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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二)

    兖州城头,一个身形孤独地站立着,黯淡的月光将他的身形拉得细长起来,夏夜的热风吹过,仿佛能将那影子吹散。此人正是兖州一时之主,平卢节度使王师范麾下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刘鄩。

    “大人久立不语,可是在思索破敌良策?”在刘鄩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悄声问道。他既称刘鄩为“大人”,自然是刘鄩之子。

    “破敌良策?呵,此番若能破敌,却是无须为父有何良策。”刘鄩淡淡地说道,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幽远,似乎盯着某处漆黑的夜幕,仿佛要从夜幕中发现些什么。

    “孩儿愚钝,请大人指点。”那青年面露疑惑。

    “今早,城中有人暗中送信于我,遂凝,你可知道这信是何人所写,所写何事?”

    刘遂凝摇摇头:“孩儿不知。”

    “信上落款是……李正阳。”刘鄩看着目瞪口呆地儿子,一字一顿地道:“他说,破葛便在今夜。”

    刘遂凝又惊又喜:“右相真个来了?好极,妙极!”他用力猛一击掌,欢喜道:“传闻右相神算,天下无双,他老人家既然来了,葛从周败绩难逃!大人,这消息果然是好!”

    刘鄩却面色平静,淡淡地道:“你说的右相‘他老人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

    刘遂凝顿时一滞,尴尬道:“孩儿愚钝不堪,教大人失望了。”

    知子莫若父,刘鄩自然清楚自己这名长子能力其实并不算差,只是却如何能跟那位在区区数年间,从一商贾庶子平步青云而坐拥关中河中、叱咤天下的右相比拟?莫说是刘遂凝,就算他自己,也无此资格,这句话不过是父亲对儿子的习惯性敲打罢了。

    刘遂凝见父亲没有继续怪罪之意,便试探着问:“大人是要看右相如何破敌么?”

    “原是如此。”刘鄩忽然一叹:“如今却失了兴趣。”

    刘遂凝不知父亲之意,只能顺着话头问:“今夜城外,料来必有一场大战,大人眉间郁结,却说意不在此,却不知是为何发愁?”

    刘鄩抬头看了看浩瀚夜空,幽幽道:“为父在想春秋战国时,齐国的霸业。”

    战国秦汉时期,东西关系问题比较突出。自战国中期始,秦的东进成为东方诸侯所面临的一个突出问题。从那时起,历秦的兼并战争、诸侯反秦战争、楚汉战争及汉初中央政权处理与东方诸侯王国的关系,数百年间,东西关系问题一直是当时政治舞台上显著的一幕。在东西关系中,山东地位举足轻重。

    “齐国的霸业?”刘遂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春秋战国之时,整个天下都在经历着深刻的变革。那些能顺应历史的潮流,变法自强的诸侯国常能称霸诸侯。”刘鄩说着,看了刘遂凝一眼,续道:“那些能从诸侯之中脱颖而出的强国,除政治上变法自强外,还须有地理上条件。‘春秋五霸’中,齐据山东,晋据山西,秦据关中,楚据江汉,都有地利上的凭恃。‘战国七雄’中,东齐西秦,南楚北燕,分立四方。山东之地,有低山丘陵,有东部平原,足以作为凭恃,所以,历春秋、战国之世,齐一直是东方强国。”

    刘遂凝一时不知父亲这话意有何指,只能点头听训。

    刘鄩的确有指点儿子的意思,细细分析道:“山东在春秋时为齐、鲁之地。大抵泰山、沂山以北属齐,西南属鲁。召陵之盟上,管仲对楚使说:‘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这便指出了齐国四境,也暗示出了齐国的地利。齐桓公时,周室衰微,诸侯兼并,戎夷蛮狄侵入中原。齐桓公任用管仲实行改革。齐国兵强卒练,国威大振。齐桓公遂以实力为后盾,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多次会盟诸侯,北服戎狄,南威荆楚,尊奉周室,称霸渚侯。齐桓公的霸业开‘春秋五霸’之先,也奠定了齐国作为一个大国的基础。

    到了战国时期,诸侯之间的战争更趋激烈。田氏篡齐后,也积极谋求向外发展。周显王十二年,齐威王以邹忌为相,改革政治,加强武备,齐渐成东方强国。差不多与此同时,西方的秦国在商鞅的主持下进行深刻的变革,渐成西方强国。

    战国初年,魏为中原霸主。齐秦两强崛起,对魏国的霸业构成挑战。齐国迫使原来向魏国朝贡的泗上小诸侯向齐朝贡;秦则争魏河西之地。魏国在齐秦两强东西夹击的不利形势下,自安邑迁都大梁,将目光转向东方,又与齐发生矛盾。魏因攻赵、攻韩而两度与齐发生战争。齐军在田忌、孙膑率领之下,先后于周显王十五年的桂陵之战和周显王二十七年的马陵之战中大败魏军。西方的秦国也连年对魏展开进攻,魏军连连败绩。魏之霸业从此衰落。

    魏国衰落后,齐、秦两强东西对峙。齐国滨诲,有鱼盐之利,故其经济实力雄厚;其山川形势足可为其军事上的凭恃。苏秦策划合纵时对齐王说:‘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漳水),北有渤海,所谓四塞之国也。’道出了齐作为一个强国的地利之基。

    这时期,中原局势更加复杂,各国之间展开了合纵连横的斗争。地处中原的韩、赵、魏夹在齐、秦两强之间,有地缘上的弱点,只好采取合纵的策略,北连燕、南联楚,而后,或东联齐而西抗秦,或西联秦而东抗齐。

    秦在兼并义渠、巴蜀之后,东进意图已非常明显。但齐的地利和实力却使秦的东进不能不有所顾忌。秦先是为攻楚而设法拆散齐、楚联盟;又为攻韩、魏而拆散齐与韩、魏的合纵;后又为图赵而试图加强齐的联盟,派人赴齐尊立齐湣王为东帝,自立为西帝,显示出对齐国实力的顾忌。

    但是,当齐因灭宋而成为众矢之的时,秦又根据形势的变化,出面组织合纵以攻齐。周赧王三十一年,乐毅率燕、赵、秦、韩、魏五国之师攻齐,半年之内,下齐七十余城。齐国只剩即墨和莒两地。后虽有田单破燕复国,齐国却从此元气大伤,在战国末年仅能靠恭谨奉秦以图幸存。

    齐的衰落使秦兼并六园的进程为之加快。当齐、秦两强东西对峙的时代,六国合纵抗秦,强大的齐国实为其他五国坚强的后盾,所以秦攻楚、攻韩魏、攻赵时,每次都以拆散齐与这些国家的联盟关系来创造条件。但齐在它强大的时候,缺乏明确、长远的战略目标,且齐不与秦接壤,对秦的威胁缺乏深刻的认识,所以齐在复杂的外交斗争中一再让秦国得逞。前人在总结这段历史时,曾有评价:‘韩、魏、楚、赵恐秦兼天下而臣其君,故专心一志以逆秦,三国与秦壤界而患急,齐不与秦壤界而患缓。是以天下之势不得不事齐。秦得齐,则权重于中国;赵、魏、楚得齐,则足以敌秦故秦、楚、赵、魏得齐者重,失齐者轻。齐有此势,不能以重于天下者,何也?其用之者过也’。”

    刘遂凝大惑不解,迟疑道:“今日之‘强秦’,怕还不是关中,而是汴梁吧?大人这番春秋战国之论,难道是说我平卢镇该为中原后院,为对抗关中而甘做牛马?请恕儿不敢苟同。”

    刘鄩嘴角悄然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语气却破清冷,问道:“那你又是作何感想?”

    刘遂凝道:“即便从大人方才那番话说起,换个角度来看却是何意呢?山东的地理形势虽然提供了齐作为一个大国的基础,但反过来也构成了齐发展的限度。作为当时的东、西两强,秦据关中四塞之地,能进能退,可攻可守,每一次军事胜利之后,都能夺地或威胁诸侯割地,故能愈胜愈强;齐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山东地形的主体是鲁中南低山丘陵,周围都是平原,缺乏天然的屏障来巩固其略地,自身也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突破,全境即可能被击穿;而且齐地近中原,与其他诸侯国的利害关系过于胶着,任何鲸吞蚕食的意图都容易遭到其他诸侯国的反对,故齐强盛之时,虽有战胜之名,却未能略地拓境,后来灭一宋国,还遭到诸侯联军的围攻,差点亡国。”

    刘鄩淡淡地问:“那你以为,我等今日之平卢镇,与何时相似?”

    刘遂凝目光一亮,毅然道:“却是楚汉战争时期的齐地。”

    刘鄩眯起双眼:“何以见得?”

    “儿试为大人论之!”刘遂凝稍微顿了顿,似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开口道:“秦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却以统治暴虐而很快败亡。项羽以西楚霸王的名义主持分封。他将战国时的齐和秦这东、西两强都予以分割,分齐地为三齐:田市为胶东王,都即墨;田都为齐王,都临淄;田安为济北王,都博阳。分关中为三秦,封给秦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徙刘邦为汉王,王汉中;项羽自都彭城。众所周知,此番项羽分封堵侯,留下了许多矛盾。于是分封刚定,齐地即首先发难。”

    他面上少了之前在父亲面前下意识地恭谨,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飞扬:“最先在山东起兵反秦的齐王田儋之弟田荣,因未得封地,起兵反楚。汉高帝元年五月,田荣发兵击走齐王田都,又追杀胶东王田市于即墨,自立为齐王,占有三齐之地;他还指使彭越袭扰楚地,帮助陈馀逼走常山王张耳。

    田荣在齐地反楚,打破了项羽的分封秩序,且齐地邻近楚都彭城,对项羽的统治构成很大威胁。项羽遂率军北击田荣。项羽北征齐地,给了刘邦以东出的机会。这年八月,刘邦出陈仓,还定三秦。次年春,项羽在阳城大破齐军,田荣败死。但楚军烧杀掳掠,引起齐民群起反抗。田荣之弟田横乘机收集散兵数万人,立田荣之子田广为王,占据城阳一带,继续与楚军相抗。

    项羽陷入齐人长期抗战不能自拔之际,刘邦又乘机自关中杀出,扩张势力。这年四月,刘邦率诸侯联军五十六万袭据彭城。项羽获悉彭城失陷,亲率三万精锐骑兵疾驰南下。联军措不及防,大败。但此时项羽主力尚被牵制在齐地,未能将这次胜利扩大。刘邦突出重围后,沿途收集散卒。双方战事转入相持阶段,两军在荥阳、成皋一带对峙。经彭城一战,项羽亦谋自齐地脱身。田横进攻项羽所立齐王田假,田假败而走楚。项羽杀田假而与田横达成停战。

