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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3章 王业之基(一)

    李曜从内心深处来说,并不想现在便和朱温大战一场。      这倒不是说他怕了朱温,而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和朱温决战的最佳时机。

    诛心一点说,如今李克用仍在,他李曜在地位上的上升空间已经非常有限,而实权方面,李克用纵然再如何信任他,也不会继续给他加码。

    可以看看现在李曜的实力:本镇河中,拥有蒲、晋、绛、慈、隰以及同、华七大州府,另在实际上还占领着大唐京师长安及其附近州县,并掌握着迅速崛起,足以与河东军械监抗衡的河中军械监。而李曜如今既是朝廷右相,可以名正言顺地挟朝廷大义之名做很多藩镇无法做到的事;又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shè,实际掌握整个河东集团的后勤体系,其财权之重,也自难以估量。

    在军事上,李曜拥有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靖远、左右镇远、近卫等诸军,共计战兵约九万。又有左右羽林军实际为他掌握,也有战兵一万四千,如此李曜所直接掌控的兵力,便在十万以上。

    另外,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人分别上任邠宁、保塞、天雄三大关中军镇,三人上任时虽只带牙军,但如今上任数月,也都在李曜的兵威之下,强力整合了军镇内的旧有镇军,建立起了新的镇军,而这些兵马在很大程度上受李曜的影响——其中李曜对他们三人的举荐是一部分原因,私交公谊是一部分原因,但更为关键的是,此三镇在财政、后勤上,几乎都受李曜控制。因此,这三镇在大多数时间内,可以算作李曜的非嫡系附镇,其军事力量很大程度上可以为李曜所用。

    更不要说自从凤翔大败,李曜迅速崛起之后,鄜坊、泾原二镇已然遣使归降,表示愿以李曜马首是瞻。此二镇中,鄜坊兵力有限,李曜也没当它多大回事,左右一两年内就要直接收入自己囊中,但泾原镇,却算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军事重镇。当年泾源节度使的设置,按照大唐官方的说法,是为了防御吐蕃,而实际上是当时代宗朝南衙北司之争的结果,也就是宰相们为了抑制鱼朝恩的势力而设置。但由此而后百年,泾原军还真的发挥了抵御吐蕃的作用,因此泾原军本身作为一支边军,战斗力还是比较可观的。其所缺的,一是财赋,二是兵员。其中又以财赋为最重。

    论及财赋,天下谁还能强得过李曜去?泾原张家此时投靠李曜,再没什么可说的。

    李曜的实力强大若斯,李克用还有多少手段可以控制他?几乎没有!

    论地盘,李克用丢了卢龙、邢洺、泽潞,手中只有河东、大同、振武三镇,却要直面刚刚威服河北的朱温,关中的邠宁、保塞、天雄虽是义子出镇,但离李克用直辖地太远,属于飞地,中间隔了个对他们有巨大影响力的李曜,李克用的命令效用如何,只有天知道,而鄜坊、泾原二镇,鉴于地处李曜势力范围之内,更倾向李曜是毫无疑问的。

    论兵力,李曜如今直辖大军以逾十万,且李曜麾下诸军兵jīng甲锐,近年来几无败绩,士气如虹,而李克用在河北连失时机,直辖的兵力不比李曜多上多少,却士气低落,沙陀jīng兵这些年来也折损不小,与李曜相比,并无什么显著优势。

    论财力,李曜早已玩过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河东军械监中“科技含量”较高的产业搬到河中,眼下虽然乍一看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实力仍在伯仲之间,但一旦李曜对河东罢手,河东军械监转眼就只剩一个空架子——要不然大唐钱庄的本金是从哪来的?

    李克用唯一占有一定优势的方面,是人望。毕竟当初平定黄巢之时李曜还未“出山”,李克用大杀四方的形象还深入人心,在自家军中的威望仍高于李曜。但即便人望方面,李曜也在奋起直追:他出身陇西李氏正宗的“秘密”,早已在公卿高层之中流传,只是李曜自己不提,大家也就都不说破;他从军以来战无不胜,比李克用自己的战绩还要夸张,军中威望也仅此于李克用本人;他与太原王氏交好,近来又与裴氏等关陇集团老牌士族打得火热,在公卿贵族之中的口碑远胜李克用,更何况自《新儒论》横空出世,他一代儒宗的地位已然隐隐确立,是当今名流追捧的对象……除此之外,李曜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在于年龄。

    李克用已是知天命之年,而李曜尚不及二十五岁。如此再过数年,二者局面又当如何?天下人心中自有判断。

    好在如今局面虽是这般,但李克用与李曜之间的关系,仍似牢不可破。李曜诸事都向李克用通报、请命,李克用也从不反对、驳斥,纷纷采纳。无人敢肯定李曜是怎么想的,也无人敢于揣度李克用的心思。

    这一对义父养子之间,仿佛早已有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事实上李曜对河东的归属,是有过几种盘算的,最好的情况自然是等李克用天年自尽,河东无人能主,李曜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之收入囊中,一统关中、河东,再现当年太祖太宗“王业之基”。至于最差……李曜虽然也早已有了应对计划,但却实在不愿去想。

    他终究还是个讲感情的人,冷血不到那种程度。再者说,为了名声考虑,有些事他也绝不可能去做。

    无论如何,河东是李曜确定的目标,终究要将其完全掌控,但李曜也绝不肯在李克用有生之年对他做出任何明面上的背叛之举。

    关中、山西,大唐的王业之基,也必是自己底定天下、消除五代乱世的根本!对此,李曜深信不疑。

    关中山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淆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有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地势上,关中对东部平原地带呈高屋建瓴之势。关中四面有山河为之险阻,几处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关以守之。其地位重要者,函谷关扼崤函之险,控制着关中与中原之间的往来通道;武关控秦岭东段之险,扼守着关中东南方向的进入通道;散关扼秦岭西端之险,控制着关中与汉中、巴蜀之间的交通咽喉;萧关扼陇山之险,守备着关中西北通道。四塞险固,闭关可以自守,出关可以进取。形势有利,就出关进取;形势不利,则闭关自守。从而使关中具备一种能进能退、可攻或守的态势。

    在关中与中原群雄逐鹿之时,其军事要点在于几处关隘所控制着的山川险要。可是,当关陇地区内部形势混乱之时,关陇局势的控制却取决于对关中西北外围高地的控制。关中西北高地为关陇地区的军事重心,对于关中腹地局势的底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关中西北外围高地,以陇山为主体,延及黄土高原之一部分,大致包括后世甘肃天水、平凉、庆阳至陕西延安一线。这片地域地势较高,足以俯瞰关中。自这里径趋关中腹地较易,而自关中腹地仰攻则较难。两汉之际,关中地区首次陷入空前的混乱。王莽败亡后,先是绿林军拥更始帝入长安。刘秀在河北建立政权后,正值赤眉军西行入关,刘秀派邓禹分麾下jīng兵,西争关中。

    邓禹进入关中后,未采诸将“径攻长安”的建议,而是引兵转略长安西北的上郡、北地、安定三郡。他分析说:“今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前无可仰之积,后无转馈之资。赤眉新拔长安,财富充实,锋锐未可当也。夫盗贼群居,无终rì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宁能坚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广人稀,饶谷多蓄,吾且休兵北道;就粮养士,以观其弊,乃可图也。”

    邓禹的策略是意在先取长安外围,利用关中西北高地“土广人稀,饶谷多畜”,屯粮养兵,蓄jīng养锐,且暂避赤眉军新胜之锋锐,观其后弊,待时机成熟,再乘势取长安,略定关中。邓禹以此一度占领长安。后来,赤眉军无粮,yù西犯陇上时,被隗嚣在陇坻(今陇县)击还。赤眉军无法在关中立足,出关后在宜阳被刘秀击降,东汉遂定关中。

    李曜为何在长安初定之后,立刻作出了打败李茂贞的决定,但却偏偏四面出兵?其中有一个要点,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关中的边缘要地,确保关中的稳定,建立一个牢固可靠的大后方。

    而广义上的河东,也就是后世山西,其重要xìng也毋庸置疑。山西地形的主体是由东西两侧的山脉夹中间一系列珠状盆地构成的。东面太行山脉构成河北西部屏障,西部吕梁山、中条山与黄河一道构成关中的东部屏障。山西境内山河分布错综复杂,形成了一系列小型珠状盆地。这些盆地地形都相对封闭,成为一个个相对dú lì的小区域。在这些小区域内,分别形成了一些军事重镇和重要关隘。它们分别面向不同的方向,显示出不同的战略意义。

    山西的山河形势使山西具有一种极为有利的内线作战的地位。山西地势高峻,足以俯瞰三面;通向外部的几个交通孔道,多是利于外出而不利于入攻。这是山西内线作战的有利条件,也是山西在北方枢纽地位得以形成的地理基础。匈奴刘汉灭西晋之战、北魏百年兴亡的历程和历史上五代政权的频繁迭兴均能比较典型地反映出山西在北方的枢纽xìng地位——五代中,由河东节度使为叛,最终改朝换代的,岂在少数?就算后周的继承者赵匡胤兄弟,集天下jīng锐,平定一个据有太原北汉,打得也是那般惨烈!

    河东,焉能失去!

    只是,既然如此,河东眼下就绝不能被朱温所夺。

    虽然历史上李克用守住了河东根本,但也有数次岌岌可危,如今……莫非便是要经过这么一遭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杨潞道:“县主这个情报,对某极其重要,只是不知县主yù要某如何回报?”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二)

    白龙鱼服,吃完鱼脍的李曜踏上回自家陇西郡王府的路,一边走一边思索方才杨潞的话。

    杨潞自己在淮南是净身出户,这一点李曜并不全信,当然也并非不信。按照通常情况来,在大唐似杨潞这般年纪的女子,的确是该嫁人了,不过历史上杨行密与钱鏐虽然的确曾经联姻,也的确为双方带来了数十年的和平,但实在并未来得这么早,而且他们那时节算是双方都“打累了”,才不得不联姻的,因此方才杨潞出这话才让李曜有些怀疑。

    大唐虽然开放,女xìng社会地位也较以往各朝大有提高,但此时的大家闺秀,毕竟还是在儒家礼教文化的浸染之下长大的,要想脱离家族的桎梏,可仍是比男子大得多了。

    而从政治军事的现实来,杨行密也好,钱鏐也罢,基本上都还处于自己势力的上升期,按不应该这么快就达成双方之间的妥协才对。

    可是如果相信杨潞的话,是不是就不通呢?也不尽然。假设杨潞方才所言属实,那么在杨行密和钱鏐之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双方觉得不能再打下。或者,这大唐天下出了什么事,足以影响到南方两位最强大的诸侯,使他们出于自己的考虑而罢言和。

    历史上这二人的联姻原比今rì要晚,那这提前联姻就只能有一个解释:李曜出现导致了某种蝴蝶效应,天下大局必然出现了变动。

    天下出现了什么大的变动?

    李曜只是略微思索,便基本可以确定,主要原因必然是自己进入长安,称王关中。

    这显得有些奇怪,李克用——或者直李曜——与杨行密的数年来一直不差,尤其是在对抗和限制朱温方面,双方虽然南北相距万里,但却有着几乎一致的共同利益。

    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取向。这个道理李曜一贯深信不疑,但如何解释杨行密的举动呢?

    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是李曜这数年来总能料敌致胜的一**宝,在思索这个问题方面,也同样重要和好用。

    大唐朝廷虽然依靠江南贡赋,但在大唐时期,北方在政治军事上的重要xìng仍是全面超越南方的,而如今北方的争霸,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不少小的“诸侯”,都已经被大诸侯兼并或者臣服。随着两件事情的发生,这种情况已经十分分明:其一,朱温威服河北,整个河北、中原,除了李克用之外,再无一人不在朱温的利刃下俯首帖耳;其二,李曜击败李茂贞,称王关中,出任首相。

    如此一分析,事情就简单多了。首先,北方的争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梁晋双方已经成为大唐北方最强的两大势力集团,大唐北方的归属,必然在梁晋双方之中诞生。其次,汴军在河北表现十分抢眼,李克用沙陀大军的杀伤力在朱温的强大恢复能力面前,逐渐显得力不从心。再次,河东集团内部因为李曜的闪电崛起,出现了“双王”的苗头,对于河东集团本身的稳定xìng来,可能是一个灾难,河东集团很有可能因此分裂,甚至走向对抗,而这必然是对河东集团整体的巨大打击,同时是朱温一统北方的有利契机。

    李曜觉得,这应该就是杨行密对当前北方形势的主要看法,虽然李曜自己知道,自己终李克用一生,绝不会与其兵戎相见,但这份心思外人却未必相信,出现上面这种判断是寻常事:为了霸权,人们无所不用其极。

    李曜自己也知道,他自己对李克用的确抱着相当的感激之情,可以,纵然自己是穿越者,有几项人们没有的优势,但如果没有李克用的器重和信任,他今天决然走不到这一步。

    但,这并不是他决心终身不与李克用为敌的全部原因。

    至少还有一点,是他着重考虑过的:名声。

    任何一个成功平定天下的人,无论是开国皇帝,还是名师大将,都必然有着巨大的名声。而这名声是好是坏,有时候相当重要。譬如秦始皇,当他还在世时,六国余孽虽然满腔怨恨,可谁敢站出来与之为敌?没有人。而这种天下皆恨,却无人敢反,靠的就是霸名,秦始皇三个字代表的,是无上霸业!任尔诸侯再多,也只有被扫到一边的下场。

    然而李曜所走的,却从来不是秦始皇的这种霸业之路。

    他以经济之道崭露头角,以用兵如神闪耀河东,以君子儒风名动天下,以十万大军坐控关中……而这些,在仅仅数年之内,就被完成。可以,迄今为止,李曜在大唐的“档案材料”堪称完美,近乎神话。

    然而高处不胜寒。越是前面的路走得顺,后面的每一步,就越加步步惊心,只要行差错步一次,这种种的一切,就都要化为乌有。

    “周公恐惧流言rì,王莽恭谦下士时”,就算李曜心里再如何想给王莽平反,但在这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大唐,周公永远是圣人,王莽永远是小人!没有人在乎汉帝禅位之前全天下之人皆称王莽为在世圣人!没有人在乎!没有!

    所以李曜现在对自己的名声的维护,也是格外小心。左边是悬崖,右边也是悬崖,唯有一步不错,正朝前,才得彼岸。

    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时候,走一步,就是逆臣贼子,下场与历史上的朱温无二。

    恃强不服李克用?私底下有些小动作无伤大雅,但绝不能如李存孝一般举旗造反,否则他的结果也就是自己的下场。李存孝有他李曜前相救,保住了一命,可他自己若是如此,届时身败名裂之际,却有谁能来救他?

    当然,这些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作为南方的两大军阀,杨行密与钱鏐只能站在政治军事的当前局面来分析和确定自家行止。北方局势如此,在他们看来,朱温的崛起已经是毫无疑问,掌握了整个中原之后,朱温的军事力量即便两次受到李曜的无情打击,但却恢复极快,如今已经在统一中原地区的基础上威服河北,想必此前杨潞那个情报,这两家军阀也都知道了,朱温正准备再次出征河东,意yù趁李曜主力大军远在关中之际一举抵定太原。

    也许朱温或者他的智囊团队认为如今的李曜,早已有心自立于太原之外,因此判断在汴军出征太原之时,李曜将不会出兵救驾。那么按照河东方面最近的表现,只怕这一次就要大败亏输,丢掉根本重地。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在原先的历史上,李克用也被朱温大军兵临太原城下之后一度犹豫要不要放弃太原而走。但因为李嗣昭等人的坚持,以及刘夫人的劝,这才决意死守太原城,最终为将来李存勖击灭后梁留下了根基。

    而在现在,死守太原最坚定、最得力的部将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史建瑭等人,皆不在河东境内,而河东军械监现在几乎被李曜掏空,兵甲军械的储存实在算不得充足。偏偏生产方面,也被李曜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留下技术含量较低的部分,无法在短期内生产出可以迅速改善战场攻守局面的大杀器。种种迹象表明,如果这一次朱温的准备足够充分,李克用的情况将会极其严峻,甚至很有可能使河东本镇一战而衰,从此一蹶不振。

    如果李曜如常人所想,在崛起之后巴不得李克用本镇实力大幅衰落,以便自己取得整个河东势力集团的领导权,那么此次朱温出兵河东,李曜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甚至让河东军械监阳奉yīn违,出工不出力。一旦李克用战败,本镇衰落,太原根基丢失,那么以当时李曜的实力,应该足以统一河东集团。

    统一河东集团绝非易事,在这段时间内,朱温完全可以大军南下,拿下他梦寐以求的河中,夺取盐池,从此与李曜划黄河、潼关而治。但如果李曜丢失河中,则只是第二个李茂贞罢了,杨行密与钱鏐似乎正是出于这个判断,认为河东集团已经几乎面临灭顶之灾而不自知,这才忽然决定联姻,届时联合抵-制对抗朱温可能的南侵。

    虽然杨行密是顶在前头的,但唇亡齿寒的道理,钱鏐一方豪杰岂能不知?淮南丢了,两浙还能守住不成?中国千年至理:守江必守淮!

    连远在南方的杨行密与钱鏐都已经开始密切关注北方局势,山雨yù来风满楼的北方,朱温厉兵秣马,李克用枕戈待旦,唯独作为关键一角存在的李曜,除了大练三军之外,在军事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显得格外诡异。

    实际上,戴友规此前就曾为李曜的改革向杨行密表示:“陇西郡王在关中变法,又一推起新儒风cháo,弄得人尽皆知,所为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杨行密连忙请教为何,戴友规解释道:“自古变法之难,难如登天,陇西郡王此番变法,多涉俗务,更是繁杂不堪。若河东有难,陇西郡王大可以变法之际,无法脱身为由拒绝出兵相救,待汴军击败沙陀,他在视情况反击——或者固守。如此天下人无罪责可加于其身,河东诸将各军为求自保,又不得不向他寻求庇护。如此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一统沙陀诸镇……这岂非陇西郡王的一贯风格?”

    杨行密听完,又惊又急,问道:“那他就不怕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之后,天下再无敌,他自己纵然一统沙陀,可只剩大半个关中,又能如何?须知今rì之关中,并非千年前之关中,以一关中而制天下,谬矣!”

    戴友规踱步分析道:“陇西郡王此人,外谦内坚,兼之数年来未曾一败,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先固守关中,今后就一定不能击败朱温。大王请看此番陇西郡王被拜为右相之后所行的诸般新法,几乎都是围绕复兴关中而设……”

    杨行密大冬天里额头冒出冷汗:“你是,李存曜早有预计?”

