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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全文阅读

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六)

    天下纷乱至此,引发这场风暴的“罪魁祸首”,大唐中书令、河中节度使李曜却安之若素,不仅从征讨凤翔的大军中悄然抽身回到长安,甚至还有“闲心”在府中处理了一大批近日堆积的公文。

    前几日他出征在外,坐镇乾州,李嗣昭、李嗣源与李存审三人联袂到长安来见,恰巧未能遇上,三人于是又赶往乾州拜会。李曜与三人密议良久,才使这三位节帅各自回镇,领兵围剿凤翔,李曜自己则马不停蹄地从军中抽身,返回了长安。

    李曜走时,只带走了数百亲信牙兵,而后几日他便隐匿在长安城里,外界根本不知道这位右相已然归来,更不知道出征凤翔的大军,在数日之内少了近四万之巨,几乎每日便少一万左右。这批人马去了何处,只有李曜与他们自己知晓。

    毫无疑问,这些兵马自然是受了李曜的密令,化整为零、悄然调动到了别处,而李曜自己则在长安处理公务。

    按说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公务也不如军务来得急切,但这件公务却十分重要,出不得一点麻烦,因为它极大地影响着军务。

    粮食,是的,正是粮食问题。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时候并没有汽车、火车之类超大运量的工具,粮食特别是军粮在转运过程中的损耗极大,而关中本身的粮食产量又远远跟不上战争的消耗[无风注:附文说明汉唐时期关中地区粮食人口的关系和变化],特别是在此番李曜的运作下,几乎整个大唐较有实力的藩镇都动起来之后,李曜纵然早已谋算好,能使自己永远处于内线作战,但兵力的调动仍嫌过于频繁,所需要消耗的军粮也是骇人听闻的巨大数目,因此粮食问题他不得不考虑。

    原本他在主导河东军械监时期存粮颇有盈余,但李克用作战实在过于频繁,且河东年年受灾,使得李曜不能不将好容易积攒的一点存粮都搭进去,因此如今他手头的存粮,也就能满足关中此战所需,其余还要另想办法。他如此忙里偷闲处理的公务,正是关中水利工程和一些佛寺田产相关的问题。[无风注:附文说明汉唐时期关中粮食供应问题,纯考证,无兴趣的读者请直接跳过。]

    待这些事情理清,各项命令纷纷从凤阁鸾台下达地方,李曜也已经不在长安。

    朝廷方面每日接到河中战报,皆言朱温攻蒲州、东升二城甚急,听那言语,似乎二城随时可能失陷,蒲津渡随时可能易手。

    李晔闻之,一日数惊,朝堂之上,前番李曜在朝时的井然有序也不见了,甚至有些人开始敢于指责一些投向李曜的官员,作为李曜在朝中文臣的代表,王抟对这些一反常态的情况竟也置之不理,只是一味沉默。从河北返回长安的崔胤见了,不禁心头暗喜,见朝中“李存曜党”的确什么手段也拿不出来,这才放心大胆地给朱温去信,将朝中情况说与他知晓。

    河中看似攻得甚急,其实朱温却已然亲率大军赶到虢州,见过朱友谦之后,直接合兵奔赴潼关之下,此时探马回报,潼关守将竟已换成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朱温闻之大喜,语众将道:“张训乃王珂旧将,孤闻其麾下河中镇兵早已被李存曜打散重编,如今在河中军中甚不得志,可遣一人入潼关与其一谈,若能赚开潼关,大事定矣!”诸将也都欣然,朱温遂遣亲信司马邺入城商谈。

    张训果然不出朱温所料,亲自将司马邺迎进府中,两厢坐定之后对他说道:“天子因汴州相逼,于京中一日数惊。朱全忠若不污其‘全忠’之名,当率军归镇,天子自然长安,如此万事可谈!”

    司马邺笑道:“东平王全心忠于李唐,这是毫无疑问的。如今知天子在凤翔缺衣少食,堂堂朝廷竟然需要向河中一镇借钱来使,俨然失去了九五之尊,已成天下笑柄。故遣仆将熊白鹅掌、山珍海味并锦帛缯绢等献上,拳拳忠心可昭日月。”

    张训无可无不可地道:“休要诳我。长安宫阙数毁,新修也不过略作修饰,不比往日多矣,而东平王却将东都洛阳宫修葺一新,此来关中,某不是想将天子挟持,前往洛阳?嘿,某料朱全忠必是欲劫天子幸东都无疑。其果忠心,不如先发工匠将长安宫修葺一新。”

    司马邺又谈及赚开潼关之事,张训只是冷笑,根本不答腔,司马邺无对,只好回禀朱温。

    朱温闻言沉吟道:“张训这是在行缓兵之计,他是李存曜麾下之将,既然如此,必是因为李存曜尚有手段未曾被我所知……孤料其必已向天下藩镇搬求救兵。不出一月,必有兵至。”

    司马邺应对:“纵观天下藩镇,河南、河北、荆襄已归王化,湖南、两浙倾心相附,岭南、福建鞭长莫及。武昌、江西为淮南觊觎,自救尤恐不及。河东为大王屡败,蛰伏不敢再出。能救关中的只有吴、蜀及河西。然王建假途灭虢,窃取兴元;杨行密半途折返,其心皆在于扩大地盘,无欲勤王。唯河西之地,保大、保塞、定难、朔方皆边庭若旅,纵使将兵至,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李存曜以武力威逼鄜坊,党项的定难军岂能为他效力?如此,大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温笑道:“公有所不知,河南、河北、荆襄虽已羁服,然阳服阴抗之辈大有人在。尤其青州王师范,幽燕刘仁恭、襄阳赵匡凝,便是阳奉阴违之辈。待我平定关中,此三镇我必剿灭。”

    司马邺道:“大王志在天下,此番用兵大半年,于天下英雄面前落下悖逆之名。王建、杨行密谁不愿作天子?然他二人观大王迎奉天子,即不相助,也不为敌。何故?正是纵容大王迎得天子归,而行不臣之举。他日则可召集天下群雄,已讨逆之名与大王为敌。若胜之则为天子,实至名归!此中利害,还请大王深思。”

    朱温闻言稍惧,沉吟道:“公所言有理,我今所有,不过五分之一天下。吴、蜀未平,不可操之过急。今从公言,明日便遣使奉表入城,请修长安宫,以定天子之心,平天下之恨!如此,只是我汴州与河中私战,天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司马邺欣然道:“如此,大王当遂所愿!”

    谁料当夜洛阳方面却遣使来报:

    青州王师范暗遣牙将张居厚等二百人化为商贾,欲携兵器入洛阳城,期以元宵夜暴乱,已被发觉。张居厚见事情暴露,率众徒杀防城将娄敬思,强攻洛阳,为仆击退。逃亡途中,被仆擒来。

    朱温闻信,对司马邺等将佐道:“王师范果然叛了!”仍依前计,派出使者接洽张训,说愿意修葺长安宫室,谁知又接道敬翔自汴州的书信来报:

    青州王师范遣使至开封上今岁贡赋。仆观其使眼行失色,乃问其东方之事。其使果做贼心虚,供出王师范此番分遣部众将兵诈为商贾欲潜入汴、徐、兖、郓、齐、沂、滑、陕、虢、河阳等州府,期以元宵夜百姓同欢、大闹花灯、州府无备时俱发,夺取河南。事态紧急,仆不及相告大王。已遣少将友宁将兵巡视上述州府,告以实情,令其严加盘查来往商贾,谨以书信报告。

    话说朱温见敬翔书信,惊得一跤跌坐于座床上,惶惶然对众将说道:“我固知王师范将叛,未知他竟造成如此巨大的动静,必有高人为他谋画。幸得子振谨慎,及时识破其谋。否则,上述州府,若失去一半,孤王大势去矣!”众将佐也是惊出一身冷汗,纷纷问朱温当如何抉择。

    朱温道:“潼关之事,不能再久拖不决。我当再上表一封,令天子及早做出选择,只消授我名义,如今李存曜远在乾州,这潼关只有区区张训,岂能抗衡孤王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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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文说明汉唐时期关中人口与粮食的关系:

    秦汉时兴修的郑白渠,是关中泾水流域著名的水利灌溉工程。自战国至明代,关中盆地一直享有“天府”及“天府之国”的美誉。刘敬说关中是“美膏腴之地”。司马迁认为关中财富居天下十之六。《汉书·沟洫志》有郑白渠“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的歌谣,班固《两都赋》又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的说法。张衡《西京赋》盛赞关中“地沃野丰,百物殷阜”。郑白渠“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的说法,在历史上流传了二千多年。多种史书、地理书、农书、类书、诗歌总集、经书,都征引这句话。元明清时五六十位江南籍官员,提出发展华北西北水利以就近解决京师粮食供应的主张,其历史根据就是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依赖关中,无需海运漕运东南粮食。古往今来,人们深信“泾水一石其泥数斗”和“衣食京师亿万之口”。郑白渠果真“衣食京师亿万之口”吗?如果不是,汉唐大一统皇朝首都长安的粮食来自何方?关中为什么不能提供足够的粮食?这里的天地人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问题给我们什么启示?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中国历史上,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当时君臣曾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在今天,仍然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学术问题。20世纪以来,学者们从漕运仓储、官禄民食、生计生产、供需商贸等相关角度探讨了这个问题。三十年来,更有学者专门研究汉唐长安的粮食供应问题,对于长安粮食的来源,学者们提出了三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长安粮食依赖东南漕运,另一种意见认为长安粮食依赖关中,再一种意见认为长安粮食供应,因人口、时间等因素而异。粮食问题,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而且是一个政治问题;还是一个与自然环境变化有关的问题。因此,围绕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问题,还要做大量深入细致的研究工作。本文将从关中天地人关系消长角度,来探讨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问题。

    汉唐时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并不完全依赖关中,而是部分地依赖东南漕运。东南指函谷关以东的山西、河南和江淮地区。汉初,“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汉武帝初期,“漕从山东西,岁百余万石”。主要是漕运经砥柱之限,以及渭水水道曲折,加上封冻和水量不足,一年中只可通航六个月。元光六年(前129年)开始修漕直渠,漕运里程减少600里,漕运较为便利。此后,“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以给京师”成为汉家制度。再后来,“山东漕益岁六百万石,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山东粟、关东谷,指河南、山西之粮食。漕粮使“京师……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司马迁关于京师富庶的描述,给人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印象。但是有谁知道,汉朝京师的富庶,关东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唐初,漕运规模不大。贞观、永徽之际,长安主要依赖关中,每年从山东(崤山以东)转运至关中者不过一二十万石。开元初,每年约运一百万石。开元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三年才运七百万石。天宝中,每年约运二百五十万石。肃、代、德时代(756—804年),京师依赖江淮漕运。只要藩镇隔绝,“南北漕引皆绝,京师大恐”。德宗贞元初(785年),“太仓供天子六宫膳不及十日,禁中不能酿酒。”于是增江淮之运,从浙江东西道、江西、湖广、鄂岳、福建、岭南,共运米300万石,江西节度使韩滉、淮南节度使杜亚,运至东西渭桥仓。岁终宰相计课最。贞元二年(786)四月,关中仓廪皆竭,禁军激愤,险些酿成兵变,当韩滉运米三百万石至陕时,德宗得知后,“上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矣。”漕运粮解决了皇室和禁军卫士的粮食供应,缓解了可能发生的禁军事变。可见东南漕运对汉隋唐京师长安的重要。

    当时许多人都认识到东南漕粮对长安的重要。萧颖士说:“兵食所资在东南”。白居易说,都畿者,利称近蜀之饶,未能足其用;田有上腴之利,不得充其费。“国家岁漕东南之粟以给焉,时发中都之廪以赈焉。所以赡关中之人,均天下之食,而古今不易之制也”。德宗时,刘晏说,江淮、潇湘、洞庭、衡阳、桂阳漕船,“西指长安。三秦之人,待此而饱;六军之众,待此而强”。不仅使“天子无侧席之忧,都人见泛舟之役;四方旅拒者可以破胆,三河流离者于兹请命”。而且“舟车既通,百货杂集,航海梯山,可追贞观、永徽之盛”。宪宗敕书:“军国费用,取资江淮”。权德舆说:“赋取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大计,仰于江淮”。宣宗制书:“禹贡九州,淮海为大,幅员八郡,井赋甚殷,……通彼漕运,京师赖之”。这说明唐代君臣都认识到,江淮漕运对京师粮价稳定,以及政治经济的重要作用。晚唐皮日休《汴河怀古》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下多”。“隋之疏淇汴,凿太行,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今自九河外,复有淇汴,北通涿鹿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其为利也博哉!……天假暴隋,成我大利,……在隋则害,在唐则利。”隋开运河为隋民之害、唐朝之利,宋张洎、明丘浚的评论,大要不出其范围。

    为什么汉唐需要漕运东南粮食接济长安?这完全取决于关中天地人关系的消长。传统观点,认为户口多则国家强盛。但是,纯消费性人口的增长,即长安皇室、京官、禁军、士人等多种消费人口的增长,需要消耗大量粮食。他们是东南漕粮的直接受益者消耗者。京师纯消费性人口的增加,而关中生产投入的不足——国有土地数量减少(水利灌溉面积减少)和劳动力数量不足,是造成汉唐京师长安粮食供应依赖东南漕运的重要因素。古人常说,地小人众、人胜于地、生之者少食之众,并非老生常谈,而是反映了人们对粮食问题的忧患意识。

    京师皇室及服务人口众多。汉武帝时,司马迁就感受到了长安人口对土地的压力。《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称长安“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是当时三个地小人众的地区之一。《汉书·地理志》记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京兆人口就达到68万多,人口密度为95人/平方公里。长安县的人口已达到8万余户,24万口。西晋时关中人口百余万。唐长安人口约70万,其中,唐皇室宗室人口至少在3万人,开元、天宝中,宦官约5000—10000人,宫女约5万人,官奴婢有3万人,工匠乐户约3-4万人。总之,皇室及其服务人口大约15万。

    京师官员人数增加。官员中,有京官(内官)和外官之分;胥吏中,有京师胥吏和外地胥吏之别。京官(内官),指京师帝王之官。内职掌,指为帝王及其家属服务的人员。职掌,指胥吏。京官和京吏之俸禄和粮料,由太仓支给。西汉哀帝(前6-2年)全国官吏130285员,唐开元二十五年(737)全国官吏368668员,700年间,唐比汉增加了近3倍。西汉京师官吏数,史书不载。东汉(25-220年)京官1055员、京吏14225员;唐贞观六年(632)京官640多员;开元二十五年京官2620员、京吏35107员。500年间,唐比汉增加了2·46倍。100年间,开元比贞观增加了4倍。

    官员人数的增加,意味着禄米、职分田等的增加。唐京官有禄米、俸料、职分田、公廨田。京官,禄米自七百石至五十二石不等,外官禄米减京官一等。京官禄米,以太仓之粟充之。京官禄米一年约五十余万石。京官俸料,包括月俸钱、食料、杂用、课钱四部分,分别指官员购买粮食以外的生活必需品补助、工作餐和个人生活补助、自备工作所需物品补助、护卫和庶仆代役使钱之补助。上述四项,后合并为一种俸料供给。京官及外官,都有职分田和公廨田。京官及文武职事各职分田,自十二顷至二顷不等,并去京城百里内给。京兆、河南府及京县官人职分田,京城百里外给。京官公廨田,自二十六顷至二顷不等。“自大历(766)以来,关中匱竭,時物騰贵,内官不给。乃減外官职田三分之一,以给京官俸。毎岁通计,文武正员、员外官及内侍省、闲廐、五坊、南北衙、宿卫并教坊内人家粮等,凡给米七十万石。”

    汉唐京官禄米取给太仓,是漕粮支出的大宗。汉官品级,以俸禄粮石数为名,如二千石、中二千石等。唐德宗建中年间(780-783年),杜佑上奏:“当开元天宝之中,四方无虞,百姓全实。大凡编户九百余万,吏员虽众,经用虽繁,人有力余,帑藏丰溢,纵或枉費,不足为忧。今兵革未宁,黎庶凋瘵。数年前,天下籍帐到省百三十余万户。自圣上御极,分命使臣,按地收敛,土户与客户共計得三百余万,比天宝才三分之一,就中浮寄乃五分有二。出租賦者减耗若此,食租赋者岂非可仍旧如”。官员数量的增加,而交纳租赋者减少,是当时主要的政治经济问题,影响到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引起经国大臣的忧虑。

    京师军队人数众多。武德年间,禁军约3万人。开元二十六年(738)北门禁军约3万人。自开元至天宝,驻守京师的宿卫兵约10万人,其中北门禁军3万,长从宿卫66000人。加上驻守同州、华州、歧州等,约12万人。唐前期府兵自办衣粮,而募兵则由国家供养。如按《汉书·食货志》“食,人月一石半”计,则10万军士,一年至少需要二百万石军粮,而不包括马料在内。天宝中,度支岁计,粟则二千五百余万石,其中三百万折绢布入两京库,三百万石回充米斗供尚食及诸司官厨等料并入京仓,四百万江淮回造米转入京,充京官禄米及诸司粮料,五百万留当州官禄及递粮,一千万诸道节度使军粮及贮当州仓。长安的皇宫尚食、京官禄米及折色占一千万石,各地节度使军粮约一千万。建中二年,沈既济上疏:“臣尝計天下财赋,耗斁之大者,惟二事焉,最多者兵资,次多者官俸,其余杂费,十不当二事之一,所以黎人重困,杼轴犹空。”吕祖谦说:“大抵这两事,常相为消长,兵与漕运常相关。所谓宗庙、社稷之类,十分不费一分;所费广者,全在用兵。所谓漕运常视兵多少”。“唐太宗以前,府兵之制未坏,未尽仰给大农,所以唐高祖、太宗运粟于关中不过十万。后来明皇府兵之法渐坏,(募)兵渐多,所以漕粟自此多。……府兵之法坏,聚兵既多,所以漕运不得不详矣”。汉唐长安漕运的增加,与禄米、军粮有直接关系。

    京师士人太多。读书人口增加,是使京师粮食消费增加、物价上涨的重要因素。隋官制,对唐乃至对中国后期皇朝影响甚巨。在影响京师长安粮食供应问题上,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隋废除九品中正制,举行科举考试,读书人要到京师参加科举考试。第二,隋官员任命考核权归吏部,所有官员都要到京师等待诠选。这两种人聚集到京师,影响到京师的粮食供应和物价平稳。当时官员曾论及于此。开元三年(715)张九龄上疏说,“每岁选者动以万计,京师米物为之空虚”。开元十七年(729)国子祭酒杨说,“每年应举常有千数,及第两监不过一二十人。恐三千学徒,虚费官廪;两监博士,滥糜天禄。”约玄宗开元后期,洋州刺史赵匡上奏论科举弊端,第九条“官司运江淮之储,计五费其四,乃达京邑,刍薪之贵,又十倍四方。而举选之人,每年攒会,计其人畜,盖将数万,无成而归,徒令关中烦耗,其弊九也。”这些人消耗了长安来之不易的江淮漕运米。德宗时,礼部员外郎沈既济上奏论科举弊端,提出“当今天下凋敝之本实为士人太多”的观点,他说:“自隋罢外选,招天下之人,聚于京师。春还秋往,乌聚云合,穷关中地力之产,奉四方游食之资,是以筋力尽于漕运,薪粒方于桂玉,由是斯人,索我京邑”;“当今天下凋敝之本,实为士人太多。何者?凡士人之家,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使下奉其上不足故也。大率一家有养百口者,有养十口者,多少通计,一家不减二十人,万家约有二十万口”,他主张,如果一万人在当地参加科举考试,则“我减浮食之口二十万,彼加浮食之人二十万;则我弊益减,而彼人益困。”减少浮食人口,可以稳定京师物价。洋州是天宝之乱后江淮漕运自汉水达洋州以输于扶风的必经之地,洋州刺史赵匡亲历督漕艰难;礼部官员职掌贡举之政令,礼部员外郎沈既济亲见京师贡举人数之多,亲历职事之繁。因此他们关于唐德宗时代京师物价昂贵、漕粮运输艰难、粮食消费繁重的认识,反映了实际情况。杜佑又探究了官制和科举弊端产生的根由,乃是唐代州郡县数量增多,选官途径增多,选官权悉归吏部。秦代列郡四十,两汉郡国百余,唐朝则有三百五十郡。郡县增加,必然增加官员数量。“秦法,农与战始得入官。汉有孝悌、力田、贤良、方正之科;岁郡国率二十万口贡止一人,约计当时天下推荐,天下才过百数;……开元、天宝之中,一岁贡举,凡有数千。而门资、武功、艺术、胥吏,名目众多,……比于汉代,且增数十百倍。安得不重设吏职”。自隋文帝开始,“内外一命,悉归吏部,……执政参吏部之职,吏部总州郡之权。”到京师参加诠选官员的数量必然增加。杜佑建议“俾士寡而农工商众,始可以省吏员,始可以安黎庶”。

    京师佛道人口增多。唐长安佛寺众多,韦述在开元年间统计,长安有佛寺64所,尼寺27所,共计91所。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记载长安有佛寺81所,尼寺28所,共计109所。长安附近及秦岭山上还有许多佛寺,估计天宝时长安及其附近地区的佛寺至少在130-150所。如果按照每寺200人计,则长安及其地区的僧尼26000-30000人。长安城内共有道观30所,如果按照每所道观50人计,则有道士女冠5000人左右。寺院道观占有大量土地及其地租收入。但寺院道观占地,会减少关中纳粮地亩。杜佑指出关中粮食消费增多,是由于“仕宦之途猥多,道释之教渐起,浮华浸盛,未业日滋”等社会因素。

    总之,盛唐时,长安人口约70万,其中依赖国家供给粮食的人口约32万,包括皇室及服务人员15万、京官和京吏37727,禁军和附近驻军12万,到京师参加选官和科举者最高1万等四种人口。如按每人年需18石计,长安依赖国家供给的30余万人口,约需粮食580万石左右。

