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知己知彼(下)
于是到了光启三年(887年)十月,杨行密自觉扬州已经牢牢在握,于是在扬州自称淮南留后。但事实上此时的扬州城已经被战争破坏得近乎彻底破败,这让杨行密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回庐州老巢。还没等杨行密盘算好呢,盘踞在河南腹地的“大蔡皇帝”秦宗权觉得中原危机四伏,还是东南那边保险,所以也想得到扬州,就派弟弟秦宗衡为帅,孙儒、刘建峰、马殷、许德勋等人为副杀到扬州城下。落难的毕师铎、秦彦二人没地方去,也就厚着老脸,混进了秦宗衡的队伍里,一起攻打扬州。
杨行密前脚赶出了毕师铎,没想到后脚自己也成了“毕师铎”,不过秦宗衡只是屯于扬州西门外,杨行密还能透透气。随着秦宗衡开始进攻,杨行密开始防守,中场自然就是扬州的城墙,这会儿杨行密是主场作战。秦宗权本想拿下扬州扩大地盘,可汴州的朱温不想给他这个机会,率军前来找秦宗权。秦宗权老巢堪忧,这时也顾不了扬州,保命要紧,急令秦宗衡速率军回河南,对付朱温。
秦宗衡是哥哥的提线木偶,让辙就辙吧,可身边的头号大将孙儒却起了歹意,不想回去,想打破扬州,弄个山大王当当。从孙儒角度来考虑,何必回去跟秦宗权打工,自己当淮南王岂不是更好?秦宗衡设宴帐中,催问孙儒:“孙儒,你怎么回事,陛下(伪帝秦宗权)的话你敢不听?信不信我杀了你!”孙儒冷笑:“信,我当然信!”
然后踏步上前,反手一刀砍死秦宗衡,收编了人马,率军在扬州一带发财。不过秦宗衡手下大将安仁义却不想跟孙儒混,逃出营中奔降杨行密。
孙儒对毕师铎和秦彦不放心,又把二人送上了断头台,地下找高骈去了。孙儒自做军中大帅,给自己的队伍起了一个非常神奇、让一般人无法理解的名字:“土团白条军”。
宣武军节度使朱温此时已经兼任了淮南节度使(当然朱温领的是空头支票),听说杨行密很有两下子,想拉拢杨行密,封杨行密为淮南节度副使,但又让自己的行军司马李璠为扬州留守,实际上朱温想踢开杨行密,捞走扬州。杨行密岂能答应?不愿意收张空头支票,拒绝李璠入城。李璠哪敢在杨行密的地头上撒泼耍赖,速将情况告诉朱三,快拿个主意。朱温知道就算自己的爪子再长,现在也够不到淮南,只好先便宜杨行密,让杨行密做淮南留守。
杨行密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什么虚名,而是如何对付强悍的孙儒,看孙儒这架势,明摆着要吃人,杨行密能不担心?而且城中的那些人未必就和自己一条心,万一事发肘腋,必然悔之不及。杨行密对“盟友”吕用之越来越不放心,这厮能把高骈给糊弄死,难说就不敢耍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掉吕用之。
杨行密想起还没到扬州前,吕用之曾经说自己有一大笔钱埋在扬州城中,入城之后就送给杨行密的手下买酒喝。吕用之进城后就把此事给“忘”了,不肯拔毛。杨行密知道单拿这事杀吕用之还不足以服人,还是要拿高骈之死说事。
于是乎,光启三年(887年)十一月,杨行密大整士卒,将吕用之叫过来,笑道:“用之兄,弟兄们正等着钱买酒呢,男子汉大丈夫,一言犹驷马也,怎能无信?”命人拿下吕用之,严加拷问,吕用之吃打不过,只好自认倒霉:“某月某rì,趁高骈不备,将高骈勒死。”杨行密大喜,立将吕大师腰斩于市。与其说杨行密在为高骈报仇,不如说这是在争取扬州人心,吕用之在扬州恶行累累,人皆恨之入骨,杀掉吕用之换来人心,这显然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除掉隐患,接下来就要和孙儒见真章了。手下参谋袁袭劝杨行密:“扬州江左名都,yù成大事者必得之,但现在孙儒声势太大,加上城中空虚,现在还不是我们和孙儒死拼的时候,将军当留条后路,为rì后计!”杨行密暂时舍不得离开扬州,便先刮了扬州的地皮,让部将蔡俦去守老巢庐州。
孙儒在江淮发了一笔横财后,觉得该去扬州会会杨行密了。文德元年(888年)三月,孙儒率军攻扬州。杨行密虽然不想走,但眼前形势对自己不利,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此做无用功,撤出扬州,随后孙儒就进了城,自做淮南节度使。
杨行密想转道去海陵(今江苏泰州),袁袭不同意:“海陵小郡,不足容身,不如回到庐州,庐州钱粮够我们吃的。”杨行密也没好去处,率军撤离扬州。
文德元年(888年)八月,杨行密在西还路上,突然想改变原定计划,准备偷袭洪州(今江西南昌),袁袭道:“洪州被钟传控制,一时半会未必能攻下,宣州兵少易攻,而且宣州扼处浙东,得到宣州,我们就可以向东扩张。守城的赵锽本是秦彦旧部,现在秦彦死了,赵锽竖子,无足惧也。”
杨行密一听,也觉得还是这办法好,再一次改变作战计划,直扑宣州。在曷山(今安徽宣城西南三十里处)大败赵锽军,赵锽逃进城去龟缩不战。杨行密没什么好说的,攻城。宣州城内百姓再次因为杨行密的到来而倒了大霉,饿死无数,赵锽开城逃跑,被杨行密大将田頵追上去捆成了大粽子,押到杨行密面前,一刀给喀嚓了,赵锽的大将周本则投降了杨行密。
进城之后,众将四处抢掠财物,只有杨行密手下部将、海州(今江苏连云港)人徐温去抢粮食,然后分给饥饿的老百姓,人心大悦。
李曜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徐温是五代吴国南唐史上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没有徐温,就没有后来的南唐。徐温此举也为杨行密挣来了不少掌声,杨行密自然高看徐温。
然而就在这一片喜气之中,杨行密的头号谋士袁袭突然病死了,杨行密差点心疼死,在袁袭灵前哀号不止:“难道这是天意?不想让我成就大事?为什么要夺去我的股肱之士!”仿佛曹cāo哭郭嘉。不过杨行密话锋一转:“我为人宽厚,袁袭却常劝我杀人,怪不得他寿禄不永。”真不知道杨行密这是在夸袁袭,还是在贬他。李曜感觉杨行密说这话的时候,有装仁义之嫌,不过这也不奇怪,装仁义的,又不是只有一个杨行密。
不久后,老巢庐州被孙儒给抄了,杨行密无家可归,只好在宣州立足了。因累年作战,将士疲乏,先事休整,然后进行“圈地运动”,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无路可退。此时湖州刺史李师悦和杭州刺史钱镠正在宣州附近上演双雄会,双方展开残酷的拉据战。
杨行密觉得双雄会不过瘾,硬是插进了一脚。龙纪元年(889年)十一月,杨行密尽出jīng锐交付田頵、李神福等人东进苏浙,去取钱镠的常州,常州制置使杜稜不让田頵进城参观。田頵同志实在太有能耐了,杜稜不让他进城,他就挖地道进去。更有能耐的是这位老兄居然是“彻地鼠”,这地道居然直接挖到了杜稜的卧室里,田頵的弟兄们破土而出,正好看到杜稜,杜稜大惊:“你们是什么人?”众人大笑:“你家土地公!”上前七手八脚把杜稜给拿了,田頵顺利进城。
杨行密前脚刚插进苏南,朱温后脚就插进了淮南,打着帮助杨行密的旗号派大将庞师古率大军渡过淮河来剿灭孙儒,实际上是想开拓地盘,做名副其实的淮南节度使。孙儒这头也没闲着,龙纪元年(889年)十二月,孙儒过江先绕过钱镠控制的润州而攻常州。田頵还没欣赏完杜稜卧室的装修呢,就被孙儒给赶了出去。
孙儒让刘建锋守常州,回到扬州。孙儒觉得钱镠的势力在润州比较碍眼,又让刘建锋攻润州。替钱镠守城的成及不是刘建锋的对手,让出润州跑了。不久,孙儒拿下三吴首镇苏州。
拿下润、常、苏三州后,孙儒势力急骤膨胀,成为苏浙一带实力最强的军阀。大顺元年(890年)二月,孙儒挟余威又在陵亭(今江苏兴化南)收拾庞师古,庞师古太不给朱温争气,被孙儒打的嘴歪眼斜,逃回去挨批去了。
古语有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让之。”这句话的前句话是真话,后半句是假话。地盘就那么大,谁有本事谁拿走,这靠的不是什么“德”,而是实力。有德者要得天下,首先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做保证,否则如宋襄公那般迂腐之德,只能落得下贻笑千载的下场。
德有些时候可以转化为实力,但这个过程不是很直接,所需的时间也有点长,在纷乱的乱世之中,德也许还是要讲,但重要xìng多半要排在后面一些。
此时苏南形势非常混乱,杨行密、孙儒、钱鏐势力犬牙交错,抱成团的咬。杨行密也想在苏南这碗里捞食吃,大顺元年(890年)二月,杨行密趁孙儒集中主力和庞师古对掐的时候,派大将马敬言去润州做客,没费多少工夫就将润州拿下。随后杨行密再派安仁义、田頵、刘威各部进取常州。刘建锋非常好客,热情“招待”了安仁义等人,在武进(今江苏武进)被打败后,逃出常州,杨行密留李友守常州。
孙儒刚混到手的宝地,还没拿稳,就被杨行密给端了,不由得大怒。大顺元年(890年)闰九月,孙儒再派刘建锋分三路军过江再取润州、常州。杨行密手下的同志们也非常好客,见刘建锋来了,比当初刘建锋的招待还热情,全都被打跑了。十二月,孙儒再拿下苏州,杀掉杨行密大将李友。
孙儒得理不饶人,想趁杨行密倒霉的时候,一举消灭杨行密。为此孙儒决定亲自来给杨行密上课。大顺二年(891年)正月,孙儒尽起江淮jīng锐,过江来灭杨行密,行至溧水(今江苏溧水),遇上前来防御的杨行密军李神福部。来之间杨行密告诉李神福:“敌强则避之,弱则击之,卑而骄之,然后再战。”李神福按杨行密的指示,在孙儒面前装孙子,连连退却。
孙儒以为李神福真是个孙子,没想到晚上就领教了这个“孙子”的厉害,李神福在深夜突袭骄狂不已的孙儒,孙儒没防备,被李神福乱砍一通,结果实在扛不住,只得后撤扎营。李神福好象吃了伟-哥一般,兴奋过了头,连胜孙儒军康旺、安景思、李弘章三部。不过孙儒实力倒没有受到大多损失,继续作战。不久之后孙儒开始反击,大将马殷在黄池(今安徽芜湖东)大败田頵、刘威,前锋直抵宣州。
杨行密有些害怕了,想西奔铜官(今安徽铜陵),李神福摇头道:“主公差矣,孙儒孤军深入,以战养战,只要我们坚守不战,再派骑兵烧掠粮食。他们没了粮食自然心慌,利求速战,到时候我们以逸击疲,怕什么孙儒?”杨行密觉得有道理,派李神福专门给孙儒的粮草运输队捣乱,孙儒军于是开始缺粮。孙儒也知道自己利在速战,不想多说废话,于是率大军西进,杨行密觉得再跑也不是个事,于是破釜沉舟,决定和孙儒决一死战。
别看孙儒名字取得挺文气,其实的确强悍,手下也多是不要命的亡命徒,战斗力非常强。但杨行密为了保命,管不了这些,带着几票弟兄狂吼着杀进阵中要杀孙儒,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孙儒人多势众,没把这点虾米当回事,很快就把杨行密给围了起来,杨行密东杀西突,力渐不支,眼见得杨行密就要做刀下之鬼。正在绝望时,杨行密手下大将李简带着一百多骑兵闯入重围,大喝:“主公勿忧,李简在此!”直取杨行密,周遭弟兄众星捧月,生生的把杨行密给救了回去,颇有《三国演义》的风格。
杭州城的钱镠非常向往苏州,在孙儒尽起主力消灭杨行密之时,趁乱取回了苏州。杨行密对付孙儒非常吃力,便急使人告救于钱镠。钱镠跟杨行密打了这么久,自然是有仇的,但他知道杨行密一死,孙儒下一个吃掉的肯定是自己,唇亡齿寒,不能不救,于是发兵出粮前来支援杨行密。孙儒见一时不能得手,先回扬州了。
对孙儒来说,杨行密一rì不死,他一rì别想安生吃饭。为了彻底消灭杨行密,孙儒破釜沉舟,连扬州这块战略根据地也不要了。景福元年(892年)秋,孙儒火烧扬州城,尽起主力前去和杨行密拼个死活,号称大军五十万,如蝗虫般直扑宣州。说孙儒军是蝗虫真不冤枉他,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甚至杀老弱百姓割肉充做军粮。
但孙儒犯下了一个严重的战略错误,虽然杨行密是他必须消灭的劲敌,但放弃扬州这块战略根据地,自绝后路。后果孙儒想到没有?万一没攻死杨行密,扬州又被强敌(尤其是朱温)所据,前有困兽,后有饿狼,进不得,亦退不得,一战不利必死。孙儒开始还是把扬州做为根本的,但后来却学习起黄巢来,实行以战养战的“流寇主义”,打到哪算哪,捞一票算一票。他忘了一件事:破釜沉舟不是不行,可你只能学霸王,不能学黄巢。要做得大事,没有自己的战略根据地是绝对不行的。
杨行密得知孙儒舍了血本要和自己玩命,急向文武问计,谋士戴友规劝杨行密围魏救赵:“这次孙儒来明摆着是要吃掉我们,主公可趁虚派人去扬州发粮食。孙儒部下多是扬州人,跟孙儒混江湖也是出于无奈。只要他们听说家里人还活着,必然感主公之恩,不再与我为敌。等孙儒成了光棍,到时主公就可以活拿孙儒。”杨行密大喜:“好计策!”。
听到这里,李曜露出笑容。杨行密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他居然能想到先劫了孙儒的粮草,然后带着这些粮草到扬州发给百姓。我的粮草我还要吃,老百姓饿肚子同样又不忍心,只好朝孙儒“借粮”了。扬州百姓感恩戴德。杨行密空手套白狼,干了一票无本买卖,赚了大把的民心和战略空间。
景福元年(公元892年)五月,杨行密和孙儒开始了二选一的超级轮盘赌。孙儒下营陵阳(今安徽青阳附近),杨行密先来挑战,两军大战,没有分出胜负,形势一度僵持。怪不得孙儒不能做成大事,连最基础的军事知识都不具备,他的粮食经常被杨行密劫掉,可依然不长记xìng。杨行密再一次抄了孙儒的粮食,彻底绝了孙儒军的活路,半点退路都没了。
孙儒派马殷、刘建锋去附近州县筹粮,然后和杨行密一战决生死。刘威献计杨行密:“孙儒破釜沉舟,主公亦当如是,孙儒粮尽无归路,人心涣散,主公背城死战,必可擒儒。”杨行密大喜,带出所有的jīng锐部队,关闭城门,自绝后路,和孙儒军在宣州城外决定到底是孙儒活着,还是他杨行密活着。
两军从清晨开始杀起,宣州军背水一战,加上后勤充足,吃饱了饭就有力气。孙儒军则是饿着肚子打,那有什么好结果。被杨行密大军连破五十座军营,孙儒大败。前不久孙儒得了虐疾,体力虚弱,在两军混战中被宣州军大将田頵活擒归阵。孙儒部下一看主帅没了,谁还有心思打,全都投降了杨行密。
杨行密见活捉了孙儒,泣不成声,这场游戏终于结束:杨行密获胜,奖品是用孙儒鲜血喷染成的锦绣前程。杨行密在宣州城中处死孙儒,孙儒听说刘威劝杨行密背城死战,死前长叹:“我临阵决胜,不意今rì坠于刘威瓠中。”杨行密杀掉孙儒,将人头送到长安。孙儒部将马殷、刘建锋得知孙儒被杀,聚众号哭长拜,率军西去。
在杨行密创业的过程,孙儒是杨行密遇到的最难逾越的一道坎,杨行密几次差点被孙儒灭掉。不过孙儒眼光短浅,象孙儒这样的人,只能在乱世中做几年草头王,真正能成大事的,还得算上杨行密这样有战略长远打算的人物。孙儒一死,淮南一带尽数入归杨行密。杨行密要想做大事,就不能窝在宣州,扬州虽然残破,但扬州的战略价值却远非宣州可比。杨行密留田頵守宣州,自率大队人马北上扬州城。扬州屡遭兵祸,尤其是孙儒的破坏,百姓伤亡惨重。杨行密一到,立刻放粮赈民,减免赋税,免遭兵劫的百姓方才有口安生饭吃。
不过杨行密最近手头比较紧,想问老百姓“借”点钱花花,当然杨行密不会白“借”,准备用盐茶等生活必备物资交换。掌书记高勖劝道:“淮南兵祸不已,百姓困苦,也没有多少钱。我们手头有茶盐等物,可以和周边郡县交易,不比强行"借"淮南百姓的强?何况我们要在扬州长期呆下去。”杨行密大悟,便如高勖所言照办。
孙儒死后,留给杨行密一支多由河南人组成的数万军队,杨行密在这些中人挑出五千jīng壮汉子,另设一营安置,待遇比其他军队高出一截。杨行密命他们尽披黑甲黑袍,号为“黑云都”,由自己绝对控制。同时又将盱眙和曲溪的军队并为一军,起名“黄头军”,交由心腹李神福统领。
李曜听到此处,发现杨行密还真有可能是崇拜李克用的。黑云都岂不是义儿黑鸦军的翻版?黄头军岂不就是万胜黄头军的翻版?却不知杨行密有没有想法也弄个飞腾军玩玩?
