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出镇河中(八)
013-05-15
郭崇韬微微迟疑,道:“某虽有一策,只恐大王不应。”
李曜笑起来:“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大王固然英明神武,也须我等为将为士之辈群策群力,方能百战不殆。我观安时,实乃盘龙在渊、猛虎静卧之英杰,既然已有良策,只管速速道来。”
郭崇韬闻言心中稍安,拱手一礼,道:“蒙尚书谬赞,崇韬愧不敢当。如此,请恕崇韬冒昧,班门弄斧,还请尚书指点。”他轻咳一声,似乎理了理思路,这才侃侃而谈:“尚书明鉴,我水军不及汴梁,如今又临黄河之险,难以飞渡,倘若强攻,则恐被汴军半渡而击。尚书兵法韬略,世之无双,前番曾以三千骑兵搅动中原,使朱温空拥大军而不得安宁,更失一子一将……尚书用兵,神鬼莫测,千里飞渡,如履平地,使某有尚书之能,如今定当建议大王,由尚书领本部开山军及嗣昭、嗣源二位将军所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去做那渡河强攻之举,反而转奔东南,直出潼关,一举荡平陕虢(陕虢镇位于韩建同华镇以以东,洛阳以西。),兵临东都,震慑汴梁!”
李曜目中jīng光一闪,猛一拍手:“好个围魏救赵!好个一箭双雕!”李曜说罢,站起身来,朗声长笑,他深知这个年代“士为知己者死”思想的能量之大,遂继续肯定这一计略,并帮郭崇韬将剩下的话说完:“崇韬此计,某以为甚妙。朱温偷袭河中,所率大军乃汴军jīng锐;他新定兖、郓,势必留下大军镇守;清河口新败,徐淮一线,更需留下大军以备淮南。如此三面都需屯驻大军,纵然此獠坐拥中原,实力大增,也自耗损不起,此番出兵河中之后,其根基之地汴、洛等镇,必然空虚无备。而他此番出征又带上了王珙,王珙为争夺河中,自然也将jīng兵带去,陕虢本非强镇大藩,如今恐怕已只剩空壳。这么一来,崇韬的围魏救赵、一石二鸟之计就抓住了整个战役的突破点……若以十六字综述,则是:奇袭陕虢,再破东都,威逼汴梁,断其归路!”
郭崇韬见自己这一路过来时冥思苦想的一条妙计只是开口起了个头就被李曜一言道破,又是震惊又是欢喜,惊的是李曜这反应要么是心中早有计量,要么是聪明绝顶,你开口他便顺着思路知道了下文;欢喜的则是,他对这个计划似乎很是赞同,若不然也不会如此说了。自己这步毛遂自荐的棋,说不定是赌对了。
当时他便心服口服地拱手道:“原来尚书早有成算,崇韬深服之,惭愧,惭愧。”
李曜哈哈一笑,摆手道:“安时哪里话,若非安时说起,某虽有所思,并未成计。”
郭崇韬知道这话是客套,也不多说,只问:“如此尚书可要依计行事?”
李曜摇头道:“这却不然。”
郭崇韬脸sè一变,有些发白,暗中攒紧拳头,问:“为何?”
李曜道:“此计虽妙,却不足以令朱温胆寒。”
郭崇韬心中不服,只是自己地位低微,自知不能与李曜相争,只得强压一口气,再问:“尚书更有妙计?”
李曜仿佛视而不见,微微点头:“倒不是什么妙计,只是再做一点补充,双管齐下而已。”
这话让郭崇韬略微气顺了一点,道:“倒要请教。”
李曜道:“方才你这计策,的确是极好的,只是有一点值得商榷,就是你这些设想,都是建立在我河东水军无法匹敌汴梁水军的基础上。那么我们作一假设:我河东水军不弱于汴梁水军,甚至犹有过之,则会如何?则该如何?”
郭崇韬一愣,迟疑道:“这……不至于吧?”
李曜正sè道:“汴梁水军也不过草创未久,前番在清河口大败,还把家底丢了个七八成,如今临阵磨枪,你道他就如何了得?我河东虽然在过去看来,水军几乎没有,但自某掌握军械监,尤其是向全天下扩展商贸以来,逐渐开始经营水运,开始建造船舶。而自某到扬州之后,更是暗中搜罗大批拥有深厚经验之匠师技工到我河东,为我打造水军舰船。如今虽然只是草创,虽然连正式水军都还未有,但若只论当前这一战,某却也有几分胜算。”
郭崇韬又惊又讶,半晌才问道:“尚书可是要趁朱温不知我河东有水军舰船,突然杀过江去?”
李曜点头道:“不错,我正是此意。原本我打算趁夜以火攻奇袭蒲州水寨,朱温根本不虞我有水军,对此必无防备,此计可行。但听了你这一计之后,某又有了更好的一个构想:让朱温在接到陕虢已失、洛阳被克的消息之时,同时发动奇袭。”
郭崇韬眼前一亮:“尚书的意思是,朱温接到陕虢已失、洛阳被克的消息之后,必受震慑,为保住汴梁根基,定然连夜班师,而与此同时,我水军却突然奇袭蒲州水寨……那时,他们正人心惶惶,准备彻夜潜逃,骤一遇袭,必是手忙脚乱,毫无反抗之力!于是,这一战虽然是我河东水军初战,却几乎可以说,有机会一战将汴梁水军一网打尽!”郭崇韬心服口服,拱手道:“尚书奇谋,崇韬拜服。”
李曜摆摆手,面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肃然道:“然则此中有两个问题至关重要,其中任何一个处理不当,某这一计,都要落空,或者至少说,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郭崇韬心中一动,面sè一紧:“不知是哪两处?”
李曜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出兵陕虢、洛阳必须一战而下,决不能有任何延误,稍有延误,便会立刻被通报至朱温处,导致计划失败。这中间的关键就是兵贵神速,不能让陕虢、洛阳方便有任何像样的反抗,才能成事。”
郭崇韬蹙眉沉吟:“若尚书亲至,某料此事当无大碍。”
李曜微微扬眉:“若我说,此战我去不了,但却依然要求一战而下陕虢、洛阳,则安时有何高见?”
郭崇韬眉头深皱,微微思索,道:“尚书纵然不能亲往,开山军却必须得去,而且必须打着尚书的旗号去。”
李曜嘴角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问道:“谁来领兵,谁来参议?”
郭崇韬心中猛一跳,看了李曜一眼,振奋jīng神,道:“李司徒(李承嗣)或者史都虞候皆可领兵。至于参议……”他深吸一口气,“若蒙尚书不弃,崇韬愿为参议!”
所谓参议者,与军师类似,非实际职务,此处仅是一说,作用他二人都明白。
李曜心花怒放,暗道:“上钩了!”当下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拍拍郭崇韬的肩膀:“有崇韬愿往,此战某可安心矣。”
郭崇韬闻言,心情激荡,只觉得今rì这一步迈出,今后必然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想自己多年潜心读书,可不就是为了这一rì么?李曜此人,可谓惊才绝艳,事无不周,今后成就绝不可小视,以我之能,在他麾下,自不必担心如在大王那边一般,整rì做些鸡肠鸭肚的小事,与些蝇营狗苟之辈打交道!
一念及此,郭崇韬忽然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崇韬蒙尚书看重,此番前去,定要替尚书再续前战辉煌,一举克定陕虢东都,为明公再扬开山军威。若事不济,请斩某头!”
李曜目中jīng芒一闪,心中暗道:“郭崇韬果然心高气傲,不是寻常之辈,这投名状下得够气魄,要么是陕虢、洛阳二镇拿来做投名状,要么……就是自己的项上人头。这人果然是一身傲骨,不过还好,历史证明他的才能配得上他的傲骨……”
以李曜之jīng明,自然能发现郭崇韬刚才这同一段话里,对自己的称呼前后不一。前面仍称呼自己“尚书”,后面却称呼为“明公”,这就是投效的意思了,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
当下学着刘备、宋江的模样,过去双手拉起郭崇韬,语气慈祥得仿佛是爷爷在哄小孙子:“安时快快请起。某料以安时之大才,为国宝智助,一战拿下陕虢、洛阳,不过探囊取物一般,此番某请安时助我,也只是为见安时小试牛刀而已。如今天下纷乱,今后仰仗安时之处尚多……安时可愿助我?”
郭崇韬只觉得胸中热血沸腾,毫不迟疑道:“愿为明公效命!”
李曜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当下传令,唤过史建瑭、史俨,命以史建瑭为主将,史俨为辅,领开山军本部除牙兵旅(憨娃儿的甲旅)之外全军转向,以最快速度奔赴潼关。
李曜说完计划,史建瑭拱手应命,史俨也领了命,却微微有些迟疑,抱拳道:“军使,此计虽妙,毕竟尚未报之大王,若是大王届时问起,某担心军使会因此受责。”
李曜摆手道:“战场瞬息万变,有些事情来不及回报,这一点大王比某更清楚。更何况大王之所以困顿河西,不过是因为没有舰船,并非我河东军打不过汴军,某这一去,只要能安排好水军事宜,便算有功。与汴军交战,不差我开山军这万余人马。”
他说着,很正式地对史建瑭与史俨道:“此策本是安时提出,与我商议完善的,这仗该究竟该怎么打,你二人还须与安时细细商量。当然,如今兵贵神速,商议之事,在路上边走边谈即可。国宝,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史建瑭看了郭崇韬一眼,没对他发表什么看法。史建瑭其实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李曜做事的谨慎,肯定不会安排一个水货来做参议,要知道,郭崇韬这次随军,虽然并无实职,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更有“李曜全权代表”之意味,而以李曜在自家军中的威望,郭崇韬一旦有何意见,其分量显然也是足够的。
因此史建瑭提出了一个跟人事问题不沾边的话题:“军使,潼关一侧为韩建,一侧为陕虢王珙,如今潼关被韩建所占据,我军若要过潼关,还得韩建答应……那我等是要打过潼关去吗?”
李曜哂笑一声,道:“不用。到那时,你持某手书一封,命人转交韩建或者潼关守将,他看了之后,自会开关放你过去。”
说罢也不迟疑,走到书案前坐下,冯道这个弟子做得极好,立刻铺纸研墨,不多时,李曜便提笔刷刷刷写了一封并不长的信件,然后吹干,放入信封,交给冯道用火漆封好,然后递给史建瑭。
史建瑭接过信函,也不多看,直接收好,道:“军使可还有他事交代?”
李曜摇头,道:“你们去准备一下,尽快开拔,军粮等过了潼关,攻克陕虢,自然就有了。陕虢弱镇,jīng锐牙兵还被带去河中,剩下的老弱病残……”
史建瑭傲然道:“军使放心,上次搅乱中原建瑭未能赶上,这次岂能错过?陕虢那些弱旅,我开山军若不能一战而下,岂非成了笑话?军使但去河中,等儿郎们的好消息!”
李曜哈哈一笑:“如此甚好。”
于是史建瑭与史俨便去传令准备转向拔营,郭崇韬则问道:“军使,某有一事不解:为何只遣开山军所部?嗣昭、嗣源二位将军所部,人数虽然略少,却也是jīng锐之师,何不一并带去,胜券更是在握无疑?”
李曜微微一笑,反问道:“你以为呢?”
郭崇韬迟疑片刻,尴尬道:“这个……崇韬愚钝。”
李曜摇头道:“你非是不知,而是觉得不好说。因为你以为,我不叫二位兄长所部前去,是怕他二人分功……安时,某说得可对?”
郭崇韬果然是说话不怎么爱拐弯的,听李曜自己说了出来,也就不是那么尴尬了,当下点头道:“难道明公并非此意?”
李曜微微摇头:“安时,我开山军在河东,大功可少?我李存曜在大王麾下,功劳可少?实则某对功劳早就看得淡了,某对二位兄长也没有这等私心。”他微微一笑,又轻轻一叹,道:“只是你要知道,二位兄长皆是大王义子,从军rì久,功勋卓著,地位甚高。以国宝的资历,他能驾驭得了么?可若是让二位兄长其中之一为主将,则我开山军出兵最多,却没拿到主将,纵然国宝不说,麾下将士肯么?与其如此,不如只教国宝领我开山军去,反倒简单。”
郭崇韬这才知道李曜的用意,当下恍然道:“原来如此,崇韬明白了。”
李曜点点头,道:“你也要随军而去的,先去休息休息吧。”
郭崇韬乃去,李曜则对冯道说道:“去,请李司徒来。”
李承嗣为开山军副使,如今史建瑭领军而去,却不是他,总得来解释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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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一章纠结了三天,并不是无风这三天忙到没办法,而是为了把这一章写得满意。包括李曜与郭崇韬之间真正的第一次会面,二人的xìng格要对应不同的表现、不同的话锋,说话的风格、语气等等,都要仔细,再加上这一仗的打法安排之类,因此费了些时候。不过好在,写完之后我个人基本还算满意。
当然,思考归思考,写的时候仍是我习惯xìng的“一次完稿”风格,绝不回头检查错别字,因此有时候因为手误而出的错别字,想必那是肯定有的……这个只能请大家包涵了,无风绝对是懒汉中的战斗机。
第209章 出镇河中(九)
李承嗣进得帐中,便见李曜正微蹙眉头看着一方沙盘,似在思索什么。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军使。”
李曜抬头,露出笑容,招招手:“承嗣来了,来,看这沙盘。”
眼前这沙盘,比前些rì子展示给李克用的关中形势要小,但比例更大,布局更加jīng细。李承嗣走上前去,看了看山川河流的走势,问道:“这是河中镇?”
李曜点点头,拿着自己的马鞭朝沙盘偏西南方一指:“不错,这里就是蒲州。”
李承嗣看了一眼,见蒲州城上插着一面小旗帜状的薄木板,木板上写着:朱温,汴陕军八万余。再看黄河对岸,赫然写着:晋,七万余。
看了这个兵力对比,他奇道:“我军也当是八万余,接近九万,为何只有七万余了?”
李曜淡淡地道:“我开山军除甲旅之外,余者无法参加此渡河之战。”
李承嗣愕然不解:“那却为何?”
李曜指了指沙盘最南边,道:“此处是潼关,往东是陕虢,又东是洛阳,再东便是汴州。潼关乃同华节度使韩建辖区,此贼早已被我军打服,王行瑜之死,更是让他落胆,你说如今我若要出潼关,凭他,岂敢阻拦?而陕虢本非强镇大藩,如今jīng兵锐卒已随王珙北上河中,yù拦河中富庶,留守的,不过几千老弱,我开山军若是突然杀到,他们如何幸免?而洛阳,某前次便曾打破过一回,张全义如今还被我软禁,那洛阳城乃是他一手加固翻修的,城防弱点何在,他早已拱手相告,并绘洛阳城防图与我……如此说来,眼下就是潼关好过、陕虢易克、洛阳如吾家后院,既然如此,我开山军何必去蒲津渡那根本施展不开之处凑热闹?”
李承嗣闻言,一喜一惊,仔细想了想才道:“军使此策确实妙计,只是大王今rì不是传下王命,召军使速去渡口破敌么?若我开山军抗命不遵,只怕……这个……”
李曜道:“某已命国宝领兵转头东南,出潼关,踏陕虢,克洛阳,震汴梁!”
李承嗣吃惊道:“军使真要抗命?”
李曜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这一策,好处显而易见,只要陕虢一破,王珙便是丧家之犬,朱温留他无用;洛阳一克,汴梁危殆,朱温不可能放弃汴梁根本重地,只能扔下河中千里回援,如此河中不攻而克,岂不比水战死磕好得多?承嗣,我言尽于此,你可还有异议?”
李承嗣微微一震,下意识看了李曜一眼,只见他也正朝自己看来。他之觉得,李曜的目光平静得犹如深潭之水,明明毫无动怒之意,更无什么杀机,只是深不可测的平静,但正是这种过分的平静,却叫人下意识有些胆寒,不敢与之相争。
他自知跟随李曜时rì较他人要短,获得的信任自然也有所不及,当下微微低下头,以示恭顺:“仆自随军使中原转战,便视军使为毕生之范,而后得入开山,更窃喜此邀天之幸,今生今世,愿为军使马前一卒。军使才高望著,胸中丘壑岂是承嗣愚鲁之辈可能度量?但有差遣,承嗣莫不想从!”
李曜方才一直仔细观察他的言语神sè,见并无迟疑造作,便收了那副表情,露出笑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承嗣过谦了,以你之能,天下虽大,总有安身立命之处,而在我河东,自然也无人会将你亏待,出将入相,指rì可待。”
李承嗣松了口气,笑着应承。李曜遂与之说起二人领牙兵旅会同李嗣昭、李嗣源二军到达蒲州对岸后的应对之策,李承嗣一一称是,告辞而别。待出得中军大帐,心中不禁寻思:“大王虽是河东主心骨,但历来军中自有派系,我今已入开山军,虽为时尚短,但蒙军使不弃,委我为副,我也当找些机会,表明忠心,才是道理。”他心有所思,径直回了帐。
史建瑭领军一动,李嗣昭与李嗣源便觉诧异,联袂来到李曜帐中,问开山军大军怎的转头向东南走了。李曜将实情告之,然后道:“我三人乃大王义儿,若是领兵去打陕虢、洛阳,而未能遵命赶到蒲津渡,只恐难以交代,是以命国宝领兵,我等仍去蒲津渡,助大王破敌,收复河中。”
李嗣昭外粗内细,一听便明白李曜是担心他二人如果南下,史建瑭必然有所顾忌,施展不开手脚。不过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跟着李曜走,也决计不会吃亏,李曜这几年来的表现他最清楚不过,这不是个吃独食的人,对于自己人,李曜从不吝啬。再说,自己与李曜关系密切,可以说是他入河东之后第一个盟友,至今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盟友,以李曜之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卸磨杀驴的蠢事来。
于是便点头,道:“正阳这般考虑,正合我意,国宝素来智勇兼备,过去不得机会发挥,因而声名不彰,如今有此良机,我料必将一战成名。至于我等,为今之计,就看正阳的水军偷袭之计是否成功了。”
李嗣源相对于李嗣昭来说,心眼更加实在,当时便道:“国宝领开山军去破陕虢、洛阳,更有洛阳城防图在手,左右不过是牛刀杀鸡而已,本就无须某与九兄同往。某还是担心蒲津渡那边不好打……说实在的,纵然有了舰船,又是军械监打造之物,东西是差不了,可麾下弟兄们要说马战步战,那是没的说,但这水战……某就怕才过了河,他们连路都走不稳。要知道如今还是隆冬,河水虽然未曾结冰,但河上风高浪大,要是摇晃得厉害……”
李曜摆手道:“此事某早有考虑,今次调动的船舶分为两类,一类是战船,一类是运兵船。战船由于缺乏水军,并不甚多,主要是抽调的一批常年跑河的水手暂时为之,作用也大多作为侦查船只。以某定计,此战决胜之地,仍是在陆地之上,对于水军而言,只是一次初步演练,检验兵船质量罢了,二位兄长可以放心。至于水上浪大的问题,倒是不用担心,那兵船虽是大型战船临时充当,一艘却也能载四五百人,我今调动二十余艘,一次便能渡河万人,以蒲津渡之宽度而言,至多半个时辰便能一渡,我军七万余人,留下辎重等,战兵也就是五万余人,不到三个时辰便能全过……更何况,我军渡河之时,也是朱温下定决心撤退之时,第一渡有万人大军,足够了。”
李嗣源听了,果然笑道:“正阳既然算得周全,某这目不识丁之辈也就放心了。”
下午,李曜领牙兵旅为中军,李嗣源为前军,李嗣昭为后军,加快脚步,开赴蒲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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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在朱温出兵河中之时,只有敬翔陪同,汴军第二号谋主李振却去了幽州,打探得留后府所在。这rì准备妥当,径往留后府而去。到得府门,自然被牙兵所拦,告诉他道:“指挥使高将军正与留后议事,任何人不见!”
李振听说高思继正在府中,心中窃喜,取出四贯钱分送给四个牙兵,道:“但凡进去通告一声,就说上党李振求见!”牙兵们见钱眼开,自有人进去禀报。
今rì高思继前来刘府,是因此前收到晋王教令,说入关勤王之战或有变数,恐要再伐李茂贞,如此四处用兵,请幽州筹备兵马钱粮,从速押送太原,转运关中。那当然是过时消息,不过刘仁恭得信之后,至今却未作任何筹备,高思继此来即是催促刘仁恭。他道:“高某带兵只管打仗,而筹措钱粮乃留后分内之事。留后久拖不行,届时晋王怪罪下来,只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刘仁恭满面堆笑,道:“将军每rì只知练兵,不知外事啊!契丹新任于越痕德堇残暴不仁,专事征讨,久有南下入侵中国之意。幽州系中国门户,不得不防啊!”
高思继是一武将,文语不佳,被刘仁恭一番说词,竟不知如何反驳为好,兀自愤愤不平。
刚好牙兵来报:“上党李振求见。”刘仁恭消息灵通,知道李振乃是朱全忠的人,闻言一惊,然而恐高思继生疑,便故作惊讶,说道:“薛铁山与我素少来往,今rì却派使者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高思继这人纯属武将,竟不知李振乃是何人,听得刘仁恭所言,已是下了逐客令,只好道:“既然如此,思继先走,调发兵粮之事,还请留后从速!”言罢乃退。恰与李振打了个照面,顿时感觉似曾见过,心中微微狐疑,不过也未多想。待回至军营,问其弟高冕,潞州薛铁山帐下可有李振此人?
高冕曾作为俘虏在晋王军中呆过,因而知道一些:“大兄被刘仁恭骗了!那李振是潞州上党人不假,却是昔rì的李铎,系朱全忠潜入太原的jiān细,李存厚正是被此人说反的!”