    关中郑白渠下农田,一年是否能提供580万石左右的粮食?土地,作为自然环境要素,指土壤、水系、动植物和气候等;作为生产要素,指耕地。关中生产投入不足,使其不能生产更多粮食。生产投入不足,指水利田面积的减少和劳动力人口的不足;人口减少,指关中向国家纳粮的农业劳动力(课户课口)的减少。在劳动人口素质、生产工具和技术水平不变时,耕地数量和劳动力数量投入的增加,是生产发展的关键因素。耕地和纳粮户口,才是统一皇朝发展的地理和物质基础。与消费人口的增加相反,关中土地生产能力不足,民田不足、水田减少,农业劳动力分散。

    首先,耕地总量变动不多,但是关中为国家纳粮的土地面积减少。当秦孝公(前361—前338年)用商鞅变法时,关中地多人少,三晋人多地少,关中是吸引三晋的宽乡。到北朝和隋唐时,一千年间,关中人地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地广人稀,变成地少人众;由“宽乡”变成“狭乡”。宽乡指土地充足农户受田多,狭乡指土地不足农户受田少。为什么关中水利田面积会减少?大致有四种因素:

    (1)王侯之家(食封之家)数量增加,使水利田面积和农户减少。分封,就是允许王侯之家直接占有大量耕地及其民户,自收租税。这必然减少国家的纳粮户和租税收入。汉初王侯百余人,王侯占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王侯土地多在东南。朝廷只有三河、东郡、颖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共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食邑还在其中。因此,汉初每年从关东漕运以供给京师不过数十万石,原因是京师官员数量少、朝廷领有郡县少。汉武帝削弱诸侯王,名山陂海尽归朝廷,汉郡八九十;诸侯国大者不过十余城,小者不过数十里。汉武帝、宣帝时每年漕运东南四百至六百万石粮食到京师。“武宣以后,诸侯王削弱,方尽输天下之粟。汉之东南漕运,至此始详”。唐封爵九等,虽无其土,加实封者受国家租庸。自武徳至天宝,实封者百余家。封家食邑,遍据天下膏腴美地。到中宗景龙(704-710)时,“恩倖食邑者众,封户凡五十四州,皆据天下上腴,一封分食数州,随土所宜,牟取利入。至安乐、太平公主,率取高貲多丁家”。于是韦嗣立上书论封户之费:“食封之家,其数甚众。昨问戸部云用六十余万丁,一丁绢两匹,凡百二十余万匹。臣顷在太府,毎岁庸绢不过百万,少则六七十万匹,比之封家,所入殊少。……国初,功臣食封者,不过三二十家。今以恩泽食封者,乃踰百数。国家租賦,大半私门。私门有余,徒益奢侈,公家不足,坐致忧危。”自至徳二年(757)至大历三年(768),食实封者二百十五家,则大历时比唐初,一百五十年间增加了七八倍。凡食四万四千八百六十户。自至德元年至大历三年,封异姓为王者,凡百一十二人。十来年,封家增加了二倍多。封家增加,向封家交纳租粮的农户增加,而国家的纳粮户减少,赋税收入减少。因此,监察御史宋务光建议,禁止封家自征租税,一切附租庸输送。韦嗣立建议纳粮户交纳租庸后,“封家诣左藏仰给,禁止自征,以息重困。”直到开元时才规定,“凡诸王及公主以下所食封邑,皆以课户充,州县与国官、邑官共执文帐,准其户数,收其租调,均为三分,其一入官,其二入国。公所食邑,则全给焉。二十年五月勅:‘诸食邑实封,并以三丁为限,不须一分入官。其物仍令封随庸调送入京。”封邑遍及全国,但关中封邑数量无疑会占很多,直接占有了国家的租庸调收入。

    (2)隋唐京官的职分田、公廨田、赐田,多在京城百里内外,减少了关中纳粮土地和农户,从而减少了关中的土地生产能力和国家收入。隋朝开皇初(589年),苏威认为京师“户口滋多,民田不贍。欲减功臣之地,以给民。”但王谊说,“正恐朝臣功德不建,何患人田有不足。”功臣土地多,而民田不赡。关中及三河,民田不足尤甚。开皇十二年,“时天下户口岁增,京辅及三河地少而人众,衣食不给。议者咸欲徙就宽乡。其年冬,帝命诸州考使议之,又令尚书以其事策问四方贡士,竟无长算。帝乃发使四出,均天下之田,其狭乡,毎丁才至二十亩,老小又少焉。”关中成为著名的狭乡,也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3)佛道寺院占地甚多。狄仁杰说:“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4)长安皇宫、王府、官邸、旅舍、民用和商业建设的增加。以上诸多因素,都使关中耕地减少。

    其次,权势之家占有耕地,势必占有水利资源,关中郑白渠灌溉面积减少。唐朝重视水利事业,盛唐时关内道水利工程9项,次于河北道和河南道。关中水利工程,大半因汉魏之旧,但是工程数量、新辟水源和营建技术上都超过了前代。同州自龙门引黄河溉田六千余顷,朝邑、河西引洛水和黄河水灌田,水利工程向渭河南岸扩展。但是郑白渠的灌溉面积减少了。秦汉时郑白渠灌溉面积达4万余顷。唐朝权势之家多在泾河渠道两岸设置水磨牟利,使水量减少,灌溉面积减少。高宗永徽六年(665),雍州长史长孙祥奏说:“往日郑白渠溉田四万余顷,今为富僧大贾竞造碾磑,止溉一万许顷”。在高宗、玄宗、代宗、宪宗时代,王公权要之家以水碾阻断水流妨碍民田的情况,非常严重,京兆府的官员不止一次地依法撤去私碾,但是不久就恢复如旧。“至大历中(766-779),水田才得六千二百余顷”。自大历到宝历(826)六十年间,上游泾阳县权势之家阻断水流,影响了下游高陵县灌溉。要之,围绕郑白渠水利所进行的水磨和灌溉之争,实际是豪强争夺国家的利益,郑白渠的灌溉能力大大缩减了。

    再次,劳动力投入不足,关中社会总人口中,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口不足。唐朝京师各种消费性人口增长,而为国家纳税的农业生产力人口减少了,中唐以后情况尤甚。不少官员都指出,佛道人数增多,减少劳动力人口,从而减少了国家税收。狄仁杰说:“逃丁避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李峤说:“道人私度者几数十万人,其中高户多丁,……且国计军防,并仰丁口,今丁口皆出家,兵悉入道,征行租赋,何以补之?”姚崇说:“自神龙以来,公主及外戚皆奏请度人。……富户强丁皆经营避役。”杨炎说:“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免,贫人无所入则丁存,故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是以天下残瘁,荡为浮人,乡居地著者百不四五,如是者殆三十年。”佛道寺院占有土地、荫附避役农民,而为国家纳税的劳动人口大大减少了。德宗时,礼部员外郎沈既济指出,近代以来,入仕之门太多,贵胄之家太优,禄利之资太厚。入仕者多,则农工益少;农工益少,则物不足,物不足则国贫。九品之家,不纳赋税,子弟又得荫补恩奖,坐食百姓。得仕者如升仙,不仕者如沈泉。欢娱忧苦,若天地之相远,禄利之资太厚。尽管缺少数量统计,但为国家纳粮农业劳动力减少,而仰食于太仓者增多,确是唐人比较普遍的看法。

    汉唐时关中不足以供长安。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年),关中大旱,隋文帝率百官、百姓到洛阳“就食”。唐高宗、武则天和唐玄宗等,时常到东都洛阳“就食”。武则天前后居洛阳30年210天。关中粮食不足,洛阳漕运便利,当是原因之一。唐高宗末年(683年)陈子昂上奏:“臣闻秦都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取胡宛之利,南资巴蜀之饶,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踰沙绝漠,致山西之储。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今则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贏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为阙矣。即所余者,独三辅之间尔。顷遭荒谨,人被荐饥。自河已西,莫非赤地;循陇已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此朝廷之所备知也。……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至于蓄积,尤可哀伤。……遂欲长驱大驾,按节秦京,千乘万骑,何方取给?”他反对从东都运送唐高宗灵柩回长安,其理由是三辅遭遇旱灾,长安无法供应朝廷百官的基本生活需求。开元二十一年裴耀卿上奏:“国家帝业本在京师,……但为秦中地狭,收粟不多。倘遇水旱,便即匮乏”。关中地狭、粮食不足,成为朝廷最大的忧虑。

    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杜佑《通典》指出,秦以关中而灭六国、唐以天下财赋供京师而国势不强的原因,在于关中水田和农业劳动力不足:“秦川是天下之上腴,关中为海内之雄地”。“按周制,步百为亩,亩百给一夫。商鞅佐秦,以一夫力余,地利不尽,于是改制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给一夫矣。又以秦地旷而人寡,晋地狭而人稠,诱三晋人发秦地利,优其田宅,复及子孙。而使秦人应敌于外,非农与战,不得入官。大率百人则五十人为农,五十人习战。兵强国富,职此之由。其后仕宦之途猥多,道释之教渐起,浮华浸盛,未业日滋。今大率百人,方十人为农,十人习战,其余皆务他业。以古准今,损益可知。又秦开郑渠,溉田四万顷。汉开白渠,复溉田四千五百余顷。关中沃衍,实在于斯。盛唐永徽中,两渠所溉唯万许顷。洎大历初,又减至六千二百余顷。比于汉代,减三万八九千顷。每亩所减石余,即仅较四五百万石矣。地利损耗既如此,人力分散又如彼,欲求富强,其可得乎!……诚能复两渠之饶,究浮食之弊,恤农夫,诱其归,趣抚战士,励其勋伐,酌晁错之策,择险要之地,缮完城垒,用我所长,渐开屯田,更蓄财力,将冀收复河陇,岂唯自守而已哉!”杜佑从农业劳动人数和水利角度,来评论秦汉关中的富裕和唐中期关中的衰败。秦汉,关中农业劳动力占全部人口的二分之一,农田灌面积近五万顷;而唐朝,关中农业人口才十分之一,而灌溉面积不足万顷。如能恢复关中农业发展,就仍可建都关中。但杜佑也意识到关中经济地位的下降。稍后,韩愈《原道》说:“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代农、工、贾都是生产者,只有士人才是消费者;唐代从事生产的仍是农、工、贾,消费者则包括士、僧、道,即“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生产者少消耗者众是财富贫乏、人民流离失所的根本原因。韩愈的说法,反映了人们对粮食生产与消费比例失衡问题的普遍忧虑。

    开元、天宝时,当时天下赋税收入尚能满足长安所需的580万石粮食。天宝中,度支岁计粟二千五百余万石,其中一千万石入两京库、京仓,充尚食、京官粮料,五百万留当为外官禄米,一千万石供诸道节度使军粮及贮当州仓。德宗时“每岁天下共敛……税米麦共千六百余万石,其二百余万石供京师,千四百万石给充外费。”二百余万石供京师,比开元天宝时减少一千万石。需求依旧,而赋税收入减少,六宫尚不能及时供应,京官禄米俸料不能全给。自至德后(756年)不给京官禄米。“自大历(766年)以来,关中匱竭,时物騰贵,内官不给。乃減外官职田三分之一,以给京官俸。毎岁通计,文武正员、员外官及内侍省、闲廐、五坊、南北衙、宿卫并教坊内人家粮等,凡给米七十万石。”德宗兴元元年(784)十二月詔,“京百官及畿内官料俸,准元数支给。自幸奉天后,运路阻绝,百官俸料,或至阙绝,至是全给。”昭宗乾宁初,有官员建议“取中外九品以上官两月俸,助军兴。”遭到宰相的反对而作罢。

    长安太仓所需的580万石粮食中,关中能生产多少粮食?关中能交纳多少粮食?史书关于郑国渠的灌溉效益的记载,是有问题。唐大历初,郑白渠灌溉6200余顷,以亩产4石计,则仅收248万余石;旱田3000余顷,以亩产1—2石计,约收30—60余万石。水旱田合计约收获300余万石。唐前期课户课口交纳租米,建中以后按丁产户等交纳两税。关中农户能交入京仓的税粮,大约最多二百万石。开元二十二年后裴耀卿为转运使,三年运700万石。二十五年,年成丰收,朝廷在关中收购数百万石余粮,下诏停止当年关东漕粮运输。天宝中每年漕运二百五十万石,而德宗时“令江淮岁运米二百万石”。”要之,关中每年大约能提供二百多万石,需要漕运关东二三百万或四百万石,才能满足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需要。而这个数量正是汉武帝以后、唐德宗贞元以后,一般年份的漕运额。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说,郑白渠并没有“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以上分析了汉唐京师长安粮食供应并不完全依赖关中,而东南漕运亦占半数以上的各种社会因素。这个问题,与自然因素有无关系?朱士光先生根据陕西省气象局与气象台的统计,认为,自公元前2世纪至20世纪前半叶,关中水旱有增多趋势,并且与气候变化相关。春秋、战国、秦与西汉前期(公元前770—前122年),关中气候温暖、湿润,年平均气温高于现代1-2c,平均降水量多于现在。西汉后期至北朝(前121—581年),关中气候寒冷干旱。隋和唐前中期(581—805年)7、8世纪,关中气候温暖湿润,年平均温度高于现代1c左右,年降水量高于现代。唐代后期即德宗贞元年间(785—805年)至北宋(即贞元年间之后的9世纪—11世纪),气候凉干。

    可以看出,长安的粮食供应与关中气候变化方面,存在着一定的正相关性,即西汉前期和唐前中期,关中比较温暖湿润。这些时期,长安的粮食供应,主要依赖关中。汉武帝以后,及唐德宗贞元以后,关中气候以冷干为特征。长安的粮食供应,则主要来自东南漕运。这个变化,除了前述的各种社会因素外,温度和降水的变化,是造成关中粮食生产能力不足、依赖东南漕运的自然条件因素。温度的降低,降水的减少,主要通过影响作物的生长期和土地的生产能力,来影响人类社会。而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各占多少比例,则比较难于确定。

    综上,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班固引用民歌“衣食京师亿万之口”作为信而有征的史料,来证明郑白渠是京师衣食之源,并不十分确切。汉唐长安粮食供应,关中大约只能提供二百万石左右,要依赖东南漕运三四百万石。而造成关中生产能力不足的社会因素和自然因素有多种:(1)长安纯消费人口的增加,如皇室及服务人口、京官京吏、京师驻军、参加选官和科举考试人员、商业和佛道等多种人口的增加。(2)关中农业生产力的不足,如为国家纳粮的耕地减少、关中水利田面积减少(如食封之家的增加、京官职分田公廨田赐田多在京城百里内外、佛道寺院的占有土地,以及建设占地的增加等)、关中为国家纳粮的农户减少等。(3)自然因素,则是前2世纪至6世纪(汉武帝以后至北周),9世纪—11世纪(唐德宗贞元至北宋前期),关中气候向冷干的转变。所以,民歌所说郑白渠“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的说法并不确切。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九)

    李晔忽然下意识冒出一句话来:“万一陇西王胜了怎么办?”

    “这……”孙偓沉吟片刻,缓缓道:“虽说这刀兵之事,自古难言必定。不过以眼下局势而言,微臣实难看出陇西郡王胜算何在。”他二人此时提及李曜,称爵位不称官位,是因为中书令这个右相,代表的是朝廷中枢,而陇西郡王则只是代表他个人。

    李晔听后,却仍是愁眉不展,摇头叹道:“可李存曜自归太原,八年来全无败绩,朕每每念及此事,便总是心中不安……爱卿既说他此番难有胜算,不如将道理说来,也好为朕解忧。”

    “陛下言重了,微臣遵旨。”既然李晔说了爱卿,他自然也要立刻转换称呼,这时候其实便已经从私下汇报变成君臣奏对的性质。

    孙偓略微沉吟,道:“微臣以为陇西郡王此番并无多大胜算,原因有三。其一,四面树敌,蒲兵虽强,双拳难敌四手。陛下请看,如今陇西郡王假父、晋王李克用接连失利,此番虽然打退朱温大军,却也大伤元气,一时怕是再难派兵出境,而陇西郡王要面对多少敌人?”

    他微微一顿,分析道:“在河北,朱温已经据有昭义、义昌二镇,更有魏博、成德、义武三镇为附庸,刘仁恭也是新败,怕也无力与朱温相抗,如此一来,陇西郡王便只能以区区河中一镇之地对抗几乎整个河北。在南方,杨行密本可算陇西郡王盟友,可此番杨行密浩荡出兵,却因变生肘腋不得不临时退回,而除了杨行密之外,眼下还有谁又敢去撩拨朱温这头大虫?在关中,陇西郡王本身便是自足未稳,虽有河东三大名将分坐三镇,但泾原只是臣服于其武力;鄜坊本是定难党项人的心头肉,如今被陇西郡王弄得朝不保夕,一旦局势稍变,党项岂有道理不趁机下手?而凤翔虽然已是冢中枯骨,可李茂贞手头的实力仍不算弱,凤翔又是为防备吐蕃而数次加固的雄城,陇西郡王欲要一口吃下,怕也得要有一副好牙口才行;王建既然已经出兵兴元,势必也要与陇西郡王在汉中交手一番,这王建新定蜀中,兵锋甚锐,一战之下,谁知道鹿死谁手?至于中原,那更不必说了,就算这两日有传言说青州王师范怕是要反了朱温,那也多半只是传言,退一步讲,就算王师范真反了,相比朱温雄踞中原的实力而言,又算得上什么?”

    孙偓微微露出笑容,安慰李晔道:“因此,陇西郡王此刻可谓四面着火,自顾不暇,陛下此时重掌神策,正是天赐良机,不容错失!”

    李晔微微放心,点头道:“从大势上看,着实如此……另有两点,却是什么?”

    孙偓道:“其次嘛,就是人心不齐,上下、盟友皆难通力合作。”

    李晔奇道:“此言何意?”

    孙偓解释道:“陛下不妨想想,此番晋王被朱温逼到何等境地?曾几何时,晋王兵雄天下,可这一次,朱温十万大军竟然杀至太原城下,晋王纵然保住太原,却也不敢纵兵追击!陛下啊陛下,这在前些年,谁敢逆料?而此番晋王情况如此险恶,陇西郡王居然安坐长安,未派一兵一卒相救,这其中难道就没什么猫腻?既然晋王与陇西郡王这对假父子自己便成了这副模样,那么他们手下的将领,又会是何等心思?难道还能像过去那样不分彼此?”

    李晔眼前一亮,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般。看来李存曜如今已有取代晋王或者至少是自立于太原之外的心思了……这般一来,他与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这关中三帅之间就必然多了一层隔阂,关中三帅心头肯定会有所不豫,毕竟李存曜入晋最晚,如今却地位最高,换了谁也会心中不喜,何况是这些武人?”

    孙偓笑了笑,仿佛智珠在握:“陛下所见极是,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武人,哪一个是肯服输的?当年陇西郡王还僻居代州,被两个兄长欺凌得差点身死之时,关中三帅便已是沙陀军中骁将,可如今陇西郡王不论是在地位、名声、财赋还是兵力上,都稳压他们一头,换了谁来,也难免心中不服。若陇西郡王甚至要将晋王取而代之,这三帅岂能不联合反对?再加上晋王手头仍有不小的实力,届时只要一个不好,就是同室操戈之局……况且,陇西郡王并无退路。”

    “哦?为何并无退路?”李晔问道。

    孙偓眉头一扬,反问道:“陇西郡王实力已然至此,纵然他不欲反,他使出来的这些将领、幕僚,难道就肯安于现状吗?一旦陇西郡王麾下这些人都因此次朱温强攻太原而自家大王一兵未出之事而生起野心,陇西郡王便是成了八臂哪吒,怕也强扭不得吧!”

    李晔眼中光芒直亮,眉开眼笑道:“是了,是了,他自己或许需要顾忌名声,可他手底下那些人,谁还顾得上这个?反正名声要坏,也是坏他家大王的,又不是他们自己,岂能不去怂恿?爱卿快说,第三点是什么?”

    孙偓捻须道:“这第三点,却是粮食。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陇西郡王此番要应对这么多敌手,而且是内忧外患,一旦开打,就算每战皆胜,这手头的粮食,怕也是不够的。”

    李晔忽然想起前些天李曜忽然回到长安,似乎就是处理粮食问题的,虽然这件事在朝中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晓,但李晔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忽然惊喜交加。

    他喜的是李曜特意从前线赶回长安处理粮食问题,可见在粮食上面,河中军的确颇为困难;惊的是李曜这人手段极多,他既然特意赶回,谁知道是不是已经解决了问题?当下忍不住将心中的忐忑说与孙偓知晓。

    孙偓哈哈一笑:“陛下大可放心,陇西郡王虽然智计百出,毕竟不是神仙手段,关中粮食总归就那么多,因与朱温为战,这漕运之路便又被堵塞,难道他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他忽然面色发冷,寒声阴阴地道:“除非……他让河中军与当年巢贼乱军一般,杀人烹之,以为军食!”

    李晔听了这话,也是立刻脸色一变,他毕竟还是大唐天子,心里还有点皇帝为万民之主的心态,当下惊道:“他……他该不会这么做吧?”他咽了口吐沫,涩声道:“好歹他如今也有一代儒宗的雅名,若是做出这种事,可就全毁了!……料来必不至此,料来必不至此。”

    孙偓居然自己也不信李曜会这么做,当下坦然点头:“微臣也以为不会,所以微臣才会断定,陇西郡王手中粮食必然不足!没有充足的粮草,却要应付里里外外八方强敌,纵然他是韩信再世、霸王重生,又能如何?”

    李晔这才放心下来,重重击掌,决然道:“好,既然如此,联络神策,收权中枢之事,朕就全赖爱卿了!”