    戴友规笑而不语。

    杨行密顾不得冷汗,问道:“这便是,李存曜此番将坐山观虎斗,借朱温之,除掉李克用,然后以救世圣人之态,收揽沙陀余部并予整合,从此与朱温以大河潼关划地而治,如北周北齐般鼎立?”

    戴友规点点头:“唯有如此,才能使陇西郡王获利最大。李克用一死,沙陀唯有以他为尊,才能继续。而以李存曜之能,纵然一时盖不过朱温之势大,但他有陆有潼关、水有蒲津,麾下将士也愿为其效死,更何况他本身便是少见之帅才,只是守住那关河四塞的关中,想来却也不难。”

    他微微一顿,又道:“他此次在关中所行变法之策,均是以河东、河中之力来复兴关中,未尝不是作此一想,他兴复关中,所为不过是……”

    “是何?”杨行密见他卖了个关子,直接就问,很是配合。

    戴友规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复兴关中,王业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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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王业之基(三)

    013-11-18

    长安城,崇义坊,陇西郡王府。

    熏香缭绕,帷幔轻垂,虽已初chūn,chūn寒尤在,因此王府花厅中的地龙仍然烧着,以确保屋里足够暖和。李曜虽然厉行节俭,独处之时从不允许烧着地龙,但他做足了礼贤下士尊文重贤的派头,但凡与人议事,却是毫不吝啬。此时他正与李袭吉、李巨川、冯道三人围坐一团,正在议论着一件大事,这地龙自然不能省。

    按如今朱温威服河北之事已然传到长安,长安城中多少高官贵爵正在等李曜做出态度,好决定他们的立场,今夜在这陇西郡王府中,李曜也该召集幕僚诸将,统一思想才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曜他们今夜谈论的大事,却偏偏不是要不要出兵援助河东,而是在谈“土地改制”。

    托当年被制度所迫,勉强也算熟读毛邓的我党干部之福,李曜多少还是记得毛太祖的某些观点。农业时代无论国家制度如何,土地问题都是最为关键的问题,几乎可以土地问题解决好了,国家就自然安定,而一旦土地制度败坏,那么国家也就必将衰微,这一道理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

    今rì李曜召集三人,绝口不提出兵援助河东,甚至没提增加河中兵力,反而提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大唐的“贵富集团”霸占了全国绝大部分土地,贫者无立锥之地,当初黄巢之乱,就有许多迫于生计之辈加入乱军,为祸天下,如今我等既然当道,却该如何扭转这一局面?

    这个问题虽然看似简单,但为了这个问题,李曜着实也思索观望了很久,才终于在今rì向李袭吉、李巨川这一对自己如今真正的谋士提出。至于旁边还坐着的冯道……李曜既然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也是希望他今后能为国家宰辅的,这次才一并叫来,让他感受一下这种议论国家大政方针的气氛,引起思考。

    李袭吉与李巨川二人,一个平和儒雅,一见便知是敦厚长者,一个笑里藏刀,显然是心机甚深之辈。但面对李曜忽然提出的这个问题,莫李袭吉,便是李巨川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袭吉最近被加了检校左仆shè之衔,李曜甚至打算在将来某个时候让他接三司,对他也有过暗示,因此他最近很是恶补了一下财政方面的知识,特别是花大力气研究了一番李曜近年来在“经济之道”上的作为,以期将来不会辜负大王一片期许。但这个土地问题,以前李曜很少提及,在河东、河中两地,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措,今rì突然提及,李袭吉虽然也早就知道这土地过于集中是个大问题,却也没有思考该如何解决——这问题根源太久了,多少先圣先贤不也就这么含糊过了么,难道真有解决的办法?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谨慎持重之人,没有太大把握的提议,他也不太可能出来,因此李曜一问,他便沉默了,只是思索,却不答话。

    李巨川与李袭吉略微不同,他虽姓李,甚至算来也是陇西李氏出身,但家道中落久矣,在朝中全无靠山,贡举自然没戏,好在才名还算有些,当rì落第之后被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辟为书记。王重荣死后,王重盈对他兄弟重用的文士不上心,李巨川只好再觅良木,可他贡举落第,又哪里好找新东家?只了杨守亮处做个记室,明珠暗投。后来杨守亮跟着杨复恭败落,被韩建所擒,巨川械以从,题木叶遗建祈哀。韩建这次干了件聪明事,将李巨川释缚,置于幕府。其后李巨川才华渐展,韩建能骗来李晔,挟天子而白拿了大唐贡赋许久,便是出于李巨川献策。至于韩建这种货sè毕竟是稀泥巴扶不上壁,不听其劝,杀王胁君,最终把事情闹大发了,惹出李曜进平关中,那就怪不得他了。

    李巨川的家世比李袭吉还要不如之甚,因此对土地兼并之事感切尤深,但偏偏他最为擅长的,并非这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庶政,于是被李曜一问,也难以迅速理清头绪,只是下意识蹙起眉头,看着李曜的眼睛,沉声道:“大王此时要对这些公卿贵戚开刀问铡?愚以为时机恐怕非佳。”

    李曜微微一笑,轻轻摆:“问计于尔等,未必表示我立刻便要动。你二人只管将心中所想出,至于处置此事的时机,我自然心中有数。”完想起冯道,又笑道:“可道,你若有甚想法,也只管来。你是我弟子,对于执政之道,更要潜心钻研,为此,不必拘于上下礼节。”

    三人闻之,恭然应了。

    其实按照李曜的习惯,既然他提出了一件事,这就明他对此事基本已经有了定论,他征求幕僚的看法,一方面是对幕僚的尊重,一方面是希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他们的观点中来完善自己的思路。

    李曜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呢?他觉得中国在漫长的帝制时期,由皇亲国戚、官僚、地主、富商大贾等两位一体、三位一体甚至多位一体合流结成的“贵富集团”,是长期存在的,而且这种存在形成了中国传统社会中的一个特有现象。这个“贵富集团”既“贵”又“富”——既有权有势,又有资有财,显然是一个统治阶级上层的强势利益集团。

    而在像大唐这种王朝国家时期,贵富集团的存在和发展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明显的恶xìng特征,这也是李曜希望能够解决,或者至少要有效遏制的。

    何为恶xìng特征?譬如在社会经济领域,大致从一个王朝的前中期,贵富集团就开始依凭其政治权势和经济优势,上吞国有的土地和山林川泽,下侵广大个体农户的小土地,迅速积聚其土地资源,形成大土地私有以及大地产经营。同时,这个集团还不断突破“食禄之家,不得与民争利”等政策法令,从事多种工商业经营和高利贷剥削,攫取巨额工商业利润,贪婪积累资产财富。结果,到了一个王朝的中后期,土地资源和社会财富高度集中于贵富集团中,而国有土地锐减,王朝财政困难,广大下层小农则无立锥之地,为佃为奴或者破产逃亡成为流民,生活饥寒交迫。等到了王朝末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社会上下阶层之间的贫富悬殊形同云泥,阶级矛盾异常尖锐,广大下层小农“乞为奴仆,犹莫之售”,穷困潦倒,转死沟壑,再也无法生存下,只能被迫以造反的方式群起反抗,用暴力段剥夺了贵富集团的财产,连同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并进而推翻王朝国家政权统治。

    纵观若干帝制王朝国家的衰亡过程,李曜觉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正是统治阶级上层贵富集团大地产兼并积聚的恶xìng膨胀发展,造成了土地资源和社会财富在社会上下阶层之间的巨大悬殊,激化了社会矛盾、阶级矛盾并激起了那些所谓的“农民大起义”,最终葬送了本集团以及本阶级的整体统治。这种情形在中国帝制王朝国家时代的历史进程中多次重复,呈现出一定的规律xìng。

    他如今所在的大唐,就是中国帝制王朝国家的一个典型,大唐贵富集团的存在发展也呈现出明显的恶xìng特征并有多方面表现。譬如他今天提及的大唐贵富集团大地产经营——田庄经济的恶xìng膨胀就导致了巨大的恶xìng影响。

    具体来,大唐的“贵富集团”包括贵族、官僚、宦官、地主、富商大贾、佛寺道观等。大唐贵富集团的田庄经济,无论是其发展途径、膨胀方式,还是作用影响,都表现出明显的恶xìng特征。基本上而言,大唐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发展途径和膨胀方式,主要是违法买卖、兼并、掠夺均田农户的小土地以及侵吞国有土地、山林川泽和逃税避役等,可谓途径不正、方式违法。而其作用影响,则是既殃民、更祸国,可谓荼毒生灵,流恶无穷。最近他与各大世家交从甚密,对大唐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膨胀发展历程,比之前更加清楚,也就更加深入的了解到了这些恶xìng特征。

    大唐土地制度的根基,原本是均田制。均田制是一种国家等级授田制,按照等级(身份等级、地位等级、权力等级)高低授予数量不同的田亩,其中对于贵族官僚“永业田”的授田规定了很高的数额:“亲王一百顷,职事官正一品六十顷,郡王及职事官从一品各五十顷,国公若职事官正二品各四十顷,郡公若职事官从二品各三十五顷,县公若职事官正三品各二十五顷,职事官从三品二十顷,侯若职事官正四品各十四顷,伯若职事官从四品各十一顷,子若职事官正五品各八顷,男若职事官从五品各五顷,六品、七品各二顷五十亩,八品、九品各二顷。上柱国三十顷,柱国二十五顷,上护军二十顷,护军十五顷,上轻车都尉一十顷,轻车都尉七顷,上骑都尉六顷,骑都尉四顷,骁骑尉、飞骑尉各八十亩,云骑尉、武骑尉各六十亩。其散官五品以上同职事给。兼有官爵及勋俱应给者,唯从多,不并给。”而且,“诸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授之限。即子孙犯除名者,所承之地亦不追”。规定他们授得的永业田有永久的继承权,可以买卖、贴赁和抵押,私有权十分明确。大唐还推行赐田制,赐给贵族、官僚们大量土地,也具有明确的私有权。同时,又有不同顷亩的职分田授给在职官僚以及公廨田授给zhèng fǔ机构,贵族官僚们虽不拥有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但实际拥有这些土地租佃经营的收益权。

    但是,贵族官僚们对此并不满足。在唐廷建立之初,他们中的一些人就开始了对土地资源和财富资产的非法占夺。早在高祖武德年间,太子李建成就“与诸公主及六宫亲戚,骄恣纵横,并兼田宅”。太宗贞观年间,泽州前任刺史张长贵和赵士达,“并占境内膏腴之田数十顷”。在益州,“地居水侧者,顷直千金,富强之家,多相侵夺”。高宗永徽年间,“豪富之家,皆籍外占田”,如长安富商邹凤炽,“其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邸店、园宅,遍满海内”。武周时,山南东道地区“户口逋荡,细弱下户为豪力所兼”。圣历元年,陈子昂蜀川地区情形云:“今诸州逃走户,有三万余,在蓬、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之中,不属州县,土豪大族,阿隐相容,征敛驱使,不入国用。”武则天崇佛,“所在公私田宅,多为僧有”,各地寺院,“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既违法多占,又经营工商。中宗景龙二年,安乐公主“请昆明池,上以百姓蒲鱼所资,不许。公主不悦,乃更夺民田作定昆池,延袤数里,累石象华山,引水象天津,yù以胜昆明,故名定昆”。睿宗朝,太平公主恃功骄横,“田园遍于近甸,收市营造诸器玩,远至岭、蜀,输送者相属于路”。成安公主则“夺民园,不酬直”。当时,“寺观广占田地及水碾硙,侵损百姓”。

    从这些李曜在中书省里查到的案卷可见,高宗、武后、中宗、睿宗时期,贵富集团“骄恣纵横”,已经“皆籍外占田”、“倍取其多”、“夺民田”、“夺民园”,“侵损百姓”,公然违犯王朝田令政策和制度,全面展开对土地资源和财富资产的强力占夺,广设“庄园”、“田园”、“碾磑”、“邸店”等,依仗权势进行兼并,明显的干着非法扩张的勾当。中书省里录有徐坚的话,武周时,“高户之位,田业已成”,贵富集团的土地积聚和田庄经济已经初具规模。当时的“细弱下户”即均田农户等则被贵富集团“所兼”、“所夺”,被贵富集团“征敛驱使”和“侵损”,而“户口逋荡”,成为了“逃走户”,即破产流亡成为了逃户。景云元年,睿宗敕云:“诸州百姓,多有逃亡。”景云二年,监察御史韩琬上疏称:“往年,人乐其业而安其土,顷年,人多失业,流离道路。若此者,臣粗言之,不可胜数。”也明当时已有相当数量的均田农户由于土地被兼并而破产流亡,流民问题在此期间公开化,并成为了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

    而进入玄宗朝,贵富集团对土地资源的非法占夺达到了猖獗的程度。中书省案卷记载:开元初年,“豪弱相并,州县莫能制”,州县zhèng fǔ已无法控制局面。开元天宝年间,“朝士广占良田”,熏染成风。刑部尚书卢从愿“盛殖产,占良田数百顷”。东都留守李憕“丰于产业,伊川膏腴,水陆上田,修竹茂树,自城及阙口,别业相望,与吏部侍郎李彭年皆有地癖”,竟已廉耻丧尽,积习成癖。

    李袭吉的先人、权相李林甫当道近二十年,“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在此期间,宦官势力嚣张,也大量违法侵占田园,高力士、杨思勗等当道弄权,“帝城中甲第,畿甸上田、果园池沼,中官参半于其间矣!”高力士本人还“于京城西北截沣水作碾,并转五轮,rì碾麦三百斛”。贵富集团对土地、资产的占夺已达到惊人的贪婪程度。开元七年,玄宗颁制当时被兼并掉土地的均田农,“莫不轻乡邑,共为浮惰。或豪人成其泉籔,或jiān吏为囊橐,逋亡岁积,流蠹rì滋”。开元八年时,“天下户口逃亡,sè役伪滥,朝廷深以为患”。开元十二年,玄宗颁诏又破产流亡的均田农“违亲越乡,盖非获己,暂因规避,旋被兼并。既冒刑纲,复捐产业,客且常惧,归又无依,积此艰危,遂成流转”。由此可见,这一时期,贵富集团无视法纪,猖獗占田,广置“别业”、“田园”、“水硙”、“甲第”、“果园池沼”等,致使均田农户破产流亡rì趋严峻,即“逋亡岁积,流蠹rì滋”,令“朝廷深以为患”,成为了重大社会问题甚至威胁到了大唐朝廷的统治。

    自张嘉贞、张罢相以后,“赋役顿重,豪猾兼并,强者以财力相君,弱者以侵渔失业”,弱肉强食,问题越发严峻。开元二十三年九月,玄宗颁《禁买卖口分永业田诏》云:“天下百姓口分、永业田,频有处分,不许买卖典贴。如闻尚未能断,贫人失业,豪富兼并,宜更申明处分,切令禁止。若有违犯,科违敕罪。”开元二十四年正月,玄宗颁《听逃户归首敕》,称当时“猾吏侵渔,权豪并夺,故贫窶rì蹙,逋逃岁增”。天宝十一载十一月,玄宗再颁《禁官夺百姓口分永业田诏》,指责当时“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借荒者皆有熟田,因之侵夺;置牧者惟指山谷,不限多少,爰及口分、永业,违法卖买,或改籍书,或云典贴,致令百姓无处安置,乃别停客户,使其佃食,既夺居人之业,实生浮惰之端。远近皆然,因循亦久”,强调“自今已后,更不得违法买卖口分、永业田,及诸shè、兼借公私荒废地、无马妄请牧田,并潜停客户、有官者私营农。如辄有违犯,无官者决杖四十,有官者录奏取处分”。

    玄宗不断地颁布诏敕,恰恰明了问题没有解决。“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等贵富集团,“恣行吞并,莫惧章程”,无视朝廷法令,也无视皇帝诏敕,肆无忌惮,贪婪毕露,不但以“借荒”、“置牧”等虚假托辞,侵吞了大量国有的土地和山林川泽,而且“违法卖买,或改籍书,或云典贴”,变着花样地违法兼并均田农户的永业田和口分田,以致“贫窶rì蹙,逋逃岁增”,“既夺居人之业,实生浮惰之端”,继续加剧了均田农户的破产流亡及其苦难,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愈加不安定。同时,他们还“别停客户,使其佃食”,将王朝zhèng fǔ控制下的均田农侵占为自己控制下的佃农,荫庇大量劳动力资源,窃夺国家的税源和役源。这些违法行为,“远近皆然,因循亦久”,地域广,规模大,时间长,于民生国计都造成了严重危害。玄宗一朝,贵富集团违法猖獗的土地兼并积聚已是积弊rì甚,积重难返,无法从根本上加以遏制。

    中书省案卷记载“开元之季,天宝以来,法令弛宽,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结果,“丁口转死,非旧名矣;田亩移换,非旧额矣;贫富升降,非旧第矣”,“籍帐之间,虚存户口”。唐初确立的均田制、户籍制等制度已经被严重侵蚀,几近形同虚设,开天盛世光环之下的王朝国家统治实际上已是危机四伏。

    “安史之乱”爆发后,朝廷帝制集权遭到重大削弱,“远近异法,内外异制,民得自有其田而公卖之,天下纷纷,遂相兼并”,土地买卖兼并行为更加恣肆。宝应元年四月,代宗颁《禁富户吞并敕》有云:“百姓田地,比者多被殷富之家、官吏吞并,所以逃散,莫不由兹。”大历四年十一月,代宗颁制又云:“急赋暴征,rì益烦重,加以水旱相乘,岁非丰熟,方冬之首,谷已翔贵。又宿豪大猾,横恣侵渔,致有半价倍称,分田劫假。于是弃田宅,鬻子孙,荡然逋散,转徙就食,行者甚众。”愤然指责“殷富之家、官吏”、“宿豪大猾”等贵富集团的侵吞兼并及其对下层百姓造成的严重危害。但是,这些诏敕形同具文,贵富集团“横恣侵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根本不放在眼里。当时,权相元载在长安城南,“膏腴别墅,连疆接畛,凡数十所”。其中一所别墅,“以奴主务,自称郎将,怙势纵暴,租赋未尝入官”。权宦鱼朝恩在通化门外有一田庄,“连城带郭,林沼台榭,形胜第一”。佛寺、道观田庄也异常膨胀,“凡京畿之丰田美利,多归于寺观,吏不能制”。

    贵富集团持续的猖獗的土地兼并攫夺无法得到根本遏制,最终彻底瓦解了均田农户经济和国家均田制、户籍制以及租庸调制。德宗建中元年,朝廷被迫废弃均田制,实际上承认了土地买卖和兼并积聚的合法xìng。在此之后,贵富集团的土地兼并积聚进入了毫无羁绊的发展阶段,规模巨大的田庄大量涌现,土地资源所有在社会上下阶层之间的差距更加巨大,贫富分化犹同天壤。德宗贞元十年,陆贽《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对当时情形有所概述:“今制度弛紊,疆理堕坏,恣人相吞,无复畔限。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强豪,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rì休息,罄输所假,常患不充。有田之家,坐食租税。贫富悬绝,乃至于斯。厚敛促征,皆甚公赋。今京畿之内,每田一亩,官税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亩至一石者,是二十倍于官税也。降及中等,租犹半之,是十倍于官税也。”

