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东唐再续TXT下载东唐再续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东唐再续全文阅读

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4章 车中之思

    宣武军节帅王府今rì十分热闹,门外虽然林立着大量兵辉甲亮的节帅王府牙兵,却不影响门内的欢歌笑语。

    朱温虽然不在,他的东平王妃张氏却在。而今天,正是张氏的生辰。

    王妃生辰,大王却偏偏不在,这让许多想过府拜见的僚属们颇为无奈,只好摆出夫人大阵,通通将自家夫人派出,携带厚礼,登门拜访。

    让李曜意外的是,杨姑娘居然真的带他来了宣武军节帅王府。当然,他们来此的名义乃是献艺。李曜细问之后才知晓,盈香妙坊虽然新创未久,但却早早在汴州打响了名头,它虽然是青楼,却是走的高端路线,坊中不仅歌舞曲艺惊艳汴梁,便是那琴棋书画,也是极为了得,今rì东平王妃生辰,便是特意请盈香妙坊的几位姑娘前来助兴来了。

    李曜此刻正坐在盈香妙坊的马车中往宣武军节帅王府而去,他再次出乎杨姑娘意外的一次都没有问自己那些随从是不是安全,有没有妥善安置之类,甚至对她能带这么大一帮人进入节帅王府也没有半句好奇、半句质疑。

    他坐在一边,目光沉凝,不喜不怒。旁边的杨姑娘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也低头不语。

    李曜方才被杨姑娘的一席话勾起了思绪,忽然发现以前自己还真没仔细琢磨朱温和李克用其实一早都是打着唐氏旗号发展势力的,只是朱温和李克用二人对大唐的感情,的确完全不同。

    简单的说,朱温事实上毫无忠君之意,而李克用很明显是有的。

    李曜心中揣测,李克用忠君思想的确立,应当也有一个复杂曲折的过程和深厚的历史背景。世人皆知李克用的先祖本为沙陀人,出自西突厥处月别部,原游牧于后世xīn jiāng东部博格达山以北、巴里坤湖以东一带,自唐初以来就与唐廷发生了联系,多次遣使入贡,先后追随突厥、回纥、吐蕃等。自唐宪宗元和三年内迁归唐之后,世居代北,为唐戍边,防御回鹘等侵扰。在宪宗时期,还先后参与讨伐成德王承宗叛乱,平定淮西吴元济等割据势力,世代有功于唐室。至其父李国昌镇压庞勋起义有功,获赐国姓,列入唐室宗籍,授官振武节度使,可谓极尽恩荣。然而乾符三年却因李克用擅杀大同边将,引起朝廷讨伐,父子双双亡命yīn山鞑靼,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恶名,如果不是因为后来中原多故,父子俩恐怕真要落得一个“终老沙堆”、湮没无闻的悲剧下场。这段惨痛的记忆和教训在涉世不深的青年李克用心中留下了极为深重的yīn影。

    后来因为黄巢内乱方殷,李克用父子才获赦免,有了戴罪立功,东山再起的机会。李克用本人也不负众望,入关讨伐,收复长安,立下首功,得以授土封疆,获得河东节度使的重任,开始在河东站稳脚跟。可以说李国昌、李克用父子的盛衰荣辱,无不与唐朝王室息息相关。

    前后两相对比,李克用对失而复得的荣誉和地位极为珍惜,他对唐朝皇室也具有矛盾而复杂的双重心理,既感恩戴德,又充满畏惧。李曜觉得也正因如此,在这波诡云谲的唐末政治舞台上,他的忠君行为既有一定思想基础,同时又对唐廷有所戒备。特别是在与朱温在上源驿交恶之后,李克用连续对朝廷上表诉冤,均未得到昏庸无能的僖宗的公正对待和处置。严酷的现实使他从心底里认识到,唐室权威已经今非昔比,不能再对朝廷抱有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要凭借自身的实力和军事斗争,才能维护自己的生存与利益。

    所以,在上源驿事变之后,他东征西讨,四面出击,迅速对外扩张势力范围,增强自身实力,开始了与朱温的军事竞争。然而在文德元年唐昭宗继位之后,政治形势发生了新的变化。昭宗这位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试图重振皇权,讨伐强藩,杀一儆百,而昧于政治权谋的李克用,却遭到亲近朱温的朝臣与政敌的政治暗算,被朝廷列为打击跋扈“强藩”的目标,招致zhōng yāngzhèng fǔ组织的联合讨伐。这次虽然李克用凭借强大军事实力,打退了唐朝几路军队的进剿,取得了军事的胜利,并恢复了被剥夺的官爵封号,但是也使李克用的政治形象严重受损,使得他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与朝廷的关系,以免再次陷于政治上的被动。在原先的历史上,李克用此后在盖寓、李袭吉、张承业等身边谋士的jīng心策划下,开始处处以尊王忠臣面目出现,在政治上与朱温竞争,才在政治权谋的运用上逐步走向成熟。

    李曜觉得原先历史上李克用的尊王,起初固然也有与朱温抗衡的策略需要的一面,然而后来随着朱温的迁都弑君与篡唐自代的变本加厉,李克用在策略需要之外,的确也开始表现出比较自觉的忠君思想。同时李克用的这种变化也是与李晔对待藩镇政策的调整与变化分不开的。

    因为昭宗虽然刚刚即位之时过于激进、冲动,但他毕竟是一个发愤图强、具有一定政治抱负的君主,他即位之初的军事削藩政策,因为触及像河东这样强藩的利益,而最终引发其与朝廷的公开军事对抗。然而自大顺元年受宰相张濬等左右发动讨伐李克用失利之后,昭宗便吸取了这次深刻教训,放弃了原来的军事削藩政策,改而采取以藩制藩的制衡政策。随后,他一直在晋梁这两个最强大藩镇的冲突中扮演着调解人的角sè,多次下诏协调晋梁之间的军事冲突。特别在晋梁之争前期,朱温在军事上逐步占据绝对优势,李克用渐渐走向下风的时刻,昭宗的这种调解政策,对缓解李克用所面临的军事压力,为晋赢得宝贵的喘息休整之机,都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在多次勤王行动中,昭宗也对李克用也多所倚重,褒奖有加,以致在后来最危机的时刻,昭宗甚至一度yù前往河东避难,投靠李克用,这更加充分地表现出了他对李克用的信任。

    鉴于这些原因或者说背景,应该说在李克用内心深处,对昭宗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正因如此,所以当天复四年四月,朱温挟持昭宗迁都洛阳时,李克用才会奉诏泣下,仰天长叹:“乘舆不复西矣!”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隐约预感到凶多吉少。同年八月昭宗被弑的噩耗传到晋阳,李克用更是“南向痛哭,三军缟素”。而在朱温篡唐自立为帝后,王建等致书李克用,劝他各自称帝一方时,他更坚决表示其家“经事两朝,受恩三代……誓于此生,靡敢失节!”,对这种颇具诱惑力的建议断然予以拒绝。因此李曜认为,李克用的忠君思想还是有比较长期的思想和感情基础的。

    后来李克用的继任者李存勖上台以后,形势已经今非昔比。这时大唐已经灭亡,李存勖对于唐朝皇室也缺乏其父李克用那样直接的感情基础,而且在其游牧民族的观念中,身为唐室赐姓,继承大统也是理所当然的权力(就譬如养子也拥有继承权是一个道理),所以建号称帝就成为顺理成章的选择。加之当时晋梁之争鏖战方酣,胜负难分,在此决战时刻,也亟需早正大位,以鼓舞士气人心。在这一背景下,李存勖遂决定建号登基,承继大统。

    然而即便如此,晋的内部对此认识也并不完全统一。就在李存勖积极筹备称帝前夕,监军老臣、重要谋士张承业仍然极力主张立唐室后人为帝,反对李存勖自称皇帝。为此他不顾老迈,扶病从晋阳赶到魏州向李存勖进谏说:“吾王世世忠于唐室,救其患难,所以老奴三十余年捃拾财赋,召补兵马,誓灭逆贼,复本朝宗社耳。今河北甫定,朱氏尚存,而王遽即大位……王何不先灭朱氏,复列圣之深仇,然后求唐后而立之……诸侯血战,本为唐家,今王自取之,误老奴矣!”在劝说无效后,这位为李克用全心全意打理后勤政务的老臣失望地返回晋阳,竟然绝食而死,以示最大的抗议。

    张承业的保守观念固然未免显得有点愚忠和迂腐,但却正说明奉唐正统和忠于唐室的思想在晋方与梁方的整个军事斗争中,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

    公元923年四月己巳(二十五rì),李存勖在魏州即皇帝位,因系唐室赐姓,并隶于郑王宗籍,所以李存勖按照沙陀旧俗,自称唐室后裔,以唐朝的合法正统继承人自居,建国号大唐(史称后唐),改元同光。以魏州为兴唐府,置东京,以太原府为西京,以镇州为真定府置北都。

    毫无疑问,李存勖在魏州建号登基,是在正面战场晋梁决战处于胶着状态,全局形势尚不明朗的大背景之下,采取的一项重要的政治攻势,对树立自身的正统形象,争取盟友,争取民心,鼓舞士气,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而反观朱温,他对待唐室的态度则更为复杂一些。他早年怀抱出人头地的雄心,投身黄巢起乱军,南征北战,从普通一兵成长为一方统帅,虽然暂时身背乱臣贼子的恶名,但是成王败寇,前途无人可以逆料。然而黄巢军的内部矛盾和唐军的顽强围剿,使他感到凶多吉少,经过审时度势,他毅然在关键时刻反戈相向,叛降唐军。随后李克用统率的沙陀铁骑南下勤王,如摧枯拉朽,使得黄巢乱军迅速归于覆灭。虽然李克用的赫赫武功使朱温的叛降之功相形见绌,但却也使他幸运地赢得这次人生押宝,被朝廷授以宣武节度使的重任,开始在中原地区站稳脚跟并积极发展自己的势力范围。本来他和李克用曾是并肩战斗的友军,而且李克用在镇压黄巢之乱中对他还有临危救难之恩,然而由于不甘居于人下的xìng格使然,使他在上源驿之宴上临时决策,毅然发难,试图以偷袭暗算的卑劣手段除掉自己将来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从此与李克用结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至死未休。

    虽然在上源驿之宴后,袭杀李克用未能得手,但是透过这个事件的后续处理,朱温似乎也看到了朝廷软弱无能的本质,从此开始肆无忌惮地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当然,在其羽翼未丰之时,他仍然继续打着尊王的旗号,时刻以勤王救驾、匡扶唐室的忠臣形象自我标榜,并在朝廷之中寻求内援。朱温的手段仍然比较高明,因为他的主要借助对象是朝臣张濬、崔胤等,而李克用最初则主要借助宦官杨复恭等,这里头又牵扯到大唐朝廷固有的南北司之争,以及天子李晔本人对宰相朝臣信赖有加等等原因,无须细思。总之双方都打着尊王的旗号,力图为自己取得政治和军事上的合法外衣与优势地位。

    早在光启元年底,李克用与河中王重荣联手,攻击大宦官田令孜与关中军阀李昌符、朱玫,逼进长安,田令孜挟持僖宗逃难汉中,朱玫在长安拥立襄王李煴唐肃宗玄孙监国,遥尊逃亡蜀中的唐僖宗为太上皇,并遣使者携诏书至梁,试图获得朱温的拥护与支持(前文有叙)。这实际是朱玫一手策划的一场宫廷政变。当时李克用已经移檄诸道,号召讨逆勤王,宦官首领杨复恭也悬赏缉拿朱玫。朱温闻变之后,审时度势,认为襄王李媪不能长久,故果断将伪诏“焚之于庭”,宣称继续效忠僖宗,这与其说是他的忠心,毋宁说是在形势不明之下朱温与李克用竞争的政治策略博弈而已。

    想到这里,李曜忽然明白过来,前年由朝廷发起的围剿河东的联合军事行动,使李克用在政治与军事上一度陷于极大的被动,这件事算起来,只怕起因就是朱温串通其它藩镇,暗结宰相张濬,策划组织的。

    总而言之,在天复四年四月昭宗东迁洛阳之前,朱温也和李克用一样,都是以勤王救驾、匡扶唐室的忠臣形象出现的,而且在政治策略的运用上,朱温还较李克用略胜一筹,虽然连年征战,却并未引起外界很大的恶感,在朝廷内部,“嚣张跋扈,蛮夷匪气”的李克用显然比朱温受到的指责要多得多。然而当他受崔胤挑唆,大杀唐室宦官和朝臣之时,朱温取唐室而代之的企图已经昭然若揭,特别是弑杀昭宗和篡代唐室之后,朱温的行径就引起了比较广泛的公愤和不满。

    这并不奇怪,因为无论在藩镇还是民间,人们在感情上都还对唐室抱有不同程度的留恋,取而代之的条件并未完全成熟,这也是此前庞勋、黄巢两次起义都能被并无多强实力的唐廷先后镇压的社会心理因素之一。然而朱温却因自己的出身阅历和知识思想的局限,没有曹cāo那种长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见识与雅量,更没有司马懿父子历经三代苦心经营终于取代曹氏的政治耐心。虽然他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也一度打起尊王、勤王的旗号,作为发展壮大自我的政治策略,然而一旦感觉自己的实力已然足够强大,他就本能地不愿再屈居人下,不再只满足于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要取而代之,自己来称孤道寡,这也是古代帝王思想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影响所至。

    更可笑的是在篡代过程中,朱温表现得太过cāo之过急,根本无视传统与礼仪,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连续弑杀昭宗、哀宗两代皇帝,以及皇后与大批皇室成员,还有大量士族、朝臣、宦官,甚至连为自己篡代弑君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也杀掉灭口。虽然改朝换代最终成功,也暂时得到了某一些藩镇名义上的拥戴,但却招致了外部反对派更为激烈和坚决的反抗,也引起了内部的一系列反对和叛乱。更严重的是,在舆论上迅速使自己陷于众矢之的、千夫所指的不利地位。这种政治形势和人心向背的逆转,也是导致梁的军事形势盛极而衰,很快就开始走向被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曜心中清楚,朱温之所以缺乏像曹cāo和司马懿那样的政治谋略,也是与他的个人出身及其个xìng、阅历等分不开的。他出身于宋州砀山县午沟里的一个耕读之家,其父亲朱诚“平生读书,不登一第”,以五经教授于乡里,是个典型的失意文人,在朱温童年时代即早逝,对朱温的成长影响不大。其母早年为生活所迫,挟其兄弟三人,佣工异乡,寄人篱下。

    早年卑贱屈辱的地位和生活,使得朱温潜意识之中滋长着有朝一rì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渴望,并逐渐形成了他敢于冒险、无拘无束、不愿循规蹈矩的叛逆xìng格。是以青少年时代的朱温,既不肯读书,也不愿力农,史称其“既壮,不事生业,以雄勇自负”。好在他命好,值唐末大乱之际,生逢其时的朱温,在乾符四年与兄朱存毅然投入黄巢乱军,从此转战南北,屡立战功,官至黄巢大齐政权的同州防御使,到中和二年倒戈降唐,又被任命为宣武节度使,直到兼并群雄,发展成为当时最强大的藩镇。

    朱温个人奋斗和发展的巨大成功,大概使他更相信事在人为。他最初参加乱军之时,其目标就是针对大唐朝廷,所以他对唐廷并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等传统思想的束缚和顾忌。恰恰相反,乡村流氓的卑贱出身、闯荡江湖的冒险个xìng和丰富的人生阅历,更使他在思想深处充满了对传统秩序的仇恨与蔑视,他的大杀宦官与朝臣,大杀门阀士族,大杀皇帝与皇室成员,无一不是这种叛逆思想的过激反映。当年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喊,在千载之后的朱温这里再次得到了共鸣。天下从来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一旦时机成熟,条件具备,人人皆可得而有之。这是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取大唐而自代的重要思想基础。

    或许,朱温听过并相信那句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站住!前方车驾,所载何人?”

    随着一声喝问,李曜从思绪中被惊醒。他转头看了杨姑娘一眼,露出一抹笑容。

    杨姑娘瞥了他一眼,早已明白李曜的心思,当下撇撇嘴,并不答话,只是朝身边已然不知何时赶回的竹韵看了一眼。

    竹韵拿出一张请帖,从车中钻了出去。李曜便听见竹韵说道:“这位太尉,盈香妙坊受邀前来为王妃、诸位夫人献上歌舞丹青。”

第195章 晋李汴寇

    “这位太尉,盈香妙坊受邀前来为王妃、诸位夫人献上歌舞丹青。”

    然后便听见那位牙兵守卫笑道:“原来是盈香妙坊的姑娘们到了,来呀,让开道路!这位姑娘,请了。”

    李曜在车中听了,心中暗道:“看来这位杨姑娘的手段的确了得,朱温节帅王府的牙兵听了盈香妙坊四字之后,居然连查验都不做,立刻放行了。这岂不是说,盈香妙坊进入朱温府邸早已是常事,连牙兵们都觉得没什么好查看的了?倘若是东平王妃张氏去世之后,以朱温之荒-yín,这倒并不奇怪,但如今张氏尚在,居然便是这般情形……”

    他心中刚念及至此,又听见一声高呼:“河南尹张公全义贺东平王妃生辰!”

    李曜正听得一愣,旁边的杨姑娘也吃了一惊:“糟糕,张河南怎么亲自来了?”

    “若果是他来,只怕今rì来贺寿之人,不止他一人!”李曜反应极快,立刻皱眉说了这一句。

    杨姑娘面sè一变,迟疑一下,问道:“朱温麾下,可有与使君照面之人?”

    李曜知她意思,摇头道:“那倒没有,姑娘但可放心。”

    杨姑娘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又听见外面喊道:“奉义郎寇公思坚贺东平王妃生辰!”

    李曜略一迟疑,心道:“能亲自来贺寿之人,在汴军治下地位应当颇高,这寇思坚不知是何方神圣,区区一个奉义郎低级勋位之人,也来凑热闹?”

    杨姑娘似乎看出李曜心中疑惑,忽地嫣然一笑:“使君莫非连与自己齐名之人都未曾听过名姓?”

    李曜奇道:“姑娘此言何意?谁与某齐名,齐的什么名?”

    杨姑娘掩嘴一笑:“使君莫非不知,‘晋李汴寇’?”

    李曜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杨姑娘见他不似作伪,只好摇头笑道:“此言说的是晋、梁两大巨富,汴梁第一巨富便是这位奉义郎寇思坚,晋阳第一巨富么……可不就是你李使君?”

    李曜颇为惊讶:“他是汴梁巨富想来不假,可某曾几何时竟然成了什么晋阳第一巨富?”

    杨姑娘笑道:“河东军械监与其说是河东节帅王府所有,只怕还不如说是你李使君所有吧?若是使君以为外间都不知河东军械监有何等庞大之财力,未免太过小视天下英雄。”

    李曜顿时愕然。他并不觉得外间会有明眼人看出河东军械监之强大,但他从没料到外间之人居然会认为河东军械监就是他个人所有的财富!他更料不到的是,这寇思坚所拥有的财富居然能和河东军械监相提并论!

    杨姑娘见李曜第一次露出震惊之sè,心中既兴奋,又有些疑惑。兴奋的是,一直以来自己使用种种手段都难以使之sè变,仿佛泰山之崩也难改其sè的李正阳终于也有震惊的时候,这说明他的心境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弱点;疑惑的是,李曜对天下大局了如指掌,洞彻十方,可似乎对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反而有些缺失,这实在令人诧异。

    不过,杨姑娘心中略一衡量,还是解释道:“河东军械监之富,天下无人比使君更加清楚,奴家就不多做赘述。只说这寇思坚,他本汴梁豪富之家,昔年朱温来宣武军上任,之所以能快速兴起,便有寇思坚大力资助之功。朱温站稳脚跟之后,对他投桃报李,许以河运之利……如今汴梁甚或整个中原地境,但凡在朱温治下,其财货流转,均少不得寇思坚!寇思坚手中有三大商行,分别为船行、米行、布行,几乎一手垄断中原水运、粮米、布匹丝绸等生意,坊间号称‘中州财神’!据说这些年朱温之所以对山东二朱、徐州时溥长期作战而犹有余力,正是因为这中州财神的全力支持……又听闻,这寇思坚正在游说汴梁节帅王府,希望掌握铁器制造与贩售生意……李使君,如今你可明白‘寇思坚’三字之涵义了?”

    李曜听了,心中果然大吃一惊,难怪这寇思坚竟能与河东军械监相提并论,此人所做的买卖,还真是军械监的一个翻版!唯一的不同就是,军械监能做铁器,而寇思坚还不能。但是反过来,寇思坚居然能掌握粮食买卖,这一点军械监却没法在河东掌握住!

    李曜心中慨叹:朱温啊朱温,你这个偷锅贼到底是不懂经济,还是真有这么大的魄力?都说中国古代从来都是重农抑商,可他妈经过老子穿越后的了解,这晚唐……或者说中唐以后,重农抑商之说简直就是扯淡啊!

    其实李曜这想法,既有道理,也未免偏执。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的一个重要政策的确是重本抑末,也就是重农抑商。当然,这一政策对保护农业经济的发展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尤其是在封建社会早期更是如此。但从另一方面看,重农抑商的同时不容许新因素相互结合,相互促进,历代的“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一位,使得社会经济发展出现了许多不协调。

    李唐皇朝当然也继承了封建传统的抑商政策。zhèng fǔ对于商贾所进行的商业活动,在时间、空间等方面都有严格的限制和控制。而商贾被称为“贱类”、“杂类”。唐太宗说:“工商杂sè之流,假令术逾圻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同时在法律上规定:“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中唐以后,一些士流仍然坚持着“工商之子不当仕”的原则。可见,商贾在社会政治上受到压抑、排挤和十分显然的蔑视。此外,国家对商业活动也管理很严。朝廷征当典当税,粮食买卖税“四取其一”高达百分之二十五;商贾的财产税,每缗税二十。甚至死人和蔬菜瓜果过关也要纳税。

    唐武德六年(623年)按资产定户为三等,武德九年改为九等,以户等征收户税。商贾等级即被列为上等户。玄宗天宝敕令:“朕听政之余,jīng思治本,意有所得,蔗益于人。且十一而税,前王令典,农商异宜,旧制犹阙,今yù审其户等,拯贫乏之人,赋彼商贾,抑浮惰之业”。这种“重农抑商”思想可以说是贯彻于整个封建唐朝最高统治者的主导行动中的。代宗大历初诏令更对商贾加税二等,从他们的户等即可知国家对其科责很重,商贾的差科当推于前列。

    对商业实行强力控制最重要的手段,是中国特有的官商、官办手工业制度。这种制度既可以使统一大国内部必要的商品交换得到满足,又不致失去对商品经济的控制、垄断。但是安史之乱后,朝廷财政上捉襟见肘,窘困之极,遂在江淮、蜀汉等地大肆掠夺富商。zhèng fǔ和地方长官不仅对商贾在诸道津要地方通过的财货课税,并对他们的买卖也加以课税,甚至税及死者,商贾受到严重苛剥。两税法实行之初,法令规定:“为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使与居者均,无侥利”,第二年又“以军兴,十一而税商”,而社会普遍需要的如盐、茶、酒等物品,均由国家集中经营管理或实行专卖,限制商贾获利。而唐自贞元以来的“宫市”之犹,对商贾危害更大,使其受到勒索,抢-劫的情形十分严重。

    朝廷对商贾在经济上的横加掠夺和政治上的肆意压迫,使他们的经济力量,很难有任何保障,甚至连富商大贾有时也不能幸免。如玄宗开元中,没收京兆富商任令方资财六十万贯,唐末富甲广陵的大贾周师儒,后也被封建官吏迫害得倾家荡产,凄惨不堪。因而商贾和朝廷及地方长官存在着尖锐、复杂的矛盾。而中唐以后的zhèng fǔ为确保其利益,更对私贩盐、茶者以极刑惩办。贩卖私盐两石以上就要处死;私卖菜“三犯皆三百斤乃论死”,私酤酒者竟要连累数家,没收财产。由此造成这些众多私贩的极大反感,进行武装走私和朝廷对抗,并成为唐末农民大起义队伍中的一直重要力量。最出名的,当然是黄巢、王仙芝,彼等均为私盐贩出身,他们的积极反唐,与朝廷的抑商政策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唐廷的“重农抑商”思想和政策,在唐前期,对巩固封建制度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随着中唐以后经济的发展,由于消极作用的rì益增加而露出破绽,而且封建制度的许多致命弱点也决定其不可能从根本上来长期抑制商业势力。从安史之乱后国家不论是征收工商业的税收,还是官府直接经营工商所得的收入均为zhèng fǔ所重视的情况来看,由于商品生产和交换的发展,商人的数量和其经济力量有迅速的增长。因此,朝廷出于财政的、社会的、政治的等方面的利害关系,在很多情况下还给予商人以种种优待和保护。也就是说,朝廷一方面要对不利于自己经济基础的因素加以消极的限制,另一方面还必须为自己的经济基础的巩固和发展作出积极的努力。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发展的繁盛时期,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大提高为商业的繁荣开拓了较前朝更为广阔的前景。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在农业方面,最重要的农具耕犁,由直辕改为曲辕。尤其是创用犁评和犁箭,可随意调节耕地深浅,大大提高了耕地效率,并得到普遍的推行;其次,得到广泛使用的利用水力转动的筒车和机汲水车,也是这一时期的杰出创造,不但省时省力,且可rì夜转动,灌溉功能极著。

    其次,在手工业上,所造载重万石以上大船是司空见惯的。德宗时,荆南节度使发明了疾驰如飞的脚踏船。同时,制瓷业也有所发展,制出的白瓷如银如雪,青瓷类玉类冰,并由于瓷器生产的普通和技术的jīng巧而取代金银器,rì益得到人们的喜爱和提倡。在金银器的制造上,已发明了以手摇足踩为动力的金属切削车床。后世在西安发现的许多jīng美的各类铜镜,显示了铜镜制作的高超技艺。而从敦煌千佛洞、阿斯塔那墓中发现的大量丝织品,其品种花纹之多,sè彩之绚丽等,都充分反映了当时织造、印染等方面的工艺已有相当的发展。南方造纸业的兴起也是手工业重大成就之一,造纸原料大为增加,纸的品种和染sè技术均多而且jīng巧,名纸有剡县藤苔笺、金花笺、六和笺、竹笺、滑薄及茧纸等数十种之多,说明造纸技术走向新的发展阶段。生产力发展的另一个显著标志是:生产的地方xìngrì益增强,产生了许多专业化的生产区域。以造船、纺织、皮革和金银制造为中心的扬州;成都以造纸、纺织、制盐和金银器皿等而著称;以丝织品质量和数量著称的定州、越州;冶炼为主的莱芜、兖州;盐茶产区的江淮一带等等。这加强了生产商品的倾向,出现了一些经营规模较大、为市场而生产的作坊;而两京及一些州郡为数不少的行会的出现,如铁行、靴行、布行、药行、秤行和织锦行等等,使大唐的手工业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再次,大唐经济及社会分工的发达,使人们在社会中的相互依赖xìng增强,尤其是在中唐以后两税法的施行,更促使农村广泛与市场联系,造成农产品的商品化。因此,商品的数量和种类明显增多。当时市场上出现的商品是“凡货贿之物,侈于用者不可胜记,丝布为衣,麻布为囊,毡帽为盖,革皮为带,内丘白瓷瓯,端溪柴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此外,如粮食、木材、盐茶、糖、药及各类金银铜器等等有百种之多。由于生产的地方xìng,技术xìng和专业化的发展,使商品经济较前有了明显的发展,社会中直接生产者的生产社会联系,通过商品关系逐渐开阔,手工业者和消费者的直接联系渐渐被市场所替代,这使得商贾在社会经济中扮演着rì益重要的角sè。

    此外,唐王朝建立后,为维护zhōng yāng集权的政治、经济利益,曾积极开发水陆交通和运输,大大便利了商业活动。大唐疆域辽阔,交通发达。曾有记载开元年间陆路交通:“东至宋、汴,西至歧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盈。每店皆有驴货客来,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至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夜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十里,不持寸刃。长安年间的水运繁盛:“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蜀,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货往来,昧且永rì”。这种南北水陆交通的畅流状态,就是在许多地方被割据的唐后期仍保持着,如“江淮河朔间,悉有贾客仗其货卖易往来”,运河水道被人赞为:“今九河之外,复有淇汴,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今为利也博哉”!加上对外海陆交通的发展,使商贾活跃的舞台更加扩大。这是大唐商业得以rì益发展,商贾势力得以迅速强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后,大唐社会经济的发展,产品增加,物价便宜,同时,随着经济的发展,小商品生产的增加,大小商贾均投售大量商品,使商品货币关系逐渐扩大和加强,货币需要rì增。但是,自武德至乾元初的一百三十多年时间里,私铸钱的现象有增无减。钱币减重和通货数量的增加,造成物价上涨,为商贾乘机牟取暴利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如玄宗元年九月,谏议大夫杨虚以京中用钱不胜滥恶,货物踊贵,上疏rì:“rì中为市,聚天下之货,而钱无准时的,物价腾踊,乾没相乘,盈虚失度,又非各得其所矣。帝京三市,人杂五方,yín巧竟驰,侈为成俗。至于商贾积滞,富豪藏镪,兼并之家岁增储蓄,贫素之士rì有空虚”。商贾豪富大量把持货币,从中获得了丰利。宝应、大历间,朝廷规定了较为正常的币值换算和加大铸钱量,但由于整个社会货币流通的需要rì益迫切,和两税法实行后钱币比重上升,以及元和以后全国每年铸钱还不到十万缗,通货数量大减,币价提高,再加上商贾知道铜钱有供不应求的现象,往往积贮现钱,造成了市场上货币的经常缺乏和钱重物轻的局面。这又使的商贾cāo纵物价,买贱卖贵,大获暴利。而两税法,又往往迫使农民减价卖其物品,增价买其没有的物品,或使农民被迫把农产品投入市场,来换取钱币,交纳赋税,或借高利贷,“是以商贾大族,乘时shè利者,rì以富豪,田垅罢人,望岁勤力者,rì以贫困”。农民受到商贾盘剥很重,商贾得以rì渐富豪,“自建中定两税,而物轻钱重,民以为患。至穆宗四十年,当rì为绢二匹半者,为八匹。大率加三倍,豪家大商,积钱以逐轻重,故农人rì困,末业rì增”。这种钱重物轻的紧张状态,一直持续到唐末。商贾利用币质滥泛和钱重物轻的情况进行摊投机钻营,这也是其势力得到迅速膨胀的一个主要契机。

    中唐以后,商业在各个方面都有有利条件来促进其发展,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朝廷对商贾的优惠政策促进了商业的发展。中唐以后,盐、茶、酒的榷利和商税所得是朝廷的财政重要来源。为了保持和增加这笔收入。其所有有关这方面的生产者及商贾,均隶属于zhōng yāng的户部、盐铁、度支等三司,给予免除州县差科杂徭的特权。朝廷非常注重维护所属商贾免受差役的权力。如元和、长庆年间,朝廷两次下令两税外,不许差役追扰应管盐商。官吏若有违犯,竟至所在县令贬黜,刺史罚俸。这些优惠待遇为商贾获利致富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只要挂名盐、酒、茶商就可以不入州县征。

    其次,朝廷要制止各级官吏侵犯商贾利益。如唐代宗大历末年下令:“王公百官及天下长吏无得与人争利,先于扬州置肆货易者,罢之”。宣宗大中年间,盐铁转运使裴休奏:“诸道节度使,观察使转置店停止茶商。每斤收蹋地钱,并税经过商人,颇乖法理,今请厘革横税,以通舟船,商旅既安,课利自厚”。

    即便昭宗——也就是当今天子李晔——也或多或少地已认识到商贾的社会职能也是巩固封建秩序的条件之一。为次特地诏令:禁止各级官吏在两京及各地的大小商业市场与津渡,要道之地擅征商旅横赋杂税,如有违犯者,将判以枉法犯赃罪以严厉惩办。朝廷严禁各级官吏阻碍遏制商贾往来和滥征商税,是为确保zhōng yāng的财政收入,以维护集权统治。同时,朝廷也必须注意这一时期重农和扶商是并存与对立的两种思想及其指导下所采取的措施。