高思继醒悟过来,说道:“难怪我见他面熟,经你提醒,我才想起,他既是汴梁鹰犬,我今晚即将兵马包围驿馆,拿了了事。”
高冕道:“大兄稍安勿躁,刘仁恭久不发兵粮,又与李振私会,其反心已露。还是牒书一封上报太原,请晋王决断为是!”高思继忍不住,挥手制止道:“哎!书信往来,颇费时rì,恐那时李振早已离开幽州。先拿下叛贼,再禀太原不迟!”
这边李振入见刘仁恭,门外与高思继照的一面。观其眼神狐疑,李振已知初至幽州,尚未言语,便使高思继怀疑刘仁恭,第一步顺利完成。见到刘仁恭,拱手抱拳道:“汴梁东平郡王帐下从事,领天平节度副使李振拜见刘公!”
刘仁恭不屑道:“你既是从汴梁来的,就不怕我斩了阁下,以项上人头赠与晋王?”
李振笑道:“李振此来,是为刘公送一大礼,料来刘公不会杀我!”
刘仁恭嘿嘿一笑:“朱全忠能送我什么大礼?”
“东平王yù助刘公实据卢龙十二州,不知这份礼物大不?”
刘仁恭仍然不屑,哼哼一声,道:“黑朱三yù拉拢我,对付晋王,这等鬼魅伎俩岂能瞒的了我?你以为我会上他贼船?”
“刘公言重了,东平王实是为公着想。以公今rì的身份,寄人于篱下,虽主事一镇,却无节旄,不能与一方诸侯相提并论。若与东平王合作,则为雄霸一方的诸侯,与太原平起平坐,此中利害不知公可曾参悟?”
刘仁恭一震,眼神yīn晴不定,沉吟片刻,忽然传令:“为李先生上茶,备酒宴。今rì谁都不再会见,某要与先生促膝长谈!”
话说刘仁恭被李振一番“送大礼”的话说服,于是向李振敞开心扉:“我yù实据幽州,非除高思继不可,可始终苦思无策,先生须得教我!”
李振问:“李克用自幽州归太原时,可是留有五院军几十人监管幽州军政?”
“正是,五院军系李克用的耳目,专事yīn事,我与高思继的一切行为,都在其监视之中。”
李振笑道:“某料以刘公之智慧,定是已与他们称兄道弟了。李振今rì前来,也不会逃过他们的法眼,然而他们会先来刘府问个明白,再决定是否向太原禀报。刘公,某这话可有差错?”
刘仁恭不禁向李振竖起拇指:“先生真乃人间俊杰,不瞒先生,我与那五院军将燕留德已打成一片,但不知除掉高思继,怎么利用他才好?”
李振大笑:“幽州为公所收买的人,又何止燕留德,高思继军中也定有为公所用的人了。”刘仁恭呵呵一笑,也点头称是。李振话语未停:“然而像燕留德之辈,毕竟是李克用的心腹,公不可深信。我有一箭双雕之计,可将高思继、燕留德一并除去,公可想听一听?”
刘仁恭闻言jīng神大振,早已急不可耐:“快快道来!”
“某入府时,观高思继眼神,料他必已知我的来历,此人生xìng莽撞,今晚必然便会在驿馆对某下手。与公议事完,即可将某由暗门潜送出城,之后,燕留德必会来刘府。我素知那燕留德乃嗜酒好sè之徒,公只须如此这般……,定保公实据幽州。”
刘仁恭听得心花怒放,满口说“妙”,遂作一番准备。李振则扮作一个买菜的仆人,由后门出府,径自出城去了。
正午时分,燕留德果然来到留后府。他正是听闻刘仁恭上午接见了一个上党来客,要来问个究竟,当然,这时候过来,也是为讨刘仁恭一顿酒席。
刘仁恭嬉笑相迎,备酒设宴,说李振不过系一上党客商而已,将一个燕留德不认识的心腹诈称李振,在席间作陪。燕留德丝毫不疑。席间,又请出燕女作歌舞助兴。这些燕女都是刘仁恭jīng心挑选,人人粉面桃花,个个sè艺双全,直把燕留德哄的垂涎yù滴。酒席至傍晚掌灯时分才罢,燕留德已是大醉不醒。刘仁恭于是将李振所留下的行头为燕留德换上,派人抬往驿馆歇息去了,自是不忘将两名燕女相陪。
高思继此时正在军营整装待发,细作来报:“李振于掌灯时分已被刘仁恭送往驿馆,喝的酩酊大醉。”
高思继问:“正午时,燕留德也去了刘府,可是也被送往驿馆?”
细作回答:“只有李振一人并两个燕女,未见燕留德。”
高思继冷哼一声,不屑道:“刘仁恭正极力讨好燕留德,自然不会送往驿馆,不送回燕府,定是留宿在刘府了。不过,只要不在驿馆便好,不去管它。将士们,随我去驿馆,斩杀汴州jiān细!”于是自带百名士卒,将驿馆包围,冲将进取。
当时天sè已黑,灯光昏暗,高思继也不辨面目,将“李振”一剑斩于榻上。两名燕女见状尖叫,高思继也顺势杀了,取“李振”人头,出的驿馆。正逢刘仁恭率众赶到。
见高思继出来,刘仁恭喝问:“高指挥这么晚来于驿馆行凶,yù叛大王耶?”
高思继也喝道:“留后通敌叛国,尚来喝问于我!如今李振首级已被我取,证据在此,留后还有何话要说?”
刘仁恭笑道:“李振乃是汴州谋主之一,好端端的怎敢来幽州找死?你且看清楚你杀的是谁?欺某老眼昏花不成!”
高思继惊疑不定,从随从手中夺过火把,仔细照看人头,方知所斩之人竟是燕留德!当下惊的目瞪口呆!不觉倒退几步,心知中了刘仁恭jiān计了!只怪自己一介莽夫,怎不先分辨清楚?
刘仁恭又悲天悯人道:“燕五院不过到我府中作宴,不觉多喝了几杯,我令人将他送往驿馆歇息,高将军如何就不能容忍,竟要杀之而后快呢?这可是叛逆的大罪呀,我二人还是去晋王跟前理论吧!”
高思继也稍作镇定,大骂:“刘仁恭,你通敌叛国,又设jiān计陷害于我,就往晋王跟前理论,我高思继岂是怕事之辈?”说完便yù率军回营。
刘仁恭拦住,大喝一声:“且慢,高将军既杀五院军将,已是待罪之身。遵照法令,我须先将将军看押,待晋王处置!”
高思继大怒道:“你敢!我先杀了你这叛徒,再向晋王请罪!”即yù拔剑上前,却被高冕拦住:“大兄不可,杀五院军将,已筑成大错,若再杀留后,则坐实反叛罪名了!晋王明察秋毫,定会还大兄一个公道。”
高思继长叹一声,弃剑待擒。刘仁恭一挥手,亲从上去,将高思继、高冕兄弟五花大绑,惟恐其挣脱,尚用铁链加缚,押至府牢。
高思祥此时看守军营。刘仁恭随即赶往营中,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对高思祥说道:“思祥贤弟,你兄长擅杀五院军使,犯下滔天大罪,此事须得晋王亲自过问。现在你兄长已认罪就擒,你系他兄弟,连坐不可避免,也得暂且受点委屈,以待晋王决断。”
高思祥大骂道:“刘仁恭,少在这假惺惺悲天悯人,定是你设计陷害我兄弟,yù窃据幽州,我岂会受你蒙骗,看我今rì诛你这叛贼!”说完,即仗剑来刺仁恭。身后军士有昔rì受恩于高氏兄弟,也跟着助威!
刘仁恭见状却不慌不忙,大喝一声,道:“高思详与其兄合谋造反!谁为我擒此叛将!”
只听一声暴喝:“高思祥休得猖狂,看某来擒你!”
高思祥回头一望,却是都将蓟县人单可及。此人骁勇异常,是军中已被刘仁恭收买之人。高思祥见单可及为变,大骂道:“小人,我兄弟对你不薄,却为何要助纣为虐?”
不料单可及轻笑道:“军中我所忌惮的,唯你兄高思继一人!如今他已就擒,谁能挡我?”
高思祥不再答话,cāo枪在手,直取单可及。单可及也将长矛来迎,斗得数合,思祥已被逼的只有招架之功,步步后退。正在全力迎战时,突然感到一股凉意从背后直透心窝,低头一看,一柄长剑已透至胸前,扭头回视,却是,单可及的侄子单廷珪,此人也是骁将一员。
高思祥手指单氏叔侄,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无……耻……”,即倒在了血泊中。营中军士分成两派,纷纷拔刀相向。
刘仁恭上前宣谕道:“高思继擅杀了五院军使燕留德,高思祥又当众yù刺杀本官,事实就在你等眼前,勿要从叛。反叛者唯高氏兄弟,与众人无干!其家属也不在此案列,本留后自当厚加安抚!”
众军士听到刘仁恭前半句,尚纷纷不平,yù为高氏鸣冤;等听到后半句,却多已踟蹰不前,以为刘仁恭确实按章行事,仁至义尽,屈在高氏。唯有十余名将佐忠于高氏,知刘仁恭假仁假义,仍举刀奔来,yù杀刘仁恭,却被单可及、单廷珪一个一个诛杀殆尽。余众纷纷放下武器,臣服于刘仁恭。刘仁恭遂传牒书于李克用,大意是:
“高思继久有窃据幽州的野心,晋王令幽州筹送兵粮,皆因思继以契丹将入侵为由,从中阻隔,而至久久不能发出。今夜,却又擅杀五院军将燕留德,其弟高思祥事后又yù行刺于仆,幸得众将相救,当场将他诛杀。高思继反心毕露。下官已将其并高冕擒下,唯请王爷明断!”
这一rì李曜刚刚赶到蒲津渡,李克用见他赶到,心情顿时大好,下令设宴。正在宴上谈及破敌之策,忽有幽州牒文到了,李克用还道是军粮送达太原,当即命人呈上牒文。哪料竟是刘仁恭告之说高思继反叛!李克用见之大惊,继而怒道:“孤待高氏不薄啊!如何敢杀五院军将,又行刺留后。他是真要反了吗!”
李曜心中猛然一沉,正yù说话,却见盖寓起身道:“仆闻燕留德在幽州,嗜酒好sè,强抢民女,滥杀无辜,所行多有不法。而高氏兄弟勤练士卒,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深得士心。这其中恐怕另有他因,还是先将高思继押至太原,大王亲自鞫问为妥!”
晋王以为然,当下道:“掌书记,传孤王教令给仁恭,教他将高思继兄弟解赴太原。”
李曜一听要遭,历史上可不就是这一下,害了高家兄弟xìng命么?于是连忙站起来伸手拦住,道:“大王且慢!”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
李曜一句“大王且慢”,李克用果然微微一怔,摆手示意掌书记先不必喻教,而问李曜道:“正阳有何话说?”
李曜拱手道:“大王,儿且不论幽州此番究竟发生何事,只是觉得眼下幽州局面已然临近失控。”
李克用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李曜道:“不知大王是否注意到,原先大王为幽州安定所作的安排,如今已然崩塌。”他见李克用脸sè一变,也不慌忙,继续道:“此前是怎么安排的呢?刘仁恭主政、高思继掌军、燕留德督察,此乃军、政、监察三权分立,彼此之间皆有所畏。而今高思继被抓、燕留德身死,只剩刘仁恭一人……大王,此时的幽州,还是不是大王的幽州,这决定权,已然到了刘仁恭手里。”
李克用微微蹙眉,但却说道:“仁恭,我之妻弟,焉能叛我?”
李曜见盖寓也似乎要起身为刘仁恭辩解,抢先出声,摇头道:“大王此言差矣,会不会叛,与能不能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或许刘仁恭不会背叛大王,但毕竟幽州路远,大王难以速知其地实情,为防万一,总要做好两手准备,才是道理。”
这时候盖寓忍不住问:“正阳,你此前便对仁恭颇不放心,此番更是将这疑心表露无疑,某知你非是那等轻易定论的鲁莽之辈,你既这般怀疑,总须有个道理……你何不将之说来,也好为大王释疑。”
李曜转头看了盖寓一眼,忽然觉得,这位盖太保比两年前老了许多,想到他这几年对自己一直颇为关照,甚至某些方面几乎称得上纵容,心中不禁有所触动,当下微微弯腰鞠躬示意,口中道:“盖公所言甚是。”
然后转头,对李克用道:“请教大王,天下藩镇,如若内乱,是文官占优,还是武将占优?”
李克用蹙眉:“自是武将拥兵作乱占优,文臣手中无兵,怎生叛乱?”
李曜点点头,又问:“大王觉得,高思继可当得上一员良将?其在幽州军中,威望又是如何?”
李克用脸sè突然凝重起来,沉吟道:“高思继之勇,少有人可敌,其人爱护兵勇,身先士卒,甚得幽州军将爱戴。”
李曜看见李克用的脸sè,就知道他心中已然有些动摇,但话依然要说:“大王明鉴。只是既然如此,儿却要问上一句了:以高思继在幽州军中之威望,他若果然造反,为何身边仅仅百余牙兵?好,就算他不知为何只带了百余牙兵,那么儿仍要问:刘仁恭在幽州不掌兵权,按说也只有军府内的百余牙兵,难道刘仁恭竟然强过高思继,能一举将他拿下?”他说着,站起身来,朝帐中将领们拱手行了个四方礼,道:“诸位兄弟、同袍,我等都是武人,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高思继之能,诸位都有所了解,请问诸位:以高思继之勇,与我等同领一百牙兵,两厢生死交战,谁能保证可以将他生擒?”
这话一出,中军帐内顿时沉默了下来,还是周德威资历较老,不怕得罪人,道:“若说战胜,或可设计而成,可高思继乃马上骁将,生擒却是难于登天,某以为除非存孝披甲,余者恐难为之。”
李曜见其余人要么默不作声,要么暗暗点头,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于是转头对李克用道:“大王,儿便作此想。那高思继手掌兵权,在幽州军中又威望颇高,他若要反,岂是刘仁恭手下那区区百余牙兵翻得了天的?而观如今之幽州,军政俱被刘仁恭所掌,而监察早已不在……儿以为此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克用脸sè一变,目中yīn晴不定,沉吟道:“依你所见,仁恭有自立之心?”
李曜平静地道:“有或者没有,不是刘仁恭自己,谁也不能断定,只是目前来看,此事不得不防。”
盖寓想到刘仁恭乃是自己所推荐,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正阳,某来问你,若是他果真反了,如今该当如何?”
李克用听了,也把目光放回李曜身上。李曜轻叹一声:“若是他果真反了,此时必然希望大王下令就地斩杀高思继,因为一旦如此,他仍可打着大王的旗号继续养jīng蓄锐,培植亲信,意图将幽州换血。大王纵然再派心腹接手幽州军权,以及监察,也总须一些时rì,这段时间内,他大权在握,还怕掌握不住幽州?若是大王对他格外放心,直接让他坐控兵权,他就更是再无阻碍,但这只是他最好的打算。其二就是大王将信将疑,命他将高思继押解太原,若然如此,我料刘仁恭必然会私藏教令,以伪教杀高氏兄弟,而后诬陷大王乱杀有功之将,以此为借口,离晋自立!”
李克用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愤然道:“中山狼!这寡廉鲜耻的中山狼!孤待他不薄,他竟要……”
“大王息怒!”盖寓劝了一声,立刻又问李曜:“此事虽只猜测,但这般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如今幽州情形正如正阳所言,大权全cāo刘仁恭一手,他若果然要行这大逆不道之举,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李克用心中一沉,他直觉如果事情真到了这一步,显然已经无药可救了。
然而李曜却微微沉吟一下便道:“按说这般情况之下,我河东再yù反制刘仁恭,已然难如登天,然则常言说得好,事在人为。某有一计,虽然未必十成十扳回局面,但总可一试。”
李克用讶然,盖寓却喜道:“正阳计将安出?”帐中诸将听得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李曜居然仍说可以一搏,不禁面面相窥,心中生出一丝惧意,暗暗忖道:存曜此人,不可与争。
李曜踱步思索片刻,道:“刘仁恭此人,狼子野心,yù图幽州久矣,其心狠手辣,廉耻全无,行事不折手段,这是其难以对付之处。然则此人并非没有弱点,yù破此獠,唯有找准其空门,善加利用。”
盖寓目光炯炯,与其人之苍老颇不相应,反问道:“空门何在?”
李曜伸出三根手指,断然道:“空门有三!”他不理自李克用、盖寓到诸将全部在场之人脸上的震惊,凛然道:“其一,时间。高思继掌兵多时,幽州军中虽有部分将领被刘仁恭收买,但他只能趁高思继不备之时突然下手,才得取胜,其军中对高思继之怀念,他一时之间绝对无法驱除,就算要大换血,也须得时间。”
盖寓微微点头:“然后?”
李曜道:“其二,名义。天下皆知刘仁恭这军府是大王所赐,大王对其厚待,又是刚刚平定关中之乱的大功臣,他若毫无名义,一旦举起反旗,不仅必遭天下人之唾骂,更关键的是,幽州军民如何能够认可?届时他军心难得,民心向背,岂能坐稳这卢龙十二府?”
盖寓再次点头:“那其三呢?”
李曜道:“其三便是时机。他缺一个时机,举兵反叛。这一条,与前两条相辅相成,譬如说:如今大王下令命他将高思继押解太原,教令一到,却只有他看得到,他便可以假传教令,说大王下令斩杀高思继。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大王乱杀有功之将,而且高思继在军中威望卓著,一旦被杀,刘仁恭便可以此为由,起兵自立!这便是时机!”
盖寓仿佛有点明白李曜的意思了,下意识道:“你是说……”
李曜点头道:“不错,我等若要反制刘仁恭,须得有两手计划:一是拖延。只要大王教令不到幽州,刘仁恭只能等着,他也知道如今我军正在与朱温对峙,这拖延不会引起他的jǐng惕,他会以为是战局紧张,大王来不及答复,或者道路阻塞,教令未曾按时到达。总而言之,他不会生疑,而且拖延对他来说,也有好处,是以他不会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耐心等待。”
李克用听到这里,不禁有些不悦:“正阳既然知道这对他更有好处,还做一计提出,这是何意?”
李曜微微一笑:“大王稍安勿躁,此计乃是双管齐下,拖延只是其一。”
“哦?”李克用面sè一松:“那其二呢?”
李曜道:“其二便是我等须得尽快击破当面之敌朱温,夺回河中,然后一面假意领兵不疾不徐地赶回太原,一面派出jīng锐骑兵,千里奔袭,直抵幽州!”
场中之人全是一脸震惊,李克用更是猛然坐直身子:“什么?”
李曜目中杀机一现:“只要隐藏行迹得当,我军杀至幽州,刘仁恭也未必反应得过来。因为幽州本是我河东所有,刘仁恭如今反迹未彰,外围之军就算见了我军,也只当是友军,如果再有大王教令,他们自然不敢违抗,这时我军便趁机快速杀奔幽州城下,届时刘仁恭措手不及,如何来得及应对?只能任我处置。这时领兵大将只须拿出大王教令,说高思继之事须得详查才可论定,而后掌控军府,安抚地方,大事定矣!”
李克用呆了片刻,忽然狂笑出声:“好,好,好!此计妙极!正阳不愧是吾家千里驹!有正阳此计,我何惧那中山狼居心叵测!正阳,待得再定幽燕之时,你便是卢龙节帅!”
