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淮扬风云(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晋军被魏博袭击,李存信退而死守,上书飞报太原,晋帅李克用闻报大怒,亲率大军征讨魏博。三月,兵发太原,过太行山,入洺州,继而入魏博军境,横行相州、魏州,攻李固镇在魏州城西南,在李固西50里许的相州境内斩杀魏军万余,直逼魏博首府魏州城。分兵遍掠魏博所属的魏、博、贝、卫、擅、相六州。罗弘信闻报,自知不可敌,连忙告急于朱温。
朱温派飞骑驰奔郓州城下,传命庞师古率部继续围攻郓州城,葛从周分兵入援魏博。
葛从周与氏叔琼、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弃等奉命率数千jīng锐步骑,昼夜兼程,渡过黄河,屯兵于恒水,yù出晋军之背后以断其归路。
李克用率兵回攻葛从周于恒水。汴军知晋兵多善骑战,在阵前多挖掘深坑,多垒土坎。克用爱子‘铁林军”指挥使落落率其铁骑两千冲阵掩杀,葛从周也发其步骑两千出阵迎战,双方激战正酣,不料落落战马遇到土坎突然仆地,张归霸乘机将其生擒活捉。李克用一见爱子被俘,目眦yù裂,不顾一切向阵中冲来,yù救回落落,如同魔咒一般,骑术通神的李克用此番未及入阵,战马忽然也失蹄摔倒。汴军一见,立刻向他杀来,情急之下,李克用回身向汴军率先冲来的一名偏将shè出一箭,汴将应声落马而死,汴兵见李克用之神勇一如传闻,齐齐止步,不敢前往。这时李克用亲兵亲将百余人驰骑将其救回,才脱离危险。葛从周望之跺脚大叹,而后乘势挥军掩杀,此役铁林军损失两千jīng锐。李克用痛失爱子,心神已乱,无心再战,痛哭号泣,率军退去。
落落是晋帅李克用的长子,爱若掌上明珠。克用救子心切,回到行营立即修书一封,派人送往葛从周营中,请其传书朱温,愿从此与汴州尽弃前嫌,永结同好,以赎回落落。葛从周也修书一封交与来使带回。
李克用读罢来信,又是泪流不止,当即召来诸将商议,众人深知李克用深爱此子,齐劝还师本镇,以救落落不死。克用也无他法,只有退兵一途。当即传令,回师而去。
且说葛从周飞书禀报朱温,朱温大笑三声,视左右言道:“李晋帅为救子,竟说愿与某修好,这般不共戴天之宿敌,宁可信乎?”他自然不信能因此与李克用修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令葛从周将落落送交给罗弘信,然后回攻郓州。
罗弘信见李克用大军匆匆退去,重新调集兵马,严防其卷土重来,又知朱温心意,此时不是左顾右盼之机,干脆横下一条心,当众杀李落落祭旗。从此,罗弘信对朱温除了感恩戴德之外,也真正是再无二心了——因为,没有退路了。
李克用既已退兵,葛从周自恒水率部渡过黄河,仅7天便屯兵于杨刘城北约30里,在郓州城北约百余里,复与庞师古合兵进攻郓州。
郓州城西门外有古乐亭旧城,时为郓兵据守,庞师古、葛从周yù攻而下之,朱宣惧其为汴军所有,于是发城中之兵往援乐亭守兵,谁料不仅乐亭城被攻陷,又损失数千城中兵马。自此,兖、郓二州所有属城皆被汴军攻占,兖、郓二城已是孤城自守。朱宣又多次求援于李克用,克用也发兵yù过魏州以赴援之,可均遭到罗弘信的拦击,不能前往。
不得已,李克用再派李存信率大军入魏博境,朱温命葛从周赴援,仍屯兵恒水以拒之。不久,李存信攻贝州临清县城,葛从周率部驰援,两军相战于宗城(在临清城西北)。此役汴军失利,晋军乘胜追至魏州北门方退去。不久后,李克用再次亲率大军攻魏州,魏州兵拒战于白龙激在魏州城西数十马,大败而退守魏州,克用追击至观音门(魏州罗城西)。葛从周奉命相救,仍屯兵于恒水,朱温自统大军继其后。李克用得报:“朱温已亲率汴军救援魏州,现已兵至内黄”,本yù出战报仇,谁料此番因李曜已然南下,军械监并未做出要打大战之准备,因而军备军需竟然不齐,盖寓飞马而报之,李克用愕然之下,长叹一声,不敢再战,急传令退军还镇。
其实李克用也好、盖寓也罢,他们都不知道,军械监的储存军备是足够的,即便李曜私下卖掉大批军备,然而仅用军械监剩余储备,支持十万大军打个半年,也绝无问题。军械监这边真正的问题在于:今时今rì,只要没有李曜的手令,几乎没有人能从军械监提出任何军需!
听闻李克用退兵,暗地里大松一口气的朱温也立刻还镇汴州,同时命葛从周等率援救魏州汴军,赴郓州会庞师古,继续围攻郓州城。
朱宣军需将尽,兵将rì少,食用不足,形势逐渐危机,自知不能与汴军再相攻伐,于是增固城墙,加高城垣,又深掘拓宽城壕引清河水,以求固守待变。
时rì穿梭,朱温攻城的一切准备就绪。当月十五,庞师古驱动兵马,设营于清河西南,十七rì,命诸将多造浮桥,葛从周乃取清河内小船,用野葛把舟连在一起。二十rì夜,葛从周顺水移索船至城南壕上以为浮桥,其他各部也将浮桥移到城壕之上,庞师古命中军率军冲过浮桥,架云桥跃上城垒,喊杀之声震动田野,郓州兵大惧溃败,朱宣料知不能守,乃在心腹亲兵的保护下,携带家眷抛军弃城出东门yù逃奔兖州,葛从周闻讯,率轻骑追至中者改在郓州城东向县境,朱宣及妻荣氏走投无路,隐匿于山野乡民草栏之间,乡民以为是贼,举棍痛打,情急之下只好以实相告,乡民恨其连年构兵害民不得安生,竟将其擒住缚献于葛从周,押赴汴州。
二十三rì,朱温入郓州城,命以庞师古为天平军留后。
时兖州城中粮尽,朱瑾与史俨、李承嗣等出城往丰县、沛县觅粮,只留康怀贞等守兖州城。朱温得报,立刻命葛从周为先锋,率锐骑昼夜疾驰攻兖州,自与庞师古率大军继后,以长子朱友裕为知郓州兵马留后,驻守郓州。
郓州城至兖州城仅150里许,葛从周率部昼夜兼程,仅一rì就抵城下,不久汴州大军又至。兖州守将康怀贞、判官辛结、部将胡规、阎宝及朱瑾次子朱用贞闻郓州已经失守,朱宣被擒,便举城投降。朱温闻讯,立刻率汴军入兖州城,获朱瑾妻。朱温见其貌美秀雅,当即收入后堂,伴侍卧床。
朱瑾闻兖州危急,当即驰援,可已被汴军占有,叹无所归,只得率其部众趋奔沂州,沂州刺史尹处宾闭城拒不接纳,又投奔海州,与海州刺史朱用芝及太原将史俨、李承嗣等yù共保海州,可庞师古率大军近逼海州,朱瑾自知不能守,乃率部众及州民投奔淮南杨行密。
杨行密得报,亲自上门拜访客居淮扬数月的李曜,二人密会半rì,无人知其所商。
待得朱瑾一行进了淮扬境内,杨行密带上李曜,亲自至高邮迎接,解玉带相赠,表朱瑾为徐州武宁节度使,朱瑾落魄至此,竟得如此礼遇,心中感怀,从此尽心效命于淮南,河东将领史俨、李承嗣也随入淮南,暂时听命于李曜。
且说朱温命庞师古追击朱瑾于海州,自己率队回汴州,其夫人张氏前来迎接,相见之后,朱温告之道:“朱瑾之妻现无所依靠,某意,不如把她带回汴州安置,她如今也随军而来。夫人既来,一切皆听夫人处置!”边说边与张氏进入行营。
张氏深知其意,假装全然不懂,遣人请瑾妻前来相见,瑾妻见张氏后大礼参拜,张氏见其果然娇艳秀美,也以礼回拜,然后上前拉着她的手流泪道:“兖州、郓州与汴州同姓朱,曾结盟为兄弟,不想昆仲间因小故而大生干戈,竟使姐姐受辱至此。假如他rì汴州不幸失守,我不也将似姐姐之今rì吗!”
说罢,又哭泣泪下。朱温闻听此言,心中发虚,不敢再有他想,便与张氏商议,不如将她送到佛寺安置。瑾妻本不yù相从朱温,乐得听从,张氏便度其为尼姑,且每年在财物方面多加资助。
自此,朱温尽有宣武、宣义、河阳、佑国(洛阳)、忠武、感化、天平、泰宁诸军,中原20余州皆为朱温统辖之地,惟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尚保有青州、淄州一道,然也服于朱温。
朱温与朱宣、朱瑾自结怨以来,前后10次举兵兴师攻郓州、兖州,4次败绩,终尽有二州之地,算是实现了争霸中原的志向。
与历史相比,此番朱温攻占郓州、兖州之时他才年仅43岁,比史书中早了三年,如此“年纪轻轻”就几乎统一了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成为当时实力最强的藩镇,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原霸主。
中原,是西周的王畿之地和其亲族诸侯的分封之地,故而古时相对于四周边疆及“蛮夷”之地而称其为“中原”,其地包括今天的河南全境,河北、山西的北部,山东的西部,陕西的东部。古来就有得中原者则得天下,失中原者则失天下的说法,所以中原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遂有成语曰:“中原逐鹿”。鹿是猎人们共同追赶捕猎的对象,被比喻帝王之位、国家政权,意思是群雄最后要在中原争夺天下。由此可见中原在历代政治、军事中的重要。在这个藩镇群雄各怀野心而相互攻伐征战的年代,这片具有无限神奇魅力的广裹大地,已被朱温这个狡黯凶悍、野心勃勃的人抢先盘踞。
但,他不满足,他也不会满足。
在朱温看来,在这个不是吞食别人,就是被人吞食的时代,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征战。他别无选择。
脚踏着中原大地,手握着强大的军事实力,心怀着无比的自我欣赏,目睹着动乱不宁的时局变化,他要选择的路就是一条——征战。他绝不想有其他选择。
他将继续利用自己与邻道军镇的矛盾,利用邻道诸军镇之间的相互征伐,不断对外用兵,蚕食邻道,吞并诸镇,以此来不断拓展其统治区境,扩大其军事实力,而后……谁知道呢?
第206章 淮扬风云(四)
淮南扬州,富庶甲天下,时有‘扬一益二”之称。
早在光启三年闰十一月,朱温得兼任淮南节度使以来,就对这片富庶之地垂涎yù滴,也因此导致了汴、徐之战。在孙儒驱逐杨行密而踞有扬州后,朱温在大顺元年曾一度联合杨行密而出兵淮南,结果失利而还;后来迫于战局的变化和战略上的考虑,他不得不痛苦地主动将淮南节度使的职务让给孙儒。景福元年杨行密击败孙儒,复踞有扬州及淮南,扬、汴渐有嫌怨,且曾发生过数次局部战争。但当时由于朱温正集中优势兵力围攻郓州、兖州,又要北御李克用的进犯,故而无暇南征,只能采取战略防守的姿态。现在郓、兖既平,朱温决定对淮南由战略防守改为主动出击。要占有淮南这片富饶之地,这是他10年来一直梦想而没能实现的。
晚唐藩镇间的联合,多非真心,只是一种出于战略上的考虑而已。此时战乱不绝,相互攻伐,使得稍有实力者多怀异志,谋求自立自强,然后拥兵扩张,以求争霸一方。藩镇间或战或和,取从的唯一原则就是利益二字。
扬、汴由联合而反目,即起因于此。早在光启三年十一月间,朱温即得兼领淮南,便派李播为淮南留后,选遣内客将张廷范赴扬州告知杨行密,行密闻以其为淮南副使则喜,又闻另派李播来主政淮南,当即不悦,面有怒sè。张廷范大惧,害怕自己被害,便偷偷逃回,告之朱温。朱温心情怨愤,然迫于时局也无可奈何,便表以行密为淮南留后。时在文德元年(888)初。
不久,杨行密败于孙儒,弃扬州而转攻宣州,于龙纪元年(889)六月,擒宣款观察使赵惶。朱温与赵惶颇有交情,遣使请行密释放赵惶。行密却全不买账,将赵惶斩杀后割下首级送到汴州,以绝朱温之想,并谎称:汴帅说晚了,人已斩杀,现只好将其头颅送上。朱温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办法。
大顺元年六月,朱温表荐孙儒为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对此也大为不悦。景福元年,杨行密复有淮南,十一月攻讨庐州,刺史蔡侍与舒州刺史倪章联兵,遣使送印于朱温以求救。蔡侍本行密旧将,行密以其守庐州,他竟以州降孙儒,并掘行密祖坟。朱温时正攻徐州,收其印而以其为反复小人不救,且传书告行密,行密也以书谢朱温。
行密自从复据淮南,经费极为不足,想用茶、盐来换取本地百姓的布帛。其掌书记高歇劝阻道:“扬州、淮南久经战火,百姓十室九空,如果再渔利于民而使其更加困苦,百姓也定会重新叛离而去。不如以我所有而邻道所无者,与邻道进行贸易,何患军用供给不足!”
行密深以为是,于是与邻道进行贸易。他以茶叶一万担命押牙唐令回押运到宋州、汴州进行贸易。时朱温既得时溥感化军,遣使至泗州(在感化军境最南端,临近淮河,与淮南仅一河之嚼,使者对刺史张谏百般轻慢凌辱,张谏心怀怨惧,举州降淮南,杨行密深纳之,以台檬为泗州防御使,助张谏守泗州。朱温得报,大为恼恨,恰好唐令回押运茶叶入汴州,当即传令逮捕唐令回,茶叶万担尽归朱温所有。自此,扬、汴反目成仇。
于是,杨行密表奏朱温的罪恶,请会河北、河东及郓、兖之兵共讨朱温。时河东李克用正与河北卢龙、义昌相攻,朱温正围充攻郓,其请能有何结果?杨行密仍不甘心,于三月率大军北渡淮河,屯兵泗州,进攻壕州,活捉刺史张琏进围寿州,攻多rì不能克,便整军将还,其将朱延寿请率部再试攻之,一鼓而攻陷,活捉刺史江从歇。行密遂有壕、寿二州。不数rì,汴兵来救,败而还。时朱温已有南征之意,故多储粮草于石砀(无风注:此地资料不详,个人臆测可能在今江苏青江市以北,又或安徽北部某地。),遣部将刘知俊守之,行密遣兵渡海攻取石砀粮仓,刘知俊不能守,弃仓败去,淮南军又乘势攻陷涟水,令张训守之。
朱温屡遭行密攻伐,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然汴军优势兵力正在围攻兖、郓rì二州,无暇南顾,只能分出小股兵力采取战略防御,故而行密屡屡得手。过后不久,洪州镇南军节度使钟传、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杜洪、杭州镇海军节度使钱谬畏惧杨行密兵势强盛,屡遭其攻扰,相继屡次乞援于朱温。朱温出于战略考虑,遣许州刺史朱友恭率兵马万余南渡淮河,相机行事,既可有增援三镇之恩,又有扼制淮南不断进侵之势。
再后,朱温破郓、兖二州,朱瑾与晋帅李克用大将李承嗣、史俨等投奔淮南,淮南兵原善水战,不知骑shè,自此一军加入,杨行密兵势益盛。
但与原先历史不同的是,此番杨行密对李承嗣、史俨虽然一心拉拢,但二人皆是北地豪雄,如今有李曜出使淮南,他二人下意识里就去听从李曜的意思,而没有如旧史上那般成为杨行密的部下。
李曜客居数月,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天子李晔怨恨武昌军节度使杜洪依附朱温,而绝朝廷东南贡路,手书密诏于御衣之上,遣使赴扬州,任命杨行密为江南诸道行营都统,以讨杜洪。杨行密既奉诏,先令都将霍章据黄州(在武昌东北),四月,遣兵攻鄂州,杜洪求救于朱温,温遣其将聂金攻掠泗州,以威胁淮南北境,又令朱友恭率本军往救鄂州。朱友恭率部至黄州,霍章弃城南渡长江,固守武昌寨,杨行密遣右黑云军都指挥使马珣带楼船、jīng兵5000往助霍章,朱友恭、杜洪合兵攻之。五月,朱友恭率部至樊港,霍章扼险据守,朱友恭汴军凿崖开道,以强弓猛shè,杀死霍章别将,于是进围武昌寨,章出寨与战,竟被活捉,马珣大败而去。朱友恭俘获淮南兵3000余人,战马500余匹。
朱友恭于是飞驰报捷:大破淮寇于武昌,收复黄、鄂二州。朱温手抚着报捷书,下意识昂起头来!
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在一纸报捷书的诱发下,突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腾四溢:淮南本来是属于我的,早在10年前就应该为我所有。可现在竟为你杨行密占有,屡屡和我朱某过不去!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吗?我朱温是何等样人,难道会怕你不成!当时不过是为了消灭朱宣、朱瑾那两个恶贼,才使你得逞一时,你,杨行密,就是我下一个要消灭的对手!
朱温念及于此,当即传令葛从周率万骑驰攻光州。光州刺史柴再用遣小校王稳率轻骑往视敌情,恰与汴军前部相遇被围,王稳借着月光在林yīn中下马与之步战,杀伤甚众,汴军知不可夺,乃解围而去。
九月,朱温遣庞师古率徐、宿、宋、滑数州之兵7万余众,从淮河下游入攻淮南,遣葛从周率兖、郓、曹、濮诸州数万之兵从淮河中游入攻淮南。十月,庞师古奉朱温之命屯兵清河口(在今江苏淮yīn西南,是古泗水流入淮河之口),将入攻扬州;葛从周屯兵安丰(在淮河南岸,今在安徽寿县西南),将入攻寿州;朱温亲自坐镇宿州。
消息传出,淮南大为震恐。
这一rì,李曜正在廋西湖边的客居别院与李承嗣下棋,憨娃儿拉着史俨在外头过招,忽然便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李使君倒是好兴致,今rì还有这般闲情逸致,悠然对弈?”
李曜一听便知是杨潞到了,这位盈香妙坊的坊主,这数月间回汴州呆了月余,其余时间都在扬州,倒是时不时来李曜这养心别院拜访,如今也算是熟人了。李曜这座别院是杨行密刚刚建好便拿来安置他了的,当时还没名字,杨行密客气说李曜文名鼎盛,要他取名,李曜便别有用心的取了个“养心院”。其实他是打算叫“养心殿”的,可惜这年头的字不能乱用,殿字一出,李曜在文坛就没法混了。
李曜抬眼一看,果然是她到了,当下微微一笑,十分托大,连身都没起,只是轻笑:“今rì何rì,为何不可对弈?”
杨潞盯着李曜的眼睛:“李使君留在我扬州数月,所为不就是今rì么?”
李曜瞳孔一缩,也看着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某来扬州出使,吾王并未限定时rì,莫非是弘农王嫌李某胃大,要将淮南吃穷了,所以请姑娘前来逐客?”
杨潞却不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道:“李使君明知奴家意思,何必偏要这般自说自话?我淮扬虽小,如李使君这般大才,来多少,我们养多少。”
李曜笑道:“哪怕一言不发?”
杨潞点点头:“哪怕一言不发!”
李曜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忽然把面前的棋子随手一推,搅得不成棋局,哈哈笑道:“姑娘蕙质兰心,既知某留于淮南实有所求,想必也定知某既然敢留于淮南,心中自有所恃。不过,姑娘且先让某猜上一猜如何?”
杨潞目泛异彩,反问道:“猜什么?”
李曜微微昂首:“某料如今朱温已然出兵攻入淮扬。”
杨潞略微失望,叹道:“以李使君之能,猜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李曜呵呵一笑,又道:“某料朱温必然坐镇宿州,以庞师古、葛从周二人各率一路人马,钳形杀入淮南,其中一路必走清河口,yù意直取扬州!”
杨潞悚然sè变,看怪物一般看着李曜,指着他道:“你……李使君,你在这别院之中,难道还能知晓外间之事?”
李曜摇头一笑道:“某每rì做些做什么,姑娘莫非不知?”
杨潞也不尴尬,反而逐渐平息了刚才的震惊,深吸一口气:“李使君真乃神人,纵使兵圣再世,只怕也未必料得如此jīng准。不错,战况正如李使君所料,庞师古屯兵清河口,葛从周屯兵安丰……李使君若想不亏不欠地将那三千jīng骑带回河东,只消助我淮南击退此番来敌,令朱温铩羽而归,今后再不敢南顾,则我淮南拱手礼送,绝不留拦!”
李曜目光一凝:“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第206章 淮扬风云(五)
李曜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却先不与杨潞答话,反向李承嗣道:“李司徒,如何?”
李承嗣朗声一笑,点头道:“使君妙算无遗,承嗣早已知之。无论使君今有何计,但请驱策,承嗣无不遵从。”
李曜称呼李承嗣为李司徒,是因为李承嗣目前的最高官位是检校司徒。检校司徒比李曜自己的检校兵部侍郎高了不是一级两级,但是检校官毕竟是虚的(本书前文有详述),这只是表示李承嗣或因机缘、或因资历,为朝廷立功比李曜多,然而李曜如今财雄势大,隐隐有“盖寓第二”之意,被李克用格外看重,因此并不代表在河东军中,李承嗣的地位比如今的李曜来得高。当然了,李承嗣在河东军中的地位,也是相当不低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河东军中的一员骁将。
想当初僖宗时代,中和二年(882年),李承嗣年仅十六岁,就随从李克用到关中镇压黄巢乱军,并且担任前锋。黄巢乱军被镇压后,李承嗣因功授汾州司马,改榆次镇将。光启初年,李承嗣又随从李克用到河南陈州、许州一带,攻打割据蔡州的藩镇秦宗权。那时节,僖宗皇帝被他的“阿父”、大宦官田令孜裹挟到了宝鸡,邠宁节度使朱玫和风翔节度使李昌符等鬼迷心窍,拥立李煴为皇帝。李克用派遣李承嗣率军万人支援鄜州,至渭桥迎接扈从僖宗。僖宗还朝后,赐封李承嗣为迎銮功臣、检校工部尚书,守岚州刺史,另外还赏赐了两万贯犒军钱。当时僖宗初还长安,三辅一带多盗贼,也全赖李承嗣年纪虽轻却带兵有方,稳稳地按兵jǐng御,才使dì dū长安暂时安定下来。
后来李承嗣在李克用与朱温的拉锯战中也出力不小。起初是朱温派保义镇节度使孟方立进袭河东镇之辽州,李承嗣奉李克用命在榆社设伏兵,截袭其归路,大败邢州兵,俘获邢州将领奚忠信,以功授洺州刺史,所以他可以算是李曜的前任。
大顺元年,李晔在朱温和宰相张濬的怂恿下,决定对河东用兵,任命张濬为河东行营都招讨使,率兵攻入河东境。当时,张濬所率之凤翔军(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部)在霍邑扎营筑垒。李承嗣作为李存孝的友军率一军攻之,凤翔兵大败夜逃,李承嗣连夜追击至赵城,并会合追赶二来的李存孝部河东大军围攻张濬所亲自坐镇的平阳,结果是官军大败,朱温军那边早就败给李存孝、李嗣昭与李曜三人联手,也败退回河南。此役之后,李承嗣以功改教练使、检校司徒。
再往后就是割据兖州的朱瑾和割据郓州的朱瑄兄弟遭到朱全忠的连年攻击,向李克用求救。乾宁三年(896年),李克用派李存信出兵,李存信又派跟他不是一路人的李承嗣率3千骑,渡过黄河援救兖、郓两镇。不料李承嗣过去了,李存信亲自率领的后续部队却因嚣张跋扈,被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反戈一击打了个大败亏输,因此李承嗣遂同河东隔绝道路。兖州、郓州失守后,朱瑄被杀,朱瑾带着李承嗣以及河东另一名悍将史俨投奔杨行密。这一来,朱瑾被任命为淮南行军副使。
然而由于李曜“正巧”出使在淮南尚未北归,结果淮南镇便没能如历史上一样得到李承嗣、史俨这两位河东的著名骁将。然而李曜却深知,如果要强行离开,只怕杨行密未必乐意,即便屈从,也势必如鲠在喉,平白坏了同盟大计,于是他便悠然自得地在扬州住下,也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反正杨行密要演武出cāo,这三千河东骑兵也同样准时出现,外人不知其中关碍,只觉得杨行密得了三千河东jīng骑,实乃如虎添翼,淮扬军威为之大振。
而实际上,李曜知道旧史之中李克用对于李承嗣的离开深为惋惜,如同丧失了左右手,甚至特意派遣赵岳出使淮南,请求遣劝李承嗣等人。杨行密出于对付劲敌朱全忠的动机,原本答应了这个请求,并派遣陈令存出使河东,同李克用修好。只是后来见李承嗣才干卓绝,又反悔了,软硬兼施,再不肯放走,比《三国演义》中曹cāo留关羽的三rì一小宴、五rì一大宴还要夸张。
对于这种旧史已经证明了才干的人才,李曜一向是乐于拉拢的,在他看来,似李承嗣这样的人才,就算拉不到自己的阵营,至少也要拉回河东,留给杨行密终究还是浪费人才——李曜觉得这样的人才要用在“统一战争”才算不埋没。
杨潞看了看他们俩,微微一笑:“看来二位果然早有默契……既是如此,何不与奴家回节帅王府,亲口将谋算告之我耶耶,也好让他安心?”
李曜点头道:“正该如此。”
就在此时,外头憨娃儿和史俨忽然进来,憨娃儿朝李曜抱拳道:“郎君,朱副使求见。”
李曜心中一动,杨潞已然笑了起来:“看来朱副使有事要与李使君、李司徒二位商议,奴家该转达的已然转达,就不多打搅了,还请二位事罢之后前往节帅王府与我耶耶一唔。”
李曜点头,拱手道:“杨姑娘放心,且自先行一步,某等随后便到。”
杨潞前脚刚走,朱瑾已然匆匆进来,面sè急切,连客套都省了,一见李曜、李承嗣、史俨都在,直接道:“诸位倒是好悠闲!”
李曜微微笑起来,李承嗣接过话头,道:“朱公行sè匆匆,所为何事?”
朱瑾跳脚道:“还能是何事!前些rì子李使君说朱温定当南下一战,某本以为朱温即便南下,也当先做几番试探,哪知道这偷锅贼吞了我郓、兖二州之后胃口大增,尽然调动大军近十万,分兵两路,意yù一举吞灭淮南……这二路大军可不是易与,一路是庞师古所领,一路是葛从周所领,这二人久历沙场,乃是汴军之中数一数二的大将……唉,怪只怪我兄弟瞎了眼,当初竟然帮了朱温这样一个白眼狼,如今被他逼到这般境地,竟还要赶尽杀绝,当真自作自受。只是如今这般,朱温挟山东大胜、一统中原之余威南下,淮南兵力微薄,如何抵抗得住那十万雄师?”
李曜等人听完,各自相视而笑。
朱瑾气道:“你们就笑吧,等朱温打到扬州城下,某倒要看看诸位谁还笑得出来!”
李承嗣与史俨一齐看着李曜,李曜也不矫情,当时就呵呵一笑,道:“朱公不必着急,朱温此次南来,看似气势汹汹、志在必得,其实他根本没有外间想象中那般强大。”
朱瑾一愣:“李使君此言可有根据,朱瑾愚昧,还请使君不吝赐教。”
李曜断然道:“此战,朱温有三败,淮南有三胜!”
第206章 淮扬风云(六)
扬州,淮南节度使府,白虎节堂。
杨行密朝李曜深深一礼,肃然道:“偷锅贼十万大军南下,意yù一举征服淮南,我淮南虽兵微将寡,亦不愿束手待毙。久闻李使君智计无双,还请使君念在如今河东、淮南已是同气连枝的份上,对我淮南施以援手,行密此生,感激不尽。”
李曜也是一脸肃然,拱手还礼,道:“大王言重了。正如大王所言,河东、淮南如今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某今既在扬州,自要为大王献策献力。”
杨行密面sè一喜,忙问:“敢问使君,此战我淮南可有胜算?”
李曜颌首道:“大王勿忧,朱温此来看似气势惊人,实则外强中干,一击即破。”
杨行密讶然问道:“朱温新定中原,锐气正盛,使君何敢如此断定?”
李曜平静地道:“大王,若论根基、实力,汴梁与扬州,自是汴梁占优。然则若只言此战,某以为朱温有三败,而大王有三胜,三胜三败之下,朱温必败,大王必胜。”
杨行密又惊又喜,连忙道:“还请使君教我!”
李曜伸出一根手指,道:“朱温虽是新胜之军,然大胜之后必然骄纵,兵书有云,骄兵必败!又有,大战方过,立即南征,此疲兵也,兵书又云:疲兵不可用。反观大王,前败孙儒尚不远,后击朱温于近年,至于征战西、南,胜则何其多也?如此而言,淮扬军心,莫非便不盛?而军心虽盛,却知朱温势大,便不至于升起骄意,某观淮扬诸军,此刻心中战意昂扬,正yù与朱温一决雌雄,此军心可用!又有,淮南用兵,非如朱温不断征战,而是战一时、歇一时,以战养心气,以歇养力气,如今开战,正当时!请问大王,朱温以骄兵、疲兵,来战淮扬盛兵、锐兵,谁胜谁负?此大王一胜,朱温一败。”
杨行密目光发亮,击节赞道:“李使君果然天纵英才,若非使君,某尚不悟!使君,还有二胜二败,且请快快道来!”
李曜微微一笑,环视众人,道:“朱温大战刚罢,又兴大兵,其军用必然不甚充足。即便以中原之富庶,其军粮或可维持,然则在中原北地作战,与在淮南南国作战,其军备是截然不同的。在北地作战,以骑兵马匹、装备与攻城器械为军需之关键,而在南国作战,则以舟船战舰为关键。南舟北马,朱温刚刚结束兖、郓大战,军中马匹与攻城器械之损失都来不及补齐,又哪来足够的舟船战舰用以一举击败淮扬?某闻淮南水军天下无双,此番岂不正是用武之地?田忌赛马之典故想必大王定当知晓,兵法也言:扬长避短。朱温南来若是迟个三年五载,备齐水军,或许胜负难料,然则此番前来,却是扬短避长,大王却正是扬长避短。以其咽喉,来迎矛尖,此大王再胜,朱温再败。”
杨行密哈哈大笑:“诚哉斯言!壮哉斯言!朱温虽来大军十万,然则天佑淮南,有李使君这等天纵英才为我谋划,我淮南何愁没有应对之法?使君请讲那最后一胜一败!”
杨行密麾下谋臣武将各自对视一眼,望向李曜的目光已然早已不同。如果说当rì李曜即席吟诗一首以激杨行密,还只是让他们觉得李曜之文名果然不虚,后来他沉寂数月,也就让他们少了当rì那种尊重,那么今rì这一番话,却是让他们深深地惊羡乃至jǐng惕了。
李克用麾下有此等人物,又是年轻如斯,今后纵然淮南势雄,只怕也……难与之争啊。
李曜最善揣摩人心,看见他们的目光,早已知晓他们心中的想法,只是这原本就是他故意做出的模样,当然不会在意。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杨行密会不会如历史上强留李承嗣一般将自己扣留在扬州,不过他却并不担心,因为即便真是如此,他也自有脱身之法。
当下他便继续言道:“最后这一胜一败嘛,在于战略与战术。”
战略、战术,这两个词在后世很常见,但杨行密却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问道:“何谓战略、战术?”