    如王抟一直因为前辈楷模的刘晏,在整顿改革财政上,很多方面都实行重商措施;贤相陆贽主张“商农工贾,各有所专”,能“咸安其分”;韩愈不仅以为农工商应并重,且对富商大贾的坐收厚利毫无非议。这反映了在大唐经济的发展中,商品经济也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壮大。面对当时小商品生产者间相互服务,依赖的关系,朝廷不能不对商贾采取一定的扶植政策,通过商贾、百姓多佘产品的出售,获得绢帛、钱和rì常必需品等,既有了一定的缴纳国家赋税的钱物,也提高了广大小商品生产者的劳动积极xìng和收入,国富民强,也就从财政经济上来达到巩固封建统治的目的。

    其三,中唐以后的一些藩镇割据势力和地方长官,对商贾及商业活动也注意笼络和利用。如山东淄青镇的李正已,年年与渤海通商,其孙李师曾说:“率贾人钱为助,以瞻军用”。节度使刘悟掌管的邢州,“是富商最多”。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不仅以经营工商业获行巨款,且“大贾皆假以牙职,所至多陵轹将吏”。穆宗时,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崔棱打破湖南“丰年贸易不出境,邻部灾茺不相恤的旧法,通流商贾”。又汴州土豪李宏,凶悖无赖,“强贷商人巨万,毫无一还,商旅惊波”,于是刺史任正理为保障商贾利益,决杀李宏。此外,有不少的地方长官均在辖区内积极施行通商务农的政策,收到良好的经济利益。这些措施,大都有利于商业的繁荣和商贾势力的迅速发展,强大。

    其四,贵族官僚为了满足他们奢靡的生活,也依靠富商大贾贩卖奢侈品的活动。因此在一般情况下,他们要分配保护商贾的利益。由此造成了这些贩运奢侈品贸易的中外商贾势力的上升。如张籍说:“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常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他们可以往来各地,不入籍不纳税,获至巨富,而那些掌握着珠宝等贵重奢侈品贸易的外商,更是遍于各地,为数众多,开设店面,投放高利贷,大量购田买宅,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庞勋之乱、黄巢之乱相继爆发后,朝廷为筹办军费,大肆搜刮中外富商的金银财宝,之后又想要借钱于外富,遭到不少官吏的反对和斥责,从其不可分割的经济联系乃至更大的政治利益出发,朝廷也不得不优惠和保护商贾。

    中唐以后rì益发展的商品生产和交易,引起社会中商品经济成分的比重逐渐增大,迫使封建政权在经济政策上做出一些调整,都给商贾带来直接或间接的便利,这使商贾的经济力量蒸蒸rì上,其中有不少变成了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他们为了保持经济上的优势,继续增值财富,改变自己的卑贱地位,避免封建政权的打击和限制,千方百计地扩大自己的政治力量。封建政权的阶级本质和中唐以后朝政的rì益**,为商贾谋求其政治力量开启了绿灯,这样,商贾在社会经济、政治上的势力扩大,膨胀起来。

    其五,唐代的富商大贾们主要凭借其经济富有贿赂官府,来谋得经济政治利益,当然这一点,在唐前期就很盛行。如高宗时长安富商邹风炽,因其巨富,常与朝廷显贵游乐,结交朝贵权士之多,实为可观,并能出入宫廷,在皇帝面前夸富,其势之盛,可以想见。武后时,蜀商宋霸子等人能参加宫廷宴,甚至在内殿赌博。蓝田富商倪氏在御使台理其私债,中丞来俊臣接受了他的重贿,竟然“断出义仓米数千石以给之”。钱的威力之大,连御使台也能贿通。而中宗时的众多富商豪贾假递度,降低户等,逃避赋役和补府若吏等,全是由于贿赂官吏,在其庇护下造成的。这不仅加剧了小农的破产流亡,而且使zhèng fǔ的赋税徭役来源也遭到重大损害。中唐以后,商贾贿赂结交官吏之风更为盛行。玄宗时京师巨商王元宝,竟以金银为壁,用钱铺地,随意谒见皇帝。甚至连玄宗也不得不承认“至富查敌贵。朕天下之贵,元宝天下之富,故见耳”。说明占有经济财富的人几乎可与握有政治权力的人相匹敌。王元宝、杨崇义和郭万金等富商,“各以廷纳四方多士,竟于供送。朝之名寮,往往出于门下。每种场文士,集于数家,时人目之为豪友”。不难看出富豪贾经济力量的雄厚与政治力量的迅速上升。由于这些商贾的富裕程度甚至超过了君王,能出入百官公卿的府第,在社会上有其强大的势力。高适曾对富商结交,贿赂官吏所行的种种好处指出:“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万事胜人健职虎。子孙成行满眼前,妻能管弦妾能舞。自矜一身忽如此,却买旁人独悉苦。商贾致富后结交豪贵,就能随心所yù地为所yù为,无恶不作。

    这一时期藩镇势力突长,商贾们更贿赂藩镇,来提高自己的政治力量,“商贾胥吏,争赂藩镇,牒补列将而荐之,即升朝籍”,一些藩镇境内,只要商贾及其弟子贿钱献财,就能成为将官。

    大商贿结大官,小贾贿结小吏,逃脱赋役,从两京到各地方上都盛行,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宜宗等朝,都曾下诏令,严禁富商大户在禁军、各级官府和藩镇获得一席之地。诏令的一再颁布,正说明整个官僚阶层的**已经无可救药。同时也表明zhōng yāng集权的rì趋衰弱,从而宣告了唐朝初期以来的抑商政策已经彻底失败。商贾势力的膨胀,不仅迫使朝廷承认富商贾本身差役的优惠特权,而且实际上他们已经多是全家都免掉差役了,豪商富贾大都逃脱赋役,官府的徭役赋税全都转嫁到贫民身上,朝廷**和一般官僚的贪婪,导致了国家政治、经济的混乱。正是“君与有司受jiān商之豢,以毒民而激之乱……朝廷yù之速仇,不得其术,而墨吏贪jiān商之贿,为施网罟,以恣其shè利之垄断,民穷国乱,皆所费恤也”。由此可见,官商的本质联系,贪官和商贾相互勾结,狼狈为jiān,利益均沾,共同剥削广大人民,使他们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这正是中唐以后社会危机rì趋严重的原因之一。

    其六,商贾们还利用资财来获得经济、政治地位的上升。中唐以后,朝廷为解决财政危机,卖-官之风rì渐盛行。如杨国忠遣侍御使“崔众于河东纳钱度僧尼道士,旬rì间得钱百万”。南逃以后商贾乘机大肆逃避赋役。而中晚唐时,自宰相乃至县令等官职均标价列肆出售。为此,商贾们用钱买-官,纳银求职之事层出不穷。“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sè役免”。至德年间,朝廷曾干脆公然告商贾:“如能据所有资产十分纳四助军者,便于终身优复”。为获得商贾资财,不惜给予终身免除徭役的经济特权。僖宗时国库虚竭,贷商旅富人钱谷以应急,而给予御史等官职。

    朝廷的很多无耻官吏也常常不惜高额利息,纷纷向富商大贾借钱。如“自大历以来,节度使多出禁军,其禁军大将资商者。皆以倍称之息贷钱于富室,以赂中尉,动逾数万。然后得之,末尝有执政,至镇,则重敛以偿所负”,宪宗时,郑滑节度使卢群向京师贾人张陟借钱,僖宗时,太原节度使窦瀚也在当地“借商人钱五万缗以助军”。朝廷和文武官吏都向商贾借钱,自然大大提高了商贾的经济力量和政治势力。

    中唐以后,朝廷和商贾的经济争夺着重表现在铸币和钱币的积贮上。为统一魏晋南北朝以来混乱的币制,唐高祖于武德四年废除了通行七、八百年的五铢钱,改行开元通宝,每千文重六斤四两,十文重一两,收效甚佳。但随着民间私铸rì盛,朝廷多方设法杜绝,但没有效果。安史之乱后,私铸钱币之风更盛,物价猛涨。代宗时规定各种铜钱,平价流通后,商贾将乾元,重轮钱销熔,两税法实行后,只增加了对货币的需要,国家没有增加货币的数量,商贾们往往自己积存钱币,钱币立刻缺少,造成物价的不断跌落。不仅农民和小手工业者遭到商贾剥削,而且朝廷必要的财政开支也经常缺乏。而中唐以后的钱币大多集中在商贾手里。建中年间,韦都宾、陈京就说,如果富商每人留万贯,其余借给国家,则在京一、二十富商钱,能顶zhèng fǔ一年财政经费,而全国一、二千大商之钱,竟能使国家数年所用丰足。为改变钱重物轻给农民和小手工业所带来的沉重负担,保证国家税收,朝廷往往禁止销熔钱币,禁止商贾积存货币,禁止货币流通以及币面交易可用钱帛,纳税可用谷帛等,都由于工商业和商品流通的进一步发展和商贾势力的膨胀而失败。建中时,zhèng fǔ曾强行“借商”和征收“僦柜质钱”,引起商贾们的强烈的反对而“罢-市”,甚至有的商贾“多亡命入南山为盗”,朝廷惧而不得不“诏皆罢之”。从上可知,商贾们在当时社会上已有了相当经济和政治势力,迫使朝廷的支配权力逐渐走向松驰而采取一定的让步政策。

    总之,在唐zhōng yāng与商贾之间的经济关系对抗中,保持着相互利用,相互妥协的关系。

    中唐以后商贾势力的发展也带来一定的社会影响。

    首先,唐代商贾势力的发展,加速了土地兼并。所谓土地兼并,是指国家控制的编户齐民即自耕农,半自耕农转化为佃农,土地逐渐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的过程。土地对于土地所有者来说,既是一个重要经济收入来源,也是财富的一个保障,而土地占有的多少,是其社会地位和等级的重要标志和接近官场的手段。而且还由于唐朝商品生产虽说较前代有所发展,但还只局限于狭隘的范围之内。dú lì手工业者和手工业作坊所生产的丝、绢、织锦等等,主要是以官僚地主为贸易的对象,大多数的农民因受残酷的封建剥削,还只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商品的销路,始终有限,商品生产不可能作进一步的发展,自然经济仍然占优势,而且从战国以来,中国的土地早就可以zì yóu买卖,这样,商业资本向土地投资,当然是十分自然的事。唐开元二十五年均田令在法律上承认了商贾可以授田:“诸以工商为业者,永业、口分田各减半给之,在狭乡者并不给”。不难看出,唐朝商贾势力的增长,zhèng fǔ不得不采取一定的妥协政策。这使商贾可以合法地占有和扩大土地范围。商业资本与土地结合,是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商人的一条出路,但由于商贾地主的不断兼并土地和农户,又使得长安朝廷的税收,大大减少。长安朝廷为了弥补这一损失,便不得不加紧剥削,建立新的赋税,唐朝的社会经济,于是就出现了停滞不前的现象。

    其次,唐朝商贾势力的膨胀,给予封建身份等级和门阀观念猛烈的冲击。随着隋唐以来封建地主经济的长足发展,zhōng yāng集权的巩固,以及广大人民长期以来反复激烈的阶级斗争,地主阶级内部和社会阶级结构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其突出的表现是门阀士族rì趋衰弱,寒门庶族rì益强大。魏晋南北朝以来的以特定门第作为享受政治和经济上特权的原则已经不存在了。相反,经济力量rì益增长而出身寒门的庶族地主参政已很盛行,并在社会经济,政治领域获得越来越高的地位。唐代的富商豪贾属于工商庶族地主集团。因此,一方面,商贾势力随着庶族地主力量的壮大而得以迅速发展,另一方面,他们善于营利,聚财也为整个庶族地主势力的上升,提供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唐代商贾凭借其经济力量的不断提高,很多的或者用钱买-官,或者以地主的身分通过科举走入仕途,这是促成门阀士族制度瓦解的一个重要原因。正如马克思指出的:“有一定的生产,交换和消费发展阶段,就会有一定的社会制度,一定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定政治制度。

    商贾为官在唐代初期已经出现。如唐太宗时,安州富商彭通献布五千段供应攻辽东军费,即赐文散官宣义郎名号。河东商人裴明礼,“贞观中,自古台主簿,拜殿中侍御史,转兵部员外,中书舍人,为正五品上”,“掌侍奉进奏,参议表章”,“凡百司奏议,丈武考课,皆预裁焉”,是皇帝亲信,握有大权。唐“王朝得五品官皆升土流”,“五品家,终身高卧,免有徭役,不易得之也”。可见就在太宗规定了商贾所授的官职不得超过的等级,商贾也可获得十分高贵的官品,打破了“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的局面。封建法令总是根据统治者的最大利益来加以制定,因此,一般的法律形式经常和特诏相矛盾。如高宗时,大商彭志筠献绢布二万段助军,即“特授奉议郎,仍布告天下”。武周时,酷吏候恩止,原是醴泉卖饼食的商贩,也官至五品,岭南投机商陈怀卿“仕至于梧州刺史”,均成为握有朝廷和地方军政大权的显要官吏。这类现象,实质上是和唐最高统治者贯彻执行打击豪门士族和提拔寒门庶族的方针有关。

    自中宗时起,以雄厚财力为后盾,富商豪贾挤入官僚集团,占据了很高的政治地位,商贾入仕的禁令已渐渐消失,肃、代宗时更是商贾贱类,数月之间,上可以达到卿监,下也可以做到州县。不难看出,商贾势力已渗透到国家政治机构的各个部门,使唐朝廷的官员组织成分大有改变。商贾中也有不少以科举为目标,勤奋学习的人,以其优厚的经济条件,通过科举参与政权。如酤酒经商的陈会郎,元和初年考上了进士。

    再次,由于得到宦官、藩镇首领的支持,商贾仕进的门路更为宽广。穆宗长庆二年,朝廷以优待将士名义,非正式地取消工商杂类不得入仕的禁令,允许神策军和京外各镇保荐有功将士。如德宗时,太尉李晨权势显赫,曾保举不少京师大商子弟任“膏腴之地重如职”。更近一点,僖宗时,如今的义武节度使王外存,亦出于商贩之家——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位仁兄因为黄巢入长安,使得他家蒙受巨大损失而“首倡勤王之师”,率先起兵南下与黄巢作战,居然最后成为戡乱首功之一。唐末“世为商侩”的吕用之,被淮南节度高骈所重,任其为诸里都巡察使,总掌淮南镇的军政大权。

    商贾广泛被任用为吏,热衷于政治权力,以与其rì益增长的经济权力相适应,引起士族的极大不满,但商贾势力强大,又使他们无法抵-制,正是“名臣扼腕,无如之何”。

    而与李曜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这位寇思坚寇奉义郎,看来便是此中典型。

    李曜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招安’这个寇思坚?”但转念就被自己否决,站在寇思坚的地位立场来看,自己这个军械监的掌舵人必然是他下意识里最大的竞争对手,而且他在朱温治下混得这么好,岂能接受自己的“招安”?再说,自己拿什么来招安他?

    一瞬间,李曜陷入深深地沉默。

    杨姑娘见他不说话,一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她也是矜持自负之人,当下不再开口。

    车中一片寂静,却已经穿过几重院门,到了宣武军节帅王府深处。

第196章 顺水推舟

    杨姑娘与李曜等人刚下马车,正好一名王府僚属模样打扮的男子走进院中看见,老远便招呼道:“杨姑娘来得正好,王妃刚刚问过盈香妙坊的姑娘们何时能到……咦?这是何人?”

    杨姑娘不慌不忙,微微一礼:“这位王郎君出身太原王氏,贵名曰照,表字当空,奉家中尊长之命游学天下,这几rì莅临敝坊,于诗词曲赋、墨宝丹青等雅事为敝坊教益颇多……王郎君久闻东平王妃贤名,今rì听闻王妃生辰,有心前来,却苦于未获请帖,只好来与奴家说道……奴家也知节帅王府自有节帅王府的规矩,只敢答应王郎君带他进来,至于能否面见王妃,只能由张虞侯您说了算了。”

    这张虞侯面貌周正,颇见英气,闻言朝李曜看来,见李曜身长八尺,俊朗翩然,不禁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拱手一礼:“不意竟是太原王郎君当空兄当面,在下姓张,名汉杰,忝为节帅王府牙兵虞侯。”他见李曜淡然一笑,看似正yù回礼,又补了一句:“家父今为左亲随军指挥使。”

    李曜果然被他后面这句话一惊,宣武军的所谓“亲随军”,不就是后梁的jīng锐龙骧军么?

    龙骧军乃是后来后梁禁军——即侍卫亲军——系统中非常重要的一军,兵多将广,辖有四军之众,设都指挥使以总之。在侍卫亲军中,它是马军的jīng锐部队,其前身可追溯至宣武镇的左右亲随军,素为后梁帝王所重视,除镇戍紧要地方外,多担任野战任务。后梁军中,很多名将都从此军出身。譬如后来威震河朔的“铁枪将”王彦章,也统领过龙骧军。

    但是,此人姓张,他又特意提到他的父亲,想必他父亲在朱温集团中定然也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张汉杰,张汉杰……

    李曜忽然心中一动,仔细打量了张汉杰一眼,心中忍不住摇头:“竟然是他,后梁之灭亡,这位老兄功劳不小啊……那么,他那老爸,自然便是张归霸无疑。嗯,此时的张汉杰自己地位还不高,朱温估计对他也没啥特别的印象,他也只好挂出老爸的名头来在我这个‘王氏贵子’面前找点存在感了。不过他老爸张归霸,算起来倒也是个人物,又深得朱温信任,想必在汴梁还是颇有脸面的,我也不能装高门贵第装得过了分,万一惹了张汉杰这种膏粱子弟,在汴梁估摸就不好混了。”

    当下,他便哈哈一笑,正儿八经地拱手一礼:“原来是张虞侯当面,久仰久仰。素闻汴帅麾下‘回马箭’之大名,今虽不得见其人,却已见其子,张将军之武威,照深感矣。”

    张汉杰闻言大喜,眼都笑得眯了起来,偏偏嘴上还要谦虚:“哪里哪里,某不肖家父远矣,安敢得当空兄此赞?”

    李曜马上正sè,甚至微显不悦,道:“汉杰兄此言差矣!某之为人,历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初李并帅麾下,那回鹘儿张污落——哦,也就是李存信——某便当并帅之面,直言其非成事之辈!汉杰兄,某此言实出诚挚,切勿误会。”

    张汉杰听得一愣,心道:“不想这姓王的居然还有在李克用面前说话的份,看来他在王家地位不低。我虽然没什么要求他的,但王家千年名门,UU小说能写死人,可不要得罪了。”

    当下也连忙笑道:“当空兄果然爽快……”然后话锋一转:“不知当空兄怎的有意面见王妃?须知如今大王不在汴梁,此番王妃大寿,王妃曾经交代,切忌不可铺张,我宣武军中,就算留守重将,轻易也难得被王妃允许来节帅王府拜贺……当空兄高门名士,某也不必忌讳,王妃虽贤,毕竟女流,如今大王不在,若是频繁接见将僚……这个,这个……恐有人言之畏啊。”

    李曜笑道:“汉杰兄过虑了。今rì王妃生辰,就算再怎么忌讳张扬,总也来了些大王之亲信僚属,王妃势必是要见他们一见的。而王妃与他们一见,以王妃之贤惠周全,必是安排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绝人言。某今rì来,无非是久闻王妃大名,yù远瞻而敬之也,又不是来向王妃请教学问,难道还要单独与王妃交谈么?若是汉杰兄方便,只须随意安排一处位置,使某可以遥聆王妃教益,足矣!倘使汉杰兄实有不便,某虽心有遗憾,也当理解汉杰兄之为难,必不会叫汉杰兄难做。”

    张汉杰心道:“我是王府牙兵虞侯,管的就是王府纲纪,今rì之庆,王妃虽不yù铺张,可毕竟连盈香妙坊的姑娘们都请来了,莺歌燕舞那是必不可少,届时,这排场又能小到哪去?安排你远远的看一眼,听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王照毕竟是太原王氏的子弟,说起话来就是听得人心里舒坦!”

    人心里舒坦了,说话也就好听,当时就拍着胸脯道:“若只是如此,张某敢不应承?”他略一沉吟,问道:“当空兄既是望门子弟,琴棋书画,那必然是样样jīng通的了。不瞒当空兄,某家大王有一习惯,每年王妃生辰,都会找来画师为王妃画像,然后选出佳作,用以收藏。今年大王虽然不在,这习惯可没变,甚至特意传令回来,叫我等亲信之辈切勿把此事忘了……如今画师有三位,不如再加当空兄你一位,去为王妃画像。这样,不仅当空兄可以近观王妃,某也最好安排,天下间无人可以挑出半点毛病,不知当空兄意下以为如何?”

    李曜见他目光一闪,心中一动,暗道:“此人虽是纨绔子弟,心思却也不差。他虽然从我言行举止的表现上基本相信了我的王家子弟身份,但却仍然要试探一番。这为王妃画画,倒也不失为一个试探的办法,王家子弟,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岂有一样可以落下?我若说不会画画,必然被他怀疑……问题是老子是真的不会画水墨画和国画啊!泥煤……不如……”

    李曜眼珠一转,忽然面sè一喜,欣然道:“既然有这等机会,某虽浅薄,不敢推辞。不瞒汉杰兄,某有一门画技,乃是幼时自创,自问不同于各派。今既有缘,不如便以此技作画,rì后未必不是一桩轶事。”

第197章 汴军核心

    望着远去的张汉杰,杨姑娘嫣然一笑:“人说李使君算无遗策,奴家原是将信将疑,今rì看来却是不得不信了……使君莫非真得神仙相助,早知会有今rì,是以才创出这一手‘炭笔素描’之画技?奴家虽是女流,亦曾浅习丹青,实不知天下竟有以炭条作画之法,更不知使君何以将此画技命为‘素描’,使君大才,奴家不敢妄自揣测,不知使君可愿为奴家解惑?”

    李曜哈哈一笑:“哪里称得上什么大才!不过是儿时戏为罢了。某尝观我中华固有之画技,历来长于写意,了了几笔,勾勒大概,却使人观一斑而见全豹,此技某谓之曰‘白描’。而某这画法,却恰巧相反,须由无数笔法构成,注重光暗、注重细节,以传形而至传神。又因其只用一支炭笔,不假他物,是以称‘素’罢了。”

    杨姑娘心道:“这李曜看来不像是个信口开河之辈,他对他这手画技如此自信,看来当为不虚。只是此人原已文武全才,领军可以千兵敌万,出镇可以养士济民,校武号称一骑当千,论文足当世之新秀,而如今又新创一门亘古未有、另辟蹊径之画技……天下间怎的便生了出如此人物,却偏偏未曾出在我淮扬!”

    李曜见她不言,只道她是不信,便笑道:“姑娘从未见过这般画技,难以轻信原也寻常,且待张虞侯为某制成画笔,待会儿便可请姑娘品评指点了。”

    杨姑娘微微一笑:“如此,奴家静候使君大作。”

    两人说罢,早有王府内侍前来引路,后面的马车上下来八名盈香妙坊的舞姬,与二人一道,进了王府后院。

    李曜本以为,按照朱温的奢侈,宣武军节帅王府后院定然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哪知道进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与其他唐风建筑未必有什么两样,若要较真的说,甚至还不如河东的节帅王府大气华美。

    当然,这倒不是说李克用比朱温奢侈,要知道在唐朝时期,河东的地位明显比汴州要高,那里可是“王业之基”,乃是朝廷北都,是李唐“龙兴之地”,地位显赫,历经十七帝,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其节度使府自然也非别处可比。

    且说这宣武军节帅王府之中,虽然朱温本人不在,但无论守卫王府的牙兵,还是王府内的内侍,行为举止都十分谨慎,李曜心中点头,朱温能在中原崛起,一时颇有当年曹cāo之相,的确不是光靠残暴得来的,他于统兵一道,必有其特有的心得。

    这时领路的侍女转头朝杨姑娘道:“杨姑娘,王妃有令,请姑娘内庭相见,贵坊的姑娘们……哦,还有这位王郎君,且请入偏厅休息,一俟王妃与诸位僚属相见,再请各位献技。”

    盈香妙坊的姑娘们显然并不识得李曜,听了那侍女的“补充说明”,都禁不住掩口一笑,弄得李曜心中尴尬,好在他脸皮够厚,轻咳一声,只当没听见。

    杨姑娘的眼角也露出一丝笑意,接着正sè道:“有劳姑娘。”又转头道:“你们且去休息,你等苦练多年,今rì王妃生辰,除王妃外,余者皆为公卿大将、地主豪绅,正是一展妙舞之时,切莫失误,失了我盈香妙坊的颜面。”

    八位姑娘齐声应了,杨姑娘又对李曜道:“王郎君,你是北地大儒,万事自有分寸,奴家就不多说了。”

    李曜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当下微微颌首。

    于是李曜等便被引至偏厅,到了此处,李曜才微觉不适。倒不是别的,只是因为这里安置了八名盈香妙坊的舞姬之外,就只有他一个男人——憨娃儿被当做李曜的书童留在了马车处。

    盈香妙坊在汴梁如此混得开,坊中舞姬甚至被邀请来为王妃生辰献艺,除了舞技高妙,其人自然也都是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李曜深知此来的目的绝非是欣赏美女,见她们一个个目中泛着好奇,忙不迭单独坐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干脆思索起朱温的发迹来,此人虽然流氓,毕竟也是个成功的案例,多思考思考,总有所得。

    李曜有着后世的经验,分析一个势力,自然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以前早有思虑,趁此刻空闲,他主要琢磨了一下朱温麾下的人才。

    他觉得,朱温势力由中原四战之地起家,短短十几年间,从弱小的宣武一镇至北方强藩,这与朱温统领宣武后吸纳的黄巢旧部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些黄巢旧部最早追随朱温,是朱温靡下的元勋老将,同时也是朱温部的核心骨干。

    朱温曾为黄巢军将,归降唐廷后被任命为宣武节度使,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朱温率一部分黄巢旧部入主宣武镇,在中和三年(公元883年)与中和四年(公元884年)间又相继有部分黄巢旧部投奔宣武。这些将领为朱温势力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如果具体来看呢?李曜想到,朱珍、庞师古、徐怀玉应是最早追随朱温参加黄巢起义的人员,邓季绮、胡真、丁会则是入黄巢军后成为朱温的部下,这几人在朱温投降唐廷之前便与之保持了密切的主从关系。另如刘康乂、郭言也是追随朱温入宣武的黄巢军士,他们为巢军所执并非主动加入“农民义军”,这可能是其追随朱温投降唐廷的原因所在。以上八人是最初追随朱温入宣武镇的黄巢旧部,在宣武镇中均被委以重任。朱珍、刘康乂为朱温腹心,其余或为亲将或为牙将,可见这些将领与朱温的关系十分亲近。

    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李谠、李重胤、霍存、李唐宾、王虔裕皆是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时巢军作战不利的情况下相继归降朱温的。这几人皆是黄巢军中的将领,表明其具有较强的作战能力。如葛从周初入巢军便渐升为军校,张归霸在巢军中被封为左番功臣,李重胤则曾被推为刚掩,可知其晓勇。而李谠除了曾任军事将领外又被黄巢任以内枢密使,进入黄巢政权的核心层,亦可见其在巢军中的重要地位。

    这些归降的黄巢军人员在宣武镇中亦有任近职者。如张归弁为牙将,李唐宾为都押牙,张归厚曾统亲军——他后来任左卫上将军,也就是统领亲军的将领。其余归降人员也曾担任重要职务。如霍存曾为诸军都指挥使,葛从周有大将、都将之称(职级不甚明确)。而据史料记载来看葛从周曾为统领大军的军队统帅,如《旧五代史》乾宁三年(公元896年)记:“五月,命葛从周统军屯于恒水,以备蕃军。”《新唐书》记:“李存信攻魏,葛从周引众三万来援,战恒水上”。此外李谠、王虔裕皆曾统领战斗力较强的骑兵部队。李重胤曾领先头步军这样的特种部队,可知也是较为重要的领兵将领。

    李思安、黄文靖、张慎思是主动投奔朱温势力的黄巢旧部,三人皆曾任诸军都指挥使,为重要的统军将领,黄文靖还曾历牙将,可知其在归入宣武后也受到朱温的重视。

    李曜觉得,这些黄巢旧部在投奔宣武后或为朱温的亲将、牙将,或为职级较高的领军将领,可见这些将领在朱温军事集团中的核心地位。不少黄巢旧部也曾在宣武属镇担任职务,特别如张慎思、葛从周、胡真、庞师古、丁会曾担任节度使职位,也表明这些将领是朱温势力中位高权重的军将。

    这些黄巢旧部自加入宣武镇后,便跟随朱温南征北战,立下汉马功劳,在其他军政事务方面也颇有建树。

    首先自然是屡立战功。这些黄巢旧部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在加入宣武后这些黄巢旧部主要负责统领军队对外征伐,屡立战功、频获胜捷,为朱温势力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中和、乾宁间(公元883年一公元897年)朱温势力主要在河南、山东一带扩张地盘,这时朱温势力的主要敌手有黄巢、淮蔡秦宗权、感化时溥以及天平朱暄、泰宁朱瑾。黄巢旧部在与这些对手的交锋中屡获胜捷,战功显赫。

    庞师古,“从破黄巢、秦宗权,皆有功。太祖攻时溥未下,留兵属师古守之,师古取其宿迁,进屯吕梁。溥以兵二万出战,师古败之,斩首二千级。”

    朱珍在与秦宗权部的交手中斩获甚多:“败蔡师铁林三千人,尽俘其将。复西至汝、郑,南过陈、颖,缭宋、毫、滑、淮间,与蔡贼交战,靡伏袭杀,不知其数。”与感化(领徐州)时溥军队的作战中朱珍曾斩获万计:“徐兵邀朱珍、刘攒不听前,珍等击之,取沛、滕二县,斩获万计。”

    葛从周,“至大梁,不解甲,径至板桥击蔡贼,破卢塘寨,唐自溺而死,又于赤冈杀蔡军二万余人。从讨谢殷于毫州,擒之。……与充、郸军遇于临淮之刘桥,杀数万人,朱暄、朱瑾仅以身免,擒都将邹务卿己下五十人。”

    王虔裕,“及太祖击巢、蔡于陈州,虔裕连拔数寨,擒获万计。巢孽既遁,虔裕踢其迹,追至万胜戍,贼众饥乏,短兵才接而溃。太祖以其劳,表授义州刺史。蔡人口纵侵掠,陈、郑、许、毫之郊频年大战,虔裕掩袭攻拒,凡百余阵,剿戮生擒,不知纪极。”

    刘康乂,“袭巢破蔡,斩获尤多”;郭言,“自是随太祖掩袭察寇,斩获掠夺,不可胜纪。”李重胤,“蔡贼围沛,重胤以步兵攻下三寨,掳获甚多。……及东讨徐州,下丰、萧二邑”;李谠,“从太祖讨蔡贼,颇立军功。及东伐充、军匡,以所部士伍俘获甚众,改元从骑将,表授检校右仆shè。”徐怀玉,“秦宗权攻梁,壁金堤、灵昌、酸枣,怀玉以轻骑连击破之,俘杀五千余人,迁左长剑都虞候。”张归厚,“时淮西兵力方壮,太祖之师尚寡,归厚以少击众,往无不捷。光启三年chūn,与秦宗贤战于万胜,大破之。”丁会、张归霸在与朱瑾的金乡之战中获大捷:“沛将丁会、张归霸与朱瑾战于金乡,大破之,杀获殆尽,瑾单骑走免。”

    除此之外,《旧五代史·李唐宾传》记:“王满之师,王夏之阵,唐宾悉在战中。后与朱珍趣淄州,所向摧敌。及取滑平蔡,前后破郸、淮、徐之众,功与朱珍略等”。《旧五代史·霍存传》记:“初,朱珍、李唐宾之残,庞师古代珍,存代唐宾,战伐功绩,多与师古同。”

    显然霍存、李唐宾是此时与朱珍、庞师古齐名的大将,其战伐功绩与朱、庞二人相当。又如,胡真,“频从破巢、蔡于陈、郑间”。张慎思,“从平巢、蔡、充,皆著功”。黄文靖,“从太祖南平巢、蔡,北定兖州,皆有功。”这几位将领斩获虽不甚明但从其频立战功来看,可知其于这些重要战役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李曜发现,正是由于朱温麾下的黄巢旧部在与黄巢、秦宗权、时溥、朱暄、朱瑾的军队作战中屡获胜捷、战功卓著,才使得朱温势力在与这些对手的对抗中战居优势,实力逐渐由弱转强,并不断扩张自身势力范围。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来看,至乾符四年(公元897年)以上几支军事集团会相继被朱温势力击败,退出河南、山东,朱温势力则控制了这一区域的大片领地,成为中原地区的强大军阀势力。

    而随着实力不断增强,朱温势力开始北上上与河北诸强藩及北方最强大的河东李克用势力交手,在与这些强劲对手的作战中,黄巢旧部也有出sè表现。比如在与魏博镇的对抗中,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朱珍领军攻河北魏博镇:“珍旋师自毫北趣静戎,济舟于滑,破黎阳、临河、李固三镇。军于内黄,与魏师遇于临黄;魏军有豹子军二千人,戮之无瞧类,威振河朔。”

    大顺初,丁会等黄巢旧部领军攻魏博,五败魏博军,如《新唐书·罗弘信传》记:“全忠使丁会、庞师古、葛从周、霍存等引万骑度河,弘信壁内黄,凡五战皆败,禽大将马武等,乃厚币求和。”在与卢龙镇的对抗中,张归霸,“昭宗大顺中,与燕人战于内黄,杀刘仁恭兵三万余众,戎绩超特,居诸将右。”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李思安与葛从周军大败卢龙军:“思安逆战于繁阳城,伪不胜,徐退,燕人追踢,至于内黄,思安步兵成列,回击之。燕人将引退,左右伏兵发,燕军大败,临阵斩单可及,守文单骑仅免,五万之众无生还者。时葛从周率邢、溶之众入魏州,与贺德伦、李晖出击贼营。是夜,仁恭烧营遁走,沛人长驱追击,自魏至长河数百里,僵尸蔽地,败旗折戟,累累于路。”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葛从周又领军大败幽州兵于沧州:“刘仁恭将幽州兵五万救沧州,营于乾宁军。葛从周留张存敬、氏叔琼守沧州寨,自将jīng兵逆战于老鸦堤,大破仁恭,斩首三万级,仁恭走保瓦桥。”

    在与最关键的河东李克用势力的对抗中,乾宁三年(公元896年)葛从周与李克用战于恒水,大败河东军:“并帅以大军侵魏,遣其子落落率二千骑屯恒水,从周以马步二千人击之,杀戮殆尽,擒落落于阵,并帅号泣而去。”(光化元年,898年)葛从周又与河东军战于邢、溶“并帅以大军屯邢、溶,从周至拒鹿与并军遇,大破之,并帅遁走。我军追袭至青山口,数口之内,邢、溶,磁三州连下,斩首二万级,获将吏一百五十人,即以从周兼领邢州留后。”

    魏博、卢龙,尤其是河东,皆是唐末北中国实力强劲的军阀势力,在与这些对手的交锋中黄巢旧部同样表现优异,使得朱温势力的实力逐渐超越这些军阀势力,进一步发展壮大,逐渐成为北方最为强大的军阀势力。总之,朱温麾下的黄巢旧部在与宣武周边强劲对手的作战中频获胜捷,显示了其强大的战斗力,为朱温势力的发展贡献巨大。

    然而李曜很清楚的是,朱温能笼络住黄巢旧部这一点,别人基本上是没有办法,只能羡慕的。这批人原本就与朱温有旧,后来黄巢式微,朱温既然摇身一变成了唐廷的朱全忠,他们赶去相投,朱温全数接纳,这正是对他们的恩情,否则他们的人头说不定早就搬了家。再加上投了朱温之后,朱温对这批“老人”信赖有加,就更让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朱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这岂是别人羡慕得来的?