    李曜深知,陆贽所言绝非虚辞,因为他在中书省案卷之中就看见过记载,在德宗时,在淮南,“庐江剧部,号为难理,强家占田,而寠人无告”,在浙江西道,“上田沃土,多归豪强”。

    进入宪宗朝,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恶xìng特征更加突出地呈现出来:一是继续猖獗地兼并积聚土地,不断加剧资源占有上的巨大悬殊和贫富分化。二是继续残酷地压榨奴役贫苦百姓,转嫁赋税,使社会矛盾、阶级矛盾持续激化。三是贵富集团拥有了巨量田产财富,却千方百计地逃避两税,脱离国家税收征管,成为游离于朝廷控制之外的经济实体。

    中书省里对这些情况的记载也很多。譬如宪宗元和三年,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有云:“今疆畛相接,半为豪家;流庸无依,率是编户。”李翱两税法确立后,“及兹三十年,百姓土田为有力者所并,三分逾一其初矣”。元和年间,被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在《答元饶州论政理书》中:“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资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cāo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横侈泰而无所忌……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惟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以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

    沈亚之也:“今自谋叛以来,农劳而兵逸,其租税所出之名不一,猾吏挠之,后期而输者则鞭体出血。……故豪农得以蠹,jiān贾倍之,而美地农产尽归jiān豪。益其地、资其利而赋岁以薄矣;失其产者,吏督以不奉而赋岁以重,是以割姻爱、弃坟井,亡之他乡而不顾。亡者之赋又均焉,故农夫蚕妇蓬徙尘走于天下,而道死者多矣。由是商益豪而农益败,钱益贵而粟益轻也。”

    李曜在此前为“新儒论”而研究韩愈、柳宗元时,还看见记载元和十四、五年期间,韩愈担任袁州刺史,检责出典贴良人男女作奴婢驱使者七百余人。韩愈就此:“臣往任袁州刺史rì,检责州界内,得七百三十一人,并是良人男女……原其本末,或因水旱不熟,或因公私债负,遂相典贴,渐以成风。名目虽殊,奴婢不别,鞭笞役使,至死乃休。……袁州至小,尚有七百余人,天下诸州,其数固当不少。”宪宗在所颁敕文中也:“如闻诸道州府长吏等,或有本任得替后,于当处置(“买”之误)百姓庄园舍宅,或因替代情庇,便破除正额两税,不出差科。”宪宗所颁《遣使宣抚诸道诏》亦称:“访闻江淮诸道富商大贾,并诸寺观,广占良田,多滞积贮,坐求善价,莫救贫人。”于此可见,宪宗一朝,贵富集团积聚土地、逃税避役、转嫁赋税、奴役百姓、坐视国难,其贪得无厌、恣纵骄横特征昭然若揭。

    这些突出的恶xìng特征,在宪宗之后以至今后仍然持续发展。中书省内,能够反映证明的典型案卷,依然很多。穆宗长庆四年,元稹任职同州刺史,根据在同州的实际工作,写成《同州奏均田状》,有云:“其间亦有豪富兼并,广占阡陌,十分田地,才税二三。致使穷独逋亡,赋税不办,州县转破,实在于斯。”敬宗宝历元年到文宗太和元年,李翱担任庐州刺史,“时州旱,遂疫,逋捐系路,亡籍口四万,权豪贱市田屋以牟厚利,而窶户仍输赋”。文宗朝,“时豪民侵噬产业不移户,州县不敢徭役,而征税皆出下贫。至于依富室为奴客,役罚峻于州县。长吏岁辄遣吏巡覆田税,民苦其扰”。武宗时,宰相李德裕在洛阳城南的平泉庄,“周围十余里,台榭百余所,四方奇花异草与松石,靡不置其后”。武宗会昌灭佛,“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收充两税户,拆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反映出权贵和寺院田产财富的极度富有,也反映出他们隐藏和占有劳动力资源的惊人数量。武宗《加尊号赦文》有云:“度支、盐铁、户部诸sè所由茶油盐商人,准敕例条免户内差役,天下州县豪宿之家,皆名属仓场盐院,以避徭役,或有违反条法,州县不敢追呼,以此富室皆趋倖门,贫者偏当使役。”还:“应畿内在京百司职田,访闻本地多被狡吏及豪强平直隐蔽回换,遥指荒闲瘠薄田地,即配与浮客佃食。”

    会昌五年,武宗《加尊号后郊天赦文》:“畿内诸县百姓,租佃百官职田地,访闻其中有承虚名配佃多时,县司但据额征收租子,或无本地及被形势庄园将瘠薄地回换,令人户虚头纳子,岁月既久,无因申明。”该赦文又:“江淮客户及逃移规避户税等人,比来皆系两税,并无差役。或本州百姓,子弟才沾一官,及官满后移住邻州,兼于诸军诸使假职,便称衣冠户。废置资产,输税全轻,便免诸sè差役。其本乡家业渐自典卖,以破户籍。所以正税百姓rì减,州县sè役渐少。”这一方面反映出武宗时期贵富集团逃税避役的新花样,即勾结财政三司(度支、盐铁、户部)官员,“名属仓场盐院,以避徭役”。另一方面反映出贵富集团用“隐蔽回换”的段侵吞国有土地,欺压贫苦百姓。

    大中四年正月,宣宗颁制有云:“青苗、两税,本系田土,地既属人,税合随,从前赦令,累有申明,豪富之家,尚不恭守,皆是承其急切,私勒契书。”大中四年五月,御史台《请禁断供应户奏》有云:“所在物产,自有时价,官人买卖,合准时宜。近rì相承皆置供应户,既资影庇,多是富豪,州县科差,尽归贫下,不均害理,为弊颇深。”这表明当时贵富集团占夺了田产但不纳税,而被兼并掉土地的个体农户却产税存,造成税负极端不均的情形。史载“郑光,宣宗之舅,别墅吏颇恣横,为里中患,积岁征租不入”,则是当时贵富集团脱离国家税收征管的具体事例。

    懿宗朝,“相国韦宙善治生,江陵府东有别业,良田美产,最号膏腴,积稻如坻,皆为滞穗”,占有的田产难以估计。许州长葛县令严郜罢任之后,在当地兼并“良田万顷”,置为田庄,“桑柘成荫,奇花芳草,与松竹交错,引泉成沼,即阜为台,尽登临之志矣”。咸通十三年时,中书门下的奏文当时“富者有连阡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在李曜这个后世之人看来,大唐贵富集团的大土地私有已膨胀至极,凡耕地、荒地、山林、川泽均被其占有,并将很多土地资源用于非生产,造成巨大浪费,任凭自己游宴娱乐,“尽登临之志”,全然不顾天下兴亡、百姓疾苦,已成为极端自私自利的腐朽势力,再现东晋南朝贵富集团“封山占泽”情形。

    他继承而来的这具身体的记忆让他对近些年的情况了解更加直观。僖宗时,杨夔《复宫阙后上执政书》有云:“无厌辈不惟自置庄田,抑亦广占物产。百姓惧其徭役,悉愿与人,不计货物,只希影覆。富者称物产典贴,永绝差科。贫者以富籍挤排,助须从役。利入私室,害及疲民。无利润者,转见沉沦。有膏腴者,坐取安逸。衣冠户以余庆所及,合守清廉。既恃其不差不科,便恣其无畏无忌。且古画地之数,限人名田。一则量其贫富,一则均其肥瘠。今凡称衣冠,罔计顷亩。是jiān豪之辈,辐辏其门。但许借名,便曰纳货。既托其权势,遂恣其苞囊。州县熟知,莫能纠摘。且州县所切,莫先科差。富贵者既党护有人,贫困者即窜匿无路。上逼公使,下窘衣资。怨嗟之声,因伤和气。”愤然于贵富集团无厌之极、无耻之尤等诸般恶劣行径,痛斥富贵集团“上逼公使,下窘衣资”的罪行。

    用后世的观点分析,中国帝制王朝时代,有一项明显的基本历史史实:社会上下阶层之间贫富悬殊及奴役压迫情势的不断发展加剧,必然会引发社会矛盾、阶级矛盾的rì益尖锐激化,最终逼迫底层民众揭竿起义,以暴力段推翻王朝国家统治。在很大程度上,统治阶级上层贵富集团对于土地资源和社会财富贪得无厌的非法攫夺及其恶xìng膨胀与发作,是导致王朝统治覆灭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实真要起来,对于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恶xìng膨胀发展,朝廷从其根本利益出发,曾试图加以遏制并做出了许多努力,尤其是在玄宗朝。但是,如同许多王朝一样,不能真正取得成效。在中国帝制王朝时期,当朝廷根本利益与贵富集团既得利益相冲突的时候,规律xìng的情形是前者往往败给后者,许多王朝解决不了贵富集团的恶xìng发作问题,成为王朝统治的一个“死结”。这个“死结”,朝廷自己解不开,最终破除这个“死结”的就只能是被逼而反的“农民大起义”。“农民大起义”以革命、以暴力的方式彻底破除了这个“死结”,既埋葬了贵富集团,也埋葬了朝廷统治。这样的历史发展情形,在中国帝制王朝时期极为相似地重复发生过多次,表现出一定的规律xìng,也成为中国古代帝制王朝国家历史发展的一个明显特点。

    按照李曜这个“我党干部”所读到的一段毛太祖名言来就是:“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这样,共-产-党也会是这样。”

    他今天提出这件事,其实穿了就是在“经济层面”的改革落实下之后,开始关注到更深层次的“吏治改革”。这也是他力推变法之后所必然要走的一条路,无论早晚。

    就像邓太宗的,“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通”。

    李巨川在对人心、利益方面的敏锐度是很高的,因此一听里要提及此事,就立刻表示时机不佳。毫无疑问,他是认为在当前的政治、军事情况下,李曜如果忽然出对公卿贵戚动,要从他们里夺取钱财产业,哪怕这些钱财产业来历不正,也必然要激起他们的联合反对。

    利益之前,没有友谊。别看李曜如今与太原王氏、闻喜裴氏等名门望族正处于蜜月期,一旦李曜的动作太大,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获取,这些世家大族也未必不会立刻调转枪头来和李曜作对。而如今李曜才不过刚刚平定关中,正需要这些世家大族在朝中发挥作用,稳定局面,要是因为此时而激起他们反对,事情反而不美。

    这会儿,李袭吉也想明白了这点,附议道:“明公所想,为天下长治久安而言,实乃幸事,然则下己之言也是当前实际,某亦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以免遭致天下诸强众望联相抗。”

    李曜微微蹙眉,他深知利益决定态度,当然知道此事十分难办,却没料到只是对自己的亲信提一提,便会让他们这般谨慎,甚至仿佛害怕一般。要知道,这俩人还不算贵富集团的一员,却也对这一集团深深忌惮,那么别人的态度,特别是贵富集团内的那些官僚贵族、公卿勋戚,对此又该有何等决绝的反应?

    正在他思索该如何接口之时,忽然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义正言辞地道:“老师,学生记得,先圣曾有言相教:君子无所不能,有所不为;小人有所不能,无所不为!老师方才所言,正是君子当有所为之事!学生虽资质驽钝、才学浅薄,但于此事,却不敢苟同二位先生之言——道,请老师行‘新儒’宗本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土地改制,势在必行!学生愿以此身三尺微命,为老师披坚执锐,冲锋于前……纵是谗言沐身,也当唾面自干!唯正此心,万死不辞!”

    李曜双目jīng光一闪,jīng神大振,看着面sè坚毅的冯道,猛然一拍横案,大赞:“得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生,亦我所yù也,义,亦我所yù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才是我李正阳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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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王业之基(四)

    陇西郡王府花厅之中,已只剩李曜、冯道这一对师徒在对坐而谈,李袭吉与李巨川告辞而出,二人皆是一脸沉肃,相顾对视,叹息一声.直到走出王府,李袭吉才长叹道:“大王才绝九州,志高云天,唯有一事,或为其害。”

    李巨川眉角一挑:“哦?倒要请教。”

    李袭吉道:“便是过于苛求尽善尽美。”

    “哈哈哈。”李巨川笑着点头:“仆shè此言甚是。”但他面sè一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非如此,大王此前庙算无遗,百战百胜,又是从何而来?那些名师大儒,又如何肯服膺于大王?公器无双,私德无损,这般一个大王,才能负得起这天下之望呀。”

    李袭吉仍是一脸担忧,道:“话是不错,但今rì大王所言,某着实闻之胆寒。须知这天下田地,早已泰半在于公卿勋戚、各方豪雄之手,大王竟想将之蚕食,甚至还提了一个什么‘遗产税’,这是打算从死人手里要钱呐……一旦传扬出去,只怕还未及实行,便是群情汹汹,骂声如cháo了。更别说yù行此事,先得丈量土地田亩,此事朝廷过去早已多次想要为之,却终不成事,何也?权贵相结以抗罢了。如今……某意大王此棋终是太险,某实难苟同。”

    李巨川却是忽然眯起眼睛,沉吟道:“仆shè所虑,乃是国之大政,长远之计,究竟如何分说,大抵还须再细细考证查实,谋划妥当,方好定论。然则某之所虑者,却还不是此事,而是我辈眼前之患。”

    李袭吉闻言诧异,奇道:“眼前之患?眼前有何患处?”

    李巨川看着他,面sè越发沉凝,缓缓道:“眼前河北局面,仆shè心中明白,太原老大王那儿……局势颇为不妙,黑朱三与老大王生死宿敌,如今既然威服河北,下一步必图河东。然则yù征河东,前番已然有所证明,走泽潞而入,并非上上之选。河东表里河山,易守难攻,若要找一条最佳路线,则唯有走河中北上,才是上策。”

    李袭吉虽然于内政方面更胜军务,但也并非全然不通军事,闻得李巨川此言,哪里还不明白?当下面sè微微一变:“你是说……”

    李巨川叹了一声,点头道:“不错,如今我护无风注:河中节度使又称护国节度使,河中军也叫护。)在河中只有不到三万兵马,而且还没有一名能够统合这三万兵马的方面主将,一旦朱温再次偷袭,则河中如何能守?一旦河中失守,则河东与关中几乎就此诀别,再不相连。于全局来看,便像是被斩成两截的长蛇,空有巨力,又能如何?届时,无论河东,还是关中,尽为黑朱三砧上之鱼肉也。”

    李袭吉面sè凛然,跺足道:“下己何不早说!快,我二人立刻回去,再求见大王,诉说此事!”

    李巨川却一把将他拉住,劝道:“仆shè勿急,且听某一言。”

    李袭吉遂站定,问道:“不知下己还有何等高见?”

    李巨川捋了捋士须,沉吟着道:“某追随大王时rì尚短,不及仆shè多矣,若论相知于大王,自然远远不及仆shè。然则近来,某将大王这数年来的作为细细思之,却也自信略有了解。”

    以臣下揣度主上,自来便是大忌,即便要揣度,也只能私下揣度,万没有拿出来与同僚相论之理。李巨川这番话说出来,李袭吉委实有些惊讶,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说,居然先将此事摆在前头。

    不过李袭吉为人敦厚,自然不会拿此事去嚼舌根,闻言反倒有些开怀,心中暗道:“李下己不忌与我说出这等话来,想是深知我的为人,我岂能陷他于不义?此话今rì入得我耳,将来却必是出不得我口的。”

    当下便道:“为主分忧,幕僚之责,而分忧之道,所在有多。不过,万变不离其宗,yù要建言献策能为主上采纳,自然需要了解主上为人处事之道,方能有的放矢。下己这般作法,却也不算逾越。”

    李巨川笑了笑,算是坦然接受了,然后才道:“大王这数年,由一介布衣而得封郡王,不仅兵雄关中,更为国朝宰执,权倾天下,实乃我大唐两百年之未有。纵观大王发迹崛起之路,会使人赫然发现一点……”

    “哪一点?”

    “大王料事,总在敌前。”李巨川目光炯炯,说出八个字来。

    李袭吉微微诧异,要说李曜这些年带兵作战最大的优点,自然就是每战必料敌机先,这几乎是全军共识,犯得着李巨川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吗?

    李巨川似是看出李袭吉的疑虑,又道:“某所说的,可不只是领军作战。大王在任何事上,似乎都能有先见之明,军械、粮草、后勤且不去说,就说料准朝廷以及各家藩镇何时会有何等举动,也是不在话下,然后大王便会对此提前做出准备……”

    李袭吉想想,发觉果然如此,不禁微微震惊:“你是说……”

    “不错。”李巨川点头沉吟道:“此次朱温将有何等举措,只怕早在大王算计之中……我等皆能看出眼下局势,危险在于河东,而河东必然关系河中,而大王今rì偏偏不谈朱温接下来将会如何,难道……不奇怪么?”

    李袭吉深吸一口气:“这么说,大王已然有了成算?可若朱温果然出兵河中而攻略太原,我护在河中的兵力实不足以抗衡汴军,奈何?下己,军旅之事,你所擅长,你以为眼下河中兵力,可有挡住汴军的希望?”

    李巨川摇头道:“若要以不足三万兵马守住河中,并使朱温不得北上河东半步,除非大王亲至蒲州,方有可能(修仙帝国最新章节)。若只是守住河中基业,某意史大将军无风注:史建瑭现在是羽林大将军了。)、李都押衙、郭司马甚或嗣恩将军皆可勉力为之。”

    李袭吉思索道:“若是这般……大王今rì可有召见诸位将军?”

    李巨川果断摇头:“未曾。”

    “嗯?”李袭吉踱起步来,不解道:“那大王就是打算亲回河中了?可既然大王要暂离长安,为何今rì却又提出这样一件大事?须知这般大事,纵然大王亲自坐镇长安压阵,也未必能够顺利办成,倘若反而离京去了蒲州,这事情哪里还有半分希望?”

    李巨川呵呵一笑:“只怕,大王也不会亲去蒲州。”

    李袭吉越发奇怪:“此言何解?”

    “因为今早某与王相公巧遇,当时正见他吩咐亲信家仆快马赶往蒲州。某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仆shè可知王相公如何说的?”

    李袭吉摇头表示不知,李巨川便道:“王相公说,大王暗示他,让他将王笉姑娘接来长安。”

    李袭吉当即一愣,迟疑道:“最近长安上下传闻,说大王yù与太原王氏联姻,我意,以大王与王姑娘的情谊,联姻之说,未必是无风之浪……何以见得大王此举不是为此事而做的准备?”