李曜道:“所谓战略,指的是全局谋划,譬如以淮南而言,大王yù要建立不世之勋,是先南、先西还是先北,是行仁术还是霸道等等,皆可称之为战略;所谓战术,譬如作战之时,以何等方式用兵,以何计谋取胜,此可谓之战术。”
杨行密恍然点头:“原是如此,那使君所言最后一胜一败事关战略与战术,究竟是何情形?”
李曜道:“首先从战略上来说,朱温新得兖、郓二镇,此二镇之大,足当半个汴军辖境不止,最佳战略莫过于花上三年五载,苦心经营,全力消化,之后必然实力大增,那时汴军如要南下,也早已做好了准备,最是万全。反观淮南,近年少有伤筋动骨的大战,纵战,数月而已,于军于民,都不至于挫伤过大,效果却是甚好,短短二三年,大王辖境便大了二三倍。而此时与莽撞而来的朱温一战,只要战胜,淮南五年之内绝无北境之患。至于战术……朱温此番前来,若真要一战而定淮南,他当自领大军,倾力一战,如此即便士卒疲惫,有他亲自压阵,军心将心至少会暂时凝聚。可惜朱温两次败与淮南之后,对淮南毕竟多了一丝畏惧,竟然使庞师古、葛从周分兵南下,自己老远的在后方压阵……这哪是压阵,分明是心存疑虑,自知若亲自出马却万一失利,军心必然大溃,难以收拾,以他那等狡诈多疑之xìng,自然也就不肯背水一战了。反观淮南,我军虽然兵力有限切分布太广,然而新有朱副使万余北兵,又有我河东三千jīng骑,虽然兵力并不占优,但以逸待劳、以有心算无备,破敌已然足矣。尤其是朱副使前番失利,其与麾下将士早有报仇雪恨之心,我河东jīng骑,也yù杀败朱温,好早rì北归太原故里,一旦出兵,必然气势如虹,势不可挡。这般战略、战术之比较,朱温三败,而大王三胜也。”
杨行密下意识看了朱瑾和李承嗣、史俨一眼,又看了看李曜,目中有一种难言的神sè,最后却是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李使君说得极是!不瞒使君,行密今rì收到两份邸报。一是汴军东路庞师古的七万大军已进驻泗阳;而另一封则是西路葛从周已渡过淮水。却见野无所掠,某淮南麾下朱延寿、柴再用等又闭城不出。葛从周不敢再往东深入重地,然而退又无功,更恐朱延寿从后掩杀,万般无奈,只好屯军安丰,静观东路态势。”
他见李曜并未说话,心中暗道:“李存曜虽是了得,但他没看过我淮南形势图,终究判断得不会太过jīng准,他刚才所说的这些,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都只是战略,我却要看看他的战术能力到底如何,若是果然神妙,说不得我就顾不得李克用势大,非要留他在我淮南了。”
他心中有这般念想,当下便说道:“如今庞师古大军尚未渡淮,而朱友恭已占我黄州,葛从周侵入寿州。我意,先将大军西救,破葛、朱两部,再回师力拒庞师古,不知使君以为如何?”
李曜果断摇头,道:“大王三思,此战我淮南若是先击葛从周,只恐庞师古乘虚渡淮,那时节扬州空虚,危之甚矣!某意,不若全力出击,先破庞师古。若师古败,则从周失了犄角,必走无疑!此时我淮南大军再从后掩杀,如何不获大功!”
杨行密听了,又是一番惊喜,笑与戴友规道:“友规可闻?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得破汴贼,李使君今rì之言,功值一镇!”
这戴友规乃是庐州(今安徽合肥)人。为杨行密幕僚,甚是多智,极受杨行密重视,特别是在杨行密的首席谋士袁袭病卒之后,已然算得上是杨行密的第一谋主。景福元年时,孙儒以十倍兵力攻宣州,正是他建策先将所部及从孙军来降的淮南丁壮护送回乡,令复长业,使孙儒部众闻之皆有思归之心,行密从之,遂大破儒兵。
戴友规似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笑道:“功值一镇,奈何难酬。”
他这话的意思是:功劳虽然值得赏一个藩镇,可惜却给不到他手里。言下之意是可惜李曜不肯接受。
杨行密见戴友规果然深知自己的意思,将自己的言下之意更清晰地表述,不禁朝李曜望去,看他如何作答。哪知李曜忽然笨了,只是微微一笑:“大王言重了。”
杨行密不禁大失所望,但眼下却不是逼迫李曜的时机,便转移话题,将《淮南城防图》示于众人。
李曜一看到那副图,立刻心道:“糟糕,杨行密把这副图都拿出来给我看了,只怕已经心生他念,真要将我留在淮南了。”忽然看见图中所示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道:“如今庞师古尚在泗阳,为何先前……说在清口?”他本想说“为何先前杨姑娘说他出兵清河口。”后来一想这般时候还是不要提这位姑娘的好,才临时改口,把“杨姑娘”三字给省了过去。
杨行密下意识瞥了一眼偏殿处的屏风,含糊道:“这个……听说的。”
他虽然如此说,但李曜马上明白过来,那屏风后一定有人,那人一定是杨潞,这个消息必然是杨潞通过盈香妙坊在汴州打探到的。虽然杨行密知道自己与杨潞一路南来,肯定已经知晓盈香妙坊的真实作用,但这白虎节堂之中必然还有些将领不知此事,因此他才含糊过去。
李曜自然也跟着装傻,点点头不再多问。
杨行密连忙转移话题,道:“我闻李使君所言,大有所悟,如今看来,清口地势低洼,某意,破庞师古,就在清口,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李曜这次不打算插话,不然未免喧宾夺主。果然,其余人见他不说话,也就有了发言的意思。首先说话的,是朱瑾。
他道:“庞师古如今尚且驻屯泗阳,此处却是高地,且距清口尚有一段距离,我等如何才能将他引到清口?”
杨行密闻言,不禁犯愁,喃喃道:“庞师古军屯泗阳乃是待命!即是待命,当选距淮最近之处,这般才更利于把握战机,迅速渡淮,清口当为首先。然而他却舍近求远,屯军泗阳,定然也是知晓清口乃为绝地,不可屯军。既是如此,yù令庞军移屯清口,无异于与虎谋皮,难道天不使某成此大事?”
戴友规下意识看了李曜一眼,只见李曜面带微笑,也看着自己,心中顿时一惊,暗道:“糟糕,莫非此人已然有了谋算,却觉得今rì说得已然足够,竟特意留了机会让我来说,如此既可使大王强留他在淮南之心稍减,又可使我卖他一份人情?”他心中暗暗jǐng惕,转念又想:“此人心机之深,谋算之jīng,简直妙到巅毫,最惊人的是,他才冠弱年华!如此这般,倘使再过数年,天下何事能逃他之法眼?此人若不能留在淮南,一旦北归太原,今后必将一飞冲天,正如当初他离开代州时那句诗所言‘而今脱囚笼,冲天正可期’!只是……他若当真被留在淮南,以他之智,我却何去何从?”
戴友规心念电转,口中却不含糊,当即回话道:“非也!大王无须刻意将庞师古诱至清口。大王请看此图,汴贼虽知清口不能屯军,然而他想自泗阳渡淮,却必经清口无疑。我只须在庞军抢渡之时,将大军列在对岸相迎,倒也无须力战,以恐将他逼退。只须以阻他不能渡河为限,与他相持到天晚,令庞师古yù罢不能。这般进退两难之际,唯有就地屯军!如此一来,方才李使君所言,我军善水,计可成矣!”
杨行密闻言起身,大喜道:“某可高枕无忧了!但有探知庞师古大军开拔,即来告我!”说完,即令散会,转身yù退。
戴友规正yù告退,忽见李曜仍端坐席上不动,且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一事,忙又谏止:“大王不可守株待兔!若庞师古突然以奇兵潜渡淮水,而我不能及时察之,则大势去矣!为今之计,我须主动出击,方可占尽天机!仆有一策,可令庞师古明rì即来渡淮。”
杨行密听了,果然一惊,连忙转身正襟危坐,道:“友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戴友规便道:“大王,汴军yù令我扬州大军西救,庞师古则可乘虚渡淮。我军何不将计就计?一旦庞师古以为计成,必能如我所愿,进军清口!”
杨行密闻言大善,拍案而起,道:“妙!便从军师所言,众将听令!”两边武将遂齐刷刷跪倒阶前,静候命令。杨行密拿眼扫去,却见李曜端坐不动,而李承嗣与史俨见他不动,虽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起身。
杨行密面sè一沉,故意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下令:“李司徒只是我淮南客将,本不该行令于你,然则今rì淮南,将骑最擅者,除李使君外,非李司徒莫属,某今托大,着你率五千骑军,诈称二万,即刻出发,向寿州西进。建我旗帜,多张旗鼓,扬尘蔽天,不可令贼军的斥候看出破绽,当晚扎营,于次rì潜返,务必于后rì一早赶到清口对岸,参与决战……将军可愿听令?”他前面称呼李承嗣司徒,后面却改称将军,其间意思甚是明显。
李承嗣看了李曜一眼,见他面sè平静微微点头,便抱拳领命,上前接过令箭退下。这一幕看在杨行密眼中,又是别有一番思虑不提。
略一沉吟,杨行密复取一支令箭在手,道:“史俨将军,李将军出发后,必被庞师古刺探到行踪,他会准备一晚,于明rì一早出动,辰时前后可到达清口,今令你率五千步军并弓弩营,建主将旗帜,即刻出发,于今rì晚间抵达南岸,休整一夜,明早迎敌,阻敌渡河!某另有令于张训,会将涟水的三千水军于明rì午时前后赶来助你,务必固守南岸一rì,天黑之后,你再分兵潜行至清口上游十五里处,掘土壅河。待后rì天明,立刻破堤,水淹清口!”李承嗣既然可以领命,史俨地位尚不及他,自然也上前领命退回。
不得不说,杨行密虽然自称“托大”,行令于李承嗣、史俨,但他也不是真正托大,反而却将自己麾下偏将如魏约、王茂章、米志诚等,全部安置于李承嗣、史俨麾下。虽然一是防备,二来也是做给李曜等人看:看看我老杨,对你们还是很厚道的!
可惜李曜不知何时已然闭目,倒似在养神一般。杨行密哭笑不得,心道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学会这招了。
他也没奈何,俯视阶下,仍待领命的大将,便只有台蒙、朱瑾二人!杨行密俯视良久,思讨一个是随己多年,作战勇猛的义弟,一为新投的骁将,取舍却是两难,只得斜睨一下戴友规。
戴友规见状,哪里不知行密心意,当下说道:“淮南之事,全凭大王作主!”
杨行密会心一笑,不再犹豫,下令道:“朱瑾!”
朱瑾立即高声回道:“朱瑾听令!”声音铿锵有力,足见他对此战已是急不可耐!
“令你为清口之战主将,率本部jīng兵一万,明夜戌时出发,偃旗息鼓,衔枚裹蹄。于后rì天明前到达南岸,于壅水坝上过淮,待决堤放水后,建汴军旗帜,直冲清口,务必全力出手,不留余力!泗州李简为你之副将,届时也将领兵前去助你;某自率余军在你之后,会合濠、楚等各处守兵,观你之成败,全师决战清口!”
朱瑾得令大喜,却又恐杨行密麾下大将、据说是杨行密早年的老兄弟、义弟台蒙不服,犹豫一下,道:“大王隆恩眷顾,瑾不胜惶恐,只是败军之将不言勇,恐是难以胜任主将。顶云兄(台蒙,字顶云。)乃江淮砥柱,某意更胜主将之职!”
台蒙见杨行密虽然有令在先,可朱瑾主动谦让在后,觉得面子也有了,还是不要恃宠而骄,以免为义兄不喜,便道:“朱公何出此言?将军沙场骁将,又有国仇家恨,正为此次大战主将之不二人选。且,蒙自从军,一切听命大王……还请将军勿要见怀!”
杨行密听了这话,果然喜道:“三弟能以大局为重,我心甚慰,明rì便随我后军一道。朱瑾,如此可愿接此令?”
朱瑾本想报仇,听得此言,忙顿首泣谢道:“不取庞首而回,则提瑾首来见!”
杨行密哈哈大笑,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李曜。哪知李曜面sè平静,不怒不喜,混似未曾听见一般,杨行密见了,不禁心中嘀咕。
散会之后,杨行密走进偏殿,绕过屏风便道:“潞儿,我意已决!”
屏风后面,果然端坐这一袭江南女子打扮的杨潞。如今已是冬天,她穿着一身紫sè貂裘,面前放着暖炉,炉中炭火映得她白玉凝脂一般的面上带着一层红晕,仿佛害羞一般。
但她的表情却很平静,不疾不徐地问道:“耶耶如何决断?”
杨行密深吸一口气,目光一凝,缓缓道:“留下李存曜!”
杨潞黛眉一跳,似有掩不住的喜sè一闪,却马上又沉静下来,问道:“如何留法?”
杨行密微微抬起下巴,道:“李存曜虽然才高,但他毕竟年轻,似这等少年得志之人,必有雄心大志,某以淮南节度副使之位待他,何愁他不就犯?”
杨潞微微一叹,道:“耶耶果然这般想?”
杨行密皱眉道:“怎的?有何不妥?他虽是李克用养子,然则李克用养子何其多,就算他是最亲近的几人之一,可潞儿你别忘了,李克用尚有亲子,虽然李落落据说前些rì子被罗弘信斩首祭旗,可往下也还有李廷鸾、李存勖等诸子,李晋阳的大位轮不到他们这些养子。李存曜既是这般能揣摩他人心思,李克用的心思难道他便猜不出来了?”
杨潞叹道:“猜出来又如何?耶耶以为,您给他的,比李克用给的多么?”
杨行密大惑不解:“某给他淮南节度副使,如何不比李克用给的多?”
杨潞摇摇头,道:“耶耶你想,在河东,李存曜虽只是养子,但毕竟是‘子’,以他之能,一旦他有所异心,耶耶就敢断定,今后李克用那些亲子一定坐得稳河东的表里河山?若是如此,他便是河东之主,旁人纵要嚼舌,也无甚可说,人家那是兄弟之争,家事而已,轮不到外人插嘴。而若是在淮南呢?节度副使,听来地位甚高,却只是千年老二。恕女儿放肆,即便将来耶耶千秋百岁之后,兄长承袭大位,李存曜纵然仍有异心,环境却也不如河东,因为在我淮南,他不是‘子’,如若……那是篡位。以他在士林之中的名声而言,要做这等事,无异自绝于天下。耶耶,以李存曜之智,难道他会看不到这一层么?”
杨行密闻言呆住,良久之后,长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无论如何,都留不住此人了?”
杨潞朝自家耶耶望去,只见他满脸失望,目光竟然有些发散,才知道在他心中,李曜竟然已经有了如此高的地位,不禁心中不忍。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心里也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暗道:“老天何其不公,此人竟生得这般完美无缺?貌似潘安、才比子建、智胜张良、勇如冠军(冠军一词,古时几乎专指霍去病),唯一的不好就是……他为何没能生在淮南!”
杨行密面sè沮丧,仰天一叹:“天不使我成就大业!若有李存曜为我臂助,区区汴贼,我杨行密何惧之有!”说罢猛然一拳打在屏风上,那紫檀木屏风本是极稳之物,竟被他一拳击翻,吓得周围侍女连忙围了过来。
杨潞见自家耶耶情绪有些失控,沉下脸sè对那些侍女们斥道:“退下,此处无事!”
众侍女见大王右拳有些红肿,面沉如水却不言语,心知必有大事,且大王定然心含怨怒,都不yù沾染,连忙各自散去。
杨潞见她们走开,迟疑一下,面现犹豫挣扎之sè,见杨行密颓然坐下,郁郁不喜,终于开口道:“其实耶耶若必留李存曜,也不是全然无计可施……”
杨行密猛然转头,正要问她有何妙计,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很没来由的念头:“这炉火没人打理,怎么反而烧得这般旺了,竟把潞儿烘得面似凝血?”
第206章 淮扬风云(七)
扬州有扬州的应对,汴军有汴军的情形。驻扎在泗阳的汴军这边,庞师古端坐帅帐,满面矜sè。自攻取郓、兖之后,庞师古作为主帅,可谓志得意满。此时朱全忠对他又是隆恩眷顾,令他担任伐淮主将,他自觉自己这一生的功业,足够笑傲中原了。此时此刻,他正对左右副将氏叔琮、徐怀玉道:“我视淮南如草芥,杨行密之所以前者二度进犯,不过是趁火打劫罢了!”
氏叔琮乃是汴军中一员骁将,历来号称“武痴”,虽已年逾六旬,火爆脾气不改,闻言便道:“既然如此,我大军已在泗阳待命多rì,为何不及早杀过淮去?兵士们早已急不可耐,yù战不能了!请都指挥使下令,老氏先提一旅渡淮,定然端掉杨行密的扬州老窝!”
这话自然有些问题,士兵急倒是急,不过急的是赶紧打完好回家。
庞师古笑着对徐怀玉道:“氏老已急不可耐了。”又对氏叔琮道:“氏老不必着急,岂不闻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某自领兵驻守泗阳,杨行密便于濠、泗、楚增兵,扬州仍有三万步骑驻守,力战虽能胜之,却也不智。氏老且稍安勿躁,扬州已在我觳中,待其大军一出,某即刻渡淮!”再对徐怀玉说道:“兵士既然求战心切,如今又尚且未到出战之时,军心之盛,久拖必衰……来,怀玉与某对弈一局,以定军心!”
徐怀玉从命。弈至中局,斥候来报:“扬州大军已经出动!杨行密亲率两万步骑救援寿州去了。朱瑾率五千步军,正往清口赶来!”
庞师古哈哈一笑,伸手猛然推掉棋盘,骄矜地捋了捋须,道:“朱瑾手下败将,五千步军,想来不过是他的残军,竟然还敢来挡我!着令,火头军埋锅造饭,军士饱餐一顿,今夜早些歇息,明rì卯时准时拔营出发,辰时前渡淮!”
徐怀玉略觉不妥,谏道:“司徒不可轻敌!岂不闻‘哀兵必胜’,朱瑾因兖州之失,此战必全力以赴,还须小心应战才是!”
庞师古是朱温表荐的徐州节度使,最高官位与李承嗣一样,是检校司徒,因此徐怀玉称其为司徒。
庞师古听了他的劝谏,哼了一声,道:“此节我自知晓!”
此时又有斥候由来报:“司徒,大王为鼓舞士气,已身临宿州督战!”
庞师古jīng神一振,遂宣谕全军:“将士们,拿下扬州,超迁三转!大王此刻正在宿州,看着我辈建功!”
庞师古骄矜轻敌且不多说,却说葛从周自渡过淮水以后,才知道朱延寿、柴再用已经坚壁清野,把百姓尽数徙入城中,固城自守。如今四野既无粮草可掠,yù求一战又不可得,寿州坚城,若是强攻,一时也难以攻克,这才领悟到了出兵之时朱温所言不虚,这朱、柴二人都是劲敌!然而事已至此,此时无论往前深入,还是往后退回淮西,都会受到朱延寿从后掩杀,正是进退两难,为今之计,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且先屯军安丰,静观其变。
他正在帅帐主位上沉思,忽有斥候来报,言杨行密亲率二万大军西来,朱瑾率五千军北上。部将牛存节闻言一喜,连忙请元帅示下,葛从周皱眉摇了摇头,面sè平静,道:“不急!再探!”
牛存节大惑不解,问道:“元帅这是为何?”
葛从周微微摇头,语调低沉:“杨行密军力分配不当,如此决断,大失水准!我料其中或许有诈!”
果然,不多时斥候又快马回报:“庞司徒已率大军南下。”
葛从周心中一沉,沉吟片刻,忽然大叫一声:“不好!杨行密定有诡计,恐怕师古会有危险!我须急赴清口南岸,襄助师古。”当下断然下令,即刻开拔。
军至窑山,忽闻一阵震天响的擂鼓声,一军从山上冲下,只听那为首之人高声喊道:“通美兄,小弟在此恭候大驾多rì了!可还识得故人否?”
葛从周大惊,闻其音知是柴再用,定了定神,立马阵前,朗声答道:“柴兄既认从周为故人,却为何以这般方式相见啊?”
柴再用哼了一声,道:“通美,当rì,齐主待你可谓视如己出,你却为何一朝从了叛贼?今rì你已入我伏中,死在当前,不如早降!今弘农王乃仁义之主,某在大王面前代你说项,大王定会不计前嫌,厚待于你!”
葛从周哈哈大笑,道:“量你这区区几个伏兵,也能阻拦于某?黄巢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且丧心病狂,某观今rì之天下,唯东平王方称当世豪杰,良禽择木而栖,从周归汴,此生无憾!”遂下令突围,跨上战马,抡戟便出,身先士卒。
柴再用在山坡上望见,叹道:“真有我当年之勇!可惜……”乃令不许放箭,务要生擒,也将淮南jīng锐黑云都参战。
葛从周纵横驰突,力战黑云都,搏杀出一条血路,往濠州方向奔去,然而也折损两千人马,快到濠州之时,又与濠州刺史刘金战了一通,双方互有损伤。最后刘金不敌,退入城中固守,葛从周也不去管,只顾继续前行。
行到一舍之地,前军斥候忽来报:“不好,又有一支军马拦于道前!”
葛从周大惊道:“可知是哪支军马?”
斥候嗫嚅道:“是——是——杨行密亲自率两万大军来了!”
原来,李承嗣率五千骑兵西行,打的是杨行密旗号,当rì行过清流关扎营。次rì巳时,正yù将兵马折返,忽报葛从周已率大军往濠州进发。李承嗣大惊,对左右道:“李使君神仙手段!来时便暗中嘱咐于某,言及葛从周或将往清口与庞师古会师,命某闻讯必须阻截。”
左右麾下也是大吃一惊,骇然道:“仆等久闻李军使神算,只恨缘悭一晤,今rì得闻神妙,不意竟至于斯?”
李承嗣感叹数声,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全军立刻折向西北。
葛从周听说杨行密亲至,自然也丝毫不敢大意,急令停军备战,因士卒已经轮流打过两番鏖战,早已疲惫不堪,故而不敢主动出击,只是稳扎营寨,打算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那边李承嗣偏偏也担心会被识破,犹豫许久,终是不肯主动进攻,两军遂成相持之局。
这边再说庞师古、史俨两军夹淮相遇。庞师古下令渡淮,此时李曜提到的朱温缺少水军军备的劣势果然呈现,只见汴军兵士或泅渡,或架桥梁,或驾小舟抢渡,一时间战线沿清口两侧拉至十余里长,偏偏此时又已进入冬天,淮扬早寒,那些只能泅水的士卒冻得半死,十成战力怕是剩不下一成。
淮南虽然缺骑兵,但其弩兵却是举国皆知,这一军弓弩营兵马使系庐州人米至诚,此人初为杨行密牙校,曾凭一张弩机开路,力保行密杀出孙儒的十数万大军的包围,因而被杨行密赏识重用,令他统领弓弩营,调教出一支五百人的弓弩手,远近闻其名而惊骇,人称“至诚一张弩,shè破凤铁树。”足见其弩机的威力。
史俨令米至诚带领弓弩手沿河边一字排开,但见汴军已过中流者,便shè击,无不翻身落水。也有抢渡成功的,毕竟以个数计,不成规模,史俨在岸上早已严阵以待!砍杀如捉小鸡。庞师古有心炫耀兵力强大,竟然连兵书最忌讳的“半渡”都不考虑,随淮南去半渡而击,他打算用人海战术淹没对面那“些许残兵败将”,使他们“再不敢直面我军锋芒!”
当然汴军的确兵力强大,而且前文说过汴军军令严苛,违令者死,因此在庞师古的严令之下,汴军前赴后继。
一两个时辰过后,淮军弩箭已然将罄,而抢渡过对岸的汴军却是越来越多。正是此时,却见下游驶来一支百十艘的艨艟舰队,船上两侧都张挂竹幔,正是淮军张训率涟水三千水军赶到。此刻张训驶艨艟冲将过来,汴军大骇。
艨艟此舰,惯以庞大致胜,作战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如果用四个字概括的话就是:横冲直撞!
艨艟巨舰一阵冲撞,庞师古修好的浮桥全被冲垮,驾舟yù渡的汴军兵士,也全被冲翻落水。抢渡的士卒顿时一个也难过中流,前面已过中流的就像连惊弓也能吓死的孤雁,孤单单的彷佛后世的伞兵——“我们天生就要被包围!”
庞师古见状大惊,也知当前形势急转直下,急令放箭。张训站在巨舰之上远远看着,此时冷哼一声,转身挥手,命将士回仓,汴军的箭全部shè到两侧竹幔上。原来草船借箭并非那么神妙,唐代早有这种战术,连这个在史书中几乎默默无闻的张训也来秀了一把与诸葛武侯计出同门的“竹幔借箭”!
庞师古又羞又怒,面如紫檀,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听得他打算喝令停止放箭,改用火攻。其实这时既已入冬,北风呼啸,火攻倒的确正合时宜,庞师古毕竟是多年带兵的宿将,骄矜归骄矜,基本能力还是不差的。一时间,火船,火箭,火鸟、火瓮等等引火工具一齐飞向艨艟。
但是淮南既善水军,张训自然早就料到对方会用火攻,岂能没有防范之策?当即下令,艨艟就中流抛锚,一字排开,士卒登上小舟,游回南岸,竟把那百十艘艨艟生生丢弃了。
庞师古瞪大眼睛看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许多巨舰要造出来,花费可是相当不菲,更别提其中要花去的时间。可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仗正打着,可不会时间停止,等他想完了再动。他心念电转,知道如此一来,火攻便成了双刃剑,一剑刺向了庞师古自己。试问,庞大的艨艟巨舰抛锚定在河中,汴军还怎么过河?这般巨大的战舰,你就是要把它烧沉,那至少也得两三个时辰,如此,汴卒就无法穿过火海,抢渡到南岸,时间就被有效的拖延了。更何况庞师古深知汴军缺乏战舰,看见这么多淮军战舰,又有些红眼,虽然明知不智,下意识里却仍想将它们据为己有。
但庞师古倒也聪明,既然有火船阻隔,我打不到你,你也sāo扰不得我,居然干脆下令士卒多造浮桥,先推进至中流,倒也节省时间,反正留待明rì便可一鼓而渡河。
渐渐的,艨艟上的火光越来越稀,推进至中流的浮桥却是越来越密,有好几十座,在一个河水平面上玩俄罗斯方块一般,只是大气了无数倍。可是庞师古没有察觉到,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天sè,已经越来越暗。
氏叔琮作战凶猛,看了看眼前局面,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上前请命,抱拳道:“司徒,艨艟已沉,我等不如一鼓作气,连夜渡河,省得夜长梦多。”
“不,不可,夜战强攻非是明智之举,敌军弩箭厉害,只消设下弩阵,我军很难避开敌人的箭矢。更何况冬夜寒冷,士卒又已疲乏,如何还能再战?不可妄送他们xìng命。如今浮桥已推进至中流,休整一夜,明早抢渡,量这些淮人如何勇猛也自抵挡不住了!”庞师古说完,下令就地扎营!
氏叔琮差点没给他一句话憋死,心中暗骂:“你这厮打的什么鸟仗,刚才你怎么不说人家弩箭凶猛,怎么不记得眼下乃是冬天了?”
徐怀玉见氏叔琮面sè忿忿,也上前阻道:“司徒,此地名曰清口,地势低洼,四野又无刍牧,系兵家所谓之绝地,不可扎营啊,仆以为还是退往泗阳扎营为善。”
庞师古刚吃了一阵乱仗,心头正恼,闻言立即不耐烦道:“仅此一夜,何必往来折腾!大王命我直取扬州,清口便是毕竟之路,此时不驻清口,淮军还道某等怕了他们,气焰更加嚣张!更何况,某若退去,这些刚架好一半的浮桥无人看守,不就让敌人破坏掉了?糊涂!着令,军士饱食干粮便是,今夜原地扎营!”
朱温军规极为严苛,当初汴军头号大将朱珍都因违令被杀(本书前文有详述),他徐怀玉自然不敢以副将身份去顶撞主帅庞师古,心中虽然忧虑,却也只得听令。
渐渐夜幕降临,冷月高照,两岸的士卒都是征战整rì,疲劳一夜,早早的安寝了。除了营中昏暗的灯光下照见裹紧棉衣巡逻的士卒外,四野不闻犬吠,只有静静流淌的淮河水声,寂静得可怕!到了后半夜,似乎连淮水也不流淌了,万籁俱静,寂静得更加可怕!待到晨曦微露,终于先听到北岸传来了号角声,“呜呜”声浑厚而深远,却似乎带了点悲咽。那是庞师古在集合部队,准备继续昨rì的征程。
庞师古见一夜未见敌军夜袭,心中嘲笑南军兵少,正yù大战一显身手,忽然闻报:“营北有一军驰来,着我军服sè,建‘朱’字大旗,恐是大王亲自驾临!”
庞师古闻言大惊,头皮都麻了,朱温这人出身贫寒,发迹之后架子特别大,庞师古久从朱温,知道其中利害,要是让朱温以为你故意怠慢他,那只怕打再多的胜仗都救不回来。当下急怒道:“奴辈误我,怎不早报!快,鼓乐伺候!大开辕门!俾将以上,随某迎接!”说罢赶紧整了整仪容,亲自出迎。然而“北军”尚未到达,忽的营中大乱,军士乱奔,纷纷大吼,庞师古满脑子大王亲临,正yù怒喝,忽然一霎间听清他们吼的是:“不好了!大水来了!”
正有一士卒奔至马前,庞师古二话不说,猛然拔剑斩了,喝道:“休得胡言!”然而回首观望,大水已汹涌奔腾!
此时朱瑾已来到距离庞师古仅一箭之地,远远望见师古惊恐慌乱的样子,遂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刷的一箭正中庞师古面门。庞师古淬不及防,险些栽倒马下,众将急忙护着回营。
朱瑾傲然把手一挥,一万jīng锐也如汹涌的淮水直冲入汴营。汴军士卒方才知晓那北来者哪是他们的东平郡王?尽是满眼复仇怒火的山东猛虎!此时又值入冬,水冷刺骨,待水深渐渐到达膝盖,毁坏了营寨鹿角。朱瑾山东败北后,随他奔逃得走的几乎都是骑兵,此时铁骑纵马驰突,汴军步卒泡在冷水中,在铁骑面前几乎全然丧失了抵抗力,纷纷没命的往宿州方向逃窜,只有骑军尚能咬牙抵抗一番。不时,李简也率泗州兵赶到,来助朱瑾。
再说南岸杨行密此时也已会合楚州兵马抵达;濠州刘金因陆上葛从周阻隔,乃由水路抵达;李承嗣与葛从周一直对持到入夜,却将旗帜、营帐原封不动,灯火不灭,扎百余个草人,绑缚在马上于营外假作“巡逻”,自己却领五千兵马乘夜遁去,天明也到达南岸。大军集齐,见北岸已经得手,杨行密雄姿英发,忽而转头望了一眼身边淡然而立的李曜,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半响才从这种恍惚中惊醒,断然下令,全师渡淮参战。
这一来,庞师古昨rì造好一半的浮桥反倒助敌了,为淮兵的提前“登岸”节省了不少时间。
朱瑾见杨行密大军也到了北岸,jīng神倍奋,乃弃小卒,但寻庞师古而去。而此时氏叔琮、徐怀玉正于营中找到一个可容纳十余人,水淹不到的高坡,将庞师古扶到上面,拔去箭簇,敷好创伤药,包扎妥当。
庞师古面沉如水,深吸一口气,对二将说道:“今rì败军,全是师古之罪,已无生还之理!你二人速率骑兵突围,记住,不要回宿州,可乘虚渡淮,奇袭扬州,或可反败为胜。”
徐、氏不从。徐怀玉道:“纵然奇袭扬州,也应该是司徒去,我二人誓死在此力战,拖住杨行密。”
庞师古摇摇头,整理了一下仪容,静静地道:“我祖上庞令明公,为报曹氏魏王大恩,抬棺椁而决战。师古承蒙东平王大恩,竟有清口之败,何颜再回汴州!唯有效仿祖先,在此一战,以死报恩,虽败绩难言,尚留一生忠名!你二人为某拖累至此,某不忍心再害二位,以功相让,或可全命。”
二人与庞师古毕竟是“一起扛过枪”,而且还是扛了很久的老战友,听这番话,哪里肯走。氏叔琮眉毛一竖,大声道:“司徒既抱必死之心,某花甲老将,何惧一死!君不闻马革裹尸之语?正当与将军共患难!”