    李曜思来想去,觉得离间朱温与其核心将领集团的办法比较难找,但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一试,毕竟朱温多疑。至于借鉴,就不好说,他如今能用到的人,还是只能从河东军中想办法。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忽然进来,道:“王郎君,张虞侯派人送来炭笔十支,请郎君随奴前去思恩殿,随时准备为王妃作画。”

    李曜心中一动:思恩殿?朱温当真是会作秀!

第198章 东平王妃

    “这是甚画?这画用的炭笔,观之怎似炭条一般?……不过,也是怪了,炭笔作画,居然这般栩栩如生,直如真人!”东平王妃张氏一脸惊讶地转过头:“张虞侯,,这幅画的画师乃是何人?如今可还在节帅王府之中?”

    张汉杰见王妃问话,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王妃话,这画师原本并非我中州人士,却是一位太原王氏学子,正值游历至此,与某相识,某知其有一独门画技,称之为‘素描’,其所作之画,与自古画技均不相同,格外逼真,因此想方设法苦求许久,才得以将之请来,为王妃画像……不知王妃对此画可还满意?”

    张王妃讶然一惊:“竟是太原王氏大才,难怪有此神技,此画形神具备,实乃神乎其技!”她赞叹了两句,转而责备张汉杰:“你这孩子也是,既是太原王氏大才到访,怎好教人做这等事情?还不快快有请,否则若是传扬出去,天下人皆要鄙薄我东平王府慢待贤才了!”

    张汉杰虽被“责备”,却是高兴得很,忙道:“王妃教训的是,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担心,这位王照王当空先生虽然年轻,却是气度俨然,真名士也,宇量恢弘,胸襟宽阔,绝不会为此诘难。再者,王先生之所以答应某来为王妃画像,也正是他仰慕王妃贤德,才肯答应。此话乃是他亲口所说,必是不假。”

    张王妃欣然道:“既是这等真名士,我节帅王府焉能失礼?快快有请……哦不,诸位,且随某一同前去相请。”

    敬翔目光一闪,微笑道:“太原王氏千年名门,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也未免过于韬晦,这位王当空王先生,既是出身名门,又身怀这等绝艺,却偏偏其名不彰……”

    寇思坚微微思索,也道:“某劳商贾俗事rì久,自问交游颇广,却也的确不曾听闻这位王照先生大名……”

    张汉杰心中一怒,顾不得敬翔和寇思坚都是朱温面前的大红人,正要出言反驳,却见张王妃妙目一转,打断道:“千年名门,自有千年名门的家规族法,这位王先生虽然身怀绝艺,但学业未必全然大成,其家中尊长命其游历天下以增长见闻,岂不正是为此?既然学业尚未大成,其名不彰亦是情理之中,这未必不是其家中尊长对其的一种保护、一种关爱,以免其天纵英才,却根基不牢,再演江郎之恨,先生又何必多虑?”

    敬翔乃是圆融之人,见王妃坚持,当下笑道:“王妃言重了,仆等只是随口一说,倒也不是怀疑这位王先生。王妃说得甚是,似王氏这等千年望族,自有其传承,自有其宗法,家中学子,未臻大成,未准扬名,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何必疑之?说来,这炭笔素描之法,的确颇为新颖,这画本身,也确如鲁班之斧,巧夺天工之妙。这等贤才,慢说王妃,便是仆等,也甚盼一晤。”

    寇思坚心中暗骂:“某好心好意顺着你的话来答,你倒是好,立刻就改了口,这岂不是活活让我来当恶人?”转念心中又想:“敬翔这老jiān巨猾之辈,最是肩滑,某那思虑若要靠他来为大王陈说,只怕是难,倒不如顺着王妃心思,只需王妃首肯,以大王对王妃万事不易之宠,此事还有什么好怕?嘿,原先王妃自律之极,某便是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如今既然知道王妃喜好,此事便好办了。太原王氏虽然是千年名门,但千年名门也是要花钱的,尤其是这王照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能耐,若真是王氏嫡系子弟,焉能至此而无声名?君不见当年王勃便是以少年神童名扬天下的么?这王照必然只是个旁系亦或庶出,是以才得不到王氏力捧。我若许以厚报,不怕他不入我毂中!届时以他为饵,未必不能钓张王妃这条金须鱼。”

    这边寇思坚算盘打得jīng妙,那边张王妃听了敬翔的话,已经欣然道:“如此甚好。大王yù为千古忠良,为陛下平定天下,这等大事,少不得贤良辅佐,既又这般名门高才,我等也需为大王留意。哪怕留不住人家,至少也需有千金买骨之佳话传之于天下,方不负大王将汴梁交与我等手中这份信任。”

    敬翔忙拱手道:“此本仆等之职,竟让王妃为之cāo心,仆等惭愧,惭愧。”

    张王妃起身微微摆手:“先生劳苦,何必自责。诸位,请。”

    “王妃请。”

    ------------------------------

    李曜面sè平静地跪坐锦团之上,旁边侍立的两名侍女不时偷偷瞄向于他。

    如若不见一般,李曜静静端起面前横案上的紫砂杯轻轻一吹,饮下一口,又轻轻放下,行云流水,翩然如仙。

    两名侍女看得呆了,曾几何时,她们作为东平王妃的近侍,大王身边的近臣不知看了多少,难道这些达官贵人不是高人一等?可是即便是他们,在今rì这位王郎君面前一比,便似萤火之于皓月。

    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王郎君,自进来起,便是淡然自若,而后去为王妃作画,虽是离得不算太近,可毕竟是在王妃以及诸位达官贵人面前,寻常人早已激动不已,包括今rì其他几位画师。

    然而这位王郎君只是略带好奇地看了看,微微点头,然后便淡然作画。他作画的手法十分怪异,但他那种专心致志的模样,却是任何人看了,都要升起不可打扰之心的。

    王郎君的画作果然神奇,那画除了并无sè彩之外,简直就是讲王妃生生地印在了纸上一般!自那时起,这两位侍女便猜到王郎君必然要被王妃惊为大才。而偏偏王郎君画完之后,并未多做逗留,便主动回到这间偏厅,坦然,自在。

    两人正如后世追星却又害羞的小女生看见心爱的明星之后的表现一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不敢表现出来。

    忽然,外间侍卫高声道:“恭迎王妃!”

    二女立刻惊醒,忙不迭站好,目视门口,果然见到王妃在一名贴身侍女的轻扶下抬步走入。二女连忙上前,齐声一礼:“见过王妃。”

    张王妃微微笑着摆手:“且退下休息。”

    李曜已然起身,客气但绝不奴颜地拱手道:“未学后进王照,见过东平王妃,祝王妃玉颜永驻,寿……比南山。”他虽然镇定,可也差点冒出一句“寿与天齐”,还好发现不对,否则真说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张王妃展演一笑:“方才不知先生竟是太原王氏贵子,更有这等神乎其技,多有怠慢,还请先生海涵。”

第199章 初见敬翔

    李曜淡然一笑,施施然道:“照本无名之辈,眼见得游历汴州,却未到过节帅王府,恐将来为人所笑,这才不揣浅陋,自荐于张虞侯座前。张虞侯不嫌照才疏学浅,欣然接纳,使照能献技王妃驾前,这已是天大的恩情,又如何担得起王妃如此礼遇厚待?实在惭愧,惭愧。”

    张王妃笑道:“太原王氏果然族规森严,教训严厉,这才出得王先生这般年轻俊彦……方才见识先生大作,又听闻先生之名,妾身实有不胜之喜,是故冒昧来见,愿为先生引见几位我汴州贤才。妾身虽只无才无德女流之辈,然若欣逢嘉会,亦是平生幸事。”

    李曜心道:“王家门人虽然在外声誉颇佳,似乎也不至于区区一个庶出子弟便能让堂堂东平王妃如此客气,这其中莫非尚有别的原因?不如先试探一番,看看她究竟作何打算,再论其他。”

    当下便道:“王妃言重了。”

    张王妃笑着,微微侧身,摆手虚指敬翔:“这位乃是我宣武军之荀文若——敬翔先生是也。”

    李曜方才并未看见敬翔模样,此刻一听,立即看了一眼。此人却是一副中年文士装扮,并未身着官服,看起来倒是方正清癯,只是眼珠灵活,笑容可掬,一看便是一步三计,处事周全之人。

    “敬翔先生大名,照虽远居晋阳山间,亦是如雷贯耳,今rì得见,实乃幸会。”李曜微笑拱手道。

    敬翔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地神情,悠悠道:“某之名声,如何能与王氏相比?当年王相公以宰辅之尊,充诸道行营都统,那才是天下仰望。”

    李曜顿时微微蹙眉,心道:“咦?这敬翔难道与王家有仇?否则怎么一上来就说这么一句?王铎当年虽然位高权重,乃是王家那一辈里的领袖人物,但此人能力其实的确不算上乘,出了不少被后人笑话的笑话。但此时王铎已然故去,敬翔仍拿他来说事,未免有些不应该。”

    敬翔此时说的“当年王相公以宰辅之尊,充诸道行营都统”,乃是发生在黄巢之乱最为紧要的关头,中和二年左右的一件事。

    那时候的诸道行营都统其实就相当于民国当年的剿匪总司令,本来在王铎之前,有两位剿匪总司令,一个是郑畋,一个是高骈。到了中和二年之时,郑畋已经被免职,而高骈率领大军在扬州迟迟不动,占着茅坑不……那啥,根本指望不上,进剿黄巢的各路藩镇军队因而变成了一盘散沙,各打各的小算盘,与齐军的交战败多胜少。显然,如果不重建一个司令部负责协调指挥各路唐军,那么要改变当前的僵局,是不大容易的。

    已经逃到成都,官复原职的老宰相王铎这时候可能是受到老同事郑畋建功的激励,也多次“噫呜流涕”地向皇帝李儇上表:自己愿意担当这个艰巨的重任,为国解难,为陛下分忧!

    虽说王铎上次担任总司令的表现并不让人满意,但李儇环顾了一下自己身边,发现一时之间好像也没有更像样、更有权威的人物了。

    于是,中和二年(公元882年)正月初八,朝廷正式下诏,加授王铎中书令,充任诸道行营都都统,同时免去高骈的都统之职。二十八rì,在王铎建议下,朝廷又抛出了一大堆官帽子,大部份送给正在与齐军作战的各路藩镇节帅,以换取他们勤王的忠心:任命忠武节度使周岌、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为都都统左右司马,以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宣武节度使康实为左右先锋使,感化节度使时溥为催遣纲运租赋防遏使,以右神策军观军容使西门思恭为诸道行营都都监使,以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保大节度使李孝昌(七月后改为东方逵)、定难节度使拓跋思恭分别担任京师北、东、西三面都统。

    客观上来说,王铎的这些激励政策,还是起到了一定成效,至四月间,关中战场上的各路唐军由于实现了协调作战,加上他们总体实力较齐军有优势,只要不出乱子,便自然而然地重新夺回了战略主动权。

    王铎本人率领着从西川、东川、山南西道三镇抽出来的军队进至富平灵感寺,泾原军到达长安西郊,义武、河中两镇的特遣兵团进驻渭北,邠宁、凤翔两军驻守兴平,保大、定难两镇联军再次到达东渭桥,杨复光所率的忠武八都驻扎于武功。这态势一如一年之前的模样,唐军再次从东、西、北三面威胁长安,黄巢伪齐朝廷号令通行之地,只剩长安和同、华二州。

    如果从龙尾陂之战算起,关中地区不间断的混战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时间,从上次长安之战的经过可以看出,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参战的不论齐军还是唐军,其实通通都是强盗!所以为躲避战乱,近畿一带的民众,只要能逃走的,差不多全部逃进了周围的高山深谷之间,筑起一个个山寨自保。渭河平原上那些曾经孕育了秦汉大帝国的肥沃农田,因为一整年的抛荒,几乎绝收,于是,关中地区百年未遇的大饥荒,就这样合情合理地到来了。

    长安城中一斗米(大约6公斤)的价钱涨到了三十贯——即三万文铜钱。(注:本书开篇不久便曾提到,唐代后期的平均米价在每斗二百文左右,所以这是正常米价的一百五十倍,乃为李唐王朝建立以来的最高纪录,更糟糕的是,这个纪录在不久后还会被刷新!)

    据说,随着粮食越来越少,人肉交易开始在两军之间兴起,当然这个人肉不是指红灯区,而是真正的食品批发市场。市场上的主要“货物”,就是被抓来当肉卖的活人,主要来源有山寨乡民和长安市民,价钱以人的肥瘦论,传闻说人肉最多的可以卖到数百贯!从这个价钱来看,人肉还是比较值钱的,价格十分地不便宜,绝大部份平民看来是“消费”不起的,他们的最终结局,仍然只有饿死和被吃两种。

    而相对来说,唐军则能从关中以外的地区得到一定补给,情况稍好,完全没有外援的齐军就惨了,以至于在外界略带夸张的传说中,已经到“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的程度了。

    此时此刻,黄巢与尚让等大齐朝的决策者们,肯定感受到了越来越严重的粮食危机。打破封锁,夺取饷源地,成为大齐帝国决策层的共识。从紧迫xìng来说,已经是到了有把握要上,没有把握毛着胆子也得上的程度!于是他们审视一番,发现在大齐控制区的周边,最富庶的地方莫过于河中,那么驻地紧靠河中的同州刺史朱温,自然而然地就担当了头号抢粮重任。

    早在中和二年(公元882年)二月,就在朱温攻占同州后没几天,便发兵东进攻向河中。此时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有兵三万多,实力差不多是朱温所部的十倍,王重荣本人也并非无能之将,并且据有黄河之险。因此在其严密设防之下,朱温率齐军刚一伸头,便撞上了铁壁,碰了个头破血流,只得撤回同州。朱温与王重荣的第二次交战,因兵力不敌,再告败绩。

    三个月后,伪齐帝黄巢策划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反攻,以大军进逼兴平,大唐泾原、邠宁、凤翔三镇兵马迎击不利,被迫退守奉天(关中的,不是沈阳那个)。黄巢一击得手,随后命尚让率齐军主力进攻占据东渭桥的保大、定难两军。六月,在尚让攻击下,差不多已经沦为齐军出气筒的保大、定难两军,保持了非常稳定地水平发挥,依旧像以往一样不堪一击,几乎一触即溃。于是他们一面仓皇北撤,一面向灵感寺的王总司令求援。

    如果是两军交锋之时要王总司令大喝一声:“兄弟们,跟我上!”王总司令还真没那个胆儿,但如果这句话换成“小的们,给我上!”,那就难不倒王总司令了,这句话王司令喊得非常溜索。

    于是王司令接到求援之后略一琢磨,顿时想起一件事,河阳节度使诸葛爽的人不是到潼关了吗?很好,来得很及时,那么要证明你还有忠心的话,就“给我上”吧!

    于是,在王铎的严令下,朱温的老相识诸葛爽率河阳军西出潼关,牵制齐军行动。作为对应措施,黄巢也急命朱温南下截击诸葛爽,保护尚让大军的侧翼。两军交战于潼关以西,老滑头诸葛爽不敌朱温,败进潼关闭门不出,同时紧急向河中王重荣求救。

    王重荣这个人还是比较讲义气的,得到了诸葛爽的急报后,立即抽出了几千骑兵前往救援。他与诸葛爽商定:河中骑兵将西渡黄河,绕到朱温部之后,与河阳军东西对进,灭掉齐军这员悍将!

    但是没想到朱温的反应更快,他迅速分出一小队人马,虚张声势,将诸葛爽吓阻于潼关之内,自率其余军队设伏于黄河渡口。等河中军渡过一半时,朱温伏兵突起——这就是兵书中常说的半渡而击——于是王重荣战败,只得撤回河中。这次会战,可以说是朱温的一次超水平发挥,以微弱的兵力连败河阳、河中两军,使尚让大军东顾无忧,有力地策应了齐军主力的行动,也在与王重荣的交手中扳回一局。

    这么一来,尚让就立刻乘机一路北上,唐军则节节败退,齐军一直追击到宜君寨。然而,转折也在此刻不可思议的发生了:据史书说,882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更早一些。时值六月盛夏,就突然降临在了陕北高原。不但早,而且大,据说短短几天内,积雪厚达尺余,完全没有做好防寒准备的尚让大军大批冻死冻伤,减员达到百分之三十,瞬间丧失了进攻能力,只好匆匆撤回长安,齐军这次大反攻只得半途而废。

    这件事非常诡异,六月飞雪,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天大的冤情。而更诡异的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严寒,伪齐军伤亡惨重,可唐军为何就没有冻死冻伤的记录?然而也不像是王铎打了胜仗,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一定会在史书中大书特书。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难解的谜,作为后来人,史书既然这样记了,也只好姑且这样信之。

    由于西线唐军乘齐军北上受挫,再次攻抵长安郊外,长安的齐军略经休整之后,黄巢又将打击矛头对准了西线,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七月,齐军与凤翔军大战于京西涝水河畔,凤翔节度使李昌言战败西撤,齐军推进至武功。王铎急命常败之师保大、定难两镇赴援,但新任保大节度使东方逵(前节度使李孝昌的去向史书未曾记载)拒不从命,定难军拓跋思恭的态度本书前文有详说,不必赘述,倒是立刻率部一万八千人出发,但是走得虽早,却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所以一路拼命磨蹭,拖延时间。

    不过,齐军的攻势虽然表面凌厉,其实已难以为继,粮饷不足,就是其硬伤。这时,同州的朱温,侦知河中的一批粮船运粮到夏阳渡口,立即出兵袭击,一举夺取粮船三十艘。王重荣闻报,亲率大军赶来救援,朱温来不及将粮食搬回,兵力也不敌,只得将粮船凿沉,退回同州。

    等王重荣赶到夏阳渡口,朱温已不见踪影,只能看见河上漂着的少许木屑和粮袋,勃然大怒。王重荣终于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拨掉这枚眼中钉,他集中了河中军三万人,围攻同州,不破不休!

    王重荣一认真,朱温麻烦就大了,他兵力太弱,无力打退河中军进攻,只得上表向长安的大齐皇帝请求增援。

    令朱温心寒的是,一封告急表章送了出去,却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朱温急忙又送出了第二封、第三封……旬月之间,朱温十上表章,但没能向长安要来一兵一卒。而在王重荣方面,却迎来诸道行营都监杨复光所率的忠武八都,以及荆南等路援军一万余人,同州齐军的处境越来越困难。

    这下朱温真急了,他通过信使一打听,原来他的表章全让大齐zhōng yāng分管军事的左仆shè孟楷给扣下了,根本没让rì渐昏庸的黄巢知道!不但如此,孟楷一来二去,发现扣压表章是件很安全的事后,还带着恶意的快感,乘机狠狠批判了朱温同志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的失败主义论调!你朱温不是很能干么?要想解围就靠自己吧!

    不管谁处在大齐朝同州刺史的位置,都得让孟楷孟仆shè给逼疯了,何况现在这位朱刺史也决不是从前郭汾阳、今后岳武穆一类的可以忍辱负重,宁君负臣、臣不负君的千古忠良。他当即气得大骂孟楷不是东西,对伪齐朝渐生二心。

    此时朱温手下有两个和他想到一块的心腹。一名胡真,原为江陵县吏,放在现代就是低级公务员,此人在黄巢军克江陵时投入朱三帐下,因其体貌雄壮,jīng通骑shè被朱温提拨为小校;另一个名谢瞳,福州人,原是屡试不中而滞留长安的举子,黄巢入京后投齐,当了朱温的谋士(话说如果他投齐晚一点儿,估摸已经是尚让刀下的冤魂了)。

    如果不是碰上天下大乱,这两人的社会地位都会比朱温高,至少属于饿不着也冻不着小康阶层。他们参加齐军本属无奈,也并不看好齐朝的前景,现在见老大似有降唐之意,便极力为他鼓劲打气,争取从黄家跳槽回李家,搏一个更好的前程。尤其是谢瞳同志,作为文化人,更为朱温提供了降唐的理论依据:“如今将军虽力战于外,只要庸人制之于内,岂能有所成就?当年章邯就是因为这种原因而背秦降楚的。”

    而另一个劝朱温降唐的主要人物,就是李曜面前这位朱温的最爱,决断大事常常比朱温更准确的张夫人。张夫人出身于官宦之家,政治观点属于天然的大唐保皇党,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理智,她都更不愿意夫君继续作“贼”,故而也连忙抓住这个良机,劝他及早和黄巢脱离关系,回归“正道”。读者诸君尽知,朱温对张夫人的话,多数时候都是言听计从的,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差不多与此同时,颇具远见卓识的大唐都监军杨复光,也发觉朱温有可能被劝降,便通过王重荣遣使秘密招安。

    有了孟楷的“推”,杨复光、王重荣的“拉”,以及胡真、谢瞳、张夫人等人的劝戒,三方面的共同作用下,本就不是什么忠良的朱温,终于作出了一次对他一生影响巨大,对历史进程影响更深远的新选择。

    打进同州后的第七个月,九月十七rì,朱温召集将校开会,他先以“沉痛”的心情向大家阐述了目前强敌环攻、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危险处境。虽然这些情况众将校也是心知肚明,但现在见主帅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便愈觉前途暗淡,意志消沉。朱温见铺垫的功夫已经做足,突然话锋一转,声泪俱下地发表了一通对大齐朝而言极不和谐的大爆料,将孟楷的公报私仇,和黄巢的昏庸无道声泪俱下地做了长篇控诉!他声明:除非倒戈降唐,别无活路!

    众将校闻言一惊,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下边作托的胡真、谢瞳已高声响应:“黄王不仁,不能怪大帅不义!我们永远听大帅的!”

    后知后觉的监军宦官严实这才发现风头不对,他来不及做什么反应,便被朱温下令拿下,当即处斩。其余诸将校,如朱珍、庞师古、丁会、邓季筠等人,多是朱温亲自提拨,跟随多rì的亲信,除了一个马恭不愿投降被杀外,都很识时务地跟随朱温倒戈。

    随后,朱温大开城门,率谢瞳等人携降表和严实的脑袋出城叩见王重荣。因为朱温的母亲也姓王,这个很会讨巧的前大齐同州刺史当即便认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王重荣为舅父,恭敬有加。

    要说这王重荣,也是个不经捧的人,他与朱温交手过多次,深知其骁勇善战,得到朱温的归降本已有几分心喜,见朱温对自己还如此尊敬,口口声声以外甥自居,更是喜出望外,早把当初的陷城之仇和夺粮之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顾将这一特大“喜讯”上报总司令王铎。

    王铎也很高兴,这毕竟是自他就任剿匪总司令以来,最拿得出手的一项成绩,当然得大肆渲染一下,当即便以天子的名义,将同州、华州(此时还在齐军手中)划为同华镇,任命朱温为同华节度使。同时命谢瞳带上表章前往成都,好让天子李儇也分享一下前方的好消息:陛下圣明,贼军中最能打的大将已经归顺我大唐了!

    可能是自离开长安以来-经历了太多的失望,李儇对朱温归降这个突然到来实质xìng胜利大感惊喜。再加上谢瞳同志讲故事的水平很高,其口才要是放在今天,定然笑傲单田芳,力压田连元。他在面君之时,将朱温早年如何胸怀大志却怀才不遇,发下金吾之叹到奋然宋州投军,大义觉迷一朝悔悟终于浪子回头等等事迹细述了一遍,声情并茂,感人至深,直把偷锅贼泼朱三的前半生,说成了一部成功的励志剧本。

    李儇完全听得代入了角sè,一时兴起,很慷慨地下诏:授朱温右金吾大将军之职(正三品,当初唐朝招安王仙芝、黄巢时都没出过这么高的开价)、兼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为“朱全忠”(注:出于个人习惯,本书今后以第三人称叙述时,仍将主要使用朱温原名)。

    据说,就在这份诏书下发后不久,有人秘密向李儇进言这个赐名不妥:全者,人之王也,忠者,中之心也,让一降将以人之王居于中之心,非国家之福!

    李儇听后,据说有几分后悔,但觉得诏书已下,不便更改。

    朱温降唐的影响,像2003年的**型肺炎,很快就传染到了距离同州很近的华州。

    伪齐朝的华州刺史李详,原本便与朱温友善,对大齐朝的前景也不看好,见朱温归降后大唐待他不薄,不由得怦然心动,也秘密遣使到唐营,与杨复光、王重荣等谈判投降条件。可惜一来李详做事不够缜密,二来因为有严实的脑袋为前车之鉴,华州的监军宦官jǐng惕xìng非常高,工作态度格外敬业。李详的降唐计划,八字还没画完一撇,就让监军察觉到,然后马上向上级告密。黄巢得到密报,立斩李详,然后任命自己的弟弟黄邺为华州刺史,挫败了这次未遂兵变。

    王重荣本来指望着通过复制同州模式来夺取华州,不料李详被杀,让他的计划落了空。不仅如此,据各种情报显示:黄巢震怒于朱温的背叛以及东线出现的新危机,很可能即将把齐军的主要打击目标指向东线,已经授权尚让,集结重兵,准备对同州和河中军进行一次力度空前的打击。

    王重荣不久前因为认了一个干外甥带来的好心情又被破坏了:一想到兵力仍很强大的齐军已经将血红的眼睛盯上了自己,过不了多久,满山遍野的齐军白旗就要冲着河中方向杀将过来,王重荣一时觉得压力山大。怎么办呢?

    有困难,找领导!正好剿匪总司令王铎也来到河中,王重荣便用带着点夸张的口吻,对着总司令王铎与相当于总政委的杨复光这两位zhōng yāng首长诉苦说:“如今这事情可真是难办了!若是投降黄巢吧,辜负了国家的大恩,但要和黄巢干仗,我这点儿兵力还不够贼兵塞牙缝!”

    听了这段牢sāo后,王司令的反应史书中没有记载,按照以他平rì的水准,如果发挥正常,大概也就是说了些“困难是大,任务是难,但是小王同志你要坚信前途是光明的,陛下和人民也都是相信你的”之类勉励的套话,说了肯定和没说一样。

    但是杨政委就不同了,他一开口,就提出了一条影响今后中国近百年历史进程的重要建议:“雁门的李仆shè,向来以雄材武略威震代北,当年他的父亲和我的养父曾在一起共事,结成深交。李仆shè为人耿直,忠不顾难,死义如己,自黄巢作乱以来,忧心国事,颇有勤王赴难的决心!之所以未能成行,主要是让河东节度使郑从谠给挡了道。如果让朝廷下一道旨意给郑从谠,诏书一到,李仆shè的军队即刻可至,那时剿灭黄巢便指rì可待,甚至都用不着我们动手了!”

    那么,在杨复光口中,这位“忠不顾难,死义如己”的李仆shè是何许人呢?毫无疑问,就是在几年前,天下第二大反唐武装的领袖,沙陀人飞虎子李克用!这段话中的形容词用在此前的李克用身上,怎么看怎么象是讽刺,但如果用来比喻此后的李克用,倒是真不算离谱,杨复光真这话,简直有点儿未卜先知了。

    其实,最早提出赦免李克用,让沙陀叛将来对付造反盐贩这一建议的大唐高官,并不是杨复光。早在广明元年(公元881年)十一月,黄巢还没有攻破长安,岌岌可危的大唐朝廷就任命河东监军宦官陈景思为代北起军使,让他尽快从民风骠悍的代北地区征发出一支军队,救援京城。

    陈景思的工作效率还是比较高的,再加上自李克用叛军被打散后,一大批以沙陀人为主,涵盖了代北各族的骁勇猛士失业待岗,兵源充足,所以陈景思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拉起了五千骑兵,由李克用的族叔降将李友金指挥,南下长安。

    李友金进军可没有陈景思征兵这么“急躁”,他率军于广明元年十二月从今天山西北部的雁门出发,到中和元年二月,才慢吞吞的走到绛州(今山西新绛),花了两个多月,还没有走出河东,而长安早已经变成大齐的都城了。于是,李友金借口齐军势大,我方兵力太少,难以济事,一转马头,又回到雁门。

    李友金回师之后,陈景思和他大力募兵,没用太长时间,就将兵力扩充三万余人。没想这些人来自北方各族,很多是李国昌、李克用旧部,虽然勇猛异常,但又凶悍难制,不用说对下身少了重要部件的陈长官明显不买帐,就是同为沙陀人的李友金也指挥不动。他们小有一点不如意就闹事抢-劫,要是大不如意……嗯,已经有段文楚这个很好的先例或者说先烈了。

    眼看这种情况,陈景思也被吓得整rì提心吊胆,李友金乘机游说他:“要兴大众,成大事,总得有一个威望足够高的人当头才行。现在虽然勉强凑起了三万大军,但没有一个合格的统帅,纵然出战,也不会有什么战功,军队不哗变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的老哥李司徒父子,虽然去年获罪于国家,寄身于鞑靼,但他们的雄武之略,一向被代北之人敬服。如果朝廷肯将他们赦罪召还,则代北之军可一麾响应,黄巢那几个草贼可以轻松摆平!”