杨行密在淮南崛起,朝廷自然也要顺水推舟,在景福元年(公元892年)八月间,让杨行密以宰相身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淮南节度使,也就是“使相”,和朱温是同一个级别。杨行密和三国的孙权一样,在自己的地头上做老大,同时又承认朝廷的统治地位。唐朝虽然名存实……也还在,至少还有些威望,杨行密也不会傻到学袁术那样。
得到扬州后,杨行密才算真正有了自己的战略根据地,和孙儒打了几年,确实比较疲惫。杨行密利用这个相对和平时期开始在淮南进行政权组织建设,政治说复杂也复杂,也简单也简单:长袖善舞,收买人心。杨行密知道乱世中最可靠的是军心,先收买军心,杨行密经常下基层单位,和将士们打成一片。
要想牢牢抓住军权,首先要控制中高级军官和控制基层军事单位。前者保证军令的畅通,后者保证中高级军官如果叛变,军权不至于丧失。最底层的人都听自己的,还怕中高级军官闹出什么事来?杨行密虽然赏赐将士的东西不算丰厚,但杨行密本人也厉行节俭,吃喝用度都比较节约,也让人抓不到把柄。
对于因为躲避战乱而逃难的百姓,杨行密派人四处招抚,杨行密给予妥善的安排,保证人人有地种,有饭吃。淮南经济渐渐有了起sè,归附者越来越多,杨行密的腰包大鼓。
李曜渐渐笑了起来:“这位淮帅,倒是有些与某相似。”
第181章 出使扬州
李袭吉听李曜如此说,点了点头,道:“杨行密此人,对百姓的态度,倒是的确有些明公的风格,不过若论手段,他与明公却是相去甚远。”
李曜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笑话,我跟杨行密比,等同于多活了一千年,收买人心的手段如果只是跟他相仿,那才是让人笑掉大牙呢。再说,他养民的办法虽然思路没有大问题,却也只是效仿文、景二帝,无为而治,修生养息罢了,哪里及得上我这等动用一切政治、经济甚至军事手段三管齐下推动经济发展,刺激军、民各种消费来得立竿见影?
当然了,李曜也清楚,他这番手段,固然效力巨大,却也不是别人想模仿就能模仿得了的。其中关键就在于李曜手里有军械监这个在短短数年间如同吃了膨化剂一般飞速发展的杀手锏,如今的军械监虽然仍叫军械监,其实哪里只是一个区区军械监了?说句不算很夸张的话,河东军械监其实就等同于后世的发改委加上一个全国xìng跨军事、民用至少十数个行业的超级大托拉斯。别看河东节度使是李克用,别看真正处理河东政务的是盖寓,事实上除了军粮调运李曜依旧插不进手去之外,其他事关经济的政务,李曜如果不配合,河东节度使府都只能干着急!
数年布局,所为者何?便是今rì局面!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便是翻云覆雨等闲间,大局隐隐在握。
李曜岔开了话题,道:“淮帅大业,目前来说,可分四步:第一步,初据庐州,蓄势待发。第二步,兵出扬州,试剑淮南。第三步,另辟蹊径,转战皖南。第四步,纵横南北,一揽江淮。”
李袭吉微微皱眉:“如今,尚不算一揽江淮吧。”
李曜笑了笑:“早晚而已。”
“哦?明公何以如此断定?”李袭吉反问道。
李曜挑挑眉:“袭吉先生何必明知故问?”
李袭吉哈哈一笑,摇头道:“某虽能猜测一二,却无这般把握将话说死,天下事……一变万变,哪里能一言而断?也只有明公你,才有这般自信,偏偏还从来未曾料错,某是不服不行啊。”
李曜笑了笑,心道:“杨行密那边的情况,我的蝴蝶翅膀明显没扇到,所以我才敢说得这么肯定,只是这一点,我可没法告诉你。”
其实李曜在听李袭吉述说杨行密生平经历只是,便已经联系自己在史书中所读到的那个“吴王”,认真思索了一个问题:作为五代时期的一方枭雄和“十国”核心的“创业”领袖,杨行密先是鹰扬庐州,既而叱咤江淮,这个从州兵、队长起家的杨行密,最终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曜觉得,首先是顺应大势,此为前提。
“十国”在南方之“国”,经常在同一时期只有四个或五个。这样的疆域与面积也比较便于管理,而以发扬各地区经济的潜势力,则较统一的大帝国凡事都要着重均一雷同的办法有效得多。这样的话,不见得比统一的大帝国低劣。传统的历史家对于五代十国没有多少好话可说。不是“僭窃交兴,称号纷杂”,则是“峻法以剥下,厚敛以奉上”。其实李曜清楚,按照原先的历史发展脉络来看,在唐宋之间,不能没有这样的一重过渡时期,将军事与财政的管理权放在地方zhèng fǔ头上,使一切更趋紧凑和实际,然后再集中归并。否则就不能构成北宋这样一个带竞争xìng的体制去和北方少数民族用骑兵为骨干有农业为支援的新型外患周旋。
历史选择了五代十国,而顺应这一时代cháo流是杨行密成功的前提。王夫之谓:“当行密之时,朱温、秦宗权、李罕之、高骈之流,凶风交扇于海内。乘权者既忘民之死,民亦自忘其死;乘权者既以杀人为乐,民亦以相杀为乐;剽夺争劫,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若不容已者,莫能解也。行密起于卒伍,亦力战以有江、淮,乃忽退而自念,为固本保邦之谋,屡胜朱温,顾且画地自全,而不急与虎狼争食。……行密之为功于乱世,亦大矣哉!”又说:“杨行密不死于朱温yín昏之前,可与有为者,其在淮南乎?”
当是时,杨行密深明大义处理好与唐廷关系,保持了唐末五代的平滑过渡,赢得后人好评:“行密足未尝履王都,目未尝见宫阙,起于卒伍,无尺寸之诏可衔,削平之而抚仅存之生齿,是草泽崛起,无异于陈胜、项梁之于秦也。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为维系,其君臣之义,盖已浅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独能不附逆贼,甘奉正朔,如王师范、罗绍威、韩建之所为,亦可谓之丈夫矣。唐一rì未亡,行密一rì不称王,而帝制赏罚之事,听命于朝,循分自揣,安于其位,而特不屑臣服于逆贼之廷,亦可谓之不妄矣。”那么,杨行密与他的“英雄”们建立的是一个怎样的政权呢?
杨行密与后来吴国的将领,担任着州、县长官。但“杨行密虽是他们的首脑,只是用‘智略’约束他们,而不是靠权力统率他们。这是因为:唐帝国虽仅保存着招牌,毕竟还没有正式垮台;淮南地区虽已形成dú lì割据,但吴国还没有宣告建立。此时,吴国zhōng yāng政权表现为:吴王‘与诸将皆为节度使,虽有都统之名,不足相临制’;地方政权表现为:‘诸将分守郡府,虽尊奉盟主,而政令征伐,多以便宜从事。可见,吴国的国家机构还是不健全的,zhōng yāng与地方的关系还是不正常的,国境内的政令还是不统一的。’”
如今,杨行密还不是吴王,甚至连弘农郡王都还不是,仅仅只是淮南节度使,又是短期内突然崛起,约束力自然更不是那么强大。
其次是顺应民心,此为保障。
王夫之对南方许多割据政权顺应民心民意的做法很以为然:“王cháo约军于闽海,秋毫无犯;王建从綦毋谏之说,养士爱民于西蜀;张全义招怀流散于东都,躬劝农桑;杨行密定扬州,辇米赈饥;成汭抚集凋残于荆南,通商劝农。此数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顺民物之yù,予之焉可矣。存其美,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帅之罪罪王cháo,不得以党贼之罪罪全义,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不得以争夺之罪罪行密,不得以逐帅自立之罪罪成汭。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专者,概可勿论也。”时“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杨行密“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
时人称扬一益二,经过七年战争淮南破败不堪,商贾不行,百业凋零。杨行密注重治理根本。江淮有茶盐之利,虽经战火破坏,但基础还在。杨行密曾经“以用度不足,yù以茶盐易民布帛”,掌书记舒城高勖曰:“兵火之余,十室九空,又渔利以困之,将复离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邻道所无,足以给军;进贤守令劝课农桑,数年之间,仓库自实。”他采用高勖建议,未强行交换百姓布帛,而以茶盐同邻道物物交换。楚州盐城县有盐亭百二十三,常州一带则产茶叶。杨行密招抚流散,发展生产,这些产业在战后都被恢复起来。田頵为宁国节度使时,宣州地区“民室未完,民逃未复”,田頵采取措施,轻徭薄赋,让逃民复业,“不期岁,菏耰秉锄犁,撬播于泥,如云之稼,穰穰在畦”,其时“食廪实矣,田野辟矣”。南唐史虚白即谓“广陵殷盛,士庶骈阗”。
同时,李曜还注意到,杨行密因地制宜制定的税收政策很有创造xìng。“先是,吴有丁口钱”。陶雅入歙州后,开始实行按亩征钱制度,这是五代十国时期田税改革的前兆之一。如果说丁口钱的征收具有临时xìng,按亩征钱则向定制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独醒杂志》云:“予里中有僧寺,曰南华,藏杨李二氏税帖,今尚无恙。予观杨行密时所征产钱,较李氏轻数倍。”“产钱”是南宋人对地产的习惯称呼,即田税。税帖反映的史实是,杨家初征时税额较轻。由于苦心经营经济,“未及数年,公私富庶,几复承平之旧。”
而在非常时期,杨行密始终保持节俭,他到泗州时,“防御使台濛盛饰供帐,行密不悦。既行,濛于卧内得补绽衣,驰使归之。行密笑曰:‘吾少贫贱,不敢忘本。’濛甚惭”。这种做法与骄奢著称的湖南马氏和刻薄出名导致士民皆衣纸的杭州钱镠就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再次是强军立足,此为根本。
争战之初,由于杨行密赖以起家的将士主要由淮南人组成,战力远不如北方燕赵及河东军队,在战略上往往处于劣势。孙儒覆灭后,“行密收儒余兵数千,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都’,常以为亲军。”平时厚其禀赐,逢战使之先登陷阵。黑云都成了淮南的王牌部队。但由于像黑云都这样的客军发生兵变几率很高,于是,杨行密“又并盱眙、曲溪二屯,籍其士为‘黄头军’,以李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兵锐甚”。这支以淮南人为主体的部队的存在,不仅使杨行密实力增加,还可以防止黑云都这样的客军独自坐大。乾宁四年(897),河东朱瑾为汴兵所逼,与史俨、李承嗣拥州民渡淮投奔杨行密。“淮南旧善水战,不知骑shè,及得河东、兖、郓兵,军声大振。史俨、李承嗣皆河东骁将,李克用深惜之。”杨行密军声益振。
但是如何治理指挥不断组合或整合中的军队,是特殊时期杨行密面临的课题。杨行密坚持以德立威,取信将士,其实也留下了许多佳话。
他广纳将才,不拘一格。其将帅多效力藩镇,凡才能者均加以擢用。龙纪元年(889),杨行密击败赵锽,锽将周本,号称勇冠三军,被俘后杨行密用其为帐下牙将,每战都能“奋跃先登,攻坚摧锋。”作战中伤口遍体皆不顾及,战后则自烧烙铁,烫治创口,依然谈笑自若,了无惧sè。杨行密受封淮南节度使,立即以淮南马步使授周本,统领兵权,成为亲信。
“锽既败,左右皆散,惟李德诚从锽不去,行密以宗女妻之。”秦宗衡部将安仁义,骁勇善战,投淮南后杨行密甚爱之,安仁义名冠军中。”乾宁三年(896)“癸未,苏州常熟镇使陆郢以州城应杨行密,虏刺史成及。行密阅及家所蓄,惟图书、药物,贤之,归,署行军司马。及拜且泣曰:‘及百口在钱公所。失苏州不能死,敢求富贵!愿以一身易百口之死!’引佩刀yù自刺。行密遽执其手,止之,馆于府舍。其室中亦有兵仗,行密每单衣诣之,与之共饮膳,无所疑。”
即便对海陵镇使高霸这样的高骈之旧将,“yù使霸守天长”,袁袭曰:“吾以疑霸而召之,其可复用乎?且吾能胜儒,无所用霸,不幸不胜,天长岂吾有哉!不如杀之,以并其众。”行密这才因犒军擒霸族之。但事后杨行密深感自责,以致袁袭死时,杨行密哀外有音:“吾好宽而袭每劝我以杀,此其所以不寿与!”