    彭城之战后,彭越退兵河上,活动于定陶、阳城一带为游兵,袭扰楚军后方,截楚军辎重。彭越的游击使项羽面临两线作战,来回奔走,减轻了汉军在荥阳、成皋一带的压力,使相持之局得以维持,亦使汉军得以腾出手来,谋求从南北两面形成对项羽的战略包围。汉王刘邦二年五月,韩信率军北上,灭魏、平代、破赵、降燕;南方的九江王英布则在随何的劝诱下,背楚归汉。

    这时,谋士郦食其对刘邦说:‘方今燕、赵已定,惟齐未下。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于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刘邦遂遣郦食其往齐地游说。齐王田广听信郦食其之言,遣使与汉连和,放松守备。韩信本已兵临齐境,闻郦食其已说齐归汉,打算停止进兵。辩士蒯彻对韩信说,将军身经百战才下赵地五十城,郦食其只是摇摇舌头便下齐七十余城,为将数年,功劳不及一儒生。韩信遂引兵渡河,袭破齐历下之军,进至临淄;齐向楚求援,项羽派龙且率军援齐。韩信在潍水击破齐楚联军,乘胜追击残敌,虏齐王田广,尽定齐地。

    韩信定齐后,派人对刘邦说:‘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请为假王以镇之。’在张良、陈平的建议下,刘邦遂立韩信为齐王。

    此时的韩信已居举足轻重的地位。当时形势,东有齐,西有汉,楚居中间,三方大致势均力敌,所以韩信的去就完全可以左右天下局势。项羽派人游说韩信与楚连和,三分天下,韩信以刘邦对自己信重而婉辞之;辩士蒯彻也对韩信说:‘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为楚则楚胜。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赵、燕,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四向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愿足下熟虑之。’这一次,韩信不能说没有一点动心,但终以刘邦对自己的信重和‘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而拒绝接受蒯彻之计……”

    刘鄩听到此处,打断道:“你这是将右相当作汉高祖,将朱温当作楚霸王,而将我主王郎当作韩信?或许眼下局势可以作此假设,但你想过没有,韩信后来是死于谁手!”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历史上楚汉相约以鸿沟为界后,项羽引兵东归,刘邦则从张良、陈平之计,引兵东击楚。韩信、彭越等都引军合击项羽,围项羽于垓下。项羽兵败自杀。但在天下一统之后,韩信成了刘邦的眼中刺肉中钉,最后被吕雉设计所杀,下场不可谓不惨。

    回头看看,楚汉相争之际,山东的局势汉楚汉战争的进程和结局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由于山东靠近楚都城彭城,那里的任何变故都可能影响西楚,所以项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对山东用兵,而这为刘邦还定三秦、出关东向以争天下创造了机会。项羽击田荣,刘邦乘机还定三秦;项羽击田横,刘邦得以出关中袭彭城;楚汉相持阶段,彭越背靠山东,袭扰楚军后方;决战前夕,韩信定齐地,从北翼完成对项羽战略包围。项羽面对关中和齐地,一直处于两线作战,来回奔走,渐至困弱,终至灭亡。韩信底定三齐,而且没有与刘邦争夺天下的野心,最终却反而因为如此大功、如此大势而遭刘邦忌讳,终于丢掉性命,何其不值?

    但刘遂凝却摇头道:“以上作比,只是以实力而言,若论人品修养,右相名满天下、一代儒宗,岂是汉高祖那等浪荡儿出身之辈可比?反是朱温,倒与之相似。假使天下终归一统,右相和朱温之间,儿料还是右相会宅心仁厚一些。于此事上,代州百姓对右相早有赞誉,他在代州时的遭遇和处置之道,天下士林皆无不晓,哪个不赞一声右相君子如风?儿便是这点浅见,望大人三思。”

    刘鄩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忽然展颜一笑:“好,今日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确实是长大了,为父心中甚慰,他日觅得良机,也该让你见见世面,好生锻炼打磨一番了。”

    刘遂凝大喜谢过,忽然见城下葛从周大营不远处传来马蹄之声,微微一愣,忽而大喜:“大人,蒲军动手了!”

    刘鄩目中精光一闪,看了一眼城外,沉声下令:“传我号令,击鼓聚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三)

    静树参差疑待晓,鸡虫恍惚欲传秋。

    兖州城东门泗河左近,正是葛从周大军的中军扎营之处。

    葛从周历来不闻政事,唯勤军务,即便屯驻大军围攻只有三千守军的兖州,仍是颇为谨慎,在其军营南北西三面,都派有三道游骑巡哨,唯独东面乃是泗河,不必设防。

    按葛从周的思虑,王师范被困青州,自顾尚且不暇,岂有余力来管刘鄩生死?况且,就算他还有援军可以来救兖州,却也没有内河水军,是以东面泗河乃是天然屏障,虽然兵家兵不主张在河边扎营,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此时临河而设营,却是可行。

    至于李曜是非会前来兖州,这个顾虑只是在葛从周脑子里一闪,便即被其否决。理由着实简单:李曜此来是为救王师范而来,目的是让王师范继续杵在大王后院,使大王“家宅不宁”,顺带也让天下诸侯看看,朝廷对于忠臣还是非常重视,并且也能够对忠臣们提供保护。再加上李曜乃是从水路而来,虽然仗着水军优势,能够由水路提供一定的粮草补给,但必然不能离黄河太远,否则便有断粮及被围之虞。

    有这两条在先,葛从周认为李曜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直捣汴州,以围魏救赵之策逼前线杨师厚甚至自己这一路撤围回救汴州;一是直插青州,将杨师厚击败,并帮青州军稳定防线,成为大王的在背芒刺。

    既然认为李曜不会南来,葛从周自然也就只将注意力放在兖州,如今他兵力超过刘鄩十倍有余,虽然刘鄩善守,又仗着兖州城池坚固,他一时难以攻入,但死死围住,等杨师厚攻破青州之后刘鄩投降,这还是全无压力的。兼之刘鄩此人颇为聪明,不曾对自己家眷有任何侵犯,甚至颇为优待,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也就不曾强攻猛打,只是一味围困,战局平淡,人都有些懒散了。

    葛从周自律颇严,觉得这般下去也是虚度光阴,便在营中安心读起书来,每夜春秋、左传乃至史记,竟然颇有心得。这夜读书至三更天才安寝,五更天时正睡得沉重,忽有汴州来报,葛从周带着满身倦意起身,问其何事。那信使答道:“大王得知消息,蒲军未曾往东,恐向兖州而来,请司空小心防备。”

    葛从周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又摇头道:“纵观右相用兵,虚虚实实,难以逆料,他既然掩藏行迹,便正是要我等心中不安,由乱生错,他再雷霆一击,其势成也。某观右相此来淄青,所为不过救青乱汴而已,来兖州无益。”

    话是这般说,但葛从周毕竟谨慎,当下仍吩咐牙兵传其号令道:“帅令:即刻在大营南北西三面再各自加派一路巡哨。明日一早起,军中加固鹿柴,增设绊马索、铁蒺藜等物,以防蒲军骑兵突袭。”

    那牙兵刚刚抱拳领命,营外忽然响起低沉地“得得”之声,帅帐中地上的横案微微颤动,军用插地烛台也稳不住其上的火光,猛然摇晃起来。

    牙兵与信使尚在惊愕,葛从周已然睡意全无,霍然立起:“这是大队骑兵!淄青绝无这般大队精骑,大王所料不差,真是李河中来也!”

    他二话不说,一边自己猛地取过甲胄兵器披挂在身,一边喝道:“传令诸军,无须惊慌,结圆阵以待!边寨各营原地防守,主将不得擅退,违令者斩!中军诸营即刻集结,主将来我帅帐领命!”

    葛从周所命,不可谓不及时,但憨娃儿随李曜多年,静如磐石、动如雷霆早已学得十足,既然已经发动,其势焉有可挡?

    “掷弹骑!”马上的憨娃儿一马当先之势不减,口中大喊一声,从马背上摸下人头大小的一颗黑陶罐,猛然朝汴军营中扔去。他身后的三百余骑也纷纷效仿,每人扔出两个陶罐,然后迅速分成两拨,左右回转,朝后退去。

    唯独憨娃儿立于阵前不动,摸出一支大头箭,冷冷地道:“火来!”

    后方跟上的牙兵一甩火折子,“嗤”地一下将那火箭点燃。

    憨娃儿熊腰微弯曲,凝神搭箭,弓开满月,忽然吐气开声:“咄!”

    那火箭上也不知点燃的是何等燃料,如此疾射竟能不熄,只见一道火光划破黎明前的夜空,点燃之前投掷在汴军营中、流得满地都是的火油,“轰”地一下,南营瞬间火起。

    憨娃儿眼中无喜无怒,只是喃喃道:“要凿穿中军,南营必得全破才行……”忽然一勒马缰,振臂高呼:“直娘贼!俺们河中‘火龙骑’训练许久,生生要闷出鸟来!今天总算是到了扬威天下的时候了!儿郎们,让这些入娘的草包杂碎,在俺们的铁蹄下颤抖求饶吧!——火龙骑!随我……穿火破阵!”

    也不管身后猛然爆发起如山的欢呼或是怒吼,憨娃儿再次一马当先,纵马越过烧得坍塌的汴军鹿柴,将两名赶来欲要救火的汴军士兵一棍横扫进火海之中。他身后的“火龙骑”受主将鼓舞,更是悍不畏死,纷纷跃马而入,疯狂屠杀敢于抵抗的汴军。

    憨娃儿却深知李曜“凿穿”战术的精髓,当下喝道:“俺们不与南营这些杂碎纠缠,直接去提了葛从周的脑袋来送给右相下酒!”

    “提了葛从周的脑袋!”

    “送给右相下酒!”

    蒲军放声大笑,张狂高呼,这些如狼似虎的骑兵精锐,为了练就这套偷袭敌营的办法,可真是憋得太久了。若非此番李曜欲让憨娃儿建一大功,只怕他们仍捞不到出战的机会,如今岂能不拼死效力,以证明自己已经无需再那般苦熬,已经到了杀敌立功的时刻了?

    “好男儿建功立业,就在今朝!火龙骑,随我破他中军!”憨娃儿猛然冲出,直接杀入葛从周中军,无人是其阵前一合之将!他甚至还有余力偶尔朝中军某些大帐仍出火油罐。

    葛从周万料不到来袭之军强横至斯,直到憨娃儿怒喝之声传来,他身边诸将有不少面色顿时惨白,纷纷失声惊惶道:“擎天一柱朱八戒!他……他可是李正阳牙兵主将,李……右相到了!”