    孙偓大礼跪地领旨:“臣,敢不效死!”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二十)

    军帐内,史建瑭抓起一杯刚刚烧热的马奶,一饮而尽。滚烫的汁液滑过他的咽喉,滚入他的食道,钻进了胃里。他张开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淡淡的白色气体从口腔散发到空气中。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火热的触觉刺激着他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充满活力,让他觉得自己身体完全在他掌控之中,举手之间便可阵斩敌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信步走出帐外。

    眼前是纵横交错的沟堑,一眼望不到边的营盘,还有密密麻麻的刀枪和迎风飘展的战旗。从围城到现在,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没有李茂贞气急败坏的来信,也没有来自长安、要求他退兵的“伪诏”,更不见守军欲意突围的迹象,整座凤翔城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座城市和他庇护下的人们似乎都在麻木地等待着那个终将到来的命运。这就像一只被大网网住的猎物,当它发现对抗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时候,不再哀号,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等待被吞噬的那一刻。

    之前,他已经按照郡王之意,让部将分兵攻打李茂贞治下的凤州、陇州、成州,而岐军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蒲军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三座城池。现在除了被巴蜀王建浑水摸鱼夺去的几个州县,李茂贞的地盘已经被他蹂躏得差不多了。让史建瑭诧异的是,这个人竟然既不出战也不投降,而是老老实实地把头缩进龟壳内,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龟缩不动。

    这种情况反而让史建瑭有些担心。他担心的倒不是李茂贞有什么诡计,这个人已经是一条死鱼,就算翻身也还是死鱼。他担心的更不是神策的异动乃至皇帝的安危,长安城中还有一大帮皇族子弟,就算李晔死了,大王也不愁找不到傀儡接替。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士兵。

    一支视战场为生命的军队最怕的就是消磨斗志,长此以往,他的士兵恐怕会失去战斗的热情。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对身边的牙兵道:“传令各营主将,到我帐内议事!”

    不多时,所有的将领都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他面前。史建瑭笑了笑:“各位辛苦了。自我军西征以来,已逾数月,如今即将入冬,天气转寒,士兵疲劳,我意暂时退兵回长安,诸位觉得如何?”

    这话不过欲擒故纵,在座将校也不是没人看得出来。他当然不想就这样退兵,只是激将之法而已。

    “大将军不可!”不出意料,史建瑭话音刚落,已经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郭崇韬、李巨川。这二人都是李曜的心腹,一是爱将,一是幕僚,而且地位均是相当不低。他二人几乎同时出来表示反对,史建瑭不得不立刻面露凝重之色。

    “大王身为右相,奉天子之命西征,天下侧目。如今李茂贞已成瓮中之鳖,大王虽另有要事不在军中,但对大将军必有交代,大将军却何故半途而废?”

    “李茂贞做缩头乌龟,坚守不出,长期围困,恐怕也不是办法……”史建瑭故作忧愁状。

    李巨川比李袭吉长于军略,但他如今在河中军中却还没有建立起军事幕僚的威信,此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看着史建瑭这样说,急忙上前一步,面色森然道:“大将军,某有一计。”

    “哦,先生果然了得,不知计将安出?”

    李巨川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大将军可以重金悬赏招募勇士,混入城中,散布消息,说我军粮草已尽,即将退兵,营中只留下伤残病患。李茂贞必然出兵来攻,那时可乘机将其聚而歼之!”

    史建瑭顿时对李巨川刮目相看,只是微微有些疑惑:“我军缺粮之事,若真这般散步,对军中士气……怕也有些不妙啊。”

    李巨川摇头道:“大王既回长安,粮食之事必能解决,我今次之计,便是将事就计。我军缺粮,李茂贞与神策久有勾结,必不能瞒他,但大王潜回长安处置此事,李茂贞却不能这么快便得知消息……这其间有一个时间差,正可以利用。至于我军,却是无妨。”

    史建瑭原本一直点头,听到最后,却不禁奇道:“为何便无妨了?”

    李巨川淡淡地道:“只要这中军大帐还是打的大王的王旗,军中士气便不可动摇。”

    史建瑭瞬间明白过来,仰头哈哈大笑:“此计甚妙!那么现实,这件事可就交给你了,速速悬赏招募勇士,以成大功!”

    “大将军但可放心!”李巨川微微一笑,拱手领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在哪里都适用。李巨川很快就找到一个叫刘进的士兵去完成他的计划。

    当天午后,刘进跟着一队蒲军骑兵绕城巡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刘进忽然一提马缰,冲出大队,狂奔至城门,大呼小叫,要求投诚。

    这个突如其来的降兵立刻被带到了李茂贞面前。刘进绘声绘色地向李茂贞描述了蒲军大营内的情况。焦头烂额的李茂贞听了,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发现了救命稻草。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的,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军营内驻扎的不过是滥竽充数的老弱伤兵,主力其实已经悄悄撤走。

    李茂贞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值得冒险一试。再困下去,他的部下马上就要断粮,不出战也是死,与其困死,不如搏命一试。

    入夜,凤翔城门大开,岐军蜂拥而出,向蒲军大营发动了进攻。岐军士兵们巴不得立即冲进敌军营帐,去抢夺那些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粮食。

    这些饥饿的岐军士兵们没有想到,那些静悄悄的军营内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渴望已久的大米和馒头,而是一场血腥的杀戮。

    突然爆发的战鼓声撕裂了寂静的深夜,整座凤翔城都被惊醒了。

    在城头密切关注着战况的李茂贞心头一沉。鼓声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上万士兵已经毫无悬念地掉进了史建瑭挖好的死亡陷阱。

    凤翔城内,许多熟睡中的人惊得几乎从床上滚落。他们睁开迷茫的双眼,无助而恐惧地看着窗外。几个月来一直度日如年的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突然爆发的战鼓声就像宣判自己死刑的轰鸣。冷汗像瀑布一样从他们的脸上滚落。

    而此时,凤翔城下早已山呼海啸,万马奔腾。无数披着重铠的战马从暗夜中奔涌而出,蒲军百营齐攻,声势惊天动地。

    岐军士兵惊得目瞪口呆,很多人瞬间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丢下武器,跪地投降。更多的人本能地转过身,向城门涌去。

    但这些可怜的士兵已经回不去了。一心要赶尽杀绝的史建瑭早已派出数百骑兵占领岐城重门,截断了岐军的归路。

    逃兵组成的庞大混乱的队伍就像海潮一样涌向城门,遇到打击后又立刻如退潮般掉头涌向军营。这股巨大的人潮在城门与军营之间来回卷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凶悍的蒲军骑兵吹着口哨,挥舞着军刀,猛扑过来,疯狂砍杀。那股混乱的人潮迸发出无数哭喊声,惊恐地散开了。很快,他们就淹没在敌军骑兵的铁蹄下。

    这场伏击战成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哀号声和喊杀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当天色转明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终生难忘的场景。

    密密麻麻的尸体布满了大地,填满了沟堑,在城门处更是堆起了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山。上万人在一夜之间葬身城下。

    李茂贞仰天痛哭,经此一战,他的精锐军队几乎全部赔光。除了坐以待毙,已经别无他法。

    从这一天开始,凤翔守军真正的噩梦开始了。战局已经进入史建瑭最擅长的节奏,他开始肆意地摧残、蹂躏对手的意志。

    每到夜晚,蒲军便擂动战鼓,遍吹号角。整个凤翔城被震得天翻地覆。城里的守军夜夜不得安眠,苦不堪言。

    史建瑭又派人把城外的所有野草、野菜全部割光。凤翔周围方圆十余里寸草不生。这样一来,凤翔守军再也不可能在城外找到任何食物,要不了多久,全城军民都将被饥饿击倒。

    危难关头,李茂贞的从弟李茂勋伸出了援手。其实也算不上援手,李茂勋在兴元被王建赶走,一路收拢残兵败将,拼凑了一支万余人的部队,居然意外地突破了蒲军的外围防线,进到城北十余里处。为了鼓励凤翔守军,李茂勋还煞有介事的让人在高岗上点起许多火堆,高调宣布救兵到来。

    李茂贞终于有了点盼头。见到城北的火堆,他也让人在城楼上点燃烽火,互相呼应。

    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总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让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如此遥远、飘渺和微弱。

    高岗上的火焰在史建瑭的眼眸里燃烧。敌人援兵到来的消息显然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悠然地转过身,叫过身边的部下。

    “你们看。”史建瑭指着那些火堆,语气轻松而不屑:“李茂勋长途来援,全军屯于城北高坡之上,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在我看来击败此等对手,易如反掌。李茂勋既然来此,可见兴元已在王建之手,但王建只是新取兴元,局势必然不能稳定,你们可通知三帅,率军连夜奔袭兴元,趁王建立足不稳,必获全胜。”

    说完这些,史建瑭转身负手,扬长而去,战局已尽在掌中。

    在李茂贞、李茂勋这样的对手面前,得到李曜面授机宜的史建瑭,其掌控战局和指挥作战的能力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尤其是事到如今,谈笑之间便足以让对手灰飞烟灭。

    信隼飞出之时,一支数量多达两万余蒲军精锐也出动了,他们置之城中凤翔军于不顾,如一道闪电,直取城北援军。

    此时的羽林军在史建瑭的调教之下已经成为一支战术素养和战斗纪律极高的军队,而河中军的素质一直比较稳定,其战斗力如何是李茂勋的残兵败将可比?

    蒲军一边围困凤翔,一边调集精锐欲意剿灭自己?转瞬之间,还在凤翔城外烧篝火的李茂勋已无路可退。

    消息传来,李茂勋惊得魂飞魄散,他深知蒲军之能,更是从心底里看见“陇西郡王李”的李曜大纛就心头发寒,根本不敢交锋,立即率军逃走。走到半路,无家可归的李茂勋终于开了窍,派人向“奉右相之命领兵前来追击”的右羽林大将军史建瑭投降。为了表示跟李茂贞撇清关系,还专门申明,从此改名李周彝。

    史建瑭则继续不愠不火地围困凤翔。此时已到入冬季节,天降大雪。凤翔城内存粮已尽,全城军民陷入到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

    城内的大街小巷,随地可见饿死和冻死的尸体。饥饿让人们丧失了理智,变成了魔鬼。许多暴民冲入民宅,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看到床上躺着的频死的人,他们就像饿狼一样疯狂地扑上去,用刀把那人身上的肉剐下吞食。凤翔街上,悄悄出现了贩卖人肉的黑市,价钱叫到每斤一百钱。至于狗肉,则价格更高,被炒到了每斤五百钱。

    这座被围困的城市,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了人吃人的地狱。

    面对即将活活饿死的绝望处境,很多人都想到了逃跑。不断有人趁着黑夜偷偷翻出城外,投奔蒲军。史建瑭得意之极,干脆让投降过来的朝廷官员穿着朝服到城下喊话:“要活命,投官军!吃饱饭,来城外!”

    没有几个人能抵抗这种赤裸裸的诱惑。渐渐地,单独和秘密的投降行为变成了大规模的叛逃。每天都有上百人潜出城去,投奔蒲军大营。李茂贞的一个义子李彦询也饿得实在受不了,索性率领自己一支上千人的军队全数投奔蒲军。

    李茂贞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凤翔城陷入末日般的疯狂,看着自己的势力土崩瓦解。

    史建瑭决定继续打击李茂贞的斗志。从投降过来的凤翔官吏口中得知李茂贞的困苦生活后,史建瑭下令每日派人进城,给李茂贞送食物。美其名曰李茂贞当年多少是于国有功,饿死总归不好,就算有罪,也得皇帝陛下才能处置,因此送的都是那些维持生存的必需品:食物、衣服、灯油等,而且分量极少,基本只够李茂贞自己一个人用。

    当然这些东西也只能给李茂贞一个人,李茂贞手底下的人只有看看的份。

    饥饿和寒冷成了最锐利的武器,蒲军没有发动一次进攻,但凤翔实际上已经解除了武装。只要史建瑭动一动手指头,这座城市就会轰然倒塌。

    李茂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发现,自己和史建瑭——不,应该说是李曜——的差距是全方位的。那个人有强大的实力,坚强的意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无法比拟的统帅能力和军事才能,自己这一世永远都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把皇帝控制在手里,这个天下就将任自己摆布,巨大的利益将滚滚而来。但实际上,从得罪河东的那一天起,无尽的梦魇就缠住了他。数年时间过去了,他的地盘丧失殆尽,秦岭以南的州县全都被浑水摸鱼的王建抢走,而岐山以西的地盘则统统落入李曜之手。他的军队,除了困在凤翔城中那奄奄一息的几万人,其他的都已作鸟兽散。他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被疯狂的欲望驱使,去抢夺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只会毁掉自己拥有的一切。

    既然如此,就都交出去吧。

    李茂贞望了望佛堂方向,心中一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佛家不也是这般说的吗?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二十一)

    却说青州方向,又是另一番情形。王师范自诩忠臣,此时豪言壮语早已喊出去了,但在具体行动上他还是很慎重。王师范知道,跟实力强大的朱温正面抗衡他必败无疑,这就需要一个非常规的计划,用非常规的手段来取胜。这个曾经的少年天才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胆识,以刘鄩献计的思路为基础,经过整整一个通宵的筹划,策划出了一个足以让后人惊叹的作战方案。

    王师范的惊人计划是:趁朱温率领的梁军主力还滞留在潼关、蒲州之际,挑选心腹将领,各带上一支别动队,伪装成小贩、商人或者使节,再把武器藏到小车上,分别前往汴、徐、兖、郓、齐、沂、孟、滑、陕、虢、华、河南、河中等十三个州府潜伏,然后约定时间,同一天发动暴动,一举颠覆朱温在中原的统治。

    如果能有人把王师范计划发动暴动的这些州府标记在地图上,会发现这一宏伟的暴动计划从山东到陕东,沿着黄河蜿蜒而上,几乎涵盖了黄河两岸的所有重要州府。

    假如这一宏大而复杂的计划能够成功,朱温在中原的统治将瞬间崩盘,而王师范也将成为古代战争史上最为不可思议,最让人叹为观止的突袭战的导演。

    可惜,在没有现代通讯、交通工具和伪装技术的情况下实施如此大面积、大规模的潜伏,还要在同一时间发动暴动,攻占对方重兵把守的军事要地,这实在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李曜有着当世最快的传讯手段,麾下各部有着最严格的执行手段,也不觉得自己能做成此事,何况王师范?

    朱温虽然已经率大军西去,但他对统治区的控制却依然严密。强烈的占有欲和对战争的深刻理解让朱温比其他任何藩镇统帅都更重视对占领区的控制。他控制的每个州府实行的都是战时的军事管制。各条交通要道上,梁军都设置了哨卡,对来往行人严密盘查。在城内,更是暗探密布,一旦发现异动,便会有大批士兵蜂拥而至。在这样的控制之下,要想把如此多的将士和武器偷运进城,无疑于天方夜谭。

    王师范派出的别动队一进入各州地界,便立即引起了梁军士兵的注意。那些藏在小车中的武器很快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没用多长时间,各支潜伏小组便纷纷落网,很多人甚至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在邻近州县遭到抓捕。

    而最致命的打击来自朱温的大本营汴州。为了协调各支别动小组的行动,王师范自作聪明,派出使者出使汴州,实际上是掩护这个潜伏行动的总协调人进入梁军的心脏。没想到留守汴州的裴迪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听说青州使者到来,裴迪隐隐觉得异样,立即将其召来细细盘问。

    王师范的总协调人显然没有经过专业的谍战训练,被裴迪一阵盘问便立马乱了方寸,竟然将青州的惊天阴谋和盘托出。

    裴迪当即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这个人供称属实,意味着要不了多久,从兖州直到河中,沿着黄河两岸,延绵上千里的梁军腹地将一夜之间遍燃烽火!

    这还得了!

    事态紧急,朱温现在还远在长安,等待他的指示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裴迪立即一路狂奔,找到留在汴州主事的步骑都指挥使朱友宁,报告这一惊人的情报。

    朱友宁也被青州的这一计划吓得脸色煞白。他立即禀报敬翔,差人连夜赶往长安急报朱温。同时通知各州守军加强戒备,自己则亲率精兵万人,连夜出发,一路向东巡查。

    得到消息的朱温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令正驻守河北,一边围攻蒲州、东升二城且负责监视李克用动向的葛从周率军南下,准备攻击青州。同时调遣自己身边的一部分军队先行东归,支援朱友宁。

    虽然局势看起来异常严重,但朱温并没有乱了方寸。他不能像个逃亡者一样匆匆忙忙离开长安。在这里,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相信,年轻有为的朱友宁足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实际上已经失败。他的计划不仅已全盘暴露,而且各支前往潜伏的人马几乎全都遭到抓捕。

    但比这个不可思议的暴动计划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一片失败之中,竟然有一个人取得了局部的成功。

    刘鄩,这个庞大计划的献策者,时任王师范的行军司马。当年正是他,斩杀了带头反叛的卢宏,为王师范重夺平卢大权立下大功。

    按照计划,刘鄩的任务是带领别动队夺取兖州,而他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山东一条葛”葛从周。但幸运的是,负责防守兖州的葛从周不久前正好接到命令,带兵北上驻防邢州,监视蠢蠢欲动的李克用。兖州城内的兵力其实非常空虚。

    刘鄩带领的“别动队”共有五百人。但他清楚,这么多陌生人同时出现在兖州城外肯定会引起守军的注意。于是他先派出两个人,假扮成油贩,进城侦察守军布防情况。这两个侦察兵经过一番苦苦探查,终于为别动队找到了一条可靠的攻击路线:从城外的排水沟潜入内城。

    这天深夜,刘鄩带领五百死士从排水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兖州城。兖州城头的守军很快就被干掉,接着刘鄩又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州府和军衙。黑夜之中,梁军士兵根本不知道到底攻进来多少敌军,惊慌之下纷纷投降。

    到第二天天亮,刘鄩已经控制了整个兖州城。那些早起的居民们还浑然不知,一夜之间,兖州城已换了主人。

    刘鄩的胆大心细,再加上一点点好运气,竟然让他完成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消息传来,正率军匆匆赶回兖州的葛从周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的老母亲、妻子儿女都住在兖州城中,现在全成了青州人的俘虏。

    朱温闻讯,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准备立即起兵东返。但在返回之前,他还要完成几件大事,为自己在长安布下后手。

    历史上,他首先借皇帝之手下诏,任命自己的儿子朱友裕为镇国军节度使,驻守华州(今陕西华县),这样就看住了长安的西大门,扼住了关中咽喉。

    接着,他又奏报皇帝,要求留下步骑一万人,进驻原左右神策军营房,拱卫皇宫,由自己侄儿朱友伦指挥。同时推荐自己的部将张廷范为宫苑使,管理御花园;王殷为皇城使,管理皇城;蒋玄晖为充街使,管理长安街道。这样一来,皇宫内外,长安城中,各个要点,全都被朱温的手下把持。

    但眼下的情况与历史上原有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一)

    甲午年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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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的情况和历史上原有的情况,的确是大不相同。

    在原先的历史上,长安被朱温占领,大唐天子李晔本人也因李茂贞无力抵抗而陷入朱温之手。那时的李晔明明知道朱温的用意,但自己已经是人家手中的傀儡,再怎么洞悉朱温的伎俩也是白搭。因此李晔只能装傻,笑呵呵地将朱温的一切要求一一应允。不仅如此,李晔还在迎喜楼大摆筵席,为朱温饯行。

    而把留在长安的棋子都布好之后,朱温终于气定神闲地起兵东返。他很有自信,将用汴军这只铁拳把那个胆大包天的王师范砸个稀巴烂。

    那个时空中,此时的朱温应该率军走在返回汴州的官道上。单调密集的马蹄声让人昏昏欲睡,他却一直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中。

    临行时的那一幕不停地浮现在眼前。皇帝先在寿春殿为他设下盛大的酒宴饯行,临走时,又在迎喜楼再次设宴相送。当他登马率军而出之时,皇帝登上高台,挥泪送别,文武百官在京城东郊的长乐驿列队恭送,全城百姓拥挤在街道两侧,用崇拜的目光注视这位传奇人物缓缓出城。这一切,都让他无比陶醉。

    自从救出皇帝,成功接管长安之后,他的威望和名声已经达到了一个他从未奢望过的高峰。不管是曾经的死对头李克用,还是让他吃过大亏的杨行密,都远远无法与他相比。

    荡平诸藩,解救皇帝,杀尽宦官,重组朝堂,纵观唐王朝建立三百年来,朝中诸臣,无一人有他今日成就。

    他洋洋自得地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长安郊外的空气。春意弥漫的气息中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他当然很清楚,那些隆重的仪式,泪水与恭敬,都是半真半假的游戏。在那片融洽平和中其实暗潮涌动,杀机四伏。不过那不要紧,总有一天,所有的都会得到清算。那时候,天下将彻底臣服在我朱温膝下。

    他这样想着,那双冰冷的眼里杀意正浓。

    而在这个时空,此时的朱温虽然同样在眼中集聚了无穷杀意,但这杀意却有十之七八是对背后函谷关方向而生。

    他恨的是函谷关方向的那个人,那个年仅二十多岁便已经得封郡王,更全面掌握朝政的右相李存曜!这个被当今士林誉为“一代儒宗”,却又被天下诸侯、名将畏如蛇蝎的“国朝军神”,已经取代其假父李克用,成了自己的头号劲敌!

    在悄然领兵星夜撤离函谷关下之后,朱温仰望星空,慨然长叹:“唐祚将尽,为何却生此子续之?”

    他自然不知,在那个时空里,没有李曜存在,唐祚的确将尽,而此时此刻,却还难说!

    李振远远看见朱温勒马独立道旁,状似仰天一叹的模样,也轻叹一声,轻勒马腹,上前劝道:“大王,数年前李鸦儿横扫天下,也未能将大王您如何,如今您已雄霸中原,还怕不能击败李存曜小儿吗?天子虽好,却是烫手山芋,一个不好,就引天下敌意,若无定鼎天下之力,岂能轻取?如今李存曜与李克用之间已有子强父弱之相,只须稍事策略,便可能使其兵戎相对,届时大王再取长安,奉天子以令诸侯,岂非更显天命所归?……如今还是先安内、再攘外,方为上策,请大王三思。”

    朱温就是朱温,当断则断,听得李振一席话,眼中厉色一闪,猛然转头,再不看函谷关一眼,决然道:“兴绪所言极是,孤王雄踞中原,根基深厚,岂是李存曜可比?至于李克用,已是苍鹰断翅,再难复起,孤王何惧之有!今日回师,戡乱青州,来日万事俱备,再战关中河东,又有何难!走,咱们这便去瞧瞧,王师范小儿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捋孤王的虎须!……驾!”

