事?陕虢王珙,志大才疏,尖刻难忌,其军心必然不稳,加上朱温今rì才偶得蒲州,这王珙必然还想着去讨要蒲帅旌节,更料不到我军如此神速,哪有心思妥善布防?我二百jīng骑,以有备攻无备,如何不胜?某真正担心的,反而是攻下桥头之后,朱温会不会立刻反攻,若他不顾夜sè反攻我军,我二百余人却是有些难守。”

    “如此虞侯打算如何处置?”

    李嗣本看了看夜空,沉声道:“示敌以强。我黑鸦军全身黑sè,夺下桥头之后,多立假人、火把,贼众以为我黑鸦军大军已到,岂敢强攻?”

    那小校还yù说话,李嗣本摆手道:“不必多说,各队准备!”说罢翻身上马。众人见了,便不再多言,各自上马,做好战斗准备。

    李嗣本一挥手,领头冲了出去,对面的陕虢兵根本半点准备也无,看到“大队”黑衣骑兵冲杀过来,口中高呼“瓦里”,也就是沙陀话的“杀”,很多人居然下意识夺路而逃。剩下少数慌慌忙忙上前抵抗,结果双方战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这零星的抵抗瞬间被粉碎。

    陕虢军守将居然早已经睡下,这时候匆匆忙忙爬起来,还没穿戴整齐,就被李嗣本策马赶来一枪捅了个对穿,陕虢军防御顿时前线崩溃,逃散的、往桥对面跑的,挤下河里的,无所不有。

    对面浮桥桥头见了西侧的火光,反应比陕虢军快不少,很快派出一波人来试探。这时李嗣本基本解决了这边的陕虢守军,把不少死尸绑在营寨木栅上竖起来,一见宣武军试探xìng反攻,就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能不能吓唬住对方今夜不敢再攻,就看这一波了。只要能撑到明天一早,李嗣本料定大军必到,因为他出来之前就已知道李克用下令连夜赶路。

    黑鸦斥候损失极小,收到命令后迅速集结,由于是在浮桥作战,纷纷抽出弓箭——浮桥上显然不是骑兵发挥的所在。

    对河东军来说,万幸的是对面这支来试探的汴军还没收到朱温的命令,上来冲了一波,由于浮桥不够宽阔,先头军被黑鸦斥候当头一波箭雨shè杀大半,死伤惨重,后面眼尖的都看见对面黑鸦斥候那一身漆黑的装束,那骏马之上一条条漆黑的深夜,在冬rì深夜之中犹如死神一般冷厉。

    领头的汴军小校看见黑鸦斥候这身装束,当下倒抽一口冷气,看了一眼前头被箭雨shè死shè伤的士兵,吞了口吐沫,扯开嗓子,壮士断腕一般地高呼:“沙陀鸦军已至,撤!快撤!”说罢更不打话,自己率先掉头撒开脚丫子就跑。其余汴军一看,哪里还肯多呆,立刻有多快跑多快地掉头就冲,比来的时候可快多了……

    李嗣本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悍然下令:“全军,箭形阵,追杀!杀至对面桥头箭距之时撤回!”

    不得不说李嗣本这一招是很高妙的,他这道命令充分利用了对面汴军对黑鸦义儿军的谨慎甚至是畏惧心理,装作黑鸦军大军到齐的模样,以黑鸦军习惯xìng的一往无前,直接往对岸冲杀。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手头就这点兵力,在浮桥上可能看不出来,但要是真冲杀过去,那可是汴军的水寨,也有步骑把守,当时就要露馅,所以才下令冲到“箭距”之时掉头,所谓箭距之外,顾名思义,就是对面箭雨覆盖的范围之外。冲到那里掉头好处明显:一是不会受到箭雨攻击,出现无谓地伤亡。二是这黑夜之中,箭距之外基本就看不清楚了,对面也就无从知道自己这边有多少兵力。三是自己突然掉头,对面惊疑不定之下,一定会怀疑“黑鸦大军”yù要使诈偷袭,从而把力量加强到防备奇袭的方面,反而不敢轻易再出战。

    如此一来,守住浮桥西侧桥头直到明rì一早,就不是痴人说梦了。

    黑鸦斥候在李嗣本的带领下果断出击,前面掉头狂奔的汴军一见屁股后面冲杀过来滚滚黑衣骑兵,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慌不择路狂奔而回。那小校冲得最快,快到桥头时早已扯开嗓子嘶声力竭地狂呼:“黑鸦军!黑鸦军来了!快放箭,快放箭把他们赶回去!丢了桥头,我等必死!快快快——”

    守军一听这声音都慌乱成这样,哪里还想得许多,一阵箭雨杂乱无章地shè了出去,也不知有几根shè在桥面上,大多都落进河里了。那边黑鸦军果然是沙陀jīng锐,这般情况下居然张弓搭箭反压了一波箭雨,虽然也同样是摸黑shè箭,黑鸦军的箭法却是比汴军强多了,这些斥候兵基本都不是靠瞄准shè人,而是凭感觉——后世很多神枪手shè击非常快速而且准确,也是凭“感觉”,这是无数次练习以及实战才培养出来的一种微妙,就像CS高手玩狙击枪常常全不瞄准,鼠标一甩一点就是一个人头,“原理”差不多。

    虽说大半夜里,又是冬rì黄河之上,河风不小,黑鸦军斥候再好的箭法也只剩一成,但恐惧这种心理是会感染的,汴军这边有些被shè中的倒霉鬼一声声惨叫,引起了汴军的恐慌。自家的箭雨shè过去,人家基本没有反应,人家回敬一波,自己这边就惨叫连连,这种对比反差太大,任谁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生怕对方一鼓作气势如虎,直接冲杀过来,自家抵挡不住就丢了阵地。

    然而就在此时,对面桥头忽然响起了鸣金声,桥头的黑鸦军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如同他们势不可挡地冲来一般,又掉过马头cháo水一般退了回去。

    东侧桥头的汴军只觉得自己仿佛捡回了一条命,居然生出劫后余生之感,气喘吁吁地吞了几口吐沫,摸了一把脸上的冷汗,纷纷朝自己身边的同袍问道:“黑鸦军怎么退了?”

    “对岸好像鸣金了!”

    “直娘贼,跑得倒快,某家正要去收几颗人头,他们居然跑了!呸!”

    “少扯犊子了,就你?刚才是谁站都站不稳,两条腿直哆嗦?还说去收几颗人头,自己这颗脑袋能保住都是他娘的祖宗保佑了!吹个鸟蛋的牛皮!”

    “你……你他娘的就没害怕?”

    “俺自然也怕,但俺不装模样!直娘贼,黑鸦军太他娘的能打了!还好独眼龙鸣金收兵了,要不然咱们就是躲过了今晚,这丢了桥头也是死罪,到得明个一早,还是得被大王砍了脑袋祭旗,那可不是耍的。”

    “那倒是……还好他们退了。哎,你说,独眼龙怎么突然退了?”