徐怀玉热血激昂,但氏叔琮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他也没啥好说了,也只说不走。庞师古大怒道:“某虽大败,帅印未交,如今仍是此间主帅!你二人再敢抗命,我便军法处置!”话未落音,却因激愤过度,创口迸裂出血。
二人吃了一惊,忙上去扶住。庞师古见状,终于维持不住沉着颜sè,竟是老泪纵横,拉着二将的手道:“师古惟愿一死以全名节,你二人为何万般阻拦?”二人知他已生必死之心,这才被迫听命,哭拜主帅三通而去。
庞师古送别二将,由军医重新包扎好,便手持长刀,跨马冲下高坡。挥刀砍杀数通,正撞上朱瑾跨着弘兴骓,挺丈八马槊奔至。他这马是杨行密所赐,年口尚小,却果是宝驹一匹,喂食了有三个月左右,竟自能上阵驰突,奔走如飞。朱瑾也看见庞师古,大喝一声道:“庞师古,纳命来!”
庞师古也喝道:“朱瑾小儿,休得猖狂!看庞爷取你狗命!”也舞朝天刀迎上。他这句“庞爷”跟后世理解有些区别(前文有述),意思却是等同于“你庞家老爸”,也就是说朱瑾是他私生子——当然这只是随口一骂,言语上讨点好处,兵书称为骂战。
二人你来我往,战了十余合,师古因有箭伤,目力体力均是不支。他知大限已至,悲吼一声:“大王,师古去了!”栽倒于马下。朱瑾面露杀机,纵马跟上,挥刀便取其首级。
庞师古初随杨复光为忠武八都,破巢贼有大功,杨复光死后,独从朱全忠,官至汴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平兖伐郓皆有大功,为人以儒将自称,体爱士卒,然而也刚愎自用,故有清口之败。
汴军余众见主将已死,心灰意冷,纷纷或降或溃。杨行密大胜收兵,对朱瑾大加赞赏。忽而闻报,言徐怀玉、氏叔琮带领余骑渡过淮水。魏约拦住,却被氏叔琮斩杀。徐、氏已直奔扬州去了。杨行密神sè古怪,竟是又惊又喜,深深看了李曜一眼,见李曜一言不发,知他意思,转而急令朱瑾、李承嗣率骑军渡河追击。
李承嗣走后,李曜才对杨行密道:“葛从周现驻屯在濠州城东三十里,我可分步军乘胜追击。”行密以为然,遂派台蒙、史俨、刘金分军往濠州。
且说徐、氏二军一路奔至天长,得知淮军即将追上。徐怀玉对氏老说道:“不好,清口战罢太也迅速,奇袭扬州我看是无望了!不若折而向西,与葛仆shè(葛从周此时为朱温表荐为兖州节度留后,检校尚书左仆shè)会军,或可攻下寿州,也是将功补过!”
氏老道:“某粗人,只知厮杀,此番事但听怀玉便是!”二人遂折军向西。可惜他二人不知葛从周此时在濠州境内。
是rì,天气隐晦,至辰巳时分,忽而彤云密布,大雪片片飘落,如鹅毛,如琼花。不一个时辰,四野已白茫茫一片,楼台砌玉,山水银装。这般下法,若持续个一天一夜,南天门也被它填平了。
当葛从周踏雪来到李承嗣营,早已是空营一座,正不解,忽然惊闻庞师古清口败死,葛从周仰天长叹:“江淮有高人啊!但叫我葛从周掌兵一rì,绝不再踏进江淮一步!”正感慨,忽闻报,言台蒙、史俨、刘金率领追兵赶来,葛从周也不犹豫,当即下令就洞口渡淮回师。然而正行至淮水岸边,却又闻报,徐怀玉、氏叔琮部奔袭扬州无果,竟折向西往寿州方向去了。葛从周闻报,心就像冰冷的石头,猛地一沉,喃喃自语道:“此时往寿州,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岂不是自寻死路,某不可不管!”复令转而往寿州进发。
牛存节道:“柴再用还在窑山,我等这般原路回去去,不也等于送死么?”
葛从周摇头道:“非也,我料柴再用必已回到寿州,布好口袋等着怀玉、氏老他们。”遂下令进军,果然经过窑山时已空无一人。待到达寿州城南,正遇着徐怀玉军,却已是狼狈不堪,兵士个个无jīng打采,尽显疲态!
徐怀玉道:“朱瑾、李承嗣骑军甚是厉害,我军被追着打,又因天寒地冻,兵士多被水浸,一rì只能饮雪,又冻又饿!”
葛从周见状也不禁长叹:“我等轻视淮南,谁料淮南竟有高人,竟至如此惨败!”话尤未尽,报朱瑾、李承嗣追兵又至!只听牛存节道:“仆shè与怀玉、氏老先行,我来断后。”
葛从周许诺,先行至淠水岸边。牛存节也回来了,说道:“朱瑾追兵被我挡了一阵,稍稍退却,我们也得以将息片刻,补充点食物。”然而军中哪里还有食物!军士只得再以雪为食,休整片刻。葛从周毫不犹豫,道:“速往正阳关渡淮。”
话说淮水在寿chūn城西约五十里处,淠、颍二水南北来会,其交汇处,便是正阳关,系寿州门户,淮南要塞。葛从周、徐怀玉到达正阳关,却已见朱延寿、柴再用早已严阵以待。
葛从周心中一沉,知道己军已入了死地!乃谕晓全军,道:“今怯懦畏战是死,不战而降,我等亲人皆在北方,必连累家人,生不如死!唯有力战,或可保全一己乃至家族xìng命!”军士被他感化,士气大振。
从周大喝一声:“柴再用,休得猖狂,葛从周来也!”说着就抡起画戟杀来,汴军既是置生死于度外,纵使猛兽也难相比。
柴再用对朱延寿说道:“此困兽之斗也,某等不如先行退开,放他们渡河,一俟他们看到生路,拼命的那股勇气也就泄了。待其半渡,我再出击,必获大胜。”
“言之有理!哀兵之怒,不可力敌,似这等死地之兵,切勿cāo之过急。”朱延寿点头说道,乃引兵退去,让开道路,并留下几条船只给他们。
汴军见阻敌已退,纷纷抢船渡河,反倒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士气顿泄。方渡过小半,朱瑾、台蒙两路追军也赶到,合寿州兵,全线压来。汴军惊慌失措,抢不到船的纷纷跳下冰冷的河水。及至对岸,冻死的,淹死的,被淮军shè死于水中的,不计其数。葛从周、牛存节、徐怀玉、氏老等几个主将先渡过河,望着背后情形,知道已不可挽回,葛从周长叹一声,只带着不足千人回到汴州。
朱友恭也得知清口开战,北上来援,却被李神福所阻,此时听到寿州之败,也率残军由武昌路退回许州。
杨行密也清点伤亡,发现这一仗打得极其jīng彩,仅折损两千余人,指挥使以上仅魏约一人战死。朱温十数万大军伐淮之战,遂以溃败而告终,实力不能扩大,扫荡群雄,统一天下便成为妄谈。此战过后,藩镇诸强鼎立,十藩分天下的大势也就形成了。
江南宣、歙、池、升、润、常六州为杨行密所有,再加上淮南扬、庐、楚、滁、和、舒、寿、濠八州并泗、海、光、蕲、黄,杨行密的实力共十九州之地。
江南苏、湖二州为钱镠复取,乃有两浙杭、越、苏、湖、睦、明、台、温、处、婺、衢,又升嘉兴为秀州,共十二州之地。但昆山小县目前尚为秦裴以三千兵占据,后来顾全武围攻八月未克,遂引水灌城,昆山城坏,食尽,秦裴仅盛羸兵不足百人,力屈而降。
再说河东李克用,亲征幽州,至安塞军,在清口大战前夕,因饮酒大醉,被单可及引骑兵强攻,败退至木瓜涧。是rì大雾,不辨人物,再被单可及所分的伏兵所击,伤亡大半退回太原。幽燕于是被刘仁恭所巩固。陇西郡王李克用辖地仍是河东、昭义、邢洺、大同、振武、天德六镇,羁縻河中、义武、成德三镇。
刘仁恭于是据有幽燕(卢龙)幽、涿、瀛、莫、檀、蓟、新、武、妫、儒、顺、平、营十三州。
朱全忠是宣武、义成、忠武、佑国、河阳、武宁、天平、泰宁八镇,共洛阳、汴、宋、亳、颖、辉、滑、郑、许、陈、蔡、徐、宿、孟、怀、郓、曹、濮、齐、兖、沂、密、汝一都二十二州之地。羁縻忠义、魏博、平卢、陕虢四镇。虎踞中原,虽有淮南一败,仍旧俨然为天下第一强藩。
再说关内,李茂贞本有凤翔、山南西、秦州、保大四镇共凤翔、兴元、陇、凤、兴、洋、开、蓬、壁、巴、秦、成、阶、鄜、坊二府十三州之地。后二次犯阙又取邠宁及同州,共邠、宁、庆、衍、同五州,合二十州府之地。
另有西川节度使王建,自取西川成都、眉、简、资、嘉、茂、雅、黎、汉、邛、蜀、彭一府十一州后,与李茂贞争夺山南西,得集、利、阆、果、文、渠、通七州。复觊觎东川,于清口大战前攻下梓州,杀死顾彦朗,得东川梓、绵、剑、普、荣、遂、合、泸、渝、昌十州。另取荆南忠、万二州,乃拥有四川之地三十一州府。
湖南武安节度使马殷代张佶而镇楚地,任用谋士高郁,发展茶叶贸易,以商富国,遂连下衡、郴、连、道、永、邵六州;湖南七州尽归马氏。
荆南节度使三舍翁之一成汭,即郭禹,其中缘故后叙,有荆南荆、归、峡、夔、施、岳六州。成汭后战死,荆南最终落入高季昌手中,仍割据一藩。
福建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拥福、建、泉、漳、汀五州。这王审知乃是光州人,黄巢乱军大起时,随其兄王cháo起兵,辗转进入福建,从逐黄巢出福建的陈岩麾下。陈岩死后,王cháo入主福建军府;王cháo死,王审知继承兄位。
除以上十大强藩外。另散有几个弱藩,其后全部为强藩所并,不复延续,其实不值一提,一笔带过也罢:
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据沧、景、德三州。
泾原彰化军节度使张琏,张铛之弟,据泾、原、渭、武四州,
金商戎昭军节度使冯行袭据金、商二州。
峒蛮雷满攻杀了澧州向瑰,遂据郎、澧二州;
武昌节度使杜洪据鄂、安、申三州;
江西镇南军节度使钟传据洪、江、饶、信、虔、吉、抚、袁八州。
唯有一个例外,便是定难军节度使党项人李思谏据夏、绥、银、宥四州;其弟李思敬为保塞军节度使,据延、丹二州。定难军在原先的历史中一直维持到宋时,而后成为西夏王朝的前身。
此时的泱泱大唐,唐室实有的国土,唯京兆府、兴德府(前华州)及陇右、安南、岭南的远疆而已。
而自此役之后,杨行密踞保江、淮,朱温再不能与之争。
第207章 邢洺之乱(一)
扬州,养心院中,李曜坐在主席之上,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面sè很少见地有些yīn晴不定。
“任圜?嗯……你说是九兄派你来的?”
“正是。”任圜点点头,虽然穿一身灰布常服,却斯文儒雅,风姿卓然。
李曜看着他:“九兄素来慎重,此番遣你前来寻某,颇不寻常,你且说说,九兄有何事要说?”
任圜面sè平静,道:“九郎君使仆知会十四郎君,曰:‘贤弟所料不差,邢州或将易帜’。”
李曜脸sè一变:“九兄和十兄为何不从我言?”
任圜叹了一声,摇头道:“九郎君与十郎君已然尽力,个中情由,非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说!”李曜冷着脸,也顾不得此人今后可以大用,直接道:“二兄本无反意,若九兄十兄按某所言为之,此事当可避免,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任圜见他坚持,只得道:“此事乃是如此这般……”
李曜面无表情地听下去,才知道这件事须得从李存信魏博败北说起。
当rì李存信败北魏博,残军在洺州休整,而后李克用亲自出兵,在屯兵之时,李曜便奉命出使淮南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便不甚清楚,而事情则恰好发生在那之后。李曜之所以未曾料定,盖因为这里发生的事情,偏离了原先的历史。
原先历史上,这一仗只跟魏博、汴州有关,然而这一次却又把幽州和王镕牵涉了进来。原来王镕等见李存信jīng锐败北魏博,料李克用麾下一时乏力,遂联络幽州,再次与李克用作对。
当rì李克用大军刚下太行,扎营于尧山,闻王镕再次兴兵,便令李嗣本、李存审各领左右两路分取深、冀二州,yù自率大军直取真定。然而李存信后军却迟迟未到,李克用派人去催,忽有信使来报:“大王,祸事了,王镕亲自领军过来,派大将三人前来闯寨。那三人甚是勇猛,前军众将都是不敌,已被他破我十余寨,伤我数十将。”
李克用这一惊非同小可,鸦军素以兵jīng将猛著称,如今竟是被人连败数十将,那还了得?当即跨马出营,却见薛铁山、李存贞、李存质狼狈败回,李克用喝定三人问之,薛铁山是军中元老,当下也无顾忌,抹了把汗,抱拳答道:“大王,那骑白马、持银枪的,甚是勇猛,孩儿们不敌,某观之也无胜算,只好回来,请大王责罚。”
李克用独目一凝,放眼望去,见那白马银枪之将又挑落了十余将校,遂气沉丹田,喝然开声,向那人喊话:“兀那敌将!不曾招呼,即来闯阵,可敢留下姓名?”
那马上将听这声音尤其雄浑肃杀,心中已然料定是谁,大笑一声:“某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马银枪高思继是也!”
李克用观他数招,心中暗道:“此人枪法果是jīng妙,众将不敌,我须亲战!”乃亲提李曜去年年末为他献上的“狼尊虎戟”上前迎战。
这把狼尊虎戟与别人兵器俱不相同,据说是军械监从塞北得了一块天外陨铁,李曜亲自负责,成立“名匠攻坚组”,历经千辛,从中炼得“陨铁金jīng”数分,按比例掺进jīng钢水中制成。此戟戟首呈黄黑sè,吹毛断发、百斩无伤,更难得是滴血不沾,尤为神奇。此戟形状也与寻常不同,戟尖甚长,而旁边的却并不是寻常月牙刃,而是仿佛横着一把奇形匕首,那“匕首”是双面刃,内刃还带一个锐利的倒钩。这狼尊虎戟,便是看上一眼,都觉得肃杀冷厉,令人森然发毛。
对面高思继的形象也是让人一见难忘,白马银枪不是胡说,连盔甲都是亮银sè。其实作战之中选择白马的将领极少,因为白马太过醒目,最易被敌人shè杀,是以大部分将领的坐骑都是黑马、黄马、棕马、红马这些常见之sè。因此在战场上看见骑白马的将领,基本上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此人“新手”,主动当炮灰;二是此人自恃勇悍无敌,白马也敢骑。
高思继家中乃是大族豪富,手中“银枪”自然是jīng钢长枪,平rì自诩神兵,哪知与李克用交手数合,才发现钢枪之上竟被那黄黑sè怪戟斩出几道豁口,心下骇然,遂不敢力拼,发挥枪法jīng妙,yù以技巧取胜。
李克用的戟法如他的个xìng一般霸气天成,势如雷霆,疾如霹雳,有时抢攻之下,打得高思继不得不硬拼一两记。李克用此时尚未四十岁,纵然气力比当年剿黄巢之时稍有不如,却也依然狂暴,加上狼尊虎戟威力骇人,战局看起来却是他占优势。
二人直战的上百会合,没有分出胜负,此时已快rì落西山。李克用心道:“我虽看似占尽优势,但此人至少小我十岁,除非转回十年前,否则久战之下,我必先疲。如今看来,此人之勇,非存孝不可敌!”便忽然一戟震退高思继,勒马喝道:“我二人已战得多时,眼看天时已晚,不如权且收兵,明rì再战如何?”
高思继心道:“飞虎子名不虚传,若他年轻十岁,今rì我恐要败。他比我大许多,又是这般戟法,料来后力不济,是以罢战,我若强战,再有百招,当可取胜,只是如此却是胜之不武,非我高思继所愿为!”
当下便也持枪勒马,回道:“久闻飞虎子大名,今rì战得痛快,明rì定不爽约。”乃转身一夹马腹,收兵退去。
李克用沉着脸回到中军大帐,急令李存质持牒牌、贴书连夜赶赴邢州请李存孝前来破敌。这也是李克用一贯习惯于正面击溃的心态使然,多少年来,他何曾在正面作战中落过下风?而如今斗将不胜,他心中自是不能忍受,宁可费时去请李存孝来,也不肯另想办法,否则以鸦军将领之盛,兵锋之锐,寻一妙策,并不是没有办法破敌。
不料那李存质却并不先往邢州,而是去寻李存信去了。李存信后军离李克用已然不算太远,李存质不多时便找到存信之军,待见到存信,说高思继闯寨,大王亲战也未能胜之,如今要去请李存孝来助战。
李存信连忙令李存质取出李克用贴书,见其上写道:“存孝吾儿,今有敌将高思继,勇猛绝伦,合兄弟三人,rì破为父数十寨,伤数十将。为父身与他战,亦不能胜,料非儿至,难与之敌。今差你六弟换防邢州数rì,你自速来尧山破敌。”
存信览罢,略一思索,yīn笑道:“世人知某善六胡语,却不知某亦善汉书,能模仿大王笔迹……哼,安敬思(李存孝本名)死期到了。”当下取过笔墨,仿李克用字迹,另草一文书,重新蜡封漆火,付与李存质带往邢州。
邢州与尧山相距不远,李存孝又关注战局,此时已得知李克用为高思继所败,心知以大王的脾气,必要来唤自己出战破敌,已经早早点齐人马,整装待发,就等牒牌、贴书一到,即刻出兵。待得次rì一早,才见存质来到,李存孝也顾不得问他为何走得这般慢,只上前问:“大王可是要六弟来唤某去战高思继?”
李存质一脸茫然,摇头道:“小弟不知,大王贴书在此,二兄一看便知。”
李存孝不疑有他,打开贴书,却见上面写道:“今得细报,罗弘信、王镕联名请朱温统宣武大军来援,假道魏博。偷锅贼兵力颇盛,帐下猛将如云,邢州地处紧要,你须rì夜整军备敌,勿令汴贼踏入邢洺一步,我好纠集大军,一举而下常山,切切。”
存孝见信,心中犯疑,细看字迹,确是大王亲笔,只好问李存质:“大王还有何话叫六弟捎来?”
“其余并无甚话,大王只说令二兄务必听命便是。”
李存孝无奈,只好留守邢州。李存质计成,得意而回。
次rì一早,高思继便来寨外吆喝搦战,克用不出,叫李嗣源去传话,说今天本来是安排李存孝与你战,不巧还没到达,叫高思继等个个把时辰。高思继听了,倒也不恼,反是心中高兴,暗道:“李克用知不能胜我,竟要遣李存孝来战。素闻李存孝乃河东第一勇将,号称天下无敌,我若胜他,高氏威名盛矣!”当下应允。谁料到了中午,仍不见李存孝,反是李存信连夜赶路,这时却已到了,并请命明rì代李存孝出战。
李克用闻言大为诧异,蹙眉道:“那高思继枪法神妙,某亦不能胜之,你又能奈他何?还是静侯存孝来战吧!”
李存信听了,嫉恨交加,心有不甘地道:“儿以为存孝此刻定不会来。”
李克用猛一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李存信早就打好了腹稿,拱手道:“存孝之勇,天下无人能敌,他如今已是一镇节帅,又怎会如过往那般心甘情愿任大王驱驰?只怕早有取代大王之心。大王请看,他此番主动请大王经略河北,他却故意拿着先锋印不动,就是等到大王与罗弘信、王镕以及李匡威战得难解难分,迁延rì久之时,他才突然出马,一举灭掉二镇。一旦真遂他意,那时他定然是威震太行东西,河东、河北只知有他李存孝,而不知有大王您了。”
李存信这种人,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他深知李克用高傲自负,容不得别人比他强,把李存孝当儿子看的时候,他小子天下无敌没关系,一旦心有所疑……所以今天拿这番话来说。其实存信这番攻谄之言非常露骨,李克用早知他们之间的龃龉,心中何尝不是明镜一般,但李存孝‘天下无人能敌’的话往rì听来倒也无事,反正是自己的义儿,今rì他“抗旨不遵”,再听到之后不免如山崩海啸一般冲击了他的内心,激起波浪滔天。他心中翻腾良久,方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是为父初看王镕兵弱,而朱温不可不防,才叫存孝防止南面支援,不用急着来会的!”这话说的软绵绵的,全无他李克用往rì的霸气,再加上他那贴书李存信看过,自然心中冷笑。
又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李存孝。高思继已在寨外开始大骂李克用不守信用了。李克用心中又急又怒,正巧看见李存质回来。李克用还没问出口,李存质却一下跪到李克用面前,伏地大哭,道:“儿奉大王之命,去请二兄,却不料他见牒牌、贴书之后,却说:‘汴贼即将犯境,某守土任重,不能擅离,且请回禀大王。’迟迟不肯将邢州托儿暂管,也不肯出兵。”
李克用心头的怒涛狂掀,独目之中yīn寒彻骨。
李存信心头叫好,自不肯放过机会,再挑拨道:“大王,儿没说错吧!存孝自诩羽翼丰满,果是不把大王看在眼里了。儿以为大王还须速做决断……儿愿往邢州一趟,以宣谕大王贴书为名,乘其不备,将他当庭拿下。”
就在李克用要被愤怒蒙蔽眼睛之时,屏风后闪出了刘夫人。这位夫人不比寻常汉家贵妇,他们沙陀中的可敦(相当于可汗的正宫皇后),是可以随军的,上源驿之时她不也随军了么?刘夫人一出来便说道:“大王,二郎不听调遣之事,奴家以为疑点颇多,只恐其中有甚误会,不如让妾身代大王去邢州宣贴,便可知他心意。”
李存信见刘夫人出来揽事,大惊道:“万万不可!”
刘夫人一双慧目转过去,似要看穿他的心底。
李存信忙道:“倘若牧羊儿果有反心,阿娘岂不危险!他若再以阿娘要挟大王,大王当如何处置?”
李克用听了,也恐夫人有所闪失,摇头否决。然而刘夫人坚持道:“存孝初投大王时,妾待如生母,他若加害妾身,岂不令天下耻笑?妾闻他与九郎、十郎交好,便请九郎、十郎同去,可保万无一失。”
李嗣昭与李嗣源听了,也上前请命愿随阿娘同去,李克用对他们二人还是信任的,想想这才冷静下来。但他又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十郎与你同去,九郎不去邢州,而去洺州,持我王令金牌,暂掌飞腾军。”
刘夫人想想,也觉得妥帖。飞腾军如今战力甚强有目共睹,只是这支军队是十四郎一手带出来的,换别的人趁他出使淮扬去接掌,只怕反要坏事,但九郎不同,九郎与十四郎相交莫逆,他去接掌,当无大碍。而只要飞腾军在手,则邢洺磁三州(李存孝节度之地)之中,便嵌入了一颗定海神针,纵然存孝真有反意,也足够遏制。
但即便如此,李嗣昭却仍然问了一句:“大王,儿此去洺州,若十七郎与国宝问起,当如何答复?”
李克用一时没听出李嗣昭这句话的潜意思是他担心不说原因会有麻烦,而是直接一摆手:“他们二人一个是我儿郎,一个视若己出,你直说便是。”
待他们三人走后,李存质与李存信退下商议,道:“阿娘去了邢州,我事必败!该当如何是好?”
李存信心中也暗暗着急,悔不该将事做绝,但面上却还装得沉着,沉吟道:“如今唯有破釜沉舟,将安敬思谋反之事做实。”
李存质想了想,问道:“大兄何不再模仿安敬思字迹,给王镕修书一封,我却故意半道劫中,承上大王,岂不坐实其罪?”
李存信果断摇头:“不可,阿娘一去邢州,便可知大王贴书伪造。如果再这样,岂不是帮助牧羊小儿脱罪。唯有我亲自给王镕写信才行。”遂诈为匿名献策之人,作书一封,令亲信驰送柏乡王镕中军驻地。
王镕收到信,却见上面说:“李存孝勇悍无敌,得之可平天下,已为鸦军众将不容,重疑于李晋阳。常山郡王若于此际以厚礼劝降,想正当时。可速遣快马驰往邢州,迟则其与李晋阳释疑矣!”
王镕见信大喜,毫不迟疑地派王府长史,宦官石希蒙快马奔向邢州。
而刘夫人则在途中对李嗣源道:“我料存孝必是被存质陷害,恐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我二人不可常速行驶,还须快马飞奔。”于是二人乃弃一切无用之物,单马飞驰,故而赶在了柏乡快马前进入邢州。
李存孝闻刘夫人亲至,意外非常,亲自出府门迎接,刘夫人见了他,劈头就问:“为何不听大王王令,出兵救援尧山?”
李存孝大惑不解:“儿本也以为大王会令儿出兵尧山,已然点齐兵马待命,奈何昨rì一早收到六弟送来的大王贴书,却是教儿镇守邢州不动,以防汴贼偷袭。”说罢便唤出军中掌书记,捧出书信示于阿娘、义弟。
李嗣源见那贴书,对刘夫人说:“阿娘,这贴书虽是大王字迹,但显然非是大王昨rì所亲笔,必是伪造无疑。”
刘夫人自然知道自家丈夫写的不是这玩意,勃然变sè道:“存质胆大妄为,竟敢伪造王命贴书。”转头又对李存孝道:“如今事情明了,虽然天sè已晚,为防生变,我儿立刻点兵,连夜随我去尧山,向大王澄清!”
李存孝喜而听命,当即收拾军马连夜起行。
是夜亥时,李克用尚与军中将领掌灯议事,正报夫人携存孝到来。李存质顿感不妙,眼巴巴望着李存信,只见他微合双目,强作镇定状。
很快,刘夫人入帐,对李克用说道:“大王,存孝无罪,此事乃因存质伪造王命贴书!”
李克用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喝令拿下李存质,怒问:“孤王问你,为何陷害存孝!”
李存质见事已至此,反而不怕了,绷着脸道:“安敬思自恃勇猛,向来不把我等兄弟和太原众将放在眼里,我早已对他恨入骨髓,只恨不能手刃!”
李克用见他这般应对,勃然大怒,独眼都气得泛出血红,寒声道:“推出去,斩!”
那边李存信见势不妙,慌得冷汗直流,生怕存质怕死而牵出自己,忙上前哭求:“大王,六弟自投靠大王,忠心不二,肯请大王看在他屡有战功的份上,饶了他的xìng命吧。”说完,泣下不止。
李存质初闻李克用要斩自己,倒是本想说出主谋。却见存信求情状,情真意切,鬼神也能被感动,心中一叹:“罢了,罢了。我自幼父母双亡,得大王养以为子,众兄弟中,唯大兄待我最好,今天就是指出主谋,料来我也难免一死,何必再拉他垫背?今rì豁出这一死,来rì大兄必杀存孝,为我报仇。”遂大笑三声,说道:“多谢大兄为我求情。然小弟自知难免一死,大兄不必再求!某等战阵之上杀了多少人?死又何惧!”
李存孝见了,心中起疑,上前抱拳道:“存质不善文墨,岂能一人擅自伪造贴书?儿料其背后必有合谋同党,恳请大王明察。”
李存质有心一人扛下,当即冷哼一声,道:“我是受了常山王的命令,不想让你去救尧山。今rì功败垂成,有死而已,你还待怎的!”说完傲然走出帐门,引颈受戮。李存孝口才与李曜自然全无可比之处,当下无言以对。李克用闷声不吭,独目在帐中扫来扫去,扫得李存信直到听见帐外砍头之声,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才知自己已是大汗淋漓。
李克用见帐中寂静一片,谁也不敢吭声,这才告谕众将:“存孝被诬陷,主犯业已伏法。今后,众儿郎当戮力同心,不得再互相猜忌,篱墙于内。”众义子自然领命,李克用令他们各自回营歇息,准备明rì李存孝与高思继大战。
就在李克用已安寝之时,高思继大营也是一片寂静无声。他白天未能索李克用出战,也是窝了一肚子火,无奈收军回营。心想李克用白天不战,没准是要行诈,怕是晚上会袭营,因而做了些准:大营外埋下了暗岗,营内灯火不灭,哨队巡逻不息。他倒不是真要伏击李克用,只是自负的向敌人传递一个信号“我营中有备,休要打偷营的主意,明rì一早光明正大的跟我阵上较个高低!”
夜过子半,还真有两支兵马悄悄地向高营开来,却并不是李克用主力——他自恃存孝已到来,倒是和高思继是一个想法。这两支兵马却是李存审与李嗣本所率的左右两路军前锋。原来,克用的谋主盖寓虽然不与存信同谋,但他更是对存孝不放心,时刻提防着,在刘夫人、嗣源去邢州后,便说服李克用先做好李存孝不会到来的准备,着存审、嗣本两部暂缓取深、冀二州,连夜调回兵马先对付高思继。因此这二人便率前锋先回,至尧山外三十里会合。
存审就对嗣本道:“大王连夜调我二人回师,是要破高思继。我兄弟既已行军到此,乘着万籁俱静,敌人尚未发觉,何不走马袭营?”