    “右相亲临……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竟有人忍不住喃喃念出声来。

    众人心头都是一紧,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件事:李右相兵锋之向,至今尚无一人能挡!

    那岂不是说,今夜自己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最大的失败,是失去战斗的勇气。而如今的汴军,只是一听憨娃儿的声音,想到李正阳的名字,就再也生不起抵抗的勇气。

    汴军此败,已难幸免。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四)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葛从周却毫无庆幸之意,此番他手头本有五万余大军,被蒲军悍将朱八戒一场奇袭,冲杀得七零八落。兖州城中的刘鄩也不甘寂寞,竟然领着两千兵马出城跟着蒲军扫荡,很是抓获了不少汴军将士为战俘。自己纵然在逃离之时尽力收拢,此时也只将将四万兵马,而且被那不要命的战场疯子接连追杀数次,全军早已人心惶惶。

    看见朱八戒这次真的是掉头回了兖州,葛从周却也与麾下诸将大相径庭,不仅毫无喜色,面上反而浮现出深深的担忧。

    时任徐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俊正被调拨在葛从周麾下效力,见此情形,忍不住问道:“司空受蒲军悍将朱八戒强军突袭,虽经小挫,败而不乱,仍收得四万兵马,如今只需如司空所言赶到青州会合杨师厚将军,仍得十七八万大军,足可保淄青大局不失掌控。届时,大王再出兵汴州,沿河包剿,纵然强如李正阳者,只怕也是插翅难飞。眼下,兖州之失纵然可惜,但回头想想,却也使我汴军兵力更加集中,难被李正阳所趁,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司空又何必如此郁郁难解?”

    葛从周默默摇头,眉头深皱,答道:“你未曾与李正阳直接交手,不知此人厉害之处,有这等想法,也是意料之中。”他见刘知俊有些不以为然,忍不住叹道:“李正阳用兵,有两点最厉害之处,你可知是什么?”

    刘知俊道:“人言李正阳神算无双,最厉害之处,大概便是料敌机先了。”

    葛从周微微点头:“此为其一,尚有其二。”

    刘知俊想了想,摇头道:“倒要请教司空。”

    葛从周道:“其二便是,李正阳设计,历来环环相扣。你若破得其中一环,必然引动其他。就好比徒手捉蛇,抓头则有利齿蛇毒,抓尾则有反转锁困,抓身则二者皆可至矣。”

    刘知俊微微皱眉,他本也是多智多谋之辈,闻言迟疑道:“司空的意思是,朱八戒这一击,只是开局,还有更毒辣的诡计在等着我等?”

    葛从周沉沉点头:“有计是绝对的,只是问题在于,他这后续之计,究竟设在何处、何时。方才我军遭遇突袭,某曾细细查看,朱八戒麾下兵马虽然精锐,至多七八千之众,加上刘鄩从城中带出的人马,也决计未曾超过一万。若是李正阳大军在此,他只须来个十面埋伏,你我如今哪里还能在此安然交谈?”

    刘知俊闻言也是一阵后怕,只感觉背后生凉,但言语中仍是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来将我等围剿?须知司空这一军足有六万,且多为精锐,若被他围剿至此,则汴州与青州之间便是一片坦途,任他纵横了。这淄青之战的大局,也就被他一手翻转过来,杨师厚将军麾下兵马虽然不少,但却如何顶得住李正阳与王师范两军夹击?而一旦杨师厚将军也遭败绩,这损失……只怕大王也受不住啊。这般一来,天下谁还敢轻视朝廷?”

    葛从周眉头深皱:“这也正是某如今想不通的地方……”他忽然想到朱八戒偷袭之前接到的汴梁示警,眼前一亮,道:“时间!没错,必然是时间!”

    刘知俊被他这一说提醒,也明白过来,恍然大悟:“是了,司空所言极是,正是时间!方才司空已经接到汴州示警,可见汴州方面已经察知李正阳大军不在郓州,却也未去淄、青,那么只能是来兖州。从时间上计算,李正阳大军纵然再如何行进如飞,却也不可能全军杀至兖州城下,因此只能以朱八戒麾下精锐骑兵为先导,来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葛从周吐出一口浊气,点头道:“不错,这便是李正阳大军未到兖州城下的最关键原因,而且除此之外,他大军若莱,掩藏行迹便难了许多,某虽然未曾料及他会南下兖州,但巡哨探马总不至于连数万大军也侦查不到。此人用计一贯思虑周详,这一节岂能失算?眼下的问题是,他会不会料到某不回汴州,而去淄青!”

    刘知俊听得此言,也迟疑起来:“这……还真不好说。”他虽然一贯自负,但经刚才这一分析,现在对李曜的“神算”也有了些许畏惧,不敢轻言断定了。

    葛从周任马由缰,边走边想,沉吟道:“山东不比别处,某此去淄青,可沿河而下,一路皆是坦途,李正阳若要设伏,未必有这般地形……”他说到此处,忽然见刘知俊的脸色瞬间铁青,不禁奇道:“希贤似有异议?”希贤,是刘知俊的字。

    刘知俊一指周围:“司空且看,我等随时沿河而来,可此处却是一处峡谷。”

    葛从周吃了一惊,仰头观望,果然进了一处峡谷,周围树木森然,大热天里,谷中却毫无鸟鸣兽吼之声。他连忙大声问道:“前军如何引路!怎来了这等忌讳之地!此处究竟是何处所,谁人知晓?”

    一名当地出身的小校连忙跑来答话,道:“回禀司空,此处名曰‘焚藤峡’,此谷虽险,却并不甚长,我军只消小半个时辰便可全军通过。”

    “焚藤峡……”葛从周面色一变,骇然失色:“某家姓葛,怎的此处偏偏便叫焚藤峡?”

    话未落音,峡中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葛司空别来无恙,本相在此等候多时了。”

    “葛司空……”

    “等候多时了……”

    这声音毫无疑问是李曜的声音,只是葛从周想不明白他的声音怎会大得如此惊人,一句话说出来,整个峡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这声音仿佛还有种魔力,竟能始终在人耳边萦绕徘徊,使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其实李曜不过临时命人砍了几棵大树,用木板制成了一个简易但却足够大型的“喇叭”,然后选择一处风口,顺风喊出这句话罢了。

    古人毕竟迷信,而且“工科”学问大多糟糕,对于这种超自然现象,在弄不明白的情况下就只能归结到神鬼之道上去,即便如葛从周这般名师大将也不例外。

    他原本就畏惧李曜的神算,方才又被那“焚藤峡”三字所忧,此时再被这巨大的“雷音”所惊,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在回荡:“李正阳定有妖法,竟已算准了我的死期!”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五)

    朱温的脸色黑得仿佛抹过一层锅底灰,整个节帅王府白虎节堂中寂静一片、落针可闻,两大幕僚与汴军诸将一时均不敢开口说话。

    检校司空、兖州节度使葛从周兖州大败的消息传来汴州已经数个时辰,朱温从暴怒转为阴沉,其间居然未曾对此战做出一字评价,也未向自来最为倚重的敬翔、李振二人发出一句询问,这等异状,可谓前所未有。相应的,在敬翔、李振以及汴军诸将的心中,压力也就越大。谁也不知道在这种阴森的沉默之后,他们将迎来朱温怎样的怒火。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往敬翔身上聚集——此时唯有他,或许能让大王平息一下怒气。

    敬翔自知作为首席幕僚所身负的责任,虽然心中极是不愿,此时也终于承受不住,只能试探着开口:“大王,事已至此,只能沉着应对,切忌不能自乱阵脚。”

    朱温冷冷地扫了一眼过来,却未置一言之评。

    敬翔壮着胆子,涩声道:“葛司空此战虽败,至少未曾殁于敌手,尚领得八千残兵逃回郓州……”

    “够了!”朱温的火气终于再次爆发出来:“我不是不知道李存曜有多难对付,他葛通美打个败仗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就算收拢残兵逃走,也得挑个地方!他去郓州有个屁用!他在兖州一败,整个淄青就只有杨师厚十二万兵——现在估摸还损失了一些,能有十万、十一万就了不得了!这时他若逃去淄青,多少还能给杨师厚添点力气,去郓州有什么用?郓州是李存曜自个儿放弃的,显然是对他再无用处之地!他这是被李存曜打怕了啊,又怕逃回汴州被我怪罪!哼,在郓州我就处置不得了?我要杀他不过一道王命罢了!”

    朱温如此火大,敬翔听完,心头反而安定下来,大王既然这般说了,显然是并无要杀葛通美之意。

    敬翔其实深知葛从周之能,按照李曜现在的势头来看,葛从周的确也对付不了他,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李存曜是一道世界级的难题,那么眼下汴军内部,还真就只有葛从周是解这道题解得最好的一个了。

    想想看,除了葛从周,还有谁敢说在被李存曜千方百计设伏之后,仍能逃出生天,甚至带走数千近万残兵的?至于他去郓州……

    敬翔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便笺,对朱温正色道:“大王息怒,葛司空前往郓州,并非被李正阳吓破了胆子,而是意有所指。”

    朱温微微意外,怒色仍不稍敛,寒声问:“哦,他还意有所指了?”

    “正是!”敬翔难得地有做谏臣的模样,肃然道:“葛司空料定今次败绩必引大王震怒,他虽死不足惜,却怕误了大王大事,因知仆素来谨慎,故旁书便笺一纸,简述引军前往郓州用意。”

    敬翔这般直言,显然是为了显示自己并非和葛从周有什么私下联系,对于朱温这种心性多疑之人,直接说出来反而好使。

    果然朱温并不在意,只是轻哼一声,问:“他怎么说?”

    敬翔道:“葛司空以为,因此一败,汴州与淄青之间出现兵力空隙已经在所难免,但根据李存曜此来之本意,他并不会在兖郓二州之地逗留多久,势必要去破杨师厚大军以救王师范。葛司空估计……呃……”

    “说!”朱温见他吞吞吐吐,支吾不语,不禁又有些生气。

    “是!”敬翔故意装作惶恐模样,躬身道:“葛司空预计,杨师厚将军怕也不是李存曜对手……”

    “哼!”朱温怒哼一声,却未曾反驳。很显然,他也完全不看好杨师厚能在李曜手头讨得什么好去。但他终究有些不甘,声势浩大的一场灭王之战,就要这么被李存曜破坏了么?当下恨恨问:“那便如何?”