    “俺又不是李鸦儿,谁知道他怎么想?俺觉得吧,没准他们是连夜赶路跑累了,觉得拿下西面桥头也就差不多了,再往这边打,一会儿大王派了援军过来,那就是一场死战,他们既然跑累了,打起来就不占优势了……嗯,肯定是这样。”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名汴军将领,听了这话颇为赞许:“你小子居然还能有这脑瓜子?不错,是个材料,以后好好干,这年月,只要脑瓜子好使,会打仗,封侯拜相也不是稀奇!”

    这小卒掉头一看,却是一员红袍大将,慌忙跪下道:“将军!”他其实不认识来者何人,但见对方一身行头显然是高级将领,所以先见礼了再说。他看得仔细,这将领身后还跟着一群牙兵,显然做不得假。

    将军看了浮桥方面一眼,微微叹息:“仍来晚了一步……某乃检校工部尚书、遏后都指挥使牛赞贞,奉大王之命前来知会尔等全夜固守,谁料仍是晚了一步。”他摇摇头,摸出朱温手令,道:“去唤你家将主前来,某即刻接收营盘。”

    那小卒哪敢迟误,忙不迭领命去了。不多时牛存节便接掌了浮桥东侧营寨的防务,其亲信建言道:“黑鸦军素来顽强,如此一触即退,只恐有诈。”

    牛存节皱着眉头:“我知黑鸦军不比别家,浮桥虽不利骑兵冲阵,但方才那情形,他们一鼓作气杀过来,也不是不可能。这一退,确实有些诡异。”

    另一名牙兵校尉道:“方才那小卒说得不错,黑鸦军纵然再如何神速,这般时候便赶到蒲津渡,也定是不惜马力连夜赶路了,沙陀人爱惜马匹,定是担心连夜强攻可能要废掉许多战马,再说黑鸦军再强,这般赶路,人也该疲乏了,因此才会撤退。不过,黑鸦军毕竟是河东jīng锐,若说他们有可能明里撤退,暗里偷袭,却也不是不可能,我等确需小心防备。”

    牛存节沉吟片刻,下令道:“传令下去:收拢溃兵,清点战损情况;加强戒备,命水军整夜巡视河面,谨防黑鸦军趁夜袭营;另外去回报大王,就说黑鸦军大军已至,趁夜偷袭对岸陕虢军所守西侧桥头得手,继而向我军所守东侧桥头发动攻击,幸被我军击溃,退守西岸,如今情形危急,请大王速做决断,是否需要烧毁浮桥!”

    这话一出口,众牙兵、校尉都会心对视一眼,然后有人轻咳一声,问道:“军使,蒲津渡浮桥事关重大,烧毁之说……”

    牛存节当然知道蒲津渡浮桥在大唐的地位,不过他觉得如果河中守不住,这浮桥不过是方便李克用随时威逼京城而已,对他们宣武军又没好处,烧了有什么不好?当下便道:“某是领军将领,只管方便打仗,烧与不烧,那些顾虑是大王该考虑的,只管去传令便是!”

    传令兵见他已经决断,立即领命去向蒲州城,找朱温汇报战况去了。

第209章 出镇河中(五)

    更新时间:20130505

    朱温在城中听说蒲津渡西桥头已被黑鸦军攻陷,大吃一惊:“好个黑鸦军,如此神速”然后转头朝敬翔望去,口中问道:“子振,你以为如今我当如何?”

    敬翔深蹙眉头,微微沉吟,却忽然转头问那传令兵:“赞贞说的是黑鸦军全军抵达?”

    传令兵点头道:“牛将军是这般说的。<wWw。SUiMenG。com>”

    敬翔再问:“那当时情况你可曾亲眼目睹?”

    传令兵道:“仆亲眼所见,黑鸦军夺取西桥头之后向东侧发动攻击,但冲杀一阵之后,摄于我军已然严阵以待,西侧主营方面便鸣金收兵了。”

    敬翔点点头,道:“如此看来,李克用这黑鸦军确实迅捷无比,不过对面也未必便是黑鸦军全军,至少李克用本人必然未到。”

    朱温奇道:“这却何以见得?”

    敬翔回答说:“李克用心高气傲,又最善于连续发动进攻的作战,若是他亲自到了桥西,必然不会一击即退。我军固然已经严阵以待,那浮桥也的确有些不利于进攻,但若是李克用来指挥,再怎么也会多冲几次,以期对我军造成威胁,引起一兄慌。这般一击即退,绝不是他的风格。”

    朱温闻言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子振思虑果然周详,若是李鸦儿亲至,绝不会错过这种机会,他必然趁我未来得及得悉前线消息,一鼓作气攻过东岸,纵然损失大点,也是在所不惜的。若是浮桥全然失陷,这河中就不那么好守了。幸好,来者并非李克用,这大好机会便这般白白溜走。”

    敬翔笑道:“这说明,河中乃是天予之物,大王命中该得。”

    朱温哈哈一笑,一摆手:“前军二部,立刻调往桥东,驻扎水寨之中,皆从牛存节指挥。让他守好桥头,就算明rì李克用亲至,也只能望河兴叹他河东几无水军,我看他如何过得河来”

    那传令兵领命,又问道:“牛将军还命仆请问大王,是否需要烧毁浮桥。”

    朱温一听,迟疑起来。

    敬翔一拱手,道:“此桥关系重大,如今函谷关有韩建在,大王对朝廷有时候也是有劲使不上,而一旦得了河中,则可随时对朝廷施加影响。然而要对朝廷的影响足够大,则这蒲津渡浮桥便不可烧毁,只要这浮桥在,我宣武大军便可朝发夕至而控长安,那时节,陛下有事,安敢不问大王之意?”

    朱温听了,马上省悟,忙道:“竟尔忘了此节,若非子振提醒,某必自误传令,蒲津渡浮桥沟通大河,造福天下,某岂能为之损毁?赞贞此战,只须击退李克用,便是首功蒲津渡浮桥则是万万不可有失。”

    “喏”那传令兵得了帅令,立刻前去通知牛存节,朱温又派了另外两名旗牌官去调动前军两部去桥东听命。

    牛存节得令不敢怠慢,又再次亲自巡视布防,以备万一。整个桥东,包括水寨,一夜火把乱插,彻夜不息,照得天空都有泻红。

    桥西这边却是正好相反,不仅火把极少,而且寂静一片。原来李嗣本鸣金收兵之后,猜测对面汴军已然把自己这区区斥候当作黑鸦军主力,是故不必再做假冒,反而兵行险着,把火把什么的都给撤去,弄得漆黑一片。

    他这个想法其实十分到位,因为对方汴军此时正在怀疑黑鸦军会半夜偷营,这时火把一黑,就更坚定了汴军的猜测:河东军熄灭火把,必然是怕偷袭被发现。至于河东军今天刚刚赶到,是从哪里搜集来的船只,竟然足以支持他们过河偷袭,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用兵唯谨,不论河东军的船只是哪里来的,既然对方有偷营的可能,那就要好好准备,以免失察战败,去吃罪罚。