李曜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李克用居然会把幽燕许给自己,这卢龙镇可是北方重镇,当初安禄山便是以此起家,如今在李克用势力当中,也是仅次于河东的大镇强镇,若是经营得当,十万大军易如反掌。只是李曜毕竟是个目的非常明确之人,他知道卢龙虽好,可却不是他此时想要的,是以也不等众人吃惊,已然拱手道:“蒙大王错爱,不过燕帅之位,并非儿最合适,此事纵然成了,儿亦要固辞不受,请大王收回成命。”
李克用听了这话,果然也惊奇不已:“你不愿做这燕帅?”要知道,正因为燕帅之位太过了得,是以当时他那般信任刘仁恭,也仍然设置成“三权分立”模样,可李曜与刘仁恭不同,李曜在河东已有数载之久,更立下许多大功,又是自己义儿,在军中好友极多。对刘仁恭,把三权分立弄出来,诸将都不会有何异议,可若是李曜,就根本不能这样做,否则诸将都会觉得他这个大王连自家养子都信不过,这人人自危,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即便条件如此优厚,李曜却仍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这让李克用既是惊讶,暗地里也颇为欣慰,心中忖道:“看来此前所料不差,正阳此子,并非贪恋权势之人,他连燕帅之位都能这般轻易拒绝,今后便是让他辅政吾儿,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到那时,族中有克宁,军中有正阳,吾儿大位固矣。”
想到此处,李克用再深深看了李曜一眼,见他目光坦然,毫无飘忽闪躲,心中更是喜之不尽,笑道:“我儿既然这般说,想必是有深意,如今卢龙虽在危局,但有此妙计在怀,我亦毫不担心,重夺卢龙,指rì可待……只是我观军中文武,唯有你最适合重镇一方,可你却……那么正阳你以为,这燕帅之位,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李曜心道:“其实能挑起这个燕帅这个担子的将领,怎么着也能数出三四个来,不过像周德威,毕竟是汉将,即便让他去,必然也得‘三权分立’,反倒不美。而若是李嗣昭,因为我的出现,他的光芒被我压下去不少,你怕是也不会那么放心,那就只有一个人选,你无论如何不会担心了。”
当下便道:“儿以为,幺叔克宁公,最适此位。”
这时李克宁本人也在军中,他是个jīng明之人,在李克用这个大哥面前,极少主动冒头,与平常家庭一样,李克用这个大哥对自己的幼弟是非常疼爱的,李克宁越是这般,李克用就越是欢喜,对他的信任和宠爱,不比自己的亲儿子差多少。
李克宁一听李曜的建议,心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惊喜,他虽然平时低调,但那时故意为之,谁不想手握大权?只是自己作为大王的幼弟,有些时候反而不好自己为自己揽权,特别是……他也的确很怕李克用,长兄为父,何况是李克用这人中豪杰的长兄。
李克用一听李曜提议李克宁,心中一动,转头看了自己兄弟一眼,正看见李克宁又惊又喜的模样,虽然他立刻强压了下去,仍被李克用看在眼里。
李克用心中忖道:“看来正阳是为了幽燕巩固推荐的克宁,之前也并未与克宁提起过……当然事发突然,也不可能提起什么。看克宁这意思,对这燕帅之位也是颇为心动。也罢,卢龙在克宁手中,总比给其他人安全,他虽然少了开创之能,守成却也担当得了。再者,他如今做了燕帅,今后在族中地位更加稳固,rì后一旦我有甚差池,他也镇得住族中异语,再有正阳在军中安抚,我河东大权相易,便出不了什么麻烦。”
当下便笑道:“原来如此,此事就先谈到这儿吧……依正阳方才所言,我等眼下最关键的便是先夺回河中。正阳,方才孤问你,你的开山军去哪了,现在说说。”
李曜自然知道李克用转过话题并不是不同意李克宁为燕帅,只是这事就没必要现在立刻定下,以免诸将心中有些想法,待得大势已定,直接任命便是,到那时,就说是从了他李正阳的建议,大伙儿也就没什么好说,纵然有所不满,也得往他李曜身上来。然而他自己连燕帅都能请辞,诸将也就没什么好说,只好忍了。想到此处,李曜也不禁心中暗叹一声:“谁说李克用只会打仗,政治上完全是白痴了?他也就是……间歇xìng犯二罢了。”
既然言归正传,李曜自然也就把开山军的去向,包括自己的定计一一道来,又再次请罪,说未得大王准许,擅自作出决定,请大王责罚云云。
大王显然不会责罚他,李克用这人,打仗的时候一门心思都是把仗打赢,既然有这般妙计,他哪能不许?当下笑道:“无妨,无妨,那时你是后军主将,随机应变,乃是情理之中,不怪,不怪你。不过,我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你那些舰船,果然准备得这般完备了?”
诸将自然也颇难相信,纷纷表示,说咱们河东军陆上那当然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是无敌猛虎,可这一旦下了水,那可就不一定好使了,咱们能不能换个更靠谱的法子?有人建议说:既然船只有保障了,干脆咱们就稍微绕点路,先到上游或者下游百来里渡河过去,然后集结大军,只要是在陆上作战,一举荡平朱温的七万大军也不是没有指望。
李嗣昭和李嗣源虽然最为相信李曜,但此时大家群情汹汹,却也感觉有些不便开口,只能寄希望于李克用,希望他依旧对李曜信心百倍,直接驳回大家的意见,按李曜的定计来办。
但李克用自己也是个不擅长水战的,对水战有点发自内心的不自信,又听得大家都不赞同,虽然心中相信自己这神算无遗的养子,仍不禁有些犹豫。
李曜心中一紧,他什么都料到了,唯独没有料到河东诸将对水战居然这般惧怕。这一条确实有点出其不意,毕竟这么几年下来,他并没有发觉河东诸将有多少畏战心理,如今这般情况,自己的计策虽然仍可以变个法子施展出来,可是……只怕就很难完美了。
谁料就在此时,李克宁忽然站出来,一脸正sè道:“诸位且听某一言!”
他是李克用幼弟,身份特殊,又自来受李克用信任,如今在沙陀族中,除了李克用本人之外,就属他地位最高,因此他一开口,诸将果然都立刻安静下来,一齐转头朝他看去,看他有何高见。
李克宁面sè肃然,道:“我河东自来不善水战,这是不必说的,马上才是我等用武之地。”
大家一听,原来他也是这意思,当下露出笑容,纷纷表示赞同。
谁知道李克宁却接着道:“只是某想问大伙儿一句:若要匡扶皇室,平定天下,我等莫非一辈子都不打水战?北方或许可以,那rì后万一要去南方呢?”
众人没料到他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好,李克宁立刻抓住机会,继续道:“再者说,方才正阳这计策大伙儿都听见了,完全是天衣无缝嘛!说是水战,可却连水上船对船的战斗都未曾安排,只是抓住机会一举渡江,攻占水寨而已,难道我河东勇士坐船过个河之后,就连马都骑不稳了?”
众将被他说得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都有些哑口无言,李克宁却立刻转向李克用,抱拳道:“大王,小弟赞成正阳此计,愿领本部人马,第一批过河抢占滩头!”
李克用心中大喜,刚要说话,就见李嗣昭、李嗣源、李承嗣站出来:“大王,我等也愿依此计行事。”李克用心中更定,接下来,李存审等如今可以算得上“李曜派”的将领也都出列,表示支持此策。
李克用心中大定,笑道:“你们呐,还真是遣将不如激将……那好,便依此计行事!正阳何在!”
李曜出列,抱拳道:“末将在!”
“水战非孤王所长,此战,由你全权指挥!”
李曜一惊:“大王……”
“不必说了!”李克用面sè毅然:“我李克用麾下勇将无数,然则若要说起最能高屋建瓴、纵览全局之人,如今非你莫属。况且这舰船上的水手船夫,说来也都是你军械监之人,由你指挥,最是合适,此乃军令,不得推辞!”
李曜也没料到居然能在李克用自己尚在军中之时拿到全军指挥权,当下也是一股豪气直冲脑门,不再推辞,抱拳领命:“喏!谢大王信任,末将领命,必破朱温!”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一)
李曜这次拿到指挥权,也当真是毫不客气,虽然仍请李克用高坐主位,但发号施令却是当仁不让。
他首先调拨了两批jīng锐斥候,在舰船赶到的当rì便派出一批与南边的史建瑭取得联系,另一批暗中渡河,分布在河中与汴梁联系的各处要道潜伏。
然后搭建临时水寨,将赶到的舰船进行伪装,通通伪装成大小商船,每rì不定时的往上游、下游派出,这些船只行出汴军侦查范围之后便会变换编队,或零或聚的返航,然后上下游互换……总而言之一个目的:迷惑对面汴军,以为这些商船原本就有,只是过去一般停靠在蒲州一方,而如今蒲州易主,商船为稳妥起见,便停在了对岸李克用控制地区。
汴军水军见状,自然不会毫无所动,连续两次派出水军舰船意图偷袭河西临时水寨,然而河东军的床弩加火油罐是他们无法对付的,第一次全无准备的去“踏营”,被烧毁大小战舰二十多艘。第二次有了准备,仍有十来艘被焚,汴军水军这时候家当也很有限,连续两次碰壁之后,就不敢再出,老老实实呆在水寨里,只在最近的水面巡逻。
这其实也是汴军水军不成熟的地方,李曜如今是在刻意隐瞒自己有水军舰船的事实,以期突然袭击之时获得最好的效果,因此在面对汴军水军袭击之时,只能靠床弩抛shè火油罐,然后再shè出火箭引燃来做远程防备。然而这种防御其实是很被动的,后世清朝时期,中国建造了大量的沿海炮台,最终也未能防住坚船利炮的外敌,这就是最好的明证。然而汴军水军毕竟也是“新手”,什么运动战、什么破袭战、什么心理战,都没有展开,就这么直接哑火了,这就给李曜的伪装行动创造了极大的便利。因此黄河两岸就形成了大眼瞪小眼的静坐战,没过几天,对河的汴军已经习惯了河东军这边船来船往的情景。
而河东军这边,以李曜的习惯,自然不会浪费人力物力财力让这些舰船每rì放空跑来跑去,再说放空的话,船内重量不够,对面汴军如有细致之人,未必不能看得出。因此李曜在争取李克用同意之后,便下令整个河东军分批上船,轮流“感受”和“适应”行船。虽然前两三rì,每rì里有大把的河东兵吐得仿佛清胃洗肠一般,但再过得几rì,晕船之类的事情,便已经极少极少了。人类是万物灵长,或许这么强大的适应能力,也算是其中一种表现。
又过几rì,对面朱温以及麾下诸将都开始觉得李克用方面的情况有些异常,因为按照他们的情报来看,李克用军中的粮草并不能算充足,而如今河东军在对河静坐,这既不符合李克用的个xìng,也不符合河东军目前的形势。
朱温越想越觉得不安,敬翔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尤其是他知道河对岸有他心中十分忌讳的李曜在,更不敢轻忽大意,遂建议朱温再派水军强行过河查看,朱温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当下同意。
汴州水军虽然对床弩火罐心存畏惧,可在朱温的教令之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击。这一次河东军的火力居然更猛,打得汴军水军光顾着躲避,基本阵势都没了。好在他们这次学乖了,大船都留在后方压阵,等再次被烧十几艘半大不大的战舰之后,终于有几艘侦查用的小船从难以构造严密的“火力网”中穿了过去,看见河东水寨之中有些既似战舰又似民船的船只,这些被称作游艇的侦察船见状也不敢多留,有了情报足够交差,立马转头就跑。
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河东军看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追击能力,任由他们轻松离去。
朱温得到消息,既松了口气,又有些紧张,问敬翔道:“子振,如今河东若赶造战舰,这蒲州仍可守否?”
敬翔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道:“仆所思虑者,非是蒲州可不可守,而是河东此时建造战舰,实无可能。”
朱温对水军也没什么了解,当下反问:“这是为何?”
敬翔苦笑道:“建造船舶,尤其是战舰,所需甚多,十分复杂,对岸并无船坞,连码头都是临时搭建,更别说建造战舰的材料要求十分严格,河东一时从哪得到?既然没有,又如何建造?何况,河东一贯并无水军,平时也无须维持一支水军,他们哪来的造船工匠?是以仆敢料定,对岸此时不可能赶造战舰。”
朱温迟疑道:“那他们如今是在作甚?”
敬翔迟疑片刻,推测道:“若说他们在对河无所事事,实在难以置信,仆料这些rì子以来,晋军都在上下游搜罗船只,虽然建造战舰来不及,但改造一下,或有可能……毕竟,那河东军械监所造的大床弩,以及那传言中一举荡平了梨园寨的火油罐,只要能装上船,我汴梁水军一时恐怕也难以抵挡。”
朱温脸sè一变:“若是水军不足恃,一旦晋军登岸,那可就是铁骑数万奔涌而来……”他的脸sè几乎瞬间变得铁青:“若是从前,李鸦儿的铁骑也只是在野战之时为我所忌,可如今有了那李正阳,万一李鸦儿丧心病狂,命他一顿火油罐乱砸,直接烧了这蒲州城,届时孤王困守孤城,岂不是插翅难飞了?”
敬翔闻言,心中也不禁暗道不妙,不过他是谋主,此时自然不能露怯,眼珠转了转,沉吟道:“李存曜此人多智近妖,实乃大王心腹之患,须得尽早除去!只是,前次所用之策,见效委实太缓,如今看来,有些等不急了……”
朱温斜眼一睨:“子振有何妙计?”
敬翔似乎也不是很有把握,微微迟疑,才道:“风闻晋军此番作战,那李晋王竟然做起了甩手掌柜,将大军全权交给李存曜处置……仆以为,似可从中想些什么办法。”
朱温有些不悦,道:“想什么办法?难道有人能劝服李正阳突然带兵将李克用给杀了,领兵为叛不成?”
敬翔眯起眼睛:“为何不能一试?”
朱温颇为意外,用力“嗯?”了一声,眼珠转了转,似乎陷入了思考。
敬翔趁热打铁,道:“大王可以想想,河东军中,如今最有权势、地位的,有哪几人?”
朱温毫不犹豫,答道:“除李鸦儿外,无非盖寓、李存曜、李克宁三人……哦不,或许还得再加上李廷鸾。”
敬翔点头道:“不错,盖寓乃是李克用多年来的心腹亲信,手掌河东诸多大权久矣,李克用出征之时,常使其为太原留守,仅此一条,可见一斑。李存曜从军虽然不久,也有数年,这数年间,他立功无数,从无败绩,可谓文武全才,如今一边是军械监掌监,一边是开山军使,手中既有财权,又有兵权,据说更有大批年轻将领实际纳其麾下,其资历虽不如盖寓,其实力却已远胜!至于李克宁,他乃是李克用幼弟,手中有一支兵马不说,本人也是沙陀头人之一,在族中地位举足轻重,仅次于李克用,这分量也轻不了。而李廷鸾,自从李落落死后,他便是李克用亲儿之中最年长者,几乎是坐稳了晋王世子的位置,如此也不能忽视。”
朱温皱眉道:“子振究竟要说什么?”
敬翔微微一笑,道:“大王想想,这四人,如今都在何处?”
朱温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睁圆眼睛,惊道:“都在军中!”
敬翔哈哈一声长笑,眼中露出jīng光,压低声音道:“李克用、盖寓、李存曜、李克宁、李廷鸾,河东最关键的五个人,如今全在对岸的军中,而李克用竟然把大军交给了李存曜这个义儿……大王,李存曜原名李曜,其生父亲娘,如今仍在代州,他可不是李克用的亲儿子,若是他意识到,此时只要将那其余四人一刀杀了,他便是河东领袖,便可承袭晋王爵位,大王您说,他会不会心动呢?”
朱温此人,除了对自己的正妻张王妃之外,对其他人实在谈不上有什么良心,将心比心,自然立刻就道:“自然心动!”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不是光心动就能行动的,于是立刻反问:“只是有一条,他若是这般做,胜算有几成?我看这李正阳做事,没有足够把握可是不会轻动的。”
敬翔眯着眼睛,摇头笑道:“大王可千万不要小看李存曜手头的实力。李克用长于作战,疏于内务,河东军械监自从李存曜出任掌监以来,根本无人对其进行监督,以该监之实力,李存曜私下储存大量兵甲有何困难?这次我等占据河中之后,不是便从王珂处知晓,当rì王重荣、王重盈两兄弟都曾在李曜手中暗中购得大量兵甲器械?他既然能私卖,自然也能私藏……而河东军械监之财力,更是无需多言,如此说来,李存曜一旦下定决心,完全可以迅速拿出大批钱财器械,纵然一夜之间拥兵十万,只怕也不是奇谈怪论。”
朱温面sè果然一变,然而敬翔却还在继续道:“大王所虑者,无非是沙陀及五院诸部是否心甘情愿对李存曜俯首帖耳。然而事实上,沙陀族中对养子并无偏见,而且尤其崇尚实力,当初李克用便是因此早早成为沙陀之王。如果真如方才所言,李克用等人突然暴毙,李存曜怕是有仈jiǔ成把握可以安定内部,一举成为河东之首,继而承袭晋王爵位……”
朱温眼珠转了转,问道:“依你之见,是应该对李曜进行离间,挑唆他斩杀李克用等人?这……倒也并非不可,只是这般做法,对我汴梁又有何好处?”他说到此处,微微蹙眉,道:“要知道,李克用虽然是个难缠的对手,可他长处明显,短处也很明显,对付他,孤自问只是时间问题,然而那李存曜却是不然。此子不仅诡计多端,而且谨慎之至……要说寻常之人,若是心xìng谨慎,多半逃不了优柔寡断。而李存曜却不然,他虽是谨慎,可一旦抓住机会,却是决绝无比,若非如此,前次我军中原围堵如何能够失利?我怕河东一旦为他所掌握,对我汴梁的危险,会比李克用还大!”
敬翔点点头:“不错,从此处看,李存曜一旦轻易得手,掌握河东,整顿实力,以他之能,的确比李克用还要危险得多,但是大王不要忘了,仆方才所言,是在眼下——也就是我军与其隔河相对之时——怂恿他突然兵变,斩杀李克用等人,而不是等晋军回到太原之后。”
朱温皱起眉头:“有何区别?”
敬翔道:“区别甚大!若是晋军回到太原,李存曜若是真能下定决心反叛,以此子之能,定会暗中集结实力,找个机会,让那几人都聚集在一处,然后突然出手,一击定乾坤,以雷霆手段迅速清洗晋军内部!而那时,我军与他相距甚远,对他毫无影响,如此他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河东各势力的整合,从而成为我汴梁最大的障碍。”
朱温再问:“那似眼下这般,便将如何?”
敬翔嘿嘿一笑:“似眼下这般,他前脚将李克用等人斩杀,我军后脚出击杀过河去,那时他军中不稳,任他如何手段通天,也只能一溃千里。而我军则趁势掩杀,就算他仗着骑兵众多,绕道逃向太原,也已是元气大伤,河东jīng锐在这一战中,必然损失大半!而此时我军则可挟大胜之威,以河中为跳板,虚晃一枪,挥军直取太原!大王,此时的太原,得知李克用等人已死,李存曜则大败亏输生死不知,难道还敢抵挡我十万大军?一俟太原易主,沙陀便是丧家之犬,纵然李存曜捡回一条命去,那时候也是身败名裂,实力大损,莫不成还能翻得过天来?”
朱温闻言又惊又喜,搓了搓手,差点就要命令敬翔立刻去办,忽然又觉得不对劲,迟疑道:“既然他此时造反可能有这般严重的后果,那他又怎能听信我言?此子怕是不那么好骗啊。”
敬翔神秘一笑,道:“大王见一个人,便可知道仆为何有这般信心。”
朱温果然好奇:“谁?”
敬翔拍拍手,大声道:“有请李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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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与敬翔密议之时,蒲津渡对岸的河东军中,却来了两位贵客。
此二人,一是德王李裕,二是新晋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抟。
德王李裕为天子长子,只须德行无亏,便是天然储君,而王抟一年前才刚刚擢升为吏部尚书,此次关中动乱之后,又再擢门下侍郎,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成为宰执重臣,毫无疑问乃是天子亲信。他二人突然到访,自然不会是来走亲戚串门子,明显是身负重任的。
李克用闻德王与王相亲临,亲自领盖寓、李曜等众将出辕门迎接,算是给足了面子。德王与王抟也知道李克用的地位与实力,哪里会摆什么架子?以德王事实储君之尊,客客气气称呼李克用为“王叔”,便可见一斑。
待得进了中军大帐,李克用原请德王上座,德王坚辞不肯,主动坐去客席,王抟自然紧随其后,李克用无奈,只得按平时座次坐下。
这一坐下,德王与王抟便发现晋军的座次有些意外。李克用坐上首自然毫无疑问,而上席左方居然也安排了席位,那里坐着的,居然是李曜。
德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曜,看了这个座次,才想起方才在辕门之时,此人便是站在李克用身边最近的,心中不禁忖道:“李落落已死,李存勖还在长安为质,此子莫非便是李廷鸾?想不到李克用虽是胡人,生的儿子倒真是一表人才,这李廷鸾望之便使人生出亲近之心,他如今几乎便是晋王世子,为将来计,我却要多多亲近才是。”
德王不识李曜,王抟却是识得,见他坐在这个位置,心中早已惊讶不已。唐时座次非常讲究,坐在这个位置,说明李曜在今rì这中军大帐之中,乃是仅次于李克用的第二号人物!
王抟心中怦怦直跳,暗道:“我大唐以左为尊,上席左首,必是军中副帅……虽则他此前关中平乱时,被李克用任为副都统,可那是临时作战,李克用应该只是用他之才,可此番却是何等情况?军中最讲资历,正阳从军最晚,安能一步登天,成为河东副帅?”
李克用天下神shè,虽是独目,目力却犀利如鹰,哪里能看不出这二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李曜身上,当下心中有些为自己的胸襟气魄得意,指了指李曜,介绍道:“王侄或有不知,此乃某之义儿存曜,字正阳。此番因朱全忠目无法纪,擅自出兵攻打河中,更将我勤王之军拦截在此,我yù击破此獠,已命正阳为行军总管,指挥大军。”
这话一出李克用之口,德王与王抟同时大惊:天下第一名将李克用竟然将大军指挥权交给了别人!
德王脑子里第一反应是:难道李克用真要把毕生基业拱手送给外人?
王抟却比他脑子清楚,同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便想到:“想必是因为如今晋军与汴军隔河相对,李克用指挥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所以将指挥权转交给了李正阳。只是……李正阳难道便能变出一支水军来,渡河击败朱温?”
李曜见李克用介绍了自己,自然不能失礼,再次见过德王与王抟。德王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王兄切勿多礼。”
李曜第一次听到“王兄”这个称呼,还有些不习惯,转念一想,如今自己是李克用养子,这么算起来倒也的确是跟德王一辈,他叫这一声,其实也没错。只不过李克用假子甚多,想必德王肯定不会逮着谁都叫王兄,这一声“王兄”,实际上是冲着自己在河东军中的地位叫的。
双方寒暄完毕,李克用设宴款待,他只管敬酒,根本不问二人来意。但德王毕竟年轻,城府远远不够,见李克用一下子说平庞勋之战,一下子说剿黄巢之事,就是不提眼前的战事,终于憋不住了,道:“王叔,寡人此来,乃为宣诏。”他是李晔长子,虽然没有正式册封太子,实际上早被人看做太子,唐朝太子严肃场合可以自称寡人,他此前一直自称侄儿,此时忽然自称寡人,显然意思是说:王叔,该说正事了。
果然,李克用一听,立刻坐直身子,放下酒杯,收了笑容,肃然起身,走到下首微微弯腰,道:“请天使宣诏。”他被御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因此不必下跪领旨,只是微微弯腰示意。
不出所料,这道敕旨的宗旨是和稀泥,也就是劝谕李克用与朱温罢兵休战。不过总体来说,这道敕旨如果真能生效,基本上是对李克用有利。因为李晔在敕旨中的要求是双方都退出河中,河中仍由王珂镇守。
李克用于是领旨,不过他结果敕书后却问道:“陛下既然有旨,臣岂敢不遵,只是臣愿遵旨归镇太原,朱全忠却未必肯轻易退回汴州,不知陛下对此可有明谕?”