《五国故事》称“行密雄豪而颇有度量”。《新五代史》亦称其“宽仁雅信,能得士心”。杨行密的治军思想,在李曜以后人的角度分析来看,多表现于对将士的抚御,如《资治通鉴》称杨行密“驰shè武伎,皆非所长,而宽简有智略,善抚御将士,与同甘苦,推心待物,无所猜忌。尝早出,从者断马鞦,取其金,行密知而不问,它rì,复早出如故,人服其度量。”庐州刺史蔡俦先前曾附于孙儒。儒既败,俦遂阻兵以拒行密。景福元年(892)十一月,蔡俦发杨行密祖父墓,并求救于朱全忠,与舒州刺史倪章连兵拒行密。行密遣李神福将兵讨俦。景福二年(893)四月,行密会田頵兵合围庐州(今安徽合肥),庐州将张颢逾城来降。七月,杨行密克庐州,斩蔡俦。左右请发俦父母冢,行密不从:“俦以此得罪,吾何为效之!”同年,“蔡人张颢以骁勇事秦宗权,后从孙儒,儒败,归行密,行密厚待之,使将兵戍庐州。蔡俦叛,颢更为之用。及围急,颢逾城来降,行密以隶银枪都使袁稹。稹以颢反复,白行密,请杀之,行密恐稹不能容,置之亲军。”
杨行密善于用将,正确论功,往往帅尽其才,不疑不弃。庐州将才中,杰出袁袭、高勖、戴友规、台濛、刘威、陶雅、田頵、马珣等无不人尽其才。史称“袁袭运谋帷幄、举无遗算,殆良、平之亚邪?以览济宽,事非得以,盖时会有固然尔。高勖志务农桑,仁者之言蔼如也。戴友规数言决策,独探本源,可谓谋臣之杰出矣”。在破秦、毕军中,李神福“居功多,会选卒为黄头军,选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后多建功勋。刘存,在战斗中曾“为流矢中目,存战自若”,在神福病归后,代为招讨使。行营都指挥使朱延寿智勇双兼,杨行密派他率大军西征,逐步向蕲州(今湖北蕲chūn)扩张,如愿击破赵锽主力之后得到宣州。乾宁二年(895),“别将张崇为镠执,行密yù嫁其妻,荅曰:‘崇不负公,愿少待。’俄而还,自是行密终身倚爱。……未几,泰宁节度使朱瑾率部将侯瓒来归,太原将李承嗣、史俨、史建章亦来奔。行密推赤心不疑,皆以为将。于是,兵锐甚,强天下。”
杨行密治军以宽,极少出现滥杀事件。对于谋叛将士,也不妄杀。天复三年(903),杨行密同乡田頵与安仁义、朱延寿举兵叛变。叛变失败后,行密“赦其(田)頵母殷氏,行密与诸子皆以子孙礼事之”。安仁义据城叛变一年有余,杨行密仍然愿意赦免他,“杨行密使谓之曰:‘汝之功吾不忘也,能束身自归,当以汝为行军副使,但不掌兵耳。’”田頵属吏宣州长史骆知祥善治金谷,观察牙推沈文昌善于文词,曾为田頵撰写檄文辱骂杨行密。杨行密以骆知祥为淮南支计官,掌管财赋,以沈文昌为节度牙推,居幕府右职。
最后则是以谋制胜,是为韬略。
唐末军情十分复杂,强弱互见,朝夕多变。杨行密善于以逸待劳、捕捉战机。文德元年(888),孙儒将攻庐州,时宣歙观察使赵锽遣部将苏塘、漆朗率军两万屯据曷山。袁袭曰:“公引兵急趋曷山,坚壁自守,彼求战不得,谓我畏怯,因其怠,可破也。”行密从之。塘等大败,遂围宣州。景福元年(892),孙儒兵逼宣州,杨行密谓诸将曰:“孙儒之众十倍于我,吾战数不利,yù退保铜官,何如?”刘威、李神福曰:“儒扫地远来,利在速战。宜屯据险要,坚壁清野以老其师,时出轻骑抄其馈饷,夺其俘掠。彼前不得战,退无资粮,可坐擒也!”淮南军遂坚壁清野,待儒军食尽纵兵击之,儒军大败。宣州之役,杨行密以逸待劳,后发制人,获战术成功。
另外,审时度势,借力藩镇,也是杨行密成功的诀窍之一。时“儒恃其兵强,yù先灭行密,后敌全忠”。杨行密最初兵进扬州,势单力薄,通过与高骈部将高霸、张神剑的联合,并取得吕用之的支持,变被动为主动夺取了扬州。虽然知道北方终极对手是朱全忠,杨行密还是遣使大梁,“陈归附之意”。是时,朱温“兼领淮南,乃遣牙将张廷范使于淮南,与行密结盟”。除联合朱温外,还求救于两浙钱镠,“镠以兵食助之”。为了争取有利的战略空间,他还与死敌马殷结为兄弟,当得知部下马賨是马殷的亲兄弟,主动放他回湖南,向湖湘方面作出友好姿态。终于赢得战争主动,大败孙儒,尽得淮南诸州。
既然对杨行密已然综合了史书和今闻两方面了解,李曜也就知道应该从什么方面来与杨行密接洽磋商了。
他露出一丝笑容,吩咐道:“传令,牙兵旅打点行装,明rì与某一道穿山东而入淮扬,出使扬州。”
第182章 路不好走
本来李曜选定的路线,是往东南走,穿齐鲁而至江淮。
从大唐的地理交通上来说,这不是一条方便的路。最方便的路,应该是走大运河,沿河而下,可以直接到达扬州。然而如果这样走,毫无疑问要通过汴梁,汴帅朱温岂能眼睁睁看着李曜这个河东重将带着千余名牙兵潇洒地从他的地盘过去?
因此,走山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然而历史已经出现一些改变,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李存信奉命救援朱宣朱瑾兄弟的时间提前了,由此导致李克用亲征罗弘信,如今魏博仍在激战之中。
魏博夹在汴、晋这两大势力集团的正中间,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本来在此之前,魏博节度使罗宏信是谁也得罪不起,但又不能保证两边都满意,处境十分地尴尬。好在这个人还算圆滑,当朱温进攻郓、兖时,他就给汴州送粮送物,在实际行动上对朱温给与支持。而李克用要求派兵过境去援救郓、兖时,他也给与放行,绝不阻拦。其实这就是典型地首鼠两端,目的无非是为了做到谁也不得罪。当然,罗宏信不傻,他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汴、晋双方早晚要大战一场,他夹在中间想独善其身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早晚要倒向一方,可是怎么说呢,这事情毕竟还没逼到那个份上,也就只好装鸵鸟,先抱着这么一个得过且过的想法混下去,等实在不行了再说,好歹自己有魏博在手,牙兵也不弱,跟谁都能谈谈价钱。
但这一次,李存信进入魏博后,听说朱温那边一听河东出兵,立刻从兖州撤了围,竟然把营寨扎到莘县(在魏州境内)不走了。有这么大一支军队驻扎在眼皮底下,这是让罗宏信无法忍受的。
这时朱温机会找得好,趁机遣使给罗宏信送信说:“六兄啊六兄,你这么干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咱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咱们两个搭伙一起对付李克用,有事兄弟帮你兜着。你可倒好,我人前脚刚走,你就把咱俩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那边跟人打仗累得一身血汗,你倒让那沙陀儿从你的地盘上过来打我,你说这叫什么事呢?这下子好了吧!人家李克用把家都安在你的地盘上了,我看你要再这么两面三刀下去啊,迟早连老窝都得被他端了。”
罗宏信接到信后,也觉得自己这种墙头草的rì子是快过到头了,但是他在心里又对李克用十分地恐惧,这沙陀儿好像还真没有打不败的敌人,魏博如今已经衰落了许多,不再是当年的河北第一藩,如今让他跟李克用对着干,他一下子又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巧这时李存信手下这支军队虽然强悍,但军纪一贯地十分败坏,不断地sāo扰地方,地方官吏惹不起他,便纷纷来找罗宏信哭诉。罗弘信毕竟是魏博节帅,这事他不能无动于衷,否则魏博牙兵造反跟吃饭一样简单,谁知道会不会又来一次?所以这一来,罗宏信忍无可忍,遂秘密调集了三万大军,在夜里袭击莘县的晋军大营。
李存信没想到罗宏信会在背后插他一刀,对此毫无防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幸好来的河东军是以四大王牌为主,出了门的能征惯战,这才保着他仓惶逃回了自己的地盘。
罗宏信夜袭了晋军,知道李克用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所以立即遣使向朱温禀报了此事,说:“朱兄啊朱兄,小弟可不是要首鼠两端,咱这是打算诱敌深入呢……你看如今小弟我已经跟晋军干起来了,这可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以后就一心一意地跟着朱兄你干了,只是等李克用带兵打过来的时候,朱兄你可千万别忘了过来拉兄弟一把呀!”
朱温听完非常高兴,对罗宏信的行为表示的高度的赞赏,又拍着胸脯对来使打了保票,不过等使者一下去,朱温就立刻便派庞师古、葛从周再次率领大军攻入郓州境内,将郓州城团团围住。
再说李存信被罗宏信偷袭后,率残部退回了河东境内,上书将此事禀报给李克用。李克用听完后气得暴跳如雷,立即亲率大军征讨魏博。李克用心急如焚,原本他可以经过洺州与李存信剩余的大军合在一起,但他却只在邢州停留了一夜,立刻就走了,同时要求洺州的李存信远征军立刻出发,在魏博境地跟他会师。
一月后,晋军进入魏博境内,一路势如破竹,连败魏博军,兵锋直指魏博首府魏州城,然后又分兵遍掠魏博所属的魏、博、贝、卫、澶、相六州,大有一举将魏博夷为平地之势。罗宏信抵挡不住,只有遣使飞驰汴州告急。
朱温接到消息后,还真是不含糊,立即派人到郓州传令庞师古继续围城,而由葛从周分兵入援魏博。
又是一个月过去,两军在魏博境内的洹水正式接战。当时汴军主将葛从周考虑到晋军善于骑战,便在阵前挖了很多深沟,又将挖出来的土垒成土坎,用以阻挡晋军的骑兵。
这一招果然奏效,两军刚一接战,李克用便命其爱子“铁林军”指挥使落落率两千铁骑冲杀敌阵。葛从周也命两千步骑出阵迎战。双方激战正酣,落落一个不留神,战马被土坎绊倒,将落落摔了下来,汴将张归霸则趁机将其生擒。
李克用一见爱子被俘,马上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想将落落抢回来,哪知他刚到阵前,战马也失蹄摔倒。汴军一见他摔到马上,立刻蜂拥而至,都想将他擒下立一大功。好在李克用反应神速,抬箭便将先冲过来的一名汴将shè死,其他汴州将士稍一犹豫,晋军已经冲过将李克用抢回,这才使他逃过一劫。
落落是李克用的长子,平时爱若掌上明珠。李克用见他被擒,无心再战,立刻传令收兵,回营后又立即修书一封,送到葛从周营内,称只要能将落落放回,他愿从此与汴州尽释前嫌,永结同好。为了表示他的诚心,李克用又马上率大军撤回本镇。葛从周不敢自专,忙派人将此事报与朱温。
而此时朱温已经干掉了时溥,正打算要拿下朱瑄和朱瑾,自觉得地盘也大了,实力也比李克用强了,再加上罗宏信也和李克用翻了脸,使他没有了后顾之忧,所以不想跟李克用和好,对其请求不予同意。而且朱温为使罗宏信彻底绝了与李克用和好之路,又想出来个狠招,派人将落落送到魏博军中,任罗宏信对其发落。
这就是等于要罗宏信交个投名状,因为朱温既然不同意跟李克用和好,那罗宏信要不杀落落,朱温肯定不会满意,那样的话,说不定是晋军刚走,汴军就会杀到。而一旦罗宏信要是将落落杀掉,也就永远没有了再同李克用和好的可能xìng,今后也只有跟在朱温后面一条道走到黑了。对于这个道理罗宏信是非常清楚的,但也没什么选择,他是个明白人,立即将落落斩首,从此对朱温再无二心。
李克用退兵后,朱温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命葛从周再次率军与庞师古合兵围困郓州。此时郓州经过朱温多年的蚕食,处境十分艰难,朱瑄无力出战,只好一面将护城河内灌满水,坚城固守,一面又不断遣使向李克用求救。历史上,在此之后,李克用也曾多次派兵援救郓州,但均被挡在魏博境内,始终无法突破其防线,只能望郓州而兴叹了。
汴军在围困郓州数月之后,将一切破城的准备工作都已备好。正月十五rì,庞师古带兵逼进郓州城西南,并命军队强拆民宅,以宅木铺设浮桥。二十rì,浮桥铺成,当夜庞师古便亲率中军渡过护城河对郓州城发起猛攻。
此时郓州城内军需已尽,军心不稳,已到山穷水尽之境。朱瑄自知无力守住城池,便带着心腹士兵携家眷弃城从东门而出,yù逃往兖州。葛从周闻讯后,立即率轻骑在后方追赶。追到中都县(山东汶上县)境内,朱瑄走投无路,只得与其妻柴氏藏匿在乡民草栏之间,却被乡民误以为是贼而痛打。
朱瑄无奈之下,只得实言相告,此处乡民因恨他连年构兵害民,竟将其擒下献与葛从周,后被葛从周押解至汴州。
二十三rì,朱温入郓州城,任命庞师古为天平军留后。
这个时候,朱温听说朱瑾因兖州城内粮尽,正和河东将史俨、李承嗣出城往丰县、沛县间觅粮,便当即立断,命葛从周为先锋,率jīng骑奔袭兖州,而他则同庞师古一同率大军以为后继。
郓州距兖州不过一百多里的路程,葛从周一rì之内,便奔至兖州城下,不久后,汴军主力又到,将兖州城团团围住。当时朱瑾并不在城中,守将康怀贞、判官辛绾及朱瑾的次子朱用贞得知郓州已经失守,朱瑄被擒,都知道无力将兖州守住,只好举城而降。
历史上朱瑾听说兖州被围,当即回师驰援,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兖州,兖州就已经落入汴军之手。朱瑾无奈,只得率部逃往沂州,但沂州刺史尹处宾闭门不肯接纳,只好又奔赴海州,与史俨、李承嗣及海州刺史朱用芝试图共保海州。然而还没等他们安定下来,庞师古已率大军杀了过来。
海州城小,朱瑾自知无力守住,只得弃城逃往淮南投靠杨行密。杨行密久闻朱瑾大名,亲自出扬州至百里外的高邮相迎,见面后解玉带相送,并向朝廷表其为徐州武宁节度使,朱瑾深感其恩,从此死心塌地效命于淮南。
与朱瑾同来的河东大将史俨、李承嗣也得到杨行密的重用,因此前淮南军多善水战,不习骑shè,而来自河东的史俨、李承嗣则jīng于此道。杨行密命这二人帮其训练骑兵,自此淮南军威大盛。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这一系列事件因为蝴蝶效应而提前之后,摆在出使淮扬的李曜面前的,就多了一个麻烦:中原不能走,齐鲁大地也烽火连天。
第183章 密入汴梁
“那片房舍,便是东平郡王府?也就是那宣武军节度使府?”