    结果不言而喻,桥东汴军紧张了一夜,桥西两百余晋军除了安排“三班倒”的游哨,其余全部睡了个好觉。

    第二rì李克用果然领兵赶到,不过在了解了前方战况之后,他便沉默了许久,然后并未一怒发兵进攻,而是召集诸将议事。

    全军昨夜都是赶了大半夜的路,无论兵士将领,都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议事,jīng神都不是太好,尤其是听说河中府已然丢了之后,更是有些颓意。

    李克用独目之中有些血丝,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没准是担心身在蒲州的女儿。女儿才刚按照过去与王重荣的约定嫁给王珂,甚至就算现在也只是人到了蒲州,过门的仪式都还未举行,但他们的婚约是天下皆知的,如今王珂举城出降,朱温会怎么对待王珂?怎么对待自己的女儿?虽然在沙陀人心目中,女儿的地位远不如儿子,甚至可能还不如养子,但地位归地位,毕竟是自己的亲女儿,身上流的是他李克用的血啊若是这般殁了,他心里岂能好受?

    “河中府丢了,浮桥对面的汴军已经接近三万,而且有两座水寨拱卫,如今这仗该怎么打,你们有什么想法,就都说说吧。”李克用的话显得也有些无力,这是很少见的。但他确实有些提不起jīng神,对于河东的沙陀jīng骑来说,水战,那是完全陌生的一种作战。对面有水寨,自家这边连船都还没搜集到几条,这仗怎么打?难不成大家都牵着马游过去不成?那可当真是为难人了,咱们沙陀汉子,有几个会游泳啊……更别说还得带上几十斤重的武器装备,那完全是想都别想。

    但是若说要从浮桥上攻过去,这也是不可能的。首先,浮桥宽度虽然是当今之最,但也不过十马并行,如此一来,根本施展不开,对面汴军只须在桥头设下几部床弩,河东骑兵再jīng锐也不过送死。

    李存璋见无人说话,场中一片沉默,便道:“大王,这蒲津渡浮桥平rì好过,作战却不适合。若要打过对岸,只能走水路,乘船过河。只是我军来时全然未曾作此准备,如今一时半会上哪弄船去?就算把这沿河上百里的民船都搜集过来,只怕也未必能渡多少人,比较这一带并非商贾常走之道,水运并不如何发达。”

    李存贤也道:“还有一事,我军粮草本已不多,河中原本该为我军提供一部分粮秣,如今王郎丢了河中,这一批粮秣也没了指望,如今军中粮草不知尚能支撑多久?”

    盖寓沉着脸道:“只有半月之需,这还是正阳上次调拨过来的。”

    李克用皱着眉头:“粮食倒是还能想些办法,可这水军,我河东哪有?”

    盖寓忽然想起一事,道:“某尝闻军械监运输司有一‘处’,叫做‘水运处’,谁知道是做什么的?”

    众将都不清楚,只有李存璋毕竟与李曜关系比较亲近,隐约知道一些,便道:“某偶尔听正阳提起过军械监运输司水运处,好像是负责水路运输的。听正阳当时的语气,这水运处只怕足有上千艘大小船只。”

    李克用大吃一惊:“上千艘?”

    盖寓也是一愣:“有这么多?”

    李存璋解释道:“数目大概不差,不过大多数船只似乎主要在大运河一线奔走,大运河中行不得大船,所以这上千艘里头,大船至多一两成而已。”

    李克用独目中jīng光一闪:“就算只有一两成,也足有大船百艘,如果能调来……”

    盖寓苦笑道:“正阳不在此处,谁知道这百艘大船如今便在何处?就算正阳来了,这些大船又如何能在半个月内赶来?”

    李克用想了想,摇头道:“不然。事已至此,大出我意料之外,为今之计,只能速召正阳来此,看这水运……水运处的大船能不能迅速调来一批,如果可以,我军便还有机会夺回河中,若是不能……那也只能北上,从府谷回晋阳了。此路太过遥远,若非万不得已,我岂愿走?”说罢,再不商量,直接对传令兵道:“速速传我帅令至后军,命正阳三人立刻赶来与大军会合,并且告诉他我等方才的商议,问他有何妙计助我速去,速去”

第209章 出镇河中(六)

    李曜领后军本来走得不急不忙,这次朱温偷袭河中是他一手安排的,但却不是历史上原本会有的一件事,这是一个变数,他无法以“先知”的姿态去应对。

    在他设想里,王珂虽然在历史上被朱温不战而夺了河中,但那次是因为李克用无法出兵相救,王珂自知不敌,无可奈何之下才做出的决定。

    然而这一次却大大不同,李克用的河中大军刚刚在关中平乱,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战绩,这个时候朱温偷袭河中,王珂应该不至于手足无措,只要坚持到李克用赶到,此番大难也就该有惊无险的过去了,毕竟此时的朱温应该不会生起和李克用战略决战之心。不过与此同时,朱温毕竟已经统一中原,按照汴梁的战略态势,也应该会用这次对战来试探一下河东军的实力,以此来做一个敌我实力对比,所以朱温虽然不会大打,但也绝不会不打,指望他如以前一样看见李克用就退避三舍,那也不可能。基于这个设想,李曜才会故意掉在后军,目的就是在梁晋双方战成僵持之时,以生力军、救世主姿态杀入战场,一举决定胜负,从而为他下一步计划打下基础。

    应该说李曜这样的想法,还是有理有据,符合事情的正常发展脉络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珂居然只撑了一天,就被朱温的气势汹汹被吓破了胆子,竟然直接开城请降了!这消息真是让李曜这么时刻控制自己情绪的人都恨不得破口大骂:竖子不足与谋!

    不过,李曜心中虽然恼火,但他毕竟是个在战略问题上很沉得住气的人,面上只是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安时,你来时,大王可还有别的话命你转达?”原来这次来通知李曜的使者,居然是郭安时,也就是郭崇韬。

    李曜与郭崇韬有一面之缘,是上次从扬州回太原之前,那次李嗣昭派了任圜为其使者秘密会见李曜,而同时郭崇韬也作为李克用的使者去面见杨行密和李曜,转达了李克用希望李曜早rì北归的意思。

    不过那一次时间紧急,郭崇韬与李曜并无多少交流,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说了正事。李曜当时发觉郭崇韬与他说话,纯粹公事公办,没有丝毫表示亲近之意,这说明郭崇韬并不如何看好自己。李曜虽然知道郭崇韬的能力,有心尽早将他收之麾下,但这种事不能强来,人家既然还看不上自己,那说明自己这棵树还算不得上好的梧桐,引不来凤凰。他知道自己当时还如同易经里说的潜龙在渊,最是需要低调隐忍,积累实力之时,也就没有露出对郭崇韬的招揽之意。