李嗣本道:“弟闻那高思继是大将之才,很会带兵,值此决战前夜,营中岂会无备,却是担心偷袭不成。”
“十六弟不知那高思继的外号?”存审笑道。
“白马银枪,怎会不知!连他的部下也都喜欢一身银白。”
“既然如此,十六弟请看!”存审遥指苍穹,“今夜是半弯月,高思继大军白马银铠,黑夜中依稀可辨;而我鸦军却是黑衣皂甲,战马也多是乌骓,高思继就是睁破了眼睛,对面也难以看清。凭这一点,纵使他有备,我也能胜他。”
“八兄智勇双全,小弟不如。”嗣本由衷感慨。二人遂命全军把战马衔枚裹蹄,悄悄摸索到高思继大营外,果见营内灯火不灭,在黑夜映衬下,来来往往的拓队银光闪闪,虽较白天暗淡很多,依然清晰可辨。
李嗣本道:“高思继果然有备,那么帐外必有伏兵了。”
“不妨,十六弟且看我叫他的伏兵全部显出。”乃选五百人为前队,擂鼓大噪而进。
高思继黑夜中难辨鸦军人物,不知来众多少,以为大军到来,下令伏兵一齐杀出。存审、嗣本随后将大军掩上,见到暗光便用箭伺候。而高家军则很难发现鸦军在哪里,等到了跟前才发现,已然挨了刀枪利箭,非死即伤。如此形势,断难力拼,高家军大乱,终于演变成为溃逃。
所以说,白马虽帅,但帅是不能当饭吃的。
高思继也亲自杀出辕门,但闻四面金鼓,喊杀震天,飞矢如蝗,却不能见到一个鸦军,心中暗叫不妙;但其自恃悍勇,仍然纵马持枪冲杀。
鸦军见他奔跑的方向,让出一道避让,只是搭箭来shè。高思继那白马银枪过于醒目,鸦军又历来以箭法闻名,结果他冲锋一阵,不仅未能斩杀一员鸦军,身上反而带着二三十支箭,跟自家二位弟弟狼狈逃往柏乡。
王镕在后方得知高思继大败,也不敢再说与李克用明rì决战的话了,与李匡威连夜拔营,逃回镇州。
等到了天明,李存审、李嗣本二军已斩杀高思继残军万余众,收兵来见李克用。李克用欢喜得说他昨夜正好做梦见云端中走下一位仙人,那仙人满面带笑,送他一方宝塔,结果一觉醒来,就见李存审二人来奏捷了。于是大表李存审的功劳,然后挥师渡过滹沱河,连下柏乡、栾城、鼓城、藁城四县,兵锋三面逼近镇州真定城。过滹沱河时,李嗣源想起李嗣昭与他说起当初李曜在滹沱河吟诗之事,对李克用道:“可惜此番存曜不在,否则他便可以将‘滹沱一千里,黑鸦三百骑’改为‘滹沱一千里,黑鸦数万骑’了。”
李克用听了哈哈大笑,志得意满,被李嗣源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心中忽然有些想念这位最得力的义儿。他心道:“以前存曜在时,我倒没甚察觉,如今缺了存曜,才发现军需转运比以往有他在时慢了许多,调配物资也迟迟难以到位,寄之说他运筹如萧何、善战如韩信,我本以为多有过誉,如今看来,却是诚心实意之言了。”
仗打到这个时节,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也看清了风向,派兵来助李克用,此时前锋已到达真定北郊的新市。
那一边李匡威对王镕说道:“某令麾下守将刘仁恭联络六胡之众,如今尚无消息,而李克用、王处存逼城甚急,朱全忠、罗弘信也难以及时为援,我意常山王不如及时上表朝廷,请朝廷命令李克用罢兵。我且先领幽州兵去攻打新市,将燕、赵道路打通,如此则形势或可有所转机。”
王镕毕竟年轻,被李克用这样压着一打,想起当初他平黄巢时的所向披靡,不禁心中没底,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听李匡威的,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李匡威带着四万幽州兵去打新市。那王处存的义武兵历来实力较弱,哪里受得住名震河北的范阳高思继白马银枪,当即慌了手脚,忙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跟高思继交过手,知道他的能耐,便道:“高思继此人勇猛异常,此番某料只有存孝能与他战而胜之了。”遂令李存孝率二万军去救。
那会儿李存孝正因李存质陷害的缘故怒忿填膺,又见破高思继的大功恰巧被自己一方的李存审所夺,怒又不能怒,别在心里急火攻心,竟然一下子病倒了。然而此时得了大王王令,也不敢再迟疑,连忙带病上阵。兵至新市,高思继尚未解鞍,李存孝纵马跃出,大喝一声:“白马小儿,可闻我打虎李存孝之名!”纵马持槊来攻。
高思继一眼望见李存孝,战意陡然飙升,也大喝一声,钢枪一挺:“来得好!某家正要会你。”挺枪跃马便上。
第207章 邢洺之乱(二)
要知道在李存孝槊前,三合之将已是罕有,十合之将更是前所未有,然而高思继今rì破了此例,挺枪与李存孝战了二十余合。李存孝心中暴怒,顾不得病体未愈,抖擞jīng神,一把钢槊使如长枪,刚猛无匹。
又过三四合,胜负虽然未分,高思继已明显落于下风,左支右绌,眼看不敌。旁边高思祥、高冕兄弟望见,心中大骇,连素无败绩的大兄也只能吃李存孝不到三十招,慌忙携手挺枪来助,使出高家枪阵,简直就是三英战吕布的再现。
然而与三英战吕布不同,李存孝之勇简直没个上限,纵然高家三兄弟合力也不是他的敌手。正直心惊,忽听李存孝猛夹马腹,暴喝一声:“断魂刺!”
高思继别说反击,连格挡都不及,只能拼尽全力勒马往旁边一躲,李存孝一槊刺中高思继马首,那战马再如何雄峻,被李存孝全力一击刺中马头,也是毫无悬念当下便倒。高思祥、高冕明明看见李存孝出槊,却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相救,只能在惊怒之中看见李存孝猛然一转,猿臂一伸,竟然将高思继夹在肋下。
也不知李存孝使了什么劲,高思继那般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惨叫了一声,然后高家兄弟便看见大兄身上的铁甲都被夹得变了形,慌得不敢再战,忙弃枪下马跪求李存孝放过家兄。
李存孝哼了一声,伸手放下高思继,倒提钢槊,傲然道:“高思继,我断魂刺下素无活口,有此一战,你当自傲于天下。我看你三兄弟也算英雄,李匡威碌碌之辈,岂是你明主?今rì我且不杀尔等,此后却不要在战场上再被我撞见。”
高思继弃了银枪,长叹一声,跪谢道:“思继十五岁后,尚未一败,竟不知天高地厚,来战将军。今得将军赐某一败,也是断了心中念想。原自料必死,却又得将军赐某重生,大恩厚德,没齿难忘。既是将军不yù再见某等,某家兄弟自当解甲归田,扶犁躬身,不再过问兵事。”
李存孝面无表情,冷冷道:“去吧。”
三兄弟说到做到,再次拜谢,果然毫不留恋,一齐打马而去。
李存孝战败高思继,前路再无阻碍,复又挥师杀上,砍瓜切菜一般,将幽州兵杀得鬼哭狼嚎。李匡威失了高家三兄弟,还哪里抵挡得住他,一rì之内连败数阵,仅带着万余残兵败将,落荒逃回幽州。
如此李存孝新市大胜,眼看镇州指rì可下。却在这时,忽闻刘仁恭率领六胡之众共八万人再次侵犯代北。不到三rì,再得信报之时,蔚州已然陷落。
李存孝闻之,便向李克用请命:“大王,眼看真定指rì可下,儿请率本部人马,先取了真定,再收复代北,为时未晚。”
李克用担心他身体,摆手道:“吾儿病体为重,且休养时rì,再取真定不迟。”
李存孝自知自己是心病,如今既然开释,以他的身底,痊愈又用得几rì?当下还yù再请,说病体无碍,哪知道朝廷敕书也到了,着晋、赵和解,令李克用罢兵。
李克用长叹一声:“我素以忠心事君,如今朝廷敕书已下,却是不可不听。如此只好先救代北,再俟机复取常山了!”于是移师代北;令李存孝仍回邢州。
李存孝劝说不得,只得郁郁回到邢州节府。
方一回府,其妻邓氏从后出来,道:“有一宦官,自称是从真定来,要见尚书,已等候好些rì子了!”
李存孝道:“某乃河东军下邢洺节度,见他真定来客作甚?你怎不将他赶走?”
邓氏道:“原是要将他赶走,但他说若非要事,他岂能来自投罗网?妾身怕坏阿郎大事,遂不敢擅专,只好留他在此,等阿郎自来发落。”
李存孝心中不解,暗道王镕这时派使者来见,是何用意?便道:“你这般念想,倒也没错,如今大王身边总有谗言之辈,小心一些也好。”便令召见。
不片刻,那宦官整衣入见,自报家门:“某家乃是常山王府长史石希蒙!如今某家郡王虽被太原打败,可也不愿将常山拱手送人。故而令我带着厚礼前来求附于尚书帐下,以保全常山。”
李存孝闻言,哈哈一笑:“王镕小儿好是荒唐,岂不知某乃大王养子,你那常山四州,某家大王势在必得,他却来劝我保全,岂不是与虎谋皮?”
石希蒙早知他会如此说话,当下摇头道:“尚书此言差矣!如今尚书为陇西郡王效力,却是疑而用之。尚书莫非不知,太原众将时时yù置尚书于死地?尚书与其求全与漩涡之中,何不自立于邢州?以尚书之勇,一旦自立门户,谁能敌之?他rì羁服河朔,击败太原,称王河东,亦未可知啊!”
李存孝闻言大怒,拔剑怒指石希蒙,寒声道:“某和义父早已冰释前疑,岂容你在此挑拨离间!还不快滚,小心某剑下无情!”
石希蒙没料李存孝这般做派,吓得冷汗直冒,灰溜溜逃回镇州。王镕见不能说反李存孝,知李克用必将再次东下,对众将佐大哭道:“想我常山王氏,自玄祖廷凑公被推为节度使,已历经五世。天下藩镇谁家能有王家这等荣耀?却不想王氏基业如今要毁在我的手里了!”
石希蒙眼珠一转,在旁建言道:“如今汴州朱全忠势力rì强,眼见得要一统中州,此人与独眼龙早有仇隙。大王不如卑词屈膝,请依附朱全忠。晋、汴两家必然要为争夺河北大打出手,如此我常山便能得到喘息之机。大王还年轻,若能发奋图强,王氏基业还是可以绵延万世的!”王镕闻言大喜,破涕为笑。当即亲笔写下书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汴州。
朱全忠此时正是夺取兖、郓的紧要关头,得王镕主动归附,眼光立马从河南扩展到了河北,甚至河东,乃至天下了。无奈河南还未安靖,这心能长,手却还不能伸的太长,只好放在第二步了。
敬翔却向他献计道:“大王如今虽仍不便与李克用正面交锋,但可以想个法子削弱独眼龙,待到徐、郓靖定,争夺河北就更加轻松了。”
朱全忠闻琴声而知雅意:“子振既然如此说话,料来定是已良谋在胸了!”
“仆有所思,瞒不过大王,不错,某已听闻邢州李存孝受到了李克用众假子的排挤,最后虽然开释,却为此死了李克用一子,于此某想到了一条连环计,可叫他这对假父子反目成仇,如若此计能成,李克用便要折断一臂!都说李克用如今是文有存曜、武有存孝,没了李存孝,譬如少了拿戟的右手,他还能敌得过大王吗?”此时敬翔刚在李曜手中吃瘪,深知李曜不好对付,但李存孝的智慧显然比不得李曜,对付李存孝他还是比较有把握,而且在敬翔看来,搞定李存孝,李克用的文武双臂就被断了一肢,剩下李曜一人,威胁便小了许多。
朱温听他说能让李存孝反,不觉移床至敬翔跟前,握手问有何策。
敬翔前次被李曜“当面羞辱”,如今化悲愤为计谋,全部怨恨都发泄在此计策之上,果然毒辣之极:“大王先修书一封给李存孝,讨一封回书;也修书一封给李克用,再……,如此连环用计,仆料李存孝非是多智之辈,届时必聚兵而反。”
朱温越听越是欢畅,捋须颔首不已,当下也没什么好补充的,计议便是这般定下。
李存孝这rì正在邢州军府议事,忽然收到一封书信,竟是汴州送来。李存孝本yù撕碎,却又忍不住好奇,打开一看,忽然大笑不止。原来那信中写道:“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宣武宣义节度使东平郡王朱全忠敬上检校兵部尚书邢洺节度使李存孝:伏闻‘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盖言将军之勇,冠绝古今。然某帐下亦有踏白将李思安,善使飞槊,所向披靡,鹰扬飚卷。斩将夺旗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驰马出箭yù敌阵之后,试阵厚薄而还。故常不服将军之勇。今于洹水河畔,设下擂台,望与将军一战!”
李存孝本是好武善斗之人,当时初见李曜,也要想方设法前去一战,这种武痴一般缺少谋略,唯独好战而已,看到有人向他挑战,立即激起雄心万丈,全然不疑,便对送信使者说道:“回去告诉你家黒朱三,李存孝从不畏战,定然赴约!叫那李思安早作准备,引颈待戮吧!”
那信使按照吩咐回道:“将军既答应赴约,可作一书信,某好带回复命。”
李存孝不疑有他,不假思索道:“这个简单。”遂取过纸笔,顷刻书就,令使者带回。
而此时,潞州上党城内某一酒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一进店门,开口点了满桌好酒好菜,便开始自斟独饮,不多时已然烂醉如泥,这也不算什么,麻烦的是他又开始破口大骂,还动手打人。店家的伙计、食客等多避让不止。那酒家掌柜也吓得不清,躲在柜台下面,听那人骂着骂着,却突然哈哈一笑,满口酒气道:“李存孝,牧羊儿,哈!哈!你与朱全忠暗通书信,以为天衣无缝?……命不久矣!”
那掌柜闻言一惊,忙跑出去将这一消息报告了昭义节度使康君立。康君立忙令将此人带到,问明来历。那人坦言自己本为李存孝府中奴仆,只因偷盗了几贯铜钱,被李存孝抓住一顿胖揍,赶出了府门。至于李存孝与朱全忠暗通书信事,也是他偷听得来。
康君立可不管他因何而来上党,更不管他是否真是李存孝的奴仆,其在意的只是“李存孝与朱全忠暗通书信”。
原来李存信自伪造文书,诬陷存孝不成后,仍然贼心不死,康君立本是他挚友,他遂暗中与康君立私通,寻找能诬陷存孝的“罪证”。今rì听闻此事,康君立怎能不喜,便问“存孝奴仆”道:“你说李存孝与朱全忠暗通书信,可有证据?”
“某认得那朱全忠的信使,最近二人书信往来频繁,潞帅只须埋伏于邢州通往开封的要道,不消几rì,必能擒得信使。那时,自可人赃俱获!”
康君立大喜,令少数兵丁并“存孝奴仆”潜入山东,伏于要道。这rì,果见信使打马来到。一经“奴仆”指认出,康君立率兵丁一拥而上,拦于马前。
那信使见状,忙勒马停住,迅速从怀中取出书信,既要撕碎入嘴。康君立好歹也是多年宿将,当即一个“鱼跃”,飞腿就将信使踹下马来,上前拿住,并夺下书信,可惜已撕成数片。
康君立将碎片仔细对上,原来却是李存孝答应朱全忠赴约擂台比武之事,并无谋反的言语。然而见信已被撕,他却计上心来,将信中“李存孝敬上朱全忠”并“赴约”等要紧字条留下,其余的撕成碎末扔了。将信使带往上党,作为人证,牒书一封报与李克用,说:“存孝有书信私通汴贼,人赃俱获。只那信使见被识破,却将书信撕碎,今只寻得残片数页奉上大王亲览。”
当时李克用自镇州移师代北后,因李匡威失了高家兄弟,不复勇悍,被李克用轻松击败,代北遂平。只是刚好振武节度使石善友病卒,克用乃以弟李克宁节制振武,再表奏薛志勤为大同节度使,自归太原,商议如何再伐常山。这一rì,却先收到朱全忠书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闻河东yù再伐常山,某已于河朔布下十万jīng兵,俟机待发,河东若敢妄动兵戈,定是有来无回。”
李克用见信嗤笑:“偷锅贼好大的口气。”然而不屑归不屑,却也暗中嘀咕:“朱温莫非连撒谎都不会?他如何能在河朔屯军十万,而我竟然不能察觉?”想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遂以为朱温不过大言而已,便回信道:“汴州倘实有大军屯于河朔,颙望兵临;必yù真决雌雄,愿角于常山之尾。”
又过得两rì,康君立来函送达。李克用打开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大怒道:“难怪偷锅贼说有十万jīng兵屯于河朔,原来是与牧羊儿相通!”
恰巧刘夫人进来,李克用招手道:“夫人这回可庇护不得牧羊儿了。”刘夫人见了牒书,也是无言以对,只好道:“可令君立往邢州一趟,传存孝至太原。存孝若是奉召,自是忠于大王,若不至,则是反叛无疑。”
不得不说敬翔这连环计实在妙极,不光李克用被蒙蔽,连一心维护李存孝的刘夫人也不得不产生怀疑,叫康君立去邢州传存孝回太原解释。消息自然逃不过李存信的耳朵,他却与康君立私下联络,为坐实存孝背叛,说万不可叫他去太原。康君立于是率领一万兵马往邢州,另将二万兵马驻扎在潞、邢交界的新口以接应。为什么要带大军?给李克用的解释就是李存孝即存反心,必不听命,那就必须用大军施压。实则是要把李存孝往反路上逼。
李存孝这rì正yù赴洹水比擂,忽于在城上看见康君立大军烽烟滚滚而来,惊得当时就有些发呆,语左右道:“此康君立否?他带兵来我邢州作甚?”左右皆不知如何回答。
待康君立已至城下,李存孝方才回过神来,高声问道:“潞帅擅自将兵入我境,yù反河东不成?”康君立大笑道:“恶人先告状!不是我反,我乃奉大王王令,前来捉拿反贼安敬思!”
李存孝怒道:“我奉大王之令,镇守邢州,与民休养,cāo练兵马,夙夜所思,不过如何报效大王厚恩,却如何成了反贼!”
“你私通朱全忠,如今信使已被我擒得,人赃俱获,还敢抵赖!”
“私通朱全忠?那书信是有的,不过是言李思安不服我勇,于洹水设下擂台,约我决斗,如何成了同谋作反?我料必是你yù诬陷我来!你擅自在我境内耀兵,已是反了,我自当往大王面前申诉。”
“好个安敬思,说谎也不找个好由头!那洹水位于魏博境内,朱全忠怎会在那里设擂,况且我已打探明白,洹水边根本就没有什么擂台。再者,即便李思安约你比武,又何须朱全忠亲自作个书信,分明是你在狡辩,大王自不会信你这番鬼话!”
李存孝闻言,这才发觉出其中不对,惊的一脑浆糊,方觉自己已落入一个连环圈套。旁边部将王贤说道:“这必定是康君立与朱全忠勾结,yù害邢帅。邢帅当亲往太原申诉,方可释疑。”
薛阿檀却连忙伸手阻拦,道:“不可,康君立久有害邢帅之心,若随他去太原,他必定要将邢帅五花大绑,那邢帅从是不从?不从是反,可若从了,恐怕在路上,就被他害了。以我看来,不若出城杀了康君立,顺便夺了潞州,就真个反了,以邢帅之勇,可是怕了太原么?”
王贤大惊道:“阿檀武夫之言,万不可取。邢帅因为大王,才有今rì,不可作不忠不义,背父弃恩的傻事。”
李存孝见二位部将所言完全两样,不知如何抉择,遂道:“你二人不要说了,容我回府深思熟虑。”
康君立见李存孝下了城楼,便牒书回报克用:“存孝不奉召,反心已明,某今作最后劝解,望其悔改。”
李存孝回到军府,不知如何是好。邓氏过来劝道:“尚书素rì豪气冲天,敢作敢为,今rì却如何优柔寡断,缩手缩脚?”
李存孝摇头叹息一声:“想某自追随大王,屡立大功,可信任却不及张污落、康君立那等小人,如今被他二人联合朱全忠诬陷,却不能申诉,故而苦恼……”
话未说完,忽闻堂外有人击鼓鸣冤。李存孝正是烦恼,闻之怒道:“此乃邢洺节帅军府,鸣冤何不去州府!”下人回禀说刺史前些rì子回太原述职未归,是以今rì有人鸣冤,便只得来节帅府。
节度使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李存孝听闻,方记起刺史不在,只得连忙换了官袍出堂审案。待得将击鼓之人带上,却是老小二人。只听那小儿奏来:“节帅在上,这位老汉是我义父,当初他无儿时,认了我作假子。如今治下田产物业、庄宅农具,成了富户,也有了自己的亲儿子,却要将我赶出家门。我去州衙告状,使君却是不在,只好来军府找节帅鸣冤。”
李存孝懂什么问案,听得这一说,当即大喝一声:“怎会有父亲赶儿子出门的事情?”转头问那老汉:“他说的可是实话?”老汉倒也干脆:“说的是实话!只因某这个义儿才能出众,于某家大有功劳,然某亲儿年幼,某担心他rì某百年后会侵夺了某这家产。故而要将他赶出家门。”
李存孝听了老汉的话,哪里料得到这二人也是朱温所派,他只觉气得胡须倒翘,向那假子喝道:“你既然有本事为义父治下田产,为何不自立家门,非要屈身再侍奉这老儿不成!这等龌龊事,本帅一句也不想多听!滚!”当即怒将二人轰出堂外,径自入内将薛阿檀、王贤召至,决然道:“我意已决,自立门户!只是义父于我有大恩,虽被形势所逼不得不反,却也不可忘恩负义,今当奉表以邢、洺、磁三州自归朝廷,你二人可愿从我?”
薛阿檀道:“愿随节帅左右。”
王贤忙劝道:“万万不可,还请二郎君三思!”
李存孝见二人对己的称呼也不同了,拔剑指向王贤道:“我乃朝廷命官,自当忠于朝廷,不从者,杀!”王贤见势知已无力回天,只好屈就,口称:“节帅既决,王贤领命。”
李存孝于是吩咐下去,准备一晚,明早好出城擒杀康君立,顺取昭义。
王贤回到家中,思得:“李存孝勇而无某,说率邢洺磁三州自立,实则连洺州也未必肯听他的,绝非陇西郡王敌手,我不可与他玉石俱焚。”当晚,单骑出城,城门卫自然不敢阻拦。王贤也知道康君立是要害李存孝,所以不跟他打招呼,自奔太原去了。
次rì一早,李存孝杀出城外,康君立即喜又惊,喜的是牧羊儿果然反了!惊的是自己不是牧羊儿的敌手。于是,兵马方交,他便撤退,所幸已于边境布下大军,得以安全逃回上党。存李孝取潞州不得,先回邢州,寻思既然撕破脸面,也就没甚好讲究的了。当下作书北结王镕、南联朱全忠,书中不免说一些对克用不满的话。
李克用自令康君立去传李存孝后,也是整rì恍惚,心思不宁,这晚又作的一梦,见一猛虎扑来,咬住右臂不放。克用惊醒,心想:那年飞虎入梦,而得存孝。今又梦飞虎咬我右臂,莫非存孝真反,我将失一臂膀不成?早上起来,果见康君立牒书到来,说存孝反状已明。到中午时分,王贤单骑奔至,跪拜道:“李存孝反了!”
李克用怒发冲冠,召集众将,问:“谁愿去邢州取李存孝首级来?”这件事出来,李存信自然是积极请命。李克用授以兵符,他便带着五万大军东下了。
李存信前脚出门,李克用忽然想起一事,正要说起,李嗣源已然建言:“前者九兄去洺州代掌飞腾,如今二……如今安敬思果然反了,九兄却尚未知,大王须派人前往知会,莫要大意失了洺州才好。”
李克用点头道:“不错,洺州有飞腾军在,城防又曾被存曜加固,守住一州之地绝无困难,十郎,此议既由你发,便也由你去跑这一趟吧。”
李嗣源毫不迟疑,当即领命,持了王命旗牌,带一路亲兵飞马去了。
且说李存信率大军伐邢州,他深知若与李存孝正面交锋,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要败李存孝只有用“困”字诀,所以将兵马分守邢州城四面要道,围而不攻。邢州城内每rì总得粮草活命,李存孝只好出战以突围。而存信算是对李存孝知己知彼,见他出战,便备好伏击大餐,如此战法,自然是存信有利。可是,李存孝毕竟神勇,也常常能打破一路,运些粮草回城,支撑几rì。如此,相持了三个月,你不能胜我,我不能胜你,打成了僵持局面。
这时,真定看出了一些端倪,发现李存信与李存孝就如天平两端对等的砝码,任何一方只要得到一丝外力,便可获胜。石希蒙于是对王镕说道:“李存孝既叛其父,与我常山结盟,此时不助他,更待何时?”王镕于是主动发兵,攻打存信。
李存信见王镕出兵,只得固守,急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怒王镕不自量,竟敢插足自己的家事,真是活的不耐烦了,于是亲自再统领五万兵马东下太行。
李存信将成德军诱至叱rì岭下,李克用大军便如山洪般从岭上冲下,杀成德兵马如踩蝼蚁,一路赶杀至元氏,方收军屯下,直逼真定。王镕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无奈反而向李存孝求救,又唯恐李存孝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抗,又向幽州李匡威求援。
李存孝哭笑不得,却想王镕兵败怎么说也是好心想帮助自己,不救的话,未免不仁不义。于是带领一万人马打破存信围困,进入真定。不rì,李匡威也率五万军到了真定。三路大军共计有十三万,于是主动出击元氏。李克用心想李存孝是自己的义子却背叛,不给他点教训如何能够立威,更别想全取河北了!于是,他不同存信那般采取守势,而是正面交锋。一战下来,方才知道,自己昔rì的义子确实是当今无人敌啊!不到两个时辰,李存孝纵马驰骋,连败七员大将!
一场溃败!李克用无奈之下,只得领着残军回到太原。
李存信见李克用败,也只好撤了邢州之围,跟着李克用回到太原。邢州这一乱,竟让河东河北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李存孝这一仗打得霸气,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李存孝立足邢洺,自立门户已成定局,谁想李匡威幽州乱起,却又将整个河北大局搅得稀烂。
原来那李匡威此次南下,将发幽州时,设宴与家人会别,胞弟李匡筹一个新娶的妾室在坐。这妾室貌美如花,李匡威酒后乱xìng,乘着酒醉,当着胞弟的面就强拥上榻了。待到元氏大胜,李匡威回幽州,军至博野,忽闻李匡筹怒其兽行,已夺了卢龙军府,自称留后,以兵符来召行营兵将。
这金头王李匡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自称仁义君子,其实不过是宋襄公第二。此人身为节帅,每每出兵云、镇,不取寸土,不要分文,竟说是要效chūn秋故事,以仁义自居,yù称霸诸侯。部下将士见他屡次出兵,多不要实惠,个个耻笑于他,今rì见其弟篡位,以兵符来召,又因家眷家业尽在幽州,居然纷纷弃他而去,唯有亲随千余人相随。
李匡威对这千余人说道:“兄失弟得,不出我家,也没有什么好恨的!但怜惜匡筹才短,不能保守父业,能镇守幽州两年,已是幸事了!”遂滞留深州。
王镕闻知此时,暗想:“燕公因救我而失治,我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将他迎到真定,为其筑府第,待之以父亲之礼。这时王镕年仅十七,治军理政还有些差池。李匡威帮助他巩固城堑,完缮甲兵,训练士卒,视如己子,渐渐的喜欢上了常山风土;也感慨自己昔rì效仿宋襄公,实是迂腐至极,便横下心来暗中谋夺成德军府。亲随为他策划,yīn施恩威取悦成德将士。然而王氏在赵历经五世,已经很多年了,深得赵人之心,赵人因而多不从匡威。亲随李抱真便劝匡威破釜沉舟。
这rì,乃是李匡威之父李全忠的忌rì,李匡威在府中为其父搭灵堂凭吊,王镕按常理须往吊唁。是rì风卷暴雨,雷霆满天,那狂风呼啸着,似乎把天地都给摇动了,就见路上树连根拔起,屋上瓦成片乱飞。那暴雨也是猛烈的如同把大海倒了个干净,当真是人在街上走,如同水里游。
镇州牙校符习就劝王镕:“天象有变,恐有不测,还是不去为好。”
王镕却不以为意,说:“风雨雷电,天之常理,无须多疑!”到了李匡威府上,匡威素服迎入。王镕拈过香火,弯腰拜祭,正好一阵狂风吹过,掀起灵前的黑幔。王镕突然发现幔后尽是甲兵,只觉得脑袋要炸。急忙回顾李匡威,已见他摔杯而下,脱去素服,露出全身甲胄,幔后伏兵涌出。
王镕此子,也算颇有急智,此时反倒镇定下来,突然到李匡威跟前下跪,抱住他的膝盖,痛哭流涕道:“王镕为晋人所困,几乎灭亡,全赖李父尚有今rì;李父yù得常山,这也是镕儿的心愿,不如与父一同归军府,以位相让,则将土无人敢拒绝。”
李抱真劝李匡威不可犹豫,杀了干净,然而李匡威终究难脱腐儒气息,听了这番话,暗道:“若有王镕亲自让位,那边是让贤之举,他得善名,我得善果,岂非最善?”
当下已被王镕的话打动,说道:“我儿既已将军府相托,怎忍再害他。”乃与王镕骈马并辔,陈兵自东偏门入常山王府(也就是成德节度使府)。
那当时劝王镕不去吊唁的牙校符习系赵州人氏,与王镕一般年纪,打小入军,便陪伴王镕身侧,习文练武,多是随从。今见常山王被劫,便寻来其好友,真定市上的一个屠夫,任侠儿,说道:“唯君能救常山王!”此人闻之,点头答应。
此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能耐?只因他会“轻功”,善能飞檐走壁,江湖上人送外号“一阵风”。即受托,逾垣进入王府,正见王镕与李匡威交接文书,他便如狡兔上前,先是一拳殴倒李匡威,顺势一把夹过王镕。待屋内众人反应过来,已见他已如闪电般奔出,直上屋檐,一跃而下,早已出了府外。
李匡威急令亲随出府来追,方出的府来,已见符习领着牙军列阵于府外,王镕正襟危坐。那跟着李匡威出来的亲随不过百人,见符习所领牙军却是上千,早吓得屁滚尿流,纷纷退入府中。
王镕惊魂已定,杀机早起,一声令下,牙军冲入王府,将李匡威并其军尽数斩杀,连李抱真在内;再入李匡威宅第,斩杀余众,内乱短暂即平。王镕厚谢那任侠大恩,yù留任为将,此人却只愿得一zì yóu身,因而没有同意,只取钱缗,仍去作他的任侠去了,每rì屠肉市卖,再无后传。
又说李克用自元氏败回,恨存孝背叛,却又讨伐不成,因而终rì酗酒,众将皆不敢劝。这rì,忽报卢龙军蔚州戍将刘仁恭来投。当时李克用正在醉态,闻报一跃而起,酒醒了大半,喜道:“我事济矣!”
这刘仁恭乃深州乐寿人,初事李全忠,素来jiān诈多谋,善地道攻城,此前李全忠取易州,便多是他的功劳。但他又是个溜须拍马,善逢迎阿谀之徒,可谓见人说人话,逢狗言狗语,最是两面三刀。李匡筹深恶其人,故而刘仁恭见李匡筹窃取了兄位,知必不为其所容,发兵还攻幽州。至居庸关,被李匡筹伏兵所败,只得只身投奔太原。
李克用此前已知刘仁恭攻幽州事,故而闻其事败来投,满心欢喜,先问他一问幽州的事请。刘仁恭说道:“李匡筹和他兄长不同,不慕虚名,却有野心,也想与大王争夺河北,然而他志大才疏。见王镕杀了其兄,本当感谢才是,却以此为借口,发兵常山,是欺王镕rǔ臭孩提一个,某路上听闻其兵马已至乐寿了。”
李克用大笑道:“量他一个李匡筹如何能与我太原鸦兵相敌!”