德王看了王抟一眼,微微一笑:“王叔不必担心,某与王相公还要再去一趟蒲州面会东平王……至于王叔所虑,圣人也有考虑。”当下又拿出一封敕书递给李克用。
李克用见他不宣旨,微微有些意外,接过之后,仍看着德王。
德王笑道:“王叔何不一观?”
李克用见他这般说了,便将那敕旨摊开来看,原来那敕旨却是一封墨敕,乃是授予河中节度使的一封墨敕。然而对于这河中节度使究竟要授予何人,这封墨敕之中竟然将那姓名之处空着。
李克用身居高位久矣,自然知道这意思,那是说:河中节度使之位,由你李克用来决定!沉吟片刻,李克用忽然转身,将墨敕递给李曜,给他使了个眼sè。
李曜一时不知李克用这是何意,接过墨敕一看,心中顿时明白李晔的用意。
唐代的墨制是天子或近臣以墨笔书写,由禁中直接发出的政令,因不加外廷诸省的署名和朱印,故称墨制,亦有墨敕、墨诏之名。唐代有严格的政令制定、运行和相关档案的管理制度,而墨制是天子未与宰相商议,不经中书起草、门下审查、尚书执行的正式颁诏程序而直接发出的诏令,因此成为一种非正规的,但又十分灵活的政务处理方式,可以更直接地体现和更便捷地传达天子意旨,对臣下和有司而言同样具有无上的权威和法律效力。墨制或是直接下达的天子旨令,或是对臣下表状的批答,承担着理政、除官、慰劳、赏赐、通关等多种功能。但至晚唐时期,墨制的内涵与外延均已发生变化,成为臣下专权某事或地方行政施令的权宜形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政令特xìng。
唐代“王言之制”有册书、制书、慰劳制书、发rì敕、敕旨、论事敕书、敕牒等七种形式,分别承担不同功能。武则天时为避讳改“诏”为“制”,故唐朝天子政令多云制、敕。这些制敕又大体分为制书、敕书两大类,一般大事用“制”,次之用“敕”。可见,唐代正式政令之中并无墨制之名。
须知唐代政令的发布与管理是十分规范的。制敕由天子授意准可,经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复核之后,原始文本由门下省存档,门下省更写一文本,加盖门下省印,送尚书省执行。尚书省接到该制敕的第二份文本,再进行存档,复写第三份文本,加盖尚书省印,交于各部或有司施行。
而墨制“出于禁中,不由中书门下”,因此,墨制的合法xìng遭到质疑。武则天时,宰相刘祎之就因力争“不经凤阁(中书)鸾台(门下),何名为敕”而获罪。唐德宗贞元三年,陆贽上《论翰林学士不宜草拟诏敕状》论云:“伏详令式及国朝典故:凡有诏令,合由于中书。如或墨制施行,所司不须承受。盖所以示王者无私之义,为国家不易之规。”可见,天子诏令“由于中书”是“无私”,而“墨制施行”则被视为“私”;“所司不须承受”则反映了朝臣对墨制的抗争,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皇权滥用的约束。
至晚唐以来,大唐王朝已是江河rì下,天子在各种危机的应对及处理面前显得力不从心,以致皇权rì衰。在这种背景下,墨制成为天子授予权臣临时对某事负有专权的代名词。其中,尤以唐末黄巢起义为转折。唐僖宗中和元年正月,“诏(淮南节度使高骈)刺史若诸将有功,自监察御史至常侍,许墨制除授”。唐廷授高骈诸道行营兵马都统,许墨制除官,但又限定职权范围,这应被视为权臣开始掌握墨制之权的开始。
黄巢攻占长安后,僖宗入蜀避难,在中和元年三月以凤翔节度使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同年七月,僖宗又以宰相王铎为诸道行营都统,许其“自辟将佐”、“便宜从事”,王铎先后以墨制授孟方立、李克用、朱温、王敬武等人官职。此时的墨制,其实是天子在特殊时期授权某臣专司其事的临时xìng办法,权力一般限定于宰相、重镇节度使等权臣自行任命官吏。因由某臣代行天子之权,故多称“承制”。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晚唐国家危难、朝命难达的特殊时期,主要是为应付变乱、激励部属所置。这种行令选官方式因无皇帝朱批,因此以墨制形式存在和运作,须待政局恢复正常之后,重新表奏,得到天子准可,再由朝廷正式任命,发给告身,由有司备案。
晚唐以来,朝廷政令不行,藩镇跋扈妄为,zhōng yāng与地方分权矛盾凸显,而皇权已大不如前,大多仅存于形式或名义上。针对于此,地方割据势力多采取先自作主张,然后表奏获准的方法。这种政令运行方式实际上是藩镇幕府自行辟官权力的延伸。唐代使府的幕职僚佐本来由朝廷配置,后逐渐发展到由府主自行辟署,以奏荐形式得到朝廷确认即可。但朝廷对幕府奏官权力是有一定限制的。唐末节度使每年只“量许五人”,团练使“量许三人”。而墨制之权正是这种藩镇自行辟官权力的扩大化。
墨制在晚唐尚由朝廷派出的王铎、郑畋等权臣把持,赋予专权之责。然而,后来在地方权力运转中渐行渐远,成为藩镇跋扈擅权的主要政令形式。景福元年七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克山南西道,先墨制以李继密为兴元留后,然后表闻获可。王建以王宗涤为东川留后,然后表奏,朝廷本应依例批准,但唐昭宗仍心存侥幸地任命兵部尚书刘崇望为东川节度使,王建不奉诏,朝廷又只得将刘崇望召回,重新任命王宗涤为留后。这表明,唐廷失去了地方的直接人事任免权,藩镇自行选官任官,然后表奏,已成为定例。这种人事任命方法虽然无视皇权,但至少还承认朝廷名义上的存在,仍称得上是唐王朝由衰至亡期间地方政令运行和人事选用的一种过渡xìng方式。此时天子犹在,滥行墨制还被斥为“伪”,以示不承认其合法xìng。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李克用平定王行瑜后,“天子许(其)承制授将吏官秩”,然“是时藩侯倔强者,多伪行墨制。李克用却偏偏“耻而不行,长吏皆表授”。这也是为何最后李曜等人等来的都是来自长安的封赏。
要知道,自广明元年(880)以来,唐天子在二十四年中五次出幸,统治摇摇yù坠,几近覆亡,有些地方已多年不达皇命。在此背景下,墨制的政令运行方式开始在地方势力中广而行之。这些割据者多假托天子,自视已得朝廷授权,以此方法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发令施政,维护统治,只不过墨制的运作方式各有不同。
【注:墨制在各地的实施。前蜀王建称:“自大驾东迁,制命不通,请权立行台,用李晟、郑畋故事,承制除拜。”王建所谓的“承制”即为天子授权的墨制;又假托“行台”专权故事行以墨制,“权立”之辞可见其心虚。吴国杨行密将天子特使李俨留在淮南,“建制敕院,每有封拜,辄以告俨,于紫极宫玄宗像前陈制书,再拜然后下”。这是依托天子使臣并告拜帝像之后行墨制的一种方式。在后蜀政权中,“俾行墨制,上自藩方之任,下及州县之官,凡黜陟幽明,许先行而后奏”。有些地方政权行墨制而史书不名,赖后世所记。元人柳贯在《待制集》卷一八《吴越国命官墨制》中就载:“秦汉而来,每命一官,辄刻印,使佩之其章绶,率有差等。隋唐军兴,始用板授,后易以告身,又有墨制,大抵趋于便矣。吴越以墨制命官,史既阙书。”论及吴越国行墨制之事,可补史阙。柳贯对吴越行墨制之事乃是“趋于便”的观点可谓一语中的。晚唐、五代所行的墨制实际上就是地方割据者公然抛开朝廷,明目张胆地自行发号施令。
由于晚唐、五代地方权力扩大化,墨制的使用不仅满足于辖内任官,而是扩展到政令运行的各个方面。据《新唐书》记载:“华原,畿。……天祐三年,李茂贞墨制以县置耀州。美原,畿。……天祐三年,李茂贞墨制以县置鼎州。”宋人宋敏求在《长安志》卷一九云:“天祐中,李茂贞墨制以奉天县复乾州,领奉天一县。”宋人江休复《嘉佑杂志》卷一记载:“李茂贞墨制义州。”以上记载都表明,以李茂贞为代表的地方枭雄不仅用墨制任官,还以此颁布诏令,以墨制置州,变更地方行政区划。
还值得注意的是:晚唐、五代时,虽然各地多擅行墨制,但墨制的权威和影响却不同。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因被赐李唐国姓,有过多次干政甚至挟天子令诸侯的经历;后梁立国后,他们还以继唐衣钵和反梁领袖自居,所以他们的墨制更具效力。例如,后梁开平二年(908)十一月,割据淮南的弘农王杨渥遣特使万全感赴晋、岐,“告以嗣位”,请求他们名义上的认可。开平四年(910)二月,李茂贞就“承制加弘农王兼中书令,嗣吴王”。以墨制的形式对吴越国王位的袭替加以肯定。而吴王因此“赦其境内”,简直与皇命无异。后梁乾化元年(911)六月,李存勖“遣牙将戴汉超赍墨制并六镇书,推刘守光为尚书令、尚父”。墨制除授尚书令这第一等的高官,在晚唐、五代实属罕见,其权威程度可见一斑。
晚唐割据幽州的刘守光曾云:“方今天下鼎沸,英雄角逐,朱公创号于夷门,杨渥假名于淮海,王建自尊于巴蜀,茂贞矫制于岐阳,皆因茅土之封,自假帝王之制。”一语道出杨渥、王建、李茂贞等割据诸雄“假名”、“矫制”和“假帝王之制”之实。此处的“制”,正是墨制。那么,为何墨制会在晚唐、五代之时大行其道呢?其实,墨制盛行的原因主要有二:
一是从天子和朝廷方面而言。晚唐唐廷rì衰,业已失去对地方的控制。因当时形势所迫,为笼络地方势力,赢取他们对皇命和朝权的支持,尽可能地利用他们的力量,而相应授予墨制的权力。如天复中,唐昭宗为了对抗朱全忠,就“书御札赐杨行密,拜行密东面行营都统、中书令、吴王,以讨朱全忠。……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将士,听用都统牒承制迁补,然后表闻”。李克用、王审知等藩镇,昭宗都曾许其承制除官。然而,此时已是风雨飘摇的唐廷将承制除官的缺口一旦打开便无法收拢,各地藩镇不管有没有得到朝廷的授权都打着“讨贼”的名义自行任官,正所谓“纷纷墨敕除官rì,处处红旗打贼时”。朝廷限于时局,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姑息任之。
二是从权臣或地方统治者来说。晚唐天子出奔,皇命不达,臣下无法表奏,为了维持政令运行不得已而为之,这应该是最初墨制行使之实。如宋人勾延庆在《锦里耆旧传》卷三所云:“蜀主、岐王承制于隔绝之际,俱非得已,实yù安人。”《十国chūn秋》也记载道:“自今以后,若且行墨制以布鸿恩,式副群情,无亏大体。所冀设爵待功,免授逾时之赏,允协称霸之宜。”所言应符合当时实际。只不过其后,大唐帝国轰然倒塌,群雄纷起,各自为政,为维护自我统治,墨制方才公然行之。
可见墨制虽然有一定的灵活xìng,但其弊端也显而易见,对皇权和zhōng yāng集权构成很大威胁。所以晚唐和五代时期,朝廷对墨制进行过系列的整治。唐僖宗曾在中和元年(881)和中和二年(882)两次下诏“不得更议承制者”,意yù收回墨制之权。但高骈等跋扈之臣依然我行我素,以墨制除官,朝廷也是奈何不得。可见,唐末朝廷虽然努力想规范选官任官之权,可形势已与之前有天壤之别,只得听之任之。直到五代时期,朝廷对墨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政出多元的时局之下,只有当zhōng yāng政权达到相当实力,地方有所顾忌,才会对墨制之权有所收敛。如后唐明宗就曾对各地墨制所授之官重新整编,由朝廷予以确认。对此,《五代会要》记载道:“……墨制官员,并须得本道覆验,具历职申奏,所司简勘不虚,亦给与公凭,将来降资授官,仍限一周年内改正。”《册府元龟》卷六三三也有类似记载。就是说墨制所除官员如果其为官凭证“具历”无误,则可由朝廷发给“公凭”,以示承认,否则将被清理出职官队伍。这种zhōng yāng和地方的权力分配之争,直到宋初采取了加强zhōng yāng集权的系列措施,才得到有效地遏制和解决。】
正因如此,李曜一直觉得,墨制原本为天子权力之私。晚唐暂授某臣专权某事,尚能维护天子权威。而后的发展却不受控制,墨制逐渐开始公然置皇权、朝权于不顾,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变化不可不谓之大矣。
当然作为一个深知那段历史的现代人,李曜很清楚晚唐至五代时期墨制的风云变换,正是皇权与臣权、zhōng yāng与地方权力的政治博弈。而这种博弈实际上一直贯穿于中国古代历史始终,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墨制,只是其中权力角逐的冰山一角。
而眼前这封墨敕,明面上看,是李晔卖了李克用一个巨大的面子,将河中节度使这样重要的一个位置交给李克用来自行定夺,实际上却是卖了个漂亮的花枪。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二)
之所以说这封墨敕是个漂亮的花枪,是因为在如今的大唐,似一镇节帅这般重要的任命,实际上并不只是皇帝一道制敕就能真正决定下来的。皇帝的制敕任命,效果只在法理上,而究竟能不能真正成为一方节帅,关键还是在于能不能实际控制该地。
君不见许多兵变上台的一方诸侯,一开始都是自称节度留后,然后才命属下联名上疏,请皇帝“正名”?这般世道之下,所谓节帅,必是兵强马壮者为之,这便是其中道理。
不过话虽如此,这封墨敕倒也不是全无作用。特别是李克用本身就是“兵强马壮”之代表,这封墨敕能起作用的机会就大了。这封墨敕还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李晔本人仍是倾向于让李克用掌握河中。至于他是从什么方面考虑的,就很难说。也许是为了让李克用保住河中,继而足够跟统一中原地区的朱温继续形成对峙,也许是为了酬谢李克用此番三入关中再解倾覆之危。总而言之,这墨敕总算一番好意,而如果李克用能处理好眼下的麻烦,好意就能实际变成好处。
而李曜必须考虑的第二个问题是,李克用看完之后为何将这封墨敕递给了他。按照李曜自己的想法,李克用这时候最下意识地动作是将墨敕交给盖寓,就如同朱温有事情难以决断,总会去问一问敬翔的想法。
李曜暗道:“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觉得我这几年的表现已经比盖寓更出众,下意识里对我谋略的信任已经超过了盖寓;其二,我此刻是军中主将,这封墨敕的关键是拿下蒲州,他拿给我看,也就是告诉我:蒲州交给你了。”
李曜于是看了李克用一眼,yù言又止,李克用会意,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德王闻言,立刻笑着对李曜道:“正是,王兄有何见教,只管但说无妨,小王洗耳恭听。”
李曜心道:“这德王年纪比‘我’还小,对答应酬却是不错,可惜此时的大唐病入膏肓,单凭王室,确实无力回天,这小德王回去之后不久,只怕就要被刘季述架在火上烤,生生被刘季述逼得登基为帝,结果后来李晔偏偏又复位了……好在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是被逼无奈,没狠心来个大义灭亲什么的,要不然这小德王就冤死了。”
心中想着这些,李曜面上却是一本正经,道:“大王与王相公此来宣谕,想必还要去一趟蒲州?”
德王道:“这是自然。”
李曜微微一笑:“大王以为,东平王可愿听命?”
德王面sè微微一沉,反问道:“王兄以为呢?”
李曜呵呵笑道:“仆以为东平王必不奉诏。”
这纯粹是当面打脸,德王的脸sè更差了,王抟适时插话:“尚书言之凿凿,却不知何以如此断定?”
李曜跟王氏渊源较深,跟王抟也是有交情的,不好不给面子,便笑道:“东平王素来无利不早起,如今趁我河东大军入关中勤王,其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占据蒲州,为的不就是两池盐利?如今我河东大军被黄河所阻,难以对其形成打击,他有恃无恐,焉能退兵?”
王抟微微挑眉:“他就不怕陛下以晋王为陕东道四面都统,合天下jīng兵伐之?”
李克用在一边听得眉头一挑,李曜却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收起笑脸,正sè道:“若陛下果有这般决断,天下定矣。”
王抟忽然起身,朝李克用拱拱手,笑道:“既然如此,仆与德王殿下此番也就不作多留,便往蒲州一行了。”
李曜心中一动,原来王抟才是此行真正的决断之人。不过,这也没错,德王年轻,李晔未必敢让他来拿捏要事。再者,王抟又是他信任的宰辅重臣,他来决断真正的大事,理所应当。
李克用没料到王抟说走就要走,立刻出言挽留,李曜虽然之前说话看起来有点冲,但也竭力挽留。德王与王抟应酬片刻,总算在军中暂住。
他二人一走,李克用就皱起眉头,问李曜道:“正阳,朱温必不奉诏,这一点我等都能料到,你又何必如此对德王说起?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未经历练的半大孩童,方才要不是王相公接过话去,只怕便要说僵在此,那又何苦来哉?”
李曜微微笑道:“经儿方才一说,德王再去朱温面前宣谕,招拒之后,怨气必然更盛许多。而且,儿也是故意激他一激,明rì他在朱温处,说话的语气就必然会更重一点。”
“嗯?”李克用有些犯糊涂:“那又如何?”
李曜摸出一封卷着的薄薄信纸,展开递给李克用,道:“德王来时,儿正收到国宝飞报,陕虢已下,开山军正连夜向洛阳进发。按时间来算,他今rì午时便应该已经赶到洛阳,如今只看是否成功拿下洛阳城了。”
此言一出,帅帐中诸将均是jīng神一振,李克用也是喜上眉梢。按照李曜之前的定计,陕虢丢掉之后,虽然肯定有信报传往蒲州,但王珙与朱温毕竟还不是一家,这信报的速度必然有些延误,而开山军只要迅速攻克洛阳,则洛阳的报讯必然比陕虢要快,这样很有可能朱温会在几乎同一时间接到陕虢、东都丢失的消息。如果说陕虢丢了他还不是很心疼,洛阳丢掉就足够他肉疼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洛阳一丢,汴州就直面开山军兵锋。此时汴州jīng锐大军尽出,一旦开山军玩个破釜沉舟的大把戏,汴梁城就是岌岌可危之局。
汴梁乃是朱温根基,纵然河中再怎么重要,拿下蒲州的好处也比不得汴梁丢失的坏处大,因此朱温只能壮士断腕,立刻放弃蒲州,南下救援汴梁。而以李曜用兵之环环相扣,朱温此后的行动,他也早有预计,后续的安排已然展开,就等朱温按照自己的设计而动了。
李克用飞快的扫完传信,虽然这种由沙陀部人训练的信隼传信很快,但信隼虽然很难招到拦截,安全xìng较高,可它们xìng子高傲,不大喜欢腿上被缠东西,这信纸写得很少,只有寥寥几句。李克用自然很快看完,然后仰天大笑:“好,好,好,正阳出得妙计,国宝出得死力!那韩建果然不敢阻拦开山军东去,任国宝径直过了潼关,国宝走时,他居然还‘奉酒为祝’,哈哈哈哈!那王珙果然也是个不顶事的废物,陕虢防备松弛,开山军一鼓而下!好!好得很!传令,为国宝记下头功!”
诸将闻言,大多面现艳羡,再往李曜的眼神,又有些不同了,看那热切的模样,只恨自己不是开山军中之将,摊不上这样的大好事。领着开山军那样装备jīng良的铁骑,奉命吓唬一下被打得惊弓之鸟一般的韩建,然后随便挥挥手拿下只剩一点老弱病残的陕虢,居然就拿到了这一战的头功!直娘贼,当年怎么没看出来正阳这般厉害,早知如此,一早就该请命进了飞腾军的!
李克用顾盼之间全是喜sè,又问李曜:“如今事态发展皆如正阳所料,接下来我晋军又该如何应对?”
李曜道:“眼下最关键的是时间的掌握。但这里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国宝那边是不是能顺利拿下洛阳,特别是什么时候可以拿下。若是今天他能拿下洛阳,那么我等留德王一夜,让他们明rì去见朱温。洛阳一旦丢失,汴军定是飞鸽传书与驿马飞报同时发出,用最短的时间报之朱温,那么他明rì下午或者晚间便有可能收到消息……”
李克用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如此则你打算如何安排?”
李曜道:“可以如此这般……”
李克用听完,笑逐颜开,挥手道:“甚妙,便是这般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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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李克用在帐中饮酒,盖寓悄然进来,李克用瞥了一眼,没说话。
盖寓也不客气,自己径直在下首坐了,拿起面前横案上的铜樽,小饮一口。
李克用问道:“寄之今夜来得晚了些,某这酒啊,都喝了一半了。”
盖寓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这句,反道:“半个时辰前,王相公换了儒士常服,到正阳帐中去了。”
李克用瞥了他一眼,点头道:“王氏爱才,正阳历来为他家重视,这也理所当然。”
盖寓点点头,道:“不错,所以他二人谈了半晌,尽说些子乎者也,派出的夜鹰读书不多,未曾听得明白,只说他们似乎在谈周易,而且二人有些观点还有些相悖。”
李克用微微惊讶:“是么?嗯,这也不奇怪,正阳很多时候有些……怪异的想法,的确很是出人意料。”然后微微一顿:“你便是为此耽误了?”