    敬翔道:“葛司空以为,杨师厚将军方面,若继续围困青州,则一方面容易被赶到的李存曜大军联合城中王师范青州军夹击,一方面还要面临断粮之虞,为今之计,最好暂时放弃青州围城之战,迅速撤往淄州坚守。”

    朱温烦躁地站起来,困兽一般游走了片刻,问:“然后呢?死守淄州就能怎样?他若是这么做,李存曜等于不费一兵一卒就解了青州之围,然后他甚至可能连同王师范合兵一道反而包围淄州!要知道,李存曜攻城的本事,可一点不比野战来得弱了。万一淄州再是不保,孤王这十余万大军可就白白牺牲掉了!子振啊子振,孤王在河东损失了两万,在潼关损失了近三万,李存曜回军河中,孤王又损失了三万,他在出兵兖州,孤王更是损失了五万!……孤王在这短短半年多时间里已经损失了十三万大军!这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要是杨师厚再把这十余万大军丢在淄州,孤王还如何稳坐这中原霸主!你可知道,刘仁恭那边已经频繁调动兵力,明显是蠢蠢欲动了,一旦他动了起来,孤王这里又迭遭大败,只怕王处直、王镕等辈也老实不了,甚至连魏博罗绍威也可能出现摇摆……”

    他长叹一声:“风雨欲来风满楼,这一仗,可再也败不起了啊!子振你想想,若是杨师厚这十万大军再丢,孤王还能有多少兵力可用?十万有吗?我看最多十五万。李存曜是右相,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行事,万一他要墨敕封官,将孤王这数镇地盘分封给各路诸侯,引他们随他一道来剿杀孤王,届时孤王可还能有回天之力?”

    他这近乎服软的话一出口,麾下文武都有些大惊失色,虽然大家都知道情况有些不妙,却也不知道竟然糟糕到了这般地步,说起来简直是生死一线了!

    敬翔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只见他沉肃整冠,拱手一礼道:“正是因为如此,葛司空才前往郓州,并献上一策,化解此番大难。”只这一句,就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朱温虽极意外,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升起希望,问道:“快快道来!”

    敬翔道:“葛司空言,李存曜此来淄青乃走水路,看似天马行空、极其高妙,其实也有几处隐患,原先我等只是想到将其大军逼进内陆,使其无法近水,从而得不到补充,其实这思路未免太窄。李存曜此来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就是……来得容易,未必去得也容易!”

    朱温大为失望,皱眉道:“此事孤王并非未曾想到过,奈何我汴州身处北方,水军虽有,却不比蒲军强大,要想击败蒲军水军,使其无法接转李存曜大军西归关中,那是不可能的了。”他说到此处,忽然心中一惊,一个十分令他震惊的想法浮现出来:“难道几年前李曜就料到了今次之战,因此不惜重金,在北地打造了这么一支平时作用极小的水军?”他倒抽一口凉气,竟然心底发寒——要真是如此,李曜这只怕已经不是“神算”,简直就是妖法了。

    但敬翔的回答却更出乎朱温意料之外:“若论双方水军,我汴州水军眼下的确无法与河中水军相抗衡,然则我等为何要与河中水军水战呢?”

    “嗯?”朱温刚才有些走神,这会儿一下没反应过来。

    敬翔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便笺,道:“葛司空虽败不乱,临时想到一处关键:我水军虽然不及河中,但黄河两岸均在我军掌控之中,何不挑一处河面最紧窄之地,由南北两面同时施工,横铁索、沉铁栅,堵塞河道,使其不能通行大船巨舰。如此一来,河中军水军大船均不得过,只有小船可以南下……可李存曜如果敢坐小船西归,我汴军水军却难道还打不过这些小船么?届时,任他如何一步三计,也只有下河底喂王八的份!”

    朱温果然动容,诸将也都眼前一亮。

    稳居二号幕僚地位的李振刚才一直没机会表现,此时更不迟疑,立刻出声分析着道:“大王,李存曜军中情报似乎极准,我军若是铁索沉江,他必然知晓,想让他喂鱼怕是难了点。不过,这封锁水路的做法却是可行,只要水路不通,李存曜想要轻易离开,可就难了。而且这铁索沉江之后,河中水军大船无法东下护航,则其粮船也在我汴州水军威胁之下,届时李存曜大军粮草便只能依靠王师范支持。可王师范本就养军十余万众,每年又须向长安、汴州各自上贡,料他余粮也不会太足……更何况李存曜身为朝廷右相,只要他还想掌控关中,又怎能长期滞留淄青不走?如此这般,李存曜久居淄青是全无可能之事,一旦让他知道今后无法要走便走,只怕他就不得不改变计划,甚至……提前走了。”

    他这番话,实际上点出了敬翔未曾说出的一种可能,朱温被他一提醒,也明白过来,恍然道:“就是说,我军只要在郓州或者更上游封锁河面,李存曜得知消息,就不得不将回军关中的时间提前。换句话说,他提前走,则孤王可避免更近一步的损失;他不提前走,便有可能反而陷入困境,被孤王翻盘。”

    “正是!”敬翔、李振异口同声。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六)

    八月十五夜,中秋月圆。

    在这个颇有意义的传统节日,李曜所率领的河中军代淄青节度使收复重镇淄州,而正在其东面不远处围攻青州的汴军杨师厚所部奉命撤围,往北迂回,预备折返西归,青州之围遂解。

    王师范一面派人传讯淄州报喜道谢,一面表示已经送来大批军粮、布帛劳军,还单独为李曜个人赠送一批珠宝玉器作为私人酬谢,不过却被李曜婉拒返回,称自己所来非为私交,而是奉命救援朝廷忠臣,不敢无功受禄。王师范诧异之余,对李曜颇生好感,思来想去,终于亲自领兵赶往淄州面谢。

    这日,二人正商议如何围堵杨师厚部,忽有传令兵匆匆而来,交给李曜一封加急信件。王师范本欲回避,李曜却摆手示意不必。然后当场拆开阅读,面上毫不遮掩地露出沉吟之色。

    王师范见他深深皱眉,心中不禁忐忑,偏又不好开口询问,正觉左右为难,谁知李曜却轻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说话间看着王师范苦笑道:“长安这名字,总是这般名不副实。这不,朱温刚刚在濮州和郓州之间的黄河两岸对拉铁索,用以阻拦本相返回关中,长安就有些人忍不住蹦跶出来,要破坏现如今这大好局面来了。”

    王师范忙问何事,李曜也不隐瞒,告诉他道:“某在兖州击败葛从周之事估计还未能传到长安,但不知为何,朱温在黄河上铁索横江阻拦河中水军接应我大军西归关中之事却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以为本相便要困死淄青,再也回不去了,于是纵横捭阖,很是赚了些好处……本相与王郎一见如故,此事也不瞒你,正是神策军在其中上蹿下跳。神策军原本是天子亲军,不知怎的被崔胤收买,又再次倒向朱温,趁本相不在,实际控制了长安。陛下本眷念神策,总是念及神策百年忠义,前次便不肯重罚,谁知这次神策偏又和崔胤搅和在一块儿,先逼陛下使崔胤复相,又宣布扩军……崔胤却是与虎谋皮,本以为能趁机为南衙重立左右威卫及左右金吾卫约三万人,以成权势,谁料神策军也不是好相与的,争锋相对地招募了近两万新兵……崔胤不甘示弱,不知怎的就联络上了左羽林大将军李筠,请他从凤翔前线率军东归长安,控制长安局面……这位李筠大将军却也是个厉害人物,回到长安之后,竟然顺势将左右威卫和左右金吾卫掌控在手,并且立刻对神策军主事的韩全诲等人下手,眼下长安又乱做一团了。”

    王师范闻言又惊又急,可他对长安的情况原本就知之不详,闻言也只能顿足叹息,心说长安乱成这样,右相必然要走,可右相要是走了,淄青怎么办?

    当下王师范将担忧说出,李曜居然思虑得十分周全,告诉他道:“长安之事虽然出乎意料,但并非无可挽回,只要本相平安返回关中,大事定矣。只是淄青之事,乃是关乎朝廷颜面之大事,该有的程序,仍是要有。至于淄青安全,本相可留麾下靖远左右二军与你。此二军都指挥使魏逊、陆遥,皆乃本相麾下大将,所领部众,也称精锐,有他二人相助,你可安守本镇,朱温遭潼关、河中、兖州三击,元气大伤,两年内当无力威胁于你。今后本相与王郎东西而盟,守望相助,岂容朱温猖獗?”

    王师范微微有些担心李曜趁机夺权,但转念一想自己麾下仍有十万大军,靖远二军只有一万四千战兵,纵然精锐,夺权却无可能。再说自己将他们放在淄州而非青州,他们便只能顶在朱温刀锋之下,如何能威胁自家统治?当下放心下来,感激万分的应了。

    李曜却又道:“不过此番淄青有此一胜,朝廷不能不赏,王郎事务繁忙,约莫去不得长安面圣亲临赏赐,但少不得派个有些头脸的人物走上一遭……本相以为,刘鄩将军身为淄青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在兖州之战中表现出众,身份也是足够,代王郎面圣领赏,最是合适不过,不如便让他代王郎去一趟长安,不知王郎意下如何?”李曜虽然年轻,但比少年接位的王师范好歹略大几岁,又刻意与王师范拉近关系,因此一直亲热地称其为王郎。

    王师范虽然也算倚重刘鄩,但也没当太大个事,特别是在有了靖远二军之后,更觉得刘鄩一人无关紧要,去就去了,总比自己走一遭强。更何况他总觉得李曜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还以为李曜需要一个人质,才放心将靖远二军留在淄青,因此只是略一思索,便即答应下来。

    刘鄩的下半生,就此被其主公王师范转交给了李右相。

    因为“长安变乱”之故,李曜亲领大军配合王师范军围剿杨师厚部的计划胎死腹中,次日一早便将淄州治权完完整整地交还给王师范,除留下靖远左右二军之外,领着大军匆匆往西北方向折返。

    王师范此番能收复全部故土,全靠李曜相助,且李曜除了带走刘鄩一人之外,竟未开口向他索要任何钱物,更令王师范心生敬意,亲自出城十里相送,居然还真个洒泪相别,倒让李曜也有些感慨。

    他发现王师范的确年纪还小,而且略有些迂腐,并不太适合作为一镇节度,不过此时由这样一个讲君子风、养浩然气的年轻人坐镇淄青,倒是一件非常划算且非常令人放心的事。

    而此时的长安,情况又有新的变化。

    这日一早,崔胤与李筠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进宫见驾,李晔在便殿设绣墩,命二人就座,由口齿流利的崔胤主讲,其大意是:祖宗开国以来,宦官不典兵,不干预政事,只负责宫内厮役,服务禁中。天宝之乱,宦官李辅国协助肃宗指挥部队,宦官权力开始扩大,至德宗贞元未年,分羽林军为左右神策军,专命宦官直接指挥,形成制度。神策军也因此而成为京师各部队中的唯一强者,宦官首领也就成为左右朝政的权贵。四贵参掌机密,权浸百司,上下勾结,共为不法,小则卖官鬻狱,蠹害朝政,大则构扇藩镇,倾危国家。甚至毒杀旧君,拥立新主,使我大唐江山日见衰乱,几近其亡。不清除祸源,不得根治。