    七百多年后的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根据这一段历史,断定这是一起发生在唐末的无间道事件,而李友金明显就是李克用或者李国昌安排下的卧底,所以他才会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地替李克用父子脱罪。不过陈景思现在如同爬上热锅的蚂蚁,根本没心思去探寻李友金的动机是否纯正,脑袋都不知道还能稳稳当当地顶在脖子上几天,除了听从,哪还能有别的主意?于是,李友金的意思,便以陈景思的名义上奏给了正在逃难的大唐朝廷。

    应该说李友金很聪明,他清楚地认识到,对方越是缺少本钱,越是有求有你,就越容易砍价。果然,被黄巢赶出长安的李儇这次非常大方,马上宣布既往不咎,同意了对不久前的两位“贼首”,李克用父子的赦罪和征召。

    接到叔父李友金给他带来的好消息,李克用并没有马上急匆匆南下,毕竟南边的情况还不是太清晰,就这么孤身回去可不一定牢靠,枪杆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

    于是,李克用在鞑靼人的部落里登高一呼:凡是想建功立业、升官发财,离开穷得只剩下西北风的塞北,见识见识汉地繁华的纯爷们,都跟我来吧!

    有了充满诱惑力的广告词,又是在鞑靼人心目中威名赫赫的“李克用”这样的名牌,没花几天功夫,便有一万余粗犷好斗的塞北汉子,带着用别人家财发家致富的美好愿望,聚集到了李氏父子的麾下。随后,李克用率这一万大军南下至蔚州(今山西灵丘),与李友金的三万人马会合,总兵力达到四万余人,挤进了军队密度已经非常高的代北之地。

    别看李克用这几万大军全是临时赶工造出来的速成品,但因为其骨干人员多出自骁勇善战的原沙陀军人集团,他们当初只是被打散,并没有被消灭,现在乘着有利时机,又重新汇集在一起。在这些人中,不但有盖寓、薛志勤、康君立等在大同兵变时就拥戴李克用的老将,更有李存孝、李嗣源、李嗣昭等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大放异彩的众多将星。总之,由于原材料的质量非常过硬,这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卢龙李可举、大同赫连铎、振武契苾璋、以及河东郑从谠等,这些与李克用父子恶战数年的北方诸藩镇不得不痛苦地发现,那个曾搅得大家不得安生、闻之sè变的“沙陀飞虎子”,又回来了!

    尤其对于卢龙、大同、振武这几个已经事实dú lì的藩镇来说,如果黄巢得了天下,大不了我们换面旗子,可如果让“人民公敌”李克用在代北重新站稳脚跟,那我们哥几个还有好rì子过吗?

    思来想去,这些藩镇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既然暂时不方便公开与zhōng yāng的新jīng神作对,那我们就联合起来,对李克用集团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抵-制。李克用虽然有了四万大军,却还没有为这支大军提供补给所需的足够地盘,也不可能得到zhōng yāng拨款,坚持不了太久。一旦他耐不住xìng子劫掠地方,就怪不得我们不按zhōng yāng指示办事了,到时候大家一齐动手,再次把独眼小李赶回去!明白了这一点,接下来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五月,差不多与高骈宣布出兵勤王,前往东塘野营的同时,李克用也在代北誓师南下。果然,囊中羞涩的李克用为了给他的大军筹饷,给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发去一份公文,宣称自己奉朝廷之命南下讨黄巢,现已出动大军五万人(略微夸张了兵力,可能李克用想借这个数字多领点儿),请沿途各地方zhèng fǔ准备好粮草补给、各种物资,以及运输车辆,积极配合勤王大军的行动。

    虽然李克用的愿望很丰满,但河东回应的现实很骨感:节度使郑从谠不但没有主动提供军粮,反而命沿途紧闭城门,像防贼一样严防李克用的勤王军,甚至在石岭关(今山西阳曲东北)集结重兵,公然阻断了李克用的进军大路!李克用极为郁闷,但他也知道暂时还不是与郑从谠撕破脸皮的时候,便亲自率领jīng兵一万,从偏僻小道绕过石岭关,到达汾水东岸,扎营于太原城郊,并再次致书郑从谠,要求给个解释。马上,河东的回信送到沙陀军营,内容非常和谐:河东镇坚决拥护zhōng yāng的英明决策,贵军所需军饷正在紧张筹措中,请李仆shè稍安勿躁。

    李克用比较单纯,居然还真耐着xìng子等了几天,却不见太原城中有丝毫准备发粮的迹象。

    五月十六rì,实在忍不住的李克用亲自来到城下,对着城头大声呼喊,要求郑从谠出来见面。郑从谠出来了,这位早在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就荣登进士第的四朝元老口才了得,玩忽悠,李克用完全不是对手,说得那叫“情真意切”:“将军父子二人,从咸通年间以来奋激忠义,为国血战,屡立奇功,天下之人谁不感念将军父子的功德……如今国家多难,正是李仆shè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只恨老夫受命守藩,不敢擅离职守,不能陪将军一起出征了……有这样的好机会改过自新,李仆shè你可一定要自重自爱啊!”

    心眼比较实在的李克用听了郑老爷子这番“肺腑之言”,一时间颇受感动,热泪盈眶地正打算拜谢告辞,突然一愣神:这尼玛不对啊,正事还没提呐!我军的军饷怎么办?

    郑老爷子淡定坦诚地表示:“哦,那事啊,不用急,没问题,明天就到!”

    第二天,河东筹措的军饷终于送到李克用军营,共有钱一千贯,米一千斛。按李克用部四万人计算,平均每人能分到二十五个铜板,三斤米,不用问,这就传说中的打发叫花子!

    李克用大怒,郑从谠可以把他当成乞丐,但自己不把自己当成丐帮帮主啊!这几万将士可是带着极高的期望值来投奔自己的,岂能用几个钱、几斤米来打发?没办法,不让用合法途径谋生存,只有用非法途径取富贵了!沙陀军大掠汾东,河东军民大震,这下子,正中北方诸镇之下怀。

    郑从谠一面派将军王蟾、薛威出师抵御,一面紧急求救于振武镇,心有灵犀的节度使契苾璋反应神速,居然第二天就赶到太原(以当时的交通与通讯条件,如果没有预谋准备,这是不可想像的),并连破沙陀军两个营寨,遭受意外小挫的李克用挥军反击,打败振武与河东联军,契苾璋等只得退入太原死守。经历过造反失败的李克用,并不想把事件弄得不可收拾,便不攻太原,转而抢-劫阳曲、榆次,饱掠一番后,北上攻陷忻州(今山西忻州)、代州(今山西代县),然后暂时以此二州为家,自称忻代留后。

    好极了,这下独眼小李的二次谋反算是坐实了!至少李克用的对头们是这样想的。振武节度使契苾璋、大同防御使赫连铎、天德军防御使(注:抱歉,查不到此时的在任者姓名)联名上表,愿共讨李克用,由河东郑从谠提供后勤支援。

    不过吆喝归吆喝,行动归行动,这几个二流藩镇并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等待着李克用的另一个仇家,军力最强大的卢龙军表态。果然,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对李克用重现代北,也坐不住了,他率师西进,与大同赫连铎会师,进攻忻、代。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四月,两军交战,反沙陀联盟中最强大的卢龙、大同联军被李克用击败。这个结果让加盟诸藩镇颇为泄气,虽然赶走李克用仍是大家共同的心愿,但却谁也不愿意冒险冲锋在前了,而李克用除了时不时到别人的地盘抢点东西发军饷外,也不想进一步扩大事端。于是,北方诸藩镇第二次讨伐李克用的战争,便进入不战不和的僵持阶段。这显然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各方都盼望着,能有一个让大家都下得去的台阶。

    这一等又是好几个月。眼看关中战局久拖不决,杨复光终于来搭梯子了。中和二年十月,在杨复光策划下,王铎以皇帝的名义拟了两道圣旨,一份给郑从谠,请他抛弃前嫌,给李克用让让一条道;另一份给李克用,征召沙陀军南下勤王。当然也不是白征,唐朝将已被李克用占领忻、代二州从河东镇中划出,成立雁门镇,以李克用为节度使。至于沙陀军的军饷,主要将由王重荣承担,反正河中不差钱,而且李克用前来,首先也是救他的危难。

    接到正式诏书,知道自己终于由非法的叛军头目,漂白成合法的一方诸侯时,李克用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想想这几年来,从大同兵变,杀段文楚,然后四面对敌,连番恶战,到兵败蔚州,亡命塞北,经历了多少艰险?可见造反这种事实在作不得啊!

    李克用的为人,虽然有不少缺点,但也有一个突出的优点,“xìng直鲁,少它肠”,知恩图报。对于大唐朝廷这次赦罪封官,授予节帅的圣旨感激颇深,下定决心,一定要创建大功以报国恩!而且自此以后,李克用将他对唐朝的忠诚保持了一生。

    十一月,李克用留五千人守卫忻、代,命其余沙陀军分两批出师勤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避开经过河东首府太原的大道,从岚、石二州绕路,南下河中。李克用本人单独率骑兵数百,以最友好的姿态前往太原,拜会郑从谠。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郑从谠也没有再难为他,赠予名马、金银,双方终告和解。

    十二月底,三万五千多骠悍的沙陀军终于在李克用的率领下,抵达河中,参加大唐诸镇讨齐战争。他们全部身着黑衣黑甲,宛如一片裹胁着雷暴的乌云卷过原野,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李克用的弟弟李克修是大军的先头,他率五百铁骑第一批渡过黄河,与一支齐军相遇,立即发生了冲突。接下来的过程很简单,沙陀军一阵突击之后,这支齐军就被毫无悬念地彻底打败了。

    尽管这只是一次规模很小的遭遇战,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在经过这次小小的,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失败后,齐军中开始盛传,这些穿黑衣披黑甲仿佛乱葬岗乌鸦的代北军队,有多么的可怕:“李克用的鸦儿军来了,要想多活几天的,就设法避一避吧!”

    避?往哪儿避啊?已经是皇帝的黄巢,和他的开国元老们,体验过高档的贵族生活之后,大多不想再过当年那种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rì子了。何况要对付这位几年前同样是大唐反对派武装领袖的李克用,黄巢觉得自己并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当月底,黄巢将曾参与谋杀李克用之弟李克让的十余名南山寺和尚逮捕,当作见面礼,送到李克用军营,向这位沙陀统帅示好。同时送到的,还有价值不菲的大批金银珠宝,光芒闪耀,足够让这些来自代北贫寒之地,从没见过大钱的汉子们两眼发直。

    跟在两枚裹满厚厚糖衣的炮弹后面的,是大齐帝国的使臣浑进通,他原是李克让的仆从,当初大难不死,而后投降了黄巢。浑进通带来了大齐皇帝言辞恳切的和解信:你也是唐朝的敌人,我也是唐朝的敌人,咱们是一家人啊,何必自相残杀?不如携起手一起干吧!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李克用已经学聪明了很多,知道什么叫贼船好上不好下,这时候要我上,当我傻啊?所以他一点儿也没犹豫,用极致的实用主义处理了此事:一、下令将这些和尚全部处决,然后设奠哭悼李克让;二、将黄巢送来的珠宝全部收下,分赐给手下众将;三、将黄巢的御笔书信一把火烧了,打发浑进通回去报告大齐皇帝:你送来的珠宝很不错,我收下了,但你寄来的书信犯忌讳,我可不能收,以后只要送珠宝就可以了!

    随后,李克用亲率的沙陀军主力从夏阳渡口(今陕西合阳东南)渡过黄河,进驻同州,做好了开打的准备。和解?那是不可能的,你还是洗干净脖子好好等着吧!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正月初一,李克用命部将李存贞率军出击沙苑,破坏了这个rì子本该具有的喜庆祥和。防守沙苑的齐军主将黄揆,是黄巢的亲弟,大齐朝的亲王,他率部迎战,让李存贞打得大败,沙苑易手。

    沙苑告捷,令王铎大喜,他担任剿匪总司令快一年了,今天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看来用不了太长时间,自己就可以收复长安,成就不世功勋了!他立即以皇帝的名义拟旨,任命李克用为东面行营都统,期待沙陀军再接再励,再建新功。

    可惜王司令没想到,美梦从来易醒:连你王铎都能看出胜利在望,别人还会发现不了?你想居功,别人就不想么?

    正月八rì,正好是王总司令上任一周年,李儇根据“阿父”田令孜的建议,解除王铎的都都统之职,调任义成节度使,原本看起来唾手可得的丰功伟绩,就这么和王铎说拜拜了。

    田令孜说了:王铎同志担任都都统很久了,却未建尺寸之功,仅是尸位素餐而已。所有成功举措,如招降朱温、征召李克用,都是杨复光的主意。

    应该说,田令孜这次弹劾的内容,很难得的基本属实,所以李儇也象以往一样对“阿父”的话言听计从。王铎虽然非常不满,但他不是高骈,他麾下军队都来自各藩镇,自己并没有可靠的直辖武力,不可能抗拒zhōng yāng的命令,只好灰心丧气地到滑州上任去了,临行前顺便用笔杆子发了发牢sāo:

    用军何事敢迁延,恩重才轻分使然。

    黜诏已闻来阙下,檄书犹未遍军前。

    腰间尽解苏秦印,波上虚迎范蠡船。

    正会星辰扶北极,却驱戈甲镇南燕。

    三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

    看却中兴扶大业,杀身无路好归田。

第200章 必有缘故

    王铎虽然地位很高,但他是个纯文臣,没有军权在手的文臣,又没法影响皇帝,当然不会放在田令孜的眼里,发了牢sāo,该去哪照样去哪,没多话。其实田令孜是个没有把jīng明用到正处的聪明人,事实上他和王铎虽谈不上有多少交情,可也没什么仇,之所以给王相公穿小鞋,是有着深谋远虑的:

    首先,是从南北司之争考虑。所谓南北司之争也就是宦官集团和文臣集团的争权,这一争斗贯穿了大半个唐朝。田令孜要在大难之后重塑宦官团体的正面形象,保护大唐中期以来北司压倒南司的“优良传统”。败坏王铎这位目前的文臣领袖的声誉——虽然王相公的实际表现也确属平庸,声誉估计也就是一般般,靠着太原王氏的血统和自己的高文凭吃饭——可以在自己那位皇帝干儿子心里树立一项“良好”观念:看见了吧,一到关键时刻,那些只会玩笔杆子,弄嘴皮子的朝官就要掉链子,真正靠得的,还是咱们这些内臣!

    其次,杨复光的崛起,也让田令孜分外蛋疼——哦不,他已经没蛋了——他这叫纠结。虽然大家都是宦官,但杨复光与田令孜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甚至于说他们是政敌也毫不为过。但由于机缘配合,在讨伐黄巢的这一系列战争中表现出sè,使得杨复光如今不但重兵在握(这是他与王铎的最大不同之处,他有一支直辖的可靠武力),而且在诸道藩镇中树立了很高的威望。于是田令孜很无奈地发现:要继续靠打压——他以前就是这么干的——来阻止这个竞争对手的异军突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聪明的人,会通融、懂妥协。眼下的局面就是如果你无法消灭你的对手,那不妨换个思路,设法与他作朋友,这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拿掉王铎,让杨复光专功,也是田氏宦官集团向杨氏宦官集团伸出的橄榄枝。

    当然,田令孜同时也意识到,妥协归妥协,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复光的影响力超过自己,即使在藩镇那里做不到,至少要在zhōng yāng,在李儇面前,必须要保持自己第一功臣的光辉形象。

    于是,差不多在罢免王总司令和表彰杨总政委的同时,朝中宰相和三川的各地方官员突然联名上表,历数了田令孜自黄巢作乱以来的一项项丰功伟绩:首先建议并亲自护送皇帝巡幸巴蜀,挽救国家于危亡;保护了传国玉玺和历代先帝绘像,使它们免遭“草贼”的蹂躏;带头捐出家产以纾国难等等!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于田令孜这种对国家和陛下做出特别重大贡献的盖世忠良,朝廷如果不给予特别表彰,委以非常重任,那简直是伤害了广大干部群众最纯洁的感情。

    免得此情此景,李儇感动万分,当即决定,尊重广大干部群众的意见,授予田令孜一个新创造的职务,名字威风八面还嫌不够,干脆威风十面甚至十二面,叫做“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抛开名字不谈,说实权,就是说田令孜今后就是所有zhōng yāng禁军的总指挥了。当然很可惜,这个暂时只是个虚名,因为zhōng yāng禁军目前也没几个人了。但是鸡毛可以当令箭,皇帝的龙毛当然要好好利用,为此,田令孜决定在三川开始征兵,扩充禁军。他的这个行动,在不知不觉间,为朝廷未来的下一次大难埋下了伏笔。

    此时,在长安城中的大齐皇帝,可能比默默离开的王铎更加痛苦。浑进通的回报、沙苑的败报,还有不久前华州王遇兵变,赶走了皇弟黄邺、投降唐朝的报告,一起送到了大明宫中黄巢的案头,让伪齐帝黄巢又怒又惊,好个山雨yù来风满楼啊,这场暴风骤雨看样子是躲不过了!

    不过黄巢毕竟是纵横天下多年的百战流寇老江湖,可不是吓大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挽回败局,大齐皇帝斟酌一番后,作出了一个灰常爷们儿的决定: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兵力,与李克用、王重荣、杨复光、朱温等唐廷东线诸军,进行一次一举定生死的大决战!

    胜,天下胆寒;败,此生足矣!

    于是,双方都竭尽全力向同华地区增兵,至二月十五rì,齐唐两军分别集结完毕,阵容均极强大:

    齐军jīng锐共十五万之众,驻防于华州以西三十里的梁田陂,主帅为太尉中书令尚让,副帅侍中赵璋,另外功臣军使林言、京兆尹王璠、以及两位亲王黄邺、黄揆都参与征战;

    与之对垒的东线诸路唐军驻扎于沙苑之西的乾坑,计有李克用部三万五千、王重荣部三万、杨复光统率的忠武、荆南两部超过一万、朱温部数千,以及数量不详的义武军,估计总兵力接近十万,数量应该比齐军少,但因为有沙陀军在,平均战斗素质肯定要超过齐军。

    二月十六rì,由李克用打头,唐军主动发起进攻。齐军除了黄揆、黄邺引一支偏师去袭南华州外,超过十万人的主力大军全部结阵迎敌,以王璠、林言指挥左翼,尚让、赵璋指挥右翼,与李克用等诸路唐军展开殊死搏斗,自黄巢起兵以来,最大的一次会战——梁田陂大战打响!

    这次会战从中午一直打到了傍晚,齐军终于支持不住,全军崩溃,败兵遭到唐军的追杀,横尸近三十里,被斩俘达数万之众,这其中还包括伪齐朝的第三号人物,侍中赵璋。齐军真正输到姥姥家了!

    不过,齐军主力在梁田陂大败的同时,黄揆、黄邺的偏师袭击华州却获得了小胜,打败叛将王遇,重新夺回了华州。

    黄家兄弟没能轻松几天,二月二十七rì,梁田陂大战后的第十一天,完成休整的李克用大军包围华州,将黄邺、黄揆困在城中。两位齐朝的亲王一面固守,一面向兄长求救。

    长安的大齐皇帝黄巢,见形势越来越不妙,正在做两手准备。他一面派兵三万进驻蓝田,保住东南面这条逃命通道,一面再命尚让为主帅,重整败兵救援华州。李克用闻讯,采取围点打援之策,留少数部队继续包围华州,自己则率主力会同王重荣河中军,挥师西进,迎击来援齐军。三月六rì,李克用、王重荣猛击齐军于零口(位于长安之东九十五里,今陕西临潼东北),尚让败军之将难以言勇,再次被气势如虹的李克用打得大败,只能率残兵仓皇逃入长安。李克用乘胜追击,大军进驻东渭桥,并分兵进占渭北。

    这时,唐军已经推进到长安近郊,为了给黄巢添堵,李克用采取了类似于今天恐怖主义的作战方式,命康君立、薛志勤两将组织jīng锐的特种小分队,利用夜晚潜进长安城展开不间断的sāo扰xìng袭击。于是,城中齐军的粮库、军械库时时失火,落单的齐朝官员和士兵频频遭暗杀,全城人心惶惶,不可终rì。

    三月二十七rì,在唐军围城一个月之后,孤立无援的华州被攻克,黄巢的两个弟弟弃城逃走(另一说黄邺被唐军生擒),齐帝国第三次缩小成了长安城邦,而且面临处境远比上两次更加绝望。

    四月初,感到大反攻时机已经成熟的唐军京东行营统帅部(此时的事实统帅应是已是杨复光)下令,对长安发起了全面进攻。自然,在这次进攻中打头阵的军队还是李克用和他横扫天下的沙陀军,部份忠武军与河中军也参与进来,配合李克用作战,义成(此时的节度使即前总司令王铎)军和义武(节度使王处存,是李克用的亲家)军随后跟进,连原先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藩镇,见形势大好,也不愿错过打落水狗和发战争财的良机,纷纷发兵参战。

    面对内外交困、强敌压境的恶劣局面,黄巢仍不愿意退出长安,退出这座事实上已经无法防守的危城。为了保住齐朝最后一丝“正统”的象征,黄巢在长安近郊构筑了数条防线,督促齐军拼死抵抗,战况极为激烈。仅在一天之内,唐、齐两军就发生了三次会战,齐军三战三败,城外防线瓦解。

    四月五rì(也可能是八rì或十rì,各史书记载不一致),唐军各部集中了一百个都的庞大兵力(按正常编制应为十万人,考虑到太平时军官们倾向于不满编,好吃空饷,战乱时军阀们倾向于超编,以用于争霸,所以唐军参战人数可能超过十万)发动了总攻!

    因为后世有被宣传得十分著名的“百团大战”,依同一标准,这里也可以将唐军第二次收复长安的这一系列交战,称作为“百都大战”。

    攻城开始,毫无疑问,仍是李克用一如既往地冲锋在前,犹如一柄尖刀,率先突破光泰门(长安禁苑东面北起第二门),攻入了大明宫旁边的皇家禁苑!禁苑,位于长安城之北,范围广大,“东距浐,北枕渭,西包汉长安城,南接都城,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周一百二十里”,不过其jīng确范围,今天尚不能确定,还有待考古学家们的研究,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伪帝黄巢的耳力没有问题的话,他应该已经能够听见东边沙陀军疯狂的喊杀声了!看来李克用攻城,也是利用了唐大明宫突出于主城外的特点,试图来一次后世美军最爱的斩首行动。

    飞矢流箭越过高墙,已经安居深宫近两年,许久未曾上过前线的齐帝黄巢知道危险已迫在眉睫,终于也急红了眼,亲自撸起袖子,指挥齐军布阵于皇家宫阙的琼楼玉宇间,利用每一间殿堂、每一条御道的有利地形,与突入的李克用军展开激烈巷战。但此时的长安,不是两年多前的潼关,他的“御驾亲征”也无法挽回败局了!

    这一战从卯时(上午5:00至7:00)激战到申时(下午15:00至17:00),依旧是李克用军的先头军,首先占领望chūn-宫升阳殿(位于大明宫正东),齐军在禁苑的防御再次溃败。虽然仍是心有不甘,但黄巢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长安,我的dì dū,终于还是要和你说再见了!

    随后,黄巢下令放火焚烧大明宫和周边禁苑,全军撤出长安,向蓝田方向突围。从广明元年十二月初到现在,黄巢占据长安共计两年零四个月。

    从两军主要交战情况来看,黄巢在皇宫纵火的主要目的,应该还是利用大火阻挡追兵。当然也不排除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有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留给别人”的恶劣想法。但黄巢虽然是个几乎没有人xìng的杀人狂魔,但这里还是要公道的说一句:此时可能xìng不是太大,因为位于长安主城墙内的太极宫、兴庆宫等未受波及,从黄巢逃亡方向推断,他应该要路过兴庆宫。

    而冲进城的各路藩镇军队们,也同样军纪败坏,抢掠、jiān-yín、烧杀这些传统保留节目,也不厌其烦地一再上演。想想看,一个完好的皇宫有什么用?只供皇帝一人享乐罢了,于我们有何干?于是,为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了在抢夺皇宫的珍宝和美女之后毁灭罪证,攻进皇宫的各藩军队也乐于见到大火漫延。没有一支打着大唐旗号的军队来拯救大唐的皇宫,甚至说不定还有人帮忙多添几把火,让它烧得更有效率,美丽的皇家园林,完全被烈焰与浓烟掩盖。至于已经成为忠臣的李克用,就别指望他这种一心军功的好战分子居然还能想得起来要保护文物了。

    黄巢起事以来,空前激烈的“百都大战”结束了,明眼的人都能清楚看出:输家是大齐,但赢家,也决不是大唐。

    齐军逃离了长安,大明宫还在燃烧,这座已经渡过了二百多年风霜雨雪的华丽宫城,这座规模比明清紫禁城大了足足四倍的巨大皇宫,这座曾见证过“万国衣冠拜冕旒”之盛世繁华的巍峨殿宇,就这样在熊熊的祝融之焰中,大部份化为了灰烬,给后世留下的,只是断壁残垣,和野草漫漫。

    如rì之升,则曰大明,当这个名字就象征着无限荣光的建筑群消逝于世间,大唐皇朝曾经的辉煌与荣耀,也如西落的夕阳,确凿无疑地,逝去了……

    rì落长安,暮sè苍茫,前路漫漫,来rì苦长,闻者惊心,言者心伤,煌煌大唐,殒逝远方,群魔共舞,貔貅嚣张,生灵涂炭,神州血染,何求彝鼎,祭我国殇!

    此战之后,杨复光为收复长安所作的造捷露布中明确提到:“雁门节度使李克用神传将略,天付忠贞,机谋与武艺皆优,臣节共本心相称。杀贼无非手刃,入阵率以身先,可谓雄才,得名飞将。自统本军南下,与臣同力前驱,虽在寝餐,不忘寇孽……自收平京阙,二面皆立大功,若破敌摧凶,李克用实居其首。其余将佐,同效驱驰……”

    出名的、得好处的很多,其中以李克用为最,但前任唐军总指挥王铎呢?几乎无人与闻。

    李曜心里明白,敬翔拿此来说事,其中必有缘故。

第201章 竟是如此

    李曜如今冒充的是王氏子弟,对于自家这位先帝时期的宰相、朝中文臣领袖,无论如何也必须加以维护。只是这王铎老先生做官虽然不差,可那做事的能力——主要是在平叛中表现出的军事领导能力——委实有些让人挠头。

    不过李曜毕竟是李曜,不敢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但起码也能说成灰的。他前后一思量,顿时便有了主意。当下便道:“听敬尚书之言(敬翔此时的最高官位是检校礼部尚书),似乎对昭范族公(指王铎,其字昭范)不甚了解……敬尚书也是名动汴梁之高贤,这看人品人,还需全面才是。”

    敬翔见李曜年纪轻轻,居然一开口就带着教训自己的口气,不禁哂然,道:“如此倒要请教王郎君,对这位王昭范公,如何才算是看得全面,品得全面啊?”

    李曜淡然一笑,道:“昭范族公祖籍太原,这不必说了,但想来敬尚书也该知晓,他这一枝,如今被称为画溪王氏。东阳画溪王氏若要追溯,当从王恕开始,他曾任扬州仓曹参军,于是定居在扬州。其子王播,官监察御史、诸道盐铁转运使、京兆尹、节度使、中书侍郎、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司空,尚书左仆shè等职位,封太原郡公;三子王起,官中书舍人、集贤殿学士、太子少师、观察使、节度使、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判度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左仆shè,封魏国公。次子王炎之子王铎,官驾部郎中、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判度支、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检校尚书左仆shè,右仆shè、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诸道行营都统,太子太保,检校司徒,封晋国公……这可是一门三相,天下称羡。我太原王氏为其祖籍郡望,与有荣焉。”

    敬翔撇撇嘴:“王氏子弟,入仕何其易也。”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敬尚书贡举路难,某亦有所耳闻,然则王氏子弟万千,为何便偏偏轮到他这一门?尚书此语,未免失了气度。也罢,此事涉及某家族亲,某今rì便为尚书说道说道,以正视听。”

    敬翔面无表情,张王妃却道:“且慢。”然后朝李曜笑笑,道:“王先生博学广文,所言必是奴等未知之事,不若且请高坐,细细道来可好?”