盖寓摇头:“王相公特意换了常服,似是故意表明这是文人之间的见面,没有它意,仆纵然关心,也不会为此耽误。”
“哦?”李克用微微笑道:“那又是为何事耽误?”
盖寓微微蹙眉,道:“正阳在代州本家的那位三兄,说是行商至此,方才前去拜访了他。”
李克用独目忽然jīng光一闪,凝神道:“不是说他那本家三兄当年对正阳极其苛刻,正是他与他那大兄合谋,害得正阳只身离家出族的么?他来找正阳?正阳前年便将一大笔赏赐转送代州,他与代州李家早已两清,这李……三郎,还来找他作甚?”他本想直呼姓名,一时忘了李晡的名字,这才以三郎相称。
盖寓面sèyīn沉,一字一顿道:“此人来劝正阳,杀大王而自立!”
李克用霍然抬头,独目中杀机一闪,森然道:“他劝正阳……杀我?”
盖寓依旧虎着脸,一动不动看着李克用,微微点头:“不错,而且,他是受朱温所托而来。”
李克用冷笑道:“我待正阳,视如己出,连大军都能交他统领,可谓恩宠无双!他岂能受此蛊惑!”
盖寓面sè不变,沉沉地道:“坏就坏在大王将大军交由正阳统领,如今鱼符握于他手,万一他以此为恃,行那不忍言之举,大王又当如何?”
李克用脸sè微变,但沉吟片刻之后,却仍然摇头:“旁人面对这等诱惑,或许动心,但正阳绝非这等卑鄙龌龊之辈,我便安坐帐中,看他是否要来取我李克用项上人头。”
“大王果真不信?”盖寓的语气更重了三分。
李克用愤而将酒樽往横岸上用力一砸,怒道:“不……信!”
盖寓轻叹一声,摇头道:“某亦不愿相信,只是据夜鹰回报,正阳语气之中,似有犹豫之意。”
李克用身躯一晃,右手用力将铜樽握紧,用牙关里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盖寓见了,心中也有些悲苦,长叹道:“无论信与不信,大王都该早作准备了。”
李克用霍然起身,却偏偏仍在犹豫,快速踱步片刻,忽然道:“召集……”
就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牙兵的声音:“大王!副都统正阳郎君求见。”
李克用浑身一震,盖寓也是霍然坐直身子,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都极其严肃起来。
外面牙兵听李克用没有回答,又说了一声:“大王,副都统求见!”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尽量将声音压得平静,问道:“来了多少人?”
那牙兵似乎愣了一愣,下意识道:“就副都统一人。”
盖寓忽然插话,问:“可曾带了兵器?”
牙兵道:“呃……有横刀一把。”
盖寓面sè一紧,李克用却皱眉道:“他是军中将领,又受命统领大军,那横刀乃是仪刀,自然随身带着。无妨,传他进来。”
李克用此时不过四十多岁,从个人武力上来说,只是较巅峰期略微下降,他这大帐之中甲胄兵刃齐全,自然不畏李曜身上配了一把横刀。因为据他了解,李曜虽然据说练武十分刻苦,但其个人武艺在河东诸将之中,也仍然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别说比李存孝差了不知几条街,就算李嗣昭等人,武艺也是超过李曜的。李曜之所以有今rì之成就,可不是如别的将领一样凭蛮力打出来的。因此既然只是李曜一人前来,身上也只有一把横刀,他李克用多年勇冠沙陀,岂能将李曜这点武力当做威胁?
李克用的话吩咐下去,盖寓忽然压低声音道:“大王且先装作不知此事,看正阳如何回答!”
李克用微微皱眉,但却点了点头。
很快,李曜便掀开帐门而入,他身上一身戎装,不仅穿着冷锻jīng甲,甚至将冷锻jīng钢制成的兜鍪也戴在头上,被杀甚至披上了战阵之上才需要的红底黑披风。虽然未曾携带长兵,腰间的横刀却是战刀,根本不是仪刀形制。
李曜历来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将他刻意散发的气质最大化,让身边的人对他身上表露出的气质感觉极其直观。他如今也是久经战阵,此时一身戎装,面sè冷然,一股肃杀之意顿时弥漫开来。
李克用瞥了一眼自己侧后处摆着的一柄横刀,沉声问:“正阳一身戎装,可是yù行杀伐之事?”
李曜傲然一笑:“大王所言甚是,儿正yù今夜动手!”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三)
李克用独目中杀机猛然暴涨,森然反问:“今夜动手?”
李曜微微笑道:“正是,今夜万事俱备,正是动手良机。更何况,朱温还送来一份大礼,今夜若不动手,今后再想觅得这般机会,可就难了。”
李克用听得心凉如水,心中只是怨愤:“我如此待你,恩宠无两,你却这般轻易便被朱温一言说动,竟要杀我夺位!”
他心中虽恨,却并不惊慌,只因李曜此时孤身来此中军大帐,他自信凭自己的勇武,足以在李曜牙兵赶到之前将他擒拿。只是这时,他毕竟还有一丝寄望,微微沉默,低声道:“朱温送的这份大礼想是极重,竟能让你动心!”
李曜仍然面带微笑,点头道:“朱温将儿代州老家那不成器的三兄找到,不知许了他什么好处,竟要他来做说客,想教儿临阵叛变,杀大王而自立。”
李克用一听,觉得这话有些问题,旁边盖寓反应比李克用更快一些,立刻问道:“那么你待如何?”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大王待某恩重如山,儿非刘仁恭那等狼心狗肺之徒,岂能做出这般丑事?”
李克用愕然一怔,追问道:“那你方才说什么大好良机,要今夜动手?”
李曜也自一愣,然后恍然,笑道:“却是儿说得不够清楚。”他微微一顿,解释道:“儿见李晡前来说间,本yù将他拿下,送呈大王座前听候发落,恰巧斥候有紧急军情来报,于是托言而出,一问才知,原来国宝rì夜兼程,今rì上午便攻到洛阳,洛阳城中只道此时西有陕虢,韩建不敢妄动;北有朱温大军已然占据蒲州,我河东jīng锐在外,也不能对其有甚威胁,因而防御极其松弛,国宝领开山军杀到洛阳城下,洛阳守将还全然不知,待他传令关闭城门之时,国宝已然杀进城内……洛阳于今rì午间便被攻克,守将徐怀玉只身走脱,洛阳令谢瞳在家中被生擒!”
李克用这时已知李曜所说的动手,并不是拥兵自立,闻此言顿时大喜:“国宝果是一员良将,敬思有后矣!”
李曜笑着点头,继续道:“他午间得手,便发信隼传讯而来,如今不到六个时辰。某料朱温得讯大约要在明rì清晨,是以今夜我军便可早作准备,于丑寅之交发动奇袭,除掉渡河、抢滩,以及汴军水寨向蒲州报jǐng的时间,朱温多半会在几乎同时收到洛阳丢失、水寨危急两个消息,这时的朱温便只能选择匆匆夺路而逃。我军须得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过河之军,继而乘势掩杀,如此汴军能不大败?”
李克用哈哈大笑:“好,好得很!如此一来,蒲州再入我手,已成定局!不过,那李晡小儿,你又是如何处置的?”
李曜脸上露出一丝嘲弄地笑容,道:“李晡此人,sè厉胆薄,好勇无算,某原觉得此人去留死活皆是无足轻重,却忽然想到,便是废物,也有废物的用法。于是将计就计,让他回去稳住朱温,就说某对他东平王的提议颇有兴趣,只是大王威严卓著,是以不敢轻动,若要一举成功,必须找机会亲自领兵……”
李克用微微蹙眉:“你这不是已经亲自领兵了?”
李曜笑道:“话虽如此,朱温却不知道,虽然按说他也该知道一些消息,但以此人之多疑,岂能度量大王器宇?他心中定以为大王不过是跟他玩了一出障眼法罢了。”
李克用一向自诩英雄,听了这话格外受用,捋须颌首,笑道:“不错,偷锅贼小人之心,如何查知孤王器量。那你便如何哄骗那李晡小儿?”
李曜道:“儿说,明rì上午,儿会亲自领兵去攻水寨,但兵行河上之前,便会如他所请,反戈一击云云。”
李克用一时不知李曜这般安排用意何在,捋须沉吟,却不开言。盖寓听了许久,算是听出点名堂来了,只是仍有疑惑,不禁皱眉问道:“为何要说明rì一早?说今晚不是更好?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军今夜奇袭为实,正阳假意进兵为虚,正阳只须将这虚招告之朱温,他便以为今夜我军攻袭水寨不过是佯攻,对此更无防备,岂不更好?”
李曜点点头:“不错,若以平rì来看,这般做法确实极妙,只是此番事关重大,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更加慎重一些。这是因为,朱温身旁还有敬翔在,敬翔此人曾在某手中吃过大亏,如今对某必然防范颇深,未必全信李晡回报之言。而他若不能全信,则必然会命水寨守将一方面装模作样准备应付我军佯攻,配合我军做戏,而另一方面,他也必然会命水寨守将全力戒备,以防某假戏真做。某历来坚信:天下好赌之人,永远不会有真正的赢家,是以此番既然有这等危险,终究是不赌为上,因为唯有不赌,才是真正的永远不输。”
盖寓听完,也是哈哈大笑:“正阳这话说得好,当真不像冠弱郎君。不过,也惟其如此,大王才能放心将我河东jīng锐如此尽付你手!”
李克用听完李曜的话,先前的怨愤早已烟消云散,又听盖寓如此一说,更是满心欢喜,捋须点头微笑:“不错,错非正阳这般忠贞谨慎之人,孤岂能托付如此重任?”
李曜这时便不好再说话了,只是垂手一旁,等李克用做出最后决断。
李克用看了盖寓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李克用放下心来,道:“正阳既然计划妥当,此事便依你之计办理。待得丑寅之交,由你全面指挥此战进行,孤在营中为你坐镇。”
李曜抱拳道:“遵大王教令!”微微一顿,道:“若大王别无吩咐,末将便先下去布置作战了。”
李克用笑着点头,摆摆手:“去吧,好好安排,孤信得过你。”
李曜再次拱手道:“谢大王,末将告退。”说着退后三步,这才转身掀开帐门,出了帐外。等他走出中军范围,到了自己帐中,才猛然把头盔扯了下来,用力在额前颈下抹了抹,旁边的憨娃儿见了,不禁一怔,奇道:“这大冬天的,郎君戴个头盔也能热出一身汗?”
李曜深吸一口气,不答这话,却将头盔朝他一仍,吩咐道:“传令诸将,来我帐中议事!”
憨娃儿脑筋简单,不疑有他,结果头盔,应了一声:“好嘞!”将头盔在一边挂好,便匆匆去了。
李曜一下子松了气势,软软地坐倒在自己的锦垫上,长出一口浊气,低声自语:“好险……”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四)
乌云蔽月,朔风如刀。黄河西岸,河东军营地一如往rì,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光,倘若在大河对岸望来,根本就是一片漆黑。
而在营地上游数里处的岸边,不知何时已然临时停靠了足足几十艘大小船只,岸边静静竖立着老大一片人,黑夜中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黯淡的夜光中,他们身上的盔甲泛出幽光。
李曜身着漆黑的冷锻jīng甲,背罩一袭红底黑披风,腰间挂着军械监特制的横刀,身边站着两员魁梧大将,其中左手一人帮他拿着未曾戴上的战盔,右手一人帮他拿着长枪。夜sè深沉,看不出二人模样,只是同样高大魁梧。李曜已是八尺有余的高个子,他们二人却比李曜还高出小半个脑袋。
看着两三百名冒着冰冷刺骨的河水在浅水岸边赶建临时码头的士兵,李曜忽然转头道:“袭吉先生,今夜下水赶建临时码头的这些工匠,此战结束后,每人增发十rì薪酬,按战时薪酬增发。”
旁边不远处立刻传来李袭吉的声音:“掌监放心,仆已记下。”然后略微增大音量,朗声道:“呔!诸位水运司匠人仔细了:掌监有令,此战结束后,每人增发十rì战时薪酬!”
毫无疑问,不论任何时代,涨薪加酬都是受欢迎的,此时自然也少不得一阵欢呼。
李曜面sè不变,仍是平静如水。又过得片刻,临时码头基本已经搭建完毕,李存审匆匆过来,抱拳道:“正阳,步骑妥当,这码头也似搭建好了,可要开始渡河?”
李曜微微摇头:“再等等。”
李存审微微迟疑,问道:“按此前之计,此时差不多该发动了。正阳可是还有别的准备?”
李曜早知道李存审是聪明人,虽然他未能料到自己的安排是什么,但从刚才这句“再等等”就能猜到还有别的安排,其jīng明已经可见一斑。
此时此刻,李曜也无须再掩饰什么,点头道:“某此前已命国宝攻克洛阳之后,只休整半rì,立刻弃城西归陕州,而后渡河北上,截击朱温。”
李存审眼珠一转,震惊道:“正阳豪气!莫非此番竟yù一战而置朱温于死地?”
李曜面sè如常,抬头看了一眼乌黑的天空,轻声道:“试试看吧。”
李存审却有些激动起来,语气略显亢奋:“看来正阳是料定此渡河之战朱温必败,败后因王珙的原因,以及地形、战况,只能先渡河南下以图收复陕州,然后与汴州方面一道夹击洛阳……而正阳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守住洛阳,因此拿下洛阳之后,一是震慑汴州不敢轻举妄动,二是调动朱温必须撤兵救援,而国宝却领开山军悄然西归陕州,神不知鬼不觉地北渡黄河,在渡口或者朱温必经之路上截击!如此一来,朱温南撤心切,一定会一头撞上早有准备的开山军,而开山军乃我河东jīng锐,连胜之后更是士气冲天,遇到朱温败兵,纵然兵力并不占优,却胜在以有备算无备,且可以发动突然袭击,让骑兵的撕裂战线能力发挥到极致……”李存审越说越兴奋,搓手道:“正阳真是神算,此计最关键之处有两点:一是,我等此番渡河之战必须取胜,打得朱温不得不走,而且其军被我等打得越散,则国宝方面取胜的机会就越大,越有可能将朱温留在河北,再也回不去!二是,这连环计最要紧之处,便在于我河东主力与开山军的协同,其时间要算得极准!”他长叹一声,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松了口气:“错非正阳你,换了别人来,谁敢定下如此jīng妙之计?要知此计一旦成功,战果必然无比辉煌,而这其中的难度,却也当真是……难如登天呐。”
李曜心道:“这也就是没有手机、电话那种后世的高科技,要不然这算个毛线。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古代作战中把时间卡得这么jīng准,可能我还真算是开了个先河了……”这心思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又jǐng醒自己,别仗着某些方面的思想比古人超前就觉得了不起,骄兵必败之说,可是不分古人后人的!
当下依旧沉着脸,点头答道:“此策若说jīng妙,其实并不敢当,因为但凡兵出于外,总有这般那般意外,是以寻常将帅,很少将时间定得这般严苛,而某这一次……多少也是有些侥幸心理,希望苍天有眼,不要有甚意外吧。”
李存审听了,也不禁将喜sè收了收,肃然点头:“我河东勤王败寇,再定江山,愿苍天有眼,使正阳此策大获全胜!”
他话刚说完,便见李嗣昭匆匆走来,面sè少见的严肃。李曜面sè虽然不变,心中却是一紧,问道:“可是信隼到了?”
李嗣昭面sè有些紧,拿出一张草黄sè纸笺递给李曜:“国宝按时西归陕州,这一节上并无问题,只是他说,走的时候恐怕城中还有朱温余党未曾清理干净,他弃城而走的消息,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往河中、汴州两处传出。”
李曜接过信笺,旁边那员高大的将领划亮一根火折子,让他就着火光看了一眼。此时才发现,这为李曜捧枪的将领年纪甚小,长得虎头虎脑,面有刀疤,竟然是阿蛮。
李曜匆匆看完,并未出现什么惊sè,反而目中杀机一闪,冷笑一声:“洛阳,朱温得之久矣,半rì时间哪能将其余党清理干净?这等情况,某早有预料,不足为惧。只消国宝按我计划行事,此番便是大势已定,待朱温收到这消息之时,他……已然败了!”
李存审与李嗣昭见了李曜眼中的杀机,都不禁心中一凛,又见他说得这般肯定,料来以他的个xìng,此事怕是已然十拿九稳,当下也算放下心来。
李曜既然得知自己开山军方面行动顺利,自然再不迟疑,忽然手按横刀,开声一喝:“众将听令!”
只听得铠甲叶片挤动的金属声响成一片,周围将领黑压压单膝跪下二三十名,包括李存审、李嗣昭也是一般无二,因为此时李曜是以副都统身份代行晋王李克用的指挥之权,他们自然需要跪领教令。
“按预定之策,李克宁、周德威、李存进!”
“喏!”
“请三位将军各领本部人马,为第一梯队,首批渡河,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抢占滩头,稳住战线!”
“末将领命!”三人面sè肃然,便是李克宁,此刻也是拱手领命,丝毫无有怠慢。就不说如今李曜在河东军中早已有着百战百胜之威,就说他背后两名牙兵持着的王命旗牌,也让他们不敢丝毫轻忽。王命旗牌既然打了出来,对他李曜不敬,那就是对李克用不敬,而且还是当着全军的面,试问谁敢?
“李存璋、李存审、李存贤、李廷鸾、李存贞、李嗣恩,六位将军领各领本部,为第二梯队,渡过黄河,会同第一梯队的三位将军一道,一举攻克汴军水寨!”
“末将领命!”这次有六人,而且全是青壮年将领,领命的声音气势更盛。
李曜目光一扫,继续道:“其余诸将,与某一道为第三梯队过河。过河之后,李嗣昭、李嗣源、李嗣本三位将领各领本部jīng骑,追剿汴军水寨残敌,其余诸将与大军会合,紧逼蒲州!”
“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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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军“渡河之战”的旗舰,是一艘楼船,李曜作为主将,自然在此舰中。此时他也终于按捺不住心情,站到舰桥之上,迎风远眺对岸。
他此次也是第一次亲帅数万大军,要说心中没有些兴奋,那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还有点谨慎地得意,这时候站在船头,看着数万大军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心中一股豪气升起,总想如曹cāo一般阵前赋诗一首,可惜憋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的能耐毕竟还是不够,七步成诗不是自己现在能做到的。只好把这场景乃至心情深深记下,想着rì后得空了,再慢慢琢磨,也好留个纪念。
李曜心中正为自己遗憾,忽然听得脚步声响起,李袭吉走来,轻声道:“明公,大舟有事求见。”
大舟,就是顾艋,李曜在军械监一手提拔的新主簿,在李曜不在的rì子,总揽军械监常规事务。要是按照现代说法,这位就是军械监里除了李曜之外的第二号人物,可以被称为“常务副掌监”。按说今夜一切以作战为先,他不该来打扰李曜,但他既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前来,必然是有要事,李曜不能不见。
当下李曜便让李袭吉请顾艋前来,顾艋见了李曜,也顾不得多礼,拱拱手便言归正传,道:“掌监,拓跋氏要求将我监收购的原材料涨价,价格要求翻倍。”
李曜目光一凝:“嗯?”
顾艋叹道:“他们可能发现冷锻甲的问题了。”
李曜心中一动,轻哼一声:“我教你们的‘商业手段’呢?”
顾艋摇头道:“此番他们态度非常强硬,以前的手段都没起效。掌监,实则以我军械监之财力,莫说涨价一倍,便是十倍也承受得起,只是若答应他们,今后……”
李曜沉默下来。
盔甲的防御xìng在材料上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钢铁表面硬度,二是钢铁耐冲击xìng与强度,三是钢铁材料厚度与结构构造。李曜所推行的jīng兵政策,中高级将领逐渐换装冷锻甲,这是从宋、夏时期的战争中摸出的一条捷径。
历史上,由于大宋钢材原材料不如辽金西夏,所带来的问题和结果就是,增加材料的厚度,这样盔甲不重也重了。盔甲的重量被提升后,防御xìng增强一些,但是所带来的是不合穿戴的问题,故而使士兵对增加的重量不堪忍受,人体的承受能力还是有限的,所以在史料中会出现全装不齐,所以才会大量使用纸甲,还有用铁甲换纸甲使用的现象,所以才会在史料中,有士兵典当武备换吃喝,甚至到了南宋晚期扈再兴对军队的甲胄杀重以轻,更造轻甲,长不过膝,披不过肘,兜鍪亦杀重为轻,马甲易以皮。也正是因为这烂事,才使得大宋朝中有人抓住了这个现象,作为把柄,在政治上打击朝中对手,以稳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在武备出现问题后或相互推卸责任。另一方面由于大宋弓弩威力的增强,弥补了甲胄,“防御xìng”不足的缺点,使得军队在后期战斗力有提升。
在镇戎军可把敌军的铁甲匵藏相传以为宝器这一问题上,从唐代开始个人收藏武器就是犯罪,等同于造反,对军人也是如此。军人除了担负值班和cāo演的可领取武备外,其它的都得收归库放保管,平时就是屯恳种菜出粮食。甚至李曜还知道,给岳飞定的罪名就有造反,抄家的结果就有收藏武器甲胄!所以才会有这件西夏高级盔甲,并没有穿在某一位宋朝的镇戎军将领身上的解释。
镇戎军不敢穿在自己身上,任何情况下都不敢,除非想造反,穿在自己身上,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在权力斗争中,给对手留下把柄,所以才是藏于库中以为宝器。说到宝器就好有一比,洋锺洋马儿,就是西方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故宫里不是尊为宝器?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人用的瓷器,在他们那里不是也尊为宝器么?被中国人当垃圾处理掉的废渣,不就是老外当成宝物的稀土么?