    崔胤激昂陈词,历数敬宗,武宗等皇帝遭受宦官毒杀的传言,李晔只听得心惊胆颤,然后,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书,要李晔画敕。诏书宣布取消宫廷名目众多的使司,罢免一切宦官的职务,其宫内事务由嫔妃女官管理,散布在京外的宫、观宦者及各镇监军也一律召回。

    这是一项大得不可思议的决定,但实际上崔胤之前已经要求过一次。崔胤在以前与李晔密谋翦除宦官时,也有此设想,只是由于一些问题而未尝实现,如今徒然决定将这一揽子决定付诸实践,马上就要实施,李晔不禁有些惶然,感觉到一股阴风向自己袭来。他转望李筠,似乎想从这位当初的忠臣良将处得到某种救助或者保证,可惜,他得到的只是一付冰冷的面孔。那如霜雪的眼神使他脑子一片空白,李晔颤抖着在诏书上画敕用玺,他不知道这诏书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他。他只是觉得,李曜在京之时自己希望他离开,可这次他真的离开了,自己却恨不得他立刻飞回长安,飞回他身边,继续主持政务。

    李筠拿着诏书,出动由一名名叫元行钦的将领指挥的新御林军——左右威卫和左右金吾卫,将神策军新上任不久的观军容使第五可范以下五百余名带有职掌的宦官集中到内侍省。这内侍省设在宫城深处永安宫旁,是宦官的最高管理机构,也是宦官们进行秘密活动的俱乐部、司令部。平日是没有士人入内的,更没有南衙官员能在内发号令。

    现在方园数十平方公里内的几百名身任高职的宦官被通知到内侍省集中,其中虽有忐忑不安者,但绝大多数并未意识到等待他们的是死亡,因为在前次废君叛乱中他们的上司已经死了七十余名,而剩下的皆是名望不显的新进,有甚过恶!他们进得院来,未见到他们的首长,只见新的禁军首领元行钦在内。宦官们颤粟了。

    没有宣布罪状,因为罪状是带个案性质的,也没有宣读敕文,因为诏书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而且敕文也没有明确指明他们必须死。也无须验明正身,因为不需要记录在案,进来的宦官都被杀死,尸体堆集如山,用大车运出宫城,运了数十车。

    第五可范在接替韩全诲任宦官首领时,曾跪在李晔脚下,哭泣道:“奴婢自幼服侍陛下,一直充什役之职,从不曾与南衙官员打交道,也从来不议论政事。陛下若可怜奴婢,请放奴婢一条命,不要任命奴婢为首领。”

    李晔道:“除了你,谁是朕的贴心人?你与韩全诲不同,你放心,朕保你无忧。”及至李筠拿到敕命,先当场抓弟五可范。

    李晔忙说:“可范无罪,可特免之。”

    李筠道:“刘季述,韩全诲初时皆无罪,若待其有罪,事情就难收拾了!”

    李晔语塞,眼睁睁地看着弟五可范哭号着,挣扎着被拖下殿。当晚,许多平日灯火辉煌的地方都灯灭火熄,整座宫城显得特别幽暗,李晔一夜无眠,操笔为弟五可范写下一篇数百言的《诔》,写毕,又对烛颂念,其虔诚之态,极象一位给亡友做法事的道士。至天明,将诔文在烛上烧掉,擦着眼,使人招来崔胤,商议如何以宫女顶替黄门传达内外。

    历史上司马温公编纂史书,特为这种事情写下一千五百余字的长评,检讨诛杀宦官的缘由与得失,指出宦官擅权固然为害惨烈,但深究原因,还是因为朝廷控驭失当。不应不分善恶地象割韮菜一般一刀切。并得出袁绍大杀宦官而董卓弱汉,崔胤大杀宦官而朱温篡唐的结论。这个结论揭示出了宦官与皇权并存的客观现象,但司马公不可能指出宦官之祸的根源就是皇权本身,皇权的腐败才会导致宦官势力的澎涨,两者相互作用。

    原先历史上的事情虽与今日有些差别,但也有相同之处,随着宦官势力彻底的消除,禁军系统也完全破坏,崔胤梦寐以求的掌握军权的希望还是未能实现,京师的武装牢牢控制在朱温手中,崔胤正如一只捕食的螳螂,一时还感觉不到大难临头,正踌躇满志地组织自己的班底,肆意打击政敌。在杀了宦官之后,一连数天,崔胤对朝臣提出一系列弹劾案。历史上的实际掌权者朱温对被弹劾者并不熟悉,有的甚至还不认识,但他却无条件地对弹劾表示支持。共有三十余名大臣遭到诛杀或者贬遂。

    “忠贞不二”一词,近代民间大多用在妇女身上,作为褒词。其实此词原是政治术语,专对士人而言。赵宋以前,对女人也并不要求从一而终,卓文君再嫁司马相如,传为美谈,此即其证。大唐太平公主再嫁,照样光辉,在朝中颐指气使,毫无羞涩。倒是对士人一生仕两个朝代表示轻篾,讥为“贰臣”。一般士子都害怕碰上亡国之君,一旦不能为国死节,则死后入“贰臣传”,故而通常都会本能地希望本朝得以延续。

    基于这种心理,历史上昭宗朝廷的大臣们虽然对昭宗本人不尽满意,但在国家极其虚弱的情况下,还是心向朝廷的。正因于此,对朝臣的诛杀,于新政权的建立是有利的。

    昭宗一直将韩偓当作心腹看待,韩偓也尽心尽力,为昭宗排忧解难,虽然往往无补于事,也可使昭宗心理得到某种宽慰。韩偓作为翰林学士承旨,负责起草诏令,很容易进出宫门。有时无事,就与皇上讨论一些史实或古往今来的杂闻,昭宗也是熟悉文史的,君臣容洽。

    当时的情况是苏俭被杀,王溥等被贬,四名宰相缺了两名,昭宗便再一次欲用韩偓为相,韩偓还是不同意,认为当上宰相,必与崔胤发生直接冲突。不如利用现有的职务之便,能经常在皇帝身傍,作些小的补益。韩偓向昭宗推荐赵崇和王赞二人为相。

    崔胤不愿恢复四名宰相的旧规。向朱温报告韩偓与人结盟,欲控制朝政。朱温立即进宫,正逢韩偓也在帝傍,朱温顿时指着韩偓鼻子大声斥责,昭宗急忙大声将韩偓叱出,以平息朱温之怒。第二天,即下诏贬韩偓为濮州司马。昭宗暗召韩偓进宫,与之相别,又流下泪来说:“朕身边再也没有可说话的人了。”

    韩偓道:“陛下保重,汴人已经不是凤翔城下的那个人了。我得以被贬出京,乃是幸事,不忍亲眼见到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濮州正是朱温辖下地盘。朱温知韩偓才气,欲韩偓屈服而用之,故没有当时杀他,反而又讽喻朝廷起用韩偓。韩偓怎肯在朱温手中取富贵,便在赴任途中躲过官驿,经襄荆到了湘中,一路盘桓回到闽南,被王审知接到福州,做了一名幕府上客,今后我们还会碰上他。

    昭宗思念韩偓,想到临别警戒之语,对朱温感到害怕,又想起韩偓所讲代宗对待郭子仪故事,欲拢络朱温以求安,遂将崔胤召来,商议道:“东平王功高德望,朕欲按郭子仪官位予之,任为天下兵马付元帅,卿可先征求其意。”崔曰:“陛下既有此念,便当速决,何必如俚语所说问客杀鸡!”昭宗日:“如此,卿便拟旨。”

    第二日,中书上章,乃是以辉王作为天下兵马元帅。任朱全忠为副元帅。昭宗道:“辉王冲动,不若濮王聪惠年长!”崔胤日:“陛下莫拘泥,当年代宗江山如磐石,因以太子为元帅,借郭子仪三朝元老身份以烘托太子,如今形势,圣上真以为亲王能任事吗!”

    昭宗闷了半响,方道:“若东平王迟疑,可取消此议。”崔胤日:“东平王已闻知矣!臣还有一说,当年郭子仪以尚书令晋爵汾阳王,为朝臣中最高爵位。东平王如今大功,可晋爵梁王,再锡以副元帅,方可震摄天下诸侯。保朝廷平安!”昭宗暗自后悔不迭,只得外表高兴,照此下旨,并特开御宴庆祝朱全忠荣任天下兵马副元帅之职。不久,又接到中书省奏章,因辉王尚未出阁,朱全忠以副元帅判元帅府事,辉王连进元帅府的仪式也免了,大元帅府成了朱温专设衙门。

    朱温上表谢恩,昭宗在内殿召见,心想既然决计笼络,不如搞点感情投资,便从容谈起后宫琐事,提及何皇后因思念女儿,茶饭渐减。朱温道:“这有何难,我明日去信一封,顿教茂贞将平原公主送回长安。”朱温说到做到,派汴府专使至岐王府,坐等公主回京。李茂贞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这金枝玉叶的儿媳妇坐进骄车。不禁暗中咬牙咒骂瘟猪。

    当时平原公主是哭哭啼啼进岐王府,现在出岐王府该是喜笑颜开了?但内眷们看到平原公主又是泪眼婆娑,原来平原公主已经习惯了婚后生活,小两口日渐亲密,现在要与夫君突然分手,不免依依难舍,且又听说是由汴军前来护行,感觉到又是一种被强迫,但又不能表白自己不愿回长安,只得含悲上轿,心怨无能的父皇,如何连儿女也不能保护!平原公主当年还只十五岁,按当时习俗,再嫁是平常之事,但平原公主却一直不嫁。几年后唐祚终绝,平原公主受尽磨难,二十年后竟与李继俨破镜重圆,此是他话,在现在这个世界怕是不会再现,也不必多言。

    此时的情况则是崔胤与神策勾结,南衙新编了四军近三万人马,神策也扩军两万。不料神策与崔胤并非一条心,很快便相争起来,最后突然杀出个原左羽林大将军李筠,从前线带兵返回长安,不仅神奇的控制了南衙新军,还一举镇压了蠢蠢欲动的神策,借着崔胤的名头,将宦官势力从神策军中彻底清除。

    如果事情果然如此,则这位李筠大将军,真乃是天生枭雄。

    为何这般说?如今右相李曜远征在外,据长安的消息说,他很有可能被困在山东回不来了,而他的河中军另一部分大军则出征在凤翔、兴元一线,虽然如今战事占优,凤翔随时可能出降,但兴元尚未平靖,这支大军仍然无法抽身返回长安。至于李嗣昭等三镇,也同样被牵扯进这场关中西南地区的大战当中,谁也无法立刻脱身去夺回京师长安。更何况长安的全部兵力,似乎已经全部被李筠大将军整合:以左羽林军为核心,南衙四军为羽翼,以及最近得到扩充的神策军为爪牙。控制在李筠之手的大军,已经足有八万人。

    长安,似已易主。

    这日,大唐天子李晔正在借酒浇愁,韩偓前来面圣,见皇帝满面颓色,心中叹息,仍上前劝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李筠乃是当日石门扈从首功之臣,如今虽握大权,却也未必不能争取……他如今手头虽有八万兵马,可所谓右相无法返回关中之说只怕未必当真,凤翔兴元之战也渐至尾声,一旦河中兵马抽身得空,他便要面对生死存亡之战。若他不能得陛下谅解,此战败率十有八九,若能得陛下照拂,则可得大义之名,号召天下诸侯勤王靖难,胜负便在五五之数。李筠非是愚笨之辈,否则为何近来新掌大权,却连续两次婉拒陛下拜相之敕?”