    李振松了口气,露出微笑,策马跟上。

    同一时刻,函谷关中李曜扶剑立起,扬眉问面前的斥候:“朱温大军拔营东归之事,可曾查探清楚,确定不是诱敌之计吗?”

    那斥候面对李曜无意识之间爆发的威压,竟然还能镇定,抱拳道:“大王,汴军前军为锥形阵,后军外置玄襄阵、内布圆阵,且全军走得匆忙,前、后、中军距离拉得太大,中军原本布置数千阵,后来竟走成了一字长蛇阵……按照军事学院所授《侦察兵要义》之课的说法,纵然朱温本有诱敌深入之想,可此时我军若然以精锐骑兵奔袭,截其中军,他也只能白白葬送中军、后军足足七八万人,故我等斥候营将校皆以为朱温今夜是临时决定撤军东归,而非诱敌出击,请大王明断。”

    李曜不意这斥候竟分析得如此清楚,也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却见此人年方二十余许,约莫和自己年纪差不多,长相虽无什么特点(其实这也是斥候兵本身就需要的),不过目含坚毅,想来对自己的判断颇有把握。

    李曜目光柔和下来,点点头,问:“好,你说得很好,你是在哪一军的斥候营轮值,现居何职,叫什么名字?”他此时才看清,这人看穿戴,倒也并非草头小兵,竟已是旅帅。按照斥候营规划,正是这支斥候营的“一把手”。

    那斥候旅帅不卑不亢,抱拳道:“末将折嗣冲,现为靖远左军扬武都、甲团丙旅旅帅。”

    “折嗣冲?”李曜诧异起来,问:“府谷折嗣伦折大郎与我有旧,你二人名字相近,不知可有亲缘?”

    折嗣冲露出笑容,答道:“承蒙大王挂念,折大郎正是末将族兄。”

    李曜恍然大悟,笑着嘉奖道:“原来是折家族人,难怪有此见识……”

    谁料折嗣冲却摇头道:“大王此言,末将实不敢当,实则此番分析,若在一年之前,末将定难做出,这些分析之法,非我折家所授,却是在军事学院学来的。实不相瞒,原先得知要去军事学院,末将还不服气,如今才知大王高瞻远瞩,实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仰望。”

    李曜笑道:“你今日探得如此重要情报,此战一毕,少不得超迁几转……不过孤王治军之严,你等俱知,你虽是孤王旧友族弟,孤王也不会刻意提拔,但是孤王希望在一两年之内,你便能入我军帐议事。”

    折嗣冲热血上涌,猛一抱拳:“末将必不使大王失望!”然后下意识问道:“那眼下我军可要追击截杀汴军?”

    李曜哈哈一笑,看了旁边的张训一眼,轻轻摇头:“不,不追朱温,放他去收拾王师范。”

    折嗣冲愕然道:“为何?现在截杀朱温,正是好时机。”

    “军事是为政治服务的。”李曜说了这么一句折嗣冲不能理解的话,然后悠悠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出兵假意追杀一番,一直杀到陕州城下,然后转水路过黄河,堵死那些围困河中的汴军。”

第214章 秦王之尊(二)

    当朱温的大军缓缓东返之时,朱友宁已经与青州兵展开了激战。

    得知兖州得手,王师范立即引军大举围攻齐州(治今山东济南),企图扩大战果。率军一路东巡的朱友宁立即挥师援救,猛攻围城的青州兵。青州军的背后突然遭到袭击,顿时乱作一团。朱友宁亲率骑兵冲杀,大破敌军,斩首数千级。王师范狼狈逃回青州,他的攻势才刚刚开始,就遭到了当头一棒。

    而侥幸偷袭兖州成功的刘鄩则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梁军的重重包围。兖州城外,到处都是愤怒的梁军士兵。葛从周几乎是一路狂奔从河北到达兖州城下,把这座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葛从周从河北走得太快导致了留在后面的汴军撤军不及被李曜跨河堵截,最终全军覆没,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在朱温的高压之下消弭于无形,只剩下兖州一座孤城,孤悬在梁军的汪洋大海中。

    虽然事已至此,王师范还是不想放弃兖州这座已经到手的城市。为了帮助刘鄩尽可能坚守下去,他又派出自己的弟弟王师鲁,率部进行支援。

    王师鲁带着几千人急急忙忙赶往兖州,这支可怜的援军在半路与朱友宁的大军猝然相遇。在梁军猛烈而有效地进攻下,青州兵死伤殆尽,援救兖州顿成泡影。

    朱友宁得手之后,乘势进军,直捣王师范的老巢青州。

    现在王师范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了。葛从周、朱友宁,再加上正在半路的朱温,正向他蜂拥而来的梁军不下二十万。

    惊慌失措的王师范急忙派人赶往淮南,向杨行密求救。

    对于对抗朱温,杨行密还是颇为积极的,他当即派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之一王茂章率步骑兵七千人赶往青州,同时派兵进攻宿州(今安徽宿县),企图牵制梁军向东部的调动。

    然而对于淮南,朱温却是早有警惕,得知杨行密攻击宿州,他立即命大将康怀英领兵救援。自己则继续在汴州一带聚集兵马,缓缓向东推进。

    身经百战的朱温,面对再复杂的局面,他觉得现在都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从容应对——除了牢牢控制长安的那个年轻人还让他有些难以托底之外。

    此时,集结在他周围的已有宣武(治今河南开封)、宣义(治今河南滑县)、天平(治今山东东平西北)、护国(治今山西永济)四镇及魏博军,去掉西征损失,总数仍不下十二万人之多。

    看起来,王师范已经在劫难逃。

    朱友宁开始围攻青州的外围据点博昌(今山东博兴),攻占了这里,他就可以一马平川,毫无阻碍扫荡王师范的大本营青州、淄州。野心勃勃的朱友宁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在朱温亲自到来之前攻陷青州,荡平敌军,为自己光彩夺目的军事生涯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气急败坏的王师范派出监军前往博昌,下令死守。守城军士凡有逃回者,一律格杀勿论。

    年轻气盛的主帅和背水一战的对手,这将注定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朱温和他那支越来越庞大的军队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在中原腹地,以异乎寻常的超然姿态一路向东。这是他饮恨函谷关下之后难得的炫耀武力的机会,也是巡查自己地盘的机会。这么多年了,他靠一场又一场的血战夺来的土地,却一直没有时间能够好好地看看。

    他满怀感慨地走过一座座村镇,一片片田野,跨过一条条溪水和河流。邻近的老百姓纷纷放下手中的锄镐,跑到官道旁兴高采烈地围观十数万大军过境的盛况。

    行军变成了盛装游行,朱温和他的军队陷入到潮水般的欢呼和围观中。

    怪不得当年秦始皇要五次巡视天下,就算死也要死在巡游的路上。此时此刻的朱温在心中暗暗想道。

    一步步踏过被自己征服的土地,确实是一种巨大的满足。

    前方卷起一股尘土,数匹快马疾驰而来。来者见到朱温帅旗,翻身下马,几步抢到朱温马前跪下,呈上一封密信。

    这是朱友宁从前方发回的战报。

    朱温满面含笑地展开来信。之前他已经得知朱友宁在齐州、兖州连败青州军,这会是好侄儿送来的第三份捷报么?

    读着来信,朱温的笑容凝固了。显然,朱友宁在博昌遇到了麻烦。博昌之战已经进行了一月有余,梁军却未能再进半步。

    “刘捍何在?”朱温猛然大喝道。

    他身后一员将领颤抖了一下,急忙催马上前,听候军令。

    “你即刻赶往博昌,替我监军!告诉朱友宁,我到之时若还不能攻下博昌,我有他好看!”

    “是!”刘捍大声应道。随后再不敢耽误,挥鞭策马,疾驰而去。

    刘捍此人思维敏捷,又长得仪表堂堂。当年梁兵围攻定州,刘捍以一骑入慰城中,招降守将王处直。此人定力够强,思维够快,正当大用,朱温自然要着力培养,不然军中将领青黄不接的话,可也是个大患。

    让他去前线督战,可谓正当其用。

    素以威严著称的刘捍带着朱温的狠话来到朱友宁面前,确实把这位年轻的将军吓得不轻。

    朱温的军令如山,这是人人都知晓的。如果真的攻不下博昌,到时候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朱友宁急了,他决定拿出狠招来。

    兖州、郓州一带的老百姓都被迅速发动起来。十余万壮丁在各地官吏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阵前。

    这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很快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他们牵着牛驴,背着箩筐,在士兵们的呵斥和恐吓中向城南涌去。

    按照朱友宁的命令,他们要在城南用土石修筑起一座高山,那样,梁军的攻城火力将毫无阻拦地对着守军倾泻。

    守城士兵很快注意到了这群向城南涌来的人潮。猛烈的射击开始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在箭雨中哀号着,扭曲着,抽搐着。但更多的人踏着尸体涌了上来。他们别无选择,要么冲破箭雨,卸下身上的土石,要么被监工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杀死。

    这场攻城战变成了十万老百姓与守军的悲壮对决。鲜血染红了苍茫的大地,生命在此时变成了上天给人们开的黑色玩笑。这些人的生命不是用来享受这个世界,他们成了军阀们互相厮杀的工具。

    这座用鲜血和肉体搭成的土山终于完工了。这座黑压压的高山就像一只吸尽了人血的恶魔,居高临下地恶狠狠俯瞰着那座小小的城池。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三)

    在朱友宁的严令之下,这座用鲜血和肉体搭成的土山终于完工了。这座黑压压的高山就像一只吸饱了人血的恶魔,居高临下,狰狞着俯瞰那座小小的城池。

    守城的士兵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这座城是肯定守不住了。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军队,而是一群没有规则、没有人性的疯子。

    但这场恐怖的活剧在此时才刚刚达到高-潮。随着汴军中一声令下,所有守城士兵看到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些刚刚用生命完成了攻城土山的老百姓们竟然被驱赶着,向博昌城涌了过来。士兵们惊呆了,面对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压压的人潮,他们甚至忘记了射击,许多士兵拿着弓箭怔怔发愣,不知所措。

    近十万无辜百姓,就这样在守军的众目睽睽之下被赶进了博昌城下的壕沟,然后被全部活埋。那条巨大的壕沟转瞬之间被十万血肉之躯填平了。

    在这些悲惨的百姓,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肯定感受到了人世间最深的邪恶。或许,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当朱温马踏中原,享受着他的子民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的时候,那些激动的百姓们肯定不会想到,就在数百里外的那座不知名的城市,这个统治者的军队正在制造着这样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

    而博昌城下,就在守军们震惊得几乎窒息的时候,惊天动地的战鼓响起,从土山上射来无数的利箭,砸来无数的巨石。

    汴军的总攻,终于发动了。

    如狼似虎的汴军士兵睁着血红的眼睛,举着雪亮的战刀,像疯子一样踏过尸体填平的壕沟,扑向了这座小城。

    博昌守军的意志,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朱友宁终于进入了这座抵抗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小城。他决定向青州人展示他的铁血手腕,彻底摧毁抵抗者们的意志。

    他下令屠城,将这座城里所有的军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杀!

    鲜血浸透了整个博昌城,被杀者的尸体被抛进了城外的小河,江水为之变色,清河为之不流。

    两百多年前,著名诗人骆宾王曾经为他深深眷念的博昌父老写下了文采飞扬,情深切切的《与博昌父老书》:“风月虚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迩人遐。”

    如果他的在天之灵目睹这场人间惨剧,不知道这位视博昌为第二故乡的多愁善感的诗人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朱友宁的暴行震惊了整个青州。青州军民无不人心惶惶,如末日来临。

    凶悍的汴军乘势攻下淄州,大军进抵青州城下。

    连战连捷的朱友宁如今信心爆棚,他判断青州军已成瓮中之鳖。于是索性分兵三路,一路围攻青州,一路进攻莱州(今山东掖县),而自己则亲率一支兵马直扑登州(治今山东蓬莱)。

    但让朱友宁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认为王师范已濒临崩溃的时候,淮南军竟然赶到了登州战场。领军的将领正是淮南大将王茂章。

    当然,对朱友宁这头初生牛犊来说,王茂章这个名字跟其他被击败的青州将领并没有什么不同。朱友宁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兵向登州发动攻击。

    但对王师范来说,淮南军的及时赶到就像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特别是听说带兵的将领是王茂章,更让他分外欣喜。王师范早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头,王茂章早已以勇武多智闻名于淮南,深得杨行密器重。既是此人带兵来援,对付一个朱友宁想来不在话下。

    一度绝望的王师范又点燃了与汴军一决雌雄的信心。

    王师范亲率登、莱二州军队与王茂章部会师,随即在登州外围的石楼布防,分别以登州军、莱州军布下两道防线,淮南部队则作为奇兵,潜伏于山后。

    夜幕降临,汴军的进攻开始了。心高气傲的朱友宁根本没把敌军的防线放在眼里,一马当先,亲自领兵攻击。

    汴军大胜而来,加之主将亲自上阵,士气极为高昂,转眼间,登州军的防线已摇摇欲坠。

    王师范脸色煞白,他策马狂奔到王茂章处,疾道:“王将军,形势危急,为何还不出兵?”

    王茂章瞟了他一眼,只专注地看着前方战事,一言不发。

    王师范大急,只好又奔往第二道防线查看动静。人还没到,只听见一阵大哗,前方的败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登州军防线已然溃败。

    退无可退的王师范一咬牙,拔刀上前,厉声喝道:“再有败退者,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话音未落,汴军已蜂拥而至。

    王师范领着莱州军与汴军陷入了血战。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双方仍在激战,自知无路可逃的莱州士兵在王师范带领下拼死不退。

    山后忽然鼓角齐鸣,一员大将威风凛凛,挺枪而出,他的身后是不计其数挥舞着战刀的骑兵。王茂章终于在最后一刻发动了反攻!

    血战了一夜的汴军士兵即使是铁打的汉子,此时已是精疲力尽,强弩之末。淮南军大队骑兵卷地而来,汴军顿时大乱。

    “谁敢如此嚣张,与我纳命来!”一声厉喝冲破了战鼓的轰鸣和密集的马蹄,如同一匹饿狼在苍茫原野间孤独地嚎叫。

    所有人都惊呆了,能有这样的声势,不是朱友宁是谁?

    还没等双方士兵回过神来,一员铁甲长刀的大将已冲上土山,卷着凌厉的杀气,从天地间呼啸而来。

    那人,那马,那柄长刀,杀气腾腾,从高岗上呼啸而来。

    就在此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那匹疾奔的战马突然一声悲鸣,前蹄跪地,翻倒在地。那员大将猝不及防,从马上腾空而起,扑倒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

    一个叫张土枭的青州将领首先回过神来,跃马而上,手起刀落,一股血雾喷出,那员大将人头落地。张土枭举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立刻变得欣喜若狂,厉声高喝道:“朱友宁已被某阵斩!朱友宁被某阵斩!”

    主将被杀的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彻底轰垮了汴军。汴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溃败下来。王茂章、王师范合兵一处,拼命追杀。从登州到米河(今山东益都东),数十里的路上,到处都是滚滚人流和刀光剑影。

    这一战,朱友宁带领的汴军被俘斩以万计,其中从河北赶来助拳的魏博军最为悲惨,这支以战力强悍著称的军队在进攻时被推到了最前面,溃败时落到最后,被追上来的青州军包了饺子,遭到全歼。

    一匹快马从登州郊外向西疾驰而去。朱友宁战死,汴军在登州城下大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中原。

    那支正在中原腹地缓缓前行的铁甲洪流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突然加快了速度,迅速向东而去。

    而此时,还有无数支军队正飞快地向这股巨大的洪流汇集而来。朱温正在集结自六路围攻河东以来规模最大的军队。

    等朱温到达徐州,身边已经聚集了整整二十万大军。这足以让每一个割据势力都胆战心惊。要知道,此番朱温欲入关中,叩关函谷之时,当面之军也不过十万,纵然加上北线进攻河中二城的汴军,也不过十五六万之数。

    根基之地,不容有失;后院之火,不得不扑!

    枪阵如林,战旗蔽日,强大的军队逼视天地。但此时朱温的心里却像浇下了一盆滚烫的开水,难以平静。

    朱友宁是二哥朱存的长子,对他,朱温一直视同亲生儿子,想不到如今却在风华正茂之时命丧登州。当年在广州城下,自己在大雨中抱着二哥尸体痛哭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心底。现在,这块旧伤疤又被人生生揭开,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敬翔之前曾多次提醒过他,注意青州的王师范。但他相信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的王师范不敢主动跟他叫板。没想到,这个一向看似低调老实的青州人竟然趁他西征之际,在背后策划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计划。兖州被夺,连爱侄朱友宁也惨遭横死。王师范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要用让王师范想也不敢想的强大力量把他撕个粉碎!必须如此!

    二十万汴军在朱温的率领下,日夜兼程,一路向东。连原本担心被李曜乘虚直入洛阳、汴州一线的心思,也被怒火烧光,再也顾不得了!

    青州一带顿时乌云压顶,杀意盈天!

第214章 秦王之尊(四)

    青州一带,在朱温大军挟怒逼近之下,早已是乌云压顶,杀意盈天。而此时,兖州城下,他麾下的头号大将葛从周,却正被稳坐城头的刘鄩气得急火攻心。

    一想到自己全家老小都落在刘鄩手里生死未卜,葛从周就急得眼睛发红。他从军这么多年,杀敌斩将无数,鲜有败绩,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连家底都被人一锅端了。

    急于夺回兖州的葛从周指挥全军猛攻城池。刘鄩夺城时只有五百人,但他入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很快就消除了他们的戒备心理。随后,他很快就把城中的老百姓武装起来,一起守城。

    兖州一向是军事重镇,城防坚固,再加上刘鄩指挥得法,任凭汴军如何进攻,一时间竟是岿然不动!

    葛从周钢牙咬断,可面对这般对手却也无法可想,只好命令邻近州县,把各种重型攻城武器运抵兖州城下,准备强攻。

    看着不断抵达城下的攻城器械,刘鄩心里也终于打起鼓来。葛从周救家人心切,肯定会不惜代价地强攻,这样下去,兖州堪忧。

    刘鄩出身名门,父亲刘融做过朝廷的工部尚书。他从小就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年少立志,酷爱读书,这让他有一种那个时代罕见的儒将风骨。

    智取兖州之后,刘鄩得知汴军名将葛从周的家小就在城中,立即下令军士不得进入葛府。随即自己亲自登门,拜见葛从周的老母亲。刘鄩的气质和风度很快就让葛从周的母亲感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武夫,对他刮目相看。

    更难得的是,刘鄩不管有多忙,都坚持每天早上到葛府向老人问安,派人照顾起居,待之如亲生母亲,对葛从周的妻子儿女也是优待有加。葛从周的亲属有不少都在兖州任职,对这些人刘鄩也一律保持原职,待遇不变。

    虽然夺取兖州的手段有点不正大光明,但刘鄩很快就以他的个人魅力征服了葛从周的家人和全城军民。

    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刘鄩的仁义宽厚就像一颗稀有的宝石,在暗夜里熠熠发光,又如一涓清泉,流进人心。

    现在,刘鄩决定稳住葛从周的心。

    在刘鄩的请求下,葛从周的母亲乘着小轿,登上了城楼。望着城下正面红耳赤大声指挥士兵攻城的儿子,老人沉声喊道:“我儿听好!刘将军待我,不下于你。全家老小都托刘将军厚待,衣食无忧。你与刘将军刀兵相见是因为各为其主,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葛从周愕然转头,目瞪口呆。他匹马奔到城下,仰头望着自己的母亲,看了好久好久。确定母亲没有受到胁迫之后,葛从周翻身下马,对着自己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等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被刘鄩的情感攻势击中泪点的葛从周顿时变了个人。汴军再也不强攻城池,而是转为围城。

    双方都在等待一个台阶下,等待青州战局的明朗。

    朱温的二十万大军经徐州、沂州,于是年七月进抵临朐,随即命大将杨师厚率精兵为前部奔袭青州。

    杨师厚号称刀箭双绝,乃是罕见的勇将。年轻时曾在时任东南面副招讨使李罕之手下从军。李罕之这个人自负残暴,却不识人,杨师厚很憋闷地当了好多年小兵始终不得升迁。有一次李克用向李罕之要兵,李罕之随意挑选了一百多个士兵送过去充数,却不想这里面竟然就有杨师厚。

    李罕之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兵里面,这个叫杨师厚的人将成为威震天下的名将。

    不久,杨师厚转投朱温。在识人用人方面颇有独到之处的朱温一眼就看中了他,很快对他委以重任,升他为曹州刺史。

    此时,在惊慌失措的青州军面前,杨师厚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军事才能。从临朐到青州城外,王师范的部队一路溃败,毫无抵挡之力。

    青州城外,他遇到了那个叫王茂章的淮南将领。

    听说王茂章领兵迎击,朱温急忙带着亲兵卫队疾奔而来。

    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击败了朱友宁的淮南名将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朱温带着卫队冲上了青州城外的高坡,在那里,巨大的战场一览无余。

    他抬眼望去,看到了自己的军队。战旗猎猎,刀枪如云,他们正缓缓向前,以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向对手逼近。

    在这样强大的铁流面前,任何对手都不会有生存的希望。

    朱温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偏过头,用很同情的目光看着杨师厚的对手。此时他似乎想到,在将来若有一日,以这样的军势军威与那真正的长安之主李存曜对阵时,那传说中的一步三计却要从何生出!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毫无意义!朱温猛一握拳,暗下决心:既然斗智我不如你,那我就斗力,终有一日,我将以堂堂正正的巨大实力把你击败,把你摧毁!