刘仁恭闻得此话,见是机会,忙下跪求克用道:“仁恭今rì来投大王,正yù请借一支兵马,乘幽州空虚,一举而下,奉送给大王。”
李克用喜刘仁恭到来,正是有取幽州之意,因为幽州一旦到手,则南向真定就方便多了,见仁恭主动请兵,便想将他纳入麾下,为己效力。
盖寓在旁早看到刘仁恭jiān猾,不待李克用答应,先说道:“仁恭初来,人心未服,草付大军,只恐不妥。李匡筹志大才疏,幽州迟早为大王所有,如今大王所患的,乃是邢洺。燕、赵既已断盟,正当先下邢州,若再迟疑,使的朱全忠取得徐、郓,率大军渡河与牧羊儿联合,则河北甚至河东也危险了!纵然取得幽州又有何用?”
刘仁恭知道盖寓为李克用谋主,深得宠信,忙赔上笑脸,迎合盖寓道:“盖公言之有理。仁恭初来,多有冒犯,未能以河东大局为重,实是罪过。”
李克用想想也是,便暂罢用兵幽州之心,问盖寓道:“邢洺之患,确当速除,奈何牧羊儿勇悍,如今一时难破,寄之何以教我?”
盖寓不慌不忙道:“大王,盖寓老矣,何不闻当rì坊间所言大王‘文武双璧’,乃文有存曜,武有存孝,存曜还在存孝之前。如今存曜出使淮扬未归,方教那牧羊儿得意些许时rì。大王yù破存孝,何不命存曜早归?存曜此子,历来算无遗策,且与存孝麾下诸将久有交情,一旦他自淮南归来,以洺州飞腾军为主,大王再予其援兵,存曜更善器械,愚意击破邢州,实乃指rì可待。”
李克用一拍脑门:“是某气昏了头,竟而忘了存曜吾儿!来人,笔墨伺候,某要手书一封传至淮扬,命存曜北归破虏!”
第207章 邢洺之乱(三)
李曜听到此处,不禁生疑,问道:“你之前说你是九兄派来寻我,怎的这会儿听来,却是奉大王之命而来?”
任圜拱手道:“好教十四郎君知晓,某实奉九郎君之命而来,大王信使另有其人,乃是节帅王府典竭郭安时。某却是奉九郎君之命前来,有些话转达给十四郎君。”
李曜微微思索,不记得节帅王府典竭郭安石是谁,便随口问道:“郭安时?”
任圜点头道:“正是此人,其原为克修公亲信,任河东教练使,克修公殁,他便进了节帅王府为典竭。”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补充道:“哦对了,此人与十四郎君倒是同乡,也是代州人。”
李曜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名,眼珠一转,故意试探一句,问道:“哦,某记得了,安时是他的表字,此人是叫郭崇韬,是吧?”
任圜不疑有他,点头道:“十四郎君好记xìng,正是郭崇韬。”
李曜心中一动,却不再谈论此人,转过话题,问道:“大王既派郭安时为信使,九兄却仍派你来寻我,想是有要事知会?”
任圜看了堂中李袭吉、冯道和憨娃儿一眼,李曜摆手道:“此皆我心腹肱骨,先生但说无妨。”
任圜释然,点头道:“九郎君命某告之十四郎君三件事:其一,郎君走后,大王用兵不畅,多思郎君在侧之rì,前番败绩之后,大王便曾对左右人道:‘孤失存曜,如血脉逆流,调动转运,皆不如意。’,九郎君命某告之郎君:‘一石三鸟,君可归矣’。”
此言一出,李袭吉面现思索之sè,冯道却是一脸疑惑,不知其何意,憨娃儿更是莫名其妙,看看任圜,又看看李袭吉,最后望向李曜。
李曜听完,却是面sè不变,只是淡淡地道:“其二呢?”
任圜微微一笑,道:“存孝郎君叛逆,张污落气势大涨,九郎君说了,如今几位郎君已然偃旗息鼓,此后公议数次,决定静候十四郎君北归,力挽狂澜于即倒。”
李袭吉目中jīng芒一闪,冯道也jīng神一振,憨娃儿似懂非懂,看见他二人这般神sè,似乎也有些跃跃。
李曜眼皮微微一跳,最终却只是淡淡点头:“诸位兄弟之苦,某心中了然,一旦北归,定不叫张污落得意。”
“其三,大王亲讨存孝郎君而不胜,如今寄望于十四郎君,诸位郎君皆盼郎君予一准信,将如何面对邢州。”
李曜沉吟道:“未知大王心意,此事暂难定夺。”
任圜却坚持问道:“诸位郎君问的仅是十四郎君心中所想。”
李曜何等敏感之人,一下就明白他们话中深意,看了任圜一眼,道:“我意?四个字:败而劝之。”
“十四郎君yù劝存孝郎君再归太原么?”
“自然。”
“河东出此丑闻,大王yù正忠义之风,十四郎君便有把握劝得住大王?即便劝住大王不杀存孝,而今后大王又安敢再用其人?如此便是左右为难:如若用之,直如猛虎归山;如果不用,却又猛虎在笼。如此,对河东有何好处?”
李曜道:“于公,存孝二兄勇冠三军,一旦因叛逆被杀,必损军心,亲者痛而仇者快;于私,存孝二兄对某、对诸位兄弟过去多有关照,甚至不少兄弟都从他处学过些顺手的武技,而今二兄一时糊涂,失陷泥团,若我等不思救人,便如见人落井而下石,这般事,实非某所愿为。”
任圜也不置可否,只是拱手道:“郎君之言,某必一字不改地转达与诸位郎君知晓。”
李曜点点头,请他下去休息。
任圜一走,李袭吉便问若有所思的李曜:“明公当真要救李存孝?”
李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为何你也要问这一句?”
李袭吉摇头道:“明公之智,天下无双,然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李存孝原是大王义儿之中竞争王位最有希望的人选之一,又是举世闻名的天下第一勇将,如有他在,明公大愿何时能了?某知明公对其叛逆之举早有所料,是以嘱咐嗣昭、嗣源二位将军及时劝解、预防,然则俗语有云,人算不如天算,纵然以明公之智,亦难料到区区数月之间,便发生了这许多变数,如今事已至此,李存孝叛逆已彰,明公纵然设法保全,也未必能成,反教大王不喜。然而如今却有更好的办法:大王一战未胜,亲点明公为征讨李存孝之主将,以天下之智对天下之勇……既然如此,明公何不干脆一战成擒,成就偌大功业,同时不问大王如何处置,如此这般,大王必然心中认可,今后之事,也就更易安排了。”
李曜深吸一口气,闭目思索片刻,忽然睁眼,问冯道:“可道,你作何感想?”
冯道面现犹豫之sè,迟疑道:“若以老师大愿而论,袭吉先生所言,诚然良策……”
“然则?”李曜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将冯道正yù说出的两个字说了出来。
冯道正一边深思一边措辞,闻言果然不察,点头道:“然则如此作为,毕竟有些冷血,于理可通,于情有损,不似君子所为。”
李曜听罢,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场中三人面面相窥。末了,李曜忽然问憨娃儿:“憨娃儿,如今让你与我那存孝二兄对阵,你有几成把握?”
憨娃儿道:“存孝郎君?俺打不过他。”
李袭吉叹息一声,冯道也苦笑了一下。
李曜却不为所动,又问:“是某问得不对,应该是……你以为如今再和他对阵,可以支撑多少回合?”
憨娃儿想了想,道:“郎君,若是只说支撑,存孝郎君是杀不了俺的。”
李曜略微吃了一惊,问:“何以见得?”
憨娃儿道:“前番在晋阳时,俺与存孝郎君多有切磋,若论步战,俺气力比他还长,只是他枪法比俺熟稔,能耗俺的气力,最后只合打个平手;若论马战,俺和他骑术相仿,但他用槊,俺却是棍,打不过他。而且他马战有三记绝招,分别是‘追魂箭’、‘夺魂檛’、‘断魂刺’,其中‘断魂刺’这一记,俺到现在都没想到破解之法。”
李曜还是第一次听见李存孝的马上三绝技之说,不禁问道:“这三绝技,有什么特点?”
憨娃儿道:“追魂箭其实就是反身一箭,只是他持弓拿箭速度太快,弯弓shè箭也太快,若是有人马上追赶,他反身出箭的时候,敌将尚未看清,便中箭死了;夺魂檛是他左手用笔燕檛施展的,如果他与敌将一合之间未分胜负,双马交错之时,他能在百忙之中用左手抽出笔燕檛,然后瞬间反身将击中敌将后背,以他之力,就算身着重甲,不死也残了;俺觉得,断魂刺才是他马战最强绝技,这一招的动作并不是每次都一样,但气势和作用是一样的,他总能在人前力方消、后力未生之时突然爆出全力凝神一刺……”憨娃儿说到此处,闭上眼睛,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一刺,一往无回,当你看清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管怎样都躲不掉、挡不住,然后jīng气神都松懈了……俺第一次见识这一招的时候,若非横下心来想着就算俺死也不能叫他完整无缺,不要命地挥棍打了一记‘扫地金波’,只怕从那之后,都再不敢与他交手了。”
李曜听得心神向往,不禁问道:“那你用了扫地金波这招之后如何了?”
憨娃儿苦笑道:“他留手了,一槊把俺的盔缨刺掉,俺没留手,也只是一棍把他的战马打死。”
李曜松了口气:“这么看来,你已经不差了。”他想了想,忽然说道:“但是某还记得,当初存孝二兄曾对我说过,你与他都是天生神力,但你这身量却更胜于他,只消将功夫练到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便是胜他之时……如今仍未达到么?”
憨娃儿面现惭sè,低头道:“俺笨得很,郎君说的俺都记得了,可就是做不到。”
李曜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忙道:“某不是怪责你,你不必内疚,天下间许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说这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某虽然能为你讲解,但你若教某为你示范,那就不成了。”
憨娃儿却不吭声。
李曜知道他有时候会死脑筋,钻牛角尖,也不好久劝,只好干咳一声,道:“言归正传,憨娃儿,你若见我击败存孝二兄,将他交给大王发落却不救他……你会怎么想?”
憨娃儿微微失望,迟疑了一下,道:“俺觉得他对郎君还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而且他要是死了,俺今后就不知道找谁验证那断魂刺的破解之法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非救他不可了。”然后转头对李袭吉和冯道正sè道:“存孝二兄纵然此事做得不对,但他对某并无亏欠,当年还多有帮助,若某只因他死之后,可以少一个对手便对他落井下石,此非为人之道。因此此番北归,某是要全力相救的。不为其他,只为问心无愧。”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道:“明公宅心仁厚,某无话可说。”
冯道却面露喜sè,道:“老师明见。”
李曜沉吟道:“看来,的确是到了北归河东之时了……只是,淮扬这三千河东jīng骑如何带走,倒也是桩麻烦。”
冯道奇道:“杨行密不是已经答应老师,不阻拦老师及河东骑兵离开么?”
李袭吉在一边摇头道:“此番清口大胜,明公之智、jīng骑之勇,杨行密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河东偏又出了乱子,大王未能一举击败李存孝叛军,声望略损,他会不会因此自食其言,如今却不好说。况且,就算杨行密不阻拦,这三千骑兵如何穿过朱温控制的中原地区而北归河东,也是一桩大麻烦。须知前次我等南下之时,朱宣朱瑾毕竟还未全败,朱温大军都在兖、郓境内,如此我等才走得顺利,如今兖、郓以归朱温掌控,淮扬与河东之间全无相连……若要走陆路,就须得绕道山南……问题是绕道山南的话,再往北走,就得过京畿,我河东三千骑兵过京畿,陛下只怕也不乐意看见,更何况这般走法,没八个月也得半年,那时节李存孝早已站稳脚跟,大王如何等得?”
他见李曜沉思不语,冯道也无话可说,便继续道:“原本某曾想过,以淮南水军之实力,我等可以走水路。但之前也说了,杨行密肯不肯放明公与这三千jīng骑离去尚难逆料,他那水军又如何肯做此事?再者,这三千jīng骑都是旱鸭子,这么远的水路走过去,只怕还未下船便要减员三成,那些战马也有同样的麻烦,吃食的马料更难处理……总之,水路只怕也行不通。”
李曜沉吟片刻,终于道:“杨行密那边,我须找个理由说服他,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消让他只消一件事便成。”
李袭吉问道:“何事?”
李曜笑了笑,答道:“无非是让他觉得,某在河东,比在淮南可以让他获利更大罢了。”
李袭吉想了想,问道:“明公有何妙策?”
李曜淡淡地道:“简单之极,让他觉得某心中野心甚大便足矣。”
李袭吉一愣,忽然一拍额头,惊道:“明公果然奇智!”
冯道毕竟年轻,缺了些对人心的理解,奇道:“老师此言,学生不解,还望老师解惑。”
李曜哼笑一声,却也不对自己的学生卖关子,答道:“杨行密若想留我在淮南,无非希望我为他效力,然则若是我野心巨大,他便会心有顾忌,因为他的年纪大我许多,若是他死后,杨渥继承王位,他必担心此子镇不住我,如此一来,我又野心巨大,这淮南可还是他杨家可保?如此我便成了烫手山芋,除非他断定能在他死前将我除掉,否则又怎敢留我?但以我如今之表现,他是否有这般把握,只怕难说。而反过来,如果我答应他,今后在河东淮南之盟上对他多予支持,他必料我北归之后将觅良机夺取河东大权,这般两相比较,自然是‘放虎归山’好过‘留虎在侧’。如此,他还会横下一条心将我留在淮南吗?”
冯道惊得喃喃自语:“竟……竟是这般?”
李袭吉哈哈一笑:“原本某还设想,若某是杨行密,即便招明公为义儿不成,拿女儿换一个天下之智的女婿也是件无比划算的买卖,却不料明公手段果然覆雨翻云,随口一计,便足以令杨行密打消这如意算盘……明公,这般谋划,某实心服口服。”
三rì之后,杨行密大摆筵席,为李曜、李承嗣与史俨践行,三千铁骑如数北归。
杨行密回到府中,杨潞匆匆走来,人未至而声先到:“耶耶为何改变主意,放李存曜北归?此人若不留在淮南,今后只怕无人可制!”
杨行密抬眼便看见女儿面sè发红,却是急的。他叹了口气,道:“潞儿,这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只是李存曜此人心比天高、智较海阔,他留在淮南,为父在世之时或许是我淮南臂助,一旦为父驾鹤西归,你那弟弟年轻识浅,又如何驾驭得了他?早晚必为他所害。与其留他在淮南坏我杨家基业,不如放他北归,去取了他那义父的河东也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其中纷扰,却是如何说得清的?”
杨潞闻言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耶耶中计了!”
杨行密对这女儿颇为宠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奇道:“何有如此一说?”
杨潞再叹一声,问道:“耶耶为何忽然觉得李存曜野心巨大,绝难制之?”
杨行密道:“昨夜他来见某,与某说了许多今后在河东如何如何……话中竟将河东之事说得全由他定一般,某稍作试探,他便说‘某之进言,大王从无不从’,他甚至……甚至还说到待今后击败朱温,他与某平分天下之语。此话虽不能信,但某却可由此断定此子心中野心巨大,绝非池中之物。”
杨潞苦笑一声:“那么,他既有如此非分之想,来我淮扬数月,此前却怎的毫无表露,偏偏到了昨夜,便忽然野心全露了?”
杨行密一呆。
杨潞摇摇头,一脸苦涩:“此人洞悉世情犹如佛陀法眼,耶耶心中顾虑,他只怕早已知晓,待yù归去之时骤然一说,耶耶失察之下,顿被其所惑,悠然放其归去。却不知这只是他的障眼之法……耶耶,前番女儿与您所论之事,李存曜虽未亲闻,却尤胜亲闻。他以此来骗过耶耶,正是为了北归河东。至于他是否真对河东有所野心,甚至对这天下有所野心,从今往后,便再不是耶耶所能顾及的了。”
杨行密恍然大悟,失声道:“糟糕,千算万算,仍被他骗了!如此却是如何是好?要不然……趁他行之不远,再派兵将他追回来?”
杨潞苦笑道:“以李存曜之智、李承嗣之威、朱八戒与史俨之勇以及河东jīng骑之锐,耶耶纵然出兵两万,又能留得住他们么?更何况如今耶耶已公然践行,若转眼又派兵相追,李晋阳那边如何去说?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耶耶?这河东淮南之盟,还有半分存在的希望么?”
杨行密愕然半响,忽的仰天长叹:“失策,大失策也!李存曜……此真人杰,我不及矣!”
杨潞怅然若失,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再不愿多说半句。
南边李曜刚走,河东李克用却沉不住气,觉得邢州有李存孝天下之勇一时难克,王镕那边却没什么不能打的,上次在邢州败了一阵,正可以找王镕撒撒气,于是亲提大军再次东征,未免李曜不在而转运不畅,留盖寓驻守太原。因是打镇州,故将刘仁恭也留下,刘仁恭遂百方讨好盖寓,又以刘夫人同宗,认作姐姐,逐渐在太原站稳脚跟。
李克用再次出兵河北,是自缚马关东下,击平山,渡滹水,攻下白马关。王镕方用兵抗拒李匡筹,闻克用连下四关,心下甚惧,哭于众将道:“想我王氏先辈何等威烈,传到我手里,本想再震先祖雄风,却为四邻欺我年幼。成德四州连遭他人践踏,我怎么这般懦弱啊!”
符习因斩李匡威有大功,为王镕信任,擢升为军将,此时问主公这般说话,便上前道:“其时势所然,非大王之过。以仆揣测,河东有主天下之气象,大王不如举四州依附,可存王氏基业,不可再逆天与河东为敌。”
众将也附和道:“然也,不如奉主河东!”王镕已无他策,只好屈服,派石希蒙乞和,进钱币五十万,粮草二十万,并表示愿意发兵三万帮助李克用攻打邢洺。这等好事,克用焉有不从之理?王镕又将与李存孝来往的书信示于克用。李克用目览,见多是声讨自己罪状的文字,心中怒火狂升,顾不得李曜还未赶到,想自己多了三万镇州兵相助,纵然十四儿未至,想也足够击败李存孝,于是径直移兵邢州。
李克用移兵邢州,仍以李存信为先锋,进屯琉璃陂;自率大军合成德军屯任县。此番不再像从前鲁莽,而是采用李存信的“困”字诀。李存贤进言说道:“如果只是当道扎营,难挡李存孝,如果要困死他,只有环城挖堑筑垒。”李克用深觉有理,遂从之,rì夜挖筑不已。
李存孝在城楼上望见李克用挖堑筑垒,知是要困死自己,遂每每率军出城击之。筑垒士兵一见李存孝至,皆知不可战,只能纷纷逃回。如此数rì,堑垒难以挖筑成。李克用忧心忡忡,叹道:“惜存曜未至,以其多智,必有克贼之法。”李存信心中怨怒,李存贤见了,苦思许久,再献策道:“儿在邢州时,与孟方立降将袁奉韬走的很近,今rì正可用得着此人。”李存贤说这话,是因为他之前曾驻守邢州。
李克用闻言大喜,忙问其计,待听李存贤说完,便密令一心腹之人潜入城中,寻得袁奉韬,许以厚赏。袁奉韬于是向李存孝进言:“仆今得知郡王yù待堑垒完成后即归太原,如堑垒完不成,恐无归心。尚书所畏者,只有郡王,料太原诸将谁能出尚书右?郡王一旦西归,就是黄河也可浮渡,何况咫尺的堑垒,安能阻挡尚书锋锐?”
李存孝徒有其勇,不察深谋,闻言心中畅快,很轻易就信了,遂不再出兵,坐等李克用西归太原。于是任旬之后,堑垒完成,飞鸟也难过了,邢州于是内外阻绝,李存孝彻底受困。
第207章 邢洺之乱(四)
话说朱温清口败北,庞师古战死沙场,虽然损失不小,但此时的朱温已然实力雄厚,俨然天下第一强藩,这般损失也无须太久便可恢复元气。此时李克用已围住邢州的消息早已传入汴州,于是便有一干幕僚纷纷劝他渡河北上去解邢州之围。因为一旦解了邢州之围,就可以得到李存孝这天下第一勇将,如此便可以完全压制李克用;如果能乘机羁服河北六镇,则实力上更是全面压倒太原。可是,朱温对此事的态度却是一个来说,拒绝一个;一群来说,拒绝一群。
众幕僚都不知道自己的大王为什么放着如此大的实惠不要,偏偏在这儿坐等、观望,只有敬翔能够看透,他对众人道:“李存孝是一只恶虎,已经被李克用养壮,一旦发起威来,便是扫荡天下,不会听命于任何人,谁也奈何不得。现在好不容易被主人设计用围墙圈起来了,要慢慢困死,我们哪还能去把他解救出来?李克用自己养虎为患,如今就让他自己去除患吧!大王却可乘此时间休养生息,消化兖、郓,恢复战力,壮大实力。那时,李克用失去猛虎,大王在实力上照样压倒于他。”众人方才醒悟。
此话传到朱温耳里,他也不由感慨:“知我者,敬子振也!”于是,暂将兵马休整,待厚积薄发,再渡河北上,争夺河北归属。
不觉李克用作堑垒围邢州已有二月。因原先李曜在洺州,军械监的运力在洺州比较集中,而粮食的转运权虽然盖寓始终牢牢把握着,但由于李曜强力掌握了“物流”——也就是车队、马队、驼队,所以事实上盖寓在后勤上最后的大权其实已然被李曜隐隐地侵占了大半。正因为这个原因,过去邢州的粮食都是从洺州转运而来的,李存孝当rì与李曜乃是挚友,邢洺两州离得又近,自然从来没担心过粮食的问题,邢州城中储存的粮食也就一贯不多,哪知道后来临时被逼得反叛,存粮自然就很不够,如今被围虽然不算很久,但粮食已然用尽。
此时,刘夫人却从太原来到前线。女人毕竟心肠如水,她不相信自己养的猛虎会为患自身,因而对克用说道:“二郎已然窘迫,何必两败俱伤,让仇人耻笑。妾请往城中,劝他回心转意,岂不是好!”
李克用感叹良久:“我又岂忍心杀他,夫人但劝他向我认错一声,我必与他再作父子!”
刘夫人于是入城,存孝以子之礼迎见,泣诉:“孩儿蒙义父义母深恩,位至藩帅,如果不是谗言离间,何必舍父母深恩,附仇雠作党羽!若得生见大王一面,诉说我心中委屈,然后赴死,也是甘心的。”
刘夫人也泣道:“你父已有话,我儿但认错一声,即得宽恕,仍为父子。”存孝当即同意,背荆自缚随刘夫人谒见克用。
在路上,他不由得回想了之所以有今rì,完全是被李存信、康君立、李存质乃至朱温陷害,而大王不能明察;再想到又要重新面对存信,君立,心中又发切齿痛恨,最后又想到,当rì十四郎曾隐隐奉劝过自己多次,自己都未曾听信,不然只怕那rì也不会愤而反叛,rì后见到十四郎,自己面目何在?
他心里纠结许多,待见到李克用,竟忘了先认错,只顾诉委屈:“孩儿自归大王,大小功劳立了不少,并没有明显的过错。虽然心胸狭窄,器量有限,那也是存信、君立诬陷,孩儿申辩无路,方才迷昧至此!今rì知错回归,还请大王海涵!”
克用听他说是“海涵”,那意思明显是他李存孝不认罚,而且还有请自己处罚李存信、康君立二人,他才肯全心效命,也不由得三千丈无明业火冲起,叱责道:“你与王镕通书信,列我万端罪状,这也是存信、君立逼迫的吗?”
李存孝本不是善辩之辈,顿时无对。
刘夫人急忙上前:“二郎已经知错,大王何必再动怒呢!”
李克用这种脾气的人,火气上来得快,当时还是怒气难消:“听他的话,毫无认错的意思,其心未服!且先押归太原,再作商议!”
李存孝既已自缚,如今又在李克用大营之中,自然无从反抗。等到了太原,刘夫人又求见李克用道:“大王准备如何处置存孝?”
李克用叹息道:“原本我命存曜来战存孝,也是一直没有想好如果我亲自打败存孝,该如何处置于他,可我又实在愤愤不平,终于忍不住亲手将他制服,如今听说存曜正领军从朱温辖区穿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闹得朱温满是苦恼,可毕竟他人还没到,我又偏偏将存孝抓了……我也想赦免其罪,但恐众将不服,怪我偏心。”
刘夫人叹道:“大王可在众将面前,宣斩存孝。众将若为他求情,则正好卖个情面,存孝必感念众人之恩,而不敢再以功自傲。若众将不为其求情,则说明存孝已不容于众,那时任凭大王处置便是。”
李克用想想,也只好如此,毕竟抓到手里始终不给个处置,明摆的就是要拖延时间,于军纪危害太大,于是集合众将,共议对存孝的处置。驻外镇使薛志勤、李罕之、康君立等也被临时召回。
克用当众宣判李存孝犯谋逆大罪,合当处死。此言一出,众将无一不惊,面面厮觑。但也有喜又悲。然而,最后跪地恳求李克用饶李存孝一命的,却只有李嗣昭、李嗣源两人。李克用很高兴,然而扫视余众,却再无一人求情——甚至包括李存审等人,虽然面sè犹豫,却迟迟不肯站出来。李克用心中发寒,倍感失望。
李嗣源央求众人道:“请众兄弟为太原前程着想,替二兄说一句话!”
李嗣昭的表现则很奇怪,虽然出来求情,但反而只是跪着,一声不吭。
李嗣源平时人缘不错,但此时谁听他的?却说堂下泽州刺史李罕之听李嗣源这么一说,心中暗道:“我当rì丢了洛阳,如今已年过花甲,仍然不过一州刺史,今生唯求再拥一镇节旄,以安晚年足矣,邢洺,我所yù也!”遂上前说道:“大王,李存孝所犯乃叛逆大罪,今若赦免,他rì众将皆效此行,大王如何自处?”
刘夫人见状不妙,忙道:“二郎已知罪了,大王要杀认罪之人,岂不是即自断臂膀,资助敌人,又失信于天下!”这番理由,按说是可以保住李存孝的命了,但看李存审叹息一声,带着李存璋、李嗣本、李嗣恩、史建瑭四人一起跪下,求饶存孝一命就知。谁料,这时杀出了盖寓。
他面sè平静,拱拱手道:“大王,存孝此番,是因被困无奈而求饶,叛逆之心既然已在心中萌发,就再也难以消除干净。倘若他rì后再行前事,还会那么轻率的让大王挖堑筑垒把自己困住吗?既然困不住他,天下又有谁能擒杀得了他?大王!纵虎容易缚虎难啊!”
盖寓说实话,本心并不是因为对李存孝不满而要杀他,只是此人所作所为都只为李克用考虑,他心中确实觉得像李存孝这样木秀于林又已然叛迹昭彰之人,已经难容与河东。盖寓觉得李存孝与李曜不同,虽然他也知道李曜如今的潜在实力已经很强,但李曜与李存孝是完全不同的,李曜是“文人底子”,历来被誉为河东名士、君子之姿,这种人即便在生死攸关之时也有可能为了节cāo而不惜一死,他谋篡的可能xìng比李存孝小了千百倍还不止。李存孝呢?这是个没读过多少书,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的纠纠武夫,偏偏又有天下第一勇将之威名,这种人绝大多数时候不相信什么名声,只相信自己的实力,当他觉得实力超过李克用之时,他反叛起来不会有太多的顾忌。
盖寓之所以会这般想,与他这些年自诩儒将自然大有关系。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李曜实力数年之间膨胀到如此程度,也没有产生太多的担心,反而在李克用面前力荐他为今后河东的第一辅臣,而偏偏对李存孝,他就极不放心了。这种心态说来有些不公,但纵观古往今来的“文武之争”,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存在,而且对人影响巨大。
盖寓的话在李克用面前效果不言而喻,李克用由盖寓的话,不由得想到了元氏之败。诚然,让李存孝跃马挥戈,我李克用都赢不了他,天下间还有谁能制住他?但是,就这样亲手毁掉跟了自己多年,立下大功无数的义子,叫谁也狠不下心来当机立断。李克用因而优柔寡断起来,平生唯一一次失了英雄气概!也不与众人招呼一声,悲容满面地黯然退回后厅,独自烂饮买起醉来。
李克用走时没说话,李嗣昭和李嗣源因为得了李曜的信,一心想保李存孝一条命,此刻只能傻跪着,走也不是,跟着去也不是;刘夫人知道此番李存孝只怕保不住了,想起过去自己待他如亲儿,忍不住掩面而泣;其余人有喜有愁,渐渐退去。
李存信、康君立等人退而合议:“大王虽下令处死牧羊儿,但并没有发下斩令旗,也没有委任监斩官。只恐他忽而反悔,正当乘其酒醉,去请得处斩令旗来,速速将牧羊儿杀了。如此一来,大王醒后就算反悔也晚了!”
李存信jiān诈,当下便道:“此事某去有些不便,还要劳烦君立吾兄走上一遭才好。”
康君立点头应诺,去求见李克用,问道:“大王,该当如何处死存孝?”当时李克用已醉卧榻上,闻言有些恼怒,转过头去,恨恨道:“无列灭塔!”复又睡去。此乃是一句沙陀语,意思是“我已醉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醉了,等我醒来再说!”
康君立也是沙陀五院诸部之胡人(无风注:当时的北方边境上的史、康、胡等姓,很多是沐浴唐风,由胡人汉化而来。当然,诸君不要误会,这些胡人按照唐时风气、甚至包括我们现代的史学观点来看,也都是华夏血脉无疑,甚至现在绝大多数已经被列为汉族。),自然听得懂沙陀话,因而很是失望,出来告诉李存信。谁知道李存信闻言却是大喜,道:“你已请的旨意了!”
康君立闻言不解,忙问何意,存信便一脸jiān笑,说道:“大王所言可有‘无列灭塔’(五裂灭他)四字?”
康君立听李存信念出来完全是汉话的口音,但也类似,恍然大悟,复入克用寝室,问:“大王之意,可是要对存孝五马分尸?”
李克用早已鼾声如雷。但那打鼾的动作也可以理解成点头。康君立于是取过一面令旗,出来与李存信直奔监牢,向李存孝宣谕道:“传大王王令,罪将李存孝其罪难饶,当即处斩。”
第207章 邢洺之乱(五)
曹州,州府衙门。
李曜立马衙牌之下,看了一眼曹州府衙四字,面无表情地侧头对李承嗣问道:“府库存封清点之事,可曾了结?”
李承嗣一脸敬佩,抱拳道:“使君放心,已然封存转运。”
李曜微微点头:“注意掩人耳目,商会是我等转运这一路掠夺朱温钱财物资的关键,绝不能让人知晓其中秘密。转运完成之后,那些空箱子全部换装军粮,还按之前的办法,等行军到河边时,军粮取出,木箱烧掉,灰烬扫入河中。”
李承嗣应诺,忽而又忍不住问:“使君,某有一事,一直不解,望使君解惑。”
李曜点头道:“但说无妨。”
李承嗣问:“那些木箱并无特殊,我等装作埋锅造饭,将其烧掉之后便是完全的‘毁尸灭迹’了,何必还非要将灰烬扫入河中?”