    李晔闻言,仰头长笑,笑声中却无半点欢喜,只有落寞和悲凉,最后长叹一声:“韩卿啊韩卿,朕知你忠心,但此事你却是想错了,大错特错!”

    韩偓不解,问是何故。李晔道:“你以为李筠不肯接受拜相封侯之赏,是因为危机就在眼前,因此无心领受?哈,岂是如此!韩卿啊,朕现在算是想明白了这其中道理!”

    韩偓皱眉道:“微臣愚钝,还请官家示下。”

    李晔叹道:“朕可料定,李筠早已投靠右相,此番之事,全是右相示意他这般处置。”

    韩偓面色大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李晔见了,语气越发悲凉,苦笑道:“韩卿还不相信?那你且想想,他原本只是左羽林大将军,正在前线作战,而且并非主将,若无史建瑭示意,如何忽然便能提兵返回长安?你总不会说这史国宝也背叛了右相吧?那么此事只能是右相授意而为。”

    “再者,他这左羽林大将军纵然麾下之军精锐,可为何能一仗不打就让南衙四军乖乖听命?”

    韩偓对此也一直没想通,闻言只能支吾,无法作答。

    李晔也不怪罪,只是解释道:“无他,因为崔胤这厮虽权欲极重,可毕竟只是文人书生,未曾带兵练兵,半点经验、防备也无。他所征募而来的那些南衙新军,其中佼佼者全是河中军中挑选出来,刻意混入的。这些人训练有素、历经战阵,皆是军中精锐,一入南衙四军,很快便掌握实权。因此李筠领兵一到,这些人立刻倒戈拥护……崔胤这次是辛辛苦苦白忙乎,全为他人做嫁衣,费尽心力却竟然只是为右相新编了四军之众!”

    韩偓大吃一惊,愕然道:“右相若是连这都能料到,微臣自是无话可说。可若真是如此,右相为何会被困山东?”

    李晔冷笑道:“李正阳被困山东之事,原本就只是传言,甚至多半是崔胤欲要复起,随便编织而来。偌,韩卿且看这个。”说着递出一份奏文。

    韩偓一看,竟是李曜兖州大胜的奏报,当时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不减,问道:“兖州之战,右相竟获如此大胜,真是令人始料未及。然则却并不能说明他就能够平安归来,毕竟朱温已在黄河上铁索沉江,就算此前损失了部分兵力,却也未必不能死守此处。一旦时间拖了下去,右相粮草不济,什么事就都有可能发生。”

    他微微一顿,又想到一个道理,接着道:“就算李筠曾经投靠了右相,但如果右相不能按时返回,只怕他便会心生自立之心,此事拖的时间越久,可能性就越大,陛下,陛下!”

    李晔却似乎真的失去了信心,也有可能有些喝醉了,摇起头、大着舌头道:“没,没用了,右相既然连崔胤也设计进去,并且以他为刀,顺带还将整个神策军一网打尽,可见其……其用心多深!李筠,不过是右相手中的一把刀,以右相之算计,焉能没有对这把刀的控制之法?韩……卿,你且细想,李筠之所以能掌握南衙四军,是因为什么?因为四军中的骨干全是河中将校!你再想想,那个如今统领这南衙四军、名叫元行钦的年轻将领是谁?哈哈,朕已经查清楚了,此子正是右相弟子冯道的发小、右相亲信悍将朱八戒的徒弟……小名叫做阿蛮!……如此,韩卿还以为争取到李筠,朕便有回天之力么?”

    韩偓听得这番话,心中顿时一片冰凉。种种怪异,顿时全部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譬如王抟在朝中任凭崔胤、神策等人翻云覆雨而不作一字之评;譬如长安变乱之后,李曜明明是在兖州大胜却没有一道奏章上表……等等这一切,原来都不过是早有预谋!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七)

    扬州,吴王府。

    一身素衣白裳的杨潞喂父亲喝下她亲自煎熬的汤药,将药罐递给侍女后,又细心地为杨行密拭了拭嘴。她从长安快马兼程赶回扬州之后,每一日都是这般亲奉汤药。

    杨行密见她额角见汗,心疼道:“潞儿,这些事你又何须亲自动手,下人们大可以做得。”

    “下人们哪里做得仔细?”杨潞露出笑容,劝慰道:“耶耶只消安心将养,女儿又不是没吃过苦的,哪里有那般娇贵?”

    杨行密听了,叹道:“你那几个弟弟,若有一人如你这般,为父又何必万里迢迢将你招回来托付后事……”

    “耶耶!”杨潞打断道:“耶耶在奴心中是大英雄,不许说这些丧气话。”

    杨行密哈哈一笑,道:“好,好,那耶耶便不说。”他拍拍身旁的位置,道:“你来坐好,耶耶有话和你说。”

    杨潞这才开心,在他身边坐好,等他问话。

    杨行密笑着问:“你说耶耶在你心里是大英雄,那你倒是说说,这当今天下,还有谁算得大英雄呐?”

    杨潞心中闪过一个俊雅的身影,嘴上去不好第一个说他,只好道:“其他大英雄嘛,还有晋王,另外……陇西王也算得上一个吧。”

    杨行密点头道:“定庞勋、剪黄巢、存易定、靖关中,晋王自然是当世英雄,至于陇西王嘛……”看那意思,似乎并不十分赞同。

    杨潞立刻沉不住气,问道:“陇西王幼年便有君子仁厚之名,才具人品为晋王所爱,因而收为养子,而后他破张濬、退拓跋、平云中、使淮扬、战关陇、镇河中、卫圣驾……直至今日雄踞关中,称贤拜相,难道还当不得英雄二字?”

    杨行密哈哈大笑,食指虚点她一下,打趣道:“你将他说得这般厉害,可是将你耶耶也给比下去啦!人说女大不中留,古人诚不欺我……”

    杨潞一时口快,心所思之,即言而出,此时被父亲取笑,闹了个大红脸。可她毕竟不是寻常深居闺阁的小女子,虽是脸红,却仍道:“耶耶可别又说什么女大不中留,前次和越王联姻那事,奴家可是就说了,奴家宁可老死闺阁,永远陪在耶耶身边。”

    杨行密正色下来,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此事颇为要紧……你不愿嫁过钱家,可是因为李正阳?”

    杨潞偏过头去,稍微有点答非所问:“女儿与他相识久了,等闲男子实难入得我眼,此事耶耶想来心中也自明白。”

    杨行密见她这般坦然承认,心中更是肯定了此前的判断,轻叹一声:“如许年纪,便有这般大作为,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举国敬之,你如此青眼于他,也不奇怪。只是潞儿,我与他如今名是同殿为臣,实则皆是一方诸侯,他甚至还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态,你想嫁与他去,彼时我淮南与他便永远只能是盟友,万一要是成了仇敌,你夹在其中,日子可就难过了。”

    杨潞颇有信心道:“有朱温在,河中与淮南永远成不了仇敌。”

    杨行密面色平静,淡淡地问:“那若是朱温不在了呢?”

    杨潞脸色微变,沉吟道:“尚有河北、蜀中乃至荆湘诸镇在,也不至于两相反目。”

    杨行密轻轻摇头,道:“河北蜀中暂不说他,且说荆湘。我淮南依江立国,上游乃是系我安危之处,必争之地,正可趁朱温有事于青州,拓我西疆!你尚未归来之时,耶耶便已经调集精锐,以李神福为主将,水陆并进,夺取鄂州去了。”当下便把近来李神福在荆襄一带的战事详详细细说与杨潞知晓。

    这鄂州(无风注:即今武汉市武昌区)地控长江中游,水陆交会之所。此时的节度使杜洪,本是当地一名军官,趁乱夺了刺史之权,投靠朱温。朱温推荐其任职刺史,后来又将鄂州提升为节度使衔,杜洪便成了鄂州节度使,更是附庸于汴。但汴方势力暂时还未过大别山,鄂州实际处于游离状态。杨行密若想建立独立政权,鄂州就是非得不可的地方。

    当日李神福以水军驻汉阳,自领步骑屯狮子山,征夫掘壕,作围城之计。

    一日,与监军尹晖等登寺塔观阵,但见武昌城依蛇山而建,十分险固。对岸却是一派汪洋,只有大别山(即龟山)显眼,汉阳孤城依山而立,汉水围汉阳城两旁散漫展开,主流在城南入江,造成一些沙州。

    尹晖一指前方:“杜洪在岸边堆了无数荻苇,是欲烧我水兵吗?”

    李神福摇头道:“彼自有妙用,不过我可令其自燃之。”

    尹晖问:“公欲派人潜入城中?”

    李神福哈哈笑道:“用鸡鸣狗盗之徒,何见功力!”