    那支军队数量明显少了很多,在强大的汴军面前显得寒酸而渺小。一个人身披铁甲,手提长槊,孤独地立在阵前。

    那一定就是王茂章。

    朱温冷冷一笑。他倒要看看,这个号称淮南名将的人怎么应付兵力在他数倍以上的杨师厚。

    战鼓擂响,汴军以宽大的方阵滚滚向前,巨大的气势似乎瞬间就可以将敌军吞没。

    但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淮南名将竟然在此时掉转了马头,带着自己的士兵狼狈而逃,一溜烟儿躲进了营垒之中。

    “哈哈哈!此人也不过如此!”朱温哈哈大笑,可嘴角边露出的,却是说不出的冷厉和狰狞。在他看来,或许要不了多久,杨师厚就会踏平敌军营垒,给淮南人好好地上一课。

    汴军很快聚集到敌军营前。杨师厚并不急于强攻,他让大军保持战斗队形围住敌营,随后派人骂阵。

    朱温微微点了点头。杨师厚并未轻敌,相反还很聪明,这是逼敌出战,欲以优势兵力围而歼之,这显然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面对汴军的挑衅和谩骂,淮南军营中没有半点动静。朱温也等得有些焦躁,索性下马,坐在岗上,呆呆地看着敌军营寨。

    汴军士兵们显然都有些疲惫了,很多人坐到了地上,更多人在交头接耳,闲聊起来。不知不觉中,汴军阵型已渐渐松散。

    朱温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发现敌军营中出现了异动,许多士兵正在跑动,显然王茂章正在调动兵力。

    “不好!”朱温脱口而出。他站得高看得远,已然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此时汴军阵型松动,士兵松懈,敌军一旦发动突袭,必吃大亏。

    但他已经来不及派人提醒杨师厚了。王茂章和他的军队已经涌出了军营,如同天边突然出现的乌云一般,瞬间布满了整个原野。

    猝不及防的汴军大乱。在淮南人的猛攻之下,最前面的汴军方阵迅速崩溃瓦解。

    朱温死死地盯着王茂章。这个人此刻正手舞长槊,直入阵中,纵横驰骋,丝毫不把数万汴军放在眼里。

    又一个方阵被王茂章击溃。狼狈而逃的败军越来越多。杨师厚毕竟也是打硬战的高手,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立即重整军势,利用兵力优势,开始发动反击。

    战局稍变,王茂章已然察觉,立即率军急退,在杨师厚的反攻中全身而退。

    “猛如虎,狡如狐!”朱温恨恨地骂道。但骂归骂,心里却不由对那个人产生了一丝敬佩。进则疾如风雨,守则不动如山,审时度势,能攻能退,确实是大将之才啊。

    朱温骑上马,好奇地向淮南营中望去,他很想知道王茂章接下来又会上演哪一出。

    “哈哈!这个贼将!”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又好气又好笑。王茂章竟然正与众将席地而坐,在营门之内举杯畅饮!仿佛门外那数万汴军就是他的桌上菜肴,等待他随时猎取。

    过了不久,一股铁流又突然从营门后涌出,疾风暴雨般对着汴军士兵大砍大杀。尽兴之后,王茂章和他的敢死队们又像上一次一样,迅速全身而退。汴军无计可施。

    接下来,这一幕不断地重演。从清晨直到黄昏,杨师厚和他的士兵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天色渐暗,损失惨重的汴军只好心有不甘地撤军回营。

    旁观了一天好戏的朱温驱马而回,他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军队受尽摧残而愤怒沮丧,他的内心反而充满了狂喜。

    “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朱温在心中激动地叫喊着。

    是夜,杨师厚紧急召见众将开会,讨论明日当如何应战。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在朱温面前表现的机会,可不愿意让王茂章搅局,毁了自己的前程。

    汴军将领们激烈争论,一夜未眠。当天色渐明时,侦察兵冲了进来,向争得面红耳赤的大将们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夜之间,王茂章和他的淮南军已撤得一干二净!

    杨师厚楞了老半晌,然后他终于明白了王茂章的算盘:随着汴军后续部队的抵达,兵微将寡的王茂章自知无法取胜,于是主动撤退。他们显然不会傻乎乎地硬抗下去,为死路一条的王师范陪葬。

    杨师厚欲哭无泪,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场对战,他完败于王茂章。

    青州战役中,被戏耍的不只是杨师厚。在兖州,葛从周也被刘鄩摆了一道。

    随着持续的围城,兖州逐渐陷入外无援兵,内缺粮草的困境。城内守军开始三三两两出逃。到后来,副将王彦温公然带领一批士卒打开城门叛逃,更多的士兵乘机一哄而出。眼看兖州守军的士气就要彻底崩溃。

    得知消息,刘鄩眼珠一转,即命一贴身亲随拿着令旗,骑上快马,追上王彦温不停大叫道:“请王副将少带些人出城!不是刘将军原先指定的人就不要带去了!”这一叫,连前来迎接的汴军士兵也听了个真切。

    这边刘鄩又派人巡城宣称:“凡是原先刘将军选定的,可以跟着副将出城。哪个敢擅自出城的,格杀勿论!”众人一听哗然,心道:原来王彦温带人叛逃是依了刘鄩命令出去当细作的?

    葛从周此时也是有些心浮气躁,听了这一出之后,居然也没多想,马上命令军士把王彦温一干人绑了,送到兖州城下处斩。

    刘鄩略施妙计,便稳住了城内军心。

    刘鄩与王茂章,在这场王牌与王牌的对决中完胜葛从周、杨师厚。

    不过,连刘鄩自己也清楚,这些局部的小胜都无法阻止强大的朱温把青州彻底碾碎。

    该来的,总归会来。

    随着汴军主力的陆续抵达,青州军被分割到兖州、莱州、青州等几个分散的据点,已成坐以待毙之势。

    朱温完成了自己的战役部署,放心地回汴州去了。在青州,他留下了杨师厚。兖州,自有葛从周。这两员大将足以独当一面。而汴州方面,他必须回去防备他现在的第一大敌:李存曜!

    在他看来,现在淮南军已知难而退,王师范的束手就擒就只是时间问题。而此前收到消息,李存曜已经领兵渡河北上救援河中,河中那几万兵马,失了南线大军掩护,又失了葛从周后军支援,面对李存曜这新晋的“军神”,恐怕是插翅也难飞了。

    朱温虽然心疼,却不得不防备李存曜歼灭河中汴军之后的动向。

    李存曜用兵一贯虚实难料,如今连他到底领兵几何,汴军中都还争论不休,朱温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李存曜主力不在凤翔,而在函谷、河中两处之一,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他带去为河中解围的这支人马!

    如果真是如此……以李存曜用兵之天马行空,谁敢保证他不会趁汴军东征青州之时,忽然来个黑虎掏心,直入汴州,端了自己的老窝?朱温自己,绝不敢对此有丝毫掉以轻心。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一点是:他对李曜,已经生起了一种恐惧之心。

    朱温往汴州赶回之时,杨师厚正坐镇临朐,指挥大军猛攻青州。没有了王茂章的干扰,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了战局。

    王师范决定鱼死网破。他命弟弟王师克领兵万余人,突出青州城,直扑汴军的指挥中枢临朐,准备来一个黑虎掏心,直接端掉汴军大本营。

    杨师厚早有防范,在途中以重兵伏击。青州军刚一进入临朐就陷入了汴军的十面埋伏。一万多青州军全部被歼,主将王师克也被抓住砍了脑袋。

    王师范只好又命邻近的莱州救援。五千莱州兵刚刚进入青州地界就再次遭到杨师厚的伏击,全军覆没。

    而在兖州城中,局势则更加艰难。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葛从周气定神闲地围住城池,坐等刘鄩投降。

    刘鄩心里很清楚,外援已绝,这座孤城迟早是守不住的。现在他考虑的只是如何以一个合理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面对葛从周派来劝降的使者,刘鄩很坦率地说:“回去告诉葛将军,他的家眷无忧。至于某处,却无投降之意。除非……什么时候某家主公降了,我也就自然向葛将军献城。”

    知道了刘鄩的底牌,葛从周心里有了谱。他开始享受兖州城下的悠闲时光。

    而刘鄩的那位主公王师范,此时已陷入绝望。

    同一时刻,一支没有旗帜的水军,从黄河顺流直下……

第214章 秦王之尊(五)

    这一日,是朱温赶回汴州的第三天,他刚刚下令从汴州、滑州和曹州三地招募八千新兵,忽见敬翔歪带官帽匆匆赶来,心中陡然一惊。

    敬翔素以文臣智囊自诩,对衣冠仪表看得颇重,什么事让他急成这样?难不成……李存曜真的杀将过来了?

    不等敬翔站定,朱温已经霍然起身,半开玩笑半紧张地问道:“子振这般匆忙,莫非是李正阳来也?”

    不意敬翔果然点头,用力喘息一下,答道:“大王,李存曜领水军顺大河而下,沿河探马回报,约有大船百余,小船近千……”

    水军!

    朱温大吃一惊,若是李曜走陆路来,他在最有可能的几条道上均有防备,李曜再怎么兵贵神速,他也来得及死守汴州、洛阳等雄城,可是水路……他却当真忘了这茬!

    大船百余,小船近千!这不得载兵十万?

    朱温惊得跳脚:“李存曜疯了!孤料他的家当,顶破天十五万兵马,此番竟带十万大军来与我为战,凤翔不要了?长安不要了?整个关中都不要了?”

    敬翔迟疑了一下,苦笑道:“这位李令公用兵,自来虚虚实实,难以逆料,此番以水军而来,实出常理之外……仆以为,也未必就有十万足数。”

    朱温镇定了一下,转转眼睛,点头称是:“唔,也是这个道理……不过,眼下孤大军已去了淄青,他这一来,对汴州城防而言,仍是巨大的威胁,看来得让通美那边加快速度,尽早碾平王师范了。”

    敬翔却立刻摆手,道:“大王,眼下汴州恐怕不是李正阳的目标。”

    朱温一怔:“嗯?子振这是何意?”

    “大王可知这消息是何处探马传来?”

    朱温摇头:“不知。”

    敬翔叹道:“是濮州。”

    朱温大吃一惊:“濮州?李存曜这是要去救王师范?!”忽然又觉得不对,怒道:“那为何在濮州才被发现?滑州的兵马都是吃屎长大的吗!”

    在唐时黄河主河道,滑州和濮州是朱温辖区里紧邻黄河的两座大城,其中滑州处在濮州上游,因此才有朱温这一怒。

    敬翔苦笑道:“滑州……大王,滑州只有千余人马了。”

    朱温这才想起来,为了展示军威,别说中原诸城兵马几乎被自己抽调一空,就连魏博等镇都在自己的严令之下派来援军。这滑州也不算小城,剩下的区区千余人马估计还都是老弱病残,陆上要道都不见得照看得全,哪里还能想到去监视水面?自己这一怒,倒是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干咳一声,问:“濮州守军发现了河中水军,难道李存曜现在正攻濮州?”

    敬翔摇头:“未曾进攻濮州,河中水军仍然顺流而下。濮州方面在派人飞报汴州之时,也同时派出信使通知下游郓州等地守军去了,希望能赶在李存曜之前让下游各地有个防备。”

    朱温这才转怒为喜:“好,这还差不多……濮州现在是谁在主持军务?是王彦章吗?”

    敬翔点头:“大王记得分毫不差,濮州守将正是王子明(子明,王彦章字)。”

    朱温颌首,思索片刻道:“子振,你若是李存曜,你会选择在何处登陆?”

    敬翔苦笑道:“不瞒大王,若仆为李正阳,根本不会选择水路而来,尤其是不会选择顺流直下而去淄青。”

    朱温深皱眉头:“孤王也觉得李存曜这步棋走得太险。如此自水路而来,顺流而下,虽然快捷,但他要想回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难道他还打算拿这至多十万兵马,就将孤王彻底击败不成?若是不能击败孤王大军,这中原腹心之地皆是孤王多年耕耘得来,根基之牢,岂是他能轻易撼动!前次他数千骑兵,的确搅扰得孤王腹心不宁,可那也不过是仗着行军迅速罢了,此番既然是大军前来,孤王若要围剿,他除非有本事让这十万大军全部长出翅膀来飞走,否则总免不了要被孤王包围、歼灭……问题是,以他李存曜之能,岂能连这点常识也不知晓?子振你说,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圈套?”

    敬翔心中叫苦,要说天下间有谁用兵是他全然无从捉摸,甚至于提到其名字都让他觉得有些畏惧的,也就只有这李正阳一人了,偏偏此人现在还取代了其假父李克用,成为大王的最大对手……

    这话当然不能说,大王的问题,当然必须回答。敬翔嘴角微微抽了抽,涩声道:“仆以为,有三种可能。”

    朱温眼前一亮:“你说!”

    敬翔清了清嗓子,道:“第一种可能,水军大队只是疑兵之计,其中真正的水军可能是足员满额的,但马、步军或许并没有多少兵马。这支兵马东来的目标,可能……可能是为了救王师范去长安,并未打算跟大王正面交锋。”

    朱温愕然,迟疑道:“这……该不会吧,王师范偌大基业,他能舍得放弃,一文不值地去长安?再说他偌大家族,怕也很难短时间内举族随船而走吧?”

    敬翔道:“仆也只是猜测而已,李存曜之心,谁敢料定?”

    朱温轻叹一声,点点头不说话,只是摆手示意敬翔继续说下去。

    敬翔于是道:“第二种可能,李正阳的确是大军东来。”

    朱温立刻坐直身子,盯着敬翔,显然十分关注。

    敬翔道:“他的打算,可能是以淄青五城为寄托,由他河中军充当机动兵力和主力作战兵力与大王的平叛大军决战,至于粮草、辎重,自然全由王师范负责。想来李正阳以朝廷右相身份亲自来援,救王师范于危难之中、覆顶之际,这般大恩大德,王师范还能不清仓以谢?”

    朱温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脸色发白,喃喃道:“青州之战若是多了李存曜的十万大军,这胜负……可就,可就难说得很了。”

    谁知敬翔今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阴恻恻地道:“还有更坏的一种可能。”

    朱温一颗心都悬了起来:“还有更坏的?”

    敬翔沉沉点头:“杨行密的淮南军来得虽然不多,但他与李存曜早有交情,如今李存曜崛起关中,若是其与杨行密勾结,王师范死守淄青,李存曜纵兵肆掠,杨行密大军北伐……大王,这中原,可就……难了。”

    陡然之间,朱温脸色一片煞白。

第214章 秦王之尊(六)

    “我料朱温必然只能料到这三种可能,并且最担心的,就是这第三种。”李曜站在巨舰甲板之上,朝身边的几员战将摇摇头,哂然一笑,淡淡地道:“可是他却不知道,我虽与吴王交好,却并不希望吴王的势力扩张到中原。我是国朝宗室,更是朝廷宰执,我所欲者,不过中兴大唐而已,吴王势力若然更甚,谁能保证,就不会是第二个朱温?”

    “那右相此来……?”开山右军副都指挥使白奉进下意识问道。

    李曜微微一笑,淡然道:“我此来有三件事要办:一是力保王师范淄青旧地不失;二是使朱温根基之地陷入动荡;三是……为了得到一个人。”

    白奉进奇道:“力保王师范旧地不失,乃是朝廷所当为,右相身为政事堂首相,有此目的并不为奇;朱温在右相手上吃亏不少,却总能很快恢复力量,无非是仗着中原根基,因此右相要搅得中原不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不知右相对何人这般看重,竟将得到此人列为三大要务之一?”

    李曜哈哈笑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兖州城中的刘鄩。”

    刘鄩是安丘人,在原先的历史上就是后梁时期的名将,后梁“后朱温时代”抵抗李存勖的主要人物就是他。有些史书把他的名字写为刘掞或者刘彟等,但他的墓碑至今还在,名字就是“刘鄩”。

    按照后世的说法,刘鄩是一位正经的官僚子弟,其父亲刘融做过大唐朝廷的工部尚书。刘鄩本人年轻的时候就有大志,爱读兵书和历史,智谋过人。最初在青州节度使王敬武部下做小校,王敬武死后,他又扶保王敬武的儿子王师范。当时朝廷本不承认王师范的地位,派崔安潜来接任,于是双方发生战争。王师范部下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卢宏也投靠了对方,准备秘密反击。时为小校的刘鄩在这时候受到王师范的重用,于是他设下酒宴,在宴席上杀了卢宏一伙人,又率军进攻棣州,擒杀了刺史张蟾,从此稳固了王师范的节度使地位,刘鄩自己也一战成名,做了登州刺史和行军司马。(直到这里,历史和本书中是一致的。)

    而历史上朱温率大军围攻凤翔李茂贞的时候也正是这个世界里朱温兵逼潼关之时,王师范为了“救驾”,就派兵进攻朱温的后方。他的各路人马纷纷失败,只有刘鄩成功地占领了兖州。同样的,兖州节度使是名将葛从周,他领大兵随朱温出征,但兖州的防守还是比较严密的。刘鄩派人化妆成卖油的商贩,混入兖州,侦察地形,最后发现兖州外城的下水道是个秘密通道,无人防守,他就派五百精兵从下水道进城,袭取了兖州。

    按照李曜的估计,刘鄩肯定是个脑筋清楚的人,他或许早就知道王师范根本不是朱温的对手,所以才特意留了一点后路。特别是进城后,他妥善保护葛从周的家属,还拜见了葛从周的老母,做得礼貌周全这件事。所以才出现朱温大军回师后,葛从周率军包围了兖州城,刘鄩让人用轿子把葛母抬上城墙,让葛母和儿子对话之事。当时葛母说:“刘将军对我非常好,和你没有什么不同。大家是各为其主而已,你好好考虑一下。”葛从周在马上大哭了一场,下令缓攻。

    接下来,刘鄩把兖州的老弱妇女全都打发出城,只留下年轻力壮的人守城。他和士兵同甘共苦,积极地组织防御。坚守了一阵子,王师范自顾不暇,不能派援兵过来,城里的人心就散了。副使王彦温率先出城投降,士兵们纷纷跟随。刘鄩在危急之中,还忘不了用计,他在城墙上对王彦温说:“你不要带太多人走,不是我事先安排好的,就不要带。”又对城里的士兵说:“我派给副使的人,可以跟着出去。我没有派的人,谁敢离开就灭族。”这么一说,大家都以为王彦温是奉命诈降,不敢跟着出去了。葛从周也听到了这个信息,就把王彦温拉到城下斩首。

    葛从周劝刘鄩投降,刘鄩说:“如果我的主公投降了,那我就投降。”

    在历史上,没过多久,王师范便兵败降梁,写信给刘鄩后,刘鄩大哭一场,举城投降葛从周。葛从周也很够义气,准备了丰厚的行装,送刘鄩去开封。刘鄩说:“我兵败投降,你们不杀我就是大恩,哪能够穿着皮袍骑着大马去开封呢?”就穿了一身素服,骑了一头小毛驴,赶到了开封。

    结果朱温非常器重刘鄩,赏给他冠带,还拿酒给他喝。刘鄩推辞道:“我酒量小,喝不了这么多。”朱温大笑道:“你夺取兖州时,量倒是挺大的。”于是封刘鄩为“元从都押衙”,地位在诸大将之上。后梁诸将拜见刘鄩时,都用军礼,刘鄩坦然应对,不卑不亢,这也让朱温非常赞赏。后来,朱温派刘鄩夺取长安,任永平军节度使,把西方的防守重任,委托给了刘鄩。朱友贞做皇帝后,任命刘鄩为镇南军节度使、开封尹,管理京城的军政大事。

    李存勖进入魏州后,后梁方面的防守大任,就交在刘鄩手上,他屯兵于魏县,与李存勖对峙。刘鄩认为李存勖大军在河北,太原一定空虚,就设了一计,用驴驮草人,手持旗帜,在城上为疑兵,自己则率大军直奔太原。李存勖果然上当,并没有派兵追赶。但刘鄩这次运气不佳,遇上了大雨,进军困难,只好返回来夺取晋军储粮的临清城,却又被周德威抢了先。

    刘鄩又屯兵于莘县,严密防守,等待着战机。谁料在汴梁为帝的朱友贞不懂军事,身边又包围着一批小人,他成天催促刘鄩进兵,双方发生许多争吵。刘鄩前有强敌,后有昏君,境况十分艰苦。相反,李存勖很清楚刘鄩的用兵之策,他是故意示弱,等待晋军出现破绽后才坐发起总攻。李存勖就将计就计,假意率兵回太原,把主力隐藏到贝州,魏州方面只留符存审防守。刘鄩果然中了计,向朱友贞请示出兵,结果李存勖的主力突然出现,梁军大败。

    刘鄩这人,说来也真是生不逢时,后来竟被朱友贞猜疑,说他和叛乱的河中节度使朱友谦有密约,以毒酒赐死,这倒为李存勖扫清了前进的障碍。

    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刘鄩显然没有达到人生的巅峰,李曜可能知道他的本事,别人就未必了。至少在河中诸将眼中,此人表现出来的能耐,未必比他们强,至于战功,恐怕反而差这自己一截,如今右相这般重视这个区区淄青马步军副都指,他们岂能心服?

    于是众将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不服之色,但李曜却偏不解释,反倒下起军令来。他并未加重语气,仍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个字:“令。”

    诸将下意识抬头挺胸,屏息站直——这是军事学院新教的规矩。

    李曜这才道:“郭崇韬、朱八戒,你二人领本相牙军即刻下船登陆,直奔……而去,到达之后,务必……”

    “张光远、陆遥,你二人各领本部,联兵一处,奇袭……”

    “刘彦琮、史俨,你二人各领本部,联兵一处,往……而去,作势欲攻。”

    “李承嗣、克失毕,你二人为本相坐镇中军,悬本相帅旗,往……而去,作势欲攻。”

    “其余将校各领本部随本相行动,各路兵马之间的行军速度以及协调调度,由临时参谋部负责,各军斥候探马由临时参谋部全权处置分配任务,不得有误!”