    李曜还以为她是来打圆场,想不到却不是,不过还好,至少不是来以势压人,那自己倒也就不怕什么了,当下便略微寒暄两句,在客席就座。

    待大家都各自坐好,李曜便道:“说昭范族公一人,如画楼阁而只现一角,不足道也。这三位相公,须得同时而论。”

    于是,李曜便开始侃侃而谈起来。在他口中,用不同角度品评了王铎家的一门三相:

    王播,字明扬,生于乾元二年,卒于唐大和四年,贞元十年考中进土,同年又应制举贤良方正科,成绩优异,补盩至(今陕西西周至)尉。在任期间,王播剖断狱讼,明察秋毫,深得御史中丞李汶的赏识,被推荐任监察御史。当时,官场黑暗,政治**,贿胳公行。王播身为监察御史,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曾冒着丢官的危险弹劾并罢免了犯有贿赂罪的云阳(今陕西境内)丞源咸季,擢升为侍御史。

    贞元末年,王播因得罪骄横的京兆尹李实,被贬为三原(今陕西富平西南)县令。他在任职期间,县中豪强犯法,也以法绳之,不予宽宥,年终考课,政绩为“畿邑之最”。

    顺宗即位,任命王播为驾部员外郎。他执法严明,严厉打击不逞之徒,政绩突出。擢任工部郎中、知御史杂事。后来,王播出任长安县令。当时,正值关中饥荒,诸镇禁止粮食出境。王播奏明朝廷,下诏令各地赈援畿辅,关中地区的老百姓赖以渡过饥荒。

    元和五年,王播出任御史中丞。十月,任京兆尹。当时京畿重地屯有诸多禁军,军人出入属鞬佩剑,耀武扬威。盗贼混杂其中,剽劫作jiān盛行,治安状况一片混乱。王播奏请皇帝严禁军人携带军械出入,诸王驸马权豪不得在京畿豢养鹰犬以及设置畋猎之具。自始jiān盗弭息,深得皇帝赏识。

    元和六年三月,轉刑部侍郎,兼任诸道盐铁转运使,负责运送朝廷征收的财赋收入,因其政绩突出,为同僚所称赞,并多次得到皇帝的表彰。

    元和九年,唐宪宗下令讨伐淮西强藩吴元济,各路官军紧急出动,军需供应异常紧张。兼任盐铁转运使的王播推荐深通“泉货盈虚”的程异为副使,驰赴江淮督促财赋,朝廷对淮西用兵三、四年而“兵得无乏”。王播对淮西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

    元和十三年,王播受宰相皇甫缚的排挤,调离zhōng yāng,去任偏远的剑南西川(治所在今四川成都)节度使,他所兼任的盐铁转运使一职由程异继任。

    长庆元年七月,jiān相皇甫缚遭贬逐,王播调回京城任刑部尚书,复领盐铁转运等使。十月,任中书侍郎,平章事(宰相)。长庆二年,王播调任淮南节度使,时值淮南遭受特大早灾,老百姓穷困潦倒,他一心只想着为朝廷办差,对百姓疾苦关心较少,但比较注意水利工程的维修和兴建,使漕运从此畅通无阻。

    宝历元年,王播回京任检校司空。太和元年六月,拜尚书左仆shè、同平章事。太和二年,进封太原公、太清宮使。

    大和四年正月,王播患喉肿暴卒,时年七十二岁。文宗为之废朝三rì,赠太尉,谥曰“敬”。

    王起,字举之,生于唐上元元年,卒于唐大中元年。贞元十四年中进土,任集贤校理,后应制策直言极谏科,授蓝田(今陕西蓝田)尉,后调入zhōng yāng历任殿中侍御吏、起居郎、司勋员外郎,直史馆等职。

    元和十四年,王起以比部郎中知制诰。长庆元年,正授中书舍人,曾多次上疏劝谏唐穆宗不能耽于郊游,要以国事为重。当年,朝廷考课政绩,他为第一。同年,朝廷开科取士,礼部侍郎钱徽公开受人请托,唐穆宗命王起与同僚白居易对所录取的士子重新复试,淘汰者大半。钱徽被免职。由王起代为礼部侍郎。

    文宗即位以后,其兄王播升宰相,为避嫌疑,王起改任兵部侍郎、集贤殿学士。大和二年,王起出任陕虢(治今河南三门峡)观察使,大和四年调任尚书左丞。这年,他的兄长王播去世,王起哀痛yù绝。

    王起曾任户部尚书、判度支。他经过详细周密的调查了解,得知灵武、邠、宁一带荒地很多,就命当地驻军实行营田,为国家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大和六年,王起调任河中尹、河中晋绛节度使(治今山西永济)。时值当地蝗灾泛滥,米价腾贵,不法jiān商又乘机囤积居奇,百姓生活非常困苦。王起约法三章,禁止私人储粮超过30斛,余粮必须出籴,否则以对抗罪论处。有一个神筑军将士倚仗宦官权势,公然藐视法令,王起坚决予以制裁。于是,那些囤积粮食的人家纷纷抛售余粮,市场粮价马上稳定下来,人民才得以度过饥荒。大和七年,王起升任兵部尚书,次年,出任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治今湖北襄樊)。王起上任后,派李业巡查各郡,主持修复各地倒塌的堤坝,又颁布《水法》,令当地人民遵守。不到一年,这里又恢复了昔rì鱼米之乡的繁荣景象,水患灾害也得到有效的控制。

    大和九年冬,李训、郑注等发动的旨在消灭宦官的“甘露之变”失败,宦官肆虐,滥杀无辜。王起被罢夺判度支之职,降任太子侍读。由于唐文宗耽湎于文学,嗜好古文,王起以知识渊博入翰林院,讲经论史,历任太常卿,礼仪使、太子少师等职。唐文宗去世,王起充任山陵卤簿使,宦官枢密使刘弘逸、薜季稜yīn谋发兵废黜刚即位的唐武宗。王起得知这一紧急情况,密奏唐武宗,诛灭了这些罪大恶极的宦官。王起因功起任为东部留守,封魏国公。

    会昌元年,王起调任吏部尚书,三年,知礼部贡举,四年拜右仆shè,复知贡举。王起曾先后四次主管科举考试,所举皆当代辞艺之士,有名于时。时人评价他举士jīng鉴徇公。同年秋,王起调任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治今陕西汉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使相。赴镇上任之rì,唐武宗特在延英殿为他饯行,说,“宰相无内外。公,国耆老,朕有阙,当以闻”。大中元年,王起卒,年八十八岁。朝廷为他举哀三rì,追赠太尉,谥文懿。

    敬翔指责的是王铎,所以李曜辩解起来,最关键的一人自然还是王铎。李曜对王铎的介绍,可就不同一般人的理解了。

    在李曜口中,王铎是这样的:其字昭范,生于唐元和中期,卒于唐中和四年。其父王炎,官至太常博土。王铎于会昌初年中进士,累迁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后为白敏中征辟入西川节度使府。大中初,由地方调入zhōng yāng任监察御史。咸通元年以后,王铎历官驾部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判度支、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职。

    王铎居官以清廉闻名。唐末科场风气败坏,贿赂请托公行。王铎任礼部侍郎,主管科举贡士两年,专以奖拔后进为务,唯贤是举,“所取多才实士”,“时称得人”。

    咸通十二年,王铎官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为免遭当时的执政宰相韦保衡的迫害。主动向唐懿宗上书请求免去宰相职务,得到批准,于是以检校左仆shè,出任汴州刺史兼宣武军节度使。说到此处,李曜还笑了一笑,道:“所以说,昭范族公还算是朱令公之前任。”

    敬翔依旧面无表情,张王妃倒是笑了一笑,看看敬翔,却也不说话。

    李曜也不以为然,他对王铎的“平反”,说到这里也就是关键时刻了。他是这么说的:乾符二年,巢贼之乱爆发,很快发展成燎原之势。经宦官田令孜和重臣郑畋交相推荐,王铎被调回zhōng yāng担任了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的职务,主持朝廷的rì常工作。他在当政期间,整顿朝纲,“练制度,智虑周密,时论推允”。乾符六年,黄巢乱军攻克广州,接着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此时,王铎自告奋勇向朝廷请求督率诸军,前往镇压。唐僖宗当即批准了王铎的请求,任命他为门下侍郎,兼领荆南节度使、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领兵驻扎江陵(今湖北江陵),扼制乱军的北进。

    王铎到任以后,虽然做了一些备战工作,“益募军,完器铠”,另外又对人民实行怀柔政策,“绥怀流散,完葺军戎”,但是,“南方糜烂久矣”。所以,到了乾符六年十月,黄巢亲率大军自桂林顺湘江乘船北上,连下永州、衡州,很快又攻克湖南重镇潭州之时,王铎正坐镇江陵,他本打算与乱军作一较量,不意潭州这么快就失守,自忖江陵也难保,“未免遭受更大损失,挫伤士气”,只得弃城撤往襄阳。乱军进至潼关时,王铎又参加了拦截乱军的行列。中和二年正月,僖宗正式任命王铎为侍中、兼中书令、滑州(今河南滑县)刺史、义成军节度使,充诸道行营都统,率三万兵马,屯于周至,移檄天下,摆开了与乱军决战的架势,又征召李克用的沙陀兵,对黄巢乱军实行围剿镇压。在官军的长期包围下,乱军的处境rì益困难,中和三年三月被迫撤出长安。王铎指挥官军收复京城,因功进封为晋国公。

    就在王铎大功告成之际,宦官田令孜yù使功出于己,于是在唐僖宗面前说了王铎的许多坏话,使王铎的相职再次被罢,并从前线调回,令他以义成节度使(驻地今河南定陶)还屯河南。中和四年,王铎又被改任为义昌(驻地今河北沧州)节度使,当他行至高鸡泊(今山东恩县境内)时,遭到了魏愽节度使乐彦祯之子乐从训的伏击,王铎及家属佐吏尽皆遇害……

    原本,话说到这个份上,王铎基本上算是被李曜平反了,纵然王铎的指挥作战的确不怎么样,江陵失守显然有着王铎的责任。但是说话是一门艺术,按照李曜这样的说辞,也未必说不通。毕竟当时王铎手中的兵力,与锐气正盛的乱军交战,确实比较困难,而且一旦江陵战败,对于军心的挫动也确实很大。再有一个原因就是,一旦王铎在江陵战败,朝廷当时可以用于抵挡乱军的兵力,势必更加捉襟见肘。这么说来,王铎的弃城而走,也可以用后世著名的一个词来表述:“转进”。

    这事情,一旦要这么分析,那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平反到了这个地步,按说已经够了,但李曜偏偏还嫌不足,又道:“至于方才敬尚书说昭范族公一门三相仅仅是因为姓王,乃借我太原王氏之力,此论实是大谬不然。勤奋好学,才是一门出三相之关键。王播、王炎、王起三兄弟的曾祖父王璡,乃是嘉州司马;祖父王升,曾任咸阳令;父亲王恕,任扬州仓曹参军,家资原因殷实,但由于年幼丧父,家中并不宽裕。是以大郎王播为了求取功名,不得不到扬州昭惠寺木兰院寄食,故有了‘饭后钟’的尴尬境遇。然则他们并不气馁,相互激励,奋发图强,是以王播、王起先后于贞元十年、十四年擢进士第,王炎也于贞元十五年登进士第,一门三进士,名噪一时。大诗人白居易曾赞曰:‘昆弟三人,不十年而五登甲科,时论荣之’。王炎之子、昭范族公王铎,也是靠自己的努力,于会昌初年考中进士的。”

    李曜朝西(长安方向)拱了拱手,又道:“再有便是,忠君敬业乃是三相的做官原则。王播、王炎、王起三兄弟及王铎、王式、王镣等人进入官场之后,都能做到忠君敬业,敢于直言,清正廉洁,不敛私财,为国为民办了许多实事,对朝廷都作出了重要贡献。如王播,兼任盐铁转运使多年,为朝廷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使朝廷对淮西用兵三、四年而‘兵得无乏’。‘自淮南入朝,进大小银碗三千四百枚,绫绢二十万匹’。王播虽然手握国家财政大权,但本人并不敛私财,其弟王起为臣时贫不能自存就是例证。

    王起任中书舍人时,曾多次上疏劝谏穆宗不能耽于郊游,要以国事为重。他任河中尹、河中晋绛节度使时,当地蝗灾泛滥,米价腾贵,为了平抑米价,他‘严诫储蓄之家,出粟於市,隱者致之于法’,市面粮价得以稳定,使百姓顺利度过了饥荒。

    至于昭范族公王铎,更是在巢贼之乱已成燎原之势的情况下,在宰相位上,兼领荆南节度使、诸道行营兵马都统,率军与黄巢乱军周旋,最终指挥官军打败了黄巢乱军,收复了京城长安。当然,‘三相’为官时虽然忠君敬业,为朝廷作出了贡献,但由于朝中党派之争非常激烈,仕途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受到的排挤打击,有时是难以想象的,‘三相’中的王播、王起都能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不断地化解矛盾,逐步取得皇帝和同僚们的信任,做到善始令终。王播、王起逝世时,朝廷都为其废朝三rì,赠太尉。最可惜的,便是敬尚书口中的这位,昭范族公成了党派斗争的牺牲品,死于非命。”

    李曜说到最后时,张王妃朝敬翔看了一眼,敬翔看似毫无察觉,却偏偏轻轻点了点头。

    张王妃露出一丝笑容,待李曜说完,当下便道:“王先生说得甚是,奴家虽不懂国家大事,却也以为王相公当rì,实乃朝廷中流砥柱,王相之逝,是祸非福。”

    李曜微微一怔,下意识朝敬翔望去,却见敬翔居然换了一副笑脸,拱手道:“王先生高见,某亦心服也。”

    李曜心中暗叫厉害,这敬翔兜了老大的圈子,竟然是试探自己的身份!人说敬翔是朱温最主要的谋士,心思细腻,一步三计,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若非自己与王氏交情匪浅,深知王氏内幕,方才这一下,只怕就要露怯,被他们怀疑这个“王照”的身份乃是捏造,好险!好险!

第202章 多谋无断

    “启禀王妃,那王照先去辛家楼吃了一份糖醋熘鱼,然后便带着自家书童往大相国寺游览去了。”

    张王妃端坐案后,思索片刻,道:“那他的随行,可曾找到?”

    一名小校单膝跪地,低头答道:“回王妃,正如杨家娘子所言,他的随行一共十余人,如今全在盈香妙坊中休息。”

    “哦?他去大相国寺居然没带随从,只带了一个书童?”张王妃似乎有些意外。

    那小校道:“是。”

    张王妃转头朝敬翔看了一眼,问:“先生如何看?”

    敬翔捻须道:“一般来说,当是这位王郎君为人洒脱,不以随行排场而自得。”

    张王妃淡淡道:“那若是不一般呢?”

    敬翔笑了笑:“那自然是这位王郎君别有用意。”他见张王妃并不说话,知道她对这个打哑谜的回答并不满意,便继续道:“这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此人故意如此,来显示其作风习惯乃有贤士之风,这可能是希望引起节帅王府的注意……那就是说,他有自荐之心。”

    “其二,此人心怀叵测,因担心我等识破,故将自己随从支开,以免目标过大,这样的话,他随时可能趁乱而走。”

    张王妃蹙了蹙眉,摇头道:“他一介书生,在我宣武军之根本重地,再如何心怀叵测,又能翻得起什么浪来?再说,这一个书生,就算真是有所居心,担心被我等识破,随时打算遁走,那他就更不应该将他的随从支开,否则他还能只靠一个书童就从汴州逃脱吗?”

    敬翔点头道:“王妃所言甚是,某亦很难相信。之所以这般一说,只是因为如今之河东,似他这般年纪,偏又有这等才情、这等见高官而毫不拘束之洒脱者,实在遍查而不得……”

    张王妃忽然摇头道:“那也未必,那位报国岂止玉门关的李洺州便该有此才情,也正如这般年轻,只不过那李正阳毕竟位尊职重,自然不可能白龙鱼服跑到我汴州来而已。”

    敬翔笑着颌首,道:“正是如此,是以某才有些诧异,深觉不安,以为其乃别家苏秦、张仪之辈,这才出言相探。”

    张王妃露出一丝笑容:“先生只怕也未曾料到,居然换来他如此长篇大论?”

    敬翔却收了笑容,正sè道:“王妃,方才王当空那番话,虽然我等皆知,实在过于给王铎面上贴金,但王妃可曾发现,在他说的时候,那些话我等其实根本无从反驳。”

    “嗯?”张王妃迟疑片刻:“那便如何?”

    敬翔一脸肃然,道:“那便是说,此人深研纵横之道,一张利嘴,犹如郦食其在世,此等人物,王妃不觉得有些可怕么?”

    张王妃悚然一惊:“为何?”

    敬翔冷笑道:“李克用,明公之宿敌也。其所长,兵jīng将猛,勇悍无双;其所短,重武轻文,策士寥寥。某十年前便劝明公八字箴言:‘内养外扩、yù鸦则慎’,也就是内修文治、养生息;外练jīng兵、扩治地。如今十年过去,明公与李鸦儿已可并论北国双雄。为何李鸦儿纵横天下,却被明公迎头赶上?因为李鸦儿重武轻文,好比缺了一条腿走路,而明公文武并重,自然一路顺风,迎难而上。然则,若今rì这王当空已然进了并帅幕府,那么将来李鸦儿麾下便不只是有盖寓一人可以为其献策……更何况,王氏若有一人入李鸦儿幕府,则必然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张王妃吃了一惊:“若非先生提醒,奴今rì必误大王之事矣!先生,既然如此,可是要将这王当空……请来?”

    张氏虽然贤惠,但毕竟是朱温的妻子,自然是以朱温的立场来做事,一听敬翔如此说法,立刻便问是不是要断然处置。

    然而敬翔却摇了摇头:“王妃且稍安勿躁。”他略微思索片刻,道:“李鸦儿立足太原十年,太原王氏仍未明目张胆与之联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等此时都不宜过于冲动,一旦轻举妄动,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

    张王妃急道:“可李克用已然开始迂回转进,用了李正阳这么一着妙招,辗转与王氏拉近关系,一旦今rì这王照果然是惊世大才,将来李克用凭着李正阳的能耐,将王氏收归麾下,则王照必是我汴州大敌,届时这王照早已不在汴州,我等岂非悔之晚矣?”

    敬翔仍是摇头:“李正阳虽与王氏交好,王氏如此力捧李正阳,除了李正阳确有过人之才外,也未必没有给李克用面子之意,然则王氏毕竟千年望族,其行动必然不会仅仅为了一人而改变。李正阳要拉拢王氏入沙陀门下效力,单是这门第相差,中间便还有许多事要理清……王照纵然有才,毕竟年轻得很,想要在短期内进入李克用视野,未必那么容易。”

    张王妃迟疑道:“那依先生之见,如今我等对这王当空,该是如何处置?”

    敬翔沉吟片刻,断然道:“若王照果然有过人之能,则其往大相国寺一行,多半便是故意观察我等将有如何举措。某虽不知他对最坏的预计留有什么后手,也实在想不出他一介书生如何在我汴州凭空遁走,但某却敢肯定:若他果然有才,必然自信可以走脱,若他并非真有所能,我等抓他来此,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打草惊蛇,诚然不美。因此,为慎重起见,不如先加强监视,确保他的行踪一直在我等掌控之内。再往后嘛……再视形势而定不迟。”

    张王妃果断道:“好,就依先生之计!”她转头对那小校道:“你可听见敬尚书之言?立刻安排下去,加强监控,但不得露面,不得引起王照的怀疑。”

    “是,王妃!”那小校匆匆一礼,立刻转身去了。

    ------------------------------

    大相国寺始创于北齐天宝六年(555年),其寺址原为战国时期魏公子无忌之故宅。寺院初名建国寺,后毁于战火。唐长安初年(701年),高僧慧云云游至汴州,夜宿繁台,看到城内汴河有紫气冲天,天明徒步河岸,又见此地澜漪中有天宫影,参差楼阁九重仪象,如弥勒佛之兜率宫院,慧云随发愿建寺。后所督造的弥勒佛像,大放金光,照彻天地,震动人心。巧合的是,睿宗皇帝是夜也于梦中感通宝像奇瑞,且灵应肇发,大有感悟。

    为纪念自己由相王龙飞称帝,应其祥瑞,睿宗帝御笔赐名,对大相国寺以特别眷顾,使其极尽造化,风光莫比;另一方面,汴州自古便为大梁故都,天下要冲,至唐代虽为河南道统辖下一地方单位,但自从隋代开通济渠以来,更为“水陆都会”而名扬天下,商贸和文化活动均十分频繁和发达,堪为地灵人杰。朱温这些年来在汴州并未大兴土木,而是以夯实统治基础为己任,劝课农桑、发展贸易,休养生息,因而大相国寺的香客、游人越发多了起来,香火鼎盛。

    这个大相国寺就是后世开封的大相国寺,李曜是来过的,不过地点和名字虽然一样,但两次来看,这寺庙给他的感觉却全不一样。

    大相国寺出名于唐代,而兴盛于宋代。相国寺的前身为建业寺,根据历史记载,公元712年,睿宗李旦感梦于建业寺,为纪念自己由相王而荣升皇帝宝座赐建业寺为大相国寺,并亲书牌额一桢悬挂于山门之上。

    中国的最高领导人题字此前未见记载,从唐睿宗开始愈演愈烈确是事实,仅相国寺就有宋太宗、徽宗和清高宗几位皇帝提过字,这是题外话。但李曜当年一直不明白:唐时的国都在长安,也就是后世西安,而此时的开封明教汴州,充其量也仅仅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地级市,建业寺也只是这普通城市中的一个普通寺院而已,那为何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皇帝会感梦于此?好在有文献留存下来。

    透过唐朝李邕“大相国寺碑”和宋朝和尚释赞宁的“唐东京相国寺慧云传”,剥去迷雾我似乎隐隐可以看出一点脉络和真相,用现在人的话讲叫“炒作”,更商业一点的词语叫“策划”。这样的推测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甚至有些得意。现在人所使用的作秀、炒作,原来在我们祖先那里却早已被运用得炉火纯青了。所谓古为今用,终于为现代的炒家们找到了鼻祖。

    人物永远是事件的主角,炒作这件事情的主要人物叫慧云和尚。故事是这样开始:有一天傍晚,百无聊赖的慧云和尚在繁台(繁塔所在地)之上徘徊,忽然就看到汴河的北岸仙雾缭绕,佛宫隐隐,好一派西天极乐世界的景象。慧云和尚大受感动,认为佛祖将降大任于己,暗示自己,决心为佛作一项有意义的事情。于是按着佛的指引找到了这片地方,购得郑姓庄园建立了建国寺。同时又到濮阳的报业寺化缘得来钱,一次成功的铸造了一个金身丈二罗汉。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或者慧云和尚仅仅靠着佛祖的暗示修建了寺院,铸造了佛像弄个主持当当,作个一把手,也就没有以后的大相国寺的名扬千古了。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此时大唐刑部派出的访风史官员正在汴州城内进行取缔无证寺院的工作,没有名额的寺院所铸的铜铁像罗汉们也面临着被销毁的危险,说不定建业寺也被面临这样的情遇。此情此景令慧云和尚无限的伤心,抚摸着大佛泪流满面。

    绝境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就是机遇,走投无路的和尚或许佛的指引,或许另有启示。

    但是接下的事情就有些蹊跷了:据传听到和尚的哭泣,大佛发出阵阵光芒,而此前曾经反对大佛的谤言者们也口生疔疮或舌伸出口外不能言。于是在某个不知名者的告诫下,找到慧云在大佛面前表示忏悔,结果立马转好如初,并自愿到寺院为寺奴。

    这样的事情当然很奇特,奇特的事情总是能够引起轰动,马上汴州城内传的沸沸扬扬。这样的奇事当然会在第一时间内被报告给上级大员,于是访风史们立即写成奏折上报给皇帝。

    此时的睿宗皇帝刚刚把皇帝的宝座从自己的侄子手中夺来,也许正需要一种机会来显示自己的不同,于是另一个策划在京城的皇家大院内产生了,自己的梦想恰恰就感应在远在数百里的旧都大梁城内,亲书匾额改建国寺为大相国寺,并立即命特使送达汴州城。

    从此以后大相国寺也就变成了国家级名寺,不但香火旺盛,寺院有皇帝派拨的专款,就连和尚们也享受着zhèng fǔ的津贴,小rì子过的悠哉悠哉,慧云和尚也因为此次成功的策划活动成为一代名僧了。

    到了宋代,随着开封成为世界最繁华的国都,大相国寺也一跃变成了大宋皇家的寺院了,不但在此做法事,皇帝的家人们也在此举行生rì、接待外宾活动。这还不够,大相国寺还变成了全国最大的文化娱乐中心和商贸中心。

    据当年李曜来旅游时导游的介绍,大相国寺“祖上很阔”,地有千亩之巨,僧有上千名之多,院有多所,周边的附属寺院林林总总,每rì佛号声声,霜钟响起连绵不绝,而成为rì后一景所谓“相国霜钟”也。寺院每月开放五次,唱歌唱戏的,耍把戏卖艺的,贩衣服卖药的,卖各种各地小吃的,好不热闹。俗人忙着,梵人们也闲不了。寺院的和尚们忙着开店,忙着收房租,更有甚者忙着作和俗人一样的营生,各sè各样的买卖不尽相同,最奇特竟有一个叫惠明的“大师”,做得一手好烧猪肉,竟成为一绝,众人争相购买。

    文的有,武的也要有,想当年水浒传中响铛铛的花和尚鲁智深也竟然只谋到一个看菜园的职务,可见大相国寺内肯定人材济济,至于得到的高僧也是车载斗量,甚至还有来自国外的洋和尚。也许有了这样的基础和文化的传承,大相国寺毁了建、建了毁,在来来往往千百年来的朝代的变更中仍然屹立在这旧都的闹市中,在喧闹的红尘中半僧半俗的生活,这样的rì子一直到民国的某一天嘎然而止。

    民国时期的大相国寺已经有些破败了,原来老院子的四周被居民占去了许多,使本来宽大的寺院变得狭小。不仅仅如此,既便是存下来的殿舍也有些破旧,大雄宝殿上长满了瓦楞子,八角琉璃殿掉了一角,前面的山门有点摇摇晃晃。既然都民国了,从前的好rì子当然也就不复存在,寺院里还有八十多名僧众勉勉强强的靠着收些租金和香火钱度rì。某天的早上,天气有些晦气,主持叙慧晚起了许多,度着步子来到山门口想看看是否需要修一下那残旧的山门。忽然就看到门外的广场上站满军队,乌黑的枪口直对着寺院。叙慧有些慌乱,颤抖的想问个究竟,一个长官模样的军人来到面前大声地宣布:奉督军冯玉祥将军的命令,大相国寺被接管了,寺内和尚限期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全部撤离。

    那一年是公元1927年,冯玉祥主政河南,第二年相国寺被改为中山大市场,这座千年的古寺成为一个商业文化场所。再往后……是我大天朝,灰常灰常和谐,就不提了。

    李曜一边走,一边心中想道:“炒作是个好手段,就像王氏炒作我的文名,就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手段,我如今似乎也有必要考虑弄点东西炒作一下,也好……”

    正念即如此,忽然听见身边的憨娃儿悄声道:“郎君,周围有十二个人在监视我们,分成三队,除了原先就有的那一队尾随,还有一队把住大门,一队散开在我们前面……”

    李曜微微露出一丝嘲讽地笑容:“敬翔果然有些能耐,只可惜,多谋无断。”

    憨娃儿楞道:“郎君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

    李曜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不是夸,也不算损。”

    憨娃儿莫名其妙:“那郎君的意思是?”

    李曜仰头看了看天空,笑得轻松自在,悠然道:“我笑老天不肯让我这么早死。”

    憨娃儿更不明白了,挠头道:“郎君说的,俺听不懂。”

    李曜看着他,摇头一笑:“运气,运气而已……若是朱温今rì未曾离汴,我必丧命于此。”

第203章 汴梁旧事

    李曜这句话可不是胡说八道,若是朱温在此,并且目睹今rì之事,以他的个xìng,不管能不能肯定他这个“王照”是真是假,也不管王家是不是已然与李克用联合,只要他觉得此人不会为其所用而今后又有可能对他产生危害,那么他是一定会断然下令抓捕,甚至当场斩杀,以不留后患的。

    李曜忽然叹息了一声:“你想,当年朱温在上源驿便敢yīn谋暗杀吾王,那时节,大王正可谓是横扫千军如卷席,威震天下无人敌!而朱温呢,前脚还靠着大王给他赶跑黄巢,后脚就敢如此行凶忤逆,试问若是他今rì仍在汴梁,我这颗人头,还保得住么?”

    憨娃儿咧嘴道:“朱温若在倒好!他要是敢派人来害郎君,俺就进他节帅王府活剐了这偷锅贼!俺听史都虞候说了上源驿的事,深恨这朱温天良全无,只恨未在战阵上碰见,不然俺定要拿了他的脑袋当夜壶用!”

    李曜一怔:“国宝与你说过上源驿之事?”

    憨娃儿点点头:“俺听郎君和许多同袍都说白袍将史敬思厉害,想起史敬思将军虽然殁了,但他儿子正在俺们飞腾军,就是史建瑭史都虞候,那敢情方便……俺就去问他,看他耶耶史敬思有多厉害。”

    “然后呢?”

    “然后?嗯,史都虞候听了,就请俺坐下吃酒,再然后,就讲了上源驿之事。”

    李曜心道:“我知道的上源驿还是史书版,想不到你居然还知道了原版,这不科学啊!”当下问道:“他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憨娃儿忽然眉飞sè舞,点头道:“记得记得,俺听故事保证不会记错!”

    李曜忍住笑,道:“那你说给我听听。”

    憨娃儿一听自己还有机会给郎君说故事,颇为欢喜,忙不迭点头道:“好叻,郎君要从哪里听起?”

    李曜一怔:“你们说了很长?”

    憨娃儿道:“那是,从大王还在yīn山外猫着的时候就说起,然后说出兵,说节度雁门……最后才说到上源驿。”

    李曜忙道:“那太长了,就说上源驿……就说大王追黄巢,兵困马疲,在汴州落脚,从这儿说起就行了。”

    憨娃儿点了点头,想了想,道:“当年我军重创伪齐于屯沙苑,又攻入长安,再解陈州之围,大王渡汴河追赶黄巢,一直到封丘追上掉尾的,赶杀无数;再追到大河边,又沿着河追赶的几十里,斩杀万余人。那时我军自许州开拔,到此二rì两夜骑行五百余里,连经几番战斗,早已人困马乏,前锋仅不足千人而已,没有带足干粮。大王于是宣谕部众:‘先回汴州找那朱朱温打些饥荒,再来追赶不迟。”遂转道汴州。”

    李曜一听这开头就知道,憨娃儿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话,虽然从这语气来判断,也肯定不是什么文人雅士说出来的,但也不会是憨娃儿能说出来的,其中有些用词明显是史建瑭的原话。

    他也不开腔,就等憨娃儿继续说。憨娃儿见李曜不说话,便继续道:“朱温率军出城北的封丘门迎接,邀请大王并监军陈景思赴宴上源驿,犒劳河东军,谢其助军灭贼。刘王妃(此时还不是王妃,但憨娃儿弄不明白这么详细)私下对大王说道:‘奴观那朱温jiān诈多谋,司空荆门上了他一回当,入长安时也没杀得了他,今rì还是小心为是,不如拒绝赴宴,求些粮草也就是了。’

    大王道:‘夫人多虑了,前rì之争,乃是因为我与他为敌,而今rì我与他同朝为臣,他怎敢生谋害之心,况且他这一番好意,某料也是感恩而发,不便拒绝。我带上诸将与护卫便是,有史白袍在,某自是无恙。”刘夫人知道丈夫脾气,不好再劝,只暗中嘱咐诸将多加小心,勿要多饮酒。

    这天,天空中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乌云,遮不住火辣的太阳,燥热的天气中,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和躁动。

    听着憨娃儿一下子史建瑭语气、一下子自己的语气轮番讲述,他的脑子里呈现的是这样一副场面:

    汴州节度使朱温,一身豪贵的甲胄,外罩猩红战袍,满面堆笑地下了马走到了李克用的马前,拱了拱手,说:“李仆shè可好,末将朱全忠,在此有礼了!”于是为李克用执缰绳,扶李克用下马。

    李克用用他那只独眼瞥了下朱温的模样,莫名其妙的有些厌恶,但既然人已经来了,人家也是笑脸相迎,也不好说什么别的,于是下了马,一同步入了汴州城。

    沙陀军被安排在汴州城内的上源驿暂住。那上源驿是一个官办的驿站,专门接待朝中重臣;位于汴州外城中南首,东朝朱雀大街,西靠蔡河,南近尉氏门,北临通济渠——即汴河——也就是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是四进式的庄园,有五连排的馆堂。但见今rì的上源驿:四围里灯笼高挂,烛光映红不夜台。大厅上筵席满座,钟酒映照无明月。

    当夜,朱温在上源驿大摆六六三十六桌筵席,自率汴州要员与李克用、陈景思坐主席,一众将领、义儿及三百护卫分列他席。朱温一声令下,鼓乐其鸣,美酒佳肴一一奉上,歌姬舞娘翩翩而起。

    这桌宴席可是耗费不小!香焚宝鼎,花插金瓶。玳瑁盘、紫玉碟盛装美味,琥珀杯、琉璃盏斟满好酒。笙箫琴瑟阶前歌,红裙琵琶当庭舞。尝的是麒脯鸾肝,驼蹄熊掌,银丝赤鲤,塞北黄羊。品的是瑶池玉液,月宫琼浆,人间香醪,女红杜康。歌的是《破阵乐》、《朝天子》、《贺圣朝》、《感皇恩》;舞的是《将进酒》、《飞天舞》、《醉霓裳》、《昭君怨》。放在现代,除了没有赵本山,怎么也得是个省级卫视的chūn晚档次了。

    朱温于席上向李克用频频敬酒,又唤歌姬侍奉两侧。李克用本来就是豪爽之人,嗜酒无度,自是不会推辞,来多少喝多少。酒至半酣,朱温又亲自为李克用把觞,穷尽赞美之词来敷衍,李克用虽然不喜欢朱温这人,但他的话说得好听,倒也乐的接受,不觉已是大醉。帐下李嗣源此时年纪尚小,但他为人沉稳,十二分的少年老成,他受义母嘱托,推辞不善饮酒,其余诸将、义儿久经苦战,难得有这好宴,有这好酒,早已全部大醉。

    李嗣源觉得不妥,仗着年纪还小,离席去劝李克用道:“耶耶,已过量了,不可再饮。”李克用朦胧着醉眼道:“嗳,无妨,黄巢小儿即将为我剪灭,这是回天之功,朱仆shè摆酒庆贺,有何多虑?”

    有些人喝过酒之后话比较多,李克用就是其一,他被李嗣源一说,反而勾起了话头,居然将朱温拉到身旁,执手道:“仆shè昔rì跟着巢贼,所幸及早归国,否则我沙陀大军过处,历来片甲不留,此刻恐怕也成我刀下之鬼了,哪还有今天的欢娱快活啊?”说完,大笑。

    李克用这话其实已然明显是醉话了,但朱温听了可不这么想,他方闻言,脸sè顿时变得如猪肝一般,但此人确实有枭雄之姿,仍嬉笑逢迎道:“甚是!甚是!司空收复长安,剪灭黄巢,居功至伟,全忠佩服!佩服!”