    当晚,李神福令人乘轻舟至滠口,登高树举起火把,城中荻堆果然也燃烧起来。原来杜洪已经四处派出人员求救,此芦荻乃为联络之用。

    李神福得计,又暗派水军从上游而下,城内开水门出迎,才知救兵是假,却被劫杀殆尽,杜洪见之,赶紧闭城。

    几天后,汴将韩勍果然率兵屯在滠口,因为那时汉口还是一片水泽,韩勍之兵尽是步骑,只有选择滠口为屯兵之地,与鄂州城隔江,遥遥相望。杜洪怕再受劫,不敢出迎。

    李神福说:“韩勍乃是北人,且兵少,不足为患,诸将且注视上游,防成汭水军要紧,若打败成汭,杜洪便当不战而降了。”遂令水师分成数股,自大军山,小军山直至沌口,沿线设伏以待。

    一时间,渔翁歇网,江火全暗;商贾避港,惟见浪涛。

    雨前风静,正是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那时候朱温正调集兵马欲攻青州,自然无法全力救助杜洪,只得传檄令荆南成汭、武陵(常德)雷彦若、长沙马殷三道援鄂,诸军俱听韩节度,会战江夏。

    马殷虽曾向朱温表示服从,但内心并未将朱温当作宗主,接到檄文,召部下商议。高郁道:“朱温平定河北不远,新近又大败晋王,虽未破得潼关,却也是因为王师范在背后生事闹的,非战之罪也。如今他有使者前来,我不可不应。宜以桂林战事未解为由,祗遣偏师随后而进,相机处置。有利则进,无利则退,无大害也。”遂议定以许德勋率水师三千顺湘江入洞庭,嘱其务必滞后,不可先出荆江口。

    且说荆南节度使成汭,自据江陵以来,勤于为政,劝课农桑,部内风调雨顺,又无战事,成为富甲一方的强镇,其名声与张当日洛阳的全义相仿。他因地处滨江,部内河流湖泊纵横,欲以水军强国,遂大造战船。旗舰名曰“和州载”,意思是如果成汭在舰上,此舰就是州衙。舰上设厅堂馆舍,极其壮丽,建造三年才完工。其次有“齐山”、“载海”、“辟浪”等主力大舰,卫护前后。其余各类战船快艇,无不齐全。他接到朱温军令,正欲展示军威,当下发兵,号称十万,大小船只蔽江而下,蔚然壮观。

    其掌书记李珽,乃中原士人,避乱至江陵,为成汭僻举。他深感此行不妥,谏道:“我之主力舰船载甲士千余人,军械粮秣又超过人重,旗舰更是巨大。若是在本港截流杀贼,诚为无敌。如今顺流而下,千里赴敌,外埠水情难明,船笨行动不便,若吴人藏舟于叉港,突然攻击,我大船何以自卫?此一不可也。武陵、长沙皆吾劲敌,久欲窥隙,现虽应允出师,至今尚未出湖,我大军若先过城陵矶,彼等邀我后方,诚可惧也,此二不可也。吴、汴两强相争,鄂州势不能独立,我举国赴援一方,不留余地,若有差池,名利俱失,此不可者三也。主公不若坐镇江陵,以偏师出屯巴陵。游兵巡弋上下,扰而不战。不出两月,吴人必食尽军退,主公坐得援助之名,不亦两全?”

    成汭笑道:“书生讲的怕不有理,但我厉兵秣马十余年,正为今日,朱公虽以韩勍领兵,其厚望在我也,败了吴人,才见此战之真味!”遂下令船队各因航速,全力以进,中途不得擅自停留。时值农历四月将尽,夏汛初起,荆江横流,一望无际,船队并帆而进,畅行无阻。十万大军,其声势犹胜当年曹孟德。成汭观其雄壮,不禁捻髯而笑。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荆江口,全不见武陵、长沙之兵,成汭更是不甚在意,令后队转谍二镇之兵,摧其速速跟来。

    许德勋此时刚入青草湖,便见雷彦威信使来请,言雷将军在此恭候多日,请到水寨有机事相商。这雷苗子秉承其父雷满豪气,又正当青壮,居常毫不拘礼,此刻正赤着上身,露出满身青龙纹刺,见许将军到来,穿了单衣抱拳行礼,道:“许都头,幸会。”

    许德勋讷闷,心说我乃堂堂大将,身份与你这郡守相仿,何得轻我!只听雷苗子又说出一番话来:“适才笑言也,将军虽身为湘中主将,独领雄师,但若一入大江,尾从荆师,不是隶属成汭,职如都头了吗?虽沫血苦战,何显功劳!”

    许德勋知其必有下文,佯问道:“诚如所言,如之奈何?”

    雷彦威正经地道:“不若你我联兵,到江陵耍一趟,掳他一掳,岂不快活?”

    许德勋摇头道:“朱温处如何交待!”

    雷彦威大笑:“朱三向来惟强是忌,惟弱是欺。荆州、鄂州早晚在其计算中,我等替朱公帮点小忙,他不公开赏我也得暗中谢我!”

    许德勋正怨成汭不待楚师而独进,又记着张佶嘱其随机应变之语,料来也无大碍,遂一面派轻舟回长沙秉报,一面与雷彦威合兵,斜穿洞庭湖,自石首经公安,直插江陵。

    这江陵城自黄巢破其罗城始,至此尚未修复。但城外又已是商贾辐凑,十分繁荣了,雷、许兵到,城中留守只是关闭城门,不敢出战。雷、许放胆大掠一阵,财宝子女,满载而归。

    成汭舟师进了大江水道,水流更急,不日到了黄盖湖,有到过此处之人为他指示赤壁。成汭谓左右言:“当年曹孟德千里追袭刘备,连得襄、荆、以疲劳之师,借刘琮水军威风,欲与孙权决胜。末曾交兵,已显颓势,乃横槊赋诗,咏‘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果然大败而逃。更可叹刘表以皇裔之贵,荆襄之富,水师之强,张允之能,而不趁时作为,留下犬子,为人附庸,真为荆楚蒙羞矣!”

    李珽在旁,见其随口藏否人物,欲引其说吉利话,便道:“吴中周瑜,该称英雄了吧!”成汭向来佩服周瑜,果然兴致又起,说道:“周瑜出身名门,格调高雅,又心气和平,善待战士。以三万之师,破曹操十万之众,诚为吴中第一人也。惜其英年早逝,病死于征川途中,此天欲成三分之势也。不然,川中何容刘备插足。”言下叹息不己。[无风注:此处描述周瑜之事乃是史实,《三国演义》中周瑜气量狭小、嫉贤妒能的形象并非史实。]

    李珽只将眼睛看着他,成汭又道:“杜子美有诗咏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巾’。此诗咏周郎倒是贴切,诸葛亮屡战不利,屯兵五丈原,欲为持久之计,此乃空耗国力耳,使诸葛亮多活十年,也难得捷!”

    李珽实在听不下去,道:“杜工部所作,人称史诗,难道见解有误!”

    成汭笑道:“非也,杜甫不过是见景生情,以讽当时奸相误国,君不君,臣不臣耳!”

    左右附合一笑,便见一快艇从后追来,传达荆州被劫消息。将士耽心家人财产,皆欲回军。成汭传命道:“譬如贼人已获物而遁,追之何益!前面就是武昌,临阵而返,谈何容易,此行直捣贼营,大得军资犒赏,足以补所失,诸军克力向前,敢言退者斩。”

    此时前队已到金口,杜洪已派了将领在此迎候,被请到旗舰,言道此处离吴营只有半日行程,是否将方队变成战斗队形,大小配合停泊,以便随时战斗。成汭不听,令各队原序不变,全速前进,直驶樊口,至梁子湖编队扎营。又有鄂将提醒道:“梁子湖尚在武昌下游百余里,不若且在上游宿营,也好顺流而下直破吴人。若至下游,明日又逆流而进,岂不徒费功力。”

    成汭自矜道:“本帅治水军多年,岂不知舟行利弊,港埠优劣!这樊口是昔年孙权水军大寨之地,梁子湖水深口阔,足以吞吐。吾之巨舰非逆水不能停泊,来日吾舰逆流而进,横立江心,断吴人归路,足以乱其军心,然后发战艇击其汉阳水寨,败之必矣!”鄂将只道他果然精研水战,当下拜伏。

    此时已是中午,阳光灼人。武昌城头之上,杜洪军士都在观看,荆州船队一排排经过。前面是小艇,过去好久,方见战舰驰来,约数十百艘,每艘数十人不等,是主要战船。之后是辎重船,辎重船将过完,遥见后面数艘大舰,象一座座山样浮来,正是成汭旗舰“和州载”与几只护卫舰。远远望去,大舰从沌口转湾处向鹦鹉州缓缓而进,在黄鹤矾上的鄂州军士不禁吆喝呼好。

    突然,转湾处黑烟大起。原来李神福埋伏在军山的水兵从港叉冲出,放出无数火船,“和州载”和周围几艘大船都受到攻击,互不相顾。而战船在之前已过去好久,如何调得回来!前面江段正是汉水入江处,汉水口形成大片沙滩,此即是有名的鹦鹉州。

    唐时汉水入江的口子,不在后世的龟山北坡,而是漫流穿过梅子山、凤凰山,在鹦鹉州头形成扇形口岸。

    慌乱中有齐山,截海两船栽进沙州,不得动弹。成汭一边指挥各船靠右岸而逃,企图闯过火阵,向滠口汴军靠近。一边命士兵在船尾放箭。无奈小船风助火威,火增风势,将和州载烧着,摇橹之人都来甲板救火。只见着火船已进入激流水道,无法向滠口靠拢,直到阳逻,遇上回流,才冲向左岸,已是一团火海,船上之人争先恐后往水里跳。

    李珽拉着成汭欲上小艇,成汭叹道:“想不到我数年心血,毁於一旦,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一头栽进江中。不过后来吴人及杜洪均未发现成汭尸体。李珽坐小艇获救,被汴人带回。主力战船知后面主舰失利,未等到樊口,大多投降吴军。李神福得到完好战船两百余只,其余破损者俱沉入江底,又得降兵万余名。

    李神福得此利好,又乘胜向滠口大寨进攻,韩勍见大势已去,北撤黄陂,绕道麻城而退。李神福移军江南,准备对武昌发起总功,却接到杨行密羽书,令其即刻撤军。

    这事前文有述,乃是宣州田頵见升州空虚,与安仁义合谋,一举袭下升州,将李神福家小押往宣州。李神福回师驻营九江,配合杨行密对田頵发起戡乱之战。这一年,从荆州至京口,数千里江面上血肉横飞,江中大鱼出奇的多,白鳍豚,杨子鳄到处可见,随处都有猪龙婆拱船吃人的传言。

    再说许德勋与雷彦威作别,载着战利品进了洞庭,尚未进湘江水道,已得知成汭败讯,大喜,即下令调转船头,直驶巴陵。岳州刺史邓进忠知其来者不善,闭城不见。许德勋遣使进城说道:“成汭舟师丧尽,杜洪自身难保,何能救属郡,岳阳孤悬湖表,何方是依?马大帅宽仁爱士,邓使君有意与吾共事之乎!”这邓季忠虽手持朝廷官告,也知朝廷无法保障他,需找个宗主。眼见杜洪势危,不如乘早归了马殷,届时有条退路,遂具牛酒犒赏许军,愿意归诚。许德勋保证他仍任岳州刺吏。报到长沙,不料马殷来令,调邓进忠移职衡州刺史,以许德勋为岳州刺史,专治水师。自此之后,岳州便由隶属于武昌而改为隶属长沙,成为现今湖南省的一部分。许德勋倒也成为当时镇守岳阳的一时名将。

    雷彦威则见荆州无主,很容易地派兵占领了荆州,武陵原本隶属于荆南节度使辖区,雷彦威有条件以属郡长官代理荆南军府事务。但他本人却习惯于武陵那种粗悍的风俗,并未打算将首府设在江陵。远在襄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探知江陵无有重兵,城内政治混乱,遂令其弟匡明率军长途奔袭,常德军很快便溃逃,赵匡明占据江陵,开始着手治理。雷彦威吃此一堑,便与荆州断了往来,安排守境自卫,有意向西偏山区扩展,渐渐使武陵成为独立于荆南的一个区域中心。九州之一的荆州,地位渐渐降低。

    朱温得知知成汭已死之后,倒也叹息了一番,名义上还是上表请朝廷追封不提。朱温此时的注意力,正放在青州——那时候正是李曜回军河中,又从河中以水师载人东下之时。

    杨潞听了这番话,虽然面色微微变了变,却马上道:“若是如此,也未尝不是好事。”

    杨行密早知她会这般回答,只能叹息道:“还有一事,为你障碍。你手握盈香妙坊,应当知道长安情形,王相公之侄女王笉与李正阳颇有纠葛,私交公谊,不在你下。耶耶知你心中所想,也曾派人打听,似乎王相公也早有与李正阳联姻之意,只是一时未曾找到好的时机,这才耽误了下来……若果然如此,你二人岂非变成了二女争夫?”