    诸将早已习惯李曜的威严,虽然对于“临时参谋部”是否能有此前解围河中之后右相向他们解释的那般能耐,还是有所怀疑,但在遵命行事之上,却是不敢稍打折扣,纷纷领命。

    各自领命之后,憨娃儿才有些不放心地道:“右相,俺这次不在你身边,你可千万别亲自上阵,咄尔、白奉进他们,打仗虽然不算很差,却不如俺护卫得严实……”

    白奉进脾气略好,也还罢了,咄尔却是大不服气,嚷道:“你这呆愣憨儿,论单挑,俺咄尔的确自承不如,但论护卫严密,俺却未必输了你去!你只管听右相吩咐领兵出征,右相这里,就算黑朱三亲自引大军杀来,俺也保得了右相不失一根汗毛!”

    若在平时,憨娃儿肯定要嚷着跟他较量较量,但这次他竟然乖乖地没反驳,只是瞪了咄尔一眼,道:“少了一根汗毛,俺回来为你是问!”

    他之所以这么听话,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李曜之前已经告诉过他这次的任务安排,甚至因为担心他脑子有些迟钝,还特意点明了用意:培养他单独领兵的能力以及功勋。

    憨娃儿虽然憨痴一些,如今却不像早几年那么万事不懂,也知道自家郎君这是为他好,他这人口拙,心中感激,也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接受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七)

    东平王府之中,朱温犹如困兽一般来回旋走,他双目赤红,鼻孔中吭哧着火一般的怒气。侍女下人们早已被喝骂得兢兢战战,偏生又没得到“滚”的赦令,一个个仿佛筛糠一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生怕下一刻就被暴怒的大王下令杖毙。

    一个温柔但略显中气不足的女声传来:“你们都先下去吧。”

    所有侍女下人如闻圣音妙乐,朝正从内室走出的东平王妃投去感激的目光,忙不迭躬身行礼,告退而去。

    张惠面色有些发白,但脸上却挂着关切和温柔。朱温转头见是她来,怒气强隐,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道:“娘子怎么来了,你病体未愈,须得好好安养休憩……”忽然微微蹙眉:“是不是有下人对你说了什么?哼,这些贼厮鸟的下贱坯子,待某一发打杀个干净,换些晓事的再来伺候你!”

    张惠反手抓住朱温的双手,道:“将军关爱,贱妾心中甚感,只是你我夫妻数十载,你若有烦心之事,本就该说与我知晓不是?下人们也是怕将军急怒伤身,才教贱妾知晓近来些许军事……听说右相领兵顺大河而下去了淄青一带?”

    朱温哼了一声:“什么右相,竖子小儿!”

    张惠正色道:“他朝廷中书令,由陛下谕旨拜相,今为天下宰执,何以不是右相?将军这东平王也是朝廷所封,何以对朝廷谕旨不服?”

    说来也怪,这话要是换个人对朱温说,只怕早惹他暴跳如雷了,但从张惠口中说出,朱温却仿佛哑口无言,只悻悻道:“某非是对朝廷谕旨不服,只是此子……罢了罢了,右相就右相吧,他如今掌控长安,挟天子在手,要什么官儿没有?”

    “这才是了。”张惠露出笑容,轻抚朱温的粗糙大手:“朝廷终究是朝廷,右相自然是右相,国家法度,岂能漠视?”

    朱温轻哼一声,嘴上不说,心中闪过一丝不屑,暗道:“国家法度?李存曜连贡举制度都敢变动,连儒家精义都敢篡改,他心中便有国家法度了?”他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忍不住冷笑:“若是我掌控长安和天子,我连这天下都敢让它改姓!”

    张惠见他不说话,微微一笑,问:“右相用兵自来神妙,想来将军正是为此烦心?不如说来,贱妾虽然见识浅薄,愿为将军分忧一二。”

    朱温脸色沉下去不少,但不是生张惠的气,而是心中郁郁,他咬牙道:“李存曜用兵之能,某也不必多说什么,但他此番最叫某不能忍受的,却不是朝克一城,暮陷一地,却是……嘿,却正是夫人说的国家法度!”

    张惠奇道:“将军这话却是奇了,国家法度怎么了?”

    朱温面露狰狞,杀气难掩:“他麾下分兵数道,趁某后方空虚,连克数城,没克一城,却不多待,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必然引兵而走。但他的河中军入城之后便即发出布告,说朝廷已经下令罢苛税、轻徭役,公布了一些什么朝廷新法,搞得兖郓一带人心动荡,即便大军随后立刻收复,也难平民意!这贼厮鸟……”

    张惠面色一紧,大异平时。朱温见有异状,不禁问:“怎么了夫人,有何不妥?”

    这聪慧的东平王妃叹道:“好一手釜底抽薪,将军,他宣布降低了多少税赋徭役?”

    朱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怕不是砍了七八成,要照他定额度征税,过不得三年,某这个坐拥中原富庶之地的东平王就要饿死在王府里头了!”

    张惠却不知为何,执意要知道确切数字,朱温却之不得,只好命人将李曜发文的告示找来给她看。张惠看后,眉头深皱,沉吟道:“右相在文中说,朝廷在关中、河中等地便是按此征税,民意欢腾,今日‘光复’本地,遍传福音,今后也按此额征收……将军,此乃生死大患,如今淄青已不足伐也,却须速速赶走李正阳!迟则悔之晚矣!”

    朱温脸色大变,他知道自己夫人的能耐,这可不是只有小智慧的女人,她对他的事业有过多大的帮助,只有他自己清楚。对她,朱温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来人,速招敬翔、李振来王府见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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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公真神计也,如此一来,中原即便不战,亦当乱也!”时当酷暑,李巨川摇着羽扇,一脸惬意地朝李曜贺喜道。

    李曜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他心中并非没有得意,只是他知道,自己只是站在历史的高度,从后世学者的分析中找出克制朱温的法子而已。

    太远不说,就从咸通十四年(873年)七月十九日说起。这一日,在位十四年的唐懿宗李漼病逝,终年四十一岁。在宦官的扶持下,年仅十四岁的普王李儇“被皇帝”了,是为唐僖宗。

    李漼当年做皇帝的时候,还没熬到改元,浙东的私盐贩子就开始舞枪弄棒搞“武装大游行”。这会儿换成李儇,私盐贩子似乎多少给了点面子,改元之后才想起闹事。

    乾符元年(874年)十二月,私盐贩子王仙芝与尚让、尚君长率三千人在河南长垣揭竿而起。短短半年时间,起义军横扫曹州、濮州地区,发展到数千人。

    首先有必要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说反就反?

    关于这场大暴动的起因,廷臣和史官给出的说法是关东(指崤山以东的中原地区)连年水旱。

    在李曜这个后人看来,历史有一个很扯淡的规律,只要提到“饿殍遍野”、“人相食”,官方的统一口径都是灾荒,水灾、旱灾、蝗灾,连续几年反复折腾、一直不消停的那种,正所谓“七分天灾,三分人祸”。

    其实他知道,这全是屁话,至少对唐朝而言,百分百的胡扯!

    裘甫、王仙芝,他们是什么人?私盐贩子。

    私盐贩子的理念是什么?心忧盐贱盼天灾。——有灾,就有大钱可赚啊!

    对于官方的论调,私盐贩子肯定不认同:那些认为天灾导致我们有钱不赚、带头造反的官老爷们,请不要以你们的智商来侮辱我们的智商!

    有一种悲观主义认为,历史是胜利者写成的,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是充斥着歪曲、捏造与隐瞒的谎言。因此,研究历史就等于研究谎言,得到的结果依然是谎言,毫无意义。

    李曜谈不上乐观,更不敢妄称专业,但他觉得,谎言产生的动机与过程,也是一种历史!谎言的背后,就是真相!

    或许,这就是历史的乐趣所在。

    裘甫起义时,私盐贩子造反的根源是官府对他们“定点清除”。打击非法,本身无可厚非,官方为什么要隐瞒这一事实,将黑锅扣到老天爷头上呢?因为“定点清除”无法构成起义的充分条件。——除了领头的几个人以外,起义军绝大部分是农民。

    官老爷们需要讲清楚的问题是:怎么会有这么多农民跟着造反?

    原因就是没饭吃,但老百姓为什么会没饭吃?

    百姓没饭吃,官方的说法是关东地区连年水旱,这一解释有效地解决了武装暴动的区域问题(有暴民之地必有灾)和规模问题(有灾之地皆绝收)。有灾没灾,只有老天爷知道,但他开不了口、喊不了冤,最终的结论是——天意!国运如此!

    多么完美的逻辑!

    逻辑很完美,但起义军不认这个账!王仙芝等人的说法是“吏贪沓,赋重,赏罚不平”,李曜高中在课堂上就偷看了几遍的《资治通鉴》更一语道破天机:“自懿宗以来,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

    老百姓饿肚子以至造反,根源就在于——税赋太重!

    晚唐的税赋有两个特点:税种多、折价低。

    “税种多”容易理解,乱七八糟都是税。

    比如说国税方面,唐德宗时期曾经进行过改革,将诸多税种合并,推行“两税制”,即一年只按规定标准征收两次,减轻百姓负担(无风注:本书前文曾论及,此处不再详述)。想法很好,但朝廷不能喝西北风,实际执行下去之后,变成了在原税种基础上新增两次计税,“减法”成了“加法”。

    地税方面就更离谱了。从唐宪宗时期开始,地方官员的“进献”成了中央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进献”当然得由百姓承担,而且地方官员攀比成风,地方税赋逐年增加。(无风注:此事本书前文也曾论及,此处亦不再详述。)

    即便如此,朝廷的钱还是不够花。唐宣宗时期,每年的中央财政收入是922万缗左右,在没有大规模战事的情况下,实际支出是1200多万缗,赤字达300多万缗。

    税种已经多得很离谱了,但钱还是不够用,怎么办?朝廷又想到一个办法:征“未来税”。——今年征税,连后面几年的一起征。当然,这并不是说未来几年就不用再征税了,而是照此类推,往后面的年份征收。——就算收到千年之后也不打紧,反正先收了再说。

    除了挖空心思的加税,官府还在“折价”方面竭尽全力地收刮百姓。

    官方赋税是以货币计算的,但往往要求农民直接上缴粮食,这中间就存在一个“折价”的问题。

    粮食的折价会比市场价低得多。假设粮食的市场比价是1:3,而赋税比价是1:2。那么,以现代货币单位衡量的话:农民的一千斤粮食,卖到市场上值3000元,交税就只值2000元,1000元的差价就成了无形中的“附加税”。

    如果发生通货膨胀,又是什么情况呢?假设每户农民应征税赋是6000元,正常折价为3000斤粮食,在通货膨胀的情况下,6000元可能折价为2000斤粮食。土地的产出不会因通货膨胀而降低,农民实际上多留下了1000斤粮食。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条件下,农民显然是获利的。

    但在通货紧缩的情况下,农民就惨了。6000元的税赋可能折价为5000斤粮食,土地产出也不会因为通货紧缩而增加,农民要比平常年份少吃2000斤粮食。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挨秤砣的是老百姓!

    由于当权者常年穷奢极欲、腐败透顶、频繁用兵,又加上天灾助阵,唐懿宗时期通货紧缩极其严重,农民的负担日益加剧,根本就活不下去。

    在“多税种”、“低折价”的双重压榨下,农民辛辛苦苦忙活一年,不但口粮无法保证,还欠下官府一屁股的债。

    官府不顾百姓的死活,百姓便自谋出路。当然,第一选择还不是风险极高的造反运动,而是钻征税制度的空子。

    晚唐的征税制度如此丧心病狂,还有什么空子可钻呢?这个还真有!

    按官府规定,税赋只针对土地所有者征收,而且地主的税赋远远低于农民的税赋。

    当税赋已经超出土地产出的承受能力时,农民便会自动放弃土地,改为向地主租种土地,成为佃户。由于地主承担的税赋极低,因此租金远低于原先的税赋,农民乐此不疲。

    很多农民成了佃户,税收少了一大截,朝廷亏空加剧,又开始琢磨“新政策”。

    为了保持税赋稳定,打击“佃户浪潮”,朝廷打出了一套“组合拳”。首先,增加地主的赋税比例,实际上提高了佃户租金。其次,实行最无耻的“摊派”政策。

    所谓“摊派”,一般以村为单位。还是按现代货币单位来解释:比如某个村子有100户人家,往年正常税赋是60万元,由于今年有50户成了佃户,实际能征收的税额只有30万元。朝廷当然不能吃亏,便将减少的30万摊派到剩余的50户。具体怎么分,官府不管,整个村子交齐60万为止!

    官府推行“新政策”,佃户的生活每况愈下、食不果腹,农户更是惨得一塌糊涂。于是乎,农民只剩下一条路:聚啸山林,以抢劫为生。

    所谓官逼民反,便是如此!

    而如今,朱温多年征战,就算内政方面在此时的大唐已经算得上治理有方了,但农民的负担依旧极重。

    但是今天,李曜忽然出手掀开了压在农民头上的漆黑云幕,给他们看见澄清的天空,看见希望。朱温虽然立刻收复失地,但……有些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却是在所难免。

    李曜知道,朱温几乎不可能完美解决这个难题,除非他对工商业的了解能达到自己的层次——这有可能吗?

    他看看天上的晚霞,轻轻挥手:“走,今夜,我们去兖州……葛从周,好久不见。”

第214章 秦王之尊(八)

    夜袭兖州,其实是李曜早已谋划妥当的事,他为的不是兖州城,只是城中那位据说一步一计的刘鄩而已。虽然“一步一计”比他李右相“一步三计”的美誉还差着不少,但要是能放进武将主要靠武力著称的“河东、河中军事集团”来看的话,刘鄩这种智将还是很有发挥的机会的。

    葛从周手头兵力有限,而且这一战李曜埋过后手,顺利达成基本目标应该问题不大,但他现在仍皱着眉头:问题出在杨行密那边。

    既然是杨行密的麻烦,十有八九少不了钱鏐的名字出现,这件事也要从上次钱鏐与杨行密结亲之后说起。

    当时钱鏐挥泪送别钱传瓘出城,而得到了钱传瓘之后的田頵也兑现了他的承诺,很快率领徐绾、许再思两位同伙撤军返回了宣州。

    虽然似乎牺牲了一个英勇的儿子,但钱镠终于化解了杭州城的一场生死劫难。

    而随后浙东地区局势的再度恶化,则进一步证明了钱传瓘的这次自我牺牲的价值有多么的巨大。因为,杭州城的危机刚刚宣告结束,浙东的温州、睦州又开始出事了!

    温州一向是朱褒的地盘,朱褒虽说一向野心勃勃,还曾当过刘汉宏的帮凶,但自从刘汉宏被钱镠消灭后,确实老实了很多,一方面极力攀附中原地区的头号强藩朱温,另一方面和钱镠之间也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一时间似乎相安无事。

    不料去年朱褒病逝,由其兄长朱敖代理刺史一职,而朱敖显然没有能力掌控乱世之局面,所以温州的内乱终于开始了。

    不久之后,温州裨将丁章驱逐朱敖,自领温州刺史,开始割据温州自立。

    又过不久,有一位名叫李彦的木工不知为何原因,居然行刺并杀死了丁章,而另一位裨将张惠则混水摸鱼,夺取了温州的控制权。

    温州的动荡还没结束,睦州也出事了!

    睦州刺史陈晟原本是杭州八都余杭县的都将,曾是钱镠的老部下之一,一向对钱镠忠心耿耿,所以睦州城曾被钱镠视为完全可控的势力范围。

    但陈晟病逝后,情况则发生了剧变,原本睦州刺史由陈晟的儿子陈绍权继任,但陈晟的弟弟陈询是个不肯安分守己的野心家,在驱逐了侄子陈绍权后,陈询自立为睦州刺史。

    但陈询的这次夺权并没得到上级领导钱镠的认可,所以陈询开始颇不自安,甚至在徐绾、许再思发生叛乱之际,暗中沟通田頵,准备寻找新的靠山。

    但田頵撤军杭州后,陈询感觉失去了底气,又怕钱镠兴师问罪,干脆先下手为强,直接发动叛乱,发兵攻打兰溪。

    浙东的几个火药桶在平息了两年,再度爆发,而且爆发的烈性程度超越前次。

    联想到不久之前钱镠被徐绾、许再思、田頵等人苦苦围困杭州城的窘迫困境,李曜可以深深的体会到钱传瓘的自我牺牲做人质是多么的重要和关键!

    面对危机的再次出现,钱镠显得十分的淡定和镇静,刚刚化解了一次祸起内乱的叛乱,而且又和劲敌杨行密联姻结盟成功,对付诸如张惠、陈询之类的三流角色,钱镠自然信心十足。

    不过,还没等钱镠开始向陈询、张惠下狠手,淮南方面却发生了重大变故。

    变故十分惊人:杨行密手下的两位重量级将领田頵和安仁义突然宣布背叛杨行密,自立门户!

    田頵原本就是野心之徒,因为杭州之战寸土未得,对杨行密和钱镠的联姻结盟十分不满,外加徐绾和许再思两位叛乱专家的反复怂恿和挑拨,终于决定脱产单干,自主创业,而做为田頵的黄金搭档,安仁义也经不起各种的诱惑,联合田頵走向了单飞的道路。

    杨行密瞬间丢失了宣、润两州,而且又面临着田頵、安仁义的从腹背的军事攻击,因此决定向亲家钱镠求援,希望钱镠能够再度伸出援助之手,共同对付田頵、安仁义。

    钱镠刚刚得到了杨行密滴水的帮助,自然要涌泉相报,于是命令指挥使方永珍屯兵润州、堂弟钱镒屯兵宣州,从两个方向策应杨行密对田頵、安仁义的军事进攻。

    田頵的叛变对于钱镠来说,似乎并不能算是特别恶坏的坏消息,但对于身在田頵军中做人质的钱传瓘来说,无异是个惊天噩耗,只要田頵心情不爽,随时都可以取走钱传瓘的小命。

    而事实上,田頵一直打算这样做,在面临杨行密和钱镠的双面夹击下,田頵在战场上屡屡受挫,而每次战败,田頵都迁怒于钱传瓘,动辄威胁要杀死钱传瓘。

    要说钱传瓘的运气也实在不错,在做人质期间,他居然博得了田頵母亲和田頵妻舅郭从师的好感,也许两人从钱传瓘身上发现了潜在的巨大潜能量,每次田頵对钱传瓘发出死亡威胁,两人都会极力劝阻田頵,从而保护钱传瓘。

    但光靠这种保护似乎并不能完全保障钱传瓘的人生安全,因为疯狂之下的田頵可以做出任何疯狂之事,某天,田頵在出征前夕,对随从诸将们发出毒誓:“今日不胜,必斩钱郎!”

    田頵已经对钱镠恨之入骨,这种仇恨自然会转移到人质钱传瓘身上,无论田母和妻舅郭从师如何保护,只要田頵铁了心想杀钱传瓘,那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所以钱传瓘、田頵母、郭师从等人只能寄希望于田頵能够在战场上小胜一把,把愤怒的怨气发散掉,从而能够保住性命,否则钱传瓘只能走向为国捐躯、牺牲的道路。

    不过,大家的希望还是落空了,田頵一如既往地打败仗,只不过,田頵的这次失败来得更加干脆和彻底,直接在战场上被杨行密的另一台猛将台濛摘取了脑袋,结束了他短短三个多月的造反生涯,而同党安仁义在润州无援,没多久也城破身死。

    由于田頵的突然战死沙场,钱传瓘终于奇迹般地获得了生还的机会,在田頵母、郭师从的护送下,历经坎坷、命运多难的钱传瓘终于回到了杭州城,和家人团聚。

    大难不死的钱传瓘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走向了一条前途平坦的大道!

    田頵的兵败身死,至少使淮南、两浙一带又少了一位抢蛋糕、争地盘的哥们,但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之中,像田郡这样的前赴后继者实在是数不胜数。

    对于近来北方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作为远在两浙的钱镠自然是很有所耳闻,但钱镠对此的态度是积极旁观、灵活处理,朱温、李克用、李存曜等凶狠强悍的藩镇大爷,他钱镠一个也惹不起,大唐朝廷虽然已经衰落,但只要名义上没有死亡,表面上还得装得恭恭敬敬,钱镠的指导思想还是老一套,紧紧看好自己两浙一带的几亩三分地!