李曜微微一笑:“司徒或许未曾注意,这些用来装金珠银锭以及开元通宝的木箱,所用木料都是统一的,并非随意伐取制成。而任何军队在行军之中埋锅造饭,其伐木绝不会如此讲究,只能就地取材,因此,军中埋锅造饭,木柴灰烬定是杂乱无章。可如果我等一次停留途中造饭,所用木料竟然惊人的一致,而偏偏能烧出这种灰烬的木料根本不是当地产出……敌军之中若有细心之辈,便容易发觉其中异常。我等领兵将领,除了忠孝仁义勇,还需有智,智者无分大小,大事jīng明,是战略之智;小事细致,是战术之智,此二者有前,可为谋士;有后,可为将校;兼而有之,方为统帅。”
李承嗣闻言大震,诚心叹服。他这一路来,被李曜震惊不止一回,有好几次,也都是因为李曜的身份原因麻着胆子听命,可每一次的结果都证明李曜料事如神,今rì他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哪知道就这么一处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李曜也考虑到了。李承嗣虽然大李曜几岁,但从今rì起,他心中的李曜已经是一个不可超越的存在了。
“使君!军情有变!”史俨忽然带着一批风尘仆仆的骑兵打马而来,气喘吁吁地朝李曜抱拳道。
李曜深知史俨是骑军悍将,几rì几夜不下马背也是寻常事,而今他居然骑马都累得气喘吁吁,可见是不惜马力狂奔许久,这说明军情有重大变化。
李曜心中也是一紧,面sè却毫无变化,只是点头微笑道:“史将军辛苦了,且先休息片刻吧。左右,茶水伺候。”
史俨策马飞奔许久,确实嗓子都要冒火了,声音都显得有点“破”,但他却顾不得先喝水,忙拦住李曜道:“使君稍等!此事事关重大,喝茶待会儿不迟。”
李曜笑道:“看史将军如此急切,想必朱温是决定端坐汴梁,等我去打了?那么……葛通美那边,定然是按兵不动,继续蛰伏,等我入彀?”
史俨又惊又喜:“这……这等消息,某闻之魂飞,使君如何先知?”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某非先知,只是若非如此,将军何必如此急迫?不过,将军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史俨一愣,李承嗣虽然此刻无比信任李曜,但也有些隐忧,问道:“若是如此,使君来打这曹州,只怕就算白打了,而且……打了曹州,离汴梁这般近,万一朱温豁出去,不管不顾派出城中守军——那可是汴军jīng锐,如今至少也还有三四万之众——来攻我等,我等如何处置?若是被他一击即走,那濮州大军又未曾被我调动,我等却往哪里走脱?”
李曜知道他们为何担心,之前自己的判断从未有过半点失误,因此他们信任自己,而这一次,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或者说朱温方面终于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所以未能调动濮州守军,如此这调虎离山的战术就算失败了,他们心中便没了底。
李曜却丝毫未见慌乱,反而道:“诸位以为,汴梁坚城水绕,我三千jīng骑可能飞夺?”
李承嗣苦笑道:“使君说笑了,除非真如使君所言‘飞夺’,若不能飞进城去,如何夺取?我等轻兵而出,辎重全无,粮草也是靠从朱温这些城池中强夺而来,连飞云梯都没有一架,方才若不是使君早在城中埋下内应,这曹州城虽然只有守军两千,却也不是我等旦夕可下的,至于汴梁……”他直接摇了摇头,意思是想都别想。
李曜仍是微笑,却没再与他说话,而是转头问背后的李袭吉:“袭吉先生,那批货,可到了?”
李袭吉点点头:“使君放心,货以转运交接完毕。只是一条,顾大舟说,这批货囤积不易,若是太快用掉,下一次就恐怕不够了。另外,他还让某问使君一句,下一次转运,大约是在何处,他好方便提前安排。”
李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云卷云舒之间,阳光时隐时现。片刻之后,他才极其简单地吐出两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字:“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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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宣武军节帅王府。
朱温脸sè微变:“李存曜这厮果然好手段,何时在我曹州城中埋下的内应,居然能为他赚开城门,陷我汴梁拱卫!”
敬翔急道:“李存曜素来诡计多端,他既在曹州埋下过内应,这汴梁又如何敢说没有?况且他还亲到过汴梁,未必不是为了安插内应而来!仆以为那盈香妙坊就颇有可疑,大王还须速查,最好是全城大索,务必在李存曜杀到之前完成剔选,以免如曹州一般万劫不复。”
朱温闻言点头:“不错,不错,既有前车之鉴,岂容后车之覆?来人,传孤王命,全城大索,不可使李存曜小儿的诡计得逞。”
敬翔补充道:“那盈香妙坊……”
“几个歌女舞姬,子振还怕她们能去打开城门么?你多虑啦!”朱温摆手不yù再谈。
敬翔知道,朱温之所以包庇盈香妙坊,是因为他本就是好sè之徒,只是此时实非自己一个做幕僚的方便去说,只得心中一叹,不再提起。
不多时又有探子回报,说李曜破曹州城之后,仅在城中安排军士吃了一顿早饭,便直接弃城出兵,已朝汴梁杀来!
朱温吃了一惊:“他还真来汴梁?”不知为何,李曜虽然只有三千兵,此时没准还有所损失,不足三千整数了,然而听说他真朝汴梁杀来,朱温竟然在心底生起了一丝胆怯。
李振见状,心道不妙,忙道:“李存曜既敢以三千兵而过我境内,本就是胆大包天之狂徒,他见攻破曹州仍未引动濮州守军,是以孤注一掷,真朝汴梁杀来。其实他这么做,无非也是如先前一般目的。或许他以为,在汴梁附近造成险要局面,会逼得葛通美坐不住,一旦葛通美担忧大王安危,不惜违抗王命也来救援,那么李存曜的jiān计也就得逞了。”
李振这么一说,朱温心中倒觉得也颇有道理。
谁料敬翔忽然问道:“某但有一事不解。”
朱温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望着李振,便又望向李振。
李振见了,便笑道:“尚书请言。”
敬翔面sè肃然,问:“李存曜只有三千骑兵,他为何就这般肯定,能让汴梁出现‘危局’,从而引葛通美不得不违背王命千里来援?”
李振面sè一凝,迟疑道:“这……”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道:“此人惯会愚弄人心,他这般作为,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也未可知。”
敬翔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哦,那么我等如今这些分析,不知道李存曜又是否已然料到呢?”
李振无言以对。
朱温心中一叹,摆摆手道:“无论他李存曜如何了得,孤王决计不信他能用三千骑兵攻破我汴梁!你等只管安排城中排查,另外,知会汴梁附近那些大户豪商,把城外别院中的财货赶紧转进城中,以免被李存曜强夺。”
敬翔摇头道:“李曜夺了几城府库,却从未强夺过商人财货,这些大户豪商消息灵通,想必也知此事,大抵不会在意。倒是大王在城外的几处庄园别院,若有贵重之物,还需早些运进城中才是。”
朱温心头一惊,忙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西河别院中放了些陛下所赏赐的财物,若被李存曜掠去,岂非为臣之失?快快命人起出,运入节帅王府!”
就在此时,关中不宁,也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此前李茂贞犯阙,杀宰相杜让能。
那时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自得兴元,恃功骄横。不从朝廷诏书,强行自节两镇,上表皇帝李晔,言语不逊,又辱骂宰相杜让能。李晔因此大怒,决计讨伐凤翔,杜让能谏阻道:“陛下初临大宝,国计维艰,藩镇各自为攻,不听zhōng yāng号令。凤翔近在国门,臣愚以为不宜与他构怨,万一不克,后悔莫及!”
李晔道:“王室rì衰,号令不出关内,此乃志士愤痛之秋。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服药不服到头晕目眩,病就不能痊愈)。朕不能甘心为孱懦之主,愔愔度rì,坐视国土被强藩欺凌。”
杜让能依然泣下道:陛下所想要做的,正是宪宗皇帝削藩之志;不能说陛下削藩有错,只是当今局势不能做到。但恐他rì臣徒受晁错之诛,却不能弭七国之祸。”
“爱卿就作晁错又如何?朕既然知道事实,自然不会效汉景帝所为,杀了爱卿。今rì即加爱卿为太傅,伐岐之事由老师一体筹划。”李晔既这样说了,杜让能明知山有虎,也只能向虎山行了。
李晔又下令由嗣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率禁军三万作讨伐凤翔的统帅。当时朝中还有一宰相崔昭纬,系出望族,妒杜让能之才,便暗中勾结李茂贞,移书凤翔,说是杜让能蛊惑李晔用兵岐下。李茂贞因而动怒,一面修书西川王建,罢兵言和;一面联合邠宁节度使王行瑜起兵六万以拒王师。
两军鏖战于盩厔,那禁军都是新募的市井少年,如何能与百战之余的岐兵对抗,战事方交,胜负已分。
李茂贞对王行瑜说道:“我等藩镇都是朝廷的柱石,李晔yù削藩,乃是朝中出了晁错,蛊惑圣听,我当清君之测,涤清朝宇。”
王行瑜赞同道:“我等都是朝廷有功的重臣,此番进京,还要那昏君为我加官进爵!”
二人大笑,挥师东进,大败李嗣周,占领三桥——即西、中、东渭桥;上表请诛杜让能。
李晔大骇,泣下于让能道:“后悔不听老师忠言,但朕说到做到,绝不会害老师以靡兵祸!”乃下制书罢杜让能为梧州刺史,yù令李茂贞罢兵。
李茂贞哪里肯从。杜让能只好泣别李晔道:“陛下不要以臣为念!唯求请的全尸。”乃饮鸩自尽。
李晔只得实授李茂贞凤翔、兴元两镇节度使,方使的其罢兵。这是李茂贞首次犯阙,乃表奏崔胤为相以代杜让能,李晔不敢不从。
此后便是王行瑜表求尚书令之事。李晔道:“尚书令不可封人臣。”制下王行瑜:
先祖太宗皇帝以尚书令执政,遂登大位,自是不以授人臣。惟郭子仪以大功拜尚书令,也终身避让。卿不可轻议!且封太师,号尚父,赐免死铁券,可矣!”
王行瑜见好就收,与李茂贞各自归镇去了。没多久,李茂贞又大举攻阆州。满存、杨守忠、杨守贞战死,杨复恭父子在此苟延残喘两年后,不能固守,乃与杨守亮、杨守信弃城,投奔太原。行至华州,被韩建擒获,父子三人因而被斩。
那李茂贞所表的新任宰相崔胤,小名缁郎,乃是崔安潜之侄。生的矮小身材,大腹便便,鼻梁塌陷,瘪嘴无唇。但看其平常嬉笑乐哈,为人宽宏,实则内心yīn险,jiān诈无比。与崔昭纬是狼狈为jiān,故而能得封宰相。崔安潜曾对其亲属说过:“我父兄刻苦以立门户,终为缁郎所坏。”真是有先见之明。
而就在最近,河中节度使王重盈忽然病死,引发了河中之乱。
同时李晔见身边已无可信之人,闻翰林学士李溪文采甚佳,又忠厚老实,就将他也拜相,引为腹心,以牵制二崔。这rì,李晔连续收到王珙、王珂的表章,又见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朱全忠保王珙,独李克用保王珂。
李晔突然灵光一现:“河中大镇,与关内相邻,王重盈既死,子侄不和,正好收归朝廷。”将此意与李溪讨论。
李溪道:“陛下yù削藩,则河中当以文官领节,崔胤不二人选。”
李晔略一思考,大叫一声:“妙,朕观崔胤,便思卢杞,若使此人在朝,国亡不远!令他镇河中,又能稳李茂贞等藩镇之心,真可谓一石三鸟。”
然而那崔胤虽然丑陋,却是聪明至极,一得诏令,即知李晔所想,岂愿赴镇?移书李茂贞、王行瑜等,说李晔复为李溪蛊惑。二帅由是再上书道:李溪jiān邪之辈,胜于杜让能,不可居君侧。
李晔回书道:军旅之事,朕与籓镇图画;至于命相,则当出朕怀。
二帅自是论奏不已,又威胁道:“不yù令兵再赴阙!”李晔无奈,只好将李溪罢相,自此脾气大坏。
这rì,内供奉张承业又送来奏疏请李晔批阅,李晔一见,没好气道:“又是凤翔、邠宁奏疏?朕不阅!”
张承业上前一步道:“有太原奏疏,陛下可愿阅览?”
李晔大怒道:“李克用也是中山狼,这些藩镇个个都是觊觎朕李唐社稷的强臣,谁能真心效忠大唐!”说完,一把将承业手中奏疏打落于地。
却见张承业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李克用奏疏,递给李晔道:“藩镇既然都是恶狼,猎人难以全部捕杀,那为何不圈养一狼,以狼制狼?”
李晔闻言一震,却又觉不妥,道:“恐家狼也难改野xìng,吞吃群狼后,则咬其主。曹孟德岂非明证!”
“老奴岂不知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吞灭群雄后则代汉家天下,然而老奴敢献以狼制狼策,即敢以身家xìng命保一狼必不会攀咬其主。”
李晔知他所保者必是李克用,可是想到李克用是夷狄之辈,又曾叛乱代北,便又犹豫不决。张承业见李晔犹豫,进一步道:“李克用虽为夷狄,却蒙皇家赐姓,是其部族数百年的莫大-荣幸。虽曾叛乱于代北,不过yù父子并据二镇,以荣耀部族。之后破黄巢入长安,复唐社稷;上源驿之难,yù报仇开封,因朝廷不从,他不过发发牢sāo,也不曾擅自兴兵;讨伐常山,真定指rì可下,陛下一纸和解诏,他既引兵旋回。他对大唐的忠心天rì可表!但观李克用近年用兵,每战皆胜,可曾有过败绩?他早已具备夺取天下的实力。他若不忠,陛下举六镇兵并王师讨伐河东,王师大败,他大可因怒陛下而乘胜举兵向阙,陛下那时可能抵挡?李克用若有为天子之异志,以其兵力的强盛,田令孜妄动干戈,讨伐河中时,他兵至东渭桥,先帝再次西幸,则其已得长安而作天子,又何待今rì?然而他却因先帝西幸而上表自责,不入长安。如此来看,李克用岂是yù代唐家天下之恶狼?老奴以为,其实乃可中兴我大唐之柱石!”
李晔惊闻承业之言,方知以前对克用成见太深,回道:“爱卿肺腑之言,使朕茅塞顿开,朕确当重用李克用,复兴大唐。”乃接过李克用奏疏,见是再请王珂袭位河中,立即诏从其请。对张承业道:“朕因先帝被田令孜所惑,而至黄巢为乱九年,故而深恨宦官,独识爱卿忠义。”
张承业闻之感怀,泣下道:“老奴蒙陛下厚爱,敢不倾心效力。宦官虽有专权之人,却也有贤才之辈。如吕强直谏,曹rì升救患,马存亮弥乱,杨复光讨贼,都是宦官的贤良忠谨者,老奴虽无才,愿效其德。”
李晔不比他“先帝哥哥”僖宗,读书还算用心,自然知道这些宦官中的“先贤”。这吕强乃东汉灵帝朝宦官,因黄巾军起,当庭叱责jiān佞,泣谏灵帝开言路,任忠良,薄赋税,厚农桑;曹rì升于大唐肃宗朝任中官,因安史乱起,南阳郡(即邓州)被贼数万围困甚急,rì升奉圣命要入城宣慰,无奈道路阻绝,只带着随从几十人犯围入城,不辱使命,而使南阳军民众志成城,斗志高昂;马存亮在敬宗朝官至左神策军中尉,大权在手,大明宫内有染署工作乱,谋劫持敬宗,存亮率左军平乱,功劳最大,事后反而推辞权势,离开侍卫。这三人可谓宦官之贤良忠谨。
李晔见张承业又提到了杨复光,骤然思起杨复恭,长叹一声道:“如今思来,致杨复恭为叛,也是朕的过错,怎忘了他扶立之功?朕也当为他平反。”
李茂贞得知李晔准了李克用所请,又为杨复恭平反。遂上疏李晔,逼令李晔收回成命。李晔听张承业的计策,说是李克用表章最先至,故而准奏,天子诏书,岂能视为儿戏,不可更改。
李茂贞大怒,再召集王行瑜、韩建二帅议事。茂贞道:“我岐、邠、华、汴四镇所请,不如一个太原。李晔竟忘了景福之耻,我三镇为国家的门户,岂容他独眼龙得势?我当再问罪京师,李晔若不从,我等则行废立如何?”
王行瑜接道:“某知有吉王保,年长而贤,群臣属望。先帝大渐时,本yù立,却被杨复恭矫诏,今上为杨复恭平反,恐北司重新掌权。若行废立,有理有据。”
韩建听了,也表示赞同。刚好王珙派人送书信来,说:“王珂若袭位而与河东联姻,必为诸公不利,请合兵伐蒲。”
李茂贞遂令王行瑜二弟,同州匡**节度使王行约率兵攻河中;自与为行瑜、韩建数率jīng兵数千入朝;又致书朱全忠,请其出兵太原。
朱全忠收到书,冷笑于敬翔道:“李茂贞yù吃肉,却让我啃骨头!呸,李存曜这块骨头,孤都啃得烦了,岂能去凑这份瞎热闹!去,给孤王回绝了!”
敬翔道:“李、王、韩都是自不量力的蠢材!大王的确不可与他们为伍,还是专心中原巩固才是道理。”朱温于是不出兵,安心对李曜的围追堵截——这是李曜刚刚从淮南出兵过朱温境内不久,朱温才刚刚吃了点小亏。
李晔得知李茂贞再次犯阙,谋于张承业。张承业道:“老奴即刻起身,请李克用南下平叛!”李晔道:“卿当速去速回,迟则朕就被恶狼劫持了!”
“陛下不用担心,老奴有一策,可令三只恶狼谁也动不得陛下。”张承业于是将计策耳语。李晔闻后大喜。承业遂快马加鞭往太原赶去。
第207章 邢洺之乱(六)
有道是黑云压城城yù摧,今rì的天气,便是这般乌云密布,yīn风怒号。
天空有黑云,地上亦是如此,三千河东骑兵黑压压如洪流滚来,不远处那小城竟有种风吹便倒的感觉。
骑兵行至一处山岗,“吁!”地一声,李曜提缰勒马,后方的骑兵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朝两边分开,变阵横立。
“前方何处?”李曜问道。
作了一整路斥候兵主将的史俨抱拳道:“回使君,前方乃是凤凰城。”
李曜一怔,下意识反问:“凤凰?”他脑子里反应出来的竟然是沈从文UU小说的凤凰古镇,当然他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以一愣。
史俨自然不知李曜的意思,点头道:“不错,也就是古陈留,隋时被废,如今是一处县城。”
李曜恍然,心道:“难怪陈留这名字隋后就没听说过了,原来是被废置了,我还以为陈留就是开封,看来是开封把陈留包括了进去。”当下问道:“离汴州还有多远?”
史俨道:“快马半rì。”
李曜闻言,嘲讽地一笑:“偷锅贼怕我,竟至如斯!”他指了指前面的古陈留、今凤凰,道:“此处虽被隋朝废置,然古之大城,必是地处紧要之地,其地势要么四通八达,要么易守难攻,你等且看这陈留古城,虽显败落,城址仍在,且山围水走,足恃固守。这等地方,正可用来屯兵数千,以为汴州拱卫,他却将之弃守,甚至……将城中富户强逼至汴梁。不仅是sè厉胆薄,而且小人之心尽显。”
史俨奇道:“使君如何知晓此城已被弃守?又怎知城中富户被朱温逼进汴梁?”
李曜见旁边李承嗣也一脸不解,微微笑道:“你再仔细看看,此城与寻常面临战争的小城池有何不同?”
史俨不解,又看了过去,却听见李承嗣恍然大悟:“这等小城,若有驻兵,路上百姓大半不会随意接近城门城墙等军兵密集之处,此城中百姓却是不然。另外,城中那十几处较大的宅院之中,全然无人走动,显然已是人去楼空。然则我等一路之上从未抢掠商户、民居,这些大户消息灵通,必然知晓,这些大户平rì绝少空门(家里不留人),如此情形,若非朱温逼迫,焉能出现?”
李曜微微一笑:“司徒所言甚是。”
李承嗣面sè一红,连忙谦逊:“岂敢岂敢,若非使君指点,某岂能思及此处?使君随意一望,便知朱温胆怯,承嗣之于使君,如萤火之于皓月,敢不钦佩?”
史俨在一旁听得心中一震,暗道:“幸而此番乃随十四郎君北归,若是旁人领兵,焉能叫我心甘情愿?如此在我等看来微不足道的细节,他却一眼就能看出朱温心中胆怯,这般能耐,实称通天!”
李曜如今领兵之久,将威已生,当下下令绕城而过,不去管这小城,直接杀奔汴州城下。
别看李曜在身边人面前一直说朱温胆怯,不敢应战,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么说最大的目的是坚定他们敢于朱温一战的信心,实际上朱温的“不敢应战”其实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知道,自己麾下的骑兵跟河东骑兵不在一个层次,骑兵若是出的少了,以当年河东jīng骑破黄巢的气势,估摸就是一通战鼓的时间,自家好容易积攒的一点骑兵就算白送给人家了。若是出得多了,骑兵不够得拿步兵凑,步兵身着重甲岂能赶得上骑兵?势必速度越拖越慢,根本连河东骑兵的马蹄扬尘都吃不着。正因为如此,他干脆也不追了,不堵了,你要来汴梁?行,我就坐在汴梁等你来,看你区区三千骑兵能把我汴梁怎么着了!
今rì乌云滚滚,朱温的心情却是畅快了,在白虎节堂大笑道:“天助我也,如此天气,随时便要雷雨,李存曜那小儿只有三千骑兵,难道还要冒雨攻城?哈哈哈哈!”
“报!——”一名传令兵跑进来,抱拳道:“大王,李存曜命其麾下一名敌将shè入此信,信上指明请大王亲启!”
朱温先吃了一惊:“汴梁成高如此,怎能shè进箭来?那敌将是李承嗣还是史俨?”堂中诸将闻言也是一震,纷纷望向那传令兵。
传令兵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那员敌将手持一把粗长铁棍,生得铁塔一般高壮,口中自称……呃。”
朱温皱眉道:“自称什么?”
传令兵慌忙道:“总归是些难听的话。”
朱温怒道:“再难听也得有个说法,孤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说!”
传令兵无法,只好道:“他自称是大王的本家大爷……”
朱温一愣。
敬翔却明白过来,道:“此人必是李存曜麾下悍将朱八戒无疑。据传此人之武艺曾得李存孝嘉许,自其从军以来,马前无三合之将。且此人与李存孝不同,李存孝虽也是天生神力,但作战之时却更仗战技,此人却不。传闻这朱八戒来来去去就是数招,但他一身蛮力几近无穷,无论来者何人,他这几招都能逼得你不能不与他力拼……他那铁棍,据说是李存曜亲自为他打造,金刚不坏,也不知打断过多少有名无名的兵刃了,若是他将此信shè入城内,某以为倒也不算稀奇。”
朱温叹道:“这等豪雄,为何便不为孤王所用?”说罢便要接过那信。
敬翔伸手一拦,道:“大王小心有诈。”
朱温一愣:“怎的?”
敬翔道:“某闻李曜与王氏交好,王氏擅医,擅医必知毒,宫中有一毒,触之使人癫狂,大王还是小心为上。”
朱温吃了一惊,道:“那便如何是好?”
敬翔道:“倒也容易。”乃起身取几页黄纸,纸隔纸将信展开,yù递给朱温。
朱温摆手道:“堂中皆我心腹,子振只管念来便是。”
敬翔应了,低头一看,才刚张嘴,忽然噎住。朱温见了,不禁生疑,问道:“怎的?”
敬翔苦笑着递给朱温一张黄纸,请他自己先拿着,然后接过信看。
朱温学着他的模样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第一句写着:“某料朱三怯懦,又yù示恩宠于诸将,必不持信自观,敬尚书辛苦。”
朱温那感觉就好像猛然被人往心窝里打了一拳,虽然明知李曜看不见自己,却仿佛被他看见自己的窘境,心下滋味,当真不好受。
哪知道这信再看下去,居然成了天荒夜谈。只见上面写道:“朱温自恃坚城水绕,我不能破,且待我凝神作法,引天雷破城。”最后落款是“河东李正阳”。
朱温看罢,哈哈大笑,语众将曰:“李存曜装神弄鬼,说要引天雷破城!某便在这汴梁城中,等他的天雷!”
众将愕然一怔,然后也都笑了起来。唯独敬翔有些迟疑:“引天雷破城,某是不信的,只是李存曜并非虚妄之辈,他特意写这一封信来,莫非便是来引我等发笑?”
朱温摆手大笑道:“那你且说说,他这信还有何用?引来天雷么?哈哈哈……啊!”
说来也巧,朱温正大笑,忽然堂中一亮,却是外面一道紫红霹雳划破天空!
这一下委实太巧,众将都大吃一惊,还以为李曜果然手段通玄,真把天雷引了下来,暗道要是他连天雷都能引下来,那还打个鸟蛋?趁早开城投降拉倒!
“轰隆!”闪电过后的雷声猛然响起。
朱温心中也慌了,惊得说不出话,还是敬翔镇定一点,忙对那传令兵道:“赶紧去看看,城中可有被雷击之处,城门可还安好?快!快!”
那传令兵刚才也是吓得傻了,听敬翔吩咐,连忙跑去查探。这一下白虎节堂之中的众人全都有些神不守舍,一时竟然无人说话。朱温好容易定下神来,强笑道:“老天看我等路顺,打个雷提醒提醒,莫要忘了大业未竟。”
诸将听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过了片刻,那传令兵才传来好消息:“大王,城中倒也无事,只是东城那边一棵古树被雷劈了,起了雷火,现在烧尽,已然灭了。”
堂中诸人齐齐出了口长气,朱温干笑道:“想是这古树年久成jīng,引来天雷。可笑那李存曜还大言不惭……如今谣言已破,诸将尽心守城便是。”
谁料这句话刚落音,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嘭”声!堂中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外间突然喧哗起来,虽然那声音远得很,但偏偏就是顺着大风吹进了他们的耳朵。
朱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顾不得形象,厉声道:“去探!速去探知何事!”原来这一声响不同寻常雷声,虽然他也说不出像什么,但绝非雷音无疑。
氏叔琮怒容一显:“直娘贼,就算真是天雷又如何,劈死老氏再说大话不迟!大王,末将去东城门,看看那李存曜究竟有何妖法!”
朱温眼珠乱转,看了他一眼,道:“去吧!”
几名年轻将领匆匆跑了进来,领头一人居然是张汉杰,他脸sè有些慌乱,禀报道:“大王,大事不妙,东城城门似乎……似乎被雷劈中,瞬间塌了近十丈的豁口!”
朱温一听,双目圆瞪,忽然一屁股坐下去,喃喃道:“引天雷……真引了天雷……此非人力可敌,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堂中诸将都被这一番话震得有些痴呆了,张汉杰只道他们被这奇事吓傻,却不知道还有更奇的,当下问道:“大王?大王,如今东城门那边怎生……”
还没说话,朱温已经无力地摆手道:“天雷助他,还战甚么?”
张汉杰一愣,说不出话来。哪知道这话恼了张汉杰身后一员将领,此人三十来岁,面sè肃杀,大声道:“大王此言,末将不敢苟同!我等厮杀汉子,只管拼命打仗,打不打雷俺们管不着,打不打仗,俺们说了才算!请大王予俺帅命,俺王子明请战!纵然保不住外城,也必守住内城!”
朱温听得一震,抬头看去,喜道:“若非子明,孤必自误!你去,东城城守便交给你来暂领!”
那将抱拳道:“王彦章得令!”
不多时传来消息,说外城一破,河东骑兵纷纷涌入,如今外城已失,不过李存曜只是抄了附近几处库房,然后便似没有进攻内城之意,反教氏叔琮和王彦章传话,请朱温上城楼一叙。
朱温听了,心道:“你手下那朱八戒神力无比,万一他又是神shè,我竖着上城楼,只怕就得横着下。”正待拒绝,敬翔却连打眼sè,然后微微点头。
朱温一怔,忽然明白了什么,扫视诸将一眼,果然诸将都盯着自己看,不禁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此刻我若不敢应邀,今后只怕便要威信扫地。”当下没奈何,只好装豪迈,道:“正yù与此河东新秀一唔!来人,备马!”
此时大雨看似随时可来,天上雷霆闪电,地下……汴州内城东门外,李曜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颇为“时髦”的太师椅(注:前文有述,椅子此时已然开始出现,只是不算很流行。),端坐阵前,居然在与李承嗣对弈。
王彦章虽怒,但见河东骑兵虽然人数并不算多,可他们目中流露出的自信,以及对汴军的鄙夷轻视,却令他心中一震。王彦章知道,这不是寻常的骄兵,而是真正的胜兵,是一支一直处于胜利中的军队。只有这样的军队,才会养出这样的气度。
他再朝李曜望去,虽然心中不肯承认,但却不得不承认:此子无论相貌、体态、神情,都是无可挑剔,其这般悠而闲之的阵前对弈,更是让人——甚至是敌人——都忍不住心怀钦佩。当然,这是建立在他以三千骑兵攻城反而把汴梁逼得如此狼狈的前提下,否则,他就是脑子有坑。
李曜正对弈,忽然听见城楼上山呼大王千岁,不禁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名中年男子身着王服,挺着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站在了城楼之上。
李曜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暗道:“不是说朱温面容长得雄伟么,这哪是雄伟,这分明就是眼睛鼻子嘴巴没一个不大而已,嗯,连腮帮子也这么大……”
朱温已经看到李曜和李承嗣对弈,但他不清楚这二人谁是李曜,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李兵部既然yù见孤王,如今孤王已至,兵部何不出来参见?”
朱温这一下也比较毒,李曜只要承认皇帝给予的官职爵位,那按照规矩,就应该出来见过他这位东平王,只要他出来参见,其军气势必然要往下掉一些。
哪知道李曜哈哈一笑,起身道:“东平王,久仰了。前次某来汴州,本yù一唔大王,可惜大王外出,幸好见得王妃,并为王妃素描丹青,以为纪念,某心甚足。此番大王怎不与王妃同来?”
朱温的脸sè陡然变成猪肝。
而此时此刻,关中局势也有变化,李茂贞三帅已到达京师,坊市因此大乱。来到安福门下,忽见天子登楼临轩以待。只听李晔诘责三人道:“三位爱卿不奏请待报,便称兵入京,想干什么?!如若不能事朕,今rì就请避位让贤!”
李茂贞三人本来以为当今天子已到了受自己摆布的地步,因而气焰嚣张,突然惊闻呵斥,竟一时语塞,流汗不能言,慌忙拜伏舞蹈于门楼下。还是韩建最先缓过神来,奏道:“北胡夷狄素来凶暴残忍,久有窥视中原之心。陛下却弃我中原将帅之赤诚,独宠胡子,这是为何?杨复恭不念君恩,叛逃作乱,陛下却为他平反,这又是为何?如此下去,臣等堪忧大唐社稷将毁于陛下之手!”
李晔心中甚觉好笑:李克用是否有狼子野心,朕且不知,而今你三人已称兵阙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却还敢妄自称己赤诚忠心。然而不能这样答话,难免火上浇油,思得张承业的计策,故作悲伤说道:“独眼龙雄踞强藩,朕也是为其所迫,不得已而从之。如今又问他要再次举大军南下,朕尚且不知如何容身。”又向王行瑜看去,继续道:“尚父素来忠心,朕yù幸邠州避难如何?”