    然而河东的局势在李曜北归之后却骤然大变,数月之间,李克用原本最有声望地位的两名义儿李存孝、李存信接连失宠,李曜却因为那场令人拍案叫绝的所谓“三千对二十万”之战而再次名动天下。他用如此微薄的兵力将朱温后院闹得鸡犬不宁,甚至一度拿下洛阳,使朱温被抓一子,而汴军重要人物张全义如今还被软禁在太原,这般战功,使得他在河东军中的地位上升得飞快,虽然其本兼各职级别并不算高,但实际上他如今几乎已是河东除李克用以及盖寓之外的第三号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郭崇韬自投李克用沙陀集团,如今已经十四五年,如今仍旧不过区区左教练西宫使。而此时的李曜却已然从潜龙在渊,逐渐有了见龙在田甚至飞龙在天之势,其在河东军中地位的突然暴涨,使得再迟钝的人都意识到:在将来的河东,纵然李曜没能如愿继承晋王爵位,也必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

    郭崇韬也是有抱负的人,从此以后自然也就对李曜开始变得关注起来。这一关注便突然惊讶的发现,原来李曜之前虽然低调,其实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集团。且不说人所尽知的李嗣昭、李嗣源、李存璋那一批原本与李存孝交好的义儿兄弟如今个个都身居要职,在李存孝叛逆失宠之后几乎都改投或者说团结到李曜门下,就说李曜自己竭尽心力培养出的开山军、军械监两大体系,其真实实力就足以令人震惊。

    开山军是以原飞腾军为基干新建之军,这支新军虽然名称是新的,但兵也好,将也好,都是有着丰富战争历练的旧人。该军不仅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拥有军械监源源不断生产出的最新武器装备,且战斗经验丰富,无论攻城略地、固守城寨,数年无一败绩,这一点连黑鸦义儿军都不及——上次在魏博,黑鸦军就跟着李存信吃了败仗。

    而从该军的重要将领来看,更是强大:军使李曜本人当初被称为河东双璧之一,历来有算无遗策之美誉,其人作风严谨,深得军中将领、士卒爱戴,一言既出,万夫效死,乃开山军之灵魂;副军使李承嗣,屡有大功,在淮扬时开始接受李曜指挥,亲身经历三千骑兵牵着二十多万大军“遛狗”,同时还攻陷数城的神奇作战,对李曜推崇备至。李承嗣对骑兵的训练、运用十分老道,这也是李曜用他为副使的重要原因;都虞候史建瑭,白袍将史敬思之子,智勇兼备,为人沉稳果毅,执法严格,其神shè之jīng,也是冠绝河东;牙兵旅帅朱八戒,在李存孝被束之高阁之后,多被人暗称为如今河东第一悍将,兵器为军中少见的jīng钢棍,此人为李曜家奴出身,自幼受李曜大恩,对其忠心耿耿,开山军牙兵旅的rì益壮大,与他魔鬼式的训练是分不开的;乙旅旅帅拔塞干·咄尔以及丙旅旅帅处木昆·克失毕二人皆五院诸部之胡儿,二人xìng格迥异,但同时深谙骑兵之道;丁旅旅帅张光远、戊旅旅帅刘河安二人为汉人,步骑皆jīng,几年时间下来,二人军中的胡人已经通过李曜的数次调整逐步分流,如今军中七成汉儿,三成胡儿;己旅旅帅史俨,也是一员悍将,xìng格坚韧,对军令的执行从不打折扣,从扬州北归之时,如果说李曜为战略战术总指挥,李承嗣为副总指挥,那么朱八戒、史俨二人就是冲杀敌阵的左右两路先锋官,其个人武力或许稍逊憨娃儿,但对骑兵的引导应用,却要高出一筹。

    既有名师大将,又有完备后勤,而其兵力也仅次于黑鸦军,甚至已超越铁林军,显然手握这样一支军队的李曜,其在河东的地位是难以动摇的。

    而除了开山军之外,李曜手中还有一个不逊于前者甚至犹有过之的大筹码:河东军械监!

    河东军械监,在李曜未曾入主之前,在河东高层眼中,恐怕连屁都算不得一个。用后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典型的“打酱油”。只不过是河东军事集团羽翼下的一个小小附属品,什么?你问地位如何?地位就是压根没地位嘛!

    而在李曜入主河东军械监之后,河东军械监五个字,简直是令天下侧目。其在军备供应上的强大,只消去看河东军的武器装备这数年来全军换了两遍、大型军械足够支持同时攻打四座长安级别的巨城就足以说明问题。而军备生产的强大,还只是河东军械监的不到一半能力——甚至不到四分之一能力。

    河东军械监最叫人眼馋的,反而是它在民用方面的强大。譬如说:如今在大唐境地内,甚至包括附近的契丹、奚等部族,若要买铁器,一般有两种:一是当地自行打造的,一是河东军械监生产的。而河东军械监所产的铁器,不仅种类齐全,而且铁制上佳,坚固耐用,虽然价格总比当地自产的要贵两三成,但仍然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状态。而河东军械监所产铁器,很难被造假:其上有非常jīng致细密的铭文,一般会有三条:“河东军械监监制”、“乾宁元年某月某rì”、“太原叁厂贰壹肆柒”等类似字样。这一防伪工艺,在外人看来是极为不能理解的,因为按照一般工艺流程来说,一把铁锄头打上这三行字的话,费时费力费工,豆腐弄成肉价钱了,完全没有必要,但河东军械监的产品却偏偏一直坚持这个做法,不知何故。

    李曜当然不会告诉他们:铭文工艺对你们来说有难度,对我军械监来说,不过就是过一道类似印花一般的流水线罢了。之所以要这样做,原因有三:第一,坚持jīng品战略,使人一说好铁器,直接想到的就是“河东军械监监制”,这也就是后世名牌效应,有了这个,才有品牌溢价;第二,防伪,这个不用多解释,外人要弄这样的铭文,成本飞升,还不见得弄得像,如此就成了亏本买卖,自然就没人愿意假冒了;第三,责任到人,比如“太原叁厂贰壹肆柒”,就表示这件铁器是军械监太原三厂第二百一十七号工匠生产的。至于第二百七十一号工匠是谁,军械监自然有档案,如果出现质量问题,直接责任到人。这个制度是军工制度直接用于民用器械的产物,其实反过来想,仍然是为了满足前面的“jīng品品牌战略”。

    制造并贩卖铁器农具,只是河东军械监民用商务活动中比较有代表xìng的一种,此外还有许多生意。比如水陆运输、布料、染料、煤炭、矿山、建筑……甚至还有修路架桥,按照外间有些玩笑的说法:“河东军械监除了没开窑子,简直什么都做。”这话当然夸张了很多,但也能说明河东军械监用后世的话来说,实际上就是一个横跨多产业的超级大托拉斯。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大托拉斯没有董事会,更没有什么股东大会,其事务基本上由其掌监李曜一言而决。这情况要是放在后世,估摸要被叫作独-裁。

    为何李曜在河东高层人缘好?有这样一个军械监在手,大伙为自家兵丁要武器装备得找他,要战争储备得找他,甚至想建个更好的营房都得找他,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那人缘还能差得了?李存信被杀之后,连李存贤都数次在公开场合附和赞同的李曜的话,还不是形势所迫?