    有句老话是:“你第一眼看不上谁,他就是你一辈子的敌人”。这句话在李克用和朱温两个身上果真应验了。这时候李克用听了“全忠”二字,醉眼朦胧地盯着朱温。

    朱温的笑脸有些挂不稳,还以为自己衣饰着装上有什么不对,忍不住问道:“李仆shè,末将有何不妥吗?”其实李克用是挂名的仆shè(检校官),朱温也是挂名的仆shè,并非什么上下级,他却自称末将,显然也是摄于李克用战无不胜之悍名。

    李克用摇摇头,满嘴酒气地道:“我闻……闻汴帅在巢……贼那儿,是叫朱……温。”

    朱温脸sèyīn沉了一下,立刻又笑脸相迎,道:“是是是,那都是往事了,承蒙陛下不弃,允某回归正途,已赐末将名‘全忠’了!”说着,还朝长安方向拱了下手。

    李克用笑了——酒后嘛,自然是很放肆地笑。笑声在空寂的长夜中传出了很远。

    朱温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抽了抽。

    果然,李克用没有什么好话,他笑着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朱……温,朱……温,猪……瘟,忒地难听!”

    朱温眼皮跳了跳,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有些挂不住了,但他还想忍耐。哪知李克用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晃着手指,指着朱温道:“朱三儿,你……全个什么忠……啊!我看你就是……全……不忠!鬼……才信……你全忠呢!”

    朱温眼皮猛跳两下,硬是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放下酒杯,道:“仆shè醉了,来人,扶仆shè前去休息。”

    李克用摆手道:“某是……何等酒量,哪里是……是这三……杯两盏,就,就可以醉的?我不用扶!”但话是这么说,可惜是醉话,他千里追杀许久,忽然豪饮,哪里能不醉,当下李嗣源亲自过来,将他扶着上马——其实朱温准备了马车,但像李克用这种沙陀高手,就算醉得几乎不省人事,走路都走不稳了,坐在马上也不会掉下来。

    皎洁的月光被一抹乌云遮住了,夜空中一股肃杀之气凛凛而生。

    李克用走后,朱温猛然把手中的酒杯摔了,骂了一句:“直娘贼,独眼鸦儿!”

    屏风后转出了牙将杨彦洪,笑着道:“大帅,何必动怒,何必为了李沙陀摔了这么好的一只杯子呢,这可不值!”他看了一眼朱温,接着道:“某有一策,可为大帅息怒!”

    “息怒?如何息怒?杀了他我才息怒!”朱温悻悻然道:“且不说擅杀朝廷大员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我敢,李鸦儿可是那般好杀的!”

    杨彦洪笑着说:“李克用现在是巢贼第一大仇雠,而且四方巢贼乱兵也很多,若要是乱兵得知李克用安身之处,聚众行凶,杀入上源驿,把他给做了呢?”他说着,微笑着看了看朱温。

    朱温眼珠一转,但并未立刻答复。

    杨彦洪正了正脸sè,上前抱拳道:“李克用目中无人,以其兵威,rì后必是大帅心腹之患,正该乘此除掉,以绝后患。”

    朱温其实已然被他说动,见他这般正sè道来,也就下定决心,断然下令,命他去准备。杨彦洪找来树枝等引火之物,摆放于各馆堂巷陌中,以阻挡奔窜;又备齐了弓箭手以及火箭等物;又在浚仪桥边布下大军;将尉氏门关闭,熔铜汁灌锁中。

    酒宴一直到丑时方罢,克用一帮三百人多已大醉不醒。李嗣源扶着李克用至内馆安睡妥当,自己方才睡下。刚躺下不久,就看见窗外升起火光。烈焰腾腾,浓烟滚滚,须臾间响彻天关,顷刻时烧开地户,亭轩变得通红;馆堂全然赤sè。就好像孙猴子推到了炼丹炉,铁扇公主猛扇芭蕉扇一般。

    李嗣源得了刘夫人吩咐,jǐng惕xìng很高,看到火起,如条件反shè般一跃而至榻下,飞快奔到内屋,却见烛光已灭,不见了义父,瞬间唬得魂不守舍,心胆俱寒。定神一搜寻,方听见床下传来呼噜声,他松了口气,忙将床下人拖出,正是李克用。恰好侍者掌灯端水进来,说他看到火光,匆忙将司空藏于床下,自去取水来浇醒。李嗣源赶忙将水端来,亲自扑面。

    李克用被水一浇,陡然惊醒,怒道:“这是做甚!”

    李嗣源忙道:“黒朱三要谋害耶耶,外间已然起火!”

    李克用一凛,下意识伸手往旁边一摸,摸到宝弓,援弓而起,正yù起身,才觉头痛yù裂,寸步难行。李嗣源顶盔贯甲,上前扶住,将他背起,往外杀来,只见火光通天,道路已经全部阻绝,嗣源深处四围火海之中,一筹莫展。忽然听到楼顶上有人大呼:“我家大帅有恩于汴帅,汴帅却作这等无耻行径,邀大帅饮酒谢恩,却来图谋害命,哼!我虽只护卫三百,足以济事!”一听声音,正是史敬思。李嗣源闻之一振,大喊:“史将军暂勿厮杀,且下来保护大帅!”

    其余主将和三百牙兵此时也都醒来,有的根本不能走一步,活活把自己变成了烤全人;能行的,阻于大火,也不能出。将领毕竟本领超群,能够跃上楼顶,看清楚了李克用、李嗣源、和史敬思的位置,纷纷向这边聚拢。可大火还在继续,顷刻间已烧到了楼顶,众人都已感到了窒息,万分绝望,抱在一起说不出话,只有眼泪被烟熏得打转。

    哪知道正在这危急关头,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火光里也看得亲切;接着惊雷炸响,火势似乎陡然矮了半截。紧接着狂风吹来,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如澍,不辨人物,李克用经这大雨浇注,也自觉清醒了许多。众人狂喜,舞拜感谢苍天。

    转眼,火灭烟消,然而危险并没有解除。驿馆内巷陌之间都被烧枯的树栅所拦,很难出门。史敬思急中生智,道:“翻-墙!”诸将及众亲兵个个武艺高强,只轻轻一跃,抓住墙缘,便可上的丈高墙头。众人跃过墙来,却见汴军矢箭齐发,遂拨箭开路。史敬思武艺最高,最后背着李克用翻过墙来。这时李克用酒已稍醒,令嗣源传令,往尉氏门杀去,由此门出城最近。薛铁山也过来亲自护卫李嗣源和李克用往尉氏门杀去。

    杀到浚仪桥头,又出现一支伏兵,拦路阻击,飞箭像蝗虫一样密集shè来。三百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诸将各自挥舞手中兵器格挡,冲过箭阵,与汴军步战,搅作一团。朱全忠在马上看见,汴军的伤亡也很多,弓箭手却已不能为。杨彦洪献计道:“夷狄之人一旦急了,首先想到夺马而乘,末将请率一队骑兵助战,见夺马而乘的令公便可shè杀。”

    朱温冷着脸点了点头。

    薛铁山见有骑兵至,大喜道:“天助我也,看某夺马来乘。”史敬思也面sè一喜,正要上前,恢复了清醒的李克用却猛然伸手阻拦道:“不可,城中混战,四门紧闭,乘马也跑不开,反倒张大了目标,必被暗伏的弓箭手shè杀。”遂传令将士,只许步战,不得夺马。

    那杨彦洪奔将过来,见河东军不夺马,方知拙计失败,只得回禀朱温,自乘马而回。朱温老远瞅见,忽然心思一动,不动声sè地张弓一箭,将他shè杀了。

    李曜听到此处,虽然早知朱温枭雄冷血,也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好个冷血屠夫!如此对待属下,也难怪自己一死,梁国就四分五裂了。”

    朱温为何要杀自己的牙将?不过是作贼心虚罢了,朱温是怕今rì火烧上源驿,落得同室cāo戈的骂名,为朝廷所不容,自然是要嫁祸他人。

    诸将与三百亲军一路杀过了浚仪桥,到了尉氏门下,又遇重兵阻拦,此时河东军已伤亡大半,复于汴军恶战,亏得诸将勇猛,护着李克用冲出包围,到尉氏门跟前,可以背靠铜门作战了,稍稍喘了一口气。可是,那两叶城门却是被铜汁熔为一体,已然被封死,急切间哪能打开!李存孝上前拿毕燕楇一挝,只见铁门火星四shè,却是动也不动,其余人一看便知糟糕,李存孝都不成,他们的兵器更是连火星也难发出了。

    众人苦思无策之际,天已渐渐放亮了,史敬思在城门边上的羊马槽内看到了一根粗绳。急忙呼喊:“上城墙,再缒绳而下,我来掩护。”余众遂杀上城来。才发现只剩下了一众将领保护着李克用,监军陈景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了乱军之中。史敬思顾不得许多,将粗绳一端栓在女墙上,力劝李克用及诸将率先下城。李存孝道:“某虽年幼,自问不逊将军许多,不如某也留下……”史敬思怒道:“你也留下,谁来护卫大帅?”李存孝一看身边只剩几位将领,不禁迟疑道:“那要不某留下,将军去护卫大帅?”史敬思大怒:“放屁!你才几岁,抢着先死么!赶紧下去,汴军要来了!”李存孝无奈,只得滑了下去。

    史敬思dú lì城墙,看了汴军一眼,忽然转头朝李克用一拜,大声道:“可汗且去!仆定不负沙陀之勇名!”众人这才想起,史敬思留后,这时候下来必然被汴军砍断绳索,是以他才坚持留下殿后,为自己一行争取最多的时间!

    李克用独目立刻红了,怒吼:“敬思不可,你且跳下,我等叠chéng rén垫也能把你接住!”

    史敬思看了一眼高度,摇了摇头,大声道:“可汗,待rì后捉了偷锅贼,记得拿他人头往某冢前,与我一观!敬思来世再来为可汗杀贼!”说罢大槊一扬,已然杀入汴军阵中。

    李曜听罢,怅然一叹,摆手道:“史将军忠勇,某知矣。”

    憨娃儿居然也难得地叹了口气。

    李曜奇道:“你叹气做甚?”

    憨娃儿道:“存孝郎君年幼时,沙陀军中便是以史将军为第一好手,史将军殁后,才以存孝郎君为第一。这般说来,俺打不过存孝郎君,也就打不过史将军……”

    李曜心道:“你这个比法明显不对,不过……让你这么理解倒是也有好处。”当下便道:“古往今来,勇者无数,然则霸王终归只有一个。你练武的天赋已然极好,再多用心,终有一rì也能纵横天下。”

第204章 十六应真

    憨娃儿将故事说完之时,李曜已然转遍了大半个大相国寺的主院,来到一处宽阔院落,忽见院中众僧端坐,前头蒲团之上盘膝坐着一名慈眉善目的老禅师,嘴唇微动,似在讲经说法。

    李曜稍一犹豫,暗撇一眼汴军细作,坦然上前,做出居士模样,在一空蒲团上默然端坐,又朝憨娃儿示意,招呼他也坐下。

    憨娃儿显得有些坐不安生,李曜瞪了他一眼,轻声叱道:“虔心听法!”

    他一说话,憨娃儿顿时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坐直了,呆呆望着上头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说法,此时正在说佛经,李曜来唐数年,自问文言能力进步颇大,但听着佛经仍然相当吃力,旁边的憨娃儿更是不堪,微微张着嘴,一副天然呆的模样,就差没留涎水了。

    李曜听了半晌,才听明白这和尚说的主题是“忍”,只是他引经据典太多,又几乎都是出自佛经,李曜肚子里少有这种货,因此听得如坠云端。

    老和尚说了半晌,忽然笑道:“老衲今rì说法前,有一老友曾言,今rì下午,必有二位深具慧根之人前来听法。如今果然来矣……二位檀越,老衲有礼了。”

    李曜见他朝自己和憨娃儿望来,不禁有些意外,忙拉了憨娃儿一把,站起来拱手行了个正儿八经地儒礼,道:“阿弥陀佛,晚辈来大相国寺游览,适见高僧说法,心有所感,遂来参悟,不意竟尔搅扰禅师,实是愧疚。”

    老和尚毫不介意,笑了笑道:“既是听了老衲之言,不知檀越可有所悟?”

    李曜心中苦笑,暗道:“我从头到尾就没听明白几句完整的,能有个毛线感悟?”微微朝旁边一瞥,却见那些汴军细作仍然在周围,不禁又想:“我既然要装游览,要装这等高端文人世家的子弟,就得装得像一点,听禅说法似乎也是上流社会人士很喜欢干的事,要是我装模作样听了半天,竟然一问三不知,没准会让敬翔怀疑。”

    当下便道:“禅师今rì说忍,不知禅师可知贞观年间国清寺的寒山拾得二位禅师?”

    老和尚微笑答道:“知之如何,不知如何?”

    李曜笑道:“这二位大师有一妙对,昔rì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听法众僧都已转头看着李曜,便听他稍微一顿,笑着继续:“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老和尚还未说话,人群中站起一位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檀越,这话当真是二位前辈高僧所言么?”

    李曜微微一怔,点头道:“当是不假。”

    那僧人摇头道:“既是高僧,当有普度众生之心,如何会有‘再过几年,你且看他’之说?劝人向善,乃佛家真意,如此坐看众生堕入阿鼻地狱之语,实是叫人难以相信竟会出自前辈高僧之口。”

    李曜听了,不禁一凛,这句寒山拾得的名对,自己是从后世得知的,也从未站在僧侣的角度来看待,而是站在世俗的角度来看,因此这句话的“对错”,也未多做考虑,如今听这僧人一说,倒是有些不太对劲了。

    那老和尚面sè不变,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问:“檀越如何看待此言?”

    李曜毕竟是有急智之人,心如电转,立刻道:“这位大师所言,平素看来,确实不假,但某尝闻:佛度有缘人。佛说‘众生毕竟成佛’,是指众生皆有成佛之xìng,因其业力和自身修为而有迟速之分;众生本有佛xìng,所以不能成佛,盖因诸般业障,迷茫本xìng,难以解脱。此时,得道高僧发下宏愿,普度众生,但可以普度者,毕竟是愿意自度之人,若心不自悟,又如何能被度化?某意,拾得大师此言,便是此意。”

    老和尚听罢,满意一笑:“檀越灵聪心慧,果是大有佛缘之人。争不能止争,仇不能息仇,以怨抱怨只能使事情进一步激化,导致更大的仇怨。反之,忍之、耐之,以不争息争,以德报怨,使人不能与之争,使人无法与之怨,就能很好地缓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紧张,进而促进问题的顺利解决,是以,佛门说忍为大善。”

    李曜点头道:“禅师所言极是,某昔年曾听一位前辈提到过一位高僧,便曾因有这般大德,而保全了他人。”

    老和尚微微笑道:“倒要请教檀越。”

    李曜道:“那位高僧法名白隐,这位白隐禅师曾在一个小村庄修行,他经常为村民讲经,很受村民的尊敬,说他是位纯洁的圣贤。当时,白隐禅师的邻居是一对夫妇,他们开着一家小店。这邻居家里有个漂亮女儿,当时待字闺中。有一天,邻居夫妇俩突然发现:女儿怀孕了。夫妇俩大为震怒,追问女儿那人是谁。女儿在苦逼之下,只得说出了‘白隐”两字。”

    李曜此言一出,众僧面sè惊讶,不少僧众叹息摇头,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老和尚却面sè如常,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看着李曜。

    李曜便继续道:“发生这等丑事,夫妇俩如何能忍?当下,便怒气冲冲地去找白隐算账,但到了白隐禅师那里,禅师听后,只说了一句话:‘果是如此’?”

    有一僧人闻言怒道:“这和尚犯戒如此,怎的还这般托大?檀越,这般品xìng,也称高僧?”

    李曜微微一叹,不答他的话,只是继续道:“那孩子生下来,就被送给了白隐。自隐禅师虽己名誉扫地,但他并不介意,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向邻居乞求婴儿所需要的nǎi-水和其他用品,非常细心地照料孩子。如此,很快便是一年过去……

    这一rì,邻居的女儿眼见白隐禅师如此辛苦,终于忍不住良心煎熬,像父母吐露出实情,原来那孩子的亲生父亲乃是邻村的一名青年。得知真相之后,她的父母将她带到白隐禅师那里,他们向白隐禅师赔礼道歉,并要把孩子带回去。

    白隐禅师听了,只轻声问了一句:‘果是如此?’便交回孩子。”

    这一下,却是举众哗然,先前那质问李曜的僧人愕然片刻,朝李曜合十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失礼了,檀越口中这位白隐禅师,修为之高,贫僧万万不及。”

    李曜回了一礼,便听见老和尚也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佛说:‘若不能忍受侮辱、恶骂、毁谤、讥评,如饮水甘露者,不能名为有力大人。’在他人的侮辱、恶骂、毁谤、讥评面前,忍耐不是消极,不是停顿,更不是退让;而是力量,是承担,是前进,是负责,是大仁大勇的动力;是牺牲自我,成就别人。一个能够忍受误解,不为自己辩解的人,必定是虚怀若谷、胸襟宽广的人,他不会对他人的过失斤斤计较,不会对他人加诸已身的一切烦恼、侮辱产生怨恨、报复,而能始终谦逊谨慎,常善于人。

    如此之人,令人尊敬,也使人爱戴。毋庸置疑,檀越说的这位白隐禅师便是这样的人。他那种忍耐的智慧,他那种面对误解、面对侮辱的坦然,他那种以德报怨的风范,都是我辈之楷模。

    ‘果是如此?’这样一句简单的反问,白隐禅师重复了两次,这正显示了白隐禅师的心胸之宽,心胸之广。为了保护邻居女儿免受不必要的伤害,他忍受了他人加诸己身的侮辱,不点破邻居女儿的秘密;为了养育无辜的孩子,他忍受误解和诽谤,这种不在乎世俗毁誉,一心为他人着想的行为,正是佛门‘大度包容’的最好诠释。”

    李曜点头称是:“不仅白隐禅师,某以为任何君子,都应如此。只要自己胸怀坦荡,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不必怒目相向。正所谓‘平生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此所以然也。”

    老和尚笑着道:“容人之量并非只是君子之风,有时候更是成就大业之根本。”

    “哦?”李曜下意识道:“倒要请教禅师。”

    老和尚道:“俗语有云:‘大者,心也;小者,亦心也。’做人,惟有宽大容物才能成就自己。胸襟宽广,就能够团结一切人,能够成就大事。反之,心胸狭窄,容不得他人强过自己,容不得他人轻视自己,很多时候只会使自己局限于一隅,难以有所建树。

    容人是一种美德,是一种修为。一个人越能够容人之攻——对他人不妥的讥讽之词不计较;容人之长——对他人的优点虚心求教;容人之短——对他人的缺点正确看待;容人之过——对他人的错误不记旧账,其包容心愈大,成就的事业也就愈大。是以,yù建立伟业,必须有容人的雅量。而反过来讲,只有自己能容人,别人才能容自己。

    汉高祖刘邦说:‘运筹帷握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安国家,抚百姓,给响银,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然而,统一天下者,却是他刘邦,何也?刘邦能够打败西楚霸王项籍,一统天下,秘诀便在于刘邦有容人之量,善用人才。

    不仅刘邦,纵观青史,具有容人雅量,因容人而成功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齐桓公不计管仲一箭之仇,反而用他为相,终于成就霸业。秦穆公不计恨走失的宝马被人吃掉,反而赐美酒招待吃马之人;楚庄王不怪罪臣下对自已妻妾的调戏,反而命大家扯冠带以助其脱困。他们的容过雅量,无形中都救了自己一命。至今‘秦穆饮盗马’、‘楚客报绝缨’仍为天下传颂。蔺相如不计较廉颇的侮辱,反而处处避让,不也感动廉颇,成就‘将相和’之佳话么?

    我朝高祖时,谏议大夫魏征曾劝隐太子(李建成)早rì杀掉秦王(老和尚未说名字,是因避讳),后来秦王发动玄武门之变,当了皇帝,却不计前嫌重用魏征,终使魏征为其所用,为太宗文皇帝出了许多治国安邦的良策,终成煌煌贞观!”

    李曜不知这老和尚为何忽然话锋一转说到这方面,不过出于礼貌,依然点头称谢。那老和尚又道:“老衲观檀越做派,当是尊贵人家,想来定知楚庄王故事。今人谈起楚庄王,多是谈其‘问鼎中原’之霸气,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和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并称为chūn秋五霸的霸王,也是一位‘隐忍’大师,在其‘一鸣惊人’之前,曾经‘三年不鸣’。”

    李曜其实是知道楚庄王的,唐人或许对一鸣惊人这个成语还不是特别熟悉,但后世之人,却少有不知道这句话的,知道其中典故的,也不乏其人。只是李曜一听这话,终于感觉这老和尚有些不同寻常——不为别的,只为他如此孜孜不倦地为自己说这“隐忍”,李曜总感觉,这老和尚不是无的放矢,只是这片刻之间,也无法判断老和尚为何如此,便干脆老老实实听他说。

    那老和尚道:“在楚庄王继承王位之前,楚国已经历长久的混战。楚庄王的祖父是曾和晋文公争夺霸主地位的楚成王。城蹼之战败于晋国后,楚成王发现原定为太子的商臣眼如黄蜂,声如豺狼,认为他生xìng残忍,于是想改立王子职为太子。商臣知道这件事后,便先下手为强,率领宫廷卫队冲进成王的宫殿,催逼成王自杀,自己即位为楚穆王。

    楚穆王死后由其子侣即位,号楚庄王。即位时,楚庄王还很年轻,即位之始,他并未像其他新君那样雷厉风行地烧起三把火,而是舍弃国政,一味纵情享乐。他有时带着卫队姬妾去云梦等大泽游猎;有时在宫中饮酒观舞,浑浑噩噩,无rì无夜地沉浸在声sè犬马之中。

    每逢大巨们进宫汇报国事,他总是不耐烦地回绝,任凭大臣们自己处理。不久,朝野上下都拿他当昏君看待。

    看到这种情况,朝中有一些正直的大臣都焦急万分。许多人都进宫去劝谏,可楚庄王不仅不听劝谏,反觉劝谏妨碍了他的兴趣,便发了一道命令:谁再来进谏,杀无赦。

    此令一出,再无大臣敢于劝谏。三年过去了,朝中的政事乱成一团,但楚庄王仍无悔改之意。在这期间,他的老师斗克和公子燮趁机掌握了权力。斗克对秦、楚结盟有功,由于楚成王没给他足够的赏赐,就心怀怨愤;公子燮要求当令尹,但未能实现,心中也愤愤不平。于是,俩人便串通作乱。他俩派子孔、潘崇外出征讨。待子孔、潘崇外出后,便把二人的家财分掉,并派人刺杀二人。刺杀未成功,子孔、潘崇就班师回国来杀斗克和公子燮。斗克和公子燮竟挟持庄王逃跑。一直到庐地,当地守将杀掉了斗克和公子燮,庄王才得以回到国都。

    可是,即便经历了这样的混乱,楚庄王仍不悔改。

    看到这种情形,大夫伍参忧心如焚,再也忍不下去,冒死去见庄王。来到宫殿,只见庄王左手抱着郑国的姬妾,右手搂着越国的美女,案前陈列美酒佳肴,正观赏着轻歌曼舞,一派纸醉金迷的颓废模样。

    庄王看到伍参进来,厉声质问:‘你难道不知道寡人的命令吗?莫不是来找死呢?’

    伍参抑制住慌张,赔笑道:‘我哪是敢来进谏,只是有一个谜语,猜了许久也猜不出来,知道大王聪慧,请大王猜一猜,也好给大王助兴。’

    庄王这才敛去怒容,说:‘那你就说来听听。’

    伍参便道:‘高山上有只奇怪的鸟、身披着鲜艳的五彩,美丽而又荣耀,只是一停三年,三年不飞也不叫,人人猜不透,实在不知是只什么鸟!’

    庄王听完了这段话,沉思片刻,才淡淡地道:‘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此非凡鸟,凡人莫知。’

    伍参听后,知道庄王心中有数,非常高兴,便趁机道:‘还是大王的见识高,一猜就中,只是此鸟不飞不鸣,恐怕猎人会shè暗箭。’庄王听后,身子一震,可随即就叫伍参下去。

    伍参回去后就跟大夫苏从商量,认为庄王不久即可觉悟。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后,楚庄王仍一如既往,不仅没有改过,还越来越不成体统了。苏从见状,觉得不能再忍耐了。就闯进宫去对庄王说:‘大王身为楚国国君,即位三年,不问朝政,如此下去,恐怕会像粱封一样招致亡国灭身之祸!’

    庄王一听,立刻竖起浓眉,抽出长剑指着苏从的心窝,道:“你难道没听到寡人的命令,竟敢辱骂寡人,是不是想死?’

    苏从早有一死之觉悟,从容地道:“我死了还能落个忠臣的美名,大王却落个暴君之名。如果我死能使大王振作起来,能使楚国强盛,我甘愿就死!’说完,面不改sè,等待庄王处死。

    不料,庄王竟扔下长剑,抱住苏从,激动地道:‘好啊,苏大夫,你正是我多年寻觅的社樱栋梁之臣!’

    说完,庄王立刻斥退那些歌舞美姬,拉着苏从的手畅谈起来。俩人越谈越投机,竟然废寝忘食。

    苏从惊异地发现,庄王虽数年不理朝政,但对朝中大事及诸侯国的情势都了如指掌,并对各种情况想好了对策。这一发现使苏从激动万分。

    第二天,庄王在即位花年后第一次召集百官开会,提拔了苏从、伍参等一大批德才兼备的大臣,杀了一大批罪大恶极的巨子,颁布一系列法令,迅速安定了民心。‘三年不鸣’的‘大鸟’从此‘一鸣惊人’。此后,他平内乱,固势力,败强敌,终使楚国大败天下霸主强晋,甚而能问周鼎之轻重……

    檀越聪慧,自然知道这‘三年不鸣’的楚庄王采取的是韬光养晦的忍耐权术,在他即位时还十分年轻,对朝中政事还不太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再加上朝中敖氏专权,对朝中大臣的忠jiān情况也不太了解。当时,他若贸然妄动,只会让自己腹背受敌。于是,他便以沉溺酒sè为掩护,躲在暗处观察局势。同时,为了辨明朝臣的忠jiān,他还颁发了‘劝谏者死’的命令。这样,他便很清楚地鉴别出哪些是敢于冒杀身之险犯颜直谏的耿介之士,哪些是阿诀奉承、只图升官发财的小人。

    如是这般,历经三年的暗中观察。他已经能够从容地把握局势,‘鸣叫’出声。此后,于内,他改革政令制度,积极采纳谏言,重视用人所长;于外,他击败庸人的进攻,争取了群蛮、巴、蜀等小网部族的归附;同时,他还改革兵役制,使楚国逐渐摆脱城淮之战后的战败国名声,并在平定了敖氏叛乱后,以强劲的兵力称霸中原。

    今观楚庄王之经历,不难发现,在权谋场,忍耐是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绝佳战术。霸王之业也罢,仕途之求也好,求索者难免会遭到许多不顺遂的事,明处强敌的虎视。暗中小人的凯靓。他人的冷遇、误解、猜忌、嫉妒、陷害……稍有不慎,就无回头之路。当是时,应该白敛锋芒,忍耐处之,以退为进以保存实力取得‘一鸣惊人”之契机。”

    李曜听到此处,见他不再说,便笑道:“禅师教训得是,某闻便思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老和尚笑道:“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然后转头对众僧道:“今rì说法已毕,和尚们且各自散了罢。”[注:和尚,此时是个敬称。旁人都可能用,只有李曜因为不习惯将这个词当敬语,所以一般不用,而用禅师、大师代替。]

    李曜一听,也便站起,与众僧一同行了个礼,打算离开。哪知道那老和尚也站起来,朝李曜招招手:“檀越今与老衲有缘,老衲有几幅涂鸦,yù赠于檀越。”

    李曜微微有些讶异,不知道这老和尚为何对自己这般亲热,但他早先已经怀疑这老和尚的目的,此时便更加坚信,不过与此同时,李曜并不觉得老和尚是要害自己。

    他仔细打量了面前这老僧一眼,此老身形矮胖,并非后世影视作品中那种“典型高僧”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这老僧面带笑容之时,倒偏偏颇有佛意。李曜心中嘀咕:莫非因为佛陀大多是胖乎乎的吉祥模样所致?

    李曜直觉这老僧对自己并无恶意,也便笑道:“老禅师如此厚待,晚辈实在受宠若惊。长者赐,不可辞,如此晚辈且请恭领禅师墨宝丹青。”

    那老僧伸手虚引,道:“檀越请随老衲来。”

    于是走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处禅房外。李曜见这禅房位置,似是挂单的非本寺僧人所住,不禁心中暗道:“这老和尚一把年纪,却是外地僧人来大相国寺挂单,更奇怪的是大相国寺居然准他讲经说法,可见这老和尚多半还在佛教界比较有名。可惜我比较熟悉的是政治军事史乃至一点点经济史,对佛门的历史以及这个时代的高僧们,就是在知之甚少了,否则说不定可以猜到他的身份。”

    那老和尚带李曜与憨娃儿进了禅房,李曜微微打量,暗道:大相国寺的居住条件果然不差。不过看了一眼陈设,心中又点点头:老和尚倒是好学,这房里的书却是不少。

    老和尚却不管他们怎么看,径直走到书案边,从书架上拿下来画卷。李曜一看便愣了,原本以为老和尚也就是送一幅画给自己,哪知道他一直拿、一直拿,拿了十几卷才停手,转头对李曜微笑道:“此是老衲花费十余年时间所绘之《十六应真像》,外间也称之为《十六罗汉图》,今rì得遇有缘,便赠与檀越,正好可以凑齐十八罗汉之数。”

    李曜顿时一愣,十六罗汉图?十六罗汉图送给我为何就“正好可以凑齐十八罗汉之数”了?

第205章 金蝉脱壳(上)

    听了老和尚的话,李曜忍不住问:“禅师为何要说将这《十六应真像》赠与某之后,便凑足了十八罗汉之数?”

    老和尚笑道:“檀越若有机缘,今后自当知晓。”

    李曜微微蹙眉,他不喜欢被人用故弄玄虚之词忽悠,不过想想,收下这些画,也无甚打紧,这年头总不会有卫星定位跟踪设备,怕他何来?

    当下便道:“如此,多谢禅师厚赠,不知禅师可还有甚教诲?”

    老和尚摇摇头:“教诲却不敢说,只有一句,望檀越rì后决策大事之时能够记起。”

    李曜点头道:“请禅师明言。”

    老和尚合十道:“一念般若,无违本心。”

    李曜听了,有些迟疑。他知道般若[注:读作‘波惹’。]本是梵语音译词,汉语的意思大多翻译成智慧,但他也听说,般若这个词所表达的“智慧”,似乎区别于普通的智慧,但具体的意思他却又不甚了了,这也是他对佛家教义所知甚少的原因。

    其实般若这个智慧包含六种,就是所谓的六般若,第一种是实相般若,第二种是境界般若,第三种是文字般若,第四种是方便般若,第五种是眷属般若,第六种是观照般若。六种的内涵就是金刚般若。

    简单的说,般若在某种程度上,就几乎类似于老子所说的“道”。

    正因李曜不解,听了老和尚这句话,他便有些犹疑,迟迟不语。

    老和尚见了,知他难悟,笑了笑,忽然偏头问憨娃儿道:“这位檀越,老衲这句话,也送给你,你可明白老衲之意?”

    憨娃儿一愣:“哪句话?”

    老和尚哑然失笑,却不生气,反而微笑道:“一念般若,无违本心。”

    憨娃儿却是毫不迟疑,道:“俺自然是懂的,就是俺本来想怎么着,那就怎么着,别胡思乱想,越想越复杂,越复杂越不知道咋办……哎呀我说,老和尚你这话俺喜欢听,俺这个人,就是懒得多想。”

    李曜哭笑不得,刚想轻斥一句“胡说八道”,哪知那老和尚竟然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檀越所言,虽然浅直,却是直指本心,这……便是般若。”

    李曜愕然呆住,又想了想,仍是不明白,干脆苦笑道:“禅师若是叫我等随心所yù,只怕我等听了做了,便要坏事了。”

    老和尚笑道:“那是为何?”