那关内岐、邠、同、华四镇,拱卫京师,以李茂贞占地最广,兵力最强,无疑称霸关内。王行瑜兄弟及韩建也是恐被他所并而臣服于他,为其鞍前马后驱使。三人惊闻天子话语,顿时各怀鬼胎。李茂贞岂能容圣驾幸临邠州,韩建却思我为何不能使天子幸临华州。
那王行瑜更得意了:我能得天子,何须再为他宋疾雷驱使。遂高声唱道:“陛下英明,臣定当扫榻相迎,鞍前马后,唯陛下驱驰!”
李晔洋洋自喜,就将三帅请上安福门楼,于轩阁共宴。李茂贞满腹窝气,知李克用已打算南下,事不宜迟,奏道:“南衙、北司互有朋党,紊乱朝政。李溪作相,不合众心,请斩首。”
“爱卿不必焦急,此事容后再议,先饮酒如何?”李晔有意周旋。
李茂贞只好坐下,却向其假子李继鹏使一个眼sè。李继鹏意会下楼。须臾,竟提着李溪及北司枢密使康尚弼的人头上楼。李茂贞佯惊道:“我不忍见血腥。”喝令其退下;复奏道,“王珂、王珙嫡庶不分,请授王珙河中,徙王珂节陕州。”
李晔大骇,唯恐再周旋,李茂贞弑君之举也能做出,只好权宜答应。李茂贞又奏:“李克用即将犯阙,请陛下速幸凤翔!”王行瑜道:“凤翔路远,独眼龙顷刻即到,还是幸邠州为好,待退了独眼龙,再作打算不迟!”李茂贞不从,二人开始争吵,最后竟在天子面前拔剑相对。
无君如此!李晔难免有作池鱼之险,就在紧要关头,韩建忙上前劝李、王二帅道:“二帅不和,岂不是为敌人助势。我三人仅有几千兵入朝。若再争执下去,独眼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不若先各归本镇,提大军来战。我为二帅作保,战独眼龙,谁夺的功劳多,谁奉天子,如何?”
二人也有惧sè,都说有理,遂作罢。
王行瑜又说道:“我三人各归本镇,恐天子为独眼龙所劫,尚须保护,且留臣三弟行实为左神策军指挥使,领两千人护卫。”
李茂贞也接道:“二千人怎够,臣再留两千。”遂奏请假子李继鹏为右神策军指挥使。
李晔岂不知他二人贼心不死,然而眼下还是先送走三个瘟神再说,将就着同意。三帅于是各辞归镇,提大兵去了。
第207章 邢洺之乱(八)
前文“邢洺之乱四”发重了章节名,因此这一章其实是“八”,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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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州,帅帐。
葛从周霍然起身,惊怒交加:“什么!李存曜引天雷击毁汴梁城墙?”
“正是,司空。李存曜不知从何处学来妖术,引天雷炸毁了汴梁东城城墙,攻入外城。大王亲上城楼与其交涉,言语之中,李存曜不慎泄露,言当夜云薄,积雷不足,当于次rì再引天雷炸毁内城城门以及节帅王府……大王闻之惊怒,同派三路王命信使冲破李存曜之堵截,前来告之司空此事,如今看司空神sè,想来某是第一路赶到濮州的了,那两路信使……也不知可还来得了。”
葛从周接过令信,里头信函不仅是盖着鲜红的王印、节帅帅印,甚至还是朱温亲笔写就,那狗-爬灰一样的字迹,葛从周显然不会认错。
一想到这王命昨夜发出,如今已是大清早,只怕李存曜那边已经开始准备引第二道天雷炸城了,葛从周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顾得上在濮州设圈准备围死李存曜?忙不迭下令清点兵马紧急南下救援汴梁!甚至连某些在濮州外围的军队都等不得了,只是命令他们得令之后立刻启程,自己却是顾不上他们,直接拔营,冒着大雨,快马加鞭去了。
雨中行军在这种冷兵器时代难度多大不必多言,更何况葛从周这支军队步骑混杂,更是难行,但他此番不惜一切,只管不断催进,不断加速,竟然在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赶到汴梁,正心急如焚生怕李存曜已然引天雷炸毁汴梁内城杀入城中,哪知城外只有一座空营,行军帐篷都被收走,只剩些辕门、绊马还在。
葛从周心中一凉,只道李曜已经杀入城中,尤其是城中颇为安静,更让他暗暗叫苦,心道:“难不成李存曜大清早引雷杀入内城,这么快时间便将内城三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进而稳定了内城局势?这……这怎么可能?那,那大王不知是否……”
正惊惧间,忽然迎面奔来一队汴军服饰的队伍,葛从周生恐是李曜命人假扮,忙叫麾下准备迎战,哪知对面之人竟是氏叔琮!
氏叔琮老远喊道:“糟了个大糕!直娘贼的,通美你怎么跑这么快!大王王命信使你可遇到了?”
葛从周急忙上前,道:“氏老!大王可还安好?”
氏叔琮今个不知怎的,开口就爆粗,又道:“直娘贼的,大王好得不得了,就是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某问你有没有碰见王命信使呢!”
葛从周奇道:“若不是见了王命信使,某岂能赶回汴梁?”
氏叔琮大怒道:“不是那一拨!某说的是大王今早再派的王命信使!”
葛从周心中暗道不妙,口中道:“某见的信使,说是大王昨夜所派。”
氏叔琮仰天一叹:“直娘贼的,天不灭李存曜这祸世小妖啊!”
葛从周大惊,忙问为何。
氏叔琮叹道:“昨夜李存曜说今早要再引天雷炸城,大王急得一宿未睡,今早甚至搬离了节帅王府,哪知道天一亮派人观察李存曜动静,却发现他那军营早已空了,看马蹄印的痕迹,只怕是往濮州去了!”
葛从周面白如纸,惊得长吸一口凉气:“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氏叔琮又叹:“那还有假?这祸害啥都没给咱留下,唯独在营中帅帐留了一张横案,上面留了封信给大王,大王看过之后,气得只差吐血,唉!”
葛从周下意识问:“写的什么?”
氏叔琮垂头丧气道:“是一首诗,敬尚书说那诗写得颇不讲究,应该是随手写就,就是专门气人的。诗说:人道汴梁险,水绕雄城坚。胜兵三十万,大将数千员。我来汴梁游,身贫未有钱。借尔金镶玉,来世再归还。”
葛从周也是武将,当即一愣:“什么金镶玉?大王的宝贝?”心中却道:“这李存曜也是枭雄之辈,怎的抢了个东西还特意留信奚落大王一番?居然说‘来世再归还’,当真怪事。”
氏叔琮yù哭无泪,道:“战前大王命将汴梁周遭庄园的财货宝物全部转进城中,但因内城住进大军,便都存放外城之中,加上要打守城之战,军粮军资,也都就近存放在外城。哪知那李存曜竟会妖法,把外城城墙炸开,外城沦陷之后,那些财宝、物资全被李存曜给霸占了去……敬尚书说,金镶玉就是指这些个玩意儿。”
葛从周大吃一惊:“损失多大?”
氏叔琮苦笑道:“军粮损失,足够十万大军吃一年的,军服物资尚未清点。至于财货……这时节谁敢去问大王?”
葛从周怅然无语,氏叔琮又叹一声,凑近一些,悄声道:“不过据他们猜测,只怕最少有这个数。”说着伸出五根手指。
葛从周道:“五十万贯?”
氏叔琮大摇其头:“通美,你是没见过钱么,这么不敢说?”
葛从周大吃一惊,问:“五百万贯?”这话说得声音都抖了。
氏叔琮苦笑:“比这个数啊……只多不少。”
葛从周忽然眼前一亮:“李存曜带了这许多财货粮食,必然走不快……”
氏叔琮叹道:“你道李存曜是何人,岂能做这等傻事?他将粮草、物质略微取了一些,其余就地烧毁,至于那些财货……那都是些个金珠银锭、珍宝古玩,最多几十匹马也就扛下了,济得甚事!”
葛从周还待再言,氏叔琮忽然一拍脑门:“糟糕,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
“甚事?”葛从周忙问。
氏叔琮摸出一封王命令信,道:“大王说了,若某遇见通美,叫你不必去汴梁见他,赶紧领兵回濮州,还有机会追到李存曜!大王说,都已经这般模样了,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最后一哆嗦,只要抓到李存曜,这些都他娘的值了!”
葛从周接命看过,点头道:“那好,事不宜迟,我等立刻就走!”说罢与氏叔琮领兵一同再次冒雨往濮州狂奔。
哪知奔回濮州一问,各处军队还在往汴梁赶,而且都表示未曾见过河东骑兵。葛从周与氏叔琮不信,命他们四散查探,连续数rì,仍无消息,仿佛李曜那数千骑兵忽然消失了一般。
他二人正觉不可思议,却再次接到噩耗,消息乃从汴梁传来:洛阳沦陷,朱温二兄朱存之子朱友伦战败被俘,张全义举城而降。
虽然李曜旋即放弃洛阳渡河北上回归河东,但这次的损失之大,几乎无可弥补:朱友伦谦虚谨慎,武艺高强,多有战功,而且是朱温那战死的二兄朱存之子,历来深受朱温信爱;张全义虽然领军一塌糊涂,但打理内政却是一把好手,此番不得已举城投降之后,立刻被李存曜带往河东。这二人,不论在河东是死是活,对汴梁的打击,都是巨大的。
葛从周颓然坐倒,喃喃道:“这般用兵……孰可当之?”
氏叔琮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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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已然草草塔成,李存信与康君立满心激动,看着被绑来的李存孝,自矜不语。
李存孝面sè如常,看了周围一眼,问道:“大王怎不亲来看我被五马分尸?”
这周围都是自己的亲兵,李存信自然毫不顾忌,冷笑道:“你也配么?”
李存孝双眼一眯:“我知道了,你是假传王命来杀我。”
李存信冷笑道:“王命是君立所请,某只是来看看你如何死法而已。”
李存孝往康君立望去,康君立虽然心中有些发虚,仍冷笑道:“你张狂跋扈之时,可曾料到会有今天?”
李存孝哈哈一笑:“死则死矣,有甚了得?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你们为何都说我张狂跋扈?”
康君立冷笑道:“当rì你来我府上挑衅,要与我战,还放言不出十招胜我,这不是张狂跋扈?”
李存孝一愣,继而大笑,笑得只差没出眼泪了,摇头道:“康君立啊康君立,你这心胸,说你鸡肠小肚都过誉了!我李存孝爱找人过招,河东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你偏我是挑衅与你!”
康君立冷笑道:“那rì我府上宾客满座,正是我悬弧(生rì)之rì,你却来要与我一战,甚至说不出十招,擒我易如反掌……某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土xìng子!自那之后,某便发誓,有朝一rì,定叫你死在某面前!”
李存孝哈哈一笑,狂傲不羁:“若是如此,倒也不冤。你既说是挑衅,那便是挑衅罢了!只不过,康君立,某不妨直说,那rì某其实已然给你留了几分面子,若是不然,就凭你这等庄稼把式,能吃我三招?”
康君立大怒,再懒得说其他,把监斩令一掷:“行刑!”
李存信的亲兵立刻将五匹骏马牵上,套好刑具,另一头绑住李存孝四肢和头颈。康君立大吼一声:“让他死!”
马上骑士同时猛夹马腹,扬鞭抽马,五马立即奔走!
李存孝眼中寒芒一闪,忽然大喝一声,声如雷霆:“区区五马,能奈我何!给我回来!”
只见那粗壮的绳索猛然被拉直,然后就看见五匹健马忽然扬踢止步,希律律乱叫。
再李存信、康君立等人的震惊之下,李存孝大吼着,四肢渐渐缩拢,竟然生生将五匹骏马拉得倒走!
李存信倒抽一口冷气,再也顾不得许多,吼道:“shè!乱箭shè杀!给我乱箭shè杀了他!”
众亲兵刚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便听见不远处响起马蹄声,一个清朗中带着愤怒的声音传来:“谁敢杀我二兄!”
李存信与康君立转头望去,同时大惊。来者竟是李曜!
一见李曜领着大批耀武扬威的jīng骑冲进刑场,李存信心中慌乱,忙道:“某奉大王王命,取叛将安思敬之命!十四郎你若要抗命不遵,可要小心与他一样下场!”
李曜万里转战归来,身上威严杀气,早不是当年模样,猛然勒马,冷冷地看了李存信和康君立一眼,便视他二人如无物,自顾自看了那五匹骏马上的骑士一眼,道:“还不下马?”
五名骑士不知怎的,同时心头一震,竟然没等李存信下令,便慌忙翻身下马,跪倒旁边。
李曜一言不发,也翻身下马,朝李存孝走去。
李存孝见马不再用力,也就顺势坐下,看了李曜一眼,神sè颇不自然,迟疑了一下,才问道:“正阳……可是大王命你来的?”
李曜面无表情,道:“某刚到太原,还未去过节帅王府。”
李存孝一愣:“那你还来?若无大王王命,你这可是劫法场!”
李曜道:“若是大王怪罪,某自一力担当。只是,就算大王真要杀我兄长,也得容我先为兄长鸣冤!”
李存孝看着他,深吸一口气:“你还认我这个兄长?那rì……其实只有嗣昭、嗣源二人愿为我求情。而今rì,你竟愿为我来劫法场,这番情义,某心领了。只恨大错铸成,今生难报,惟愿下辈子再与正阳做个真兄弟!”
李曜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忽然抽剑斩断他身上的绳索,道:“不必来世,今生未晚。”
李存孝摇头道:“今rì就算是他二人假传号令,可大王此番若不杀我,恐难服众,我已是必死之人。正阳,你神算无双,这些rì子我想起当初你说的那些话,才知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只恨我称勇无智,未听你所劝,如今这般,都是咎由自取……你对我的恩情厚义,我无法报答,只能在九泉之下笑看你成就大业。”
李曜微怒道:“你既说我有恩情厚义于你,岂不知大丈夫滴水之恩,当涌泉已报,你若今rì死于此地,还谈什么报恩?反倒是每年忌rì之时,还要浪费我几坛好酒!”
他这话颇为古怪,倒像是找着要人报恩,李存孝听得一愣,继而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正阳既然肯认我这不争气的兄长,莫非还舍不得那几坛好酒了?我听人说,你李正阳富甲河东,莫非这几坛酒就那么值钱?”
李曜道:“酒虽不值钱,但我却不喜与死人喝酒,你若要喝酒,只管活下命来再说。”
李存孝忽然正了正脸sè,道:“正阳,我实话与你说:我等沙场纵横多年,都知生死有命、成败在天,若问我怕不怕死,我是不怕的。但问我愿不愿死,我自然也是不愿的。只是今rì局面,你真以为我还有生路?”这等生死关头,又是李曜这种在他看来真正有过命交情的兄弟面前,他也就没有什么讲究,直接自称“我”了。
李曜正sè道:“乱世之中,十个人里面只能活下一个,你说这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李存孝正一愣,李曜已然说道:“你或许会说是运气,但运气绝非关键,关键在于争取。若他自己都失去了求生的信念,凭运气岂能活下去?”
李存孝深吸一口气:“你有办法让大王回心转意?”
李曜傲然道:“舍我其谁!”
李存孝看着他,点点头,却不再说话。李曜看了,却是心中暗喜,李存孝这种人,估计从来都只有他救别人,今天被自己所救,心中肯定一直记挂,从此之后,就是一份最大的羁绊。他本就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这种情况下再说其他,也过于矫情,因此他才会一声不吭。其实李存孝既然知道他本是必死之人,那自然也就知道自己为他去求情要担多大的风险,这份情谊,谁可比拟?
这时节,李存信忽然反应过来,原来李曜带来的兵并不甚多,约莫只有几十骑,看来他因为临近太原,也不敢领着他从淮南带来的大军到处乱跑。尤其是李承嗣和史俨都不在,显然他们正在留守营寨。
当下,李存信与康君立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抹杀机,同时微微点头。李存信忽然把手一举:“李存曜违背王令,私劫法场,其罪当诛!众将士,还不速速擒杀此二獠!得二獠首级者,某亲自为其寻大王请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存信毕竟位高权重,这些亲兵也不知道这王命是假的,一听这话,顿时激动不已,看看自己三百人的队伍,李曜那边才不过几十骑,立刻便起了心思,甚至顾不得刚刚用“反拉五马”这等逆天之行把他们震慑住的李存孝了,纷纷扬刀张弓,准备一战擒敌。
李曜冷笑一声:“李存信,就凭你这等碌碌之辈,也妄想杀我?”
李存信见他竟然直呼自己名字,显然是撕破脸皮了,心中不知怎的,忽然升起一丝慌乱,强行忍住之后才道:“你违背王令……”
憨娃儿忽然毫无征兆地朝李存信所在的监斩台纵马飞奔,李存信和康君立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一个壮硕的身影偏偏灵活无比地从天而降,猛然眼前一黑,却是一个拳头袭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早被憨娃儿一拳打晕。
李曜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废物。”看着憨娃儿拧小鸡一般将二人拧了过来,才转身对李存信的亲兵们冷冷地道:“还要打么?”
第208章 再定关中(一)
同是这rì,盖寓见克用醉酒不管事,心中甚是焦急。踱着方步,摇头叹息不已,忽听有人说话:“盖公满面愁容,可是又为大王cāo心?”
盖寓扭头回顾,来人却是刘仁恭。刘仁恭此人颇为隐忍,那rì见盖寓阻止他借兵取幽州,心中虽怨,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倾心侍奉,貌似恭敬,盖寓治河东时,每每向盖寓献策。因而待李克用平邢州归来,他已深得盖寓信任。
盖寓见刘仁恭过来,脸上方露喜sè,邀请入座。含笑道:“大王醉酒,王妃也是伤心过度,不能劝解。我劝大王取将军之策,奏表以文官马师素镇邢洺,徙老道持重的薛铁山镇昭义,李克宁回镇大同,以稳定军心,防大功之将为叛。然则大王不听,如此下去,怎生得了?故而焦急不堪!”
刘仁恭闻言,思的借兵伐幽州之机到了!回道:“如今天下藩镇兼并加剧,朝廷势危。大王深感先帝赐国姓之大恩,如今关中危局,幽州不稳,公何不以时下大事来说,某料必能再激大王之雄心。”
盖寓大喜道:“听君一言,醍醐灌顶。”随即入见克用,奏报:“凤翔李茂贞恃功骄横,天子讨伐无功,反至其引兵犯阙,逼天子杀了明相杜让能。实领凤翔、兴元十五州。”不料李克用无jīng打采地回道:“我儿存孝若能领兵,三rì便可打破岐山。”
盖寓又道:“李茂贞又攻破了阆州,杨军容(六军观军容使,杨复恭)父子yù投奔太原,至华州却被韩建擒了,与守亮、守信父子三人俱已被斩。”李克用还是无动于衷道:“可怜杨公一生忠烈,却被jiān人诬谮,也如我儿存孝!我非是那昏庸之主,乱杀功臣。”
盖寓道:“大王英明神武,今上鲁莽,自不可比。除非大王自暴自弃,则恐连庸主也不如矣。”
李克用听了这话,方觉一震,酒也清醒了许多,叹道:“我非不思进取,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这才苦恼,来rì自会如常,寄之不必担心!”
盖寓闻言,却是急了,道:“时下已不容大王再待来rì了!天子那边且不去说,就说朱温已然势大,独霸中原;李匡筹又屡屡犯我边境,这都是时下刻不容缓的大事啊!大王,您难道能忘了上源驿偷袭之恨、和常山失子之痛?”
李克用被这话一震,酒已惊醒了大半,继而怒责盖寓道:“这等大事,你怎不早说。朱温不可急图,还需我儿存曜归来,再作商议。至于李匡筹这庸才,竟然敢来撩拨虎须,我却要命人统大军讨伐幽州,让他看点颜sè!”盖寓至此方眉头舒展,大喜道:“大王终能振作,河东之福也!我观那刘仁恭胸怀大才,又熟知幽州军政,大王若伐幽燕,可重用于他。”
李克用收留刘仁恭本就是为了用他去拿幽州,闻言自然同意,复道:“寄之既如此看重刘仁恭,可令他率前军伐燕,若下,则表为卢龙节度使。”
盖寓笑道:“如此甚好。”
河东军这些rì子一直处于备战状态,李克用王命刚下,刘仁恭便迫不及待地领兵去了,反正如今盖寓对他颇为照顾,他又认了刘王妃做姐姐,自然一切无碍,北方的代州、大同等地自然会为他调拨好军粮物资。
李克用又打起jīng神与盖寓谈了半晌,忽然一名亲兵匆匆跑了进来,大声道:“报!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飞腾军指挥使并掌军械监李存曜将军已然安全北归太原,正在府前花厅等候传见!”
李克用大喜,忙道:“正阳回来了?好好好,快快有请!”
那亲兵微微犹豫,又道:“不过……十四郎君抓了大郎君和潞帅,而且还将二郎君带来了。”
李克用一愣,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盖寓脸sè一变:“存孝不是在狱中等待大王发落吗,正阳怎能带他来的,而且还抓了存信和君立,莫非他私劫大狱?”
李克用脸sè也微微一变,沉吟一下,脸sè转冷,道:“先命他来见,再说不迟。”
那亲兵下去,不片刻,便见李曜一身战甲未脱从外走来,身后跟着李存信和康君立,他二人虽然未被捆绑限制,却老老实实跟在李曜身后。再仔细一看,原来憨娃儿走在他二人身后。
李克用一时不知是先表示欣喜好,还是表示愤怒和质疑好,干脆虎着脸不说话,看李曜打算如何。
李曜进得殿中,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双手捧出一封令信道:“洺州刺史、飞腾军指挥使并河东节度使府掌军械监李存曜出使淮南,幸不辱命,特来缴令。”
李克用示意盖寓一眼,盖寓下去接过令信一看,道:“令信无误。”说着递给李克用,李克用道:“收令。”
李曜又掏出一块鱼符,双手呈上:“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飞腾军指挥使并河东节度使府掌军械监李存曜因淮南乱局,不得已接手援兖郓骑军鱼符,现已将此军从淮南带回。接手鱼符时,该军有军兵三千四百六十七人,战马三千九百七十九匹,经万里转战,略有折损,如今剩余军兵两千七百四十六人,战马三千七百二十一匹,请节帅查验。此军原行军指挥使李承嗣、副指挥使史俨二人奉命安扎城东大营,待扎营之后,也将来向节帅缴令。”
李克用按照习惯,面sè肃然,心中却惊极:“转战万里,直穿朱温辖区,竟然只损失了不到七百人,战马甚至只损失了两百多匹,我儿何其了得!”他一时之间只想到李曜必然是靠着骑兵快速机动,但快速机动很容易伤马,所以纵然人损失少点他还能理解,但战马损失如此之少,确实让他吃惊。他却没有想到李曜这次作战,很是模仿了后世红军将敌人当作运输大队长的风格,这其中战马已然有很多是从朱温那边抢夺而来的。
盖寓依旧上去结果鱼符,这次他却不查验,直接递给李克用。李克用亲自查验鱼符之后,依照习惯说了一句:“鱼符无误,使君辛苦。”
李曜微微低头:“勤于王事,臣之职分。”——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节帅(持天子旌节)代表的是天子。
这边套路走完,那边李存信和康君立忽然同时往前一步,匍匐跪下,口中喊冤:“大王,李存曜恃功自傲,于太原城中纵兵私劫法场,还纵容手下打伤我二人,请大王为我等做主!”
李克用面sè一变,朝李曜望去:“正阳,可有此事?”
李曜拱手道:“回禀大王,儿确有在刑场救人之举。不过除此之外,其余指控,儿皆不认。”
李克用独眼一眯:“刑场救人?救的是谁?”
李曜剑眉一挑:“儿正yù请问大王,可是大王下令要将存孝二兄五马分尸于今rì?”他不待李克用答话,紧接着道:“儿前次得大王之令,本yù亲来与二兄会与邢州,劝二兄归正,后闻大王亲征,二兄自缚请降,深恐有人挑拨离间,使大王做出那亲者痛仇者快之恨事,故数rì不眠不休,终于今rì赶回太原……哪知却见李存信与康君立二人监斩刑场,自称奉大王王命,车裂存孝二兄……”
李克用听他说数rì不眠,细细看去,果然发现李曜双眼通红,原先以为是他正在气头上所以气红了眼,这时才知是缺少休息。想想他是担心兄弟安慰而来,不禁心头一宽,暗道:“此子有情有义,倒是甚合我心。”但再听到后面,却是猛然一怔,怒道:“孤王何时说过这话?”转头问康君立:“你说,孤王何曾说过要车裂存孝?”
康君立尚自强辨道:“末将向大王请命,大王确实传了‘五裂’之令。君立不敢相信,尚且追问一句是否要五马分尸,王爷依然首肯,君立岂敢造次!”
李克用想起自己迷迷糊糊说出的那句沙陀话,顿时勃然大怒,霍然站起,抽出腰间横刀,大喝一声:“你安敢曲解我意!”猛然踏前一步,当庭一刀将康君立斩为两截。
李克用当世名将,这一刀出手如电,根本没人来得及有反应,康君立已然成了两截。——其实这话不确切,憨娃儿其实对他这一刀看得分明,只是他见这一刀并不是朝李曜而去,故而身子一动不动。笑话,杀康君立关他什么鸟事,他岂会去管?
李存信见李克用暴怒之下居然直接出手斩杀了康君立,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地磕头求饶。要知道康君立的地位可不比他低,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泽潞节度使,堂堂潞帅!论资历的话,康君立是当年拥立李克用为大同留后的第一批功臣,远超这一群义儿!
李克用面sè寒极,提着带血的横刀朝李存信踏出一步。李存信吓得屁滚尿流,却又不敢逃窜,一时声音都带了哭腔,含含糊糊不知道说地什么求饶话。
就在此时,李曜忽然道:“大王。”
李克用提刀立于当场,微微转头,问道:“作甚!”
李曜道:“大王可还记得儿在被大王收养之前,在代州的那两位兄长?”
李克用一愣,点头道:“略有所知。”
李曜道:“蒙大王厚恩,使儿身居高位。儿今rì若要杀他二人,已是易如反掌,但儿除了将当rì发誓承诺的抚养之资送达代州之外,从未与他们有和联系,大王可知为何?”
李克用不知他为何忽然扯到这边,摇头道:“不知。”
李曜道:“古语有云,兄友弟恭。然则兄若不友,弟如何?倘使这兄长毕竟尚未真将大错铸成,为弟者,总不能就这般非要害他xìng命。兄弟阋于墙,唯使外人笑也。远的不说,大王请看幽州李匡威、李匡筹兄弟,如今李匡威败亡,李匡筹这等废物,大王可曾将他放在眼中?往rì李匡威征战于外,李匡筹赞画于后,大王可敢轻视?我今河东,亦是如此。不瞒大王说,李存信此人,儿素不屑,然不屑归不屑,却不赞成擅杀。其一,此人过去毕竟有功,擅杀或使军心浮动;其二,此人为大王义儿,虽为争宠抢功而陷害存孝二兄,但毕竟此时已经死了一个假传王命的康君立,再杀他也无益;其三,若杀此人,外间必然以为我河东内部不稳,继而心生觊觎,虽然不足为虑,但此时天下纷扰,这般麻烦,总归是越少越好,以便我河东集中力量对付大敌。”
李克用微微沉吟,盖寓却在一边点头道:“正阳所言,亦某所想,请大王三思。”
既然盖寓也说了,李克用自然也就点头道:“既然你二人都为他说情,此番某便饶他一命。且褫去他马步军都校职位,在我帐前待命!”
李存信捡回一条命,却丢了职务,全身发软,瘫倒在地,被李克用命人拖了下去。
这时李曜示意憨娃儿退下,李克用准了,等他一走,李克用便道:“正阳我儿,你若再不回来,为父真不知拿存孝如何处置才好了。”
李曜知道他现在就是典型的理xìng和感xìng剧烈矛盾,便道:“大王可是觉得,存孝二兄既然能叛一次,今后未必不会叛第二次,而且若不杀他,何以jǐng示诸将?”
李克用未料到李曜这么直白,不禁有些悻悻。
李曜却不以为意,正sè道:“若是如此,儿劝大王不杀,且委以重任。”
李克用微微吃了一惊,盖寓却忙道:“那如何使得?”
李曜笑了一笑:“蕃汉马步军都校。”
李克用和盖寓同时一愣,然后盖寓眼前一亮,朝李克用道:“大王,此事倒可商议。”
蕃汉马步军都校这个职务是很高的,但有一点,做了这个位置就不可能镇守一方,而平时在太原,军队直属节帅王府,蕃汉马步军都校也调不动大军。如此一来,如果李克用出征,则可以带上李存孝作为名正言顺的第一大将。李克用坐镇太原时,李存孝同样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跟着他呆在太原,不虞有叛逆之举。
李克用想明白这点,当下便应允了,只是说还得找个机会再向众将宣布。三人便说起最近的局势。李曜先说了淮南的情况,李克用点头道:“杨行密果然有些能耐,虽然此次颇仗了我河东的威势才打赢朱温,但毕竟那淮南之地算是被站稳了。有他在南边牵制,偷锅贼便无法全力与我河东开战。”
李曜再说起这一路转战,二人听的大为震惊,等他说完,李克用兴奋道:“如此说来,偷锅贼损失大了!哈哈哈哈,我儿大功,须得重赏!存孝既要新任蕃汉马步军都校,邢洺节帅之位……”他本要说“就让你来做!”,谁知道旁边盖寓一直打眼sè,李克用微微犹豫,还是不打算更改,继续道:“你便去做吧。”
李曜却偏偏拱手道:“大王,儿并非邢帅之位最佳人选,请大王收回成命。”
李克用讶然,盖寓也颇惊讶。却听得李曜道:“儿与二兄交好,又是洺州刺史,若二兄归正之后身居蕃汉马步军都校,儿又升任邢洺节帅,势必引人闲言。是以,儿不仅不能为邢洺节度使,甚至连这洺州刺史也得辞去,请大王准允。”
李克用自然不许,道:“谁敢胡说八道?你又无错,岂能立下大功而回我却不仅不赏,反倒令你去职?天下未闻有此道理。”
李曜道:“若是大王不准,便请让儿在太原住上一段rì子以避嫌,对外便说休养就是。”
李克用见他坚持,只得叹道:“若都如你这般,某何忧也?”忽然想到刘仁恭伐幽燕之事,告之李曜,问他如何看。
李曜皱眉道:“只怕……此人拿不下幽州,此战要无功而返了。”
李克用还未说话,盖寓皱眉道:“正阳何故这般肯定?”
李曜道:“刘仁恭此人,貌似忠良,心实难测,而其人常口吐大言,却难成就。此眼高手低、心怀叵测之辈。且那高家兄弟被存孝二兄打败之后虽然归隐,但如今存孝二兄被大王带回,高家兄弟闻言,未必不动心思,只要不再遇到存孝二兄,他三人便不曾违誓,如此李匡筹只要稍有心计,也当去请他们出山。高家兄弟若是出山,岂是刘仁恭所能对付?”