李曜于是想起沈括大人在《梦溪笔谈》里讲了冷煅甲这个问题,但是他不知道是咋会事,只知道青堂羌的人用冷锻的方法可以造甲,而这种方法搬到大宋就造不出来了,这个问题李曜知道,问题就出在材料上。即便是青堂羌的人如果用了大宋产的原材料,也会造不出冷锻甲的,两地出产的材料都不一样,在硬度,塑xìng,强度上都不相同,用同样的方法加工,结果都是不一样的。用于冷煅的甲,在古代有两个阶段,前期叫退火调质,消除材料应力,后期冷煅不需要用火,自然锤锻,原材料必需具备两个条件,有很好的塑xìng(延展xìng),抗疲劳与断裂xìng在锤打下延展,在提高表面硬度的同时,甲片内部仍有韧xìng,而不会最后产生断裂。冷锻甲就是非常非常一般的盔甲,对西夏来说,没有任何加工难度。冷锻的实质就是冷轧,材料不经加热直接在室温下进行的轧制过程,在冷轧过程中金属材料有硬化现象。而这种硬化就是提高,原材料的表面硬度。
通过热段出的甲片,不是做出那个样子就可以了,还需要正火,回火,淬火与退火热处理工续,冷煅的甲在后期就不再需要这种工续;通过热段的甲是必需热处理的。热处理技术,才是金属工艺中的考手艺的。这么说吧,这里面要掌握的就是火侯温度的问题,那个时侯可没有检测温度的设备哦,全凭长期积累起来的个人经验,就是同一个人,同时打几把同样的东西,也有软脆的差异,成功率很低,好不容易打造成型,最后一手难成正品。这也是热处理技术在中国,到目前为至一直落后西方的历史原因。至于热处理热段出的甲片?那只是一种奢望,打刀剑可以,打甲片难,不要说有多少人能够掌握这种技术,即便是有很多这样的人材,看看能不能先满足做刀剑的需求。而真正使他怀疑的是宋人可能没有发现在冷轧过程中金属材料有硬化的现象,而这种技术起源最早出现在中亚地区。
大宋出的材料不具备冷锻的条件,用冷锻的方法根本没法加工,不是太软就是太硬,非要这样加工的结果就是甲片最终因金属疲劳而发生断裂。所以宋人是用热锻的方法来加工甲片,最后样子做的象那个样子,而xìng能却完全是不一样的。盔甲甲片的(所有材料)硬度与结构强度,抗冲击xìng是一对矛盾的对立体,硬度越高它就越脆,塑xìng越高,它就越软。要做到有足够的表面硬度兼有抗冲击xìng能,除了加工手段外,基本xìng能取决于材料。而材料的来源,是自然条件下的地理资源,天生的。
大宋用热锻的方法加工甲胄,真正需要的是金属材料的渗碳技术,渗碳工艺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工艺,在中国,最早可上溯到2000年以前。渗碳,是对金属表面处理的一种,采用渗碳的多为低碳钢或低合金钢,具体方法是将工件置入具有活xìng渗碳介质中,加热到900--950摄氏度的单相奥氏体区,保温足够时间后,使渗碳介质中分解出的活xìng碳原子渗入钢件表层,从而获得表层高碳,心部仍保持原有成分.相似的还有低温渗氮处理。这是金属材料常见的一种热处理工艺,它可以使渗过碳的工件表面获得很高的硬度,提高其耐磨程度。然而渗碳如果浓度突然过渡就是表面与中心的碳浓度变化加剧,不是由高到低的均匀过渡,而是突然过渡。产生此缺陷的原因是渗碳剂作用很强烈,同时钢中有、Mo等合金元素是促使碳化物形成强烈,而造成表面高浓度,中心低浓度,并无过渡层。产生此缺陷后造成表里相当大的内应力,在淬火过程中或磨削过程中产生裂纹或剥落现象。很显然如此复杂要求jīng细的工艺技术,不是街面抓几个所谓的匠人所能掌握的,没有长期的从业经验,就无从谈起。相比于冷轧技术也是提高钢铁料的硬度而言,热锻的加工难度大了许多,而且很难掌握。
事实上,我们现在常见的大多材料如轧丝,轧板,煅件非jīng密结构件都没有什么后续的热处理。需不需要热处理要看用途和使用目的。就盔甲这个东西来说,传统的做法如《武备志》臂系式:一名臂手,每一副用铁一十二斤,钢一斤,折打钻锃重五六斤者,以热狗皮钉叶,皮绳作带,铀布缝袖肚……至于包钢法,菜刀的做法,那么有谁见过菜刀也拿去热处理的!热煅都不一定要热处理,道是要求很高的刀具热煅常见热处理的。
华觉明说宋朝也有冷锻技术,李曜觉得未必,如果有这冷锻技术,那么乌锤甲锁子甲就会广泛应用,而不会出现今人多于甲札之背隐起,伪为瘊子,虽置瘊子,但无非jīng钢,或以火锻为之,皆无补于用,徒为外饰而已。这已充分说明了到宋朝冷锻技术(本质就是冷轧),宋人还没有搞懂。乌锤甲锁子甲这一类东西都是外来作品,常以贡品的身份出现,到清代也是如此。后世沈阳故宫收藏锁子甲百余件,款式多样,有带袖、无袖之分,圆领、围领之别,还有无领无袖的护胸甲。有的锁子甲上焊有铜牌,上刻有使用者的名字。锁子甲的铁环有“大扁环”、“小扁环”、“大圆环”、“小圆环”、“细小圆环”、“弦纹环”、“扁套环”等多种式样,制作工艺繁杂、细致、十分坚固。这些锁子甲虽不是努尔哈赤时期的文物,但式样基本相同,它们是清中期西北少数民族的进贡品或缴获的战利品。
还有一点,现在发现除了可以热处理外,还可以在常温以下的冷处理,虽然把这种冷处理技术也归纳在热处理技术中来讲的:低碳微合金钢能够发生铁素体动态再结晶.碳含量低,动态再结晶易于发生.铁素体晶粒尺寸可以细化到l.1μm,从而使钢的强度大幅提高。应用要点:多用于低碳钢、低合金结构钢以及工具钢制件。cāo作方法:将淬火后的钢件,在低温介质(如干冰、液氮)中冷却到-60~-80度或更低,温度均匀一致后取出均温到室温。
低温轧制特别是在铁素体区轧制是一种现代才讲的技术,冷煅相对于热煅而言只是温度上高低的定义,事实上低温轧制的温度也是很高的。辽金西夏不同于大宋,地理条件可以解释基于热处理定义下的冷处理技术,很显然大宋很难获得温度在摄式零下几十度的条件,很显然低温轧制定义上是一种很多人并不了解的金属工艺技术,可能会想象会是摄式零下的温度,事实上是摄式500℃-600℃度,已属于退火的范围了,冷煅相对于热煅很难有人注意到两者间有温度高低的界线,而普遍对冷煅慨括为常温下的定义。这也是李曜对西夏冷煅甲在金属工艺方面的看法之一,也算是针对前面讲的常温下冷作硬化后的第二种观点。换句话说,冷煅与热煅只是两种加工方法,是理论上的定义,在成品件上,可见相互之间都有应用。热处理与冷处理也是这样,就看个人如何去理解这温度的高低了。
也就是说通常人们眼里的冷煅是常温下的冷轧,热处理是通常定义下的热处理,而另一种看法却是古代的冷煅是现代定义下低温轧制(500℃-600℃),后序处理的方式是冷处理(摄式零下几十度)。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讲的但无非jīng钢,或以火锻为之,皆无补于用,显然是就热煅而言的,沈括显然也对冷煅的定义与后序的冷处理技术也是不了解的。含硫量高导致钢材的红脆xìng,到南宋以后,大量普及煤炼钢铁,煤是一种价格低廉的燃料,这样大大提高了铁中的硫磷杂质,到500℃-600℃时很难再煅打,而大多数的碳钢及低合金钢,都在270℃至350℃范围内发生脆化现象,中碳钢在400℃至550℃脆化,而含碳高的工具钢或结构合金钢在500℃至570℃脆化,古代讲的热煅应该属于600℃中高温以上,也就是沈括大人在《梦溪笔谈》里讲不能冷煅的只能热煅的由来。
也正是因为材料的原因,工匠想方设法想通过自己的手艺来满足选为法式的需要,而选为法式的标件,就是选出最好的。由于原材料也有个体间的差异xìng,能达到标件这个目的却很难满足需要,这就是讲的最终降式造甲中的轻重通融。工匠想方设法搞出的加工技术,用专家常讲的话说就是夹钢、百炼钢、团钢、炒钢、冷锻、“镔铁”钢(乌滋钢)、坩埚钢等等,而这些大多是文人的分类,并不专业,半对半错的写上两笔。在这个问题上,有一句话叫,一招鲜吃遍天,我们不能说那种技术就是最好的技术,条条道路都可以通罗马,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材料是基础,加工是手段,技术的进步需要满足的就是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技术不能更新是受材料所限,没有好的材料,连试验的机会也不会出现。
钢铁中的硫含量对盔甲的使用寿命有严重的影响,大宋不断地再造,新甲还没造出,前面造的旧甲已开始腐烂了,这又是一个要命的问题。而南方cháo湿,铁甲比在北方烂得更快,这也是宋军面向纸甲选择的结果。宋朝的盔甲分铁、皮、纸三等。宋代的纸甲的产量也相当多。如北宋仁宗时,曾令淮南、江、浙州军造纸甲三万,给陕西防城弓手。末宁宗嘉定时,蕲州曾在三、四个月中造纸兜鍪一千副所以不从材料上解决问题,盔甲生锈的难题始终存在。即便是有油漆的保护,钢铁中的硫始终要做怪,穿在身上油漆随时都会被磨掉,只要有cháo气,立马开始烂。
中国的铁制品最大的问题是富矿源少,华东华南铁矿的含硫偏高,后来用煤炼钢,含硫量更是超过工业标准。含硫量高导致钢材的红脆xìng,热锻时就不能反复锻打,导致铁兵器质量的下降。中国到南宋以后,大量普及煤炼钢铁,煤是一种价格低廉的燃料,这样大大提高了铁中的硫磷杂质,兵器用钢铁和犁地工具用铁完全不同,但他们显然是忽略了用途,含硫磷高的低劣生铁,虽然脆,但犁地工具用铁就这种用途来说,需要粗厚才能深耕的犁齿,良好的硬度能提高耐磨xìng。因此,宋朝皇帝降式造甲,就是因为看到了完全将所有的盔甲标准都控制在绝对一致的质量和重量上,是不现实xìng的,所以才会适时下御旨降式造甲,降低造甲的要求和质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算是恰当调整。
而李曜过去趁拓跋氏“不懂行”,通过他们弄到了一些上好原料,此时换装到了队正,正在考虑全军换装,结果便出了这种情况,不得不说是个麻烦。尤其是麻烦还出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更是让他心烦。
他思来想去,忽然摆手道:“那你就去告诉他们,不卖就不卖,这生意咱们不做了。”
顾艋瞪大眼睛:“不做了?那……换装怎么办?”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五)
面对顾艋的震惊,李曜面sè坚决:“换装暂缓!”
他见顾艋惊得一时失声,才稍微放缓语气,沉吟道:“我料拓跋氏并无这等能耐知晓我河东军械监之冷锻甲一旦少了他的原料便制造不成,他们或许只是试探,之所以装作态度强硬,也无非是为了给我等造成心理压力。俗话说得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以为非他不可,我便偏偏不使他如意,前番你不是与我说了,我河东军械监每年与拓跋氏方面交易,使他们大获其利,恐怕占据了他家收益三到四成?哼,那便停了这生意,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耗不起!”
顾艋深吸一口气,思索一下,道:“先耗不起的,自然是他拓跋氏,只是这一来我河东军的换装速度就将大大减缓,如今冷锻甲的换装,开山军基本完成,其余诸军,黑鸦军、铁林军算是换到了队正、队副一级,而再后的诸军,有些连队副都还未曾拿到冷锻甲,此时我军械监忽然喊停,某是怕掌监……您可能会为人诟病。”
李曜冷哼一声:“诟病?谁不服气,让他来与我说!”
顾艋干笑着搓搓手:“掌监说笑了,他们再不满,也自然不敢来与您说,要不然没准暂缓就变成停换,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李曜嘿嘿一笑,看了看越来越近地对岸,语气发沉:“过去几年,我军械监对他们的要求几无不允,倒是让他们越发不知轻重了……今后,军械监发放军备,一切按照某的调度来进行,若是有人质疑,你只管将责任推倒我身上便是。”
顾艋心中一凛,暗道:“掌监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要挟宝自重,原先军械监分配物资,按说是要经过节帅王府,不过节帅王府那边,大王是不问这些事的,盖太保对军械监的报备也极少驳回或改令,只是不管怎么说,这事至少名义上是由节帅王府直管,如今掌监这话……”
他不禁问道:“那……节帅王府那边?”
李曜淡淡地道:“此节无须担心,某自会拿到大王教令,叫任何人说不出半句多话来。”
顾艋听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
李曜问他还有何事,顾艋一拍额头,道:“掌监不问,某还真要忘了。”他皱起眉头,用劝谏的语气道:“掌监,‘火神液’的进展非常不顺,这一个月来,又引起了四次爆炸,死了十一个,伤了三十几个……很多工匠都不愿意进‘火神液’攻关组,技师们也颇为忧虑。您看……是不是能暂缓一下‘火神液’的研究?”
李曜也皱起眉头:“又炸了四次?”他迟疑一下,点头道:“计划可以暂缓,不过不能全部停下,愿意留下的,让他们留下,薪酬涨三成,并将攻关奖励再提高一倍。”
顾艋张大嘴巴:“现在的攻关奖励已经三十万贯了,再加一倍可就是六十万贯了,这笔钱足够整个开山军近一年的粮草、马料和除武器装备外的rì常开支了。”
李曜沉声道:“我知道,但是火神液必须继续试验。”他盯着顾艋的眼睛:“与其他攻关一样,这东西今后的作用,远超你的想象。”
顾艋轻叹一声:“掌监高瞻远瞩,某自无不服,既然掌监这般坚持,某还能说什么呢?这就回去安排。”
李曜点点头,叮嘱道:“还是那句话,安全第一,测试的时候务必小心,务必避免出现人员伤亡,尤其是那些看懂了我对‘火神液’综述的技师工匠,更要保护妥当。”
顾艋苦笑道:“倘是别事,艋无二言,只是这火神液实在是……只能说尽量了。”
李曜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这“火神液”是何等危险,因为所谓“火神液”只是他就着中国人的习惯语言随口编造的一个称呼,这玩意在现代有个更简单直接的名字,叫做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这东西,是意大利化学家索布雷罗在十九世纪中叶,用硝酸和硫酸处理甘油时发现的一种黄sè的油状透明液体,这种液体非常不稳定,一不小心就可能发生爆炸,而且威力较大。但是硝化甘油是很多烈xìng炸药的重要配料,若是没有它,要制造初期烈xìng炸药基本无望,最多只能琢磨一下黑火药。但是黑火药这玩意比较简单,李曜自己就懂,上次耸人听闻的“引天雷”就不过是黑火药的杰作。然而黑火药毕竟威力太小,李曜集中了储存许久的黑火药,也只炸掉一段城墙,这显然达不到经过无数美国大片熏陶的李曜对炸药的要求,因此火神液——也就是硝化甘油的制造就被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出来,并且提上研究rì程。
然而人无完人,李曜本身在化学领域所知很是有限,因此对制造、保存、利用硝化甘油的指导未免有些过于大条,而且化学工业这个东西,它不比简单的机械物理,它需要非常完整的配套体系才能成功。李曜手头所拥有的,不过是唐朝时代的一些所谓“经验科学”,一些手工作坊级配套设施,要想制造硝化甘油,其难度自然是恍如登天。
其实他倒是记得诺贝尔后来制造安全的烈xìng炸药的一些相关知识,而且那些东西的制造反而不比制造硝化甘油要难。因此就算如今火神液计划每个月都要出现几次爆炸,每个月都要让人送命,可他心中再如何不忍,也仍然要求将计划推进下去。
这不是他李曜残暴无道冷酷无情,而是这一关键物资确实有足够的重要xìng。军事应用当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但它的作用,远远不止军事。为此死去的工匠,他虽然心怀内疚,却也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说,你们的死是有意义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为科技献身,说起来还真是有一种难得的崇高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顾艋刚刚退下,李曜身后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他看了看不远处清晰的河岸,知道将军们已然来请命了。
他收起了心中淡淡的思绪,漠然转身,目中唯余杀气,凛然对一起朝他抱拳行礼的诸将道:“都统令:各部依计行动!”
“喏!”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六)
实在抱歉。)
“听崔胤说,德王与王抟奉旨调停我与李鸦儿的战事,按说今rì也该到了吧?”
“大王,李克用最近为朝廷新立大功,风头正盛啊,德王和王抟二人,就算到了,今夜也必然是去李克用营中宣谕无疑。就算要来,也得是明rì了。”
“唔,也是。”朱温说着,眉头却仍皱着:“可不知为何,今rì入夜之后,我这心里啊……就总觉得有点不得劲,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踏实。你说今晚李存曜那小子,当真会如李晡所言,准备反戈一击,并将在明rì上午发动么?”
敬翔微微一笑:“就算他不会,那又如何?哪怕此策只是在他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它不能今晚就长成参天大树,可它终究会要生根发芽,总有一天破土而出。大王,李克用岁尚未老,雄心已弱,当他渐渐失了锐气,河东小辈,谁可与李存曜比肩?既然如此,那若是河东没有了李存曜,则我汴梁何惧之有?”
朱温讶然:“李存曜固然少年得志,可……他当真有如此要紧?”
敬翔郑重点头,沉声道:“不错,此事大王务必信仆!李存曜者,河东之心脑也,余下众将,纵是李存孝那般悍勇无匹,亦不过手足臂膀,甚至手指罢了,其实不足为虑。大王yù谋河东,首要障碍,便是李存曜!”
朱温沉吟道:“原是这般,我却小瞧他了……不过子振,李存曜若是河东心脑,那李克用将被置于何地?”
敬翔仍是一本正经,拱手答道:“大王,李克用nǎi河东之魂魄也。”
朱温闻言,顿时肃然,连连点头称是。
这时敬翔又道:“不过,大王若有所疑,仆为大王思虑,想来确实还有一处空子,须得防备。”
朱温忙问:“却是何处?”
敬翔道:“李存曜此子诡计多端,须得防备他阳奉yīn违,将计就计!”
朱温凛然一惊:“怎么说?”
敬翔yīn沉着脸,道:“他说明rì一早他会领兵佯攻我水寨,而后实际却是反戈一击,他若果真只是佯攻,则我汴军须得与他做好这出戏,但倘若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并非虚晃一枪,而是实打实地来进攻我水寨,我等还以为他只是做戏,根本未曾防备妥当……大王你说,那会如何?”
朱温大吃一惊:“李家小儿,如此yīn险!”他深吸一口气:“若是这般,我水寨丢失,河东军铁骑过河,则蒲州危矣!”连忙持敬翔的手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只是……若然如此,则我等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敬翔笑道:“下令水寨方面,今夜好好睡上一觉,明rì上午,演戏、打仗,两种准备都做足了便是。”
朱温听了,也自展颜:“不错,不错,此事虽险,应对其实倒也不难,方才闻得此中道理,一时心惊,竟尔乱了阵脚,实是不该,幸有子振在侧,使孤无忧也!”
敬翔听了,笑着拱手,一脸君子淡然之s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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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军营之中,十帐九空,德王坐在王抟帐中,见王抟不急不忙地在玩儿茶道,不禁急道:“相公何其悠闲!”
王抟抬头,微微一笑,道:“大王何其焦虑。”
德王没好气道:“我如何能不焦虑!耶……陛下命我出使宣谕,我才刚宣谕完,叫他们收兵罢战,李克用答应得也挺好的啊,怎么刚刚说完,马上又出兵去了!这分明就是欺孤年幼!”
王抟很淡定地伸出食指摇了摇,轻声道:“大王多虑了,晋王此人,xìng子耿直,不是那等阳奉yīn违之人,他若真要欺大王年幼,绝不会是如此做派。想当初张浚为相,晋王那时如何说的?他直接对朝廷天使说:乱天下者必此人。可见其人并不会拐弯抹角。”
德王皱眉道:“那今夜这么明显的大军调动,难道他们闹着玩不成?”
王抟笑着摇头:“自然不是。”
德王越发沉不住气了,一屁股坐下,少年脾气发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王相公,你倒是跟孤说个明白!”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七)
李晔对王抟的信任自然远超崔胤,但崔胤背后站着的是朱温,因此李晔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崔胤现在拖延时间不走,而等着朱温为他“主持公道”,偏偏他与王抟几乎势成水火,那么这时候就有必要放王抟出去避避风头。正是因为这一考虑,才有了王抟陪同德王一道来李克用与朱温营中宣谕劝和之行。
然而德王虽然也算早慧,可对这些事情的思虑显然不及乃父,因此见王抟的话语听来明显偏向李克用,心中就难免有些不满。只是鉴于王抟此时仍是父亲宠信的宰执,才不好挑明了说道。
于是他微微一顿,才道:“纵使如王相公所言,此事非李克用刻意怠慢于我,可是事已至此,他今夜领兵出战,无论胜败,明rì我等去朱温营中宣谕,所受阻力也必然远胜今rì。倘若宣谕不成,陛下责备,却是如何是好?”