    “自然,是有这种可能。”李巨川闻言并不惊讶,反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道:“孤证不可为定,若只是这一条,某岂好拿来说事?另有一条:河中军械监‘雷神’、‘火神’两大团队,连同相关器械用具等,均以奉命撤出蒲州,在开山军一部之护卫下,于今rì一早,悄然来到长安了。”

    李袭吉面sè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第213章 王业之基 (五)

    李袭吉面sè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李巨川沉着脸不答话,李袭吉见状急道:“不成,河中乃大王根基要地,一旦河中失陷,河东势必难保,届时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便是汉末曹cāo独霸北方之局,可谓天下三分有其二!关中纵然关河四塞,却已不复旧时模样,安能再持旧观,以为可雄踞关中而进平天下?这河中之地,实乃大王王业之基,不容有失!”

    谁料李巨川仍是沉默不语,神sè间似有迟疑,李袭吉顿足道:“下己啊下己,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二人忝为大王幕僚,当为大王谋划全局!说句诛心的话,纵然弃守河中可借朱温之手为刀……但若果有此事,则必将使朱温再难复制,如此一来,则不仅是大唐之祸事,更是大王之祸事!况且,老大王对大王深恩厚泽,天下皆知,若是被朱温兵临城下而大王不全力相救,那么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大王?大王当世儒宗,怎能背负这等骂名!”

    李巨川连忙摆手,劝道:“仆shè言重了,某方才所言,并非意指大王将要弃守河中。”

    “哦?”李袭吉面sè稍微好了一点,但疑虑仍重,问道:“那你此言何意?”

    李巨川沉吟道:“河中乃大王王业之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大王在河中做了许多建设,打下的根基足够扎实,如今兴复关中,也要依靠河中为援,若说大王yù弃守河中让与朱温,天下谁人能信?以大王之能,绝不会作此决定。”

    他微微迟疑一下,才继续道:“某方才所言之意,乃是说大王可能要以河中为饵……”

    “为饵?”李袭吉皱眉道:“如何为饵?让朱温以为河中虚弱,于是领军征伐,待我河中守军牵制住朱温大军之后,大王再突然自关中杀回河中,击败朱温?……又或者,将河中变成一个让朱温看着虚弱,实际却无论如何吃不下肚的鸡肋,于是朱温只得分兵,一路继续围困蒲州,一路北上太原……大王这是要来分朱温之兵势?”

    李巨川苦笑道:“大王用兵如神,自来都是一环套一环,其中错不得分毫……某如今也只能估算大王明面上削弱河中守备是为了引诱朱温,但引诱之后,大王却要作何应对,却是难以确定。”

    李袭吉叹了口气:“大王自来深谋远虑,这是不必说的,只是……总这般下去,大王心中,只怕藏了不知多少事,无人可诉。如今大王年轻,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或许还不打紧,但长此以往,只怕……”

    李巨川也跟着叹息一声,摇头道:“主忧臣辱,大王如此,说来也是我等幕僚失职。”

    李袭吉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陡然问道:“下己,你说,大王是不是该大婚了?”

    “啊?”李巨川愕然一怔:“仆shè何以突然有此一说?”

    李袭吉思索着道:“自从平了刘季述之乱,大王执掌朝政,所用多是王、裴等世家之人,朝中臣有心投效者虽多,因着大王事务繁杂,也多是奔走于王裴等世家门下,如今王裴诸家——特别是王家,在朝中可谓风头一时无两。虽说如今这世道,唯有兵权最为紧要,但王家之势这般发展下去,若一直亲近大王,倒也无妨,倘若有朝一rì,王家因为某些原因,与大王对立,却也总是一大麻烦……”他这话其实说得略微含蓄了一些,实际上李巨川自然一听便知道,他是暗指今天李曜提起的土地改制问题。

    土地改制,这件事实在是天大的大事,如果李曜真要强行推动,几乎可以肯定,必将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对。就算太原王氏与李曜关系再好,怕也难以留在李曜身边继续充当臂膀羽翼。

    李巨川是何等灵醒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问:“仆shè的意思是……?”

    李袭吉目光炯炯:“促使大王与太原王氏联姻。”

    李巨川奇道:“既然王家已然势大如斯,若大王再与其联姻,岂非更让王家势大难制?再过数年,怕不就有尾大不掉之患,”

    李袭吉笑了笑,道:“下己这次可是猜错了。你道某真是担心王家在朝中能反了大王去?这绝无可能。某真正担心的,还是那土地改制……大王一步步走到如今,可是太不容易了,若是因为此事而得罪全天下的藩镇诸侯、公卿勋戚,反董联军倒逼洛阳之事也未必不会出现。”

    “因此?”

    “因此,我等可以劝大王早rì与王家联姻,一旦联姻,则王氏荣辱,也与大王休戚相关。这土地改制,大王如何能不再思量思量?只要大王不动这土地改制,双方又结为秦晋之好,大王强兵坐镇关中,王氏盛名慑服群臣,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不正是大王常说的‘双赢’局面?”

    李巨川点点头,道:“还是仆shè看得明白,此事诚然如此。不过……那位庐阳县主与大王也是关系匪浅,一旦大王联姻王氏,则将置这位县主于何处?”

    李袭吉一摊手:“此事某却是无计可施了,庐阳县主对大王而言,虽说合作多余情谊,然则她毕竟是杨行密之女,今后两家联手对付朱温,也是大有可期的。至于联姻,杨行密虽然有钱有兵,足以在南方牵制朱温动作,但他毕竟离关中太远,对朝政的影响岂能媲美王氏?”

    李巨川点点头:“仆shè这话说的正是,大王如今在朝中多有变法之举,若与王氏联姻,两家便是‘近上加亲’,各项制度的实行,势必更加顺利一些。”他忽然左右看了一眼,略微压低声音道:“再加上王家在太原的力量,一旦太原将来有变,大王也有所凭恃,可为先手。”

    李袭吉竟然不计较李巨川这番隐含一些诛心之事,笑起来道:“巧得很,大王正要将王姑娘请来,我等不如就趁机进言,让大王早rì决断了此事吧!”

第213章 王业之基 (六)

    汴州,东平王府。

    花厅当中,朱温与几位重将幕僚正在议事。

    敬翔伸出三根手指道:“此番大王既然有心一举击灭李克用,则有三人,不可不防。”

    朱温点点头:“子振,你且说来,孤王听着。”

    敬翔微微一礼,道:“其一,须防刘仁恭突然反叛,举兵救援太原。”他微微一顿,解释道:“刘仁恭背叛李克用,是因其素有野心,想要割据一方,而后又生出更大的野心,妄图称雄北国,然则被大王敲打之后,如今只得暂时雌伏。但此人虽无枭雄手段,却有枭雄之心,今rì之雌伏,不过是伤狼舔创,绝非心服,一旦时机再现,必然再生祸端。如今我汴军既然要大举灭晋,他焉能心无所动?”

    朱温思索着问:“如何动法?”

    敬翔笑了笑:“某料此人必先提兵观战,若我军与晋军打得难解难分,他则坐山观虎斗,等着坐收渔人之利。若我军势如破竹,则……”

    “则如何?”

    “则可能出兵救晋。”敬翔微微一叹:“毕竟唇亡齿寒,我汴军已然威服河北,若然将李克用击灭,河北诸镇,再无翻身之rì,刘仁恭既有枭雄之心,焉能忍得?”

    “唔。”朱温摸摸下颚胡须,点头道:“确要提防。”

    敬翔又道:“其二,须防淮南杨行密。”他微微蹙眉:“此前扬州、杭州细作来报,杨行密与钱鏐,似有联姻罢兵之意。若是他们二人罢兵言和,则杨行密便无后顾之忧,一旦我汴军大军出征,对李克用发起灭国之战,杨行密在淮南岂能不有所举动?那时我大军出征河北,势必难顾淮河以北,杨行密若发大军北上,则兖郓二州皆在其兵锋之下,一旦兖郓有失,平卢王师范那边,也难言稳妥。若是如此,我军今后便失了全部产盐之地,实乃大患。”

    朱温面sè微微一变,凝重地点了点头,又问:“其三,想必便是李存曜了吧?”

    “不错,其三便是李存曜。而且,李存曜之威胁,远胜刘仁恭、杨行密。”

    敬翔脸sè也凝重起来:“刘仁恭,豺狼而已,文不足治千里之堤,武不能拓千里之土。若非当rì李克用用人失当,此辈焉能成事?观今rì燕地之凋敝,此前燕军之无能,便可窥见一斑。杨行密较刘仁恭而言,颇有胜者,此人军略虽是一般,但长于笼络人心,治政虽谈不上高妙,至少知晓体恤民力,少有苛政。不过以他之能耐,能据二三州之地,行一方诸侯之实,已是难得,若要说争雄天下,却是万无此力。”

    朱温听得连连点头。

    敬翔这才一脸沉肃地加重语气:“然则李存曜则不然!”

    他特意微微一顿,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才道:“以心xìng而言,李存曜隐忍、冷静,若非算计妥当,绝不轻易出手。似这般人物,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裹挟风雷,势不可挡。大王,诸位,我等不妨回想一下,神木之战、云州之战、中原转战、邠州之战、蒲州之战乃至这次关中之战,哪一战李存曜不是jīng心策划,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一击?这还只是作战,只是军事。若论其治政之手段,则更是令人心惊。我等对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的渗透虽然不算顺利,但仅仅所察知的这些皮毛,就足以令人胆寒,短短数年时间,这两大军械监之实力,已经强至何等程度!更为厉害之处则是,不论他治理何处,做出何等动作,即便乍一看来惊世骇俗之极,最后却总也未曾激起大的反对,这才是最最了得之处。想弱秦变法而为强秦,商君之功何其大?然则其法虽传,商君本人却是何等下场?似李存曜这般,雷霆漫天,最终却无滴水落地的本事,才是真正的厉害之处啊!”

    李振闻得此言,也大为感慨,点头道:“子振兄此言极是(游戏走私者最新章节)。《鶡冠子》中曾记扁鹊三兄弟故事,魏文侯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侯曰:‘可得闻邪?’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诚哉斯言!”

    谁料朱温未曾读书,这话一时没能听懂,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李振这才想起来,自家大王与学问一道约等于文盲,连忙解释:“哦,这番话是说,魏文侯问扁鹊,听说你家三兄弟都学医,不知道谁的医术更好。扁鹊说,大兄医术最好,二兄次之,某则最差。魏文侯就奇怪了,扁鹊神医之名响彻天下,怎么反而是他的医术最差呢?当下便问扁鹊其中缘故。扁鹊便说,他那长兄看病,先观其神,病还未曾上身,他便可提前除之,因此其医术只有他们家中之人才知晓厉害。他那二兄治病,病还只在皮毛,便可及时查处,随手去之,因此也只在乡、里之中有所耳闻。而他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常人只看到他在人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以剧毒而攻剧毒、甚至换皮易骨,由是震惊,遂名扬天下。”

    朱温面sè大变,半晌才沉声道:“尔等是说,李存曜诸般做法,若是他人效仿,只怕早已激起大变,死无葬身之地了,然则由他出手,却如那扁鹊的大兄,病未加身,便已驱离?”

    李振点头道:“正是如此。李存曜做事,从来不会临时起意,临时为之。观其做法,便如弈棋,落一子而全局随动,全局随动却尽在掌控。我等此前,但遇李存曜,便总是缚手缚脚,无从着力,只能被他牵着走,甚至明知是陷阱还不得不钻,为何?便是因为此人总能抢到先手,布局妥当,我等临时应对,哪有侥幸?因此,子振兄将李存曜列为最大威胁,仆亦深以为然。”

    朱温决然道:“李存曜对孤王大业为害巨大,如今孤已尽知。”然后看了敬翔与李振一眼,沉声道:“子振、兴绪,你二人且为孤王分析分析,孤此番出兵太原,李存曜将有何等举措?”,.

第213章 王业之基(七)

    李存曜将有何等举措?

    对于这个问题,敬翔与李振对视一眼,都不敢轻易接口。李存曜行事,一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数年下来,都只有他每每料定别人的举措,却鲜有别人料得定他的意图。

    见两大谋士同时陷入沉吟,朱温不禁皱起眉头,面色颇有不豫。敬翔见了,不得已道:“李存曜的心思,怕是天下无人敢说断定,仆以为我等不妨从另一个方面来揣度。”

    朱温问道:“哪个方面?”李振也将目光转到敬翔脸上。

    敬翔道:“那就是,他需要什么,或者……希望什么。”

    朱温闻言皱眉:“什么叫他需要什么、希望什么?我看他就希望孤王吃个败仗。”

    他这般说,敬翔只是笑了笑,李振却没理会,只是思索着道:“李存曜年只冠弱方过,如今已受封郡王,若非碍于李克用颜面,此时已是秦王,大王说他希望大王吃个败仗,往常自然如此,然则今时今日,却只怕未必了。”

    “兴绪此言何解?”朱温有些没闹明白。

    敬翔却是笑了笑,朝李振点点头。李振便道:“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似李存曜这般年少得志,心中必有大志,而如今碍于李克用在世,他却不得不辞谢秦王爵位,大王你说,他岂能毫无怨言?这秦王与陇西王虽然皆为王爵,但一为亲王,一为郡王,其中自有差别。别的不说,单说对其麾下将领的激励,就大为不同。更何况,如今沙陀内部,只怕也不是原先那般模样。”

    “哦?”朱温想了想,问道:“原先如何,如今又如何?”

    李振道:“原先李克用征战天下,建功无数,终得河东雄镇,以为沙陀根基。想他沙陀本是边陲小族,因李克用之故,竟得这般风光,其麾下将领自然心悦诚服,对这沙陀王又如何能不满意?可近些年来,李克用败绩日多,兴兵河北不知凡几,却总也只是原地踏步,丝毫未能再扩其势,反而损兵折将,使沙陀及五院诸部族人白白牺牲。与此同时,大王在中原,却从区区汴州一镇之地,开疆拓土,雄霸中原,如今更是威服河北,隐隐已夺过天下第一强藩大纛……两相比较,沙陀族中也好,河东军中也罢,岂能没有人心怀怨望,对李克用日渐不满?”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朱温与李克用本是生死大仇,李振这话一边贬着李克用,一边夸着他朱温,偏偏每一句还都是事实,正是挠到他的痒处,朱温心中如何不喜?

    李振见朱温的黑脸上露出笑容,才接着道:“不过若只如此,河东诸将纵然心中郁郁,却也无甚好说,可李存曜的迅速崛起,却让他们在心中有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对比?”朱温喃喃念了一句。

    “没错,正是一个对比。”李振道:“若无李存曜这数年所建立的功业,河东军中即便有人心中郁郁,却也不至于对李克用生出太大不满,毕竟这份基业是李克用一手打下来的,河东军中也并没有谁,能有稳压李克用一头的能力,那些将领自然也就生不出别样心思……然而自李存曜崛起,便正好改变了这一局面。”

    他见朱温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李存曜之崛起,与寻常将领不同。他原本并非武将,一开始被引荐至李克用帐下,不过是八品小吏,管着一个破败的河东军械监,而后因为振兴军械监有功,才逐渐被李克用器重。后来在朝廷讨伐李克用的那一战中,李存曜作为后勤将领出现,这才开始走上前台……从此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战泽潞、守府谷、平云州……李存曜智计百出、算无遗策,战场之上,虽少有亲自对敌,却也照样攻无不克,名动天下。他或许算不上勇将悍将,但他却是河东第一帅才,须知河东军最不缺的就是勇将悍将,缺的,却正是他这样的帅才!”

    李振叹息一声,摇摇头:“若河东无李存曜,如今焉能成就这般气候?大王不妨想想,河东除了李存曜之外,其余诸将中,佼佼者不过李存孝、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等人,这些人若要说勇,的确一个胜似一个,可除了周德威之外,余者哪一个不是只善‘勇战’,不善‘智战’?就算是周德威,也不过是因为年岁较长,比其他几人谨慎一些罢了,其领兵仍无多少智计可言……这样一个河东沙陀,绝非大王敌手。然而多了一个李存曜在,这情况就全然不同了……大王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应对。”

    朱温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李振这才道:“李存曜对于河东的作用,此前河东诸将也未必仔细思量,可现在,只怕他们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了。”

    “嗯?”朱温皱了皱眉:“这却为何?”

    李振笑笑,道:“大王可有发现一件怪事?但凡李存曜留在太原,河东军便战无不胜;但凡李存曜不在太原,河东军便胜败难料,算起来反是胜少败多。尤其是去年李存曜出镇河中之后,李克用四面吃瘪,若非河东军械监实力雄厚,他早把本钱赔光了……可这军械监实力雄厚,也是李存曜的功劳!”

    朱温心头猛震,道:“你是说,这一点,河东诸将也开始看明白了,所以……也都有些小心思了?”

    李振悠然道:“也未必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但肯定有一部分人想明白了这点。”

    朱温眼珠连转,喃喃道:“那也就是说,如今李存曜在河东军中,已有极大的威望,甚至堪与李克用相抗了?”

    李振笑道:“大王这下该明白某方才的意思了吧?”

    朱温长出一口气,点头道:“李存曜出镇在外,如今又有这般威望,却不知李克用自己心中作何感想?论财权,他李存曜才是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的实际掌舵人,又有两大盐池在手,军械军备那是永远缺不了,粮食嘛,想来也足有储备;论兵权,李存曜的河中蒲军、以及朝廷新立的羽林军在手,这都可算是他的嫡系,依孤王看,至少该有十万之众。除此之外,李嗣昭、李嗣源和李存审三人如今都领了一镇,他三人原本便与李存曜交好,这节帅之位,又是李存曜举荐而来,一旦太原有变,他们究竟是偏向太原,还是偏向蒲州,这可都难说得很。”

    “所以?”朱温直接反问。

    李振也不在分析,而是直接道:“所以,现在的实际情况就是李克用威风大减,李存曜日益成为河东诸将心中的希望。河东、河中,虽仍为一体,但却已经是一山二虎……如果大王你是李存曜,此时此刻,听到汴军进逼太原,难道会乐意出兵相救吗?”

第213章 王业之基(八)

    “河东、河中,虽仍为一体,但却已经是一山二虎……如果大王你是李存曜,此时此刻,听到汴军进逼太原,难道会乐意出兵相救吗?”

    李振此言一出,朱温心头大震,继而脸现狂喜,一拍大腿:“孤王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李存曜已经存了取代李克用之心,是以此番孤王出兵河东,李存曜必然按兵不动,坐视孤王击灭李克用,然后他才好趁机收拾局面,打着为李克用报仇的幌子,延揽李克用麾下诸将为其效力!是也不是?”