    李曜摇头叹道:“那黄巢当年,何其随心所yù?结果如何?他自己黄粱一梦、身首异处不说,天下多少无辜百姓因他丧命?如今天下凋敝,十之仈jiǔ是因其乱波及……禅师,这般随心所yù,实非我所yù。”

    老和尚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此等随心所yù既非檀越之所yù,然则檀越所yù者何也?”

    李曜张张嘴,又苦笑起来:“说来只怕无人相信,不如不说罢了。”

    老和尚摇头道:“黄巢称‘天补平均’之时亦有人信,檀越之话如何便不会有人相信了?檀越便请说罢。”

    李曜苦笑道:“禅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我所yù者,愿天下再无饥饿、再无寒冷、再无人欺人之恶念、再无人杀人之惨像;我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幼有所教、壮有所为、老有所依;我愿……我愿让那即将到来的悲剧,不再重现。”

    李曜这番话说出来,老和尚也不禁愣了一愣,继而合十笑道:“此圣贤之所yù也,为何便无人愿信?老衲便信。”

    不待李曜答复,老和尚又道:“既是如此,老衲别无他话,只愿将来檀越临机决断之时,莫要忘了今rì之本心,如此,老衲便不憾今rì之会。”

    李曜正要说话,老和尚却下了逐客令,道:“今rì天sè将晚,檀越若要出城,只怕便再拖延不得了。”

    李曜心中一凛,下意识否认:“某来汴州游历,何必立刻便走?”

    老和尚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瞒李檀越,大相国寺昨rì有苦行僧自齐鲁来,朱汴帅作战已毕,不rì即将返汴,檀越多留一rì便多一分危险,老衲料檀越行事看似大胆乖张,实则变化万端,截取天机一线yù破而出之,故趁今夜敬尚书等尚有犹疑之时,必然潜出城外遁走……檀越莫非担心老衲泄露,故而不肯将实情相告?”

    李曜心中震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微笑道:“禅师似是对某了如指掌,这倒叫人好生奇怪,某自问并不与禅师相熟,不知禅师何以得知某之身份?莫非禅师已然修得他心通之大般若、大神通,能知某心中所想不成?”

    老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何有如此神通?檀越毋庸多疑,檀越之身份,乃老衲一位故人告之。那位故人与檀越颇有渊源,知檀越此来所图甚大,又偏偏行了一步险棋,yù意一窥宣武内庭,故托老衲转达一语。”

    李曜心中冒出一个人的形象,面上依旧平静如水,淡然笑道:“不知这位前辈yù请禅师提点晚辈何语?”

    老和尚道:“老衲那位故人说:善泳者溺。”

    李曜沉默片刻,点头道:“多谢。”又问道:“未请教禅师法号?”

    老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法号贯休。”

    李曜颌首,也合十一礼:“多蒙禅师提点教诲,既如此,晚辈这就去了。”

    贯休道:“檀越且慢。老衲虽不知檀越如此泰然自若,似对出城甚有把握,究竟是有何等成竹在胸,但这汴州城被汴帅经营十余年,早已固若金汤,城中守备严密……”

    李曜轻笑道:“禅师以为某yù如何出城?”

    贯休摇了摇头道:“老衲思来想去,汴州城防唯一的弱点,便是汴河水道,这汴州交通天下,东南西北客商往返,多走水路,是以路上城防再严,水路也总能想出一些办法,绕过严审。只是老衲听闻,水路之上,也有汴帅所设关卡,白rì里进出汴州,须持通关文书,入夜之后,更是封锁出城关卡,不许商船进出……只是,依檀越之智必然知晓此中关节,莫非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走水路,而走陆路?”

    李曜哈哈一笑,看了憨娃儿一眼,给他个眼sè。

    憨娃儿摇头道:“周围没人。”

    李曜这才笑道:“反其道而行之,这一点某料敬翔亦能料到。”

    贯休见他不说,倒也不再多问,只是微笑道:“人称檀越一步三计,老衲今夜便在这大相国寺之中,坐观檀越龙戏群虾。”

    李曜拱拱手:“告辞!”

    贯休合十回礼:“阿弥陀佛,檀越一路顺风。”

    ------------------------------

    戌时三刻,万户灯光。此时的汴州虽远不能比宋时清明上河图中所绘之繁荣,但它毕竟是东西南北交通要道,近十年来因为朱温的苦心经营,也算颇见富庶,纵然到了夜间,城中也是灯光点点,不比别处城池那般一片漆黑。

    勾栏瓦肆不必去说,就连后世城市里著名的宵夜摊,这汴州城中也有不少。这与长安城习惯的宵禁不同,或许是因为汴州是个商业大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具备宵禁的“群众基础”吧。

    尚书敬府。

    敬翔一边坐在胡床之上享受着侍女摇扇的清凉,一边在闭目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睁开眼睛,缓缓问道:“你是说,王照下午去了大相国寺,挂单寺中,正巧今rì开坛讲经说法的江南名僧贯休禅师深喜他之所答,赠了他《十六应真像》,而后他便回盈香妙坊召集仆从,一同去了胡姬酒肆,畅饮至酉时……然后,他便打发仆从们各自散去游玩,自己带着书童去看汴河夜景?”

    堂下单膝跪着的汴军小校点头应道:“喏。”

    敬翔皱眉想了想,问:“细作如何安排的?”

    那小校道:“尚书不是说了,关键不在别人,只在王照一人,由于已经入夜,末将担心人手太少看不周全,便将全部人手集中起来,只监看王照一人。他的那些仆从,一见郎君首肯,准他们各自去玩耍,早就星散了,有些去了勾栏瓦肆,有些去了茶楼、酒肆,还有些去了夜市之中,似乎是去买些小玩意儿做个留念吧……这些人都分散去监视,末将也以为无甚必要。”

    敬翔点点头:“些许仆佣,有甚用处,只须看住王照,便是功劳。嘿,他王家家大业大,区区十几个仆从,死了散了,只怕他连问都懒得问一句。你做的不错,就该把人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那小校忙道:“谢尚书夸奖,尚书可还有什么吩咐?”

    敬翔道:“没了,下去吧。”

    此时此刻,李曜却正在汴河边上,看着比晋阳更有活力的汴州夜sè,忽然对身边的憨娃儿道:“憨娃儿,今夜恐怕你又要失望了。”

    憨娃儿这次知道李曜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道:“俺只要郎君平安,打不打架有甚要紧?”

    李曜微微惊奇,看了看他,忽然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的小兄弟,如今……长大了。”

    憨娃儿用力挺了挺胸,看得李曜哈哈一笑。

    然后两人沉默了片刻,李曜看着夜景,忽然道:“这些年来,纵横中原的,有三股流民势力,黄巢、秦宗权、朱温。你说,为什么黄巢和秦宗权张狂许久,最终走向覆灭,而朱温却聚少成多,逐渐做大,甚至最终……要成就一番霸业?”

    憨娃儿道:“想是朱温更厉害一点。”

    这话其实说了等于没说,但李曜却点了点头:“朱温的确比他们厉害。”

    憨娃儿微微有些惊讶:“朱温很能打么?下次碰上,俺倒想领教领教。”

    李曜摇头笑道:“你若跟他交手,最多三合,必取其首级,但他的厉害并非是这武艺上的。”

    憨娃儿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要是他有郎君一般聪明,俺便服了。”

    李曜哑然失笑,不过他知道自己在憨娃儿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光辉形象,倒也不算惊奇,只是笑道:“朱温的成功,军事上只算次要,排在首位的,应当是他此前的政治策略获得成功。”

    李曜这话不是无的放矢,黄巢与秦宗权皆不善于处理与唐廷、藩镇间的关系。黄巢在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便自称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设置官署,明确了与唐廷的敌对关系。黄巢军还不断攻州掠县,所到之处,“所在群藩,望风瓦解”。秦宗权于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黄巢攻蔡州时投降黄巢军,黄巢军败后秦宗权势力壮大,在光启元年(公元885年)称帝,其军队四处掠地,“关东郡邑,多被攻陷”。这种与唐廷及周边藩镇为敌的政治策略,是不利于这两支军事集团在唐末复杂的政治局势下发展势力的。

    按照李曜的看法,自中唐以来藩镇势力较为强大,唐廷对于一些跋扈藩镇一一如河朔三镇一一也无有效地遏制手段,但是唐廷拥有调动藩镇军队的权利,遇有反唐叛乱者,唐廷即调动诸镇兵力讨伐,尽管由于唐廷与藩镇之间的矛盾,这种调动也未必均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但一旦唐廷与藩镇间的矛盾缓和,唐廷诏令下达,诸藩联合逃逆,反唐者便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此外,如从道德伦理的角度来看,在封建正统观念深入人心的时代,“忠君”、“礼分”等观念影响极大。故黄巢、秦宗权这两支军事集团不忠于君主,便得不到社会的普遍认可,因此在政治声望、人心向背等方面这两支军事集团都难以获得社会绝大多数人的认可与支持。

    唐末藩镇与藩镇之间存在矛盾,而这些矛盾可以使僭号称帝、吞噬临道以自肥者存在、壮大于一时,但却不能有长久的发展。因为对于藩镇来说,若尊奉僭号称帝者便会受到唐廷所组织的诸道军队联合讨伐,未免会使自身实力受到损害,而如追随唐廷讨逆,则会受到嘉奖,因此藩镇一般会追随唐廷讨逆。此外对于藩镇来说,领土的稳固是第一要务,若有吞噬临道者,藩镇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也会出兵讨伐。黄巢、秦宗权这两支军事集团既与唐廷为敌又侵扰藩镇,唐廷为了维护其统治权必然会组织藩镇将其剿灭,而藩镇为了维护领土安全或获得嘉奖也会响应唐廷的号召。因此,在唐廷、藩镇调整好内部、外部矛盾后,唐廷一纸诏令,诸藩联兵进讨,黄巢、秦宗权势力便会陷入被动局面,最终败亡。

    朱温的政治策略与这两支军事集团不同。朱温的策略,在李曜看来有两部分,对唐廷的策略、对藩镇的策略。

    从朱温对唐廷的策略来看,朱温并非绝对忠顺于唐廷,但至少自中和三年(公元883年)至天裕元年(公元904年)朱温表请唐昭宗迁都洛阳(yù取唐而代之),这段时间里朱温在表面上是忠顺于唐廷的。而“忠顺”于唐廷则使朱温获得了极大的政治声望。在平定黄巢、秦宗权势力的过程中,朱温率领的宣武军始终与唐廷各路兵马合作讨敌,并且表现出sè,不断得到唐廷的嘉奖。从中和四年(公元884年)九月起,朱温先后被封为沛郡侯、沛郡王、吴兴郡王、兼领淮南节度使及东南面招讨使、任蔡州四面行营都统、检校侍中赠食邑三千户、至龙纪元年(公元899年)平定秦宗权,被封为东平郡王加检校太尉兼中书令,为其势力的发展、壮大积攒了政治声望,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开始参与唐廷内部权力斗争,支持宰相崔胤,诛杀刘季述,第一次解救昭宗复辟,被封为东平王,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朱温率军围凤翔,解救昭宗,护驾返回长安,被任命为宣武等军节度使、诸道兵马副元帅,进爵为梁王,并加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至此朱温的政治声望己达到顶点。政治声望的不断提升,保障了朱温的顺利发展。朱温率领宣武军在协助唐廷讨伐叛逆的过程中屡获嘉奖,以功臣、良将的面目示人,即可借此声望使其势力不断扩张,避免了唐廷一纸诏令被诸藩围剿的情况。

    此外,这种政治声望方面的优势,便于朱温吸纳人才。如刘康乂本以农桑为业,郭言少以力稿养亲,二人皆被黄巢军所执后又追随朱温。这两人均是普通本分的农民,因被黄巢军虏获被动加入“起义”的队伍。此后二人入宣武反映了其对朱温尊奉唐廷这一政治态度的认可。因在乱世中被反唐廷的起义军裹挟为“盗”的农民,转而投奔“忠顺”唐廷的朱温,即可获得名正言顺的肯定,而不被称为“贼”、“匪”。此外,一些投奔朱温的士人,对于参加农民起义并不感兴趣,而对于朱温则心向往之。

    譬如正在与自己斗智的这位敬翔敬尚书,《旧五代史》记:“翔好读书,尤长刀笔,应用敏捷。乾符中,举进士不第。及黄巢陷长安,乃东出关。时太祖初镇大梁,有观察支使王发者,翔里人也,翔往依焉,发以故人遇之,然无由荐达。翔久之计窘,乃与人为笺刺,往往有jǐng句,传于军中。太祖比不知书,章檄喜浅近语,闻翔所作,爱之,谓发曰:‘知公乡人有才,可与俱来。’及见,应对称旨,即补右职,每令从军。”当时黄巢军攻陷长安,正是威望最盛之时,然而敬翔却并未投奔黄巢军,而是凭借王发的举荐成为朱温靡下的幕僚。这种选择反映了敬翔更愿意投奔尊奉唐廷的地方势力,而不愿在与唐廷为敌的乱军中任职。

    总之,朱温“忠顺”于唐廷积累了政治声望,保障了他的顺利发展,避免了在唐廷诏令下被诸藩围剿的情况。而这种政治声望的积累也便于朱温吸纳人才,一些不愿被斥为叛逆者的有才之士愿意加入朱温,即是朱温“忠顺”于唐廷所获得的政治优势所在。

    而从朱温对藩镇的策略来看,朱温善于处理与周边藩镇之间的关系,朱温麾下的黄巢旧部张归弁、郭言在处理外交事务中表现出sè,即表明朱温的某些将领在处理与藩镇之间的关系方面有一定的经验。而朱温对周边藩镇的策略即为: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联合、拉拢一方打击另一方,削弱对手实力,增强自身实力。这不是李曜空口说白话,是有几个典型事例的。

    所以说朱温所采取的政治策略与黄巢、秦宗权势力不同。黄、秦与唐廷、藩镇为敌,使自身陷入不利局面。朱温一方面“忠顺”于唐廷,避免了在唐廷诏令下被诸藩围剿的局面,又便于吸纳人才。另一方面朱温善于处理藩镇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通过拉拢一方打击另一方的策略战胜对手,使自身实力渐趋强大。李曜忽然想到,这种潜龙在渊时的忍耐手段,正是和之前贯休老和尚跟自己所说那番话一个意思,朱温有这等手段,也是黄巢、秦宗权两大势力所不及之处。莫非先前贯休和尚说这番话之时,也包含了什么别的意思?

    李曜摇摇头,他不愿意太过神神道道,没准人家只是讲经说法之时,一时谈得兴起,并无他意呢?

    看着汴河两岸的繁荣,李曜不得不承认朱温在“根据地”的建设方面,也远胜黄巢、秦宗权。甚至完全可以从对根据地建设的重视程度来说明这三支军事集团之间的成败是有其必然xìng的。

    黄巢、秦宗权这两支军事集团皆不重视根据地的经济建设、人员安抚。所到之处多劫掠、屠戮百姓。如《新唐书·黄巢传》记黄巢入京师后劫掠、屠戮事:“巢乘黄金舆,卫者皆绣袍、华愤,其党乘铜舆以从,骑士凡数十万先后之。陷京师,入自chūn明门,升太极殿,宫女数千迎拜,称黄王。巢喜曰:‘殆天意耶!’巢舍田令孜第。贼见穷民,抵金帛与之。尚让即妄晓人曰:‘黄王非如唐家不惜而辈,各安毋恐。’甫数口,因大掠,缚捶居人索财,号‘淘物’。富家皆跌而驱,贼酋阅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捕得官吏悉斩之,火庐舍不可货,宗室侯王屠之无类矣。又如《新唐书·秦宗权传》记:“然无霸王计,惟乱是恃,兵出未始转粮,指乡聚曰:‘啖其人,可饱吾众。’官军追蹑,获盐尸数十车。”这种大肆的劫掠、屠杀显然既不利于军队补给,也不得人心。

    朱温则较为重视根据地建设。《旧五代史·食货志》记:“梁祖之开国也,属黄巢大乱之后。以夷门一镇,外严烽猴,内辟污莱,厉以耕桑,薄以租赋,士虽苦战,民则乐输,二纪之间,俄成霸业。及末帝与庄宗对垒于河上,河南之民,虽困于辈运,亦未至流亡,其义无他,盖赋敛轻而田园可恋故也。”这就说明了朱温对于宣武镇地区经济、人民安抚方面的政策较有成绩。

    此外,其麾下黄巢旧部,也有在这方面有建树者。如张元晏《授庞从武宁平难军节度使改名师古制》:“自委之留事,颁我诏条,惠爱行砖乡间,威望扬砖士伍。克成谣咏,远副忧勤。临戎既耀砖雄棱,抚俗备扬其善政。遗移岁月,足洽宠灵。是宜锡以族幢,进其官秩。奄有徐夷之一境,爱抚大彭之故都。”这表明庞师古在任武宁节度使时在根据地建设方面的成绩。又如张归厚任洺州刺史时也曾在安抚百姓这方面有较为出sè的表现:“太祖录其勋,命权知溶州事。是郡尝两为晋人所陷,井邑萧条,归厚抚之,数月之内,民庶翁然。太祖自镇、定还,睹其缉理之政,大喜,赏之。”其余将领如赵克裕担任毫、郑二州刺史时曾招抚流散,安抚居民:“数年之内,继领毫、郑二州刺史。时关东藩镇方为蔡寇所毒,黎元流散,不能相保,克裕妙有农战之备,复善于绥怀,民赖而获安者众。”此外,赵擎、张全义两位归顺宣武的节度使,也曾对其辖区内的经济建设做出贡献。

    因此李曜可以断定,朱温是较为重视根据地的经济建设及人员安抚的。这比之黄巢、秦宗权势力的劫掠、屠戮要进步。陶慰炳《五代史略》中曾谈到:“中原五代历时都不久,后梁十六年,算是最长的,后汉仅仅四年,为历代王朝中寿命最短的。而在南方,吴越八十四年,吴四十六年,南唐三十九年,楚五十七年,闽五十五年,南汉、荆南各五十七年,前蜀三十四年,后蜀四十年。历时最短的前蜀也比五代中任何一朝要长。这是由于南方诸国‘保境息民”。唐末五代战乱频繁,而北方诸军阀势力能重视发展经济、安抚百姓者当以朱温最为突出。朱温建立的后梁政权,能够成为五代北中国地区存在时间最长者,与其成员重视经济、人口安抚有关。当然,李曜不是要给朱温洗白,朱温这货在对外作战时残杀百姓,破坏经济的记载也是很多的,但是至少在他自己的辖区之内,其经济有一定的发展、人口也得以相对安定。

    内可安邦,外能纵横,兵堪作战,这样的朱温,自然应该有今rì之局面。

    正想着,忽然听见远处内河码头一片混乱,吵嚷、叫骂、哭喊,人头涌动,如蚂蚁一般四散奔逃,仔细一看,那码头已然浓烟滚滚,竟然起了火。

    憨娃儿见了,在一边喜道:“起火了!”

    李曜面无表情地道:“有人看着,你应该做出吃惊地样子。”

    憨娃儿果然收起笑容,张大嘴巴望着码头,又是那副天然呆的模样。

    李曜看了看码头乱象,忽然一叹:“憨娃儿,你说我这么做,算不算违背本心?”

第205章 金蝉脱壳(下)

    汴河码头商船云集,且不说这其中的许多生意还有不少豪门高官或明或暗地参与其中,运送着许多值钱的物什,就光说这炎夏之夜码头起火,若未来得及遏制而形成大火,四散蔓延开来,只怕汴州城能被烧掉大半——须知此时的大多数建筑,主体材料可是木质。因此,码头的火势势必惊动整个汴州高层。

    敬翔可能是第一个被码头火势惊动的汴军上层。他在院中纳凉时,发现天空忽然红了半边,立刻登上小楼去看,果不其然,离他府上不远处的汴州码头已经浓烟滚滚,火势熏天。

    之所以敬翔发现得最早,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今天心里惦记着“王照”的事,晚上想来想去觉得这小子对于现在的宣武军而言实在是个烫手山芋,于是便在院中纳凉,火势一起,他立刻可以发现天空亮得不正常。第二是他府上离汴河码头实在太近,估摸只有两里路左右,火势一起,连他这边都隐约觉得热了不少。这两个情况合二为一,所以敬翔最先发现汴河码头起火。

    敬翔看见火起,虽然一时吃惊,反应并不曾慢,立刻奔回房中取出两块令符交给自己的亲信,急道:“你二人各自持我令符前去汴州府衙与城南宣武军大营!左车,你让府衙迅速派人指挥救火,至少要控制火势蔓延,等待城外牙兵进城!西淳,你去城南大营,立即调动三千大军入城救火……记住,调动兵力不得超过三千!……不成,还是不成,你先别去,你与我去节帅王府,请了王妃手令之后再去不迟。”

    之所以敬翔最后宁可选择耽误一点时候也不肯直接用自己的手令去调兵,自然是有他的考虑的,朱温的多疑,恐怕比曹cāo更甚,若是他敬翔一枚令符便能调动大军入城,朱温一定会有想法,这可不是敬翔所yù看见的。

    而就在敬翔带着自己的亲信匆匆赶往宣武军节帅王府时,李曜已经不在汴河码头火势最盛的附近了,他坐在三四里外的一家茶楼内,看着满茶楼坐不住的茶客们争先恐后地冲出去远远围观,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句:“都说中国人天生爱围观,果然不是胡说八道。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围观,并看第一个上去的人做得怎么样,做得好就赞,做得差就骂,但就是谁也不肯自己先上。”

    他忽然转头对憨娃儿问道:“他们可曾全然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们只是制造混乱,不是为了烧掉什么物资,也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我不希望这次大火让我从逃难者变成刽子手。”

    憨娃儿点点头:“郎君既然有命令,量他们不敢不从。这次大火,火势必然控制在三个时辰内可以被扑灭的程度,并且基本不会波及那个……郎君所说的居民区。”

    李曜这才松了口气,他毕竟不是真正这个时代的人,即便从战略的角度来说,能烧掉整个汴州是对朱温极大的打击,可站在一个现代人的社会观来看,这么做无疑是一次巨大的社会灾难,火烧汴州固然一时爽快,可这汴州城的百姓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让李曜如黄巢一般对屠戮百姓无动于衷,他做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汴州如果真的忽然被毁,那么长安的李唐朝廷也势必跟着倒霉,而且是倒大霉,因为如今的朝廷极度依赖运河漕运,一旦汴州这个漕运中心被毁,对如今的朝廷来说,收到的打击甚至有可能比朱温还大。

    这或许不好理解,需要从晚唐的漕运制度说起。唐朝的运河建设,主要是维修、完善隋朝建立的这一大型运河体系。大运河体系对古中国的影响是巨大的,皮rì休曾有《汴河怀古》诗,为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在某种程度上平反:“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同时,唐廷为了更好地发挥运河的作用,对旧有的漕运制度,还作了重要改革。

    隋文帝时穿凿的广通渠,原是长安的主要粮道。当隋炀帝将政治中心由长安东移洛阳后,广通渠失修,逐渐淤废。唐朝定都长安,起初因为国用比较节省,东粮西运的数量不大,年约几十万石,渭水尚可勉强承担运粮任务。后来,京师用粮不断增加,严重到了因为供不应求,皇帝甚至只好率领百官、军队东到洛阳就食的地步。特别是武则天在位期间,几乎全在洛阳处理政务。于是,有天宝元年(公元742年)重开广通渠的工程。新水道名叫漕渠,由韦坚主持。当时在咸阳附近的渭水河床上修建兴成堰,引渭水为新渠的主要水源。同时,又将源自南山的沣水、浐水也拦入渠中,作为补充水源。漕渠东到潼关西面的永丰仓与渭水会合,长300多里。漕渠的航运能力较大,渠成当年(开元二年),即“漕山东(崤山以东)粟四百万石”。

    将山东粟米漕运入关,还须改善另一水道的航运条件,即解决黄河运道中三门砥柱对粮船的威胁问题。这段河道水势湍急,溯河西进,一船粮食往往要数百人拉纤;而且暗礁四伏,过往船只,触礁失事几近一半。为了避开这段艰险的航道,差不多与重开长安、渭口间的漕渠同时,陕郡(治所在今三门峡市西旧陕县)太守李齐物组织力量,在三门山北侧的岩石上施工,准备凿出一条新的航道,以取代旧航道。经过一年左右的努力,虽然凿出了一条名叫开元新河的水道,但因当地石质坚硬,河床的深度没有凿够,只能在黄河大水时可以通航,平时不起作用。三门险道问题远未解决。

    通济渠和永济渠是隋朝兴建的两条最重要的航道。为了发挥这两条运河的作用,唐朝对它们也作了一些改造和扩充。隋朝的通济渠,也就是唐朝所称的汴河。唐廷在汴州东面凿了一条水道,名叫湛渠,接通了另一水道白马沟,而白马沟下通济水,这样,便将济水纳入汴河系统,使齐、鲁一带大部分郡县的租、调,也可循汴水西运。唐廷对永济渠的改造,主要有两个工程。一是扩展运输量较大的南段,将渠道加宽到17丈,浚深到24尺,使航道更为通畅。二是在永济渠两侧凿了一批新支渠,如清河郡的张甲河,沧州的无棣河等,以深入粮区,充分发挥永济渠的作用。

    对唐廷来说,大运河的主要作用是运输各地粮帛进京。为了发挥这一功能,唐后期对漕运制度作了一次重大改革。原先在唐前期,南方租调由当地富户负责,沿江水、沿运河直送洛口,然后朝廷再由洛口转输入京。这种漕运制度,由于富户多方设法逃避,沿途无必要的保护,再加上每一舟船很难适应江、汴(泛指运河)河的不同水情,因此问题很多。如运期长,从扬州到洛口,历时长达九个月。又如事故多、损耗大,每年有大批舟船沉没,粮食损失高达20%左右,等等。

    安史之乱后,这些问题更为突出。于是,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开始,刘晏(无风注:嗯,又是这位。)对漕运制度进行改革,用分段运输代替直运。他规定:江船不入汴,江船之运积扬州;汴船不入河,汴船之运积河yīn(郑州市西北);河船不入渭,河船之运积渭口;渭船之运入太仓。承运工作也雇专人承担,并组织起来,10船为一纲,沿途派兵护送等。如此一来,就成了分段运送,效率大大提高,自扬州至长安40天可达,损耗也大幅度下降。

    除漕运租、调外,大运河还大大促进了沿线许多商业城市的繁荣。如扬楚运河(即隋朝的山阳渎)南端的扬州和北端的楚州(治所在山阳县,今为淮安市),汴河上的汴州和宋州(今商丘市),永济渠上的涿郡等。扬州因为位于扬楚运河与长江的会合处,公私舟船,南来北往,都要经过这里,是南北商人的集中地,南北百货的集散处。它“十里长街井市连”,在全国州一级的城市中,位列第一,超过成都和广州,人称“扬一益二”。而如今朱温的大本营汴州位于汴河北段,经过济水,东通齐鲁;经永济渠,北联幽冀;经黄河,可达秦晋,由于地位紧要,故迅速发展成为黄河中下游的大都会。其实很有可能也正因如此,后来梁、晋、汉、周、北宋五代都建都于此,追其主要原因,怕就是因为它是一个水运方便的繁华城市。——值得补充一句的是,此时的洛阳已经逐渐破败,纵然张全义治理洛阳颇具成效,但“区位优势”的丧失,依旧使得它逐渐被汴州甩在身后。

    憨娃儿见李曜面sè一松,便问:“郎君,既然都安排妥了,俺们这就走吧,这汴州终是个不安全的地方,郎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曜一听到这里,立刻瞥了他一眼,问道:“谁教你说的?”

    憨娃儿从无对李曜撒谎的习惯,果然张大嘴楞了一下,然后立马垂头丧气,低着头道:“袭吉先生教的。”

    李曜瞪了他一眼,看得憨娃儿又赶紧把头低得更下了,不过李曜也知道,以憨娃儿的头脑,李袭吉让他劝自己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区,憨娃儿肯定觉得是最为稳妥的,答应下来那是理所当然。

    于是李曜便问道:“袭吉先生与可道二人,如今可曾按我计划出城了?”

    憨娃儿点头道:“是。”然后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话不能瞒着李曜,便又接着道:“袭吉先生说:‘明公智如天海,方入汴州,便将我与可道二人置于暗处,此意yù以我二人为金蝉脱壳之接应,一环套一环,计中之计也。明公最擅揣度人心,他既料定敬翔多谋无断,想必那敬翔定不会有伤及明公之能,只是汴州毕竟贼巢重地,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久处险地,殊无必要。朱将军勇冠三军,从军数载,马前惯无三合之将,如今明公身临险地,还请将军千万细致,切记护卫明公万全,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劝明公出城……某虽新投,愿代飞腾全军谢过将军’。”

    李曜听了,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道:“也罢,既然袭吉先生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为飞腾之主,也只能察纳雅言、从谏如流了。”他轻轻叹气一声,摇摇头:“原本,今夜是个打击敬翔自信的大好机会……我只须再等最多一个时辰,然后当着他和张王妃的面从容离去,顺便再表露身份……今后敬翔只要与我对阵,无论是战场相争还是权谋斗智,他在心理上,便会自动居于劣势。似他这等以萧何张良自诩之辈,一旦落下这般yīn影,今后必被我事事料定,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敬翔之智,一旦被我克制,朱温便是再残忍、再果断,我又何惧之有?只可恨,只可恨朱温回来得太快,如今我若再是不走,朱温一旦回汴,必然倾其骑兵相追,以你我二人之骑术武艺,固然仍有机会走脱,可袭吉先生与可道二人却就说不准了……这个险,我不能冒。”

    憨娃儿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有一个好,就是一旦郎君的话他听不懂,他就不听分析,只听结论。所以他虽然完全没听明白李曜的意思,但却知道一件事:郎君觉得现在不走的话,袭吉先生和冯道就有危险,他不肯冒这个险,所以……那就是郎君打算走了。

    当下憨娃儿就喜道:“俺们安排的商船早就就位了,现在别的商船都在四散逃窜,俺们的商船还在这码头附近打转,连俺看起来都觉得不对劲……郎君还是赶紧走吧,俺去给他们打暗号。”

    哪知道李曜偏偏摆了摆手:“不忙不忙,现在走还差点火候。你看那外面的商船虽然走了,但这后头在码头边打转的商船其实不止咱们安排的那几艘,你知道这是为何?”

    憨娃儿一愣:“难道都是郎君安排的?”

    李曜哈哈一笑:“你当我有多怕敬翔,戏弄一下他,还需要这么大的手笔?这些商船至少有上百艘,若全是我安排的,那还得了?我才没这么多钱去亏本呢,我的商船该赚钱的都得去赚钱,安排三艘我都心疼……至于他们为何也在码头边打转不走,是因为他们有许多货物还在岸上,如今岸上虽然起火,但对于商贾而言,一文钱若有抢救出来的可能,那都是需要抢救的,所以他们才在周围盘旋不去,等着下面的伙计抢救财物,以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正因如此,我们的船也在这边打转,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再有就是……憨娃儿,你想若不是这个理由,我二人又如何上船?”

    憨娃儿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这些人怎么搞的,莫不是都被一把火烧傻了,赶到船上安全了还不赶紧走,还留在码头边上看烟火么?原来他们是舍不得破财啊!……那俺们什么时候走?”

    李曜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尚书敬府”,正看见敬翔一身便装匆匆而出,他嘱咐了身边一位文士几句,然后与那文士各带着一批家丁分别策马疾驰而去,敬翔所去的方向正是宣武军节帅王府,而那文士则是往南而去,一如李曜所料,于是他微微笑道:“快则一刻左右,慢者半个时辰。”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敬翔一脸铁青地站在火势被暂时控制住的一条街道口,身后立满了全副武装的汴军。他看了看码头,咬咬牙,一挥手:“从这条街起,水袋准备,制止火势蔓延!谁敢向后一步,杀无赦!……大王回城在即,若是烧了汴州城,谁也活不了!”