“看来正是,朱三xìng喜奢华,虽有其正室张氏多劝,仍大修节帅王府,翠柏重岚,飞檐万壑,至有今rì景象。”
“嗯,朱温此人虽然狡诈反复、残忍嗜杀,但他的夫人,听说倒是个难得的贤惠女子。某听人说,汴州有如今这般光景,一看敬翔,二看韦震,三看张惠……说得倒是有趣。”
“明……郎君,方才在那陈桥,郎君停驻许久,环视不语,然某细观详思许久,仍是不得其解。想那陈桥,除道路通畅之外,实无半点可异,奈何郎君却似颇有感慨?”
郎君者,自是李曜无疑,与他说话的,则是李袭吉。
此处乃是汴州,此番李曜下扬州,因山东大战,竟然最终选择了直接穿汴梁而走大运河!
此时李曜身边,只有随从二十几人,看他们的模样打扮,显是扮作某大户人家的少年郎君出外游历之状。李曜自是那气度翩翩的少年郎君;憨娃儿是郎君身边的得力伴当;冯道是郎君的小书童;至于李袭吉嘛,半似西席,半似管家。至于身后那一群魁梧雄壮之辈,自然是家中豪勇仆从,外出作为护卫郎君之用。
咋看起来,这一行人的确打眼。可再一思索,却又再正常不过。
李曜手中拿着一把装模作样的大号玉骨折扇,扇面上的一篇《兰亭集序》写得惟妙惟肖,传神犹如真迹,此时正“刷”地打开,悠悠扇了两扇,怡然道:“陈桥之处,交通便利,合当驿站。”
李袭吉更是不解,迟疑道:“然也,但……只是如此而已?”
“嗯?哦,只是如此而已。”李曜微微挑动了一下眉头,淡淡地道:“似乎也挺适合兵变。”
李袭吉一惊,再看李曜时,脸sè已经有些怪异。
李曜却笑了笑,语气变得有些落寞:“先生勿惊,某说的那场兵变,若依旧免不得要发生,却也是六十六年之后了……而且,某不打算让它发生。”
李袭吉一愣,张口yù言,偏是李曜又摆手道:“不必多问。”
他没奈何,只好将到嘴边的一句话又给憋了回去。
李曜负手而立,打量了汴州景sè许久,轻声一叹:“白马哀歌三百载,血染刀锋六十年。”
李袭吉与冯道面面相窥,似乎心中都在迟疑:“今番明公(老师)感慨何其多、何其怪异。”
李曜却也不去管他们,自顾自的观赏起汴州风物来了。唐代宣武军节度使辖汴、宋、毫、颖四州,此四州居河、淮之间,地势低平,水道纵横,自古即为关中通东南地区的交通要道。隋炀帝开通济渠,目的不仅为游幸,至唐,通济渠更成为转输东南财赋至西北的大动脉,汴、宋、毫三州为运河所经,唐长安zhèng fǔ对东南财赋的倚赖程度愈大,这一地区的地位愈加重要。
首都为首善之区,人文荟萃之地,隋唐zhèng fǔ以国防及政治因素,定都长安。关中地区地狭人稠,粮食常不能自给,至高宗、武后时,因对外用兵及官僚集团的膨胀,每遇飢荒,辄有就食东都之行。玄宗重视漕运,把关东的财赋区与关中的政治文化中心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成就了大唐盛世。
安史之乱后,河北租赋不入王室,唐zhōng yāngzhèng fǔ对东南地区粮食的需求转殷,主控通济渠运道的宣武军节度使人选,甚受朝廷重视。河南、河北藩镇叛乱时,这一地区更是敌对双方争取的对象,吐蕃、南诏寇扰时,宣武之地负责提供防秋、防冬之兵与粮。
黄巢之乱,窜扰中国几半,两京残破,东南地区生产事业遭受重大打击,大唐朝廷渐步衰亡。朱温降唐之后,便是以这宣武军为基础,经二十几年的发展,陆续并吞邻镇,成为天下第一强藩,终于篡唐。自朱温定都汴州起,从此中国政治中心东移,乃以全国经济重心东移之故也。
李袭吉见李曜看得仔细,放下先前的疑虑,笑问道:“郎君可是细看城防,rì后好一举而破之?”
李曜摇头道:“汴州之险,不在其城。”
李袭吉哈哈一笑:“某正yù言之,这汴州之地,本不适合防守,只须兵临城下,则其势自窘,难只难在其北有黄河,我河东yù来汴州,所阻者,河水也。”
李曜却仍摇头,道:“河水只是其一,更有一点,乃在其人。”他一指路上行人,道:“袭吉先生请看,汴州比之我晋阳如何?”
李袭吉面sè微微一变,又自坦然,点头道:“虽不如晋阳坚阔,富庶则有过之。”
李曜点了点头,道:“非但富庶,而且安定。先生请看这汴州城中商贾,远多于晋阳,此晋阳所不及汴州之处也。”他微微叹息:“某在晋阳数年,虽以军械监为根基,变相推动商业,然则大政不在于某手,许多事情仍难发挥效用。如今晋阳虽仗着三百年běi jīng雄城之底蕴,仍有巨大潜力,然则无商不富,河东兵力始终难破二十万众。反观朱温,虽处中原四战之地,却有交通南北西东之利,财赋无碍,以至有大军二十余万之众,兵力之强,实为诸蕃之最。一俟朱温平定山东,其势更难复制。他又有洛阳在手,倘若朝廷暗弱,则可西望长安,一旦得手,彼时便可傲视群雄,纵我河东兵jīng甲锐,他不自乱,河东便无战而胜之之理。如此,社稷危矣。”
李袭吉脸sè一凝,沉吟道:“郎君担心朱温西入长安?然则他jīng心维持的忠臣面目如何自处?我河东又如何能叫他这般轻易进得关中?”
李曜哂然一笑:“若是陛下有难、河东势蹙,朱温自然便能进得长安了。”他见李袭吉面sè难看,微微笑道:“某说得有些远了,实则在朱温有这般机会之前,我河东反倒会有一次西入长安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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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与真实历史渐行渐远的转折,即将慢慢展现。
第184章 盈香妙坊
李袭吉见李曜说得断定,心中不觉疑惑,但今rì李曜的表现颇有奇异,因而他却不yù再问。左右他一直对代州流传的李曜曾经仙人点化之事甚为上心,心里下意识便往某些“封建迷信”地方向拐了过去,因此却并不惊诧。
不过他转念想想,忽然灵光一闪,惊道:“莫非此番关中不稳,最后竟会闹得陛下下旨,诏令大王入关中勤王不成?”
李曜挑一挑眉:“先生好算计,某意此事大有可能。”
“为何?”李袭吉皱眉苦思,沉吟道:“关中诸镇,如今以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为三大势力,此三人多有勾连,是以常常同进同退,成为朝廷肘腋之患。然则陛下虽然年少,却无失德之行,关中三镇要闹成何等模样,才能使陛下竟然不得不召大王千里迢迢入关中戡乱?须知这河东大军进则容易,退则……只怕朝廷不会觉得那么简单吧?陛下就不怕大王这一入长安,便生生将大明宫当作节帅府吗?”
李曜目中jīng芒一闪,旁边的冯道也是瞪大眼睛。
李袭吉泰然自若,坦然道:“河东纵无此意,难道朝廷便会不作此想?”
李曜收回目光,缓缓道:“关中三镇节帅,皆何等人?可道,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冯道知道这是老师考校自己对天下大局了解的一种方式,当下便正sè一礼,道:“老师所言关中三镇节帅,乃指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是也。”
他轻咳一声,颇有少年老成之意,道:“李茂贞,本姓宋,其名文通,大中十年生于深州博野。其初隶镇军,后值巢贼乱起,宋文通兴于讨贼,历任神策军指挥、扈跸都将,为先帝护卫。后因功受任命为武定节度使,先帝赐姓名为李茂贞,字正臣,从此割据一方。
王行瑜,邠州人,本为邠宁节度使朱玫之部将,充列校。光启二年(886年),朱玫立李煴为伪帝,改元建贞。先帝幸凤翔,朱玫令他带兵五万追击。同年十二月,因郑相公等集结讨逆大军,伪朝势蹙,王行瑜于是倒戈杀朱玫、李符,又纵兵大掠。时值寒冬,冻死百姓无数,横尸蔽地。然……毕竟反正之有功,先帝遂依前约,命行瑜为邠宁节度。
韩建,字佐时,许昌人,生于大中九年。此人将门出身,其父叔丰,早年为蔡州牙校。巢贼乱起,蔡州节度使秦宗权招纳亡命,韩建因有军功升为小校。中和初年,巢贼逼近长安,忠武监军杨复光派兵入援,秦宗权遣大将鹿宴宏率兵与之会合,韩建也在军中效力。当时,先帝幸蜀,鹿宴宏率军前往护卫,路经山南东道时,攻剽郡邑,据有兴元,自称留后,以韩建为蜀郡刺史,然韩建不愿从叛,降于时任六军观军容使田令孜,任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
冯道说到此处,忽然微微一顿,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补充道:“此人与李茂贞、王行瑜有所不同。其时河、潼地区屡经战乱,户口流散,田园荒芜,韩建到任之后,披荆斩棘,劝课农事,树植蔬果,出入闾里,亲问疾苦,不出数年,竟使军民充实。学生曾闻,韩建本目不识丁,但其后却用功刻苦,渐通文字,颇受乡民赞誉,与荆南节度使郭禹并称为北韩南郭,因此韩建又得以升任华商节度使、潼关守捉使。”
李曜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问:“若我河东与此三藩为敌,可能胜之?”
冯道想了想,道:“学生以为,当无大碍。”
李曜又问:“哦?好吧,那么……若胜之,则此三人如何处置?”
冯道迟疑了一下,道:“韩建仍可一用,李、王二人毫无忠心,似不可复为藩镇。”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可道啊可道,你还是太和气了一些。不错,韩建能在这等世道之下劝课农事,亲问民间疾苦,纵有失虑之举,未必不能特赦。然则如李茂贞、王行瑜这般,恃强滥杀,屠戮百姓,以藩镇而侵帝京,以下臣而犯天子,又非清君侧、行大义,则此二人……其罪当诛!”
冯道脸sè微微一红,低头道:“学生原是怕老师怪责,说学生残忍好杀,不类读书人斯文模样。”
李曜听得一皱眉,凝视冯道,正sè道:“读书人为何便不可杀人?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皆先贤,为何杀人?无他,其罪当诛是也。该杀之人,你不杀之,如何对得起为他所害之良善?天下yù治,则功必赏,过必罚。若事事只求宽和,失却这功过原则,则成好好先生,威信扫地、正义荡然。可道,你须得记住:正即是正,邪即是邪,一个人能做到扬善,固然值得称颂,但这还不够,你还要能惩恶——惩恶扬善,你不能只做一半,因为真理是完整的!”
冯道面红耳赤,慌忙应诺:“是,老师教训得是,学生谨受教。”
李曜点点头,转身望去,忽然微微皱眉,对憨娃儿道:“叫弟兄们放轻松点,咱们一行近三十骑,纵然打着王家的名号,只怕仍是过于张扬了一些,弟兄们在马上还这么鹰视狼顾,时刻jǐng惕周围,这要碰到有心人,一看便知是jīng锐骑兵。”
憨娃儿吃了一惊,连忙掉头吩咐传令。这批千挑万选出来随从自家军使的骑兵果然“天赋异禀,根骨绝佳”,憨娃儿一说,他们便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军使不满意了,一个个立刻气质大变,带上几分世家大族的高贵和……懒散。
李曜看了,这才满意一笑。他刚要吩咐找家客栈,并派人联络船家,忽然看见旁边一人走过,极为眼熟,不禁微微一怔。
那人边走边高声吟道:“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李曜果断吩咐:“袭吉先生,你带可道与随从牙骑找好客栈安置并联络船家。憨娃儿,你跟我走。”
李袭吉一怔,惊道:“此乃汴州,明……郎君岂能独行?”
李曜摆手道:“某这不是带着憨娃儿么?再说,某只带一人,更不易被人察觉。”
李袭吉无法,只好问:“那如何联系?”
李曜毫不犹豫,道:“军中探马细作接头暗号便可。”
当下李曜带着憨娃儿打马上前跟着那人,那人看似走得很慢,实则极其迅速,走到某街口一拐角,等李曜与憨娃儿跟上之时,竟再无半个人影。
李曜抬头一打量,只见前头有一家状似新近开张的楼阁,风格淡雅清贵,只是脂粉香味若有似无地飘出,让人知晓其中欢乐。他朝门口一望,只见横匾上写着四个清秀俊雅的大字:“盈香妙坊”。
不幸的小瓶颈
不幸的瓶颈了一下。以下的内容,大的构思是早就确定了的,前天晚上我忽然觉得把钟离权传李曜灵宝毕法中级心法的剧情加进来也很不错,于是用他做引。但结果这一下“牵线”太多,这一章里就得有一条主线和至少两条辅线,三条线要相辅相成而不能纠结杂乱,要求比较高,设计比较难,从昨天晚上纠结到今天晚上,只是琢磨出一个大致,还有两三处小细节总感觉经不起反复推敲……为了让剧情处理更加完美,今晚这一更只能再延后到明天,等更的朋友,实在抱歉得很。反正最近我在更新上已经比较没脸没皮了,大家尽情践踏吧,咳!
第185章 盈香妙坊(二)
周围已经完全寻不见那人踪迹,只有“盈香妙坊”四个大字的牌匾高悬朱sè大门之外。那大门内的楼阁雕栏画栋,就连屋顶的飞檐鸱吻也一反庄严大气之唐风,刻画得细致如生。李曜盯着里头看了数息,眉头忽然皱成川字。
这时憨娃儿忍不住问道:“仙师怎么不见了?”
李曜蹙着眉头,并不答话,只道:“走,进去看看。”
憨娃儿一愣,稍稍迟疑道:“去这里?”
李曜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憨娃儿倒也不装模作样,点头道:“看起来好像是窑子。”
李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寻常窑子,这里头一般应当是那种所谓卖艺不卖身的清窑子,也就是艺坊。”
憨娃儿“哦”了一声,忽然有些畏缩。
李曜奇道:“你干嘛这副模样?”忽然心中一动,笑道:“没逛过窑子,所以害怕?别怕,别说不是窑子,就算是窑子,人家姑娘也不会吃了你的……哦,是不会吃了你不吐骨头的。”
憨娃儿顿时涨红脸,辩道:“俺不是怕,俺是……俺是臊得慌。”
李曜哈哈一笑:“你好端端一条汉子,进这青楼喝杯小酒,品个香茗,听个瑶琴,和个小曲,有什么好臊的?要是你还肯再读点书,没准以后进去,还能添上‘吟个小诗’,多么优哉游哉,快意人生?”