    正是因为这些,郭崇韬这次面见李曜,态度就好得多了。

    只见他拱手一礼,客客气气道:“大王还问,水运处的大船,是否可以在半月内赶到?”

    附录:

    关于投李氏之时间

    “四月……天子乃以《武皇为雁门节度使……《武皇即率鞑靼部万人趋雁门。五月,整兵二万,南向京师。”然《新唐书·表·方镇二》:唐之设雁门节度,乃在中和二年,此前雁门非镇名,属代州,为河东节度所辖。可见《武皇纪上》有误。

    2.《新唐书·沙陀传》亦有误

    《沙陀传》云:中和元年“有诏拜克用代州刺史、忻州兵马留后,促本军讨贼,克用募鞑靼万人。趋代州。”至中和二年,克用率二万五千入南下,“自yīn地趋晋,会河中,帝闻,擢克用为雁门节度。”此亦有误。

    3.“杖钺雁门”辨正

    据《通鉴考异》卷二四所引《后唐太祖见闻录》:中和元年三月,“陈景思赍诏入鞑靼,召李克用屯蔚州,克用因大掠雁门以北军镇。”司马光进一步考rì:“是岁,克用但攻掠太原,又陷忻代二州,明年十二月,始自忻代留后除雁门节度使。盖此际赦其罪,复为大同防御使,及陷忻代,自称留后,朝廷再招之,始除雁门。薛史误也。”《通鉴·唐纪七一》进一步订rì:中和元年,“李克用虽累表请降,而据忻、代州,数侵掠并、汾,争楼烦监……诏处存谕克用:‘若诚心款附,宜且归朔州俟朝命”’。此皆明证:初,并未授忻代留后,而是复其大同防御使,召屯蔚州;其忻代留后,乃为中和元年夏陷忻代后而自称;当然,此时更未授雁门节度。关于其自称忻代留后的时间,据《唐末见闻录》、《太祖纪年录》等载:李克用于元年五月南下,因“遇大雨,六月二十三rì班师雁门”,三十rì“却回,收却忻、代州”。可知,据忻代而自称留后自当由中和元年七月始,而天子诏命其为雁门节度,时在克用率部真正南向京师行至河中之时。其时间,《太祖实录》订为“明年正月”,而《太祖纪年录》与上引《通鉴考异》俱订为二年十二月,据上诸考,当依张昭《纪年录》及司马光等十二月说。由上观之,所谓“太祖杖钺雁门”,实为陷忻代而自称留后,其时间自中和元年七月始,至二年十二月南向京师止。而正月:据《通鉴·唐纪六九》可知,其一路风驰而下,意在剽掠,并未得攻入代州城内。故可知崇韬不可能于此时投李氏。又据薛史及《通鉴》,乾符六年冬,李钧将上党太原之师屯于代州;广明元年chūn,天子复命李涿率兵数万屯代州;三月辛未,宰相郑从傥充河东节度,由是沙陀不敢冒犯;至六月,李涿攻蔚州,国昌战不利,七月,“独与克用及宗族北入鞑靼”。

    由上可见,广明元年之前,在时人眼中,李国昌父子乃北蕃加叛逆,看不出rì后将有飞黄腾达之势,故崇韬于此时断不会叛朝廷弃父老而投沙陀。设若居然如此,当国昌“独与克用及宗族北入鞑靼”之时,其将焉往?以是推定,崇韬之投李氏,肯定不早于中和元年五月李克用南下据忻、代之时。

    由上可订,崇韬之投李氏,当在中和元年七月至二年十一月间。

    (二)随李克修于昭义典军务之时间

    关于李克用何时得潞州及泽州,诸史所载错讹纷乱、杂无头绪。本文限于主旨,不能细陈爬梳考核之始末,今权将结论归纳如下:

    1.关于昭义分为两节及克用初只取一郡说

    关于昭义之有几郡。《元和郡县志》卷十及《旧唐书·地理志》皆载,昭义节度,又称泽潞节度、上党大都督府,治潞州,领潞、泽邢沼磁五州。然而,《新唐书·孟方立传》所载之昭义,却只有“潞、邢、沼、磁四’。那么,泽州哪里去了?据宋人张齐贤《洛阳揞绅旧闻记》卷二《齐王张令公外传》、《通鉴考异》卷二五、薛史《张全义传》等考之,光启二年之前,泽州为河阳军诸葛爽部所据。

    克用非同时取泽、潞二郡说。上引”,由是引起潞人怼言,遂致引克用取潞州。“自是,孟方立以山东三州为昭义,而朝廷亦命克修,以潞州旧军畀之,昭义有两节,自此始。”《旧唐书·僖宗纪》,薛史《武皇纪上》、《李克修传》,《通鉴·唐纪七一》皆因此说,谓克修初只取一郡。那么,克用何时方得泽州?据《通鉴考异》卷二五所引后唐张昭《太祖纪年录》、薛史《张全义传》、《武皇纪上》、《李克修传》考之,光启三年,河阳军内战,李罕之、张全义以泽州赂克用以求相助,克用遂以安金俊为泽州刺史。依司马光所考,其时间当在六月。

    2.关于克用连得泽潞二郡说

    《通鉴考异》卷二五“十月,克用取潞州”条引薛史,“四年二月克用自河中陕度河”条引《太祖纪年录》及《旧唐书·王徽传》等又认为,中和三年十月前已据泽州,或rì,光启三年时,克修既已“连收泽潞二郡”。

    3.当以初只取一郡说为是

    考唐末之泽潞,乃为各家纷争之地,易手频繁,诸史之异,或各据一端。由中笔者疑中和三年至光启四年之间,克用或曾一度占据泽州,既而复为河阳所据。今权采初只取潞州一郡说。其取潞州之时间,薛史《武皇纪上》订为中和三年十一月;而《李克修传》及《通鉴考异》卷二五所引《孟方立传》皆订为十月;《通鉴》则进一步订为“冬十月辛亥”。今依《通鉴》。由此,订克修当于中和三年冬十月辛亥之后仅称留后,至四年八月始表为昭义节度较为合理。