    李振看了敬翔一眼,才道:“仆以为……十之八九。”

    敬翔也点头道:“惟其如此,才是李存曜在不引起天下侧目的情况下,完美取代李克用的最佳选择。”

    “不错,不错,正是这般!”朱温喜不自禁,站起身来,一边踱步转来转去,一边道:“如今李克用还活着,李存曜想要取代李克用,除非自立门户,反叛于他,否则断无可能。可他若真敢举旗反叛,便陷入了当初李存孝反叛李克用之后的境地,河东军中诸将虽然可能有人看好于他,却未必敢于投奔,毕竟这天下人悠悠之口,却是堵无可堵的,以李存曜如今大好名声,孤王料定,他无论如何不至于出此下策。”

    他越说越兴奋,搓着手道:“那么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借助外力,让李克用的势力自行崩溃。比方说,如果李克用连自家河东本镇都保不住,其麾下将领自然心丧若死,这时候李存曜再突然出兵,收拾残局,立时便能一举招揽人心,让李克用麾下诸将,甚至包括沙陀五院各部视他为再生父母,尽心竭力投效于他。这时候,李克用纵然没死,也是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存曜夺走这份原本属于他的基业了……难怪,难怪孤王出兵在即,细作也数次回报说李克用曾三番五次要求李存曜加强河中兵力,李存曜却偏偏只在河中这根基之地放了两万人……哈哈哈哈,李存曜这岂不是在对孤王说:东平王,您老倒是赶紧从我这河中过去,把我那义父干掉吧,求你啦!哈哈哈哈!”

    看见朱温想明白其中道理之后的得意劲,敬翔觉得作为谋主,还是要提醒他谨慎,于是轻咳一声,道:“大王,事情虽然大致应当不差,但大王不要忘了,李存曜最精于谋算,他若设计,定是一环套一环,如今我等还只是料定一个大致方向,具体来说,李存曜将会如何去做,还须仔细才是,万万不可大意。”说到这里,他再次加重语气:“大王当知与李存曜交手,只要走错了一步,便是步步皆错之局。”

    这也就是敬翔这个朱温最重视的谋士,换了别人来说这话,让朱温被浇一盆冷水,只怕他早就勃然大怒了。但此事敬翔说出来,朱温就悚然一惊,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是孤王得意忘形了……子振,你快想想,李存曜具体或将有何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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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万物生发,按照学问人的说法,是不该狩猎的,皇室王族狩猎通常都在秋冬,因为秋冬主肃杀,而冬天毕竟太冷,因此秋狩才是主流。

    但对于李克用而言,即便他现在已经是入了族谱的李唐宗室,却仍然不会在狩猎这等事上被这些繁文缛节所束缚。

    今日正是春分,李克用却偏偏带了人上山射猎。他是天生神箭,上山狩猎从不搞围猎那一套,用他的话说,围猎那是“弱者之举,不值一哂”,他狩猎从来都是带上一众勇士,上山自由猎取。

    按照沙陀习惯,狩猎其实也是一种练兵,虽然李克用不围猎,但如果遇上猛虎、狼群、野猪群等危险度较高的猎物,客串猎人的他们自然也要讲究策略,巡、诱、伏、围、驱……诸多手段,何尝不是用兵之道?后世女真为何强大到号称“满万不可敌”,无非是他们最早的那批战士,早已在最艰难的狩猎活动中,将“战术配合”演练进了骨子里,作战之时连指挥都不需要,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样的军队,想弱都难。

    当中原王朝孜孜不倦地追求对自家军队的控制达到“如臂使指”境界时,人家的军队就好比是每个指头直接连着大脑,这仗还能打?

    沙陀之强,除了因为出了个李克用,也未尝不是这些年来一直维持着野性,对武勇的执着追求从未放松。

    “大王上山前说要猎大虫(无风注:唐朝避李虎之名讳,老虎改称大虫。),怎么只拖了几头野猪来?”敢这么跟李克用说话的,自然关系非比寻常,这句话是李克宁说的。

    李克用哼哼一声,摇头道:“没碰上怎么猎?不过你说某只猎了几头野猪,那可未必,后面还有一头大罴,德璜(李存璋字)正带人往下拖来,可惜这东西太烈,费了老大手脚,皮毛怕是坏得不成了。”

    李克宁大吃一惊,忙问:“怎会碰上大罴,大王未曾受伤吧?”

    李克用摆摆手:“受伤倒是不曾,大罴猛则猛矣,孤王却何时怕过刚猛?只是搏斗中稍有不慎,似乎引动了头上旧创,回了晋阳之后,那些个郎中们怕是又得要孤王休养些时日了。”

    李克宁听了,却是正色道:“兄长,不是小弟说你,郎中的话还是得信……况且兄长你头上旧伤原本就时不时发作一番,如今若真是引动了头上旧伤,可千万大意不得,沙陀缺了谁都不打紧,唯独缺不得兄长你!”

    “呵……”李克用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边,淡淡地反问:“真是缺不得我么?未必吧……”

    李克宁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问:“兄长可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李克用叹息一声:“有什么流言蜚语值得我听的,你说说看。”

    李克宁脸色再变,略微迟疑了一下,仍坚持道:“近来太原颇有些人不安分,每每提到正阳在长安的所为……”

    “你以为如何?”李克用打断他的话,直接问。

    李克宁看了下李克用脸色,答道:“小弟不知……但小弟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在长安的所为,多是些学问上的物什,孤王是看不懂的,但是河中的事情,孤王看得懂……他欠孤王一个解释。”

第213章 王业之基(九)

    邠州,邠宁节度使府上,今日有客上门。

    这位客人穿得并不华贵,身后的随从也尽是朴实装扮,从主到仆,看起来都是冷冰冰的,实在不像什么豪门大户,但奇怪的是,他们所骑的马匹,却是雄骏异常,煞是古怪。

    那客人向门子递上名帖,门子略微看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这位先生莫非上门找耍子,须知这里是邠宁节度使府,不是你家后院。”他将帖子扔还给来客,哼哼一声,道:“你这帖子上只落款一个‘代北故人’,姑且不论你是否真个识得我家节帅,就算识得,你却叫某如何去跟节帅说起?”

    来人那四方脸上刀眉一皱,左右看了看附近,道:“那你便去与你家节帅说‘邈吉烈来了’便是,他绝不会怪罪于你。”

    那门子本来还拿捏着架势,忽然猛地一下醒悟,这名字错非是沙陀语,否则怎会这般古怪?他额头瞬间见汗,暗道:“要糟,这人既是沙陀人,又指名道姓要见节帅,没得还真是节帅故人……”想到此处,再也不敢当怠慢,匆忙一礼,请来客在花厅暂歇,自己急急去通传禀报去了。

    邈吉烈何人?正是李嗣源,如今的保塞节度使。

    门子一走,李嗣源麾下随从便有人道:“节帅,邠帅是您兄长,何必这般谨慎,竟还被这狗眼看人低的门子小瞧,错非是看在邠帅面上,方才某就恨不得一巴掌打得他跪下磕头!”

    李嗣源上了战场,勇猛是不消说的,但平时却是甚为宽和,听了这话也只是微微摇头,道:“某为延帅(保塞军治所延州),身负重任,如今离镇而来邠州,虽有不得已之苦衷,却也不便堂皇行事。至于门子……一辈子也只是这般一个人罢了,与他计较什么。”他说着,笑了笑,对几名随从道:“你等都是某的牙兵,最是亲信不过,将来立了功了,自然有掌兵主事的一天,那时节你们便会明白,委实无须与这等人计较甚么……当初我曾听蒲帅说过一句话,我未读过书,他那原话是不记得了,不过大意还记得,却是是说鲲鹏从不在意虾蟹燕雀想些什么……你们可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

    众人自然明白,当下精神一振,各自应了。

    李嗣源笑起来,正要再勉励几句,忽然便听见李嗣昭的声音在花厅外响起:“老十,是你么?”说着,便看见李嗣昭穿着一身燕居常服出现在了门口。

    李嗣源微微弯腰,拱手一礼:“九兄,正是小弟不请自来,打搅兄长了。”

    李嗣昭连忙回礼,又请他落座,笑道:“你我兄弟,素来亲近,你来看某,怎说得打搅?不过……邈吉烈,正阳前次革新时政,交待了许多事情到关中各镇,某这邠宁镇现在还是在千头万绪之下刚刚摸出点门路,你在延州难道便全然做好,竟有空来某这里串门了?”

    他这话显然有打趣的意味,但李嗣源却是个十分严肃、极少开玩笑的人,当下只是微微摇头:“某少时失怙,未曾读书识字,右相政令下达之后,某实不知如何是好,便请朝廷遣人专为负责,节度使府全力配合,也就是了。”

    李嗣昭知道李嗣源为人素来忠直厚道,其人严于律己,已近苛刻,因此他在谈正事时提到李曜,都是直接尊称官名,当下只是笑了笑,刚准备回话,却听李嗣源继续道:“至于此次前来,自然不是串门,而是有一件要事,近来一直在某心头盘旋,却无人可说,如今风云变幻,已经不能再等下去,只好来九兄处,请兄长指点一二,小弟不胜感激。”

    李嗣昭慢慢收起笑脸,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唔,那你便说来听听,所为何事?”

    李嗣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若有一日,大王传令我等领兵相救太原,右相却命我等按兵不动,我等如何是好?”

    李嗣昭面上笑容尽去,沉下脸问:“邈吉烈,你这是什么话?大王与正阳何曾有过这般大的分歧?”

    李嗣源毫不退缩,直视李嗣昭的眼睛,坚持道:“小弟便是这一问,兄长只须回答便可。”

    李嗣昭的瞳孔微微一缩,却仍未直接回答,反而道:“不,我必须知道你为何会这般想,你是不是听到过什么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李嗣源摇头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哦?那么,你看到了什么?”李嗣昭问。

    李嗣源叹息道:“我看到汴贼猖狂,威服河北;我看到太原疲惫、河中空虚;我看到大王数次提醒正阳,正阳却仍一意孤行……兄长,正阳的确与我等相交甚厚,可大王却是我等假父,似我等这些人能有今日,实乃大王器重在前,正阳相助在后,若舍大王就正阳,心中岂能自安?”

    李嗣昭皱起眉头:“那你此来,便是来告诉我,一旦真是大王教令与朝廷诏谕相悖,则你必以大王教令是从,是么?”

    李嗣源叹道:“是,而且小弟希望兄长也能如此。”

    李嗣昭心中也叹息一声,暗道:“邈吉烈啊邈吉烈,事情要真是到了那一步,你就不怕我已经倒向正阳,趁你此来,直接把你给抓了么?”当下苦笑道:“此事,且与八兄再上议一议,然后定论不迟。”

    李嗣源微微一怔:“八兄?他不是在陇州么?”

    李曜之前让李嗣昭、李嗣源以及李存审分镇邠宁、保塞、天雄(无风注:天雄节度使在唐末有两个,一个是以陇州为治所,又叫保胜节度使;一个是以魏州为治所,又名魏博节度使。这里是陇州天雄。),之所以这么安排,一个是当时情况下这三镇最方便直接拿下,一个是拿下这三镇,就正好对关中的其他势力进行了“分割包围”。比如保塞军,以北是党项定南节度使辖区,以南是鄜坊节度使辖区,再往南是长安京畿,往西则就是邠宁了。而邠宁以南就是凤翔,以西则是泾原。泾原再西则是天雄,天雄东南又是凤翔。

    他三人分镇三处,正是为了将关中其他势力分割开来,使得其余势力都不能不随时小心谨慎,不敢对长安生出奢望,谁料李嗣昭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难怪李嗣源会惊讶。

    却不意李嗣昭大声道:“八兄,事已至此,你也出来说话吧。”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

    花厅门口,又闪出一人,面色肃然,正是李存审。

    李嗣源起身讶然道:“八兄竟在邠州?”他忽然醒悟过来,恍然道:“难道八兄此来也是为了……”

    李存审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在李嗣昭的招呼下与李嗣源一同坐下,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不瞒十弟,愚兄近来也是食不知味,晋阳那边……一团乱麻啊。”

    李嗣源是个单纯武将,虽然没读过书,却听府上幕僚说过君子不党的道理,因此他平时很少与其他将领私下联系,闻听此话,顿时一惊:“晋阳怎的乱了?”

    李存审看了李嗣昭一眼,才对李嗣源苦笑道:“还能怎的,各种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有声有色,不过说法虽多,无非就是说正阳要独树一帜,自己撇开河东单干了……现在盖公又在病中,大王府上也没有半句话传出来,军中、民间,说什么的都有……现在朱温在汴州磨刀霍霍,晋阳城里人心惶惶,偏生正阳也没个解释……这事闹得!”

    一番话说得李嗣源忧心忡忡,李嗣昭却是皱着眉头,沉吟道:“正阳没有解释不奇怪,但是大王……真没说什么?”

    “嗯?”李存审略有不解。

    李嗣源却疑惑道:“正阳没有解释为何就不奇怪了?”

    “呵呵。”李嗣昭笑起来,道:“有道是君子坦荡荡,正阳这人,你们还不清楚?他自觉问心无愧,就肯定不会多做解释,这就是所谓的魏晋风骨嘛……不过话说回来,以正阳为人处事之周全,按说不该全无反应,至少应该给大王做一说明。”

    李嗣源对“魏晋风骨”毫不了解,但知道这是个用在文人雅士身上的词,闻言不禁沉默下来。李存审却迟疑道:“那大王始终不予回应,却是什么意思?”

    李嗣昭也有些迟疑,想了想,才道:“这个……就不好说了,或许是正阳的说明并未让大王全然接受,也或许是正阳让大王故意这般做的。”

    “故意?”李嗣源这次忍不住问了:“这又是为何?”

    李嗣昭苦笑道:“正阳若要算计人,谁能知道他是怎么设计的?以我之见,我等这般瞎琢磨也没用,不如这样,我等三人一道,去一趟长安,个中缘由,自然便知。”

    李存审点头道:“不错,瞎猜全无意义,不如直接去问正阳,反倒简单。”

    李嗣源犹豫了一下,问道:“此时正阳心思究竟如何,我等全不知晓,此去长安,可要领兵?”

    李嗣昭吓了一跳,忙道:“切记不可!”

    李嗣源挠了挠头,郝然道:“某非怀疑正阳,只是……”

    李存审苦笑道:“十弟,收了这份心思吧,你是想我三人何兵,万一正阳真有什么别样心思,看了我们三人领兵前往,便也该收敛了,是么?”

    李嗣源本是厚道直爽之人,他确实有这种意思,只是却没去想,李嗣昭和李存审都是心思灵巧之辈,这点心思如何瞒得过他们?

    李存审叹了口气,道:“某那天雄军,战兵不过三万,吐蕃虽已衰弱,也不能全无防备,若是出兵,顶破天两万,你二人若要出兵,能有多少?”

    李嗣源道:“保塞军能出之兵,最多也就如此。”

    “邠宁可出之兵倒是有个三万许,不过不是老兵油子,就是新兵蛋子,要去跟正阳麾下那横扫关中的护国军打……须知这邠宁军被正阳连败两次,早被打怕了,现在要去的话,只怕还没看见蒲军,便要自己散了伙。”李嗣昭说着苦笑摇头道:“再说,我看正阳绝非那等人,我三人还是只带几百牙兵,亲自走一趟长安便是。”

    李存审也道:“我意也是如此,我三人与正阳私交皆厚,他便是真有所设计,若我三人亲至,也总该不怕泄密,当可告知了吧。”

    李嗣源本就觉得自己那样怀疑李曜颇不义气,既然两位兄长都同意亲自走一趟长安,他又岂是什么胆小怕死之辈?当下也道:“那好,小弟也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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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陇西郡王府后花园中,李曜正在作一副花鸟画,冯道在一边看着,时不时说上几句什么。

    过了半晌,李曜忽然哈哈一笑,摇头道:“看来人的天赋总是有限的,某学这丹青之术也有些时日了,画出来还是这般不堪。某画的这鸟儿,都快肥成鸡了……”

    冯道本想说两句好听的,但李曜的国画的确是太过不堪入目,冯道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一个委婉的词来,只好道:“其实老师何必求全责备,老师那炭笔素描,已然是开宗立派之画风,这山水、花鸟……呃,不练也罢,不练也罢,天下钟灵毓秀,岂能全在一人身上?”

    冯道这话,对于学生来说,本来是有些过了,不过李曜却从不觉得学生对老师也要“为尊者讳”,当时便笑道:“说的也是,琴棋书画,我琴道画道虽然难算正道雅道,却也有别出心裁之处,而棋道、书道,总还算拿得出手,这也便够了……毕竟,这调鼎天下,靠得可不是这些。”

    冯道也笑,点头道:“老师所言正是。”

    李曜结果侍女递过的湿巾擦了擦手,忽然笑道:“下己早上来过,把近来各地情形与我分说了,大抵不出所料,均以为我对大王已经心生二志,好,好,很好!”

    冯道笑道:“那么,老师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那是自然。”李曜微微抬起头,傲然道:“为师布下这么大一局棋,岂能不让全天下随我起舞!”

    冯道虽然对李曜的安排早有了几分了解,但听了这话,仍然觉得心头发热,仿佛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我心一动,天下随舞!

    大丈夫用智,当如斯夫!

    “那么成都那边?”冯道定了定神,立刻问道。

    李曜一摆手:“信我早已写好,可以发给王建了。”

    冯道立刻应命,不过嘴唇动了动,却似乎欲言又止。李曜岂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便又道:“陛下这边大可放心,不过是让他封官许愿罢了……何况此事成了,对朝廷也是大有好处的,他岂会不知?”

    “是,学生这便去办。”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一)

    李茂贞自被李曜击败,十成家业丢了七成,好在凤翔老巢和兴元仍在,还能关起门来做个岐王,不过上次一败,他是真被李曜打得怕了,如今竟然越发笃信佛教来,在凤翔大兴佛事,自家节帅府里,也有专门的佛堂,还延请了高僧前来说法讲禅。

    这一日他刚从佛堂出来,想到禅师说的忍道,禁不住想:“李存曜此子年轻得意,如今渐有不臣之志,就连对太原,似乎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恭顺了。我再忍耐些时日,只怕李克用那暴虎便要怒发冲冠,领兵再入关中,到那时节,这对假父子鹬蚌相争,我又岂能没有机会渔翁得利?罢了,罢了,就再忍耐些日子吧……”

    刚刚念及此处,忽然一名牙兵小校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撞得一名家仆四脚朝天。李茂贞脸色一沉,可还没等他斥责出声,那小校已经嚎了起来:“大王,祸事啦,祸事啦!”

    李茂贞大怒,喝道:“你家大王我好得不得了,再活四十年也轻而易举,祸事个屁!”

    也不知是李茂贞平时御下不严还是这小校已经没心思怕他发怒了,依旧干嚎道:“长安传来消息,右相李存曜奉圣命校阅三军,当众宣读陛下诏书,要再讨凤翔了!”