憨娃儿迟疑道:“只是这样?”忽然又摇摇头:“俺读不得书。”
李曜笑了笑,懒得去理他,只是走到院门之外,打量了一下盈香妙坊内的垂杨轻柳、流觞曲水,呵呵一笑,微微加大声量:“好一个盈香妙坊,果然好景致。”
“青楼”一词,起初所指并非jì院,而只是一般比较华丽的屋宇,有时则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唐末才逐渐用作jì院别称。而事实上,哪怕jì院,在此时也还可以分为两种:jì院和伎院。
这个时代,哪怕是真jì院,也不是后世电视里出现的那种庸姿俗粉扎堆,除了肉-yù再无其他的放纵场。许多男人去青楼,不一定要与青楼里的姑娘一度**,很有些人只是如李曜所说的喝喝茶,聊聊天。
这不是什么奇谈怪论,甚至不值得惊奇。即便是在唐朝这个古代最为zì yóu的时代,zì yóu恋爱也不是那么多的,高门大户的zì yóu恋爱更是稀罕之极。而在青楼,则不相同。
李曜曾经拜读过孔庆东关于“青楼文化”的一篇文章。其中说到青楼并不等同于jì院,它不是jì院的雅称或代名词,它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已远离了今rì的现代化工业社会,青楼中的那些女子也十分不同于今天的种种“野鸡”和“小蜜”。所以,笔者也好,读者也罢,都大可不必仿效传统文人“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姿态。
如果—味地同情起来,那除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以外,还能有什么其它可观之处呢?因此,需要在同情的泪眼之外,加上冷静的意志和克制的力量。这,便是关怀。《世说新语》和《晋书》中都载有“新亭对泣”的故事。东晋一些由北方过江的士大夫们,经常在郊区的新亭饮宴。一次饮宴时,周颉叹息说:风景还是这样,可是国家的河山却变样了!在座很多人听了都不禁流下泪来。只有大将军王导不以为然地说:“当共戳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里,周颉的态度虽也感人,但毕竟还只停留于“同情”——见景伤心’的同情,而王导却是一种关怀——把同情揣在心底,更重视某种奋发有为的超越气魄。
钉上十字架的耶稣,走下山顶的查拉斯图特拉,鼓盆而歌的庄子,肩住黑暗闸门的鲁迅,具有的都是一种伟大的关怀。
李曜走到门口,憨娃儿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来。
院门边闪出一名女子,二八年华,姿容清丽,素服云袖,朝李曜露出笑容,微微一礼,道:“公子可是来坊中休憩?不知可有相熟的姑娘?”
李曜来到大唐也有数载,尚第一次听见公子一词,何况还是称呼他,不禁笑道:“某可当不得公子一词。”
那姑娘抿嘴一笑:“奴观公子气度俨然,绝非庸碌,纵非公子,胜似公子。”
李曜哈哈一笑:“某尝闻艺坊女子,个个sè艺双绝,原未全信,今始不疑也。”
那姑娘又问:“不知公子高姓,可有相熟的姑娘?”
李曜微笑摇头:“某姓王,祖籍河东太原,今rì方才游历至此,何来相熟的姑娘?不过一句生,两句熟,某与姑娘你倒是说了好几句话,该算是颇为相熟了。”
那姑娘见他这个近乎套得有趣,不禁扑哧一笑,抿嘴道:“王郎君好巧的嘴儿,可惜奴家诗文未能有所小成,坊主尚不许奴家来会客,只在此处迎送贵客而已。”
李曜微微惊讶:“以姑娘你这般,竟然还不许会客?贵坊主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那姑娘却不同意,摇头道:“敝坊所迎之客,皆是贤达之流,要求自然也就高些。郎君既然是太原王氏出身,倒是可进敝坊休憩悠游。不过,王氏乃文名鼎盛之家,不论待会儿是哪位姑娘来与郎君相会,只怕都免不得要与郎君论些诗文,还望郎君早作准备。”
李曜又是一奇,问:“哪位姑娘与某相见,莫非不由某自己选择?”
那姑娘笑起来,但摇头却很果断:“郎君果是初来敝坊,敝坊规矩:有客来访,姑娘们自行决定是否与之相会。”
李曜忍不住哈哈一笑:“这倒是个新鲜规矩,却不知道若有客人前来,而贵坊却无一位姑娘愿意出来相见,又该当如何处置?”
那姑娘一本正经地道:“那就只好请这位客人打道回府,又或者改rì再来了。”
李曜摇头道:“若果然吃了这样的闭门羹,任谁也不想来再丢一回人了吧。”
那姑娘道:“来与不来,自然要看客人心意,见与不见,却是要看敝坊姑娘们的心意。不过依奴家看,以王郎君这般翩然出尘,当不必担心遇到这等尴尬事。”
李曜笑了笑,道:“那好吧,某就见识一番贵坊的姑娘是何等sè艺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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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剧情卡了三天,现在的安排,我个人只能给八十分,当然这个剧情大概要有好几章,后面还有,大家慢慢看。
另外冒着风险说两句话,向一些人致敬,懂的朋友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不懂的朋友,也无须知道我在说什么: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还重,一个梦想能让生命迸shè光芒!”
第186章 盈香妙坊(三)
那姑娘盈盈一笑,虚引相邀,道:“请王郎君入中厅稍坐,奴家去知会诸位姑娘知晓。”
李曜也微微伸手:“有劳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道:“王郎君便叫我竹韵便是。”
李曜笑着道:“好雅致的名字,竹韵姑娘,请。”
竹韵微微一笑,头前引路。李曜悠然自若,随她前行,憨娃儿不知是jǐng惕还是紧张地左右望了望,快步跟上。
穿过圆拱院门,绕过石制屏风,便是前庭。院中有假山一座,状如险峰,上有藤蔓,四周绕水,甚显江南风韵。
竹韵将李曜二人带入一厅,请他们坐下,早有两名使女上前奉上茶水。
李曜尚未端起茶杯,只是略微看了一眼茶sè,便自笑道:“此乃雅山茶,却不知是否白云禅寺所出。”
竹韵目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笑道:“果然是王门贵第高才,此茶正是白云禅寺高僧亲手所制,乃佛门妙茗。不瞒王郎君,能说出此茶乃雅山茶之敝坊佳客并不算少,但能一语点破此中玄妙者,却着实是少见,不知王郎君是如何一看便知的?”
李曜轻笑道:“自古名寺出名茶,除雅山茶之外,福州方山露芽、剑南蒙顶石花、岳州拥湖含膏、洪州西山白露、蕲州蕲门团黄,其真品都出之寺庙或寺僧。贵坊这雅山茶,sè泽澄清,醇香自然,茶叶片片舒展完整,不散不粘,正是雅山茶之极品。此茶若非白云禅寺所出,那才是奇哉怪也。”
竹韵赞道:“王郎君法眼如炬,奴家深服。如此便请郎君稍作,奴家即刻为郎君知会诸位姑娘。”
李曜轻笑颌首:“姑娘但请自便无妨。”
竹韵转身去了,李曜端起茶来,两眼盯着手中的茶杯,心道:“若非上次燕然给我送过四两雅山禅茶,今天非要露怯不可。只是这雅山禅茶乃是贡品,燕然因为家世关系,能弄到一些并不足奇,可为何这区区一座艺坊居然也有这等货sè?”
这时憨娃儿忽然问:“郎君,这茶可是有什么问题?”
李曜大为惊讶:“你怎知道这茶有问题?”
憨娃儿奇道:“郎君端着茶一直看,却偏偏不喝,俺想郎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不喝,那一定是有不喝的道理,这当然就是茶有问题了。郎君,是不是茶里被人下了药?”
李曜这才知道憨娃儿完全是理解错误了,当然自己也理解错误了,当下忍不住好笑:“谁跟你说茶里下了药?茶是好茶,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郎君为何踌躇不饮?”憨娃儿瞪大眼睛问道。
李曜笑道:“你如今每rì跟可道这小子打交道多了,说话倒是文雅了不少……这茶并无问题,问题只是出在这盈香妙坊为何会有这茶。你可知道,这茶产自何处,作何用处?”
憨娃儿果断摇头:“俺哪里认识这些?叫俺喝起来,只要是茶,都是一个味……哦不是,俺现在分得清绿茶、红茶和黑茶的区别……不过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曜呵呵一乐,也知他所言不虚,便不兜圈子,直接道:“此茶产自宣州,乃是宣州雅山白云禅寺所出,极少流之市面,乃是天家贡茶之一。你说,这盈香妙坊居然能拿出这等极品禅茶来待客,是不是有些令人惊诧?”
憨娃儿惊道:“这是皇帝喝的茶?糟糕,俺已经喝掉了,会不会被问斩?”
李曜直接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贡茶就只有陛下一个人能喝?陛下经常会把这些贡茶赐予朝中大臣,甚或赐予各地节帅、观察等封疆大吏,乃至勋亲故旧,要不然的话,你道我是如何认得这茶的?难道我是去皇宫偷了陛下的御茶不成?”
憨娃儿这才放心下来,拍拍胸脯:“原来如此,那俺就放心了。不过既然不是只有陛下才能饮用,那这茶的来源无非就是刚才郎君说的那些人了,朝中大臣、各地节帅、勋亲故旧……没准他们缺钱,就把这茶卖给盈香妙坊了也说不定……”
李曜忽然伸手制止憨娃儿说话,蹙眉思索起来。憨娃儿见了李曜的手势,立即闭嘴,老老实实看着他。
不一会儿,李曜慢慢露出笑容来。憨娃儿忙问:“郎君知道怎么回事了?”
李曜颇为惬意地品了一口茶,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道:“此茶出在何处?”
憨娃儿奇道:“郎君方才不是说了么,出自宣州。”
李曜点点头,又问:“既然是宣州,那便有人比陛下更容易拿到此茶,你说那人是谁?”
憨娃儿一愣,还未来得及答话,那位竹韵姑娘忽然匆匆进来,朝李曜敛裾一礼:“王郎君万福,敝坊……请郎君移步顾北阁。”
李曜笑道:“不知是哪位姑娘愿与某一见?”
竹韵忽然面sè有些不自然,稍稍迟疑,才道:“这……郎君一去便知。”
李曜笑容一顿,忽又泛起,点头道:“也罢,那便有劳竹韵姑娘头前引路。”
那竹韵姑娘笑容一僵,好像有些尴尬。李曜正不知她这是何意,忽然看见之前奉上茶水的两名使女又从外入内,手中各端着一个白银小盘,躬身走到他和憨娃儿面前。
李曜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杯茶乃是“点花茶”,便笑着从怀里掏出两颗金珠,每个银盘里放下一颗。
要知道青楼发展到了唐朝,已然是一个高峰。简单来说,就是规模越来越大,排场rì益豪华。人们把青楼当作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场所,就如同后世之人,谈生意往往在酒楼、谈恋爱往往在咖啡馆一样。亲戚来访,朋友聚会,金榜题名,工资浮动,都要到青楼铺张贺喜一番,说不定除了结婚和送殡以外,所有活动都可在青楼里进行酬酢。既然是外交场合,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所以青楼虽然未设礼宾司,但各种礼仪,那也是一应俱全的。
因此,初登青楼,就有一个无须明言的规矩,也就是第一个重要程序:“点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价有时高达数千钱。如果是一些更高档次的青楼,没准这个钱是不定额度的——也就是既无下限,也无上限,譬如这盈香妙坊。
其实这不是茶钱,而是相当于门票,想想后世听一场音乐会的票钱,能低得了吗?这个“点花茶”,实际上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借此来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阔绰。
唐朝的“钱”,本书前文曾有所述,以贯为单位的铜钱,携带不甚方便。因此真正身份贵重、出手阔绰之人,出入这等高档消费场所之时,手边必然带着金珠银币、玉器玛瑙等物。
玉器玛瑙不必解释,金珠银币这种东西,唐时皇室偶尔会铸,用以赏赐功臣勋贵。李曜手里的金珠,一个重达一两,上面yīn刻几行小字,如若细看便会知道,那还是宪宗皇帝时所铸,乃是他从李克用手里领到的赏赐。至于这些金珠是僖宗皇帝还是当今天子赐予李克用的,他就不知道了,算起来还是李克用当年剿灭黄巢之后论功第一,僖宗赐予他的可能xìng比较大一点。
但竹韵姑娘并不知道李曜手中金珠从何而来,只是一看金珠上的印刻铭文,脸sè却变得自然了一些,微微一笑:“此乃宪宗铸宝,王郎君先前果然谦虚,不知尊上是哪位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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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写这一章,查了数万字的资料,不知道能不能求个红票?
第187章 竹韵荷香
李曜自然不会胡乱给自己找个王家的老爹,当下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答话。
竹韵见他不说,心中更以为猜得不错,便抿嘴一笑,道:“郎君既然不愿见告,那便请随奴家先往顾北阁去可好?”
李曜点头,起身伸手:“请引路。”
三人遂往盈香妙坊深处而行,不知转过几重别院,终于来到一处小楼阁之下。意外的是,这楼下居然还有四名魁梧壮汉分左右而侍立。
李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而憨娃儿则面sè微微一凛,盯着四人看了一下,凑近李曜耳边,悄声道:“不弱。”
李曜微微摆手,示意无妨,憨娃儿立时退后半步,但目光仍旧不离四人。
竹韵并不上前,而是垂手肃立,道:“王郎君到。”
里头传来一名清雅的女声:“有请。”
她的话一出口,四名大汉立刻再左右分开两步,竹韵转头冲李曜一笑:“王郎君,请。”
李曜点了点头,竹韵便先往前带路,走到门边,憨娃儿被一名大汉伸手一拦。
那大汉面无表情地道:“这位郎君,请楼下稍候。”
憨娃儿脸sè一冷,双目忽然暴出一阵寒光,那大汉下意识微微往后一晃,但并未挪动脚步。
李曜摆手道:“客随主便,你便在此处稍待片刻。”
“郎君!”憨娃儿显然有些抵触。
李曜知他是因为这四名大汉的表现让他担心自己的安全,但仍然道:“稍待。”语气却加重了一些。
“是,郎君。”憨娃儿深吸一口气,再次冷冷地扫视了四人一眼。他虽然有时脑子不大灵便,但此刻为了李曜的安全,却是再无掩饰,已然浑身散发出在战场上那种神挡杀神,佛挡灭佛的气势。
那四名大汉脸sè齐齐一变,同时露出凝重之sè,也死死盯住憨娃儿。
李曜却反而极为放松,手中玉骨折扇忽地打开,当胸轻轻一摇,微笑道:“顾北阁,好名字。只是却不知这顾北,是顾到汴州,还是晋阳?”
李曜这话出口,四名大汉面sè如常,楼中那女声却忽然道:“王郎君千年望族之后,身份非比寻常,即便随行书童伴当,想来亦是饱学之士,岂可怠慢,以失礼数?竹韵,你引王郎君上楼,请郎君随人于楼下暂歇。王郎君,舍下虽陋,楼下亦有藏书百卷,贵从可自观之,不知王郎君意下以为如何?”
李曜心道:“你楼下书再多,憨娃儿也看不来的,不过这时候自然不能露了怯。”当下故意傲然一笑,道:“姑娘抬爱,某自心领,不过若说藏书,某却不敢妄自菲薄,天下间藏书多过吾家者,怕是屈指可数,贵坊书籍,想来某这随从倒是无须再看。”
既然装了世家子弟,自然也要有世家子弟的某些行为习惯。李曜这句话说出口,楼中那女子果然毫不见怪,轻笑一声:“王郎君说得是,倒是奴家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了。如此就请王郎君上楼一叙,贵从可在楼下品茗,以为暂歇。”
竹韵脸上似乎微微有些惊讶,不过马上隐去,泛起笑容,对李曜再客气了三分,微微躬身道:“王郎君请。”这次竟然不肯走在李曜前头了。
李曜倒不客气,举步上前。走到楼上,一名与竹韵打扮颇为相似的年轻女子笑着迎过来,道:“王郎君,奴家荷香,奉我家……姑娘之命,请郎君此处安坐。”
李曜听了这话才发现,这阁楼之内竟然还被分为里外二间,中间是檀木雕花圆门,一面轻纱从上垂下,遮住了李曜的视线。即便以他如今敏锐的目光,也只能依稀看见里间窗边静静跪坐着一名窈窕女子。
那女子一动不动端坐着,虽然看不见面容,却自有一种难言的气度。
李曜心中一动,看了看眼前的锦团坐垫,也不多言,施施然坐下,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我大唐以来,世人盛爱牡丹。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轻纱后的女子身子微微一动,片刻之后才道:“陶公爱菊花之隐,我朝爱牡丹之盛,却不知王郎君爱莲之何处?”