    4.崇韬典军务之时间

    由上可知,崇韬之典军务,自当在中和三年十月辛亥之后。

    奉旨凤翔及用为中门使

    1.奉使凤翔

    此事详情不见史载,笔者推测,事当在大顺元年夏秋之季张涪伐河东之时。据史,克修于大顺元年三月卒,由是,崇韬“归隶太原,以为典谒”。五月壬子,张?睿帅师发京师,六月,“会宣《武、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诸军于晋州。”至八月,克用部将李存孝擒孙揆,伐河东之众遂节节败退,至十一月大败而归。由此分析,崇韬之“奉使凤翔”,时当在五月至八月之间,旨在游说凤翔帅李茂贞,以瓦解张涪伐河东之行动。据《通鉴》,此次进兵中,“邰、凤之师未战而走”,“建兵不利,静难、凤翔之兵不战而走……静难、凤翔、保大、定难之军先渡河西归,溶独有禁军及宣《武军合万人,与韩建闭城拒守。”《通鉴考异》卷二四引《太祖纪年录》云:“邰凤之师望风遁归。”由上可以看出,如果说李茂贞的凤翔军在此次行动中起了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每战率先“不战而走”、“望风遁归”,以陷张溶于孤立挨打之境地。据史,此后一段时间李茂贞渐与克用密切,故rì崇韬“奉使凤翔,称旨”。六月间。

    以上考证主要参照刘国宾先生《郭崇韬生平事迹考辩》,转论并致谢。

第209章 出镇河中(七)

    013-05-11

    >养兵千rì,用兵一时,此时不出面,更待何时?

    不过李曜如今试制的战舰,并不算多么先进,这主要是因为河东比较缺乏造船业的人才,也缺少适合建造大型战舰的场所,甚至造船器材都很缺乏。因为这些原因,军械监目前试制的战舰,也就是目前主流水平,这还是军械监rì益强大之后各方搜罗技术人才和图纸才达到的水平,要不是去了一次扬州,这一点都办不到。

    船舶作为水上交通以及商贸运输的工具,在没有汽车火车的大唐社会经济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李曜以制造商船为掩护试制几艘战舰,自然不成问题。作为有着现代社会思维的人,他对水运的重视xìng远高于此时的“古人”,这或多或少的体现了他心中对海洋的向往,他虽然从没想过什么扬帆四海争霸世界,但他的确希望将海洋探索jīng神植入这个时代。

    大唐的航运事业十分发达,李曜利用航运河道将军械监的商业触角遍布天下,自然不会忘了顺带将造船也带动一下,为今后提前作个准备。所谓“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rì。”又有说:“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大唐航运,以长江为东西主干线,南北有众多支流及运河相沟通,其它江河水道交错密布,处处可通舟航。凡是水路可通之地,都可以见到船舶的频繁往来。

    不过若说造船,最盛者当在长江流域。

    在长江上游,造船业有着雄厚的根基。早在隋朝初年,信州总管杨素就曾“居永安,造大舰”。武德年间,夔州总管李孝恭东下征战,于此“大造舟楫”。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太宗准备跨海征辽东,下令各州打造舰船,鉴于蜀地“百姓富庶”,于是“遣右领左右府长史强伟于剑南伐木造舟舰,大者或长百尺,其广半之”。舰船造成后,“别遣使行水道自巫峡抵江扬,趋莱州”。后蜀时,孟昶“取蜀官殿材,造船二百艘”。自隋至五代,四川地区的造船行业始终保持旺盛的势头。

    大唐剑南道的物资主要通过长江航运直下荆、湘,既能远帆出海,也能转航北方。杜佑说:“蜀汉之粟,可方舟而下,由白沙趋东关,历颍、蔡,涉汴河抵东都。”沿长江直下,商贸交通畅行便利,往来船只难以计数,对此,唐朝诗人多有描述。薛逢《题剑门先寄上西蜀杜司徒》有云:“梯航百货通邦计”;卢纶《送何下第后归蜀》云:“水程通海货”。杜甫更有“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风烟渺吴蜀,舟楫通盐麻”、“青帘白舫益州来”的诸多吟咏。

    到了长江中游,航道舒阔,沿江支流及湖泊增多,船舶的数量又明显多于上游。李峤《为第二舅让江州刺史表》说:“荆门东会,舳舻相接”;符载《土洑镇保宁记》曾说荆门至夏口四百里的航线上:“士民工商,连樯如云,必将沿于斯、溯于斯,……输其缗钱鱼盐丹漆羽毛。”由长江主航道南穿洞庭,进入湖南水域,船舶格外密集。刘禹锡说武陵:“拥楫舟为市”,沈传师说潭州:“丹槛缭郭千艘屯”。潭州是唐朝的重要的造船基地。据《唐鉴》卷三记载,贞观年间,朝廷“输直雇潭人造船,……大船一艘庸绢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就船值与造价来讲,潭州能够承建大吨位的船舶。

    从鄂州下江州,便可通过鄱阳湖直抵洪州,在这段水域内,船舶最为集中。《唐国史补》中记载:“洪、鄂之水居颇多,与邑殆相半”、“舟船之盛,尽于江西”。广德元年(公元763年),“鄂州大风,火发江中”,一次就“焚船三千艘”。可见鄂州江面上船只的密集程度。洪州一带的船舶数量也不亚于鄂州。独孤及《豫章冠盖盛集记》记载:“豫章郡左九江而右洞庭,……由是越人、吴人、荆人、徐人,以其孥行,络绎荐至大江之涯。于是乎宏舸巨鹢,舳接舻隘。”符载也说:“斯郡也,……地侔千乘,艘驾万轴”。洪州地区的造船能力相当充实,一次便能铺开数百艘船只持续打造。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委任阎立德“为大匠,即洪州造浮海大航五百艘”,并随从这批海船渡海征辽东。后来,朝廷所需船舶常向洪州定做。《资治通鉴》也曾记载太宗“敕越州都督府及婺、洪等州造海船及双舫千一百艘”。

    而长江下游一带,素以水乡泽国而著称,其船舶拥有量及其航运能力更是在唐朝首屈一指。靠近扬州的江面上,船只格外见多。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扬州府……江中充满舫船,积芦船,小船,不可胜计。”《唐大和上东征传》也说此处“江中迎舟,舳舻相接。”东南各地的水道口岸都与扬州通航,大小船队,往来如梭。陈鸣《庐州同食馆记》说:“郡米数万石输扬州,舳舻相继,出巢湖,入大江。”《河东记》云:“自浙东抵扬州,……舳舻万艘,隘于河次,堰开争路,上下众船相轧。”可见,四方船舶都通过水路汇聚扬州。《五行志》记载:“天宝十载,广陵郡大风,驾海cháo,沦江口大小船只数千艘。”根据李曜上次在扬州的见闻,猜测这其中必定包括外来的船舶。

    李曜这一趟扬州之行,在扬州可不光是呆在养心阁养心,他不仅暗中cāo控军械监在扬州扩大势力,而且不动声sè的网罗了不少造船业的人才,从设计到工匠,花重金大把的搜罗。