    李茂贞怒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直冲脑门,他只觉得手足冰凉,下意识反问:“李存曜再讨凤翔?”

    “是啊大王!”那小校虽然慌乱,话倒是说清楚了:“他是当众宣读诏书,这消息拦都拦不住,现在凤翔城里全知道了!许多人收拾了细软,正成群结队逃难了!”

    李茂贞按说也是久经考验的造反派头子了,此刻却一时惊得呆若木鸡,李曜和其麾下的蒲军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他深知自己以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抗衡这个新的关中王,更何况李曜既然动了,邠宁、保塞、天雄三镇岂能不动?鄜坊、泾原二镇刚刚表示投效李曜,又岂敢不动!

    如此算来,李曜甚至有可能发动二十万大军来战凤翔!

    李茂贞心底生出一丝绝望——刚刚签下的停战协定,立刻就要打破了么?

    不得不说,中国人在契约精神上确实较差,中国历来讲究的是兵不厌诈,李茂贞在此时此刻,对李曜万分怨恨,却也未曾考虑让那一纸合约发挥什么效用,或许在他看来,那东西根本没用,李曜想打仍然是照打不误,况且李曜手头还有一张王牌:皇命!但凡在我华夏,合约还能大过皇命不成?既然有皇命让李曜抓在手里,打谁不打谁,不过就是一句话的问题,天下间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但李茂贞发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狗急了也会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立刻收拾心情,喝道:“速速传孤王之命,召集诸将议事!”

    那小校其实也是李茂贞亲信,不然不能这么轻易来到他面前,此时精神振奋了一点,忍不住问:“大王,凤翔可能守住?”

    李茂贞面色沉沉,眼中闪过一抹决然:“唇亡齿寒,我凤翔、兴元若失,王建就不担心他的蜀中王做不成么?还有朱温,他岂能坐视李存曜独得关中,而后与他争锋?孤王当南联成都,东约汴州,誓死卫我凤翔!”

    小校神色大定,用力点头:“大王高见,仆这便去请诸位将军!”

    成都王建,据凤翔最近,最先接也到诏书,外加李曜的一封亲笔信。看了诏书与私函之后,王建立刻召众谋士冯涓、周痒、綦毋谏、韦庄等商议是否出兵。他说道:“我今日接到李存曜与朱全忠书信,请结援,二人皆许以功成之日,授我蜀王。我尚自犹豫,且又得天子诏书,不知如何抉择,请诸公为我一谋。”

    韦庄也是昔日郑府落第士子,当日离开长安后,辗转至东都洛阳,写下名垂千古的长诗《秦妇吟》,时人称之为秦妇吟秀才,这里的秀才显然是尊称,因为此秀才非比后世,其在唐朝地位极高(无风注:此事前文有述)。后黄巢乱平,复应举而中第。王建得西川,李晔以其为西川宣谕使,仗节旄入成都授王建。王建知其才,留之不归,遂使为西川掌书记。然而屁股决定脑袋,在大是大非之前,此人却说道:“东平王必有天下,明公可与之盟。许以中原归朱氏,明公取三川全境,平分天下。”

    冯涓系当时蜀中大儒,曾为博学鸿词科进士,建入主成都后,揽入幕府,闻言道:“端己怕是一厢情愿!若助他黒朱三取得天下,其岂能容得明公安居蜀中?今天子有难,人臣尽忠之时!请明公即刻发兵,讨伐汴贼无疑!”

    王建恐韦、冯二人将要争吵。却转移视线,问周痒、綦毋谏道:“二公乃从我起事的勋旧,可有良谋?”

    綦毋谏道:“天子有诏,当然要从,李存曜二十余许便有今日之势,岂是易于之辈?若今日逆他之意,来日恐有祸患。不过,眼下天下纷乱,梁晋之间,胜负未决,这朱全忠也须帮助则个……明公不妨先以书信回之,再发大军可以。”

    王建不解其意,问此话怎讲?周痒为其解释道:“三川之地,山南西道十五州,我仅据其七,尚有八州在李茂贞手中,大王不乘机统一三川,更待何时?”

    王建乃悟,喜道:“是极!盟汴、勤王都是空头虚名,统一三川方是实务!”遂致书朱全忠,大骂李曜劫持天子,强假圣意,乃是不忠,许以发兵,助凤翔以抗蒲军;又致书李曜,控诉朱温、李茂贞为奸贼,劝其奉天子兴兵,许以即刻发兵,同勤王道。

    书信送去,王建遂遣假子王宗涤,即原先的大将华洪,将兵五万北上。朱全忠、李茂贞以为是助己,不以为备,蜀兵大摇大摆进入兴元。

    李曜这些日子将大军调拨极慢,行走更慢,此时才刚到乾州,闻报知晓各处情形,不禁哂然一笑,语众将道:“一封书信,便钓三鳌。”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二)

    梁晋争霸到了如今,天下间各大势力已经都被牵扯进来,无论愿意与否,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

    然而这一战从哪里开始打,决定权只在汴州,只在朱温。

    五月初五,天中节。朱温饮罢雄黄酒,吩咐下人在王府门前挂出钟馗像,又系上菖蒲、艾草,与按礼制回娘家的女儿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带着牙兵到了城外大营,十万大军尽数开拔,出征晋地。

    但朱温这次出兵动向颇为异常,不仅不去河北,反而大军向西,直入陕州,兵锋直指潼关,却似要入寇关中。

    长安、太原闻朱温十万大军已至潼关,做派全不相同。

    李曜以河中节度使名义下令河中守军全线收缩,除开山左军外,全军撤入蒲州及东升新城,兵分两处,以为犄角之势。而开山左军则立刻从蒲津渡西渡黄河,再南下到潼关,充实潼关守备。与此同时,李曜主导下的朝廷以天子名义下诏,调派左右羽林军与河中护国军征讨李茂贞的战事依旧照常进行,不得延误。

    李克用得知朱温去向后,却便即刻遣李存进、周德威并次子廷鸾将兵三万入河中,打算东进直取泽潞,一则收复失地,二则分朱温之势。李存进等很快便过余吾寨,兵逼泽州。

    朱温于陕州闻信,笑与众人道:“李克用莽夫,非孤之敌,孤所虑者,李存曜也。今李存曜固守潼关,一心只取凤翔,此事李克用之二心昭显无疑。既无李存曜之患,李克用何足道哉!待某挥军北上,直定太原!”

    有将言道:“李存曜诡计多端,他若只是作势,待我大军北上,却率军追截,却又如何是好?”

    朱温笑而不语,李振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李茂贞死守凤翔,不与李存曜野战,蜀中王建大军出动,如何会是助李茂贞守城?必是心中觊觎兴元、凤翔。如今关中西南之战,实乃二虎竞食,李存曜此时再想抽身,难矣!我等不乘太原此时正弱,消灭强敌,更待何时!”

    朱温大笑而赞,遂调拨水师接应全师渡河,救援泽潞。以康怀贞为先锋先往救潞州。

    李存进说周德威道:“闻泽州刺史候言也算大将,而潞州刺史何絪无谋之辈,我今晚可将五千军马袭下潞州。”

    周德威道:“然则闻朱温已渡河回援,公须小心为是。”

    李存进点头笑道:“此等细节我自知晓,不须提醒。只是大王令二郎随军历炼,公须保护好了,不使有失!”遂领军先去。

    是夜,掩至潞州城下,果见防卫非常松懈,李存进轻松攻下,何絪慌忙逃走。然李存进方入州衙,却报有一支汴军至。李存进赶忙上城严防。原来那何絪逃走之时,正遇往潞州赶路的康怀贞部,其乘夜行军是欲不为晋军侦察到。何絪引其军至潞州,知城墙上何处有暗门,乃引康怀贞入,李存进从未治理潞州,却不知此节,遂取潞州仅一个多时辰,又复丢失。

    李存进退回,周德威道:“朱温大军已回,我等不易再深入重地,不如先退往余吾寨扎营。”李存进同意。数日后,朱温十万大军皆至,屯于余吾寨南,两军对持,汴军横垣十余里。

    李存进、周德威兵力弱其三倍,余吾寨又非雄关大隘,观之稍惧。李廷鸾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二位大将说道:“我自幼跟随大王习骑射,自认弓马娴熟,请于阵上擒其大将归来!”

    李存进治军颇严,闻言怒道:“孺子何出狂言!今我大军众寡悬殊,又深入重地,主动出战乃是寻死!”李廷鸾甚是不服,求于周德威,请出战。

    周德威年长,又不像李存进,有李克用养子身份,无奈之下,只好为其求于李存进道:“大王令二郎随军是为历练。不妨让他一战,嘱咐他小心为是便了!”李存进敢直斥李廷鸾,却不好拂了周德威的意,只得嘱咐李廷鸾道:“但觉不支,即刻速回,切记不要恋战!”李廷鸾大喜,立刻点兵出营,于汴军寨前挑战。

    朱温望见竟是一员小将搦战,打马上前几步,问道:“你是何人?狗胆不小,须知孤王有二十万大军,大将如云,凭你,也胆敢前来挑战?”

    李廷鸾道:“我便是河东晋王二王子廷鸾。昔年你洹水擒斩我兄,今日,我便要用你这奸贼之首,祭奠我兄亡灵。”

    朱温冷笑道:“你家耶耶尚不敢如此与孤王说话,当真不知死活!”转头向众将问道:“谁愿为孤王擒此狂妄小子?”

    氏叔琮摇头道:“俺老氏却不屑与一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孩斗勇,此时俺便不参合了,大王还是令后生出战为妥。”

    朱温狞笑更深,转头对朱友宁说道:“我侄十年寒窗,苦学武艺,今日成就如何,可令我一观!”

    朱友宁领命,拍马上前,根本不去多说,挺枪便上。李廷鸾久理情报工作,性子也转向阴鸷,同样不多说话,于是两员后生小将顿时战成一团。然而未战几合,朱友宁却跳出圈外,用戏耍的语气对李廷鸾道:“番邦小子,如何生的深目虬髯!何似一怪物啊!哈哈……哈哈!”

    李廷鸾气得怒目圆睁,双眉倒竖,舞动狼牙棒复上前来战。朱友宁举枪接战数合,又跳出圈外,戏道:“小子!可曾娶妻否?哦,也是,料我中原女子必不愿从你!”

    这话正说到李廷鸾气头上,李廷鸾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朱友宁抛到九霄云外,跌下摔死。二话不说,又复寻朱友宁来战。然朱友宁却边战边退,只是频频与之相戏!李存进望见,暗叫不妙,急令鸣金收兵。

    不料李廷鸾早已被朱友宁激怒得无法按住心中无明业火,完全失去了理智,非欲擒之而后快,闻金声起竟不顾,只是刀刀拼命来取朱友宁,朱友宁只是避让,见其体力消耗殆尽,知时机已至,大喝一声,发起反攻,刀刀如寒霜摧衰草,暴雨打梨花,李廷鸾哪知朱友宁方才只是故意引诱,此时早已无从招架,当下力屈就擒。朱温大喜,厚赏朱友宁,这次比上次擒杀李落落还要干脆,直接下令将李廷鸾斩首示众。

    朱温这番心头大喜,对氏叔琮说道:“今日再擒斩李克用之子,必已令李存进胆丧,破他正在此时。令你将三万军断其归路,我自将大军前攻。”

    氏叔琮领命而去。

    此时,李存进、周德威却在为损失公子而指责。李存进怒周德威不该让李廷鸾涉险,今日无法向大王交代。周德威叹道:“二郎被擒斩,责任我自担待。今当速速退军为要,迟则为朱三断了归路,大军危险了!公请将后军为前军先行,我自将五千骑断后。”

    李存进想想现在争责任也不是个事,遂不再责怪,将大军北去,然而行不多远,却已见氏叔琮将大军阻了归路,李存进大怒,大喝一声,杀将开去,左右驰突,毫无惧色,乃混战成一锅。

    这边,朱温遣朱友宁来攻周德威。朱友宁自擒廷鸾,早已不将周德威放在眼里,只道敌将早已胆寒,必然失了分寸,当下便有些轻敌冒进,结果被周德威杀的大败而退。周德威遂领兵而还,正遇李存进、氏叔琮战得不可开交,乃将飞骑突入阵中,氏叔琮不意周德威竟这般勇猛,部队为其冲乱,不复成形。周德威救出李存进,往北奔去,却也损失辎重无数,伤亡万人。氏叔琮、朱友宁重新集合队伍,自后追赶。

    周德威见之,语李存进道:“追兵在后,恐被两面夹击,可将部队摆成一字长蛇阵,依西山而行,能加快行军速度!”李存进从之,果然安全抵达乱柳,正遇晋王遣李存灏将兵来援。

    李存灏好容易有机会独当一面,又听说李存进和周德威二人失了李廷鸾,那朱温的追兵也追得疲了,心道正是立功机会,忙对二将说道:“公等先回,我来抵挡!”李存进二人知道有此一败,总要回太原请罪,便即同意。

    须臾,氏叔琮、朱友宁大军至,李存灏力战一番,哪里能敌?也忙不迭收拢败兵退回太原。汴军乘胜复取乱柳,又攻下石会关,待朱温军令一到,再往西取了汾州据守,以断河中河东联系。其实从河中往河东去,还有自隰州往石州而通太原一道,但路途难走,没有一两个月绝难成事,因此朱温根本不去在意。

    朱温乃传令氏叔琮,不要退军,乘胜直趋太原。氏叔琮大喜,对其将佐说道:“前番伐河东,老氏为主将,未能建功!此番再伐,定取太原以谢大王厚恩。”乃将兵至太原,营于晋祠。次日,将兵攻太原西门,褒衣博带,坐镇指挥,以示必取。时李存进、李存灏等方回太原,兵尚未休息,李克用知事急,也不惩罚他们,甚至连李廷鸾失陷之罪也顾不得了,只是亲自登城指挥,昼夜不下,寝食不得。一连两日,氏叔琮攻势放缓。

    晋王得喘息之机,方下火线,退回晋阳宫中。召诸将议进止,说道:“氏叔琮攻城甚急,其身后尚有朱温数万大军随时可至。太原一旦危急,王镕等辈皆不可信,落井下石寻常事耳,孤料太原此番难保了!孤意,退守云州如何?”

    李存璋急道:“儿辈在此,必能固守。大王不可动摇人心!”李存进、周德威等众将也请命固守。唯李存灏道:“关东、山东皆受制于朱三,我今兵寡地蹙,十四郎又坐守长安不来相救,我等守此孤城,彼若筑垒穿堑环围,以积久制我,我飞走无路,便坐待困毙了。今势已危急,不若且入云州,徐图进取。”

    李存进大怒道:“七郎,你也是久经沙场之人,遇难之时,如何便失了胆识?”复请于晋王道:“大王经营太原,至今十余年,一夕弃掉,断难复取!儿誓死欲与太原共存亡!”

    众养子、大将多请命道:“誓保太原!与此城共存亡。”李存灏却力劝退守云州,晋王不能决,忽闻屏风后一女子声言喝出:“存灏儿休再误国!”

    众人转头,却见刘妃闪出,不见了往日珠罗玉翠、雍容华贵。却是一身紧身束服,淡妆盘髻,腰悬宝剑,手握花枪,更显英姿飒爽,正是当年那巾帼女豪模样。在座众人皆为动容。

    刘妃正色道:“存灏此言,安有远虑!大王常笑王行瑜轻去其城,死于人手,今日反要效仿他吗!且王昔日居达靼,几乎自免。赖朝廷多事,始得复归。今一足出城,则祸变不测,塞外岂是能去的!妾愿与王同城御敌,勉慰将士。”

    晋王见爱妃壮语,不禁动容。双手扶住刘妃双肩道:“得爱妃相助,我晋军将士必同仇敌忾,汴贼纵然猖狂百倍,能奈我何?”众人大喜。晋王转身怒斥李存灏道:“竖子误我!”又忽然想起一事,问刘妃道:“爱妃,前次正阳有私函,呈金银锦囊各一,再三言之,那银锦囊只在万分危急之时方可拆开一观,其中会说何时可拆金锦囊……孤想今日已是万分危急之时,不如拿那银锦囊来一看,如何?”

    刘妃立刻应了,自回后院取李曜锦囊。

    前两日城中居民恐太原城陷落,多有逃亡。晋王乃宣谕全城,安抚民众,亡民复归,军城复定,此时忽报幼弟李克宁至。李克宁当时想要做幽州节度使不成,时任大同节度使,李克用见他到来,大惊失色,还以为刘仁恭乘虚取了云州,忙问李克宁:“你不固守云州,怎擅自回太原?”

    李克宁道:“弟知兄长危急,恐弃城而退。故而赶来,以绝兄长退保之念。事若不济,此城即弟与沙陀全族之死所!兄长,我沙陀多年拼杀才有太原,怎可偏安代北!”

    晋王感慨而抚其肩道:“说得好,说得好!此城亦我死所!”众将也皆起立,高呼道:“此城亦我死所!”李克用也没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李曜的锦囊上,遂复于众人商议破敌之策。

    尚未达成共识,刘妃匆匆回来。

    晋王忙问道:“存曜儿可有破解之策?”刘妃满脸笑容,答道:“有。”

    在座之人对李曜的智计早已心服口服,闻言顿时个个身长脖颈,听刘妃将李曜的计策道来。只见刘妃面带微笑,不急不慢,招手取出一药箱道:“朱温自陕州忽然北上救援泽潞,此事正阳早已已料定,他还知太原必有大难,故而令人在太原那个新建的什么医院备下此物,助大王破敌!此药名为软筋散,系集合河中医学院十余位大夫,古法新用,精制而成……正阳锦囊中说,此药有一种怪味,人畜闻了,即头昏身重,手脚乏力,虽不致命,却如染瘴疫,五日后药效方才失去,那时才可恢复正常。如今只要将此药投入汴军营中,五日内便可破敌!”

    周德威迟疑道:“然则我军如何抵御此药气味?”刘妃道:“这个简单,正阳这里还有一盒药丸,将其化于水中,令士卒饮下,可御软筋散气味!另外,众将不必担心解药不够,城中医院早已备好,足够十万大军之用了,多有多剩。”随取出一方盒,递于晋王,道:“所难之处,即须一支敢死之师,闯入汴营,将软筋散播撒。”

    李存璋闻言乃上前请命道:“儿愿往!”

    李存进也上前请命:“儿与五弟同往,相互可有照应。”

    晋王喜而同意,刘妃复叮嘱道:“软筋散原料甚是难求,此一箱不过二斤,却是正阳一年多所攒的全部,你二人务须于中军大营周围播撒。”李存进、李存璋领命。

    当夜,先将解药化于水中,令晋军将士人皆饮下。遂选敢死跳荡百人,携软筋散由暗门出,突入汴营,直闯中军,开箱取药四处分撒。乃回,仅剩十余人!