李克用与盖寓听了,顿时忧心。
却说那刘仁恭统前军万人去伐幽燕,自以为得志,却不料果如李曜所言,李匡筹听说李存孝被李克用带回太原,真个重新说动并启用了高思继兄弟,因而军入燕地,屡战不克,反被高思继侵掠代北,只得硬着头皮,牒书克用,请求援军。
李克用见书,连忙派人将李曜请来,苦笑道:“我儿妙算无遗,刘仁恭果然吃了败仗,被打得一筹莫展,如今代北一代还频遭劫掠,他无法可想,只得来求援军了。”
李曜毫不奇怪,只是问道:“大王打算如何?”
李克用道:“我正yù问你,这援军派谁去为好?存孝……想是不便去的。”
李曜拱手道:“八兄存审,可定幽燕。”
第208章 再定关中(二)
李曜推荐李存审前去助刘仁恭平定幽燕,李克用并不意外,倒是盖寓微微一笑,问道:“正阳何不亲自走一遭幽燕?某意以正阳之能,底定幽燕,指rì可待。”
李曜轻松一笑:“此去淮南大半年,飞腾军与军械监都有些松懈,曜蒙大王厚恩,可不敢怠慢,总得将这些分内之事先打点妥当,以备大王随时调动。”
李克用听得满心欢喜,大笑道:“我儿最明事理,此言大善。既然如此,左右,去唤八郎来见我。”
当下亲兵去唤过李存审来,李克用止住他行礼,道:“今刘仁恭奉命伐燕,李匡筹却请出了高氏兄弟,仁恭不敌,某与寄之、正阳商讨,想那高思继乃存审手下败将,既存孝不便出战……你自当担起重任!”
李存审下意识看了李曜一眼,又迅速挪开目光,跪谢李克用:“承蒙大王厚爱,儿定当舍生忘死,以报知遇之恩。”
李克用欣然扶起,却见他左手臂上露出一块伤疤,捋袖去看,竟是好大一块,关心道:“此伤系何时落下?”
“平云州赫连铎时落下。”
李克用手抚伤疤:“我儿为太原受伤,我却不知,为父失察啊。”遂传令军中,但有受伤将士的,个个赐赏。众人见大王仁义,欢喜谢过,唯飞腾军中私下耳语,道我等早已在军使手中拿过一份劳什子“战伤补贴”,再拿大王这赏赐是否妥当?此事传到李曜耳中,传令叫他们只管收下便是,一时飞腾军欢呼雀跃。
随着朱温方面比较确切的损失线报传来,河东众将才知此番李曜南下立下大功,李克用为表彰李曜,上表奏请,擢其为从三品云麾将军。李晔在关中的rì子正不好过,得知李克用奏报,大方得很,飞快就是一封制书下来:
门下:周室命官,膺爪牙者方邵;汉朝启运,预心腹者良平。命卿之望攸归,御侮之寄斯属。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壮武将军、河东飞腾军指挥使并掌军械监存曜,cāo履贞正,绩著艰虞。志略昭果,气干沉烈。忠绩表于屯初,懋功彰於运始。司戎暮止,岁寒之节弥励;jǐng卫勤斯,周慎之风惟缉。念功之举,理烛遥图,加职之荣,义孚彝典。可检校兵部尚书,授邢洺节度副使,擢云麾将军,进封陇西郡开国侯,食邑八百户,余封并如故。乾宁元年十二月。
这封后世所言的“圣旨”,在唐朝叫“制”,是低于“诰”、高于“敕”的一种诏令文书,有唐一世,凡大赏罚、赦宥、虑囚及大除授,则用制书,其褒嘉赞劳,别有慰劳制书,余皆用敕,中书省掌之。
制书授官,说明李曜同志如今终于成了大唐帝国的高级干部了……
这次册封有一个让李克用和李曜都哭笑不得的事,就是给了李曜一个邢洺节度副使。李克用的请赏奏疏中并没有要求这个职务,只是朝廷方面为了巴结李克用,硬生生地把这个位置塞给了李曜。事实上李曜正在尽力撇清跟邢洺的关系,连洺州刺史都正打算请辞,谁料朝廷不知,反倒加强了他跟邢洺之间的联系,实在叫他颇为郁闷。如今新授此职,又不好请辞,实在纠结。
如果说这年头朝廷的官位只是锦上添花,那么实际上的好处,李曜也得到了,那就是李克用以李曜领三千骑兵直穿朱温辖区的显赫战绩,夸他“遇山开山,遇水搭桥,无有阻碍”,特将李承嗣那近三千骑兵编入飞腾军,又将飞腾军改名为开山军,命李曜为开山军都指挥使,再为其补充了一些新兵,使得开山军总兵力达到一万两千人之巨,赫然成为河东军中除黑鸦军之外兵力最强的一支,其人数甚至还超过了此前在常山一战受到巨大打击的铁林军。
李曜在河东军中的地位由是突然暴涨,已是排在最顶端的几人之一。而如果从信任的角度来说,如今李克用对李曜的信任,恐怕已然仅次于盖寓。此番邢洺之乱,李存孝因叛乱被束之高阁,等闲不会轻易用他领兵;李存信因yīn谋陷害兄弟同僚,被“打入冷宫”,去职待命。原本最有希望争取继承河东大业的两大义儿同时陨落,李曜顿时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起来。
但这种鹤立鸡群偏偏不是李曜想要的。别人不知道,他不会不知道,李克用虽然对义儿们极好,但他最终并不会将自己辛苦一生打下的基业交给义儿们,他会交给自己的亲子。如今看来,李落落死后,李廷鸾是最有希望的,其次才是李存勖。但由于李曜的出现使得这个时代出现了一定的蝴蝶效应,他现在也不敢肯定李廷鸾是不是还会如历史上一般战死沙场,最后由李存勖即位。
李曜现在只能就事论事,认为李克用现在的培养目标是李廷鸾。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李曜自然深知自己鹤立鸡群不是好事。李廷鸾年纪与李曜相差不大,但在军中的威信显然远不如李曜,这对李克用而言,可能会觉得是一个威胁。
不过凡事有两面,李克用此人颇为自信,没准他会觉得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足以压服众将的不满,也没准他觉得再有几年的培养,李廷鸾的威信自然就能建立。
总而言之一句话,此事取决于李克用的态度。但是道理归道理,有些事情李曜还得去做,譬如韬光养晦,譬如绝不主动揽权。
因此李曜虽然挂名邢洺节度副使,甚至洺州刺史的职务依然在身,他却偏偏滞留太原,甚至请李克用将洺州留守的开山军所部调回太原,由李克用再派别部作为洺州守军。
李克用对于留在自己身边的部队是相当信任的,因为他觉得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只要军队能看见他,就绝不会背叛他。反之,这些军队被其将领带在外面,那就有些说不准了,那种时候只能看其主将对自己的忠诚有多高。因此李曜这个做法,可谓深得李克用欢心,平rì里许多军政要务的处理,都将李曜带在身边,随时向他咨询。
同时盖寓对李曜也非常满意。在盖寓看来,李正阳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在自己问他意见的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意见,自己不问他意见的时候,他绝不插嘴半句。自己交代他去处理什么事情,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完成,但却从不居功,但凡有人提起,他都说是按“盖仆shè之意”处置,而实际上盖寓自己清楚,很多时候自己只是叫他去办,从未说过该怎么办。
谨慎、能干、不争功,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这种部下,可不正是任何领导都喜欢的么?因此,盖寓对李曜的喜欢,恐怕更甚李克用。因此李克用培养的第一人肯定是李廷鸾,而盖寓培养的第一人,毫无疑问就是他李曜!
李曜也确实不负重望,没过多久,就让盖寓觉得全身心放松——包括军粮的分配,都交给了李曜去办。因为他发现,没有把这件事交给李曜的时候,军粮在运输、储存中都会有很大的损耗,而交给李曜之后,这种损耗顿时减少了大半。
到此时,盖寓突然想通了。李曜手中那个军械监自从分出许多“司”以来,几乎把河东的方方面面都包括了进去,如今再把军粮的调配权留在手里也是白搭,因为军械监几乎包揽了军粮的开垦、收割、储存、运送……你光有个调配权,人家不配合也是白搭。当然,李曜并没有不配合,每次盖寓交代任务,他都答应得很快,只是再怎么快,也不如直接把这茬事儿交给他自己处理来得快、来得好。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交权给他好了。反正他连洺州都不去,显然是深知怎么做一个好部下的……
且说李克用拜李存审为伐燕前军大将,以十六郎李嗣本为副将,李嗣恩为都虞候,率大军五万来助刘仁恭;李克用自领大军继后,而李曜也领开山军随行。这一次出兵由于原开山军副指挥使李嗣恩被抽调去了前军,因此副指挥使为李承嗣。
话说这幽州卢龙军,初辖幽、涿、檀、莫、瀛、蓟、妫、顺、平、营十州,李全忠为燕帅,于山后——即居庸关外,太行山北端至长城南的一片地区新设置新州,州治永兴县,今河北涿鹿。其子李匡威袭位,山后又置武州,治宣化县,今同,于是卢龙已有十二州。
由太原通幽州有二路,一路由飞狐路东下太行,过义武军易州地,沿途有祁沟关及涿州。道路最近,却崎岖,不便马行,又须借道他境,虽说义武军的王处存乃是盟友,但毕竟不是全然一家,仍是多有不便。故而李克用选择第二路,北上过雁门关,由代北巡于山后,这也是是李匡威当年救援云州之路。这条道路比较平坦,水草丰富,然而沿途仍有新、武、妫三州及居庸大关。李存审前军先行,轻松拿下武州,李匡筹急派高思继兄弟领兵三万救援新州。两军于是相遇于段庄。
这算是一场双方都早有预料的遭遇战,战前李存审见高思继杀到跟前,大喝一声:“手下败将,今rì还敢再来受死!”
高思继正憋了一肚气,窝着满腔火,要来报尧山之仇,回敬道:“那rì被你用jiān计得逞,今rì你敢与我单打独斗么?”这位老兄对河东众将全然不惧,依他的心思,只要不是李存孝,余者何能为也!
李存审大笑一声:“有何不敢!”就擎马槊杀来。高思继自然是仗银枪来战。来回才十余合,李存审似乎不敌,卖个破绽,引高思继一枪刺来,忽然大力挑开,然后拨马转身,败逃回奔。高思继冷笑一声,挥师而上。李存审大声高呼,即令大军撤退。高思继杀得兴起,追杀了足足十余里,忽然从两侧地底下冒出一支军来,挥舞钩镰枪专钩马腿。高思继始料未及,吃惊之余还没来来得及喊撤退,自己的坐骑也被钩中倒地。
白马银枪毕竟不是幸至,高思继落地之后仍然力战,河东兵不可近。但李存审却忽然回师杀来。这下高思继没了坐骑,肉身哪能挡战马群的冲锋,即使想走也赶不上马的速度,大惊之下,颇有些不知所措。幸好高冕赶上来,以所乘马相让,高思继方得逃回。然而高冕自己却力战不敌,身受重伤被擒。
此战斩杀幽州军万余人,生擒将校三百余。高思继、高思祥兄弟退守居庸关。李存审将所擒的将校,以铁链捆缚,巡于新州城下。新州守将大骇,举城投降。他又乘胜取得妫州,大军已到达居庸关下,谍报李克用知晓。
李克用率领大军是后发,这rì才刚刚兵过雁门关,恰报李存审段庄大捷。李克用笑着对周德威道:“孩儿们横行无忌,我辈莫非老了?”
周德威知道李克用是用激将法,遂请命道:“请大王下令,破居庸关,阳五愿打头阵。”
李克用大笑:“镇远勿急,此事孤王答应便是,少不得让你得功。”
这居庸关坐太行山之尾,卧军都山之首,横断两大山脉间的峡谷。关隘险阻,易守难攻,为北胡通幽州的要塞。李克用大军至关下,李存审出迎,并汇报军情:“两rì来已攻关数次,未能下,还伤了十六弟。今闻大王大军将至,李匡筹又向关内增兵二万。”
刘仁恭看了李曜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似无献策之意,连忙对李克用说道:“居庸关易守难攻。末将当初敢请一万骑下幽州,是因某知道关南二十里外有一小道,可绕过关城。只是道路崎岖,杂草从生,还有一条十余丈的关沟阻隔。此路少有人知道,纵有知道的,也不敢行,因为常有狼群出入。”
“你怎不早说,我料此路李匡筹、高思继纵使知道,也不会守。我大军通行,又何惧狼群。”李克用大笑着“责怪”完,立刻传令李存审,刘仁恭率五千步卒由此路潜至关后,举狼烟为号,两厢夹攻。
周德威最近也觉得李克用这批义儿们越发厉害,他们这些老将再不加把劲,就要被完全压下去了,也补充道:“诚如刘将军所言,步兵潜过此路,少则两rì。我大军初至,只在关下等待而无作为,那高思继必定生疑,恐怕会派兵拦截,如此则二位将军危矣。末将请命,每rì于关前搦战,以迷惑高思继。”
李克用哈哈一笑,道:“孤正有此意,也想看看镇远与高思继大战一场,谁个厉害。”说完,他忽然心有所思地看了李曜一眼,见他面sè平静如水,他身旁的史建瑭接连给他打眼sè,他都视如未见,不禁心中暗道:“存曜智则智矣,却无争胜之心,此合用为一方之帅,却不合用为先锋,倒是国宝这xìng子,方便做先锋。”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颇有意思,暗道:“部下急成这样,正阳都毫不动容,那等正阳下令之时,国宝他们这些憋坏了的勇先锋们,岂不铁定如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嗷嗷叫着扑上去厮杀?唔……这是不是也是正阳的带兵之道呢?”
次rì,周德威就于关前搦战,大骂高思继:“马nǎi小儿!可知道你红袍周阳五阿耶!将你的病马烂枪亮出来,斗斗你家阿耶的大刀!”
高思继武夫之辈,跟李存孝一般,最忌讳别人挑衅,就算明知道有陷阱,也会应战,更何况周德威是光明正大的阵前骂战——起码他是这样认为。又想这关下是自己领地,敌人设不得陷阱,因而大怒应道:“我高家银枪,岂容得你来羞辱,待某取尔老命。”正yù下关,却被高思祥拦住,道:“擒此老匹夫,何须兄长出马,小弟去会他便是足够!”先自跨马出关。
周德威横刀立马,眯眼问:“你就是高思继么?”
“杀鸡焉用牛刀,我乃高思祥是也,看枪!”高思祥说罢,挺枪而上。
周德威冷哼一声,举刀迎敌,口中喝道:“你不是我敌手!”说完一刀挥出。战十余合,高思祥果然不敌,败下阵来,周德威却也不追赶,只是在马上放言豪笑。
高思继见了,怒气差点没把战盔冲飞,喝骂道:“匹夫休要猖狂,高思继来也!”当下跃马出关,大喝一声,就来相斗。
周德威见他气势,不怒反喜,道:“果是虎将!如此方称我意!”仗刀迎战。二人直单打独斗了五十多个回合,却未分胜负。
李克用见状,叹道:“这却是翼德战孟起,叔宝对尉迟。”料想周德威毕竟年岁较长,恐不便久战,免有闪失,下令鸣金收兵。周德威闻金声起,一刀逼开高思继,说道:“我家大王召我收兵,尔敢明rì再战否?”
高思继冷哼一声,道:“谁不敢谁是孙子!”乃各自回兵。
高思继自是不会想到会有奇兵从南口潜入。次rì又与德威战了一场,不分胜负,第三rì仍战。当晚,各自收兵回营。
高思祥觉得有些不妥,对兄长说道:“李克用每rì令周德威搦战兄长,却不攻关,恐怕是在使诈。我听说关南有一小道,李克用倘若分兵潜过关后,两厢夹攻,关城危险。”
“贤弟多虑了,关南小道崎岖难行,又有关沟阻隔,更兼猛兽出入,纵然李克用知道,也难以通过,不足为虑。麻烦的是,如今三弟落在他手里,我看他独眼龙的意思,要打却不猛打,没准是要招降我昆仲,故而只是搦战。”高思继回道。
李克用此时也是纳闷,存审已去了三rì,为何迟迟不见狼烟?难倒出了变故?
周德威道:“观关内情形,不像存审已被发现,恐是有别的原因,小有受阻,我明rì再去搦战,但观其变是了。”李克用也是军情不明,自然不会擅自改变计划。问了李曜一声,李曜道:“八兄谨慎,某料定是有事耽搁,还是静候一rì再看的好。”
李克用于是依旧按兵不动。
第208章 再定关中(三)
李克用营中所疑并非无理,李存审、刘仁恭从小道潜行,确实路遇阻碍。然而不是幽州兵,却是狼群。此地本是古中山国地境,盛产恶狼,成群结队,啸傲山林原野,极是难缠。
李存审领兵进入小道中不久,便发现遇到狼群,约莫有百余只。刘仁恭弯弓就yùshè杀,李存审拦住,道:“此时但以行军为要,些许狼群野兽而已,不必理会。我有大军五千,此等灵兽必不敢来攻。”
偏是刘仁恭却道:“我久居此地,深知中山狼之恶,今天不shè杀尽,它必时时跟踪扰军。”
李存审以为刘仁恭本地人氏,对此自有经验,于是不再坚持。刘仁恭遂下令放箭,那狼群见箭shè来,四散奔逃,顷刻没于山林后不见。李存审复行军向前,那狼群果每每于军后及两侧突然袭击,数量却是越来越多。李存审军纪严明,军士每每被袭击,却还不能喊叫,担心被幽州兵发现。狼一见有箭shè来,瞬间则逃的无影无踪,见部队前行,复又来袭,纵使被shè杀了许多,却是毫无畏惧。如此一来,李存审的行军如何能不被耽搁?等到了关沟前,已是三天之后。此时不复有狼患了,军士方才松了一口气。
时值隆冬,李存审见关沟水浅,并已结厚冰,兴奋道:“总算老天开眼!如此一番折腾虽然劳苦,却未见幽州一兵,果如刘将军所言。”乃履冰滑过关沟,急行至居庸关后,这才放起狼烟,一挥而上。
当时周德威正在关前与高思继酣斗,不知谁喊了一声:“狼烟!”李克用观战阵后,闻言大喜,当即下令擂鼓前进。高思继惊得心寒胆丧,连忙弃了周德威,伏鞍狂奔,退回关内。
高思祥见兄长回,也忙说:“李存审已从关后杀上,此关已守不得了!我观李克用也是仁义之主,不若投降吧。”
高思继苦笑道:“我因败军而降,岂不是耻辱?且先退回幽州再说。”遂率军由关后杀出,冲破存审大军,逃回幽州城去了。李存审兵力较高思继少了几倍,人家又是拼死逃命,有道是“归师勿遏”,自然硬抗不得,只得放他过了。
李匡筹在幽州城中闻居庸关失守,惊得面如土sè,四肢僵硬,对高思继说道:“幽州也难保了,随我去沧州避祸吧!”
高思继道:“居庸关虽失,然而幽州尚有大军五万,令公如何能弃父兄基业不顾?末将请誓死固守幽州。”
“也好!我先去沧州搬求救兵,幽州便先托于将军,待我请得救兵回来,内外夹击,必破鸦军。”李匡筹说完,不待高思继答复,将早已收拾妥当的金银、辎重并jì妾众人乘车离去。
高思祥望着他的背影,怒冲冲“呸”了一声,恼道:“这哪是去搬救兵,分明就是逃亡。我兄弟自诩英雄,如何就事了这等暗懦之主!大兄,咱们这就举城降了吧,也是大功一件,何愁不为李克用重用。”
高思继叹道:“先令公匡威曾言其兄弟才短,守不得幽州二年,今rì果然应验了。然而我兄弟也不能主动投降,须得李克用来说,方好。”
李克用兵至幽州城下,闻李匡筹已走,如今是高家兄弟守城,不禁有些恼火,道:“李匡筹不在,高家兄弟没了顾忌,打起仗来更不要命,如此幽州难下矣。正阳,你有何计?”
李曜笑道:“李匡筹连照面都不敢与大王打上一个,这等暗弱之主,岂能令高家兄弟心服?某料高家兄弟此时已然深恨为幽州将,大王何不劝降招揽?此三人乃幽州军中勇将,实乃军心所系,一旦归顺,幽燕立时可平。”
李克用大喜:“我正有此意!只是却一说客。”
李曜微笑起来,道:“原本是没有,今rì却有了。”
李克用忙问为何,李曜答道:“前次于段庄所擒的战俘之中,有一人,正是高思继的堂弟高冕。”
李克用心想真是想到什么便有什么,心里如尝了蜜,面上却佯怒道:“正阳何不不早说,害得居庸关枉死了几万生灵!”
李曜噎了一噎,面sè只得苦笑,解释道:“此前该将身受重伤,昏迷了好几rì,今rì方才救醒!”
李克用本就是做做样子,听李曜这么一说,立刻展露笑容:“我不是怪罪于你!是为父太需要高冕了。”说完拉着李曜至战俘营,见到高冕,嘘寒问暖一番后,道:“你从兄思继困守幽州,我念他忠勇,yù招降过来,你可愿为我劝说?”
高冕其实早就看出李匡筹不是明主,听得此言,便用虚弱的病音回答:“承蒙大王仁义,优待战俘,jīng心医治,否则高冕早已是枉死城中一鬼,敢不为大王效力。”
克用颔首赞赏,却又忧心高冕身体虚弱,行不得路。高冕道:“无妨,大王只需用胡床将我抬到城下即可。”
高思继于城上远远望见高冕坐胡床来到,又惊又喜。只听高冕说道:“弟于段庄身受重伤被擒,荣幸李郡王优待,jīng心医治,方得活命。大王乃忠孝仁义的英主,我兄弟正当弃暗投明!”
高思继等的就是这一朝,闻言毫不犹豫,立刻借驴下坡,开城出降。等见了李克用,倒头纳拜,尽言感激之情,深表报效心迹,又请恕尧山之罪。李克用一一接纳,亲自扶起二人,并辔入城。李曜在一边看了,忽然想起:“这场景就好比江湖好汉见了宋江,都是‘纳头便拜’啊,啧啧!”
幽州军民早已深恨李匡筹苛政,得知高思继献城,个个欢喜鼓舞,竟自发拥上街头,麾盖歌鼓,夹道欢迎陇西郡王。李克用令李存审、刘仁恭统兵略定巡属,安抚百信,于是那幽州城中整rì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全城沉浸于欢乐海洋,月余不绝,卢龙军巡属其余八州也纷纷归降。
那李匡筹在沧州却又是另一番情景。沧州义昌军本是幽州盟友,李匡筹到来,节度使卢彦威接纳,见他衣着华丽,金银无数,妻妾城群,又是失地之主,顿生了落井下石,劫财劫sè的心思,竟将李匡筹杀了,美女金银收归自己。
李克用入主幽州,留守了四十余rì,中间于山后延庆县又新设置儒州,使卢龙巡属达到十三州。便收到两封河中送来的书信,一是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病卒,军中推王重荣嗣子王珂知兵马留后,告哀于克用;另一封却是王珂求援信。
前文有述,那王重荣至少有兄弟三人,然而王重荣无子,遂将长兄王重简之子王珂过继为嗣子。重荣遇害时,王珂尚年幼,王重盈由陕入蒲平乱。河中将佐因王珂年幼,便推戴王重盈为主。王重盈遂许以百年后,还位于王珂,乃奏表以其子王珙节度陕虢。如今王重盈病死,王珂暂任河中留后,只待朝廷一纸诏书便为节度使。
然而河中乃是大军府,陕虢却不过一小藩,王珙自然想作河中蒲帅,认为子承父业,顺理成章,于是上表朝廷,说王珂不过是我王家的苍头,不应为嗣,可以令他拥陕虢节旄。这当然不够,所以王珙又厚结朱全忠、李茂贞、王行瑜、韩建四镇帅帮助其谋夺河中。王珂无奈,只好求助于未来的岳父李克用。
李克用于是召集众将道:“重荣公在位时,与我有婚约,王珂即是我婿,今rì有难,必当相助。为王珂请节旄的奏章我已送上,只是王珙、朱全忠、李茂贞等辈必不肯罢休,我须速回太原。至于幽州之事,前rì收到寄之自太原来信,力荐刘仁恭镇守,说他治军理政有大才,又是本地人,可安定地方,诸公以为如何?”
周德威年长,资历较老,当时便道:“刘仁恭少有功劳,我看此人心术不正,不可将幽燕付于他手,高思继也是燕人,深得燕人之心,兼忠勇可嘉,又有献幽州大功,镇守幽州,非其莫属。”众将附议。
李克用又问夫人意下如何,刘夫人前被刘仁恭尊为姐,也一时受他迷惑,沉思片刻说道:“众将言之有理,我也是此意。然而盖公举荐,必也有道理,不可不考虑。不若如此,将政事托于仁恭,令高思继掌军,再叫仁恭当众盟誓!如此可好?”众将听了,倒无异议,因为这时的人毕竟“迷信”,对天盟誓不是所有人都敢当作儿戏的。唯独李曜听后深深一叹。
李克用遂唤入刘仁恭道:“寄之力荐你掌幽州,然而众将不从,你姐姐提议,你须当众盟誓,则可将幽州政事托付与你,你可乐意盟誓?”
刘仁恭忙跪下,接过盟具,滴血起誓道:“仁恭今在大王伉俪及众将当前盟誓,他rì若敢背叛大王,当受剜心极刑!”
李克用是个直肠子,听了之后对这个盟誓很满意,便不再犹豫,奏表刘仁恭为卢龙留后,掌政事;又以高思继为幽州马、步军都指挥使,掌军事;留五院军将燕留德监理军政。之后李克用便回太原。
刚回太原,便听说陛下身边近侍张承业已然在太原等候数rì,他问自己回来,已然来府上拜访,如今正在花厅。李克用闻之,喜不自禁,跣足相迎,一见承业便笑道:“昨夜灯花报,今早喜鹊噪,某知定是有贵客来到,果然是供奉亲造。那年张浚伐我河东,我知是供奉暗中相助,却寻不得报答的时机,今rì却被克用逮着了,来人,立刻备宴备酒!”
张承业忙道:“仆相助大王,不是要求什么报答,而是见大王乃我大唐复兴之臣,只因天子一时被jiān臣蒙蔽而兴兵,我岂能眼看着国家落于jiān人之手。如今,大家已知大王实是我大唐股肱忠臣,因而深深自责!有墨敕在此,请大王接旨。”
李克用看了他手中敕书一眼,微微生疑:“斜封墨敕?”
张承业面sè沉重,点了点头:“中书门下,未必不泄机密,大家不得已而斜封墨敕。”
要知道即便在封建时代,皇帝的权力也是有一定的限度的。中书省主发令、门下省主核查。zhèng fǔ一切最高命令,皆由中书拟定、门下复核之后发出,因此制敕的开头两字必然是“门下……”,这表示的意思就是,这封制敕已经得到门下省认可,具备最严肃的法律效力。古代凡属重要政事之最高命令,一定要皇帝下敕行之,但实际上皇帝自己却并不拟“敕”,而系中书省拟定,此所谓“定旨出命”。
但是毕竟唐朝皇权还是非常大的,也经常有不经中书门下而随便下命令的。刘炜就因为批评武则天擅自下命令而惹来杀身之祸。在武则天之后,唐中宗也想自己下命令,但是他自己一开始脸皮还嫩,觉得破坏制度有些难为情,所以写的“敕”不敢用朱笔,而是用墨笔,也不敢照常式封发,而是斜封,因此当时称为“斜封墨敕”。这就表示此项命令没有经过中书门下两省,只能勉强让下面的各级各部门承认这意思是出自天子。
张承业解释说中书门下不可靠,李克用当然理解,这年头大藩镇谁在中书门下以及尚书各部没有“利益代言人”?于是再不迟疑,忙令摆上香案,率太原文武,躬聆圣听。
张承业开诏宣读,这斜封墨敕果然连制式都是不同的,开头就不是“门下”:
制曰:朕闻武将之勇者,呼吸而风云作气,指麾而草木成兵;武臣之忠者,御敌于藩篱,诛寇于国门。朔漠强宗,yīn山贵胄。仰天指心,誓献赤诚;伏枥殴血,报效国家。彭郡乱起,亲驱锐卒,飞虎首建殊功;黄贼犯阙,复提义旅,鸦军克静妖氛。其后存易定,黜伪襄,保大朝之宗祧,垂中兴于简册。盖卿之忠勇,功绩可书,炳勋可载。
大顺年事,朕为jiān小蒙蔽,误起干戈,今rì思来,尚且自责!今四海之内,纲常沦丧。九贡之邦,强藩割据。昨者遽起岐、邠、华之众,引师逼阙。朕登楼北望,惟盼吾兄!但望爱卿勿念大顺之恨,兴兵诛讨无道藩贼,中兴宗室,复我纲常!
李克用聆听完天子求兵诏,得闻“朕登楼北望,惟盼吾兄”,那种身为李唐宗室的归属感使得他颤抖不已,跪地祷天,山呼:“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克用,身为宗室之王,惟愿天下承平,今陛下有诏,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继而霍然起身,眼中杀机凛然,对张承业道:“天子有难,我为宗室郡王,当即刻起兵勤王!”张承业闻言大喜,深感自己所托得人。
李克用扫视诸将一眼,将目光定在李曜身上,沉声道:“正阳!”
李曜立刻出列,少了几分平时的温文尔雅,多了些许英姿峥嵘,傲然抱拳:“末将在!”
李克用看着他的眼睛,道:“讨伐三镇之乱,你领本部,为前军主将!你须记得,尔军号‘开山’!”
李曜毫不犹豫:“我为天子勤王之师,自当遇山开山!此番某倒要看看,关中诸贼,谁敢与我河东争锋!”
李克用扬眉奋髯,长笑一声,对张承业说:“我家儿郎,都是虎将!”遂封李曜为先锋,大举番、汉马步兵南下,移檄三镇。
继而天子制敕又到,这一次是墨敕封官的:制以河东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中书令,兼太原尹、北都留守、上柱国、陇西郡王李克用为邠宁四面行营都招讨使。检校兵部尚书、邢洺节度副使、洺州刺史、河东掌军械监、陇西郡开国侯李存曜为招讨副使。夏州节度使李思谏充邠宁东北面招讨使,泾源节度使张鐇充邠宁西面招讨使,河中节度使王珂冲行营供军粮料使。
李曜自从开山军成立以来,还第一次率全军出战,此番作为大军前军,不仅领了本部人马,还带上了李嗣昭和李嗣源,他二人如今也分领了一军,不再在黑鸦军中锻炼打磨,如此便让李曜的前军人数达到一万六千以上。
大军一路南下,这rì行至绛州。绛州刺史王瑶,系王珙的胞弟,虽隶王珂,却是心向王珙,闭城拒战。李曜领军兵临城下,告谕王瑶:“你兄弟都是王氏子弟,如何敢拒朝命!如今陇西郡王提大军勤王,还不速速泥首归降。若待我拿下绛州,你等恐无遗类!”
王瑶只是不理。
李曜此番也是示威之行,当即不说多花,即刻下令攻城。绛州这等中等规模的城池,在李曜手握军械监,军备齐整到全天下藩镇都要流口水的程度,根本没有装神弄鬼动用“天雷”,再加上他要看看麾下士兵是否有所松懈,于是直接下令强攻而上,结果王瑶不堪一击,河东军一鼓而破城。王瑶弃城逃命,正遇憨娃儿持棍立马拦于军门前,王瑶尚yù抵抗,被憨娃儿随手一棒打中,好似霜摧衰草,雨打黄花,当即死于马下,连挣扎一下的本事也无。憨娃儿面不改sè,上前抽出腰间横刀割了首级,又奉命杀了兀自顽抗的千余叛军,绛州遂告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