李曜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那女子又默然片刻,才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之净洁,世人何其难效。却不知王郎君既然爱莲,可曾悟出这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办法来?”
李曜微微摇头,道:“听姑娘此言,似以为天下丑恶,君子已无立锥之地?”
那女子反问道:“如此,莫非王郎君以为如今rì月朗朗,乾坤昭昭,已是天下大同,君子如风之世了?”
李曜笑道:“自然不是。”
“那么郎君又何必有此一问?”那女子语气有些寂寥:“莫非郎君yù效屈子,世人皆醉我独醒?”
李曜不慌不忙,道:“姑娘未免过于悲观。君子者,首在其心。某有一言以遗姑娘: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那女子陡然问道:“虎狼者,何人也?郎君自晋阳来,莫非意指并帅?”
这话她问得十分突兀,倘是常人,只怕就要下意识回答,然而李曜却偏偏也飞快地反问了一句:“姑娘自扬州而来,汴州却正是虎狼之丛。某在晋阳,自有立身之道,却不知姑娘在汴州处境如何?”
那女子轻轻一笑,犹如chūn风解冻,却岔开话题,问道:“未知郎君贵字?”
李曜道:“某单名照,表字当空。”
那女子笑道:“这倒是奇了,郎君此字,莫非不怕犯忌?”
李曜心中一动,才想起这个临时安排的名和字有问题,不过他也不慌不忙,摇头道:“武后自诩rì月当空(指称帝后改名武曌),殊不知rì月交替,乃是天下正理,rì月不能同天!一人而yù集rì月一身,何其谬哉?当她垂垂老矣,方知天命难违,不敢为己竖碑为传,只得空立石板。她之当空,终究是空;她之帝业,梦幻泡影。既是伪帝,不足言尊,吾字当空,何曾犯忌?”
那女子没料到李曜如此雄辩,答道:“王郎君言出如刀,奴家浅陋,不敢再言。”
李曜道:“既不敢再言,何不撤去帘幕,使某一睹芳容。”
那女子的语气忽然冷漠了一些,淡淡道:“郎君何其急切,只是某这盈香妙坊虽陋,却也自有规矩,若郎君未曾过得这些规矩,请恕奴家见不得郎君尊面。”
李曜微微眯眼,问道:“不知是何规矩?”
那女子道:“某随意命题,请郎君即兴赋诗一首,不得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李曜微微蹙眉,但仍道:“如此,便请姑娘出题。”
那女子似乎没料到李曜如此痛快,微微一顿,才道:“竹韵,荷香。”
李曜以为她有事吩咐,便未开口,哪知她说完之后,却道:“请郎君以时光倥偬之意为诗,但却须得将她二人名字放入诗中。”
李曜微微一怔,点点头,略一沉吟,便道:“晚风吟竹韵,朝露漱荷香。水去天难尽,风过月满江。”[此诗为原创,谢绝转载。另,此诗为两年前所作,当时正在别站写劣作《极品少帅》,曾将此诗在其网站论坛之中贴出,虽然现在似乎搜不到了,还是表明一下。]
第188章 金珠何来
帘幕后那女子轻声念道:“水去天难尽,风过月满江……王家果是高门贵第,文风鼎盛,郎君家学渊源,奴家敢不颂誉?荷香,撤去帘幕。”
荷香应了一声,走到中间,缓缓拉起轻纱帘幕,一名少女出现在李曜面前。
这少女端坐锦团席上,穿素纱中单、浅绿诃子,穿浅粉sè上衣,上有紫红蓝绿的花叶、鸟兽纹,内穿浅米sè蓝绿花叶纹衣,长裙似上衣,脚履因为跪坐,自然看不着模样。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身装扮属于比较时尚的风格。时尚这个词与端庄很多时候有些冲突,但偏偏这套衣服穿在这位少女身上却毫无挑剔之处,她面上只有淡妆,眉目间毫无风尘女子那种藏都藏不住的谄媚。李曜最长于观察人,甚至敏感地觉得这女子隐约有种上位者的威严。
但以李曜两世为人的城府,自然不会在面上表露出一星半点异状,只是欣然一笑:“姑娘天香国sè,诚然淑美端方,不知某当如何称呼?”
那女子黛眉轻敛,但却平静地道:“奴家姓杨。”
李曜眼角忽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地微笑,面上却肃然点头道:“原来是杨姑娘。”
杨姑娘抬手掠了掠耳边秀发,问道:“王郎君出身晋阳名门,格调雅致,奴家这两名使女自幼学得一身舞技,正要请王郎君这般雅人来评点一二,不知郎君可愿一观?”
李曜虽然知道赏舞乃是这般艺坊青楼所必有的一个环节,但他此来委实不是为了消遣,便岔开话题道:“二位姑娘的舞姿,不妨稍候再来欣赏,只是某心中有一疑惑,想要请教杨姑娘你。”
杨姑娘抬头看着李曜,道:“奴家也有一事,想要请教王郎君。”
李曜露出笑容,轻松地点头:“客随主便,那就请姑娘先问罢。”
杨姑娘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郎君果是姓王么?”
李曜哈哈一笑:“姑娘何出此言?”
杨姑娘淡淡地道:“郎君出手便是宪宗遗宝,而那批金珠,奴家自有下人可以分辨。郎君想来应当知晓,宪宗朝元和十六年李仆shè(指李愬)雪夜取蔡州之事吧?”
李曜点头,道:“元和九年(814)闰六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不发丧,伪造吴少阳之表奏,称病,请以元济为留后。然,朝廷不许。吴元济于是遣兵焚舞阳、叶县,攻掠鲁山、襄城、阳翟等处,企图要挟朝廷。宪宗陛下在主战派李吉甫、武元衡二位相公及御史中丞裴度等人支持下,发兵讨伐。当时河北藩镇中,成德的王承宗、淄青的李师道都暗中与吴元济勾结,出面为之请赦。而因朝廷不许,李师道一方面遣人伪装盗贼,焚烧河yīn粮仓,企图破坏官军军需之供应;另一方面又派刺客入京刺杀武相公,砍伤裴度(时李吉甫已死),企图打击主战派。然则宪宗陛下决心坚定,依旧不为之所动,更以裴度继武元衡为相,主持讨伐事宜。”
杨姑娘似乎没料到李曜居然说得如此清楚,不禁微微有异,又看了李曜几眼。
李曜微微一顿,又道:“到了元和十二年(817年),朝廷免去作战不力的原彰义节度、申光蔡唐随邓观察使袁滋之职,以太子詹事李愬为唐随邓节度使。初来军前,李愬故意示弱,言称自己nǎi是懦弱无能之辈,只是来安定地方秩序,并无心也无力去打吴元济。淮西叛军自认为曾连败官军,非常轻视李愬,故而毫不戒备。
而与此同时,针对官军接连败仗,将士畏战,缺乏必胜勇气和信心的情况。李愬慰问部属,存恤伤病,不事威严,初步稳定了军心。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率河阳、宣武、魏博、河东、忠武诸镇官军渡过溵水,进至郾城,大败淮西军,收复郾城。为此,吴元济急调蔡州守军主力增援董重质防守的洄曲(今河南商水西南)。淮西军的主力和jīng锐都被李光颜军所吸引,蔡州为之空虚。此时,力主武力削藩的裴度相公自请赴前线督师,并奏请宪宗,悉去诸道监阵中使,使前方将帅得以自专将令。而淮西则因连年交战,粮食缺乏,军心动摇。
为进一步瓦解淮西军心,李愬厚待俘虏,大胆重用降将。譬如淮西骁将丁士良、吴秀琳、李祐、李忠义等,相继被俘后归降,官军也因之士气大振,连克数城,淮西将士降官军者络绎于道。李愬甚至委任降将李祐为六院兵马使,执掌自己的亲兵卫队,并向降将诚恳地询问攻取蔡州之策。李祐等人为之感动,献计言:“蔡州jīng锐部队皆在洄曲,防守蔡州者,老弱残兵而已。若乘虚直捣其城,出其不意,必可一举擒获吴元济。”李愬深以为然,写信请示裴度,裴度也支持他们的设想。
十月初十,李愬利用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命李祐等率jīng兵三千为前锋,自帅中军、后军随后出发。出兵时,李愬只说挥师向东,除个别将领外,全军上下都不知行军的目的地和部队的任务。东行六十里,官军趁夜全歼张柴村守军,既防止了烽燧报jǐng,又截断了通往洄曲的道路。李愬这才宣布说,要直入蔡州夜袭吴元济。诸将乍闻此言,个个大惊失sè,甚至说是中了李祐的jiān计。然而军令如山,众将只得率部向东南方向急进。此时夜深天寒,风雪大作,旌旗为之破裂,人马冻死者相望于道。但众将畏惧李愬,无人敢于抗令。官军遂强行军七十里,终于抵达蔡州城边。蔡州近城处有鸡鸭池,李愬令士卒击鸡鸭以掩盖行军声。自从淮西割据,官军已有三十余年未到蔡州城下,是以淮西军毫无戒备。四更时分,李祐等降将爬城开门,迎李愬率军入城。吴元济那时仍在蒙头大睡,混然无知。
入城后,李愬派人慰抚洄曲守将董重质的家属,派董重质的儿子前去劝降。董重质看大势已去,就亲自赶到蔡州向李愬投降。此rì,蔡州百姓助官军攻打内城,吴元济势窘而降。申、光二州及诸镇兵二万余人亦相继降朝,淮西遂平。”
杨姑娘抚掌赞道:“郎君熟读史书,竟然记得分毫不差,奴家钦服之极。不过,却不知郎君是否知晓,蔡州搜刮民脂民膏数代,吴元济直到出降,仍舍不得花掉的那批财宝,最后到了哪里去了?”
李曜看的大多都是正史,对于杨姑娘的这个问题显然没法回答,只好摇头道:“这个却不甚清楚。”
杨姑娘淡淡一笑,道:“宪宗陛下收其财货,以其中黄金铸成金珠万颗,一半分赐功臣勋贵,一半放入天家内库,以待今后赏赐所用……王郎君,你可明白奴家的意思了?”
第189章 互相试探
李曜摇头道:“正要请教姑娘。”
杨姑娘不知他是真不明白,还道他是故意这般说法,便干脆直言:“原先赏赐功臣的一半金珠,早已星散四处,如今事隔百年,哪里还能寻找?但那放入天家内库的另一半金珠,却是十年前才得启用……那批金珠,在戡平巢贼之乱后,赏赐给了三大功臣:戡乱定邦击灭巢贼之河东飞虎李克用;首倡勤王之河北王处存;将黄巢传首京师之徐州时溥。也就是说,这三大功臣手中,方有这批金珠。”
李曜这才知道杨姑娘此言何意,显然她的意思是问:你“王郎君”是跟这三大功臣的哪一家有关呢?
李曜哈哈一笑,道:“原来姑娘是疑此事。姑娘何不想想,某家世居太原,这金珠自然是从河东节度使府而来。”
杨姑娘似乎对李曜与河东节度使府的关系颇有兴趣,浅浅一笑,道:“奴家尝听人言,太原王氏名门贵第,对李河东并不如何上心,如今看来,倒是……呵呵。”
李曜也呵呵一笑,装作世家大族子弟的语气,道:“姑娘何出此言?李鸦儿yù久镇河东,自然要与我王家有所接洽,至于这金珠么……姑娘冰雪聪明,想来无须某再多言。”
杨姑娘淡淡一笑,接过话题轻轻一转:“王郎君所说的接洽,莫非便是……便是那‘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的李正阳李使君?”
李曜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这位杨姑娘看破,要知道他也只是有些怀疑这位杨姑娘的身份,难道对方比自己的眼光还毒,一眼就将自己的身份看了出来?此处乃是汴州,是朱温的大本营,纵然朱温此刻本人出征在外,可万一要是被这位杨姑娘看出来,弄个扭送司法机关,那就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更何况以自己的身份被朱温抓获,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曜有些不确定,便试探着问:“李正阳颇受我王家尊长看重,这一点是无须再说的了,不过姑娘这话的意思,某却有些听不明白。”
杨姑娘道:“李正阳乃李河东螟蛉假子,其自入河东军以来,素无败绩,战果辉煌,以冠弱之年而为一府之尊,如今麾下兵员近万,飞腾军名扬河北诸镇,实乃河东军中有数的重将。而与此同时,尊府太原王氏又极力为其彰扬文名,如今士林文坛谁不知道这位后起之秀?且不说他诗文传世,就算那一手上承书圣遗风的行书,也是有价无市。不说别处,便是奴家这盈香妙坊之中,便曾有一豪客,愿出三万贯巨资,从另一位客人手中购得李正阳墨宝一幅,但却仍遭拒绝。王郎君,李正阳这偌大名头,固然有他自己的才干,可你就可敢说这不是王家一手捧出来的?”
李曜笑道:“李正阳运气好,曾救过我家老家主,又与我家郎君交往密切,能得这些赞誉,也不足为奇。不过据某所知,李正阳并不外赠墨宝,却不知贵坊这位客人,是如何拿到的?莫不是被人蒙了吧?”
那杨姑娘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悦,道:“那幅李正阳的墨宝现世之时,贵府太原王氏有两位尊长也在,他们亲自查验过,的确是李正阳的亲笔。只是那墨宝看似并非jīng心写就,仅仅以松烟墨随意写在一张白麻纸上,而且有被搓揉成团的痕迹……”
李曜心道:莫非是我的草稿?可是能在我房中出入之人,谁会把我的字拿出去?难道是被丫鬟拿去卖掉了不成?回去之后倒要叫颖儿查上一查。
心里想着,嘴上却问:“哦,竟有此事?却不知那副墨宝,写的是什么?”
杨姑娘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道:“说来也怪,李正阳文名远扬,那墨宝上写的却是一句话,一句大白话。”
李曜一愣,便听见杨姑娘道:“他写道:如果冬天来了,chūn天还会远吗?”
此言一出,李曜顿时满头黑线,暗道:“这是哪次手贱练字的时候随便写下的?”
哪知道那杨姑娘噗嗤一笑,又道:“不过,这虽然是句大白话,却也颇有韵味。”
李曜微窘,干笑道:“啊……是是是,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李正阳这话虽然直白,倒也有这等意蕴。”
谁知此言一出,杨姑娘面sè一正,喃喃念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好句!王郎君,这可是你的大作?”