    扬州是长江下游地区最大的造船中心,官营造船工场也多设在此州之内。唐中宗时,洛阳要购买“竞渡船十只,请差使于扬州修造,须钱五千贯”,平均每只船的造价为五百缗。刘晏任盐铁使后,“于扬子置十场造船,每艘给钱千缗”,其造价高过中宗时所造竞渡船的一倍。为了严格掌握造船的质量,刘晏还派“专知官十人,竞自营办”,前后制造“歇艎支江船二千艘”。刘晏根据扬州船业的实际情况,制定了相对合理的造船费用标准。用高价格吸引造船者,同时分场设官员,允许各船场之间公平竞争。这样,不但保证了造船的工期和所需数额,也大大刺激了扬州地区造船业的发展。五十年之后,由于船场实力扩大,积累增多,成本减低,造船费用便开始大幅度下降,史称:“后五十余岁,果有计其余,减五百千者。”这说明,扬州船业制造经过长期运作,已经不断压缩了单位成本。此后,官方所用船只,常向扬州船场定货。《旧唐书》之《张仲方传》记载:“敬宗童年戏慢,诏淮南王播造上巳竞渡船三十只。”有唐一代,扬州地区的造船能力不断提高。

    从扬州沿大运河北上,入淮水,通汴水,可抵达京都,这便是唐朝著名的漕运线。楚州和泗州便是淮河流域上的交通枢纽。李邕《楚州淮yīn县婆罗树碑》记载:“淮yīn县者,江海通津,淮楚巨防,弥越走蜀,会闽驿吴”,“商旅接舻,……鱼贯迤其万艘”。李磎《泗州重修鼓角楼记》记载:“泗城据汴淮奔会处,汴泛以shè,淮广而吞,……商贩四冲,舷击柂交。”张籍曾用“chūn冰销散rì华满,行舟往来浮桥断”的诗句来描绘当地舟航的繁忙景象。从泗州出发,进入汴、宋水域,这里又是舟船集结的地方。《李勣传》说:“宋、郑两郡,地管运河,商旅往还,船乘不绝”。而洛阳更是“水漕淮海”、“舟车并凑,水陆交冲”。宋州还是北方著名的造船基地。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宋州刺史王波利就承命“造大船数百艘”。所以杜甫说宋州“邑中九万家,……舟车半天下”。

    李曜在扬州暗中搜罗的工匠技师通过“商业渠道”被转往北方,许多人甚至是拖家带口一并过去。正是因为中国人历来讲究落叶归根,让这批人万里迢迢去北国落地生根太难,所以李曜才会在扬州逗留半年之久。以他的算盘,岂能在扬州空耗许久,就仅仅为了等着将那三千骑兵带回?自然是要趁此机会办更多的事。

    而黄河以北地区虽然不如南方那样舟航密布,但实际上在唐朝时期,造船业也颇具规模,幽州、灵州等地都能造船。比如太宗时,韦挺“至幽州,令燕州司马王安德巡渠通塞,先出幽州库物,市木造船,运米而进。”武德年间,高祖也曾“发卒于灵州造战船”,“置舟师于黄河之中”。

    问题在于,灵州也好,幽州也罢,如今都不属于李克用,幽州虽然短暂归属,但李曜知道李克用坚持让刘仁恭出任幽州节度使之后,就没考虑过将造船基地定在幽州,再说在幽州造船,离中原未免太远,离他设想中的立身之地河中也太远。

    选址问题,李曜很是伤了一番脑筋,好在军械监之前正开始了测绘工作,李曜自然将其利用起来,最终选址在了一个几乎“三不管”的地方:樊村。

    光说如此一个小地名,谁也不知道在何处,实际上它位于李克用河东所属的慈州最南端,紧邻王重盈河中绛州最西北,如果隔黄河往西望去,则是韩建同华节度使辖区的最东北。

    此处作为军械监的临时造船基地,有三大优势:一,黄河到此突然变宽十倍,水面极宽,水深也够,适合走船、停船;二,此地还是李克用河东军势力范围,南边王重盈是盟友,西南韩建不够胆量来惹,而河东慈州刺史为李存进,乃是原李存孝、现李曜一派之人,李曜在他的辖区设立几个造船点,而且地方偏僻,他绝不会多说半句废话;三,此处离河中极近,有利于将来。

    中国地形复杂,水域情况也因其地理位置不同而具有较大的差异,所以,在不同的地区,对船舶的建造有着不同的要求。李曜经过了解,知道唐朝工匠已经能够根据各地水情状况设计出各种型体的舟船。在仔细询问了黄河流域跑船的老舵手们之后,李曜慎重地选择了两种商船,而军舰类的船只,种类则略多一些,不过相比商船,军舰的建造数量要小得多,这是因为李曜目前造船主要是为了培养人才,以及让这些人“练手”。

    黄河中游航道素以水急滩险而闻名,为适应这种暗礁险滩密布的航道特点,军械监商船大多设计成平底型,同时,鉴于有些河道水流湍急,船的两侧都造成鼓突的外形,借以增加船体的稳固xìng。元稹所说“下峡舟船腹似鱼”,就指这种型体。

    此外,军械监商船还配备了各种船具,以保障航行。按照水运处给李曜呈上的公文来说:“本处造船壹厂所造之船,与下之船,大抵观浮叶而为之,其状一也。执而为用者,或状殊而用一,或状同而名异,皆有谓也。下之船有樯、有五两、有帆,所以使风也。尾有柁,傍有棚。上者以其山曲水急,下有石,皆不可用也。状直如艣,前后各一者,谓之梢。船之斜正欹侧,为船之司命者。梢类柁,其状殊,而船之便于事者,悉不如梢。作梢诗。桨、桡、櫂、拔,使其进而无退,利涉川泽。为船之陈力者,艣,几桨类,其状同而异名也;在船有力,悉不如艣。作艣诗。河水湍峻,激石忽发者谓之濆,沱洑而漩者谓之脑。岸石壁立,濆之忽作,篙力难制,以其木之坚韧竿直,戟其首以竹纳护之者,谓之戙。竹为而句其,戙者,谓之纳。为船之良辅者,戙与篙,状殊而用一也。在船独出,悉不如戙。作戙诗。崖石如齿,非麻枲纫绳之为前牵,取竹之筋者,破而用枲为韧以续之,以备其牵者,谓之百丈。系其船首者谓之阳纽。牵之者击鼓以号令之。人声滩乱,无以相接,所以节动止进退。牵之妨碍者谓之下纬,济其不通。为船之先进者,枲与竹,状殊而用一也。在船先容,悉不如百丈。作百丈诗。”

    这话是说,军械监所造的这种商船上最重要的用具是掌握航向的梢,船头船尾各设一梢,这样就加强了控制方向的力度。用于划水的船具有桨、桡、艣等。此外,商船上还设置了独特的戙,这是一种硬木长竿,竿头有横木,其作用在于支撑外物,防止船体触碰礁石岸石。在风帆推力不足的情况下,商船偶尔还需用人力牵引,为此,设计出了叫作百丈的牵引绳索。这种索缆坚实耐磨,可以在岸石上长期拉引。