    但钱镠也没有完全漠视朝廷的存在,比如说,此前李曜来拉拢他,给其封王,他就只是假意谦逊几句便即笑纳。钱镠认为自己的封王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十几年来一直忠心耿耿、恭敬有加地向政府纳税进贡,还帮助政府消灭了董昌等叛乱分子,劳苦功高,自然应该在爵位头衔上有所变化。

    封了王,又和劲敌杨行密结成了儿女亲家,两浙一带的地盘看上去又十分稳固,钱镠的美好幸福生活似乎就要来的开始了,但老天似乎是要反复考验钱镠的军事能力,因为浙东南边的那几个火药桶好象又开始爆发了。

    睦州刺史陈询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三流角色,当钱镠开始关注睦州时,陈询便开始惶恐而不自安,被迫向淮南杨行密求援。

    衢州在陈岌投降后,一度由顾全武担任刺史之职,但顾全武毕竟是一方统帅,窝在小小的衢州完全不能发挥他的重要作用,于是钱镠又任命孙儒的另一员降将陈璋为衢州制置使。

    陈璋虽然曾经是孙儒的部属,但自从投降钱镠后,一直表现十分良好,在征讨董昌的战争中立有战功,在田頵进攻衢州时,坚决抵抗,很得钱镠的赏识。

    但孙儒手下的那帮蔡州军团将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孙儒手下混饭吃,很容易近墨者黑,但在钱镠这儿干活,却仍然近朱者黑。

    从王壇、徐绾再到许再思,个个都让钱镠失望至极,而陈璋最终也走上了前面三位的老路。

    当徐绾、许再思率领武勇都发动叛乱时,陈璋那颗已经平息许久的野心开始再度躁动喷发。于是当徐绾的同党越州客军指挥使张洪率部逃离越州,投奔陈璋时,陈璋的选择是收留包庇。

    当田頵派遣使者准备招降温州的丁章时,陈璋的做法是大开方便之道,让田頵的使者轻松通过衢州。

    对于陈璋的这些反常举动,钱镠自然都看在眼中,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绝对不儒的孙儒将军带出的那帮蔡州军团将领本性难改,不可能和自己一条心走到底,早晚都是巨大的隐患。

    既然已经查出隐患,那就必须尽快排除,以免造成损失,在解决了徐绾、许再思的叛乱后,钱镠迅速派出衢州罗城指挥使叶让入驻衢州,并伺机除掉陈璋。

    陈璋好歹是在孙儒军中混过饭吃的,论搞军事斗争还是有相当丰富经验的,在查觉到了叶让的意图后,陈璋先下手将叶让杀死,然后宣布脱离钱镠,自封衢、婺两州刺史,进攻东阳、暨阳等地,当然为了确保活命,陈璋同样选择了投靠淮南杨行密。

    睦州的陈询问题还没解决,衢州的陈璋问题又开始爆发了,钱镠似乎颇有些头痛。

    按照正常思维考虑,钱镠似乎也用不着多头痛,既然最强大的邻居杨行密已经是儿女亲家了,那么自然不会再去理睬陈询、陈璋之类的跳梁小丑,以钱镠的军力,对付没有后援支持的陈询和陈璋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但问题是杨行密本人会按照钱镠所希望的正常思维进行思考吗?

    在如今这个混沌乱世之中,所谓的盟友关系一向非常脆弱,即使亲生父子之间也经常自相残杀,李克用那般重要李存曜,如今李存曜身居首相之高位,前不久却也不曾提兵去救援岌岌可危的太原岂不就是明证?更不用提如履薄冰的儿女亲家关系了。

    面对陈询和陈璋的示好依附,杨行密同样进行了深度思考。

    如果按照常规的思维进行考虑,作为钱镠的儿女亲家,杨行密自然应该对陈询、陈璋的依附完全不予理睬,甚至应该帮助钱镠解决二陈的叛乱问题。

    一年前的徐绾、许再思叛乱,钱镠和杭州城的命运岌岌可危,杨行密关健时刻选择了帮助钱镠,帮助钱镠渡过了人生的一大坎坷,而如今钱镠遇到了人生的一小坎坷,即使对钱镠不予帮助,估计钱镠也能顺利渡过难关,那么就隔岸观火吧,省得浪费人力、物力了。

    这也许应该是杨行密的最佳选择,但杨行密却做出了另一个比较令人琢磨不透的选择,接受了陈询、陈璋的依附请求,并暗中派兵策应二陈。

    不过反过来想,也未必没有几分道理。一年前的杭州城下,叛乱主角是田頵等狠角色,即使落井下石干掉钱镠,估计杨行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但目前的形势已大为不同,陈询、陈璋显然是难成大事的哥们,如果这个时间赞助二陈,睦、衢两州唾手可得!

    杨行密的手下还是有不少出谋画策之人,相关利益得害关系的分析还是比较清楚的。

    比如说提醒下杨行密同志,您的女儿已经嫁给了钱传璙,已经跟随钱传璙回到了杭州城,这样操作不是会牺牲女儿吗?

    这个没有任何问题,在杨行密的心中,除了嫡长女杨潞地位特殊之外,其他女人包括女儿的地位都是比较低下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男人们斗争博弈的牺牲品,为了开创霸业,牺牲个把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杨行密派遣西南招讨使陶雅出兵解救被两浙军围困的睦州陈询。

    陶雅也是杨行密手下能征善战的一员名将,似乎杨行密手下的那帮将领,随便拉一位出来都能独挡一面,这种得天独厚的人力资源曾经让钱镠羡慕不已。

    陶雅奉杨行密之令,出兵新安,救援睦州陈询,但却碰到了出师不利的难题。

    某个夜晚,军营中突发变乱,很多士兵梦中受到惊吓,开始惶恐而逃窜,裨将韩球吓得措手无策,慌忙向陶雅禀告。陶雅却镇定自若,毫不紧张,命令全军停止惊慌、骚乱,不多时,全军立刻恢复正常,而那些逃亡的士兵也悉数归队。

    当然,钱镠也获知了陶雅出兵睦州的消息,再去发表强烈谴责之类的外交辞令已经毫无作用,甚至于就算是把杨行密的女儿杀死掉也无济于事,钱镠唯有见招出招。

    王牌战将顾全武、钱镠堂弟钱镒、偏将王球负责出兵对抗陶雅,但被陶雅击退,钱镒和王球被俘。

    这么一来,初战告捷的陶雅士气大振,迅速联合睦州陈询、衢州陈璋三方共同出兵,攻打东阳。

    面对咄咄逼人的淮南军,钱镠没有任何办法,唯的殊死抵抗,再次任命弟弟钱镖、指挥使方永珍出兵东阳,对抗陶雅、二陈的三方联军。

    处州刺史卢约也非常喜欢趁火打劫、伤口撒盐,浙东地区的最后一个火药桶处州也顺势爆发了,野心勃勃的卢约乘钱镠和淮南军激战之际,乘势扩张地盘,派遣其弟卢佶攻打温州,驱逐张惠,成功地占据温州。

    钱镠一瞬间有些焦头烂额、顾此失彼,睦、衢、婺、处、温五州全部笼罩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之中,稍有不甚便会全盘丢失。

    但战场上的坏消息还在继续困扰钱镠,先是陶雅和陈询、陈璋的联军攻克东阳城,并擒获婺州刺史沈夏。

    形势对淮南军一片大好,杨行密决定重拳出击,彻底占据整个浙东,任命陶雅为江南都招讨使、歙婺衢睦观察使,陈璋为歙婺衢睦观察副使,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把钱镠的势力驱逐出浙东地区。

    得到了歙婺衢睦四州观察副使的职务,陈璋很兴奋,很冲动,迫不及待的准备立功表现,所以立即率兵会同淮南将许野鹤气势汹汹地向越州暨阳进军。

    但有时候,兴奋过头了是会坏事的。

    在暨阳,陈璋遇到了钱镠部将杨习的抵抗,杨习只不过是钱镠手下的一员不知名的小将领,其知名度根本不能和五虎将之类相提并论,连顾全武、钱镒之类的狠角色都不是淮南军的对手,小小的杨习面对强大的淮南军必然是望风而逃。

    但历史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历史的不可预见性和戏剧性,不知名人物往往会有知名的表现,杨习居然在暨阳大败陈璋和许野鹤的淮南联军,当然陈璋老兄的这场失利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杨习乘胜追击,顺带又收复了东阳。

    形势瞬间逆转,钱镠依靠不知名将领杨习的超常发挥——此人仿佛后世论坛谈论三国时期孙策的某篇著名帖子里提到的“曲阿小将”一般——重新占据了浙东战场的主动权,接下来该是看看陶雅、陈询、陈璋等人如何应对这种复杂的局面了。

    陈询同志一向比较胆小怕事,虽说曾经赶走了侄子,强硬了一把,但本质上毕竟是类似纸老虎之类的人物,在陶雅、陈璋出兵浙东四处攻掠时,他的主要任是躲在睦州城中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几乎没有给到陶雅、陈璋有力的援助,一看形势似乎钱镠又占据绝对优势了,吓得干脆弃城而逃,直接逃往了淮南杨行密的地盘。

    陈询逃走了,睦州不能群龙无首,陶雅被迫进入睦州城,当起了临时的代理睦州刺史。

    可以预见,杨行密和钱鏐这次交锋绝不是短期内可以结束的,而李曜预计在淄青或者干脆说后世山东地区的逗留时间肯定不能太长,那么将杨行密全面拖下水一起对付朱温,给朱温造成最大程度的战争创伤也就指望不上了。

    他现在仍然不能理解的是:杨行密一贯不是吃相太难看的人,这次怎么着急成这样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九)

    对于杨行密为何忽然一改常态变得吃相难看的问题,纵使李曜此时出兵在外,仍不能不仔细思量。他最令对手生畏之处就是永远能提前判断对手行止,而这个“杀手锏”绝非提前知道历史大势就够的,在很多具体的事情上,更需要足够的情报以及情报分析整理能力。

    李曜此番一计搅动天下,杨行密的淮南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这一节出了问题,十分精彩至少要去掉三分,这是李曜这种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所难以接受的。但他手中的两大军械监(无风注:实际上河东军械监已经快成空壳,主要力量已经集中在河中军械监。)对情报的投入虽然巨大,发挥的效用也日渐增强,但毕竟此时出兵在外,而且仍是使用了他所擅长的机动战,对于情报系统的指挥多少有些不便,因此他只能一边在连夜赶往兖州的同时,一边下令情报部门以最快的速度查明杨行密近况。

    他本以为杨行密的近况调查多少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样子,谁知道“汴州局”居然当夜发出信隼答复,这封答复送到李曜军中之时,他刚刚接近兖州,正在准备奇袭。“汴州局”的答复很是简单,只有寥寥几行字:内乱不止,外争难平,杨王急病,忧其继者。仆等已派员至兖州详陈杨王近况。

    李曜看到前面十六个字之后,其实已经恍然大悟,甚至无需等汴州局派人来详细解说杨行密的近况了。

    蝴蝶效应,果然存在。李曜心中想到:杨行密此时就病了,看来因为我的出现,唐末很多事情都开始提前了……不知道杨行密会不会比原先那个历史上死得更早?要是他真死得太早,会不会坏了我的布局?

    想起数年前在扬州时与自己打交道的杨行密,李曜也不禁叹了口气,杨行密若是真要死了,此时的杨渥比历史上还小,更加少不更事,淮南……危矣。也不知那赌气出来的杨潞知道乃父近况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心中竟然隐隐有些不忍。

    至于杨行密那边的情况,李曜却不再惊讶,其中原委他已经猜到。当初田頵造反之前其实就知道杨行密不好对付,派密使赴润州(今江苏镇江),联系同样不老实的安仁义,大意是:“咱们兄弟联手,掀掉姓杨的,中分淮南,不比跟人屁股后面当哈巴狗儿强?”安仁义早就有这个意思,正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二人当下一拍即合。

    而镇守寿州(今安徽寿县)的杨行密妻弟朱延寿早就和田頵勾搭上了,朱延寿曾密告田頵:“大哥真欲做大事,知会弟一声,刀山上得,火海下得。”田頵大喜,等一切准备的差不多时,田頵派两个心腹人化装成做买卖的,北去寿州联络朱延寿,共同起事。可惜这二位爷一看就不象是做买卖的,在半路被淮南牙将尚公乃拿了,搜出密信,速与杨行密处置。

    杨行密早就知道这几个人没一个好东西,只是“反状未露”,没有把柄,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是到了动手的时候。杨行密令正在围攻鄂州(今湖北武汉)杜洪的李神福,速转向宣州剿灭田頵,李神福于是起舟师扬帆东下。

    在谋乱的三人中,田頵立功最著,朱延遇关系最近,但率先打响头炮的却是润州的安仁义。安仁义首先南袭常州,常州刺史李遇在城外埋伏好人马,然后在阵上大骂安仁义:“尔受君恩,食君禄,不思报,反欲噬人主,真是犬彘不若!”安仁义久经战阵,度测李遇必然有备,忙撤军北归。果然常州伏兵见伏击不成,杀出来去追安仁义。

    安仁义被追了一阵,既想甩掉李遇,又不想刀兵相见,自损实力,命润州军解甲坐于地上,大吃大喝起来。李遇不敢大意,生怕安仁义有伏笔,回常州自守。安仁义忙了一圈,一个子儿也没弄到,只好回到润州再做打算。淮南军王茂章、李德诚、米志诚部奉杨行密令,进围润州。这也就是李曜之所以忽然关心起淮南的主要原因:王茂章突然被调回淮南,青州大战少了个重要势力参与,不符合李曜此前的规划以及对下一阶段中原地区的规划——也就是杨行密与王师范联手给朱温添乱,让他没法安心休整、将养实力。

    虽然李遇事前防备,袭常州不克,但安仁义既然扯旗造了反,绝了自己后路,就必须攻城掠地,扩大地盘。偷袭常州没得手,难道偷袭别的地方就一定得手?想靠偷袭赢得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为安仁义计,应该强攻常州,然后据润常自守,南通吴越,西连田頵。万一事不成,还可以逃奔钱鏐,这样还能活下一条命。润州在杨行密和李遇之间,进退无路,只能坐在等死。

    安仁义听说米志诚来了,气又上来了,原因很搞笑:米志诚的箭术公认是淮南军中第一号,安仁义也自诩神箭,向来不服米志诚。安仁义在城上一通乱射,加上安仁义平时待将士们不薄,也多愿为安仁义死命守城,王茂章没攻下来。

    三路反贼,杨行密得一个一个收拾,下一个倒霉的是朱延遇。杨行密到底是一世枭雄,奸滑的很,不想和朱延寿力战,如果朱延寿吃打不过,投降朱温,寿州要是落在朱三手里,麻烦可就大了。于是杨行密想条好计策,在朱延寿来使面前装瞎:“贼厮鸟,现在太阳怎么成方的了!这死狗,怎么长了五条腿?”然后,“咚”的一声有意撞上柱子上,仰天便倒,一副眼冒金光的模样。

    接着杨行密将装蒜进行到底,又骗自己正妻朱夫人:“我眼睛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看来我得归隐江湖了。淮南大政,非常人可主之,儿子们都太小,不如把老三(朱延寿)叫过来主政吧。”朱夫人和府中众人都被杨行密给骗住了,朱夫人信以为真,连忙密报朱延寿,在她看来这毕竟是自己的兄弟,信得过。杨行密见戏演的差不多了,派人去寿州请朱延寿来扬州主持军政。

    朱延寿闻报大喜,也不多想,速至扬州准备“接班”。杨行密在府中接见朱延寿。这一次杨行密在袖中藏了一个铁槌,装着眼神不好的样子,慢慢摸索着靠近朱延寿,朱延寿不知有诈,觉得自己既然是来即位的,样子得做好看点,大礼向杨行密下拜。杨行密见机会来了,抄出铁槌,朝朱延寿头上砸去。朱延寿惨叫一声,倒地挣扎,哀号痛呼,不过杨行密的确是老了,这一下砸下去,朱延寿居然半天才咽气。

    得手之后,杨行密召集府中文武,以槌指延寿尸,继续蒙人:“孤王眼睛前不久是瞎了,但这是朱延寿给逼瞎的,现在朱三死了,孤王这双眼睛却又好了,实乃天赐!”众人大惊:杨行密太能耍了,这等心计,谁还敢和他作对?纷纷跪拜。

    安仁义被困在润州,朱延寿给砸死了,接下来杨行密就要对付最难缠的田頵了。田頵主动发兵北上,攻下升州(今江苏南京),生俘李神福家小。此时李神福已经顺江东进,田頵派人告诉李神福,意思也很简单直接:“兄弟如何不晓事?跟杨行密你能发多大财?不如跟我混,等灭了广陵,江东分一半给你,如果不识好歹,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李神福大怒:“杨王手创江东基业,神福委身于王,自当效死以全臣节,纵九族夷灭,不敢有违!今日唯有一死,以报杨王厚恩。”遂斩杀来使,大举直进。田頵见李神福如此不识抬举,自然愤怒,派部将王檀、汪建督水师在吉阳矶(今安徽安庆长江南岸)横江阻拦李神福。汪建心狠手辣,把李神福之子李承鼎绑在舰前,吓唬李神福。要说这李神福对杨行密那真是忠义无二,直接下令让人朝敌舰上猛射:“绝不敢以亲子而误王事!”

    李神福设计诈败,逆江而上,王檀等人没大脑,真以为李神福被吓着了,率舰来攻。李神福此招譬如开弓,弓弦拉的越满,箭射的越远。见几个傻子快到近前了,下令顺江猛攻,并纵火箭以及仿制河中军械监的火油罐射向敌舰。宣州水师大败,溺死烧死无数,李神福乘势大攻,全歼宣州军,汪建等仓皇窜去。

    田頵闻败,自起大军,沿江逆流而上,来会会李神福。李神福和田頵都是杨行密手下一等一的大将,知根知底,没敢小瞧田頵。遣使求救杨行密,杨行密调台濛发步兵援应李神福,并让围攻润州的王茂章同去,毕竟田頵的威胁要远大于安仁义。

    田頵腹背受敌,只好留郭行頵、王檀、汪建水步军驻守芜湖,防备李神福,自将大军来会台濛。不多久,两军战于广德(今安徽广德),台濛趁田頵立军未稳,纵兵前战,大胜一场。然后两军复战于黄池(今安徽马鞍山附近),台濛知道田頵求胜心切,先伏下兵马,然后在阵前佯败而走。田頵不管不顾,纵马直追,结果被台濛吃了个饱,丢掉死伤弟兄,奔回宣州死守,台濛紧追着包围了宣州。

    经过几场大败,田頵在军中的威望丧失贻尽,田頵还想把王檀等人召回宣州,再作死战。芜湖兵马虽然南下,但因淮南军防备森严,过不了,王檀等人一合计:“田頵快要倒了架子,还是识点好歹吧。于是解甲投降台濛,江南岸一带尽皆为台濛光复。

    这时候的田頵犹欲作困兽之斗,于是尽出精锐数百人,和台濛决战。台濛知道这是田頵死前的最后挣扎,退兵数百步,待田頵军准备过濠沟之际,大呼将士杀贼,淮南军大进,宣州军那点人不够台濛塞牙缝的,几被全歼。田頵抱着最后一丝生机,想逃奔朱温,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混个大镇节度是没问题。

    可惜宣州距淮南边界数百里,上哪跑?直接被淮南军追上,乱刀砍死,割下人头,送给杨行密,台濛随后就守在宣州,做观察使。田頵这路一灭,李神福也不停留,直接又赶往鄂州再去找杜洪交流用兵心得。而杨行密收到田頵的人头,感叹良多:“吾与君共起于江淮,数十年来,亲若兄弟,奈何有今日之事?”说到动情处,泪下数行。他经常说“罪不及妻儿”才是明主所为,于是赦免了田頵老娘殷夫人——其实田頵既死,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作为?不如养起来,还能捞个“仁义”的美名。

    说到“仁义”,杨行密自然想到还被困在润州的安仁义,这厮吃打不吃围,王茂章在台濛进围宣州后再回到润州城下,屡攻不下城。而此时奉命取鄂州的李神福得了场大病,只好回到扬州,也不知道是不是劳累过度,又有下令朝亲儿射箭之时,居然没多久便即病死,杨行密这次真是着实痛哭了一大场,而后改派舒州团练使刘存去鄂州主持军务。

    李神福是淮南名将,智勇忠义,是杨行密的绝对亲信,当然有时贪了点,拿过钱鏐的钱,但此人对杨行密本人的忠心那是毫无疑问的。更糟糕的是,杨行密刚哭完李神福,又不得不再哭台濛,台濛也莫名其妙的死了!他这一死,宣州无人,杨行密选来选去,觉得老将调令,正是青黄不接之迹,必须锻炼后进了,只好派长子杨渥去接替台濛。

    现在杨行密一心打润州,可安仁义出兵虽然没讨到好处,守卫润州却是固若金汤,纹丝不动。杨行密渐渐失去了耐心,派人进城劝安仁义:“虽然你背叛了我,但我能得淮南而称王,你是出了大力的,我心中有数。只要你开城出降,我保证,绝不杀你,还让你当大官。当然喽,兵权是不能给你的,做个富家翁吧。”安仁义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但又想这样下去,难免一死,到底是要兵权还是要命,一时没个主意。

    其实杨行密何必这么老实,先把安仁义弄出来再说,就许他掌兵权又如何?只要安仁义落在自己手里,想怎么着都行,杨行密这事,或许是有些欠周虑,或许是自己真没打算说假话骗自己的旧将。但是不管怎么说,事情没办下来,这次轮到王茂章急了。

    王茂章也是名将之姿,此次屡攻不克,担心杨行密怪罪,只好来招狠的,挖地道入城,做了回“地老鼠”,破城而入,活捉了安仁义。王茂章押送安仁义去见杨行密,是杀是留,由主公裁断。杨行密长叹数声,挥袖令出,斩于扬州市。一场大乱,终被扑灭。

    而杜荀鹤来到汴梁之后,把田頵的意思告诉了朱温,朱温大喜,他早就瞧不上杨行密:“上次不就拿了你一点茶吗?也值得生气?小气鬼不足成大事。”朱温正跟李曜开战,手头兵力有限,但仍是派了三千多人去宿州(今安徽宿县),准备接应田頵。可惜宣州太远,没够上,朱延寿这个朱三也被杨行密给骗过去砸死了,半点好处没捞到,朱温本就被李曜的机动战打得窝火,但这小子太能溜达,任他汴军怎么强大,总是够不着,只好把火撒在杨行密身上。

    因为朱温和杨行密现在不光是旧敌,而且新添了杀侄之仇。就在前段时间,朱温大举进攻青州的王师范,王师范向杨行密求救。杨行密派王茂章北上青州援救王师范。王茂章和青州军联合在登州(今山东蓬莱)大败汴军,朱温的侄子、建武军节度使朱友宁在阵中被杀。

    另外一线,是当初那会儿杨行密让刘存攻鄂州,杜洪曾经向朱温求过救,但前来救援的荆南节度使成汭被李神福杀败,掉到水里见屈原去了。朱温那次亲征淮南,带着五万大军在淮河一带公费旅游,被杨行密给请回去了。刘存急攻鄂州,杜洪实在挺不下去了,本来还指望着朱温呢,朱温一退,杜洪根本招架不住刘存的攻击,结果刘存攻下鄂州,活捉杜洪,朱温派守鄂州的一千多名汴州军也被押到扬州。

    杨行密平生最恨朱温,见杜洪三番两次拍朱温马屁,大骂:“朱温兵逼潼关,欺君犯上,人神共愤,你甘做朱家走狗,久为天下人所痛恨,今日如此,尚有何言?”杜洪自知必死,干脆抗言:“此生只服朱公,朱公待我有恩,不敢相负!”杨行密大怒,送给杜洪及家眷一碗刀头面,被俘的汴州军全都被斩。鄂州是长江中游的战略重镇,杨行密得到鄂州后,拥有了淮河和长河两条战略防线,战略形势大大改观。

    但糟糕的是,由于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杨行密积劳成疾,当下就病了,而且病来如山倒,几乎下不得床了。杨行密这才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杨行密一共四个儿子:杨渥、杨隆演、杨濛、杨溥,这四位小少爷都不是乱世中能干大事的人,尤其是长子杨渥,为人浮燥,杨行密知道按规则,杨渥长子当立,可杨渥最不让杨行密放心。

    除非有个人能管住杨渥,而且……最好是自家人!