    他身后的汴军齐齐大吼一声领命,将这时代专业灭火工具“水袋”大批抬了过来。这种水袋是用马或牛的皮做成的,可以装三四百斤水,袋口绑起来,插进一根去节的竹子,水就可以通过这根竹子流出来,出现火险时,就由三五个壮丁抓着竹子借助袋口,向着火点注水。这玩意跟后世的高压-水枪当然不能比,但用法倒也大同小异。也许是因为这年头起火的几率比后世更高,也许是因为灭火工具确实不够先进,所以汴州采取的是“以数量压倒质量”的作战思路,那水袋足有上千个,全部扛了出来,火势立刻被控制。

    但是这么一来,火圈外的人放心了,火圈内的人就寒心了。敬翔和汴军的这个动作明确的告诉了他们:外面必保,里面难救。一时间,火圈内大多数人都停止了抢救财货的行动,争先恐后往码头边——好吧已经没什么码头了——跑去,手舞足蹈地高呼着,招呼自家船只快来将自己弄上船去。

    敬翔心疼地看着被一把火烧去的码头,以及码头边堆积如山的物资,正在盘算此番要遭受多少损失。忽然,他透过水幕、火影,看到远处码头边有两个人,与周围其余人的慌张全然不同,那两人都颇高,只是一个修长,一个高壮,二人安安静静站在河边,身后停靠着一艘不大的货船。

    最奇怪的是,当敬翔朝他们望去之时,那修长的人影忽然朝这边拱了拱手,然后潇洒地带着高壮人影一起上船。

    恰好前面汴军一只水袋用完,敬翔只觉得眼前顿时清晰,定神望去,忽然气得一脸通红。那船头上站着的,赫然便是那自称王照的“王家学子”。更可气的是,他也看见水幕消失,居然再次拱了拱手,似在向自己道别!……不不,还有更可气的,这王照脸上,居然还挂着一抹微笑。

    敬翔忽然觉得双眼充血,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一下子腿就没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他身后的随从大吃一惊,连忙扶住,口中唤道:“尚书!尚书!”

    周围的人全都一惊,纷纷围了过来。敬翔急怒攻心,偏偏又被人即刻唤醒,眼睛虽然睁开,却觉得喉头一甜,当下“噗”地一声,就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第206章 淮扬风云(一)

    运河之上,李曜所乘的小船靠近一艘二层楼船,李曜与憨娃儿跳上楼船,李袭吉与冯道快步走来。

    “明公。”

    “老师。”

    李曜点点头,面sè平静,打量了二人一眼,问道:“其余人可都接到了?”

    李袭吉颌首道:“明公妙算无遗,众护卫纵火之后立刻分三路上船,一个时辰前便已与我等会合,只是他们须得摆脱监视再去纵火,期间曾与汴军细作交手,有两人受了些轻伤,余者也都颇为劳累,是以某命他们在舱中暂歇。”

    李曜忙问:“那二位弟兄伤势如何?”

    李袭吉微微笑道:“明公无须担忧,只是些许轻伤,碍不得事,若非某担心这一路还会有些不平静,强令他们休息,他们也是要等到明公才肯罢休的。”

    李曜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如此便好。走,且去看看他们伤势如何。”

    四人进得舱中,众护卫立刻起身见礼,李曜一眼便看见有两名护卫身上挂彩,一人左手缠着白布,另一人左腿贴着一封膏药。

    “弟兄们辛苦了。”李曜面sè沉峻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礼,然后伸手拦住二位伤员起身,快步走到他们身边,蹲下身来,问道:“都是怎么伤的,要不要紧?”

    二人对望一眼,左手负伤的那人苦笑一下,道:“属下受命之后,原是托身一处酒楼喝酒,赶赴纵火之处前,为免意外,意yù先将那汴军细作拔掉,哪知行事不慎,最后动手前竟然引起那细作怀疑,只得强行动手,虽是杀掉了他,却被他带了一刀。军使不必担心,刀锋未曾见骨,三rì便可复原。”

    李曜正要说两句安慰的话,却听憨娃儿闷哼一声。那护卫面sè发窘,低头道:“属下给旅帅丢人了,请旅帅责罚。”

    李曜微微有些讶异,他虽然知道憨娃儿在自己所带的甲旅中有着很高的威信,却也未曾料到竟然有这般能力,只是闷哼一声,这些千里挑一的护卫便忍不住认错了。

    他想看看憨娃儿会怎么处置,于是故意不说话,也朝憨娃儿望去,憨娃儿冷着一张脸,混不似平时那般事事皆听吩咐的模样,语气含愠,一字一顿:“暂记,回洺州再罚。”

    李曜见那护卫面sè一紧,心道:“莫非憨娃儿的处罚重得很,要不然他怎会这般模样?这些人可都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不说别的,三刀两棍下去,那是决计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为何憨娃儿说回洺州再罚的时候,他明显脸sè都变了?”

    “朱旅帅。”李曜插话道:“此事乃我临时安排,计划算不得周全,行事之时略出差错并不能怪他,再说,他也未曾误事,这件事某来替他求个情,可好?”

    憨娃儿一愣,看了那护卫一眼,点头道:“既是军使亲自求情,张三郎,你这一罚就免了,但军使虽为你求情,甲旅的规矩却是未变,你是俺练出来的兵,回洺州之后,某来代你受罚。”

    李曜听了这话也不禁一愣,那被唤作张三郎的护卫听了憨娃儿这句话,大吃一惊,忙道:“旅帅不可!”

    憨娃儿冷着脸看了他一眼:“军使对俺说过,所谓军人,军令既下,不问对错,只管执行。军使还说过,就算是错的规矩,在未被废止之前,亦当遵行不误!此番军使既然为你求情,俺不能不听军使的,但军使说过,‘法律尊严之维护,在于没有例外’,所以俺们甲旅的规矩也不能因此废了,如今俺罚你不得,那便自己领了就是。怎么,你们能领罚,俺便领不得么?此是军令,休得呱噪!”

    张三郎张嘴结舌,末了只能苦笑着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略一思索,居然笑了笑,点头道:“如此也无不可。”又转头朝另一位受伤的护卫,问道:“你的伤如何?”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憨娃儿给他使了个眼sè。

    这护卫有了张三郎的前车之鉴,又得了李曜暗示,果然把话说得好听了不少,道:“回军使的话,属下因为去了道观,地处空旷,因而有两名监视,为了摆脱两名监视,最后从一高崖滑下遁走,落地时被一块凸石顶住,崴了脚而已,算不得什么伤势。”

    李曜笑起来:“原来如此。”于是看了憨娃儿一眼,笑着问:“这个不用受罚吧?”

    憨娃儿面sè缓和了一些:“是,军使。”

    那护卫刚松了口气,谁知道憨娃儿又道:“不过周五郎,你上次考核之时‘负重跑’已经落在百名开外,此番脚又受了伤,若是下次考核的成绩再往下滑,飞腾‘十三亲卫’只怕便要新进一位兄弟……你可得仔细了。”

    周五郎闻言一凛,咬牙道:“请旅帅放心,在某战死之前,‘十三亲卫’的名头永远轮不到别人来顶替!”

    李曜还是第一次听到“十三亲卫”这个说法,不禁奇道:“什么十三亲卫?”

    憨娃儿解释道:“这是可道想出来的法子,就是俺给整个甲旅进行一次全面考核,然后综合各项考核成绩,然后参考历次作战的表现,选出十三名最为顶尖之人,作为军使最贴身的亲卫,由于第一批选出来的一共是十三人,因此被称作为飞腾‘十三亲卫’。可道又说,不如干脆就……可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冯道见老师也朝自己望来,忙上前一步,道:“老师,朱旅帅所言不差,这个点子首先确实是学生所想出来,在问过朱旅帅的意思之后,由朱旅帅亲自实施的。‘十三亲卫’选出并组成之后,甲旅上下争胜之心遂起,人人皆想成为十三亲卫之一。学生思来想去,觉得不如将十三亲卫之人数固定,但人员却安排为不固定,每次考核最为优胜者,自动进入十三亲卫序列,反之,若是考核成绩下降,则自动退出十万亲卫序列,如此一来,甲旅自然逐渐形成刻苦训练之风。”

    李曜微微诧异,心道:“谁说古人不会搞‘特殊化激励’,十三亲卫不过是一个名头,至少在现在来说,根本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自己看来不过是虚名的东西,便使得甲旅练兵之风大盛,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可道这个主意出到了点子上。”

    于是李曜点头表示认可,又道:“今夜我等顺流而下,朱温却最早也要明rì下午才能回城,就算他那时立刻派出骑兵相追,也不可能追得上顺流直下一整天的我们。”

    李袭吉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间快步走进来一名船员,抱拳道:“掌监,前方有一艘游船拦住水道,游船上掌灯五盏。”

    李曜一愣:“掌灯五盏是何意思?”

    船员道:“这是河上规矩,意思是请来船暂停。”他见李曜面带异sè,又补充道:“一般来说,这暂停并无恶意,多是对方有事情我等帮忙才会掌五盏灯示意。”

    李曜微微蹙眉:“若是平时,临船有事,我等停下来帮忙,倒也义不容辞,只是今rì……”

    那船员yù言又止,李曜笑了笑:“可是某说得不对?船上的事,某并不清楚,若有别的规矩,你不妨直说。”

    那船员属于河东军械监“航运司”下属低级成员,见李曜这个掌监一点架子也没有,不禁心怀感激,当下再次抱拳一礼,道:“掌监明鉴,似这等能在运河走动的游船,多是豪门所有,这些人家的郎君、娘子出行,等闲是不会轻易请我等商船相助的,而眼下这游船不仅掌灯五盏求助,而且还特意将船横于河中,若是我等视而不见,只怕反而引起这些人的疑心……”

    李曜“哦”了一声,略一思索,点头道:“嗯,言之有理。”他摆摆手:“这船本就是我军械监的商船,人货俱全,你等便只管按规矩相助,我等诸人只在舱中不出便是。”

    那船员得了吩咐,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李曜等人自在舱中说话,谁知没过多久,便听见外头响起一个清丽的女声:“李使君好一招金蝉脱壳,不仅在贼巢重围之中飘然而出,整个汴州还被使君一手搅得难以安生,当真是通天手段。只是……奴家一介女流,又是骑马,又是乘船,赶了大半夜的路才得以在此相迎使君,使君莫非便狠心将奴家拒之门外,不予相见么?”

    李曜愕然一愣,这声音虽然婉转柔媚不似先前,他却也完全听得出,外面这女子,乃是那位盈香妙坊坊主,杨行密之女!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船行数rì,已至淮扬。至于朱温回城之后的暴怒,李曜已收到军械监各地商行秘传消息,观之哂然。

    dú lì船头,李曜一边看着岸边风景,一边轻笑自语:“朱梁,不过如此。”

    江淮地区北临中原,南滨长江,是开发较早的地区之一。chūn秋时期就在这里修建了著名的水利工程邢沟,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战役都发生在这里。唐初因“山川形势”分天下为十道,定期派人巡察吏治,在江淮地区设置淮南道。开元二十一年(730年)唐玄宗分天下为十五道,淮南道保持不便,每道置采访使。乾元元年(758年),改采访使为观察处置使,道逐渐成为常设地方机构。安史之乱以后,军事纷起,内地亦相继设立节度使,并兼任本道观察使及安抚、支度、营田、招讨等使,总掌管内各州军事、行政与财政大权,其辖区事实上成了zhōng yāng与州之间的一级行政实体,节度与道制合而为一。

    淮南道节度使之置始于肃宗至德元年(756年)十二月。永王磷自江陵东下,图谋割据江淮,肃宗建置淮南节度使,统辖扬、楚、滁、和、舒、庐、寿、濠、光、申、黄等十三州,意在牵制永王磷。不久,又将光、蕲、黄、安、申、涌等六州划归淮西地区。元和十二年(817),平淮西以光州来属,咸通十一年(870),又以泗州来属,寻以泗州还感化军。到唐末,淮南节度使统辖扬、楚、滁、舒、庐、寿、和、濠等八州。淮南道所辖地区南临长江,东濒大海,北抵淮河,西达大别山山脉,形成了依山傍水,有着天然屏障,便于攻守的军事区域。特别是大运河的开凿,淮南地处南北交通之要冲,因而交通发达,大运河由南向北贯穿其境内。东南财赋必须由大运河经淮河入汁河再转黄河抵达关中,这一曲折的水道构成了唐朝的槽运系统。陆路交通也较为发达。隋唐时修筑运河,一个显著的特点是水陆运道兼修。因此,淮南“兼水陆漕运之利,有泽鱼山伐之饶,俗具五方,地绵千里”。正因为如此,江淮地区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淮南也是唐代重要经济区域和财赋之地。这里农业生产较为发达,盛产稻米。从唐人的一些诗句中,可见当时的状况。楚州是“万顷水田连郭秀,四时烟月映淮青”;舒州是“鱼网平铺荷叶,鹭鹭闲步稻田”;和州是“场黄堆晚稻,篱碧见冬青。”

    淮南地区东部濒海,有着丰富的海盐资源。早在西汉初期,吴王刘澳镇广陵时,即招亡命之徒煮海水为盐。《新唐书·食货志》载吴、越、扬、楚盐仓达数四,积盐达二百余万石。扬、楚二州是重要的盐生产基地,扬州附近的百姓多以煮盐为业“冶例开山铸,民多酌海煎。”在楚州的盐城县“有盐亭百二十所。”

    淮南也是重要的产茶区和茶叶贸易中转中心。寿、舒是重要的产茶区,其中寿州是产茶最盛地区。“寿州有霍山黄芽”。在茶叶贸易中,江淮的茶叶运销全国各地,尤其是北方各地,“茶自江淮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sè额甚多。所谓sè额甚多,即指茶叶的种类和数量较多。不惟如此,邻近产茶地区以及江南各地茶叶不断转运江淮,或者取道江淮转至北方乃至外境,特别是长江沿岸及南方广大地区,

    如浙江、闽中、江西、两湖、四川等地都盛产茶叶,顺江东下,途经两淮再转运各地。不说太久远的,就说在宣宗大中年间(847-859),其茶税就高达六十万缗。

    淮南的商业贸易也较为活跃。到唐代,扬州己发育成全国最大的物资集散地,百货云集。唐之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唐代诗人徐凝为之赞美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这里还聚集大批来自海外的外国商人。《旧唐书邵景山传》记载,760年,扬州长史刘展叛乱,有几千胡商在这次动乱中被害,可见外国商人之多。到唐朝后期,仍有很多胡商滞留在江淮地区。

    安史乱后,唐朝的财政收入主要依靠淮南等道,“每岁县赋入倚办,止于浙西、浙东、宣歇,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道,合四十州,一百四十四万户。”第五琦(此人简单介绍的话,就是一名唐代著名经济官员)称,“方今之急在兵,兵之强弱在赋。赋之所出江淮居多”。故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说:“而唐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

    淮南的地位如此重要,因此,淮南节度使多以宰相重臣为之,镇此者均为唐代一代名臣,如杜佑、李吉甫、裴度、牛僧孺、李德裕等。杜牧在《淮南监军使厅壁记》中说:“节度使为军三万五千人,居中统治一千里三十八城,护天下铜道,为诸道府军事最重。然倚海堑江淮,深津横冈,备守坚险,自艰难以来,未尝收兵。故命节度使皆以道德儒学,来罢宰相,去登宰相。”

    如今大唐风雨飘摇,因为一场黄巢之乱,连扬州都被杨行密占据,再不复当年唯宰相方可镇淮扬之遗风。

    不过在李曜看来,杨行密虽然“文凭”不如宰相多矣,但他的统治手段在这个时代来说,还是比较高明的。李曜觉得杨行密集团之所以能快速崛起,固然与此时全国局势大乱有关,但与杨氏采取的正确策略也有很大关联。

    如果要细看的话,其一,能联合暂时可以联合的力量,以对付共同的敌人。杨行密起初势力较小,通过与高骈部将高霸、张神剑的联合,并取得吕用之的支持,因而夺取了扬州。此后在与孙儒的争斗中与朱温、钱鏐暂时结盟,终于击败孙儒,夺取了淮南。

    其二,采取了正确的军事策略,避敌锐气,等待时机与敌决战。文德元年(880),杨行密进取宣州。时宣yù观察使派部将苏塘、漆郎率军二万屯据易山,杨行密坚壁不战,乘其懈怠之机,攻拔易山,遂围宣州。在孙儒军队进围宣州时,杨也采取了这一等略,击败孙儒。

    其三,与杨行密善于听取部下建议有关,在争扬州、放弃扬州、夺取宣州,击败孙儒时,都听取了部下的正确建议。

    其四,杨行密打着忠于唐室的旗号,以取得民间支持,同时礼尊高骈,以赢得了淮南其他将领的支持。所以江淮地区一些州县主动归附杨行密,如高骈部将张神剑、高霸归依杨行密,和州刺史孙端等原为高骈部下,主动接受杨行密的领导。

    其五,赢得了淮南的民心。887年时,杨行密从庐州进攻杨州,围城达半年之久。到了杨行密入城之时“城中遗民才数百家,饥赢非复人状”,杨行密不等城外轴重运进城内,就先发粮贩济灾民。在孙儒焚扬州的时候,杨行密将张训、李德诚潜入扬州,救灭余火,得谷数十万解,贩济灾民。

    当然这并不是说杨行密只懂内政,不懂军事。实际上杨行密在占领扬州后,立刻着手整顿了军事。对于归降的孙儒军队,一部分遣散回乡,另外一部分编入自己的军队中,孙儒部众不少来自中原,杨行密从中选拔最晓勇的五千人,“厚其察赐,以皂衣蒙甲,号‘黑云都’”。同时一又进行了恢复生产的工作。

    李曜知道自己此番出行的目的是要让杨行密牵制朱温。但这件事其实只要杨行密的势力还在,李曜不来他也依旧起着牵制朱温的作用,那么李克用为何派自己来呢?无非是希望杨行密的牵制力更强一些。

    然而李曜知道,让杨行密现在动不动就去主动跟朱温开战,是与杨行密的战略思路冲突的,很难实现。这是因为他此时尽管占据了扬州,得到了淮南节度使,但其控制的范围也仅是扬州周围地区以及江南的宣、池、润等州。这个时候,如果李曜是杨行密,就一定不会主动跟强大的朱温开战,而是先打弱敌,壮大自己。

    很显然,杨行密也是这样想的——历史上,杨行密占据扬州后,立即进行了统一江淮的工作。

    首先,夺回庐、舒二州。庐州本是杨行密的兴起之地。孙儒败亡后,降孙的原杨庐州守将蔡铸恐杨行密不能容忍自己的背叛行为,发杨行密祖、父墓与舒州刺史倪章连兵,叛附朱温。当时朱、杨关系尚未断绝。朱温拒绝接纳,并把此事告诉了杨行密。景福二年(893)二月,杨行密派行营都指挥使李神福率兵进攻庐州,随后自己亲临前线督战,又调田顺前来围攻。七月,占领庐州,杀蔡铸。十月,舒州刺史倪章弃城走,杨行密又重获舒州。

    其次,占据歙州。歙州是宁国节度使辖地。景福二年八月,杨行密派宣州将田顺率兵二万进攻款州,刺史裴枢坚决抵抗,田顺屡攻不克。当时诸将皆残暴,只有池州刺史陶雅为政宽厚。歙州军民表示如让陶雅主款州,才能投降。杨行密立即让陶雅主歙州,歙州局势才稳定下来。这两件事是已经办成了的,还有没办成、正在办的。

    乾宁元年(894),武昌节度使杜洪部将黄州刺史吴讨降杨行密。冬,泗州刺史张谏举州降杨行密。乾宁二年(895)二月,杨行密进拔濠州,执其刺史,四月,夺取寿州,三年,夺取了蕲州,接着又进拔光州,号称“全有淮南之地”,在江淮地区势力发展起来。乾宁二年(895),唐封其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爵弘农郡王。

    李曜心中算算时间,目前杨行密的大军应该正在攻打光州。

    略微沉吟,他心中已有定计。

第206章 淮扬风云(二)

    扬州,瘦西湖。

    一艘华美之极的三层画舫正在湖中游玩,湖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站满了盔明甲亮的兵丁。

    画舫之中,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看那席间佳肴,当真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李白所言“玉盘珍羞直万钱”大抵便是这般场景。

    席间上座之人,乃是一位中年壮汉,眉宇间颇有豪气,不过此时他身着王服,便将豪气掩去,只显得雍容大度。

    此人,便是新晋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是也。

    在席间客席首座端坐不动者,年仅冠弱之数,身着儒士服,头带君子冠,虽面如温玉、唇边带笑,星目之中却偏偏凛然含威,那一番气度,当真使人一望自惭。

    这般气度之人,舍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并河东飞腾军指挥使李存曜其谁?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酒酣舞罢,杨行密持杯笑向李曜示意,李曜双手举杯回礼。然后便听见杨行密笑道:“李侍郎久在北国,如今到我扬州,可要多赏南国风景才是,此前数rì安排侍郎游玩,也是因此……不知李侍郎观我扬州景sè如何?”

    李曜微微一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景sè若是有半点不好,当rì炀帝又如何会在那般乱局之下仍不肯北归长安?”

    杨行密哈哈大笑,然后却摇摇头:“久闻李侍郎文秀天下,怎能用别人的诗来赞我扬州?不瞒侍郎说,小女自来聪慧,寻常人等,素来难入她眼,然则此番归来,她却数次提到侍郎之高才……某虽才学鄙薄,亦想听侍郎为我扬州赋诗一首,不知侍郎可愿如某之愿?”

    李曜轻轻一笑:“大王大军尚在攻城略地,此时大王竟有心听这些百无一用的诗文么?”

    杨行密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是笑容依旧,摆摆手道:“区区光州,一战可下,儿郎们奋勇当先,此事易矣,又何须某来cāo心?李侍郎文名鼎盛,又远来不易,岂能不留一名篇与我扬州同辉?”

    “既然大王如此说了,李曜岂敢推辞?”当下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看了看外间景sè,悠然念道:“湖光潋滟风吹荷,山sè空濛水泛波。”

    杨行密笑着点点头,哪知李曜却接着道:“书生携剑行千里,岂为扬州夜夜歌?”

    眼珠一转,杨行密默不作声,李曜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幽然一叹,望着远方,缓缓续道:“三藩跋扈关中乱,余寇尤作云天薄。四十三载英雄路,何时饮马到黄河!”

    杨行密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变得yīn沉严肃起来,李曜却偏偏转过头来,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拱手一礼,诚恳地道:“大王,朱温此人,幼时偷窃,而后从贼,平生唯有一念:贪也。此人如今已近一统中原,此后他将如何?西去关中,势必为天下所诟,不智;北上河北,势必与河东决战,不值。大王,我若是朱温,此后不久,定当出兵南下,一试淮南深浅。大王以为,以如今之淮扬,与朱温相争,胜算几何?恕某直言,大王若不早作准备,一旦此战失利,只恐今生再难复见黄河!”李曜之所以说“复见”,是因为杨行密当年曾北戍边境,自然路经过黄河。

    杨行密毕竟是杨行密,虽被李曜这一首诗、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依旧沉稳,甚至马上反客为主,道:“谢李侍郎好诗,只是某有一点疑问:若某果然饮马黄河,只怕李晋阳未必高兴吧?”

    李曜闻得此言,当下心中就是一凛,暗自jǐng惕:“杨行密果然枭雄之姿,他知道我河东既然需要他来牵制朱温,就绝不会因为在与他谈判之时他言语上某些小小的犯忌而改变主意,因此一旦他被我夺势,立刻用这样直白的话来反击……不过,你若以为这就能唬住我,那也太小看人了。”

    当下他便微微一笑,笑得人畜无伤,扬眉道:“大王这是何意?吾王敬大王忠心陛下,乃是国之干城,这才邀大王一同维护皇风、朝纲,若有一rì大王为此领兵北上、饮马黄河,吾王正是得偿所愿,必要与大王携手同塌、并肩策马,扫平那些不尊朝廷之逆臣,大王何以说吾王不yù见大王饮马黄河呢?断无此理,断无此理!”

    杨行密一听,也是心中一凛,暗道:“难怪潞儿说李曜词锋如刀,我原先还担心是潞儿见此人模样俊俏,难免动了小女儿心思,如今看来,却非如此,倒是这李曜果然有过人之能。我本yù佯装跋扈,反客为主,他却把话往忠君上引去,使我只能称是,不能说不……此人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正如李曜所料,此时杨行密不能说不,只能哈哈一笑:“李侍郎说得不错,某为陛下之臣,当为陛下分忧,若是陛下有敕,行密焉能不遵?至于陇西郡王,他世受皇恩,为宗室肱骨,战庞勋、剿黄巢、存易定,可谓功勋盖世,若于行密有所差遣,行密安敢充耳不闻?只是如今扬州初定,行密虽忝为淮扬节帅,实则连淮扬本治亦难号令无阻,是故新修甲兵,进取二州……然则如今战事紧迫,偏偏朱令公又新有大胜,依侍郎所言,只怕难免不对我淮扬动些心思,这般局面,不知侍郎何以教我?”

    李曜心道:“刚才还说光州一战可下,这会儿要谈价了,淮扬就忽然变得风雨飘摇,你杨行密好像时刻都会掉气似的。嘿,这些个乱世枭雄,果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算起来,李克用反倒是直率可爱得多。”

    他心中想着,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挂着淡淡地笑容,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大王可知朱温偷锅被逐,愤而从贼之事?”

    李曜这话说的是当年朱温旧事。那一年王仙芝、黄巢起兵造反声势浩大,东南各州郡无不惊慌。当时宋州萧县县令刘崇家中有一女仆王氏,家夫朱诚是个穷书生,人送外号“朱五经”,屡考科举不重,忧郁成疾不治早亡,王氏无以为生济,便到昔rì朱诚同窗萧县县令刘崇家中为仆,王氏生有三子,长子朱昱,次子朱存,三子朱温。

    时光轮回,朱家三兄弟逐渐长大chéng rén,刘崇收留这一家四口之时本是打算让这三兄弟为他家种地干活。谁曾想惟有老大朱昱勤于劳作,老实本分,而朱存、朱温兄弟二人则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惹事生非。每次朱存、朱温在外面若下是非,刘崇斗对他们非打即骂,但是始终没有改过朱存、朱温的xìng格嗜好。

    直到一rì,朱温在外与人赌博输了钱,为还赌债,晚上跑到刘家柴房偷走了刘家一口旧铁锅,准备拿去卖了换赌债,谁料这货功夫不到家,恰被管家发现告发。刘崇带五六个家丁连夜将朱温抓回,绳捆索绑押于柴房之内痛打,刘崇骂道:“朱三,我刘家待你一家不薄,衣食供给,而汝不思本份,平rì里惹事生非,欺凌乡邻,今rì里偷锅又为做何?”

    朱温答道:“今rì赌钱输光,借一口旧铁锅卖钱还债,rì后发迹十倍还你就是。”

    “呸!”刘崇大骂:“好个黄口小儿,自己生计尚不能自保,何以夸口大言,打!”

    几个家丁皮鞭相待,朱温卷身大呼:“大丈夫当立功名于四方,阿郎今若放我远去,rì后与你弄个王位如何!”

    刘崇气得两眼发直,怒言:“如此疯癫,饿他三rì,看你蛮横。”遂将朱温禁于小房之中。

    虽刘家恨朱温四处撒野,到是刘崇老母对其颇有疼爱,老夫人观得朱温高大魁梧,聪明机敏,虽然好动,但不愿寄人篱下,常怀大志,心中多生怜悯。老夫人从未拿他以仆人相待,如生母一般,从小是倍加偏爱,每逢刘崇责打,都要背着老夫人,倘若让其知晓,必然拦护,常言斥训刘崇:“此子非比寻常,气宇高傲,眉目轩昂,不堪平庸,rì后定能有些出息。”老夫人之言虽未使刘崇听信,但朱温铭记于心,暗誓他rì功成名就,定报老夫人垂爱之恩。

    话说朱温之母王氏夫人得知朱温又闯祸后,便到刘老夫人出求情,刘老夫人闻之即刻带王夫人去找刘崇,时值刘崇打完朱温正yù将其锁于柴房,刘夫人问到:“今rì责打朱温又为何故?”

    刘崇怒道:“此子今rì之过非同以往,yù偷家中铁锅变卖以还赌债。”

    刘老夫人道:“若只为此锅,就且先放过此子,何故因一旧锅动怒。”

    刘崇言:“母亲不知,如此招惹祸端,何时有完?”

    刘老夫人道:“此子心于世外,难为平民,我儿莫再困此笼中之鸟,何不放他远去,也免得再惹是生非。”

    刘崇向来孝敬老母亲,拗不过老夫人,便随老夫人之意放其回家。朱温拜谢刘夫人回家去了。

    且说朱温到家,见母亲痛哭不止,便近前好言相慰:“娘,孩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夫人言:“儿啊,今rì若非刘夫人大义相助,恐刘阿郎不会轻易饶你。今后当安心务农,不可在辜负刘夫人一片好意。”

    朱温道:“那刘夫人看孩儿心在高远,愿意放儿远去以建功业,岂不是好事?”

    二哥朱存听得朱温之言道:“三郎所言极是,只在乡里种地,何时能得脱身。”

    朱昱听罢忙劝:“你二人别休再招惹祸端,外边事事艰难,你二人又不曾读书,何以为生?”

    王夫人道:“是啊,你俩既做不得工,又不识字,怎寻出路?”

    朱温答曰:“我与二哥做伴,相互照应,在外边找顺心之事,在乡里难有作为憋煞人也。”王夫人见二子死心要走也不在相劝,便给他二人包裹了几件旧衣服和几串钱送其二子离乡。

    王夫人和老大朱昱将朱温与朱存送出村口,回家不提。朱温边走边与二哥朱存商议:“二兄,你我此行全赖刘老夫人鼎力相助,我等虽招乡邻唾骂,万不可忘刘夫人大德,理当上门辞别。”朱存闻听点头称是,话语间二人来到刘府。

    刘夫人此时正yù休息,忽听家院来报,朱氏兄弟前来拜别夫人,刘崇刚消气,以听朱温又回也不愿再见,刘老夫人只身来到前厅,朱温、朱存一见夫人便跪倒在地,朱温道:“今晚多亏老夫人搭救,大恩我兄弟rì后定当报答。今我兄弟yù独闯天下,特来向夫人辞别。”

    老夫人闻听扶起而人言道:“我观你兄弟,皆有四海之志,rì后定能有些作为,所以力主你二人远去他乡以成功业,我助你兄弟二十贯钱,做为盘缠,今后切勿再赌。”朱温兄弟见夫人慷慨相助,再度跪谢,收了大钱,辞别夫人而去。

    那时朱存、朱温兄弟二人也没什么别的出路,为寻生计,便慕名去投了山东“义军”,成了乱军中的两名士卒。因作战勇猛,二人逐渐脱颖而出,只是朱存后来战死他乡,只剩下朱温一个,不过因为兄弟二人关系亲密,朱温对朱存之子倒是疼爱有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件事杨行密虽然知道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大概情况还是了解的,当下便点点头:“自是知晓,那便如何?”

    李曜笑道:“朱温偷锅,刘阿郎抓过来便打,这岂不就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有弓刀。贼敢伸手,当头一棒;再敢伸手,一刀剁光。”

    杨行密这才知道李曜拐着弯儿说自己其实是怕了朱温,这才不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当下面sè有些不好,不过李曜这话说得隐蔽,他也只好装作不知,故作犹疑,道:“道理是不错的,只是如今朱令公若果然南下,必是挟大胜之余威,我今将寡兵弱,如何能给他当头一棒?”

    李曜摇头道:“所谓大胜之余威,大多是靠不住的。大王想必知晓曹cāo,当年曹孟德一统中原河北,关中也已归顺,如此可谓三分天下有其二,然则挟大胜之余威南下荆州之后,虽然荆州举州而降,却一战败于赤壁……如今之朱温,比之曹cāo当年如何?相差甚远!他要来偷扬州,若是趁大王不备,或可有三分胜算,但若大王有心防备,败朱温易如反掌。”

    杨行密见李曜说得这般肯定,不禁心头一震,下意识问道:“不知侍郎计将安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43/ 第一时间欣赏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作者:云无风所写的《东唐再续》为转载作品,东唐再续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东唐再续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东唐再续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东唐再续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东唐再续介绍:
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