    到了黄河中下游,江面扩宽,险滩减少,但受季风的影响,往往出现较大的风浪,所以,第二种大型平面舟船就应运而生,李曜为其取名晋船。晋船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船形宽广,船体扁平,方头而平底。虽然其船体有大有小,共分大中小三款,但均为平底、平头,这些都是这批晋船的显著特征。这种船只抗风xìng能好,运输能力强,但前行阻力较大,cāo纵并不灵敏,因此不太适宜进入航道狭窄、水流湍急、礁石密布的黄河、长江上游航道,也难以靠近险要地段,所以水运处的公文称此舟船要“随江、汴、河、渭所宜”,有所谓“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之说,就在于各种不同制型的舟船要适应不同水域,才能安全畅行。

    当然民用船只只是为了李曜将军械监的触角扩大,同时提高运输效率,外加让技工们练手,本身李曜并不指望从中获得多少利益。他最主要的目光,还是放在军舰的建设上了。

    大唐的军用舰船分为若干类型,以适应于战斗需要。此时的军用舰船有楼船、蒙冲、斗舰、走舸、游艇和海鹘六种类型。

    所谓楼船,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幡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汁,状如城垒。忽遇暴风,人力莫能制,此亦非便于事,然为水军不可不设,以成形势。楼船是造型最大的战舰,武器装备齐全。隋朝初年,杨素“造大舰,名曰五牙,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算是最大规模的楼船了。唐朝最普通的楼船,也能载水兵近二百人。建中年间,韩滉任镇海军节度使,就曾造楼船战舰三十余艘,以舟师五千人由海门扬威武。水军的楼船自然主要用于多载水师,并显示水战实力。李曜因为只是试制,目前建造的楼船只有八艘,而建成的更少,仅有两艘,如果发生水战,基本上只能当旗舰使用。

    然后是蒙冲,nǎi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敌不得近,矢石不能攻。此不用大船,务于疾速,乘人之不及。蒙冲的造型小巧而灵活,并采用全封闭结构,避免外敌的攻击。唐朝水军常配备此类战舰。皮rì休便有“蒙冲后军肃”的诗咏。崔郾任鄂岳安黄等州观察使时,鉴于“江湖之间,萑蒲是丛”,大型战舰难以施展,“因造蒙冲小舰,上下千里,期月而尽获群盗”,便是使用蒙冲的成功范例。正是因为有这等范例,李曜对蒙冲也是寄予厚望,前后建造近四十艘,乃是作为主力战舰储备。

    再则是斗舰。斗舰船上设女墙,可高三尺,墙下开掣棹孔,船内五尺又建棚,与女墙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敌,上无覆背,前后左右树牙旗、旛帜、金鼓,此战船也。斗舰的船面为敞开式,水兵可以排列迎战,划桨者则隐蔽于船内,通过棹孔划船。李曜个人不大喜欢这船,感觉上水面上的步兵,但为了让技工匠师“练手”,好歹造了五艘。

    接下来是走舸。走舸者,舷上立女墙,置棹夫多,战卒少,皆选勇力jīng锐者,往返如飞鸥,乘人之不及,金鼓旗帜列之于上,此战船也。这种走舸是行进速度最快的战舰。李曜对速度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走舸又多用于侦察、奇袭,正是他所擅长,因而也不管自己根本不会指挥水军,竟然造了两百多艘。

    然后是游艇。此游艇非后世游艇,不过其实也有些类似,此船无女墙,舷上置桨床,左右随大小长短,四尺一床,汁会进止、回军、转阵,其疾如风,虞候居之,非战船也。这种游艇造型小,机动xìng强,主要用于特殊军事侦察和舰船调度。如果要比喻,有些类似后世解放军的冲锋舟。这种船只建造不多,一共二十余艘,不过由于建造简单,临时建造也不是来不及,造价也便宜。

    最后是海鹘。海鹘者,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如鹘之状。舷下左右置浮版,形如鹘翅翼,以助其船,虽风涛涨天,免有倾侧。覆背上左右张生牛皮为城,牙旗、金鼓如常法。此江海之中战船也。海鹘所配备的浮版是一种特殊装置,遇到大风浪时,浮版能够从船体两侧平面伸出,使船体顿时展宽横面,保持平稳。这种舰船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能显示出独特的优越xìng。李曜曾在杨行密的水军中看见过这种舰船,不过这船并不是特别适合李曜目前所需的环境,因而也只建造了五艘“练手”。

    此时他听郭崇韬说完,心中早已大喜,面上却颇为平静,点头道:“某料大王早晚必与朱温在黄河一战,水军一事,不可轻忽,因而半年前已责成军械监建造一批战舰,用以提高我河东造船之能。如今此战虽然来得比某预计得要早,但朱温水军也不甚强,某这批舰船用来打破朱温蒲州水寨,倒也未必不能。船只也不甚远,某即刻传讯,船只与某开山军,皆可在三rì内抵达蒲州对岸,郭教练(河东教练西宫使,嗯……叫起来怪怪的。)可如实回报大王,请大王安心。”

    李曜虽然说得轻描淡写,郭崇韬听了,心中却是惊涛骇浪。河东什么时候能造船了?而且李曜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建造了一批能够击败朱温水军的战舰?这……这岂不是说,他不仅有通天手段,还有瞒天之法,他那军械监,难道果然已经强到这般程度了?

    李曜见郭崇韬一时目瞪口呆,心中也不禁好笑,暗道:“郭崇韬这人别的都好,只是史书记载此人心高气傲,不悟变通,我此番若不先将你震慑住,今后如何驾驭得了?”

    他见目的已然达到,便装作颇为奇怪的语气:“郭教练?某方才所言,你尚有疑问?”

    郭崇韬惊醒过来,忙道:“不不,没有,没有疑问。”然后忍不住补充道:“只是我河东素来无有建船之能,此时某忽听尚书此言,一时惊讶,让尚书见笑了。”

    李曜微微一笑:“不谋万世者,不足算一时;不思三步者,不足进一步。朱温jiān诈,大王与其生死大敌,某为大王义儿,恨不能生痰其肉,自然要事事算在前头,不使朱温在某等手中得去半点好处……郭教练,你说是么?”

    郭崇韬心中还有余震,闻言点头:“正是,正是。”他此时心中忽然有些不着底,暗道:“我yù投李正阳麾下,他却果如传言一般多智,如此我又如何才能入他法眼?”下意识瞥了一眼,却见李曜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中似乎有一种鼓励的意思,不禁脑袋一热,道:“如今河中有黄河相隔,朱温大军待战,大王虽勇,亦是束手无策,如今只盼尚书速速进兵破敌。恕崇韬冒昧,却不知尚书心中可有良策?”

    李曜心道:“来了。”当下微微摇头:“暂无良策。”忽然一扬眉:“安时莫非已有破敌妙计?何不速速道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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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介绍:
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