    盖寓病中醒来,得知太原危急,也使家仆将其抬来白虎堂中,此时便对晋王于众将道:“明日可遣大军攻营,必胜!不出三日,氏叔琮必退军,从后掩杀,可获全胜。”李克用点头表示认可。

    次日一早,氏叔琮醒来,顿感头昏身重,四肢乏力,以为连日操劳的原故,然巡视诸营,却见将士多有此症。

    部将徐怀玉道:“此前来伐河东,因连日多雨,将士因而疫病。可今日无雨,将士如何复感疫疠?”

    氏叔琮叹道:“莫非天不予太原亡?”他到此时仍以为晋军昨夜只是突袭。忽报周德威将大军出城,氏叔琮急令将士整装待发,出寨迎战,然将士皆乏力,勉强应战,为周德威杀得大败而回。又次日,周德威再出战,氏叔琮遂闭壁固守,勉强保得营寨不破。

    至第三日,软筋散药效达到最高,汴军严重者已不能起身。幸有军医按治瘴疫之法,取苍术、薏苡仁等药煮水服下,倒是稍有缓解,尚能存一丝战力。然而军医复又来报:“军中苍术、薏苡仁已然用尽,近处各地,这些药材不知为何皆不见踪迹,如今唯有退军了!”

    氏叔琮闻言大怒道:“不,我氏叔琮深蒙大王厚爱,每伐河东皆以我为主将。今日离功成最近,若回,他日再无至太原的机会了!我观此疫必不致命,将士修养数日必然康复!”

    徐怀玉却苦谏道:“周德威大军就在寨外,每日攻寨,其怎会给我休养的机会。愿将军不要视我汴军性命如草菅,还是早日退军。”

    岂料一向硬汉之极的氏叔琮也老泪纵横,道:“我已老矣,恐今日离去,他日不能再为大王征战了,岂不抱憾终身。”于是坚持不从,自去查看将士病情,兵士见其至,无一例外,皆请求退军。

    氏叔琮这才彻底崩溃,仰天长叹:“苍天不欲成我老氏功名!”含泪下令退军。周德威、李存进从后掩杀,直追至石会关,斩获颇丰。忽见石会关及周围山坡上遍插汴军旗帜,有人牧马。

    周德威凛然道:“朱温那厮素来奸诈,此地恐有伏兵!不若将兵右行,复取汾州,以通河中为要。”李存进以为然,遂领兵去复夺汾州,放弃追击。

    谁料那山上旗帜乃是朱温闻氏叔琮退兵,遣牙将高季昌前去接应。高季昌是昔日朱友恭府中奴仆,因其聪慧,武艺卓绝被朱温收为牙将,厚加培养。高季昌在此虚布疑兵,而周德威、李存进前次吃了大亏,这次又谨慎过度,未能识破。

    见李存进、周德威将兵西行,高季昌乃收溃卒回潞州,等朱温再做定夺。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三)

    太原城中,晋王李克用知氏叔琮退去,却是毫无喜色,连遇丧子之痛的他面带悲伤地对众将道:“孤自封晋王后,竟然屡为汴贼所败,河东境内迭遭蹂躏,太原根基再三遭兵,孤却不能近汴州一步……多想再于汴州城下耀兵一次!何日才能诛讨汴贼……”

    盖寓强拖着病体,进言道:“所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难亡。朱温恃其狡诈多变,穷凶极暴,吞灭四邻,早已人怨神怒。今又兵逼乘舆,窥觎神器,是其恶已至极,就快要败亡了!大王世代承袭忠贞,位列宗室,今日虽一时势穷力屈,却无愧于心。仆意大王当韬光养晦以待其衰,岂能轻易地这般沮丧,使群下失望!更何况如今河东之困,亦在于正阳正攻略关中,一俟关中大定,正阳等诸镇回师北上,我河东之威势,又岂在朱温之下!”说朱温觊觎神器,是因为李曜近日以天子名义下诏,说朱温不从天子劝和之说,来攻河东,更在之前兵逼潼关,乃是国之贼寇。

    晋王闻盖寓之意,仿佛成竹在胸,顿时满面春光,此时李存进、周德威已取三州回来,李克用当即命置酒奏乐,庆贺胜利。

    自李廷鸾战死,李存勖虽然年幼,却也被准许列席,席上也劝父亲:“父王近来屡次不敌汴贼,皆因我本沙陀外族,军士多为夷狄杂虏,喜欢侵暴良民,百姓备受其苦,正阳兄长此前也曾说私下提及过此事,如今看来,正是道理。还请父王自此后学习汉人礼教,惩治不法,广施仁德;崇爱万民,均徭薄赋。他日定可踏平开封,一雪前耻,中兴唐室。”

    不料晋王对这话却不赞同,回道:“正阳所言,虽有道理,然则将士们随我征战二十年了,当年太原钱库空虚,他们卖马以自给。今日四方诸侯都在重赏以募死士,我若操之过急,他们必以为我刻薄寡恩,说不得便会舍我而去!倘若如此,孤还能与你等,同保太原、同保大唐吗?宜待天下稍稍平安,再清理整治不法者。”

    然后又举杯敬众将佐求策道:“朱贼能三番两次凌辱于我,就因为他钱粮丰厚,装备精良。不贮军食,何以聚众?不置兵甲,何以克敌?不修城池,何以扞御?前几年正阳还在,我河东兵精粮足,所战虽多,何曾有败?如今正阳宰辅中枢,虽仍身兼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左仆射,毕竟鞭长莫及,寄之如今身体欠安,有心无力,孤王也不忍让他太过操劳……利害之间,诸公有良策能使我广聚兵粮的,请各抒己见。”

    一干署理钱粮的文吏,纷纷上言,要聚钱粮,无非变法,扩大征收范围,增加赋税。独河东军械监掌监张敬询闻言默然不语。李克用知他随李曜颇有时日,便主动向他问计。张敬询只得道:“大王,仆从右相,多承教诲,乃知国富不在仓储,兵强不由众寡,人终归有道义,神固然害暴淫。聚敛必生贪污,苛政有如猛虎,所以鹿台将散,周武以兴;齐库被焚,晏婴入贺。”

    李克用虽然读书不多,但这话大体还是能懂,便点头表示同意。

    张敬询这才继续道:“卑职以为,变法不若养人,改革何如修德!韩建蓄财无数,尽归右相;王珂变法如麻,一朝降贼;中山城非不固,蔡州兵非不多;前事甚明,可以为戒。且霸国无贫主,强将无弱兵。愿大王崇德爱人,去奢省役,设险固境,训兵务农,强工兴商。定乱者选武臣,制理者选文吏;钱谷有规,刑法有律。”

    见李克用并无怪罪之意,又道:“按章而行诛赏,则下无威福之弊;正直位列亲近,则人无诬谤之忧。顺天时而绝欺妄,敬鬼神而禁恣淫;则不求富而国富,不求安而自安。则能外破元凶,内安百姓,名高五霸,道冠八元。至于增加赋税,恐未为切!大王,此皆右相旧日之策,今右相离晋,旧制渐没,实为大憾……只须一切照旧,如何能不兴盛?”

    张敬询这话,与李存勖是一个意思,只是经过他的文采润色,再加上把李曜之前的成就添上去,便更具有说服力。晋王听后,乃悟二人此语乃是金石良言,盖寓等人也来相劝,这才下定决心,一切照办。他知李存进此番战败,非战之罪,其人治军甚严,故以其为河东马步军都虞候,主管河东军纪。李存进慨然领命。

    朱温伐河东再次失利的消息传到长安,崔胤因李曜出兵讨伐凤翔,不在长安,遂以祭祖为由赶往河北,一过黄河便赶往朱温处相见。朱温正因为氏叔琮失利,在军中大发雷霆,扬言要亲统大军再伐。崔胤急得满身是汗,对朱温说道:“某闻王建北上,非是相助岐王,实是欲趁李存曜与李茂贞大战,来夺兴元等地,某料李存曜必不能忍,二者之间必将大战!如此一来,李存曜等闲难得回军。可大王如若再不入关中,待李存曜平定关陇,大王又难以攻克太原,则大事去矣!事不可缓,大王不可再纠缠于河东,宜及时杀入关中,迎奉天子!”

    朱温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如今孤王之大敌,已非日渐衰落的李克用,而是那雄踞关中河中的李存曜!只是眼下有一桩难题,那李存曜弃守河中诸镇,唯独死守蒲州、东升二城,此二城互为犄角,拱卫蒲津渡,使我大军不得渡河。若要击破这两座坚城,那李存曜素来诡计多端,只怕早有准备,也是不妥。然则孤王若要以水军强渡,前番水军之败又历历在目……如此说来,难道只能走陕虢,强攻潼关不成?这潼关……却也难打啊。”

    崔胤道:“某闻当初韩信为汉高祖谋军略,乃有一策,名垂青史,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王此时何不效法先贤,佯装举兵,围攻蒲州、东升二城,以示过蒲津渡而入关中之像,实则引精兵南下,会合陕虢镇兵,一举夺下潼关?”

    朱温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什么,猛一击掌,赞道:“崔相公此言大善!”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四)

    且不说朱温定策之后的行动,先说淮南的弘农郡王杨行密。自清口大胜后,杨行密即欲吞并武昌。然而武昌的杜洪却以朱温、钱镠为援,相互钳制。钱镠每每侵犯宣、润,常常使杨行密不得回师救援,因而用兵武昌数年,未得寸土。李曜既然欲使天下随他起舞,又怎能忘记这位“淮南王”?

    这一日,忽有人自杭州来报,说镇海、镇东两镇节度使,彭城郡王钱镠行猎在外,被盗贼所杀。杨行密大喜,信以为真,立刻派上将李神福率领大军讨伐杭州。当时正是李曜宣布再伐凤翔前夕。

    李神福率五万大军至杭州城外三十里扎营,两浙名将顾全武也率领五万大军于杭州城北,按八阵图方位列八寨对抗。李神福建塔楼望其营寨,皱眉叹道:“顾全武果是江南名将,须小心应付。”遂不与他战,只每日派出斥候在周围三十里打探军情,欲觅得战机。

    如此相拒已近一月,这日忽有巡营骑士来报,说擒得顾全武斥候一人。李神福令将他押来,问道:“你如何被擒?”

    那斥候回答:“顾将军令某来淮营打探军情,一不小心,被将军部下发现,因而被擒。”

    李神福眯起眼睛,又问:“你为斥候,竟然大意,今日被擒,有何话说?”

    那斥候拜道:“求将军饶小人一命,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李神福笑了笑,再问:“你身手如何?我军中不留无能之辈。”

    那斥候精神一振,当即答道:“三五人不能近身,愿为将军演示。”

    李神福遂令他当庭舞刀弄枪一番。待其演练完毕,李神福颌首道:“身手还算不凡,可置我牙军,你可愿意!”这俘虏大喜而拜。

    此时周本为李神福监军,闻言连忙制止道:“此人身份不明,将军不可草率!”

    李神福笑着摆手,道:“两军对垒,正是用人之际,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周郎何须生疑!”他比周本年长许多,因此唤郎而非公。遂令浙军斥候每日跟随,出入帐内,丝毫不疑。

    又过了几日,李神福在帐中召集周本以及部将王茂章、吕师造等人议事,浙军斥候也在侧。李神福道:“顾全武系江南名将,如今对垒日久,仍无可胜之机,某料,定难胜他!既然如此,空耗军粮非我淮南之福,我意退军,公等以为如何?”麾下之人皆道:“愿从将军之命。”李神福遂安排退军事宜,众将散去,他又令浙军斥候也去收拾行当。

    不一时,周本来报,发现浙军斥候私自离开大营去了,请示可要追回。李神福笑道:“无须追了。我早知此人是顾全武故意安插入我军的。顾全武乃是名将,帐下斥候岂会如此轻易被识破而就擒?观他身手,十人也难近其身,岂是轻易能被我巡营所擒?我故意留下,正是欲行反间计耳。”周本这才叹服。

    李神福遂重新召集众将,道:“顾全武名将也,闻我退兵,必来追击,我可设伏以待。”遂令周本将羸兵先行,佯为退兵状;部将王茂章、吕师造于清山下两侧设伏;最后自将精兵断后。

    果然未过多久,顾全武便率大军追来,李神福且战且退,将顾全武诱至清山下。王茂章、吕师造两侧伏兵杀出。顾全武方知中计,急令退军。浙兵慌乱之余,止不住颓势,随即崩溃。李神福、王茂章、吕师造觅得机会,振奋精神,从后掩杀。顾全武逃至半程,侧翼忽然又一军杀来,为首大将乃喝道:“顾全武!可识得我‘小周郎’么?还不速速就擒!”

    顾全武无心念战,一念要走。周本挥枪杀至,趁其牙兵奔散,一举而将他生擒。

    顾全武此人,号称精武长者,两浙大将中排名第一。而李神福以忠义从事杨行密,在上将如云的淮南,他最有谋略。这一场东南最有名的两大上将直接交锋,以李神福完胜。但顾全武战场上虽是败了,品格上却毫无瑕疵。

    原来李神福得胜后,将得胜之师推进至杭州城下,料想钱镠既死,顾全武被擒,城中肯定无主,便下令强攻。却不料竟连日未克,李神福不解,遂怀疑钱镠未死,就问顾全武。顾全武起初宁死不答。李神福道:“将军虽然被擒,神福却从未以俘虏看待,敬将军是精武长者,钱镠果真未死,杭州必不能下!如此,我自当退兵,请将军但以实情相告,勿使两浙之民靡受兵苦!”顾全武这才为之动容,沉吟片刻,缓缓道:“某败军之将,但有一事相请,愿将军许从。”

    “但说无妨。”

    “我今日被擒,生死未卜,但请修家书一封,慰藉高堂,将军为我送往城中!”

    “惟恐守城之人不令我使入城。”李神福还没有完全理解顾全武的意思。

    “无妨,家书必先过彭城王之手。”

    李神福这才知道顾全武实际上就是告诉了钱镠果然未死,因而马上从了顾全武所之请。他既知钱镠未死,便欲退兵,可是却又担心钱镠从后掩杀,便又想到了一条妙计。因为他知道钱镠的祖坟在城外,便令士兵看守,禁止在周围刍樵。

    钱镠侦察得信,感叹李神福仁义。这时名士罗隐献策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大王何不遣使致谢。”

    钱镠大笑道:“昭谏高明!名为酬谢,实探军情!”遂派其舅父水丘景干(无风注:复姓水丘,此姓现在似乎极为少见了。)往淮营一趟。

    李神福知其义举必令钱镠遣使来,遂吩咐王茂章一番,令他下去准备。少时,水丘景干来到营外,李神福令鼓乐齐奏,升中帐迎接。

    絮叨一番,王茂章入内奏事。李神福佯装不悦,怒道:“没看见我正接待贵客么?有什么重要军情,非此时来报?”乃转到隔壁营帐。

    水丘景干此来就是要刺探军情,怎会错过这机会,忙不迭把耳朵竖成了兔耳,先听到王茂章奏报:“大王派朱瑾率五万大军来助攻杭州,大军明日酉时将至,令我先将营帐建妥,以备其休息!特来请命,我军是建与不建?”

    水丘景干大吃一惊,心中暗叫不妙。谁知接着便听到了一声拍着桌子的低声怒喝:“朱瑾欺我不能攻下杭州,如今又来命令我为他代劳扎建营帐,倒是好大的威风!”李神福久经沙场,气势惊人,虽然好似压低了声音,仍把水丘景干也吓得一哆嗦。

    又听李神福下令王茂章,语气决然:“无须理会,等他到来,自行扎营就是了!”

    转而传来周本的声音:“将军且息雷霆之怒,朱瑾如今可是大王身边的宠臣,怕是不好轻易得罪。况且取两浙事大,某意,还望将军能忍些委屈!”

    李神福的声音又小了些,也有些迟疑了:“周郎所言是也,我险些乱了分寸,也罢……且为他扎营去吧!”不用说,这是吩咐王茂章的。果然,隔壁没了声音。

    顷刻,李神福与周本转回,唯独不见了王茂章。水丘景干这时听说朱瑾将兵五万将至,心里早就吓了个半死,哪里还有心思再与李神福絮叨,赶忙道:“阁下军事繁忙,我也公务缠身,不便再多打扰,不如就此别过。”

    李神福语气看似客气而又稍带威胁地道:“也好,那就请尊使回去告诉彭城王,某为他守祖坟,是欲令其归化,勿要再作抵抗,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水丘景干哪里敢说多话,忙唯唯退去。

    钱镠惊闻朱瑾五万大军将至,急得也是不知所措。水丘景干献策道:“我观李神福与朱瑾不和,然而急则并力,大王不若多送点钱币求和,那李神福似不欲朱瑾分其功,料必然即刻罢军,只要李神福罢兵而走,朱瑾一人不足惧也。”钱镠当下恍然,大喜之下复令舅父带着厚币再使淮营。

    水丘景干再至淮营,果见营帐已搭建完毕,一望无际,心中不免发寒。对李神福说道:“彭城王知道将军神勇,此刻倾尽府库,愿求一和!”

    谁料李神福直接摇头,道:“今我大军将至,杭州城旦夕可下,岂会谈和?”

    “将军神武,当世名将。朱瑾不过一失城孤儿,岂可与将军相比。若待其至,且不论杭州城能否攻下。纵使侥幸攻下了,大功归其所有,将军自此英名扫地,竟与此辈同流了……还请将军深思。”

    李神福面色一变,眼珠连转,一张脸阴晴不定,看得水丘景干心悬半空。

    好半晌之后,水丘景干只觉得喉头发涩,李神福才长出一口浊气,沉声缓缓道:“诚如你言!那好,这礼我且收下,即刻退兵。”水丘景干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也是长舒一口气,兴高采烈回去禀告钱鏐了。至于后来钱镠闻知朱瑾并不曾出兵,一切都是李神福虚张声势,继而后悔不迭,却都是后话了。

    李神福回到扬州,将顾全武献给弘农郡王。杨行密上前亲解其缚:“久闻将军大名,不知如今可愿与某共创一番事业?”

    顾全武面色平静,道:“全武助彭城王一生征战,取会稽,定两浙,未尝败绩。今日败在李将军之手,心服口服。然而全武被擒,家眷却蒙彭城王厚待,不忍背弃!今有一言相请,不知弘农王可愿一听?”

    顾全武的回答略出杨行密意外,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便点头道:“将军但说无妨!”