王抟心知李晔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比当年登基之时已然成熟了许多,断然不会因此对他二人有何责难,不过德王乃是皇帝嫡长子,心中指望太子之位,生恐有何差池惹父亲怒气,这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劝道:“藩镇跋扈,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况且东平王偷袭河中得手,已使晋王怒火中烧,若无今rì一战,这怒火强压心中,今后反而可能坏事。至于宣谕之事,大王不必过于烦恼,某以宰执之臣奉旨而来,若然无功,自会向陛下领罪……今rì之事,其实关键已不在明rì宣谕之结果,而是今夜晋王攻势是否奏效。”
德王见王抟主动揽过责任,心中好受了些,又听闻最后这一句,不禁迟疑:“为何?”
王抟道:“大王觉得此刻晋王营中还有多少士卒?”
德王摇头道:“这我如何得知?不过……看起来没剩下多少。”
“不错。”王抟点头道:“方才某在帐门处略微看了一下,晋军营寨几乎全军都有动作,此时却安静得过分,若没料错,今次晋军怕是可以称得上倾巢而出了。”
德王吃了一惊:“这……这般决绝?”
王抟面sè终于沉重了一点,沉吟片刻,才道:“虽然某对此亦有些困惑,但从今夜晋军表现来看,似乎晋王打算一战定河中……”
德王张嘴结舌,半晌才问:“可,可河东军并无水军,这一战定河中却是如何打法?虽然已经临近隆冬,但大河尚未结冰,他这铁骑堵在此处过不得河,如何去与东平王一战?”
王抟迟疑道:“河东有无水军一事,今rì似乎……不好说了。”
德王更是惊讶:“王相公此言何意?”
王抟皱眉道:“今rì我等赶到之时,某曾看见河边有不少临时码头,虽然简易,但每个码头都甚是不小,后来某去李正阳帐中闲聊,装作无意之间问起此事,他托言说那是来与河东军做买卖的商船。大王想想,河东军纵然人数众多,如今有河东军械监牵线搭桥,有些商人愿意抓住商机来做买卖,这或许并不奇怪。可商船需要这么大的码头吗?天下有哪几家商号能在这大河上游调动如此多的大型商船?”
德王哪知道这些事,愕然道:“那这是……?”
王抟微微压低声音:“河东只怕已经有了水军,只是料来新建未久,此番又yù奇袭,是以声名不彰。某料晋王今夜倾巢而出,必是指望这支水军为其带来一次出其不意地大胜!”
德王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若果是如此,我二人如今却要如何应对?”
王抟笑着喝了一口清茗,微微笑道:“好好睡上一觉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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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洛阳急报!”
“张将军噤声!大王早已安寝,大呼小叫作甚!有事天亮再报不迟!”
来者刀眉一竖:“洛阳为晋贼所陷,汴梁危在旦夕,你叫我天亮再报?”
牙兵一愣,那张将军已然一把将他推开,在门上用力敲打,口中喊道:“大王!洛阳沦陷,十万火急!”
却说朱温这一晚本就睡得甚不踏实,一只手搂着被中一丝不挂的女子,忽然听得外间隐隐有些吵嚷,本就十分不悦,忽然听见自己爱将张归霸的高呼,竟然说洛阳沦陷,当即惊而坐起,问道:“可是归霸?”
张归霸听见朱温问话,停住敲门的手,急忙答道:“是,大王,洛阳十万火急……”
“知道了!进来说话!”朱温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衣服披上。
张归霸不是个很讲究的,听朱温叫他进去,也未及多想,直接推门而入,谁料正巧看见朱温榻上还有一名女子,正睁开朦胧的睡眼朝他看来。因为朱温坐起,那女子半截身子都显露在外。
张归霸虽然大老粗一个,也知道朱温在外地没有约束的时候一贯对此大大咧咧,可见了这情形仍是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动也不敢再动。
朱温看在眼里,却全没当一回事,随意穿上裤子,起身下床,问道:“归霸夜闯孤王寝殿,想来是有急事?”他身后的女子见他下床时根本没顺手帮她遮掩一下,目中闪过一丝怨恨,自己将被子拉上,假意背过身去,一双眼睛却是直转,悄悄听着朱温与张归霸二人的对话。
张归霸立刻跪下,他不知道方才那女子如今是否遮掩好了,仍是不敢抬头,只是垂首道:“大王,方才接到急报,洛阳被河东军偷袭,已然丢了!”
朱温面sè一变:“你说什么!”刚踏出两步,忽然又站住,皱眉怒道:“胡说八道,洛阳是我心腹之地,四面皆我所有,如何能丢?”
张归霸不敢怠慢,忙道:“果是丢了,徐仆shè几乎仅以身免,谢副使已为晋贼所虏,生死不知!”
朱温又惊又怒,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抓起来:“你说什么?子明被俘,怀玉仅以身免?娘勒个脚!晋军怎么会到洛阳的!他们能飞吗!”
张归霸还未说话,外加忽然传来王珙惊慌失措的声音:“东平王!东平王!那河东李正阳的开山军趁我不备,破我陕州……大王须得为我做主啊!”
朱温还未看见王珙的人影,一听这话,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只觉得胸口憋闷异常,脸上一抽,又惊又怒:“李……存……曜!”
他双目通红,面sè狰狞,却忽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八)
大河东岸的夜空一片暗红,是火光映红抑或鲜血染红,早已经无从分辨。
汴军水寨一片狼藉,倒塌的栅栏、箭塔燃起大火,残手断脚四处零落,时不时还能看见散落出来根本找不到主人的半截肠子,肆无顾忌流淌的鲜血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就是战场。
作为此战主将,李曜一身干净的盔甲显得有些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特别是当他身边两位高大的将领几乎都是浑身血染的时候,这种对比更加鲜明。
一处保存得勉强还算完整的木屋前,李曜环视诸将,面上一点表情也无,与诸将的兴高采烈也是全然不同。
这场景颇为怪异,越是身上鲜红一片的,此时就越是开怀,三三两两的谈笑之间,他是豪气万千,时不时夹杂着放声大笑。这里唯一的例外就是身上并未沾染鲜血的李曜,他面sè肃然,甚至有些发冷,静静地看着诸将,一言不发。
最先发现不妥的是李嗣源,不过他不是善于言辞之人,只是见着李曜面sè不对,下意识轻轻拉了一把站在身边正在与李存审说笑的李嗣昭。
李嗣昭转头,李嗣源立刻朝李曜的方向使了个眼sè,李嗣昭顺着指示望去,就见李曜一脸冷厉,肃立不动,心头不禁一惊,立刻下意识闭嘴,也悄悄朝正在与他说话的李存审使了个眼sè。
如鸟群忽而齐声欢鸣,忽而一齐沉默一般,河东诸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极其突兀地沉默了下来,刚刚还喧哗一片的场所,突然沉寂得吓人。
李曜冷冷地道:“蒲州收复了吗?”
无人应声。
“汴贼擒下了吗?”李曜再次冷冷地问道。
仍是无人应答。
李曜忽然寒声喝问:“大王上源驿之仇……得报了吗!”
他这句话,前面半句只是极冷,而到最后四个字,却似忽然暴怒一般,几乎是吼出来的。也不知是否因为练习《灵宝毕法》的原因,李曜这一声怒吼,竟似有虎啸之威,在场诸将,只觉耳膜震动,心胆俱颤,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李克宁也是下意识低头,心中忽然惊了:“正阳从军不过数载,不意竟有这般声威,只是一声怒吼,便使三军惊骇!”
周德威也是元老重将,心中也是震惊异常,刚才李曜这一吼,竟让他也不自觉地慌乱了一下,作为从军杀伐半生的老将,这实在太过诡异了一些。他甚至觉得,就算李克用怒吼一声,似乎自己也不该这般失态才是,而方才……这是为何?
但李曜却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便将怒气收敛大半,冷然道:“今rì之战,数策连环,错不得分毫,如今才不过拿下区区汴军水寨,尔等便这般志得意满,一个一个,高谈阔论,难不成要以口水淹了蒲州城,再去捉偷锅贼那大王八不成!”
众人听了最后这句,原觉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觉得尴尬异常。
李曜要的就是这效果,心中暗道:“很好,随着我的战绩一次比一次辉煌,在河东诸将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威势。虽然刚才我是玩了一点心理战术,但有句话说得好……装逼也是需要本钱的,现在爷也算有点本钱,偶尔可以装上一装了。”
这是李袭吉轻咳一声,在一边劝道:“副都统息怒,此番朱温偷袭河中,将大王与我河东大军堵在河西不得归镇,诸位将军也是心中憋了一肚子火,如今仗都统妙计、赖将士用命,已然击破汴军水寨,成功渡岸,还怕在这陆地之上让朱温讨了好去不成?是以,诸位将军这才略略兴奋了些……大王慧眼识珠,命副都统总领此战,可谓高瞻远瞩,仆与诸位将军以为,副都统百算无疑,何愁此战不胜?”
李袭吉这个话接得正是时候,可以让李曜和诸将都有个由头下台。
果然,他这话一说完,李克宁马上笑道:“不错不错,被朱温这偷锅贼憋了一肚子火,今个仗着正阳妙计,总算是破了这劳什子的汴军水寨,剩下的蒲州城嘛,有正阳的妙计,有诸将的勇武,克复只在弹指之间……是以高兴了一些,正阳你就不要太过怪责大伙了。”
李曜是李克用义子,算是李克宁晚辈,所以他才会跟着李袭吉的话出头来劝,李曜自然也不可能不给面子,当下再次缓和了一下脸sè,点头道:“既然幺叔这般说了,某便不再多言……如今不是客套闲聊之时,多话就不说了,今rì事关重大,若存曜有何僭越、不周之处,事后定当亲自到诸位府上负荆请罪,还望大伙能够谅解。”
众将刚刚见识到副都统的威严,此时谁敢大言不惭让他事后去给自己负荆请罪?当下纷纷表示,说副都统刚才批评得好,自己方才这一战杀了多少多少汴军,确实微微有些骄傲。正是由于副都统当头棒喝,才让大伙不会吃到骄兵之败,这都是托了副都统沉着冷静、处事不惊的福啊,接下来我等必将再奋余勇,克复蒲州,活捉朱温,直取汴州云云。
李曜连活捉朱温都只是存了一丁点寄望,直取汴州连想都没想,自然不会当真,不过面上还是要有所表现的,终于挤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好,既然诸位都能体谅某这一番苦心,那就好了……令!”
众将这次不敢稍有迟疑,同时肃立候命。
李曜环视一眼:“众将即刻回营,各领本部人马,依先前布置执行,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是从!”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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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匆匆跑来,噗通一下跪倒,嚎丧似的喊道:“大王,不好了!晋军趁夜发动突袭,蒲津渡水寨水寨淬不及防,已然告破,我军……大败,牛将军正在收拢溃兵,准备反击晋军……并静候大王教令!”
“乓”地一声,朱温把一只瓷杯砸到地上,怒道:“牛存节守得好啊!淬不及防?两军对垒半月有余,他身为一线守将,居然淬不及防!好,好,好,好得很!……他还说准备反击晋军?嗯?好啊,你让他去反击,拿不下蒲津渡,我就拿他的脑袋!”
“大王息怒!”敬翔见势不妙,连忙劝道:“大王,事出突然,牛将军虽有罪责,但毕竟还未乱了阵脚,总还知道收拢溃兵……”
“呵?这意思是,他这么临危不乱,倒是他娘的一员良将了?”朱温怒极反笑道。
敬翔忙道:“自非此意……只是大王,事已至此,若是让牛将军再去反击……仆料此番必是李克用大军出动,牛将军就算全军仍在,怕也力有未逮,如此……只怕是逼其投敌,请大王三思啊。”
朱温一惊,立刻回过神来,牛存节此番丢了蒲津渡水寨,本就是大罪,如果再逼他反击,还说拿不下蒲津渡就拿他的人头,只怕他就真的只有投敌一条路了……这么做实在得不偿失。
朱温的脸sè变化极快,立刻一脸失望,叹息一声:“子振无须再劝,孤不过一时怒极,气话而已……前方紧急,孤岂能真这般命他送死?”他微微一顿,问道:“敌军渡河之兵,约莫多少?打谁旗帜?”
传令兵道:“黑夜中难以分辨确切人数,不过敌军攻势极猛,大军源源不断,只怕……只怕对岸晋军差不多倾巢而出了。至于旗帜,目前为止看到的最大一面,是行军副总管旗。”
朱温听得脸上一抽,双手攥紧拳头,咬牙道:“行军副总管旗,又是李存曜!”
他面sè一狞:“传孤王教令,尽起蒲州大军……”
“报!”又是一名传令兵慌慌张张跑来。
朱温怒道:“又有何事!”
那传令兵吃惊道:“蒲州城北四十里处发现晋军踪迹,看旗帜……是……”
朱温大怒,喝问:“是什么是,是鬼不成!”
传令兵结结巴巴道:“是……是李存孝的旗帜!”
朱温大吃一惊:“李存孝?!”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九)
李存孝之武勇威震天下,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不知何时起,就有传说,赞李存孝“穿心破下无活口,断魂刺出谁人当”。更有传言,说李存孝之枪技有三手绝招,现在只有两招名扬天下,便是“断魂刺”和“穿心破”,而直至今rì,天下间还没人有幸吃到第三招……
对于朱温而言,万幸的是李存孝因被陷害,怒而造反,失败之后被李克用束之高阁,不复再用。
然而在今天这个多事之夜,先是收到消息陕虢、洛阳沦陷,汴梁危急;然后发现李存曜假戏真做,佯攻变突袭,而且时间提前,打了水寨方面一个措手不及,结果水寨丢失,让他有恃无恐守卫蒲州的黄河天险已是荡然无存……原本即便如此,朱温对河中的贪恋,仍使他yù集中兵力反击渡河晋军一波,看能不能趁晋军立足未稳之时将之赶下河去。
谁料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居然又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说北边发现李存孝领兵前来!
李存孝!
这个天下第一悍将,河东第一高手,明明已经被李克用雪藏,料来毕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战场的李存孝,他……居然带兵来战了!
朱温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朝敬翔望去。朱温对李曜很是忌讳,但这种忌讳主要是因为他始终无法看透李曜那慎密偏又离奇的思路,所以面对李曜,他最大的感觉就是憋屈和窝火,是一种拳打棉花、泥牛入海的无力感。
而对李存孝则不同,当年黄巢之乱时,他在李克用营中就曾见过此子,朱温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李存孝还声名未彰,当时李克用营中除了他飞虎子本人,第一勇将是白袍史敬思。但朱温之所以当时对李存孝就有了深刻的印象,除了因为李存孝历来对人不理不睬,一副傲慢模样之外,还因为当时朱温在悄悄试探能不能拉拢史敬思的时候,史敬思无意间说过一句:“三年后,我非存孝十合之敌。”
史敬思有多厉害?光说他是当时河东第一勇将,未免显得有些单薄,且说实战战绩罢。李克用上源驿之后,以酒醉之身逃离汴州,史敬思留下断后,同样以酒醉之身持弓,箭无虚发,shè杀汴军“数百”,而后挺枪力战,杀“数十”,在蜂拥而至的汴军围攻下力竭而死。
所谓shè杀“数百”,或有夸张,但他既然箭无虚发,那么护卫李克用从驿馆一直到城墙,这一路上所shè杀尾随追击的汴军自然也少不了。至于杀“数十”,应该没有多少疑问。
而即便是史敬思这样的勇武之人,也称“三年后我非存孝十合之敌”,那么李存孝的悍勇,自是毋庸再论。
因而此时听得李存孝也跃马出战,敬翔也是大吃一惊,见朱温朝自己看来,想也没想,转头就问诸将:“李飞虎来也,谁敢出战以敌?”
诸将面面相窥,半晌仍无一人出声。
朱温怒道:“便无一人敢与李存孝一战么!”
众将面有愧sè,忽然站在两列将领最后的一人站了出来,抱拳道:“大王,末将愿往!”
朱温见此人站得最远,却出来请命,微微惊讶,仔细看了看,终于想起来他的名字,讶然道:“子明?你……敢去与李存孝一战?”
那表字子明的将领面sè如铜,说话也是铿锵有力,再次抱拳道:“是,大王,末将愿往!”
他这话一说,堂中诸将的脸sè都有些难看,踏白将李思安一贯号称汴军第一勇将,见这将领出来揽战,不禁冷哼一声,道:“王彦章,那李存孝之勇,当世恐无匹敌,当rì李存信yù杀他,他以一人之力,倒拉五马……此非人力能胜!某今rì好心劝你,还是不要拿这条小命去赌……更何况你要知道,你死不打紧,挡不住李存孝,反而让他趁胜进兵,威胁蒲州,那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徐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俊听了,也点头附和:“李存孝天下骁勇,不可力敌。”
朱珍和李唐宾死后,朱温两员爱将分别是葛从周和庞师古,庞师古已死于清口之战且不去说,葛从周从不营私结党,是最让朱温放心的大将,如今领兵镇守汴州,也正是因为他在汴州,刚才朱温才有胆气集中兵力反攻一波,要不然换了别人守汴州,朱温哪里放心得下,早就领兵南下回援了。而除了葛从周之外,足以领兵一方又让朱温放心的的大将也就不多了。
李思安、刘知俊二人都是朱温帐下勇将,也是朱温心底里觉得可堪塑造的两员良将,他二人既然这般说了,朱温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没甚好说,毕竟李存孝的威名和战绩摆在那儿,要逼着人家去挑战这样一个近乎神话的人物,朱温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至于王彦章,朱温觉得他不过是根本没体会过李存孝在战阵之上的那种杀气,所以抱着侥幸之心,想自己万一要是赢了李存孝,立即就是天下闻名的神勇飞将……嗯,不过是想一战成名罢了,却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想到这里,朱温最后的一点勇气都消失殆尽,叹了口气,苦涩道:“大好形势,一朝葬送……此回汴州,就不知何rì才能再复北上,匡平大河以北了。”
敬翔面sè也十分不好,今rì之败说到底,仍是他敬子振再一次败给了李存曜。李存曜步步算计,他步步中招,最后才踏进了这一圈三套的死连环之中。
但朱温作为汴军统帅,这样失望的话说出来,对军心士气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敬翔作为首席幕僚,自然要为他挽回一些,于是道:“今次我等虽然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但是大王也不必气馁,此前曾有一策……仆料仍是有用的。”
朱温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说什么,只是有些有气无力地吩咐诸将:“蒲州不可守矣……各自回营,速速点齐兵马,立刻转道南下,先拿下陕州,然后与通美两面夹击,收复洛阳……另外告诉牛存节,叫他不用反攻了,速速收拢败军,与大军一道南下。”
众将知道事情紧急,连忙领命,谁料朱温这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问敬翔:“子振,你方才是说哪一策仍然有用?”
第209章 出镇河中(二十)
“都虞候,必须得歇歇了!”开山军戊旅旅帅刘河安脸sè焦急地拍马跑到史建瑭身边,哭丧着脸道:“再跑下去,就算人撑得住,马也撑不住了,没了马,就算堵到朱温,也拿不下他啊!”
史建瑭脸sè沉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sè,没说话。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
旁边丁旅旅帅张光远也劝道:“都虞候,真的要歇歇了,再跑下去,马会废掉的。”
史建瑭深吸一口气,道:“军使此前说,这番谋划,最终是大胜,还是大获全胜,就看我们开山军能不能完成这‘最后一斩’,方才渡河耽误了半个时辰,若是如今还不加快速度,军使这‘关门打狗’之计,可就要坏在我们这负责关门的开山军头上了。”
乙旅旅帅咄尔在旁边龇牙道:“直娘贼,要说心疼马,俺这胡儿还没哭呢,你们俩汉儿心疼鸟蛋?要俺说,只要能留下朱温,大王心里一高兴,多少好马要不到?就算他娘的大王忘了这茬,俺们军使还怕没钱买马?”
刘河安和张光远还没开口反驳,丙旅旅帅克失毕已经斥道:“咄尔,就你话多!刚从族人手里弄来的马,就能跟训了许久的战马相比吗?”
史建瑭摆手让他们停止争论,转头问史俨:“战马之事……史右骑,你意下如何?”史俨乃是检校右散骑常侍,史建瑭因此这般称呼。
史俨最善骑兵,训马更是高手,他心疼地摸了摸马脖子,道:“若仍按预定计划赶到军使指定的拦截点,战后马匹至少三成要废,如果赶到之后再有一场大战,少说要废五六成。”他顿了顿,抱拳道:“某本武将,厮杀汉而已,不通计略,一切唯军使、都虞候之命是从。”
史建瑭心中一沉,赶到包围堵截点就要损失三成战马,这个损失确实有点大了,开山军自建军起一直战功赫赫,历来都是依靠军使的妙计,避强击弱,就算敌军本是强军,也会被军使拖成弱敌,然后再打,因此损失一贯较小。如今……至于说赶到堵截点之后会不会大战一场,那是不须提的,必然会有。如此说来,这一战之后,开山军的战马保有量顿时会下降六成,作为一支骑兵军,这损失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他忽然转头,朝在一边端坐马上不言不语的郭崇韬问道:“监军可有高论?”
其实郭崇韬并非监军,不过他此番乃是李曜的“特派代表”,这种情况在史建瑭这些唐时将领看来,不是监军也是监军了。既然是监军,参与决策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此前李曜还特意为此交代过,史建瑭自然不会怠慢。
史建瑭这一问之后,郭崇韬才点点头,道:“略有所思。”
“还请监军道来,以为参详。”史建瑭的口气算是比较客气了。
但史建瑭客气,郭崇韬可未必如何在乎,他所服气的,只是李曜本人,因此闻言也只是淡淡点头,问道:“军械监呈上的那河中形势图,我意十分详尽,不知史都虞候可曾细查?”