    杨行密忽然想到前不久被自己气走的长女杨潞来。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

    杨行密病中下令急召杨潞回扬州之事暂且不表,且说李曜收到“汴州局”回报之时已经赶到兖州城外二十里处,正安排军务,麾下来报,说朱将军已经准备妥当,问何时动手。

    李曜看看沙漏,吩咐道:“快马回报于他,就说寅时三刻对葛从周大营发动突然袭击,本相会在葛从周撤兵之路堵截,要他务必一战凿穿并彻底击溃葛从周大营,但是切记不可追杀太过,以免汴军四散溃逃,反坏本相大事。”

    也不知从何时起,李曜最常用的自称变成了“本相”,这可能是因为称“孤”有和李克用争锋之疑,称“我”在唐朝又有些不礼貌,而最常见的自称“某”,李曜却始终有些觉得不顺口,于是在他出任中书令之后,逐渐便开始喜欢自称“本相”了。这一点,其麾下诸将幕僚乃至与他打过交道的朝廷官员都已习惯。

    那斥候领命而去,麾下诸将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此番右相不先去救援王师范本人,却反而来战葛从周,这虽然稍稍出乎他们预料之外,可话说回来,右相领兵历来喜欢出人意料,这早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大伙儿都已习以为常。而今次之战,右相显然是要将首功送给了朱八戒,大家伙都是明白人,对此自然能够领悟和理解,但剩下的汤汤水水,他们还是要努力吃进肚子里的。

    眼下埋伏已经下好,就看朱将军那边的破营够不够精彩了。

    李曜在军中以严格著称,这与其假父李克用全然不同。在李曜军中,置酒高会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而且此番出征,乃是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一次“无后勤大军作战”,打破了他自己前一次三千骑兵无后勤作战的记录,因此军中物资本就紧张,就连将领们,每天也只有二两肉干的配额算得上是荤腥,其余食物均与士兵并无二致。李曜本人更是坚定的以身作则典范,连肉干都不领,导致很多将校不好意思拿肉干食用,最后还是李曜得知之后劝说,才让他们收下,理由是“军中物资匮乏,而本相无须手刃敌军,与你等有别,因此才不食肉,你等须得上阵杀敌,岂能少了肉食?”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是李曜在治军超乎寻常严格之下,却始终能够服众的一个重要原因,尤其是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

    对于普通士兵而言,右相何等尊贵的身份,他都跟自己吃一样的食物,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简直恨不得掏心掏肺以报。对于将校而言,右相这般身份,都要节省肉食,可他却坚持让我等食肉,天幸有如此统帅,我等战时若有丝毫怯弱,那还算是人么?

    大军设伏不比小部队设伏,对于地形的要求非常之高,绝非后世某些电视电影中那么儿戏,莫名其妙从旁边小树林里就能杀出几万大军。

    李曜设伏之处,自然是在兖州附近。

    “兖州”一词的出现始于春秋以后。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著书立说,把禹时的九州冠以称谓,兖州即其一。“兖”古作“沇”,《史记·夏本纪》中,“兖州”作“沇州”。

    沇水原出后世河南济源县西王屋山,东流入海。沇水的河段称谓与流域记载不一,《尚书·禹贡》:“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伪孔传》载:“泉源为沇,流去为济。”《水经注·济水》:“济水出河东垣县东王屋山为沇水,东至温县西北为济水。”按这些记载来说,沇水在黄河北岸济水的发源处,《禹贡》载兖州得名于沇水,其州境在黄河以南济水中、下游。《汉书·地理志》叙沇水自发源入海,未提发源以后或下游称济水,则沇实指济水全流。而后世黄河北岸的济水有时亦称沇水。

    也就是说,沇水和济水实为一条河流,上游称沇水,下游称济水,有时全流亦称沇水或济水,只是由于各个时期的称谓不同而已。

    李曜的大军,就是依靠沇水而埋伏下的。兖州地处鲁西南平原,东仰“三孔”,北瞻泰山,南望微山湖,西望大野泽(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水泊梁山),素有“东文、西武、北岱、南湖”之称。而李曜的设伏之地,则是从兖州往淄青方向而去的一处山谷。

    按照李曜的判断,葛从周应该无法预计自己会在攻克郓州之后忽然南下攻击他。其理由有战略和战术两个方面。

    首先,从战略上来看,自己此番出兵在汴军方面看来,第一要务必然是救援王师范,南下攻击兖州对大局并无帮助,就算击败兖州城外的葛从周大军,王师范的青州也仍然处在杨师厚大军的包围之中,一旦得知河中军并未及时来源,在王茂章已经南下撤回淮南之际,有可能顶不住压力直接投降。

    其次,从战术上来看,河中军此番乃是无后勤远征,必然应该尽量避免陷入朱温辖区深处,以免得不到补充而被包围歼灭。兖州身处郓州之南颇远,远离河中军水军能够掩护并提供补给的范围,危险系数相当高,在汴军将领看来,进攻兖州城下的葛从周大军有百害而无一利,李曜这种用兵如神之人岂会做这种事?

    再者,葛从周大军足有六万余人,与河中军作战,进攻或许不足,防守却称有余,一旦河中军攻势不顺,其西面的朱温可以从汴州老巢直接走水路经五丈河顺流而下到大野泽来援,全程陆路不过一两日便可赶到,李曜如果来此,很有可能陷入反包围。

    但是葛从周也好,朱温也罢,他们都万万想不到的是,李曜偏偏就来了!

    实际上,李曜历来最擅长的,便是利用敌方的思路来设计或者将计就计,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过如此而已。

    至于李曜的设伏地点为何是在淄青方向而非西面汴州方向,却是从葛从周的性格来做出的判断。

    若是寻常将领,在兖州吃一败仗,而且被打得较惨的话,十有八九是要往汴州老巢逃窜,以期河中军担心在汴州附近被围而有所顾忌,因而不敢猛追,甚至掉头引兵而走,避免汴军主力来围。

    但葛从周却不是寻常将领,他是如今汴军中最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无论资历、经验、能力、战绩乃至威望,都是汴军武将中的第一人。以他之能,若在兖州失利,必然会考虑下一步李曜的动向。那么如果他引兵西逃,李曜在汴州和淄青之间便再无敌手,换句话说:围困青州城的杨师厚反而成了孤军!一旦李曜引兵往东北救援王师范,与青州军来个里外夹击,杨师厚兵力士气均不占优,哪有半点获胜的希望?难道他带兵的本事能比如今被誉为当世军神的李正阳李右相还强?葛从周自己都不敢作此念想!

    因此,在那时的战略态势之下,葛从周必然全力收拢败兵往临淄或者青州方向退却(无风注:其实都在东北方向,前期路线一致。)。而这,就是李曜设伏兖州东北的用意所在。

    万事俱备,只欠憨娃儿那里的东风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一)

    李曜设伏所在的山谷并不甚大,也不甚高,但却恰好处在沇水河边,偏近葛从周在西南方扎营的一侧。此谷是葛从周败后往东北逃窜的必经之地,树木茂密,足以掩护步兵。至于骑兵,李曜将轻骑分为两部巡游待用,另有一支建成之后尚未使用过的重甲骑兵别有他用,这支重骑兵虽然人数上只有一千余骑,而且重骑兵本身不是李曜发展的重点,但这支“特种兵”用得好了,也能发挥巨大的威力。李曜这次精心设伏,未尝不是要让这支骑兵一战成名,对其他势力起到某种程度的威慑。

    站在山谷中某一天然凸出的巨石上,李曜远望西南,默然半晌,忽然微微偏过头,对身边的李巨川道:“下己,前次本相招诸将议事,言及出兵齐鲁,除了憨娃儿之外,便只有你一人赞同,本相此番决议出兵,你也不辞劳苦,一路跟随……此前本相一直未曾问你何以赞同此策,今日却想问问。”

    李巨川虽是书生,此时却也一袭软甲,内衬武弁服在身,倒也有几分英姿。如今时维八月,暑气未过,他手上甚至还持着一柄折扇。

    听得李曜之言,李巨川啪地一下打开折扇,笑道:“明公以为,齐鲁之地,山川河流之形势如何?”

    李曜微微挑眉,平静作答道:“若说大势,根据军械监测绘,自太行山、伏牛山、大别山以东,幽燕以南,江淮以北,为一望无际之大平原,本相以为可称之为华北平原和黄淮平原。在这片大平原的东部,分布着一片低山丘陵地带,是为鲁中南低山丘陵。这片低山丘陵的北、西、南三面都是平原,东面是半岛,为渤海和黄海所环抱。鲁中南低山丘陵由泰山、鲁山、沂山、蒙山组成,构成齐鲁地形之主体。大河(黄河)从这片低山丘陵的北侧东流入海(黄河改道时则从其南侧东流入海),泗水则从这片低山丘陵的西侧南流入淮。”

    李巨川欣然点头,侃侃而谈:“军械监将齐鲁一代称之为山东,乃是说泰山以东,此说虽不尽准确,姑且称之。这山东的一些战略要点,大多位于明公所说的这片低山丘陵的四侧,依山临水,其形成即以这种山河形势为基础。”

    李曜静静地听着,此时问道:“那便如何?”

    李巨川正色道:“在这片低山丘陵的西北侧有齐州(无风注:齐州,今济南。)。齐州南依泰山,北阻黄河。这齐州可是要地,当四达之冲。南不得齐州,则无以问河济;北不得齐州,则不敢窥淮泗;西不得齐州,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东不得齐州,则无争衡于阿鄄。是故山东有难,齐州常为战守之冲。古之‘历下城’即在齐州城西。某闻战国时,诸侯攻齐,每每战于历下。秦灭魏之后,挥师东进,屯兵历下,兵压齐境,齐王不战而降。楚汉战争时,辩士郦食其游说齐王田广附汉,使齐罢历下之戍,韩信遂得以透入齐境,略定三齐。南朝刘宋孝建年间,刘宋将青、冀二州州治移镇历城,垣护之为此解释说:‘每来寇掠,必由历城。二州并镇,此经远之略也。(历城)北又近河,归顺者易。近息民患,远申主威。安边上计也。’刘宋泰始年间,宋室内乱,北魏乘机南下攻宋,大将慕容白……咳!”

    李曜正听得仔细,见他忽然轻咳自断其言,不禁奇道:“怎么了?”

    李巨川略微尴尬:“此人之名,及于明公尊讳,某险些失言。”

    李曜“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北魏大将名叫“慕容白曜”,冲了他的名讳,不禁笑着摆手:“不妨事,本相这里,不兴这个,你只管说便是。”

    李巨川拱手称谢,但嘴上还是避了讳,继续道:“这位慕容将军率军攻山东,刘宋青州刺史沈文秀以东阳诈降。魏军司马郦范说:‘东阳未可轻也,不若先取历城,克般阳,下梁邹、平乐陵。然后按兵徐进,不患其不服也。’慕容……将军从其汁,渐次攻破历城、东阳——即我朝之青州,略取刘宋山东青、冀二州。”

    李曜笑了笑,点头道:“你是说,齐州十分重要,务必掌控于我手,或者至少不能为朱温所夺。”

    李巨川点点头,又道:“不仅如此,在这片低山丘陵的西南侧有兖州、济宁,依山临河,控守一方。济宁城南即古之所谓亢父之险,苏秦曾称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我朝南北水运交通枢纽大运河即处在其监控之下。自此外出四略,地势便利。‘七国之乱’时,周亚夫便屯军昌邑,遣轻骑扰略,绝叛军淮泗水道。”

    李曜心道:“何止如此,明初时节,此地更为紧要。当初徐达统军北伐元朝,攻略山东,先以偏师攻下济宁,切断元军自河南方向入援之路。靖难之役时,南北军在山东形成对峙,朱棣也曾一度派奇兵袭破济宁,切断屯驻德州的南军运河饷道。只是这些你不知道罢了。”

    李巨川见李曜不答,以为默认,便继续道:“在这片低山丘陵的东南侧是沂河和沭河二水冲积而成的河谷低地,夹在沂山、蒙山与琅琊山、五莲山之间。这片河谷低地为山东腹地与江淮之间往来通道。春秋时,吴曾由此以侵齐、伐鲁。越灭吴之后,称雄中原,也曾由此出琅邪以觊觎山东。刘裕北伐,便由此路入攻山东。沂州位于这片河谷低地的南部,南连淮泗,北接三齐,为山东南面门户。南北相争,沂州为必争之地。穆陵关在临朐县东南百里的沂山主岭上,山势高峻,路径险恶,为齐南天险。穆陵关立关极早,管仲伐楚时即有‘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无风注:出自《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之语。刘裕伐南燕,南燕公孙五楼建议燕主慕容超:‘宜据大岘,使不得入。’南燕太尉幕容镇也言‘不宜纵敌入岘,自弃险固也。’慕容超都不听。大岘关隘即穆陵关。刘裕军过大岘,见燕兵不出,大喜道:‘虏已入吾掌中矣。’刘宋初,北魏大将叔孙建攻刘宋青州刺史竺夔于东阳,部下刁雍知刘宋檀道济自彭城驰援东阳,建议叔孙建扼守穆陵关,阻檀道济入援之路:‘大岘以南,处处狭隘,车不得方轨,请据险邀之,破之必矣。’叔孙建不听;檀道济越险进至临朐,叔孙建烧营而遁。我朝此前有李道古以淄、青拒命,也屡屡引兵出穆陵关扰掠淮北。”

    李曜一听他话锋不对,摆手道:“淮南之事先不提。”

    李巨川笑了笑,颌首转过话头:“是,不提淮南。那么,在这片低山丘陵的东北侧有青州,附近即是临淄,古齐之国都。在山东诸要地中,论防护之固,无如临淄。顾祖禹曾称:‘自太公建国以来,齐往往称雄于天下,历汉及晋,未始不以临淄为三齐根本。’临淄东北对海,西北阻河,背靠山地,濒临淄水,有山川之险,有鱼盐之利。苏秦组织合纵时,在临淄对齐宣王说:‘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漳水),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司马迁也称‘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十六国后期,北魏灭后燕,后燕慕容德率残军一部南走,谋取一地以为根本,尚书潘聪建议:‘青州沃野二千里,精兵十余万,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广固城曹嶷所筑,地形阻峻,足为帝王之都。既得其地,然后闭关养锐,伺隙而动,此乃陛下之关中、河内也。’慕容德采其策,遂据有山东,建立南燕。”

    李曜见他说得甚细,似有所图,干脆道:“下己看来早有所图,不如将胸中块垒一一道来,为本相谋划参详。”

    李巨川心中一热,拱手一礼:“敢不尽心竭力!”于是整了整衣冠,更加正色道:“山东低山丘陵以泰山为最高,其下有泰安。若一言蔽之,则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形胜,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

    以山东为交点,有两条河道,分别呈东西和南北向流过。此二者分别是东西部之间和南北方之间的交通大动脉,也是山东地位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

    渭河自陇山下流,流经关中,汇入黄河;黄河向东,穿越河南,经山东低山丘陵的边缘东流入海。渭河-黄河自古起着沟通东西之作用。转输关中的漕运必须凭借这条线路,为东西部之间的一条大动脉。山东和关中分处这条大动脉的东西两端。关中山川环抱,诚为形胜之地;自关中东出,历崤函、嵩山之险,便可下临东部平原地带,无关山之阻;若再往东,便是山东低山丘陵,这是东部平原地带少有的可以凭恃的地利。古称关中为‘百二之地’,山东为‘十二之地’,当有原因。

    大运河在国朝东部的大平原上南北纵贯,连接浙江(无风注:就是后来的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水,为南北交通第一枢纽。在运河开凿以前,淮河支流泗水本来就发挥着沟通南北的作用。泗水在黄河改道以前自山东南流,汇入淮河,稍加开凿,便能起到沟通南北的作用。西晋时,杜预曾鼓励王濬直捣建康,一举灭吴,然后率大军‘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溯河而上,振旅还都,亦旷世一事也。’可知汴、泗二水藉淮河而连通黄河、长江两大水系应该是较早之事。桓温、刘裕北伐,都曾开通泗水水道。山东所处的位置,正好监控南北水运交通的大动脉。

    另外,胶东半岛为海上运输的一大中转地。三国时,孙吴联络辽东的公孙渊,便经由此地。刘宋时,被北魏俘虏的朱修之取道辽东,泛海经东莱而逃回扛南。隋及我朝伐高丽,从海路发起的进攻都是以此处为前进基地。因此仆以为:山东以自守则易弱以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李曜心道:“海路问题你看得还太浅,除了进攻高丽、连接辽东之外,元代经营海运,转输东南财赋供给京师,这里又是其一大中转地。就算连接辽东,也不是只走走使者就算输,到了明代,统制东北的辽东都指挥使司隶属于山东布政司,海路就是其往来的重要通道。”

    但总的来说,李巨川的总结,在这个时代已经极其难得,李曜点头赞道:“诚如下己所言,山东地形的封闭性不如其它边角之地,三面均可能受敌,不易固守;且山东低山丘陵方圆不过几百里,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突破,全境即可能被击穿。”

    他微微挺胸,傲然道:“天下纷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之地。如秦末的田儋、楚汉之际的田荣、田横、王莽以后的张步、董宪、东汉末的刘岱、西晋末的曹嶷、段龛、十六国时期的幕容德、我朝的李道古等,均曾割据山东。但上述诸人割据山东,都未能有所作为。一旦山东周围局势底定,这些割据势力很快便灰飞烟灭。”

    李巨川闻言,拍手赞道:“明公慧眼,此言极是!想那战国时,乐毅率五国联军攻齐之战最能道出山东地形之弱点。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乐毅率燕、秦、魏、韩、赵五国之师以伐齐。齐悉发国中之众以拒之,与联军战于济西。齐师大败。是后,乐毅分遣魏国之师南略宋地,遣赵国之师北收河间,自率燕军深入山东腹地,齐人大乱。燕军乘胜长驱,齐城皆望风奔溃。乐毅攻克齐都临淄。占领临淄之后,乐毅分兵五路,攻取全齐:遣左军渡胶水攻略胶东、东莱;前军循泰山以东至海,略取琅邪;右军循黄河、济水,进屯阿、鄄与魏军配合作战;后军沿北海攻取千乘;中军镇守齐都临淄。这种部署可谓切中山东地形之要点。于是燕军势如破竹,六月之间,连下齐城七十余座,皆置为郡县。齐仅剩即墨、莒城,危在旦夕!”

    他言罢叹息道:“因此山东之地位,只能放在国朝整个东部大平原上才能体现出来。山东低山丘陵的四周都是平原,不利于守,却利于四出以攻人。以此为根据地,纵横四出,足以有所作为。东汉末年,曹操便是以充州为根据地,崛起于群雄之中,最终扫平群雄,统一北方。

    而山东既然处在监控南北之间的水路运输线上,其地形地势在东部大平原上又足以作为凭恃,因而在南北之间具有枢纽性地位。河北南面门户须依托山东,东南淮泗上游也须藉山东为屏蔽。南北对峙之际,山东便常是争夺的焦点。明公若得山东,河北、淮南皆畏,不得不仰明公鼻息,而朱温失却山东,如同后院失火,更有四面被围之征兆,亡之不远矣!”

    这一番话说来,李曜对李巨川的战略眼光又高看了一筹。他说的这种形势在魏晋南北朝时的确比较典型。譬如东晋末,刘裕灭南燕,收复山东,既屏护了南方江淮防御体系,又保障了由江入淮、由淮入泗、由泗入河这样一条连通南北的运输线路的畅通,为他以后经略中原、北伐后秦打下基础。刘宋与北魏对峙,刘宋置四镇以守黄河,其中山东境内有碻磝(今荏平)。南北交兵,必在四镇展开激烈的争夺。山东若为北方所据,则南方江淮防线将承受很大压力。南燕据山东时,便经常扰掠东晋淮北诸州。刘宋泰始年间,北魏趁刘宋内乱,攻取山东,后更进逼淮泗,南方形势遂渐趋不利。

    而后来,中国政治重心东移后,南北关系变得更加重要。政治、军事重心在北方,而经济重心在南方。山东处在监控连通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的动脉大运河的位置上,所以地位更是举足轻重。

    比如明初朱元璋从金陵北伐攻大都,山东为大都的南面屏障;“靖难之役”中,朱棣从北平南下攻金陵,山东为金陵的北面屏障。朱元璋以攻占山东打开大都门户;朱棣则以越过山东而直趋金陵。这两次战争,一次以南图北,一次以北图南,山东都是其关键之地,最能显现中国政治重心东移之后,山东在南北争衡中的地位。

    如今长安已历几次战乱,长安城虽在自己手上开始修葺并重新规划,但经济中心的转移不是李曜随手就能颠覆或者说挽回的,从总体上来说,长安的衰落不过是迟早的是,东部经济强大之后,国都多半也要向东转移,则那时山东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

    好在这事暂且不急,但李巨川说的得山东一地便可令河北、淮南畏惧,令朱温首尾不能相顾,这一条却是恰好与他自己想到了一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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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介绍:
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