李曜一愣,才想起来这句似乎不是诗,而是一句不知出处何在的jǐng句,他不敢专古人之美,摇头道:“姑娘高看了,这句……哦,这句乃是家中一位尊长教某读书时,赠与某的jǐng言,某时刻谨记,因而方才随口道出。”
杨姑娘听了,这才释然,颌首赞道:“千年文家,果是不凡。”然后正了正面sè,道:“言归正传吧,李正阳李使君在河东节帅王府与贵府之间左右逢源,他手中又有河东军械监这个虽被许多人忽视,但实际上拥有巨大的力量的衙门,有人说:河东财货,无他不通!如此说来,王郎君手中这金珠,定是通过李使君而来的,是么?”
李曜一笑:“杨姑娘对河东的事很是了解,也很是关心啊。”
那杨姑娘早有说辞,浅笑道:“谁不知并帅汴帅,其仇不共戴天?若是哪rì并帅抚宁河北,南下汴州……奴家这小小青楼,也不知要靠谁保全呢。”
李曜听了这句,才发现她的话里每次都称“奴家这青楼”、“奴家这盈香妙坊”,不禁奇道:“听姑娘口气,原来竟是这盈香妙坊的主人?”
那杨姑娘浅笑道:“盈香妙坊的确是奴家出资兴建的。”
李曜恍然道:“原来如此,姑娘小小年纪便能在这汴州城中置下如此产业,当真是令人惊叹。”
杨姑娘微微一笑:“王郎君其实是想问,姑娘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许多钱,建成这盈香妙坊?”
李曜笑了笑,没答话,也算是默认。
杨姑娘嫣然一笑,美目一转,看着李曜道:“李使君若是愿意,只怕新筑一座汴州城的钱都不缺,又何必来问奴家?”
李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第190章 欲往何处?
李曜面上的笑容僵住,顷刻,又恢复之前的模样,微笑起来,道:“那么,杨姑娘可知某此番南来,目的却在何处?”
杨姑娘见李曜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也显得有些惊讶,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人说李使君为河东年轻一辈之魁首,如今看来,就凭使君在这汴州城中被人看破身份却犹能泰然自若之城府,便知确有其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李使君此番南来所为何事,奴家确实不知,甚至难以猜测。也正是因为如此,奴家才不惜亲自与使君会面。”
李曜何许人也,这杨姑娘一番话里信息量虽大,他却也一下子都明白了过来。
第一,并不是李曜刚才的伪装不到位,而是这位杨姑娘早在李曜还未曾进入盈香妙坊之时便已“知道”他是李曜,而不是那掩人耳目的“王郎君”。刚才那些对话,恐怕大半是试探,既是试探自己掌握的情报是否准确,也是试探李曜的应变能力和镇定程度。
第二,这位杨姑娘对李曜南下的目的并不清楚,但偏偏又非常想知道,因此她甚至不惜以盈香妙坊坊主身份亲自出面与他相见。
由这两点可以推导出第三点,这一点非常浅显,那就是盈香妙坊绝非一个普通的青楼,这位杨姑娘的身份也十分可疑。比如说,她刚才用了“亲自”二字,说明还有很多事是无须她来过问的,只有到了一定地位的人、一定程度的事情,她才会出面解决,那也就表示对方十有仈jiǔ是一个组织,而她在这个组织里地位不低。
另外还有一个线索是之前就已经发现的,就是李曜点出“顾北阁”这个名字之后,这位杨姑娘似乎比较紧张,否则的话,或许自己还不一定能这么快与她见面。
这纷乱的线索在脑中理清之后,李曜决定快刀斩乱麻,当下单刀直入地道:“杨姑娘以为某之所以不慌不忙所为何事?呵,不过是因为某心中明白,朱温或许对某这颗人头有些兴趣,但杨淮南杨公……却是未必。”
这句话一出口,就轮到杨姑娘脸sè顿变了。她盯着李曜的眼睛:“李使君此言何意?”
李曜哈哈一笑:“不知淮南节度使杨公,与姑娘你如何称呼?”
楼下忽然传来憨娃儿地一声低喝:“谁要上楼,先问过俺这双拳头!”
随后,楼下便响起了几声拳脚相交之声。
楼下拳脚相交,楼上李曜与杨姑娘的眼神也似交火,互相对望。只是杨姑娘目光锐利,而李曜目光淡然。
过了没几息,憨娃儿低喝地声音再次响起:“不服气就再来!”
李曜听了,神sè更见轻松。而杨姑娘则是脸sè一变,下意识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又盯着李曜望去,语气发寒:“久闻李飞腾麾下有一悍将,身具前朝史万岁之勇,今rì一见,果然不假。楼下四人,皆家父黑云都中骁勇,千中挑一之辈,以四敌一,竟上不来楼阁护我……如今李使君大局在握,却不知yù要如何处置奴家这女流之辈?”
李曜一笑,摇头却拱手,道:“原来杨姑娘是杨节帅千金,真是失敬。不过姑娘对某此番来意,怕是有些误会。于公,河东与淮南皆我大唐藩镇,某家大王与杨节帅同殿称臣,乃有同僚之谊;于私,某与姑娘你往rì无仇、近rì无怨,你在汴州收集线报,某经汴州南下出使……你我二人,都是身临险境,就算无法同舟共济,却难道不该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事?”
杨姑娘面sè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语气中仍旧带着浓浓地jǐng惕:“朱温此番大战山东,天平、平卢二镇早已被他打得筋疲力竭,只怕便要一统中原,一旦如此,他将来会将目光投向何处?河北诸镇自来强悍,又有你家李河东虎视眈眈,朱温对他历来谨慎持重,定不会即刻北上与之全力一搏,届时他最佳的选择便是南下淮扬。打淮扬可以得淮扬财货,能使其实力大增,再者,他有陛下所授旌节,南下淮扬无人可以对他横加指责。而与此同时,家父方定淮南,百废待兴,军中士卒多损,又各念乡情,朱温兴兵淮南,可使其压力减至最小,何乐而不为?”
李曜道:“姑娘的分析颇有道理,只是有一点某尚有疑惑,令尊已然为淮扬诸将所推,为淮南留后,拥戴其为节帅之奏章也已到了长安,朱温的旌节不rì便将被收回,姑娘又何必对此过于在意?”
杨姑娘摇头道:“朱温在朝中势力极大,多少相公、大臣被他金珠喂饱,不惜昧着良心为他说话?拥戴家父为节帅的奏章送往长安已近半年,长安可有只纸片语答复?然,名不正则言不顺,一rì这淮南节度使的官帽还戴在朱温头上,而非家父头上,家父便只是掌握淮南大军罢了,淮南民心、郡望,未必向着家父。一旦朱温趁机开战,家父岂能不失之先手?”
李曜点了点头:“不错,这一点,确实值得考虑。不过杨姑娘,某可以告诉你,朝廷对令尊的任命,早则七月,晚则九月,定然落实。”
杨姑娘一喜,又有些意外:“李使君为何这般确信?”
李曜故意神秘地一笑,反问道:“姑娘以为呢?”
这杨姑娘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听了李曜这番故意引导的暗示,立刻便恍然大悟,点头道:“是了,朱温在朝中势力虽大,可李河东也未必逊sè于他。家父如今平定淮南,天下别镇诸侯之中最失望者,朱全忠也;最开怀者,李河东也。”她美目一转,看着李曜:“如此说来,家父这旌节若是到手,其中倒有河东一份大力?奴家替家父谢过陇西郡王。”
陇西郡王,是李克用目前最高的爵位。用爵位称呼,在此时是很显然的尊称。
李曜心道:“女人就是小气,我河东若真对你们淮南有这么大的功劳,你一句谢谢就能打发的么?不过她年纪看来比我这一世还小,居然对这么多事情分析得丝丝入扣,却也是个相当了得的女子,不可轻忽,万一yīn沟里翻船,那就没脸见人了。”
当下哂然一笑:“诶,姑娘这话可就见外了,河东与淮南,虽非盟友,胜似盟友,我河东在力所能及之处暗中相助淮南,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不是么?”
杨姑娘眼珠一转,反问道:“虽非盟友,胜似盟友?如此……敢问李使君此番南下,yù往何处?”
第191章 谁是英雄
李曜朗声一笑:“某此番乃是为大王出使南下,以姑娘之灵慧,难道不知道这南方还有哪位英雄值得我家大王遣使相商?”
杨姑娘道:“义胜军节度使董公(指董昌),定王郢、阻黄巢,继周宝之乱局而平息之,遂有浙东安定,李使君此行莫非是往越州?”
李曜摇头道:“董昌外仁内戾,rì渐跋扈,其麾下大将钱鏐早有自立之心。某观董昌野心渐长,终有为祸之rì,届时便是钱鏐反手相戮之时。钱鏐若反,董昌必败,此等鼠目寸光之辈,何当英雄之称?”
杨姑娘道:“如此,李使君所言英雄,莫非便是镇海军钱鏐钱公?”
李曜摇头道:“钱具美(钱鏐,字具美)可开十州之地,可治十州之域,却无开二十州地、治二十州域之能。此等胸无远略、看家守户之辈,我家大王焉能视其为英雄?”
杨姑娘思索道:“洪州镇南军节度使钟公(指钟传),久有搏虎之名,起于草莽,兴于抚州,盛于洪州,如今独据江西,威震一方,诚可谓英雄也?”
李曜道:“负贩之辈,胸无点墨,徒以蛮力为横,何足道哉?若彼今后能礼贤下士,则江西之地,或能保二三十载,若是不然,必为群雄所灭也,谈何英雄!”
其实李曜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微微有些心虚,作为后来人,他知道钟传能做到历史上那样的程度以及颇不容易了,只是此时为了要捧一把杨行密,没办法只好把这位同样起于草莽的一方豪雄说的一文不值了。
钟传乃是洪州高安县(今江西高安市)人,本以负贩为生。高安在洪州西南百里,来往比较方便,信息传递比较灵通。当黄巢、王仙芝率农民军队转战各地的时候,乾符四年(877年)间,高安民众“推(钟)传为长。乃鸠夷獠,依山为壁,至万人,自称高安镇抚使。”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写钟传“事州为小校,黄巢攻掠江淮,所在盗起,往往据州县。传以州兵击贼,频胜,遂逐观察使,自称留后”。说起来,似乎《新唐书》的钟传小传,也是这位同乡执笔的。做小贩生意的生活经历,应该使钟传的见识高于终生农耕者。“鸠夷獠,依山为壁”,表明他的基本队伍是本地民众,而且是官绅文人眼中落后的少数族;依山为壁,保护家乡,与“击贼频胜”互相印证,体现出这批人纯朴、本份的特xìng,只求免遭兵寇的杀掠,没有攻城掠地的图谋。
直到王仙芝的军队打过长江,他的部将柳彦璋攻掠至洪州东南部的抚州,“不能守,传入据之。言诸朝,诏即拜刺史”。钟传由高安进军抚州,赶走了柳彦璋,向朝廷报捷,这即是史官们说的“有勤王之节”。成了朝廷命官的钟传,于中和二年(882年)五月取代江西观察使高茂卿,遂有洪州,“僖宗擢传江西团练使,俄拜镇南节度使、检校太保、中书令,爵颍川郡王,又徙南平。”钟传成了江南西道的最高军政长官,一是可见僖宗对他的信赖,二也是可以推测到他对朝廷的忠顺态度。钟传“居江西三十余年”,累拜官爵如此崇峻,却没有培植羽翼亲信,像杨行密、钱鏐那样建筑起自家天下,说起来真是唐朝天大的忠臣。直到天佑三年(906年),钟传卒,南平王的功业即告完结。
其实李曜私下里觉得,南方这些节镇、军阀,很有不少都比北方的一些军阀要强,尤其是重视经济、文教这方面,特别明显。
那时节,江右自占一方的豪杰们,自我施政,尽力保境,为时虽然不算长,但政绩不算坏,共同特点是安定地方,振兴文教。保境安民,满足在本地的治理权威,没有拓展地盘的割据yù望。能够让农户照常农桑生产,征收赋税不过份刻剥。无事时好文重士,抬纳贤俊,吸纳四方宾客,也有了招徕人口,补充社会劳动力的客观效益。于是文化上注入了新鲜血液,导致rì后的昌明,经济上有全面开发的实力,促使生产发达,后劲强盛。
就比如说这个钟传,其“居江西三十余年”,实施了不少保境安民的措施。首先,对各州刺史采取恩威并施,尤重宽大的政策。他为镇南节度使,没有历史背景,缺少政治威望,不为人看重,《新五代史》写道:“是时,危全讽,韩师德等分据抚、吉诸州,传皆不能节度,以兵攻之,稍听命,独全讽不能下,乃自率兵围之。城中夜火起,诸将请急攻之,传曰:‘吾闻君子不迫人之危’。”
攻战之际,竟说此话,似为迂腐,但细想起来,实为高着。钟传与危全讽同起下层,皆无名份资历;现在居高临下,宽以待人,宣扬君子风度,是在同侪面前提高其主帅身份。
于是钟在城外祷告:“愿天止火”,危于次rì“听命”,并请以女妻传子匡时,由对手变成了亲家。抚州、吉州等处,遂受其节度。由此稳定了统治,致使淮南杨行密不敢图取洪州(注:此说法nǎi根据《新唐书》卷188,《杨行密传》:时谋趋洪州,袁袭说行密:不可,“钟传新兴,兵附食多,未易图也”。)。
其次,重文教,尊士人。钟传虽系商贩出身,却不乏儒学教养。僖宗广明(880年)之后,遍地动乱,“州县不乡贡”,文治教化全都顾不上。唯有钟传在洪州“岁荐士,行乡饮酒礼”。他不嗜好攻战,到外面去抢地盘,相反,主动资助应试者,“故士不远千里走传府”。钟传教训诸子:“士处世尚智与谋”,不能学他年轻时凭力气与猛虎搏斗。而在《五代史补》中记有一则实例:“钟传虽起商贩,尤好学重士,时江西士流有名第者,多因传荐。四远腾然谓之曰英明。诸葛浩素有词学,尝为泗州馆驿巡官,仰传之风,因择其所行事赫赫可称者十条,列于启事以投之。十启凡五千字,皆文理典赡。传览之惊叹,谓宾佐曰:此启事每一字可以千钱酬之。遂以五千贯赠,仍辟在幕下。其激劝如此”。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千金买骨式行为。
所以说乱世对勤于思考者,是理想的“实战”场地,能从纷扰中获得见识,增长才干,更快成熟起来。江右的这些豪杰,以特殊的方式奖励来归的学者,其连锁反应可以想见。
反观北方,李曜不禁心中暗暗摇头。
杨姑娘哂然一笑,又问:“山南东道赵匡凝赵公,乃淮安郡王之子,相貌奇伟,素称忠义,天下断赋,唯山南东道源源不绝……此可为英雄否?”
李曜摇头道:“室中盆景,虚有其表,虽忠心可嘉,奈何本事不足,一俟朱温势大,有不可言之心,赵匡凝必为其败之。”
杨姑娘叹道:“如此,奴家不知矣。”
李曜面sè一肃,凝目道:“有一人,南压董、钱,北抗朱温,西望江赣,其人知天时、占地利、善人和,正是天下有数之英雄是也。姑娘莫非要某亲口道来,方才开怀?”