史建瑭不知郭崇韬此言何意,但仍是点头:“军使在军械监中设立测绘司之时,就曾对我等淳淳教导说,为将帅者,心中必有宏图,大则囊括四方世界,小则鉴照一村一郭。军使于建瑭而言,一为上官,二为师友。他这番话,建瑭时刻谨记,这河中形势图,自然也是烛照在胸。”
郭崇韬颌首道:“如此便好,那史都虞候可知尚书为何将开山军堵截点定在解州?”
史建瑭皱眉道:“这还用问?解州、安邑,是为两池。朱温兵败南归,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直接向南再转到向东,南下渡河便是陕州;二是先向东到解州,然后直接往南渡河便是陕州。军使命我等去解州堵截,自然是不yù使朱温逃命之中还顺手牵羊,从解池顺了池盐去。”
盐这东西,别看在现代社会似乎并没体现多大的重要xìng,但在古代,那可是至关重要的战略xìng物资。再说,中国古代食盐专卖,往往与国家的军费开支联系在一起。譬如汉武帝食盐专卖的出发点就是对匈奴的战争。东汉初建,光武帝废除食盐国家专卖,听任民众自产自销,是出于收拾民心的考虑。明帝、章帝年间国家军费开支增加,又一度恢复国家专卖。此后专卖与否一直左右摇摆,视国家财政所需而定。
从隋文帝开皇三年到唐玄宗开元初年,这130余年间较为特殊,食盐既不官买,也无专门的盐税。唐代开元虽称盛世,但却因国家机构迅速膨胀,财用不足,国家反不得不又谋求恢复对食盐的cāo纵。安史之乱加速了这一进程,758年,在盐铁使第五琦主持下,食盐国家专卖制彻底获得重建。762年,刘晏接替第五琦,改食盐官运官销为商运商销,允许盐商参与到国家食盐专卖中来。到大历末年(即779年),盐利收入已经占据了唐朝天下赋税收入的一半以上。
总体来说,食盐制度在唐代基本定型,此后历代不过是在此基础上作些修补变通。张謇曾评价中国的食盐专卖制度,认为唐代是最重要的分水岭——唐代之前的盐法“公诸民”;唐代之后的盐法“私诸官”,一公一私,一民一官,有着本质的区别。
虽说是官家所有,但军阀乱世,谁占着地方,盐池就是谁的,这个也是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只是占着盐池的军阀,多半还是会每年给朝廷上贡一些,以示自己仍是唐臣罢了。
而既然如今王珂被朱温所代,李克用又yù夺回河中,那么站在河东的立场上,盐池所产已经是河东私产,不让朱温顺手牵羊以免资敌,也是常理之中。
也就是说,史建瑭的理解没错。
但是郭崇韬却问:“既然只是为了避免朱温顺手牵羊,而且军使已经断定,朱温必走解州,那么我们设伏在解州之南、朱温的必经之道上,岂不是比设伏在解州更好?要知道,朱温如果顺手牵羊,带上了大批盐巴,其在路上一旦被我军伏击,所受的打击必然更重!”
史建瑭微微一呆:“这……”他脑子里一转,有些疑惑:“郭崇韬说得的确有道理,可是军使历来算无遗策,难道这一点他便没有料到?这不可能,可是……若军使料到了这一点,为何还要我等去解州设伏?这其中又有什么用意呢?”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一)
李曜让开山军直接开到解州堵截朱温,其用意并非在军事上,而在政治和心理。从政治上来说,如果开山军将朱温堵截在解州以外,那么朱温此来河中,连盐池长什么模样都没见着,这对冲着盐池利益而来的汴军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从心理上,李曜要给予朱温一种强烈的暗示:但凡有我李正阳在,河中两池你别说染指,就连看都没机会看见!
李曜一贯擅长心理战,这次命令开山军将朱温堵截在解州以西也是其庞大设局中很重要的一环。然而有句老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李曜并未就为何这般下令进行解释,而郭崇韬这个特使“监军”和史建瑭这个主将都只是从纯粹的军事方面考虑,思来想去都觉得在解州之南堵截朱温,比在解州之西堵截更好。因为朱温经过解州必然会尽量携带大批盐巴,于是其在行军之中,便要分出更多的兵力进行运输、护卫,明显会使得开山军的奇袭更加奏效。
史建瑭心中一有迟疑,其余人自然更不是郭崇韬的对手,纷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再加上他是李曜特派而来,算是有些临时监军之意,众将也很难与之相争。而且话说回来,这一路上破陕虢、陷洛阳,郭崇韬沉着镇定,屡出妙计,也让众将觉得这监军确实是有些本事的。虽说他此时的意见与军使原先的命令略有出入,但军使此番设局如此庞大,一环扣一环,要说其中偶尔百密一疏,那也是说得过去的不是?当然最关键是:现在战马真的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要是按照军使之前的计划,别的不说,就光是这战马的损失,就已经可以用巨大来形容了。
如此一来,开山军高层便达成了一个统一意见,史建瑭心中虽然忐忑,仍然下达了立刻下马休息的命令。
开山军中胡儿甚多,汉儿与胡儿同在一军久了,对于马匹的喂养保护,也都早已了如指掌,他们都得到了通知,知道可以休息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下马之后顾不得休息,喂马、洗马,包括为马匹做松弛肌肉的运动,都抓紧时间在做。更何况开山军骑兵之中,战兵只有一半,剩下一半都是辅兵,养护马匹、运载战斗器械,平时都是他们在做,此时因为时间紧迫,战兵们也加入到其中。
机械化作战时代,机器尚且需要维护,何况战马?而且事实上,战马是个很娇贵的“战争器材”,过度使用会掉膘,这还是轻的,再严重就是直接“报废”,再也无法作战,只能从战马转成驮马,由于战马资源有限,这种损失任何一大势力都是会尽量避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史建瑭、史俨这批将李曜视为神灵一般胡儿将领才会被郭崇韬说服。
好在李克用是沙陀之主,沙陀本是突厥分支,沙陀族的战马,从品种上来说就是蒙古马,并不是娇贵如欧洲某些战马一般,对于食料的要求不算高,适应能力也比较强。而且沙陀大军出征,除了骟马之外,也是带着母马走的,因为一部分母马可以提供马nǎi,这也是一份不错的补养。
当然,开山军中也不全是蒙古马,由于沙陀族内迁之前所处西突厥疆域附近,因此马群中也有为数不少的哈萨克马和一部分大宛马。至于马匹的配备,按照“军中自有阶级法”的原则,旅帅以上必然配备优秀大宛马为战马,队正以上必然配备哈萨克马为战马,普通骑兵战兵在从军生涯中,若斩首超过二十,也可获得战功奖励,配备哈萨克马为战马等等。至于李曜本人,由于其一贯坚持“以身作则是最好的命令”,因此其配备的战马,目前也只是哈萨克战马——这是因为他个人的斩首记录已经超过二十名。当然,李克用曾经赏赐给他的四批大宛良马,也在他的马圈之中,不过他只在平时骑乘,战时反而会换乘那匹哈萨克马,以示公正。正是因为他这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作风,开山军中无论尊卑,对他个人的尊敬可谓万众一心,李曜辛苦树立的正面形象,目前看来几乎是不可动摇的。
蒙古马再怎么适应粗放管理,必要的养护工作做完,也差不多又过去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辅兵们极忙,不仅要养护马匹,还顺便弄了顿饭。由于时间紧迫,吃得自然没法讲究,好在军械监几乎等于开山军的私产,吃的东西倒是不差,只是做得粗糙了点,幸而开山军从其前身飞腾军开始,几乎一直处于作战和高强度训练当中,对吃的问题还算不是很讲究,大伙儿匆匆填饱肚子,史建瑭就传令再次启程。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史建瑭匆匆带兵准备伏击之时,李曜正骑着他那匹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褐sè哈萨克战马领兵追赶朱温的汴州残军。
朱温这一战败得算是够彻底,步骑七万浩浩荡荡而来,加上陕虢王珙倾家荡产搜罗来的的七八千兵,差不多是八万大军,还有约莫三四千水军不算。而如今却是如何?
水军在水寨中被李曜连锅端,一条船都没跑掉,水军战士到底战死多少,逃散多少,反正是没法计算,总而言之一句话:此番北上河中的汴州水军全军覆没。
步骑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水寨攻守战中,牛存节统帅的一万五千步骑被打散,最终收拢残兵约莫八千。朱温自己领着大军从蒲州逃出之后,被李曜带着河东军战兵主力迎头暴打一顿,那时节河东军眼看大胜,憋了半个多月的火气全撒在战场上了,而汴军只道背后还有李存孝杀来,可谓前有虎后有狼,一门心思要跑,战斗力了不起还剩一半。
本来汴军野战能力就不如河东军,这一来还有什么好说?李曜亲自带兵一顿暴打,河东诸将都争先恐后在这位急速窜起的新秀副都统面前展现自己的勇武,带兵冲锋那真叫一个毫不惜身,打得汴军哭爹喊娘。面对如此危急的局面,朱温亲自派出牙兵作为督战队,然而在这等时候,督战队上去临阵砍了上百颗脑袋之后汴军仍然顶不住,最终退却变成溃退,要不是朱温军法严酷,汴军上下只怕非得变成溃散不可。
但即便如此,朱温领兵狂跑一阵之后再次收拢残兵,也只剩下三万来人,损失接近一半!
王珙这厮打仗不成,逃命倒是一把好手,硬是不离不弃地跟着朱温,见朱温脸sè铁青,想着他再怎么败,汴梁根基仍在,中原更未易主,自己还得仰仗他过rì子,连忙过去劝道:“东平王不必心忧,今虽小挫,根基仍夯,他rì卷土重来,必能痛报今rì之仇!”
朱温却没心情跟他客套,直接问道:“你的陕兵还剩多少?”
王珙老脸一红,心中也是一阵绞痛,苦涩道:“仆之陕兵不比汴军jīng锐,被沙陀这一番好杀,如今……如今怕是有个一两千就是万幸了。”
朱温摆手道:“牙兵仍在便无甚大事,你此行乃是随我而来,才至有此一败,待孤王为你收复陕虢,免你今年供奉,若河东胆敢出兵犯你,孤王自也不会坐视不理,你可安心。”
王珙大喜,他怕的就是如今失了jīng锐主力,回去弹压不住场面,也怕河东趁势来攻,如今有了朱温的包票,就算河中节帅暂时难以再想,这陕虢的位置,总还是稳当的!
他当即上前大礼参拜:“多谢东平王,东平王厚恩,仆必将肝脑涂地以报!”
朱温笑呵呵地将他扶起来,安抚道:“陕帅不必多礼,重荣公乃是孤王娘舅,陕帅与孤王,算来也是兄弟……既是兄弟,能不仗义?放心,一切放心。”
王珙自然立刻打蛇随尾上,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猛套近乎。朱温笼络人的手段岂是玩笑?三言两语就把王珙哄得自以为真是东平王的兄弟了,自觉陕虢之位安如磐石,今天虽然丢了几千兵马,却也没甚大事,回去之后,再招兵买马便是,正好把陕虢大军全掌握在自己的嫡系将领手中。
朱温将王珙打发走,敬翔忽然在旁边问:“大王真要继续笼络王珙?”
“呵呵。”朱温捋须一笑:“子振以为呢?”
敬翔看着王珙的背影,冷笑一声:“天与不取,反受其害。”
朱温笑了笑,没说话,反而很快沉下脸sè,沉吟道:“李存曜着实某之劲敌,某家数子,搓成一团也比不得他一根手指头,若我有生之年不能将之斩杀,异rì定无葬身之地!”
敬翔听他提起李曜,也只能低头拱手谢罪:“仆无能,未能为大王分忧。”
朱温摆手道:“子振不必自责,是我等此前仍然太过小看此子,致有今rì。”他转过话头,问道:“李存曜虽然厉害,这一rì动兵也算大手笔,但他们也不是铁打的,如今这不是也就跟不上了么?无妨,他终究留不下孤王……只是孤王如今有些犹豫,此来河中,乃为盐池而来,若是连盐池长什么模样都没见着,就这般灰溜溜的回去,未免太过窝囊……我意,此番不走原路,却先往东,去掠解州一番,夺他千车池盐再走才是道理。子振,你意下如何?”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二)
一处高·岗之上,李曜提枪立马,极目远眺,身边一字排开十余名河东名将,众星捧月一般将他置身最中间,气场初现。<ww。ienG。com>
前方三匹快马飞奔而来,居中一名骑士远远高呼:“报!——斥候营申队探知,朱温败军在前方三十里处的郭庄休整小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再次拔营,此刻正往东疾走!”河东军探马斥候十分jīng锐,一般派出之时为三五人一小组,眼前这三人看起来便是斥候营申队中的某一小组,探知消息后立刻赶来回报的。
李曜的表情依旧严肃,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刚刚指挥河东军取得一次辉煌胜利,不仅收复蒲州,而且将晋王宿敌朱温打得丢盔弃甲的大军统帅。
但李曜自己知道,这一次他机关算尽,为的可不只是收复蒲州这么简单!
有河东军械监这个战斗力倍增器在,他从一开始都没担心过无法收复蒲州!
在他看来,打败朱温八万大军、拿下蒲州,不过是最初步的胜利,这一胜利只是为使自己在河东一举树立足够的威严,确立年轻一代将领中不可动摇的第一人地位罢了。接下来的安排,才可以称得上是他的“战略规划”。
首先,他需要提前布局,使得河中大战之后,能够顺利得到河中,也就是得到河中节度使的旌节。这一点是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出规划的,只有得到河中,才可以以此为凭,联结朝廷、河东两方面,同时可以看住朱温,不使其有机会进入关中。以他的手段,只要河中节度使的位置到手,他有信心做好后面的事。
为了得到河中,同时为了给李克用留下更多的元气不被无端消耗,他有限度的介入了幽州事务。这件事单独看起来只是为了给李克用节省元气,不会因为刘仁恭的变节去打那一仗——因为他知道在原先的历史中,那一仗李克用因为轻敌而吃了败仗,损失不小。但是他是个很会利用机会的人,他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介入仅仅达到这么一个目的,因此他同时推荐由李克宁替代刘仁恭。李克宁这个人选,李克用基本上不太可能拒绝,推荐的成功率很高,而作为事成之后的回报,如果到时候李曜自己希望得到河中节帅的位置,李克宁因为希望他支持自己成为燕帅,当然也会投桃报李,反过来也支持李曜。他们二人,一个是李克用最宠爱的幼弟,一个是河东年轻将领中的魁首,互相支持的效果肯定是一加一大于二的。
其次,他需要重创朱温。如今朱温坐拥整个中原,其在人口、经济方面的优势,加上中原地区本身的区位优势,使得汴军拥有极高的恢复能力,君不见清口大败之后,朱温这么快就能再次动员八万大军北上偷袭河中并意图占据?如果此次河中之战,仅仅是将朱温打败,让他顺顺当当逃回汴梁,那么迟则一年,快则半年,这损失他就能够弥补起来。而那时节,李曜这个可能的河中节度使,就要面临朱温倚仗中原深厚根基而恢复实力后的强大威胁了。
为此,他不能仅仅满足于击败。在他的设想中,最好的情况是直接击杀或抓获朱温,一旦如此,汴军内部必然乱作一团。如今朱温所拥有的实力,很快就会分裂,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历史已经证明过了——原先的历史中有记朱温之死,非常窝囊。
朱温年老,张王妃已逝,其骄奢yín·逸已经不可自抑。朱温的荒yín,行同禽兽,即使在封建帝王中也罕有其匹。朱温为黄巢同州刺史时,娶砀山富室女张氏为妻。张氏“贤明有礼”,朱温“深加礼异”,“每军谋国计,必先延访。或已出师,中途有所不可,张氏一介请旋,如期而至,其信重如此”。天祐元年张氏病死后,朱温开始“纵意声sè,诸子虽在外,常征其妇入侍,帝往往乱之”。乾化二年,“太祖兵败蓨县,道病,还洛,幸全义会节园避暑,留旬rì,全义妻女皆迫yín之”。张全义之子愤极要手刃朱温,为张全义苦苦劝止。至于朱温的儿子们对朱温的乱·伦,不仅毫无羞耻,竟然利用妻子争宠,博取欢心,争夺储位,真是旷古丑闻!养子“朱友文妇王氏sè美,帝(朱温)尤宠之,虽未以友文为太子,帝意常属之”。朱温病重时,打算把朱友文从东都召来洛阳付以后事。其亲子“友珪妇亦朝夕侍帝侧,知之,密告友珪曰:‘大家(指朱温)以传国宝付王氏怀往东都,吾属死无rì矣!’”朱友珪随即利用他掌握的宫廷宿卫侍从及其亲信韩勍所部牙兵发动宫廷政变,“中夜斩关入”,“友珪仆夫冯廷谔刺帝腹,刃出于背。友珪自以败毡裹之,瘗于寝殿”。
如果从历史上来说,如果朱友裕不死,这些或许不会发生。朱友裕跟随朱温征战多年,并以仁厚而颇得将士之心。又兼武艺超群,很得朱温宠爱。朱温曾经和李克用一起进攻黄巢的弟弟黄邺所守的华州,黄邺的士卒在城上大骂朱温是叛徒、李克用是助纣为虐。李克用大怒,吩咐手下人向城上shè箭,但没有一个人可以shè中那个说粗口话的士卒。朱温示意朱友裕,朱友裕弯弓搭箭,一箭而中。
由此可知,朱友裕不似朱温的其他儿子一样只有蛮力,也不似朱友文一样只会空谈。他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准太子,在这个战乱时期,这样的人并不多。可惜的是在后来围剿杨崇本、屯兵永寿时病亡。朱温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跟朱友裕的死有很大关系。
从表面上看,朱友珪杀朱温,正应验了中国的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亲的嗜杀成xìng,yín乱不堪,做儿子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有意思的是,朱友珪虽然做了近一年的皇帝,但史书却不承认他。在《五代史》里,他被称为“庶人友珪”,这是他弟弟朱友贞做的好事,他称帝后便废早已自杀的哥哥为“庶人”。而朱温在后来的史官那里也并不是什么皇帝,甚至根本就没有后梁这个朝代。
父子二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命运,无非是两个人都开了各自领域内的先河。
朱温篡位于唐,使得五代称帝者多如牛毛;朱友珪弑父,从他以后,五代人常常把杀父当做儿戏,父子二人都乱了三纲五常。
有其父必有其子,朱温杀了唐朝皇帝而称帝,朱友珪自然也不例外,杀了后梁皇帝称帝。不同之处在于:朱友珪在背上“不忠”的罪名时还背上了一个“不孝”的骂名。
朱温临死前说早就知道朱友珪要造反,事实上,晚年的朱温看任何人都像造反的样子。如果不是自己做了那么多丧天理、没人xìng的事,他至于那么多疑吗?!
朱友珪以臣子身份杀了皇帝后,又被兄弟朱友贞夺位,而其作乱的行为不久之后倒是很快有人效仿了。他的另一兄弟朱友孜总觉得自己是做皇帝的料子,因为他和项羽一样,也长着重瞳。贞明元年,也就是朱友贞把皇位从他哥哥手上抢过来的第三年,德妃死了,朱友贞正在痛苦中。这时,这个双瞳兄弟觉得时机已到,就派了一个愚蠢的刺客去杀哥哥。想不到,哥哥命不该绝,当时正做着一个有人杀他的梦。忽然惊醒,看到一把大刀正要摘自己的脑袋,慌忙抽剑,习惯xìng地说了一句:“又要兵变!”
看官勿笑,对于朱家而言,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发生得有些频繁了。朱友珪与刺客周旋了半天,刺客见不是对手就想跑,被他从后面赶上,刺伤在地。严刑拷问之下,朱友孜浮出水面。毫无疑问,这个双瞳兄弟就这样被哥哥杀掉了。
而他的死又导致了另一个对后梁非常不利的后果。那就是,朱友贞觉得兄弟们太不可信任了,只有经常跟自己在一起的jiān臣赵岩、张汉杰可以相信。信任此二人是后梁败亡的一个主要因素。
如果用连锁反应来解释,那么事实正是:朱温杀唐帝而yín导致了朱友珪杀朱温,朱友珪杀朱温导致了朱友贞杀自己,朱友贞杀朱友珪又导致了朱友孜杀朱友贞,朱友孜杀朱友贞未遂导致了朱友贞信任jiān臣赵岩、张汉杰,最后导致了后梁灭亡。
看起来似乎有些乱,用反向推理法来说:后梁为什么会灭亡?因为朱友贞信任jiān臣。他为什么要信任jiān臣?因为他的双瞳兄弟朱友孜想杀他,所以他不再信任朱家的任何一个人。他的双瞳兄弟为什么要杀他?因为双瞳兄弟见过有人杀皇帝,还见过朱友贞就杀过自己的兄弟朱友珪。朱友贞为什么要杀朱友珪?因为朱友珪杀了父亲。朱友珪为什么要杀父亲?因为父亲是个混蛋。
结果就出来了,朱温是罪魁祸首。
所以,这个祸首一旦死掉,他的这些别有用心的儿子们一个个都不会老实。历史上这些儿子们能打起来,现在也一样能。即便最有本事的朱友裕如今还健在也没用,此人目前只是许州刺史,一旦朱温本人在河中败亡,他手头的实力还比不过呆在汴梁的朱友珪等人。
当然,杀掉朱温难度很大,所以李曜对此一事的期望值并不算太高,他的最低要求是重创朱温,至少让他回去之后记得疼,一两年之内不能再考虑上河北挑事。
目标不同,态度当然不同。对于河东诸将来说,大胜已是确凿无疑,现在就是痛打落水狗,然后等着赏赐便是,一个个自然都颇为开怀。李曜则心里憋着事,没到开花结果之时,他笑不起来。
于是他依旧沉着脸,没有答复斥候,而是转头朝李嗣昭问道:“国宝那边还没有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