    “大王初擒成及,今擒全武,皆不忍杀害,也如彭城王擒魏约、秦裴而厚爱他们。两位大王都是大仁高义而得境内安定;惜才爱物而使将士归心。如何自身却水火不容,彼乃‘穿钱眼’,此欲‘斫杨头’,必欲加兵而至黎民涂炭。全武敢妄自一请,大王若能将全武遣归,必令扬杭两家永不加兵,修万世之好!弘农王也必能得万民景仰!”

    杨行密未料说顾全武未成,反为其说,脸上顿时挂霜,便令将顾全武先行押下,再慢慢开导。就在这时,忽闻朝廷有天使、吏部侍郎裴枢携诏书来到扬州。

    现在各镇诸侯虽然强势,但大多还是需要朝廷大义之名的,因此杨行密听说天使驾到,也忙不迭大开中门迎接。裴枢倒也废话不多,稍微寒暄几句,便自取出诏书宣读:

    “门下:朕嗣登大宝,统理万方,有推诚待人之心,少拨乱反正之略。汴州为乱,竟寇潼关,宗庙震惊,朕心难安。弘农郡王杨行密,忠君体国,素存忠义之心;济世经邦,夙擅英雄之志。夫差遇颠沛之际,罔替尊周;孙权方争攘之时,犹知有汉。况尔名德,殿此大邦,必能宏济艰难,一匡天下。朕实有赖焉,卿尚勉旃。可侍中,进吴王,加食邑二千户,实封二百户。拜东面行营都统,以讨奸贼。”

    诏书宣读完毕,吴王谢恩受诏,便要为天使接风洗尘。裴枢推辞道:“如今天子旦夕数惊,今日我得飞报,闻之朱贼已经撤围太原,正围困蒲州数重,若一旦蒲州失陷,蒲津渡易手,则关中危难至矣,官家危难至矣。纵使吴王赐我山珍海味,我也如糟糠般难以下咽。诚宜早早起身,往杭州再宣诏命,为吴王解后顾之忧。还请吴王速速发兵,早解天子之困!”

    杨行密在京中又不是没有眼线,自然知道裴枢乃是李曜心腹大臣,因为与李曜的关系,对他也就没有多少防备,闻言忧心道:“我刚与杭州一战,只怕钱镠不肯罢休啊!唉,看来还真让顾全武说中了。”

    此时台濛也在侧,看出杨行密心思,便上前说道:“兄长,我观顾全武,也如成及,纵使强留,也不会为我所用。秦裴于弟已弃苏州之时,仍能以三千兵固守昆山八月,牵制住浙兵,方令我清口之战无后顾之忧。后来力屈而降,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并不为钱镠所用。虽不比顾全武有能耐,却比其忠。何不以顾全武换回秦裴,再有天子诏命,料钱镠必不计清山之仇,与我修好。则无论勤王还是日后用兵鄂、洪,均可无后顾之忧。”

    吴王闻言称善,遂令将顾全武请来,赐于上座,握手寒暄道:“全武前日所言,孤思虑再三,方觉有金石之妙!诚如所言,果能令吴、越两家修好?”

    顾全武闻言起座,以手指天,回道:“全武愿指天发誓,他日浙兵若侵宣、润寸土,全武愿自裁谢罪。”杨行密大喜,遂派周本为使,护送天使裴枢与顾全武往杭州;并移书钱镠,令交换秦裴。

    周本等人走后,吴王便准备勤王事宜,以待杭州消息,便可发兵。却在这时,当年结义的二弟、宣州宁国军节度使田頵来信,报升州刺史冯弘铎叛乱,引楼船战舰来犯宣州。

    原来那冯弘铎自归顺后,苏州之战因楼船立有大功。引起田頵的嫉妒,便屡屡向他求教造楼船的工艺。这种看家本领,怎会轻易外传,冯弘铎自是不从,因此两家就大打出手。田頵说是冯弘铎先来犯,实则是他此时已将战舰开进到了人家升州境内的葛山。吴王于是派李神福率步骑过江调停。

    结果李神福方至六合,却已报冯弘铎引兵出击葛山,仗着有楼船之利而轻敌,被田頵设伏大败。冯弘铎驾着楼船往下游逃去,欲出海。李神福急告吴王,吴王却令从人准备一叶轻舟,欲往江面迎见。众将佐大吃一惊,连忙劝谏道:“冯弘铎虽败,其徒犹众,大王不可以身冒险,还是将水军于江面拦截可矣。”

    吴王笑道:“弘铎非是要弃孤,实是二弟贪他楼船之利。孤白衣前往,定可说他回归。”众人仍是不放心,吴王不悦道:“可令张颢、徐温护卫,定保无忧!”遂携二人并随从十余人驾轻舟往东塘江面迎侯。

    冯弘铎行至东塘,部下来报:“吴王驾一叶轻舟在前!请与使君答话。”冯弘铎大惊,急问:“兵船多少?”

    部下答道:“仅张颢、徐温并随从十余人,皆白身,未著铠甲。”

    冯弘铎闻言不禁狐疑,乃出仓至甲板上。吴王见他出来,说道:“孤知公是为田頵所迫,非欲弃我,请上楼船答话。”

    部下有劝冯弘铎:“杨行密孤身而至,不如趁此劫持了,偌大淮南,顷刻为我所有。”

    冯弘铎当即摇头,道:“吴王以仁义待人,淮南众将皆愿为其效死命,劫持是自取灭亡。先令他上楼船来,观他如何待我,再作决定不迟。”便传令放下旋梯,请吴王上船。

    张颢、徐温并众随从也欲同上。冯弘铎阻拦道:“请吴王只身上船,方见诚心。”

    张颢、徐温脸色一变,杨行密却反而面露微笑,转头对颢、温道:“弘铎若要害孤,必令你等全部上船,才好一体加害,如今这般,正说明他并无此意,你二人稍候便是。”

    二人听命,吴王遂独上楼船,告谕冯弘铎:“公众犹盛,为何自弃沧海之外?我军府虽小,足以容公,使将吏各得其所,岂不为妙?”

    冯弘铎见杨行密这般,拜服恸哭道:“弘铎等众也不愿背井离乡,弃身海外。虽知我王仁义,然恐不为田頵所容啊!”

    “公善工楼船,宏技不欲传人,孤自能理解。田頵系孤义弟,公以为孤必向着他,非也,非也。我淮南,人人量才而用,各司所长。你观我待朱瑾如何?”

    “亲如骨肉兄弟!”

    杨行密抚掌大笑,复说道:“公若恐田頵寻你不是,孤自以淮南节度副使授公,与孤公知淮南军国大事,公可愿从我?”

    冯弘铎见吴王肯将副使授己,信任之心无须再言。遂率左右拜谢不已,恸哭听命,领着楼船与杨行密同归扬州。吴王遂奏表李神福为升州刺史。不过此刻兵灾四起,表奏怕不能及时送达,便派人追上裴枢,请天使回京时代呈。

    田頵闻信,急忙赶到扬州,请杀冯弘铎。吴王不从。复请将歙、池二州重新隶属宁国军辖下,吴王更是不从。田頵愠愠而回,出扬州南门,却效仿吕用之,回首鞭指门楼,对随从说道:“我不复再入此门了!”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五)

    话说吴王说回冯弘铎,周本也带着天使裴枢与秦裴回到扬州,告之杨行密说钱镠得封越王,又得顾全武回归,自是对修好之事赞同不已。吴王心中方安,便召集诸将幕僚,共议举兵勤王之事。

    杨行密将事情一说,首先抛出一个问题:“勤王势在必行,如今的问题是,关中路途遥远,这勤王该如何进行。”

    戴友规笑了笑,献策道:“关中离扬州路途遥远,我王何必舍近求远,可用围魏救赵之策,出兵河南诸镇,兵至开封城下,关中之患自解!”

    裴枢早得李曜密授机宜,闻言也觉有理,杨行密自然更是赞同,便说道:“我大军由陆路而行,今有楼船之巨,可运粮草,运力大增!”

    徐温闻言忙谏道:“自黄巢乱后,运路许久不疏,葭苇堙塞,楼船巨大,行进困难。还不如用小艇,通畅易行。”

    谁料杨行密摆摆手,不从道:“葭苇可以清除,非是大事,舍楼船不用,徒增人力,非我淮南之福。”于是对裴枢及众将道:“勤王之举,孤自当亲征。可表朱瑾为平卢节度使,以为前锋。冯弘铎为武宁节度使,押运粮草。”言下之意便是此二镇,即令二人镇守。

    裴枢北方人,对南方水路情况不甚了解,当然不解其中关键,闻言便点头道:“如此甚好!”于是计议乃定,吴王遂令众将各自准备,择吉日,大军出征。

    众将退去,戴友规悄悄寻到徐温,说他道:“敦美如何不解吴王深意?”

    徐温愕然,奇道:“楼船……只怕的确难走,却不知大王有何深意?”

    戴友规失笑道:“如今天下,已然乱了,某观李唐恐难再兴,其爵位,纵然贵为亲王,也不过虚名而已!大王心中所念,还是鄂、洪。某意大王本不愿勤王,只是碍于李存曜颜面,不得不做出些模样来……届时,可借粮运不济之名退兵。”他微微一顿,又道:“朱温恶贯满盈,物极必反,大王正是欲其作出非臣之举,窃据天下,如此则天下群雄共诛之。大王若能在此之前得鄂、洪二镇,实力大增,必为群雄之主。届时,可高举诛讨逆贼之名,吞并河南、河北、关内,为天下之主,实至名归!”徐温愕然,却立刻大悟。

    其实在原先的历史中,杨行密也是如此考虑,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个世界里,直到朱温弑君,吴王杨行密仍因陷于内乱而未能尽取鄂、洪,却反而出师未捷身先死,魂归太虚,留下后辈皆是无能之主,此为题外话,暂且不多细说。

    却说这年六月,吴王杨行密亲征河南,前军至宿州城下,令朱瑾攻城,三日未克。

    这日,扬州遣送书信至,言杭州暴发内乱。乱将许再思、徐绾外结田頵。田頵已将宣军助攻杭州,问可曾请示过吴王。

    杨行密见信大惊。他所惊者非杭州内乱,其可乘机取得。而是他这个当年的义弟田頵,进来所行之事,屡屡越轨。李神福早有预言,田頵必反,请早图之。然而杨行密顾及兄弟之情,一直不忍为之。今日,田頵又不加请示,擅自将兵犯杭州,实欲吞并江南,则可与义兄分庭抗礼,其反心更加明朗了!而李神福、甚至顾全武都曾言杭州不可取之状。钱氏据两浙,深得民心,纵使取来,也必有后乱,不若先以和睦,求个安稳。

    杨行密便请天使裴枢前来,对他道:“某那义弟擅自兴兵,必拖累于我,我欲退兵,先处理此事,再来勤王如何?”

    裴枢身负使命,哪能这般轻易让杨行密回去?忙谏止道:“吴王勤王之举,功在当今,利于后世。天子正受困危城,关中大战一触即发,迟则恐为奸贼所惊扰,如今望大王如盼甘霖。大王若再迟疑,朱贼倘若将天子劫回河南,则大势去了,再发兵又有何益?”

    杨行密无奈,正不知如何回复天使,却有人来报楼船为葭苇所阻,粮草不能及时到达。遂乘机道:“天使见谅,今粮运不济,某观淮南大军恐难有成功。”

    裴枢坚持道:“可将楼船上粮草,改由小艇运来,可矣。”

    吴王依然回绝道:“小艇运粮,日不为继。况田頵岂是越王敌手?今吴、越刚刚修好,一旦被此孽畜破坏,孤岂能安心勤王?我已思的一计,且先修书一封给青州王师范,必可令他绝于大梁,举兵勤王。亦可牵制朱贼,待我先回淮南处理好宣、杭之事,再举兵北上,会合王师范,定解关中之围!”

    裴枢见杨行密已心如铁石,只好苦笑摇头,暗道:“右相啊右相,任你千般算计,却不知是否料到这一出意外?”当下也只得无奈同意,说道:“诚令王师范出兵,也是大功一件,唯恐吴王一书不能说服。我父昔日与王敬武也算略有交情,于王氏小有恩义。我便也修书一封于王师范,说其出兵罢。”

    吴王见天使屈就,方露出喜色道:“如此甚好!”遂令班师。又取来纸笔,挥毫泼墨,书信一刻而成,遣使送于青州。裴枢也修书一封,随使送往。

    却说杭州之乱,起因乃是越王钱镠帐下有亲军武勇都,甚是骁悍。是日,越王因李神福大军攻杭州故,令武勇都左右指挥使许再思、徐绾率军士修筑沟堑城防。此二人在杭州,一贯是悍将带骄兵,挖沟这种事自然不乐意为之,二人不悦,颇有怨言。成及自扬州回后,已加官镇海节度副使,便劝越王停止修筑事,而越王不从。二将遂谋叛乱,攻陷杭州外城,将越王困于牙城中。赖武安都指挥使杜建徽,也是昔日同董昌一道起兵的杭州八都之一,将兵自新城入援,杀退叛将,入牙城助守。徐、许遂致书田頵,请为外援。田頵于是将大军来赴。

    有人劝越王退保越州以避难。杜建微按剑叱之道:“事有不济,与城同死,岂可东渡!”越王深以为然,然恐徐绾等据越州,欲遣顾全武将兵往戍。

    顾全武道:“越州不足往,不若往扬州。”越王愕然,问其为何?

    顾全武回答道:“闻许、徐等谋诏田頵,田頵若得吴王支持,则大王势难相敌了。然吴王方与我修好,当初孙儒之难,大王也有恩于他,仆且将大义为说,必可劝吴王将田頵召回,则许、徐两个跳梁小丑,反掌可平。”说罢,将手也作反掌下压势,越王深为赞同,便命顾全武速往扬州。

    顾全武道:“徒往无益,请得王子为质。”越王钱鏐也是个舍得孩子的,当下便道:“有理,不过为质不如联姻!”遂唤过其子传璙,令与顾全武同往扬州,且求婚于吴王。

    顾全武去后,田頵便将大军进入杭州外城,先遣使入牙城,欲说越王弃杭州,退往越州,则可两不相犯。越王根本便在杭州,如今又有计谋在行,哪里会从?田頵于是大施淫威,下令筑垒杭州外城,将牙城团团围住,断钱镠往来之道。然田頵正在志得意满时,吴王自扬州来书,勒令其退兵,原来顾全武已至扬州,谈判成功。

    田頵早已野心膨胀,不甘心为义兄附庸,便将义兄教令当作耳边风,仍旧下令急攻牙城。罗隐献策越王于军中募敢死之士,许以能破宣军,夺其围口者,赏以州刺史。有衢州人陈璋率先应募,果然率军出城,夺一围口,越王立马封为衢州刺史。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一来,应募者顿时踊跃,田頵势阻,未能克城。

    却说吴王杨行密闻田頵不听命,勃然大怒,遣三弟台濛亲至杭州,对田頵说道:“二兄若再不还,大兄则要令李神福镇宣州了。”

    田頵因杭州攻之不克,更不敢失了宣州老巢,闻言始惧,回台濛道:“三弟观我比李神福如何?”

    台濛叹道:“二兄与神福皆大兄的臂膀,一家人何必计较。”

    田頵却不服气,道:“李神福自杭州退军,能令钱镠献厚币相送。我今日退军,须得钱镠不仅献厚币,还要以子为质。”遂再遣使入城,说钱镠道:“退军可也,须献钱二十万缗,并以子为质,可效吴王,田令公(田頵为检校中书令)也以女下嫁。”

    钱镠盛怒,愤然道:“可效吴王?亏他说得出口!吴王之女,那庐阳县主如今可来了我杭州?好,就算此事事出有因,我不去计较也就罢了,可他田頵是什么身份,也想与吴王相提并论!”

    罗隐不得不劝道:“大王内乱发于家中,还当早日平息才是。”越王闷了很久,这才同意,问于诸子,谁愿前往宣州。

    诸子皆不愿,越王心烦,遂点幼子传球,传球大惊,哭求道:“孩儿不愿事那魔王,请大王饶恕!”越王闻之更怒,欲杀这懦夫儿子。

    次子传瓘道:“求大王网开一面,孩儿愿往!”越王微微意外,这才露出笑容,说道:“还是二郎明事理!”然传瓘系正室吴妃所生,吴妃自是不忍,求道:“大王奈何置我儿于虎口!”

    钱鏐对吴妃感情深厚,闻言也有些不忍,钱传瓘却安慰母亲道:“为国家纾难,孩儿安敢惜身?请母亲不要阻止!”吴氏痛哭不已,钱镠心中感慨,上前执传瓘之手,泣送出城,从此对传瓘另眼相看。田頵遂携二十万钱并钱传瓘、许再思、徐绾回宣州。

    却说青州平卢节度使王师范,收到杨行密之书,打开一看,只见其上写道:

    公出身尊贵,知书达理,素明君臣之义;敬拜桑梓,贯识父母之恩。常以忠义自诩,仁孝践行。今有汴贼朱温,兵逼关中,凌辱天子,公如何附贼坐视,强兵自卫,困身于齐鲁五州,屈辱于东海一隅?正当大举义兵,讨贼兴复。勤王中兴以耀门楣,并吞齐鲁自为一藩,如何畏首畏尾,缩手缩脚!闻天子以命右相击灭汴贼,一旦贼破,公为其附,如何自处?望公审之、慎之,切切。

    王师范见这书信,想起自己常常以忠义自诩,近来不得已依附朱温,却时常被其勒索苛刻,不禁痛哭流涕,泪下沾襟,对部下道:“我青淄为帝室藩屏,岂能坐视天子受汴贼困辱于关中!”

    刘鄩遂上前道:“杨行密以书指责令公,如何自己却中途退兵?其本不欲勤王,和解两浙,觊觎鄂、洪,欲增强实力,却待朱温恶贯满盈,他日则可以诛讨逆贼之名,夺取天下,令公可不要被其蛊惑。”

    王师范平复了一下心情,叹道:“公之所言,我自知晓,杨行密所为不忠,所言却是有理!我以忠孝行事,青淄之民乃得归化,今天子有难,若坐视不理,岂不失信于民,他日王氏何能立足于青淄?”

    恰好有天使裴枢书信也至,劝其举义。王师范看了,也不对诸将提及信中如何说法,便对刘鄩说道:“我意已决!虽力不足,当生死以报国家。请公为我参谋!”

    刘鄩见其心意已决,也不死谏,便思索着道:“今关东兵多随朱贼入关内,州府空虚。可分遣诸将诈为贡献及商贩,包束兵仗,载以小车,入汴、徐、兖、郓、齐、沂、滑、陕、虢、东都、洛阳等州府,期以元宵夜百姓同欢、大闹花灯、州府无备时同发,则朱贼归之无所,必可令四方举兵共讨,可一举而剪灭朱贼。此计可名‘后院起火’,却是三十六计中没有的。”

    王师范大喜道:“果是一步百计!”遂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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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