第192章 主客颠倒
杨姑娘听了,不禁莞尔一笑:“李使君此言,若是陇西郡王之意,家父知晓,必定喜不自胜。”
李曜也笑起来,道:“此天下公认,我家大王自不例外。”
杨姑娘欣然道:“如此说来,李使君此番竟是yù往扬州而去?”
李曜见她目光微微一闪,知道此女心思谨慎,只怕已然有了某些猜测,遂也不作掩饰,点头道:“不错,某此番奉命出使,正是yù往扬州与令尊一晤。”
杨姑娘弄清李曜来意,放心大半,嫣然道:“河东与淮南相去万里,中间更隔了朱温,关山难越……不过,李使君以堂堂刺史之尊,竟然选择直接走汴州南下,这份胆略,实令奴家钦佩,只是不知李使君是否知晓一件事情。”
李曜笑问:“何事?”
杨姑娘盯着他的眼睛,问:“使君可知,奴家是如何知晓使君行踪的?”
李曜面sè一变,些微眯起眼睛,道:“正yù请教姑娘。”
杨姑娘轻叹一声:“有道是家贼难防,使君此番出使,贵河东军中,总有一些将领参与其中。而这些人中,固然大多是忠于陇西郡王的,但也难免有人因为一些原因,对陇西郡王有所怨尤……”
李曜心中一凛,心道:“莫非是他?”
只听见杨姑娘继续道:“倘是无权无势之辈,或是有心无胆之流,纵然有所怨尤,也未必能做出什么事来。怕就怕此人既有权势,又有威名,一旦心失其正,其行必偏。北地藩镇林立,然能与陇西郡王相抗者,唯朱温一人,此人若要背叛陇西郡王,舍朱温而投谁?”
李曜接口道:“姑娘的意思是说,因为上面这些原因,所以此人便将某之行踪故意透露给了朱温?”
杨姑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确是将消息传到了汴梁,不过由于朱温领兵外出,因此这一消息目前还在宣武军的节帅王府(此时朱温封爵东平王)。”
李曜这才知道,这位杨姑娘果然非同小可,这盈香妙坊虽然看似新建也不算太久,但居然已经把手伸进了朱温的宣武军节帅王府,其中能耐,无须多言。
他自然不会去问人家是如何得知、从何处得知,只是点点头,轻叹一声:“多承姑娘告之,好意心领了。”
杨姑娘眨眨眼睛,问道:“使君便不想知晓,宣武军知道郎君行踪之后,是如何布置的么?”
李曜摇头轻笑,道:“不想。”
杨姑娘闻言一怔,思索片刻,仍不得其解,不禁奇道:“为何?”
李曜笑得颇为悠然:“姑娘煞费苦心,布置出如此迷局,想来已是一切尽在掌握,李某不过一介无用书生,与其痛苦挣扎,终难脱困,何不干脆老老实实,做一回棋子罢了,还省得劳心劳力。”
杨姑娘忍不住笑起来:“倘使使君也只是无用书生,那这天下许多自诩英雄之辈,怕是只能称之为猪狗不如了。”
李曜微微一笑:“杨姑娘,某料此刻宣武军已经开始闭城搜查,但却不知姑娘是如何安排的?某此番前来,所带的随从,都是亲信,若有半分机会,实不愿抛弃任何一人,还望姑娘体谅。”
杨姑娘微微蹙眉,暗道:“这李曜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知道我听了他的来意之后,为父亲大业计,非得救他不可,竟然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要挟与我!只是……他在这等时候奉命南下出使扬州,十有仈jiǔ是要为李克用查看父亲的实力,以决定是否与我淮南结盟,若是这点事情都不能使他满意,只怕他这扬州之行,还未到达,便有了定论,那却如何了得?须知父亲一旦和李克用结盟,凭着李克用对朱温的巨大压力,父亲将来不论是南征吴越,还是西伐江右,就几乎都不必担心朱温能做出什么趁火打劫之举。如此一来,以我淮南之实力,一旦再得江赣、吴越,东南半壁便尽入父亲之手……”
她想到此处,又暗暗提醒自己:“不过,李克用yù与父亲结盟,也必然是为了利用父亲来牵制朱温。我原以为李克用沙陀蛮夷,未知文事,麾下诸将唯勇而已,纵有一时之盛,难有长久之昌。然则今rì见了李曜,却不可再如此思虑了,但有此人在河东,朱温势必不能北望!”
她心中思索之时,李曜也在暗暗惊心:“史书中杨行密死后是杨渥即位,杨渥是个不成气候之辈,因而早前我一直以为淮南对我并无威胁。可如今看来,杨行密的儿子虽然一塌糊涂,却有个如此厉害的女儿,万一……不过幸好,她终究是女子,历史上似乎也没有强大到干预南吴政局,我只需小心一点,总不会比历史上更糟。”
想到这里,李曜又不禁感慨,要是李克用有朱温那样的战略眼光该多好!
朱温是一个能从战略角度去分析形势的势力领袖,纵观他的进攻,都有明确主攻目标。秦宗权、时溥、朱瑄兄弟,同时也有明确的遏制目标:就是李克用和淮南。
朱温对淮南既打又拉拢周围的势力予以牵制,对李克用也如此,完全有明确的统一的思路,先灭主攻对象,同时遏制主要对手,待自己壮大了最后再和主要对手决战。
终五代数十年,能有如此清晰思路的,唯有朱温、南唐烈祖、柴荣三人,可惜前面两个的儿子都不成器,唯有柴荣成功了。而他们的对手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思路,要么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要么随意攻伐,见小利而忘身,所以朱温可以积小胜为大胜,逐步在中原站住脚跟,就算他的军队非常强大,仍然不肯随意开战。
史书里说到敬翔献策让其派自己部下假装叛变,跑到别的小军阀的地盘,再公告四邻,以除叛逆为名进攻别的军阀。即便在他打垮秦宗权后,还是采用这招对付朱瑄兄弟。而李克用则随意使用武力,比如他经常打胜仗却因为没有战略眼光,占燕云之地,却立了一个刘仁恭这样的人,没有使自己的战役优势转化为战略优势,最终被朱温完全限制在太原之地。
而其后的军阀大多是为小利攻伐,不识天下大势,像吴越国这样的国家,虽然富庶,却不知道维持南方诸国生存的屏障就是南唐,在南唐将亡的时候还对南唐进行遏制,结果南唐灭亡了,南方诸国也无法存活。这一点,烈祖还是很清楚的,其也是少有有战略眼光的,遏制南进派,主张北进派,保境安民,待天下有变而进兵,可惜死的早,就在其过世不久,转机就来了,契丹灭晋,可惜此时其子不识其父所想,深陷南征之苦。
不过,李曜转念一想,倘若李克用真有那样的战略眼光,自己读到的历史也就不是如今这样,不禁释然。
此时,便听见杨姑娘舒了口气,说道:“既是李使君如此说了,奴家便尽力救他们一救。”
第193章 危地最安
李曜微笑拱手:“有劳姑娘。”
杨姑娘点点头,从身边的一方木匣里拿出一块令牌,对竹韵道:“竹韵,你持丁将军家令,去将李使君随行人等一应接来。”
李曜瞥了一眼那令牌,心中一动:“丁会?丁会的家令怎会在这位杨姑娘手里?难道丁会与杨行密有联系?”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像。
哪知道那边杨姑娘又拿出一块令牌,递给荷香,道:“荷香,你持张府尹家令,带几个人与竹韵一行‘巧遇’,并且当街放出风声,说是代主上及夫人送了些礼物来汴州,进献东平王王妃的。”
李曜心中疑心大起,若说丁会乃是武将,落入盈香妙坊毂中的可能xìng比较高,那也还罢了,张全义这样做官做得小心谨慎,甚至被人叫做“田舍翁”(前文有叙,唐时称田舍翁是贬义)的人,怎么也会有家令落在盈香妙坊?
再有就是,丁会也好,张全义也罢,在朱温势力下,都是有头有脸、地位颇高的角sè,尤其前者还是大唐的忠臣,朱温弑君篡唐后曾大哭三rì,下令三军戴孝,然后以昭义一镇转投李存勖,在后唐地位也是“位于诸将上”。
张全义虽然被后世之人笑作“随风倒”,但有两点必须承认:一是此公对百姓不错,劝课农桑、休养生息那是一把好手;二是此人做官谨慎,格外能忍。
张全义此人毛病虽然有一些,但是李曜的三观并非古代的“三观”,他一直觉得张全义这样的人,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才是真正的好属下。
至于丁会,如果他果真如史书上所载,因为朱温弑君篡唐而率昭义镇转投继续忠于唐氏的晋,那么这个人其实是颇为值得争取的。
当然,这些目前只能想想,对于如今的河东来说,不能控制天子,一切都无从谈起。
要知道,李曜心中构思许久才定下的定国安邦大计,最关键的一个人物,就是天子李晔。在这个三百年的李唐天下,皇帝就算再怎么没有真正的实力了,他至少也还有一样无人可以轻易撼动的法宝,那就是——正统!
李曜知道,历史上梁晋争霸的双方,在政治策略上,一开始都是打出尊王的旗号,极力利用唐室的余威,扩大各自的政治影响,一方面为自身的发展制造声势,另一方面尽可能营造宽松友好的外部政治环境。前期梁方挟其强大军力,以“勤王”之名,频频兴师,获得了较多的政治资本。但在朱温挟持昭宗迁都洛阳,并弑君篡代之后,梁就逐渐丧失了政治上的优势。晋方反而以复兴唐室为号召,以正统自居,赢得了更多的政治支持。
先看梁方的情况。在晋梁之争前期,朱温处处以“尊王”、“勤王”为号召,招降伐叛,占据上风,取得了良好的政治效果,在晋梁之争前期获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在平定黄巢余部秦宗权的过程中,朱温的宣武军始终是主力军,也得到朝廷的格外器重和恩荣,从中和四年九月起,朱温先后被封为沛郡侯、沛郡王,兼领淮南节度使,赐纪功碑、铁券,任蔡州四面行营都统,他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可以征调周边徐、兖、郓、许等诸镇兵力与其协同作战,得以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经过长期相持,最终取得了这场军事斗争的胜利,直至龙纪元年平定秦宗权,献俘长安,进封“东平王”,从此为自己赢得了拥戴王室的巨大政治声望和政治优势;在随后进军河北、河中、围困河东挺进关中之时,他也处处以尊王为号召,无不招降纳叛,所向披靡;在光化元年他又介人宫廷内部权力斗争,支持宰相崔胤诛杀宦官刘季述,第一次解救昭宗复辟,被册封为梁王;在天复三年他率军围困凤翔,诛杀宦官韩全诲,从李茂贞手中第二次解救昭宗,护驾返回长安,被赐封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此时他的个人声望和政治优势可以说达到了顶峰。
如果朱温能够就此功成身退,那么他的确不失为再造唐室、复兴社稷的第一功臣。但是朱温的胃口却不限于此,他还有更大的个人政治抱负和雄心,那就是开创朱氏王朝,称孤道寡,享受帝王之尊。应该说,在帝王思想盛行的古代社会,这一愿望也不为过分。如果他能够效法曹cāo和司马懿故事,充分发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继续以尊王为号召,招降伐叛,平定四方,待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然后再取唐而代之,政治效果可能要平稳的多。但是朱温未免cāo之过急,在军事斗争尚未取得完全胜利,河东、淮南、凤翔、前蜀、幽州等强敌犹在,环伺四周的情况下,就迫不及待地采取弑君等残酷手段,强行篡代,反而使自己背上了乱臣贼子、不仁不义的恶名,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在政治上迅速陷于不利境地。随后晋梁双方形势的优劣转化皆与此有一定关系。
在朱温篡唐自立以后,晋方更是以此为口实对梁方展开大规模的宣传攻势,丑化梁政权,争取政治盟友和民心。晋方一直称朱梁为“篡逆”、“篡伪”、“伪朝”,始终不承认其年号,仍奉唐正朔。而且这种忠于唐室的态度和对唐朝的怀念之情在当时社会与民间颇有一定的普遍xìng,所以在朱温挟持并弑杀昭宗前后,也引起了内部的一系列不满和叛乱事件的发生。
就譬如刚才引起李曜注意、一向极受朱温信任和重用的梁将丁会,闻昭宗被害,立刻“三军缟素,流涕久之”,已经埋下了对朱温不满的种子。所以当后来晋军进攻潞州时,他愤朱温之弑君暴-行,举潞州不战而降晋。丁会在向李克用哭诉其归降原因时称:“会非力不能守也。梁王凌虐唐室,会虽受其举拔之恩,诚不忍其所为,故来归命耳。”
淄青节度使王师范在接到昭宗临危之际的“勤王”密诏后,也奉旨泣下,慷慨激昂曰:“吾辈为天子藩篱,君父有难,略无奋力者,皆强兵自卫,纵贼如此,使上失守宗祧,危而不持,是谁之过,吾今rì成败以之!”遂致书李克用,遣使南下请援杨行密,起兵反梁。
在朱温诛杀昭宗,预谋代唐自立之时,也派使者前往晓谕已经归附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和荆南节度使赵匡明兄弟,试图得到他们的支持,然而“匡凝对使者流涕答曰:‘受唐深恩,不敢妄有它志。’”遂与诸镇联盟举义,誓讨朱梁。
而淮南杨行密、前蜀王建及其后继者,还有岐王李茂贞等也始终不承认朱梁,要么自立为王,要么仍奉唐正朔,与河东互为犄角,构成钳制朱梁之势。
因此朱温在弑君和篡代之后,不仅丧失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尊王伐叛的政治优势,反而使自己在政治和道义上,陷于失道寡助、四面受敌的不利境地,并为其政敌提供了匡复唐室、分庭抗礼的最大口实,从而把宝贵的政治资源和政治优势拱手让给了竞争对手。
这种反对朱温禅代唐室的态度,即使在朱温的家族至亲之中也有反映。史载:“全昱,梁祖之兄也。既受禅,宫中开宴,惟亲王得与。因为博戏,全昱酒酣,忽起取骰子击盆进散,大呼梁祖曰:‘朱三,汝砀山一民,因天下饥荒,入黄巢作贼,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富贵足矣,何故灭他李家三百年社稷,称王称朕,吾不忍见血吾族矣,安用博为!’”可以说这段记载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一般社情和民意之所向。所以在后来的民间戏剧和说唱文学等作品中,无不视朱温为乱臣贼子,篡唐jiān雄,对其持一种全面贬斥否定的态度,而对以中兴唐室为号召、以大唐正统继承者自认的后唐,则抱有不同程度的好感和褒扬态度,正是这种民间正统观念的反映。
因此,李曜绝不苟同于什么李氏式微当有新朝代其而立之说。与汉一般,三百年正统不是短短二三十年的新势力说取代就能取代的,即便最终要被取代,也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
毕竟,这不比后来朱元璋和民国的建立,驱除鞑虏,那是另一回事,因为中原的民族主体汉民族并不认同元、清的民族歧视政治立场。
杨姑娘见李曜目光沉凝,不知他已是神游物外,还当自己的言行又引起了李曜的疑虑,轻咳一声,道:“李使君,若是宣武军大索全城,奴家这里也未必安全……奴家有一个去处,可以躲过汴军搜查,只是……只是不知李使君敢不敢与奴家同往。”
李曜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略一思索,忽然露出一丝难以察觉地笑来,问道:“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莫非杨姑娘竟然打算带某去朱三的节帅王府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