    杨潞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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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的这场恶战,影响到关中局势。崔胤见李筠连官职加封都不敢领受,只当他自己都没有信心成事,不禁暗中高兴。遂在李晔面前频繁进策,搞出许多动作来,京师传言:崔缁郎在与李筠争势呢!

    崔胤周岁时,抓周,小手独取金印不放,家人皆笑。为其测命,先生言:其命带血煞,虽极富贵,恐堕家声!若遁空门,可得功果,兼旺家族。

    时其父崔慎由身任清职,入相在望,道:“吾清河崔氏数百年望族,历代家教谨严,出了多少朝廷大员,难道会败在这小子手中?”自是不相信。其祖母作主,将银钱送到佛寺,买下一个戒谍,将其名寄在寺院内,取了个小名叫缁郎。缁郎也随族中儿童一块念书,未见其异常处,倒是那对小黑眼珠如漆一般,一闪闪发着精光,与人不同。

    崔慎由以太子太保高位退仕后,崔胤继其家声,在朝中顺利升迁,又得到族兄崔昭纬提携,竟至相位。朝廷政治已乱,也不是谁能治得的,崔胤受崔昭纬牵连,一上台名声就不好,不免几度起迭,既想在朝中立足,就只得依靠外援,做出些尴尬事来。其叔父崔安潜是立有功勋的退职将相,知崔胤行不由径,叹道:“看来缁郎真要使我家族罹难了!”就声明与崔胤不相往来。崔胤正在兴头上,如何肯中流勇退,便周旋于皇帝、朱温与李茂贞三者之间。策划李晔复位、朱温入关及诛灭宦官这三件惊天大事变中,崔胤都是主角,虽然其中朱温入关未能成事,但仍在几起几落之后成为当朝宰相。

    他见前任宰相皆无实权,把原因归结于宦官掌权。现在借李筠之力尽诛宦官,才发现朝廷大权在不知不觉中移到李筠手中,皇上和宰相比之前更无权了。崔胤自思,李筠能在身无要职的前提下稳稳控制朝廷,无非是他掌握着宿卫兵权。崔胤简单的将朝廷大权和禁军兵权连在一起,想到田令孜与杨复恭以阉人掌禁军,尚能控制朝廷,我若以世家身份,保驾功臣和当朝宰相资格控制禁军,难道还不能稳执政柄么。于是,一个重建京师禁军的计划就此再度提出。

    也正巧,凤翔方面战事眼看着似乎就要结束,东面李曜兖州大胜的消息又传回了京师,李筠四面皆敌,面临兵员紧张之困,崔胤征得李晔口头同意,宴请李筠,酒席时与李筠说了一番话,要旨是:“四下不平,长安不可不为守御之备。而关东未宁,淮南仍嚣,大帅不能全力保卫京师。京师除贵部元行钦所领之外,旧六军十二卫尚有八卫皆名额空存,编制实无。朝议拟召募壮士,恢复旧额,使东讨无西顾之忧,国家有根本之固。”

    为表示不存蒂芥,又特地说到李筠祖上也是累世名臣,两家俱为唐室砥柱,当共奖王室之类的酸话,李筠敷衍一番之后告退而去。

    李筠听了这话,似乎全然不知崔胤用心,反而赞扬崔胤为国尽心,考虑周全。崔胤大喜,正式与李晔计议此事。李晔此前被神策军摆了一道,心中本是愤恨,此时更加一门心思想掌握兵权,崔胤虽是为南衙求权,但南衙之军毕竟是朝廷之军,他正求之不得,立即下勅书,在京师及三辅到处张贴露布,悬格招募。这是李晔朝第四次召募禁军,虽然傍观者皆知朝廷比以前更衰弱,但新一批青年还是争相报名,去吃这份由国库支出的丰厚薪金——要知道自李曜入关中之后,国库渐丰,如今却是又养得起兵了的。

    李晔与崔胤商议之后,为慎重其事,特请出前朝老将军郑元规为六军十二卫副使,具体负责召募和组训,崔胤则被明旨兼“判六军诸卫事”,开创了唐王朝由首相兼职禁军统帅的先例,圆了崔胤的美梦。

    李筠虽未接受朝廷封赏,元行钦却领了“宿卫军都指挥使”的职务,然而此番却不参与新禁军的任何事务,其属下的近三万名“宿卫军”明明是十二卫序列,偏偏又未纳入这次的六军十二卫序列,另外却仍在原先禁军营房(宫城北面玄武门内两侧)驻扎。新兵则暂时在城南地面操训。两方商洽营地换防,但元行钦态度骄慢,并未打算退出宫城,崔胤顾忌到新兵刚刚招募,战力肯定不及,先暂时忍下了这口气。

    李筠则在等待崔胤的下步举动,暂且不露声色。但一桩消息传来之后,风向立刻变了。

    尚未回到长安的中书令、陇西郡王李曜上书朝廷,称自己在兖州大胜之后,杨师厚自知攻取青州难成,已然撤兵绕回汴州,青州大战已毕。鉴于青州大战已经由朝廷与王师范一方的胜利宣告结束,他遂领兵返回长安。

    虽然朱温为阻拦他西归关中而在濮州与郓州之间铁索横江,但他仍是游刃有余地在这片地界声东击西两场,顺利突破濮州防线,从濮州以西登船,现在正在返回长安的航道之上。

    李曜归来的消息传来,长安顿时紧张起来,但风暴的中心往往平静,居然没有人将消息告诉李晔和崔胤。新一年元宵刚过,百司开印,崔胤见新军建制粗备,心中高兴,进宫与李晔一边吃酒,一边纵谈国事,倘佯着未来美景,直至起更时分,崔胤方才告退。李晔正要进寝宫,小宫女逞上一份函封严密的密奏,李晔打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原来密奏是李筠弹劾崔胤。这无疑是一声政治惊雷!只见奏章写道:

    “司徒兼侍中、判六军诸卫事、充盐铁转运使、判度支崔胤,身兼剧职,专权乱国,离间君臣……”一大堆官衔与八个字的罪由连在一起,便有一种震撼人的感觉,下面列了一些事实,接着直接提出处理要求:“请陛下立即诛之,兼其党与,布告天下。”随后附列了包括郑元规在内的一串名单。这哪里是奏章,简直是命令。

    李晔只觉得眼发金花,天旋地转,颓然歪倒在榻上。内人忙扶入寝宫,惊动了皇后,宫中一夜灯火通明。第二天早来,李晔已经清醒,但只是紧闭双眼,不愿睁开,好象只要他保持沉默,一切事情就会中止,消之于无形。他明白只要同意处置了崔胤,自己将落到比在华州城中更糟的地步。他下决心以死相拼,不按李筠之意下达诏书,看李筠下步如何行动。

    皇帝并不知道李筠的奏章是在李曜给李筠的密令到达长安之后立刻写就的。此刻李筠已经集中了兵力,随时准备进入皇城。官员们已经没有人敢到朝堂,只有元行钦在宫门等待皇帝的批敕。只到下午还不见宫中动静,元行钦便直接派兵围了崔胤和郑元规等人的住宅。

    事情已经到了摊牌的地步!

    李晔一度产生的无论如何也不动摇的决心很快动摇了。皇帝想,羽林军和宿卫军既然已经事先控制了崔胤住宅,那么杀害崔胤的责任就不在我了,朕是被人强迫的啊!若是坚持下去,说不定对社稷更不利呢!再说,崔胤行为的动机朕也实在难得把握啊!没准他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呢?

    李晔长吁一口气,终于在李筠准备好的敕书上画下朱批并用宝。

    崔胤见相府中的卫士突然多了起来,而且之前对他毕恭毕敬的人突然凶狠起来,严守门庭,禁止人员出入,就知道事情来了,但他不知错在何处。因为虽然骨子里是对抗李筠的,但远没有到公开的程度,甚至也没有这方面的谋划和行动,谈不上有谁泄密。自己只是出于惧怕成为贰臣的耽忧,作一点维系朝廷继续存在下去的事而已,而且并不打算去触动李筠的利益。自己对李筠的态度也是恭敬有加,有何破绽?难道是李筠能规测到我心灵深处的东西,抑或是李筠自要入朝执政,可他亲口说过他只是单纯的武人,不会当也当不了曹操的呀!

    崔胤无法知道外面情形,还在希望是出于某种误会,但宿卫军已经成队进入相府,内中包括一些充作新兵的卧底,他立刻明白自己早就输了,今天是死期到了,他突然歇斯底里的狂笑起来,笑了又号淘大哭,不断打着自己的耳光,骂道:“卖国贼崔胤,引狼入室,卖国贼崔胤,罪该万死,卖国贼崔胤,罪难再恕!”

    自六朝以来传衍不息的清河崔氏,这一次一门数百人同时被杀,破黄巢的功臣,八十岁的老将郑元规也因退而不休,欲以朽骨报国恩,也同时被杀。他的家族也成了殉葬者。

    崔胤既死,人们普遍预料李筠将留在长安执政,与正要归来的右相打一场国姓之战。但这局面并未出现,李筠下令任何兵马不得擅动,而且其本人也不过问其它政事,留下的两个宰相名额的空缺也由李晔自行定夺,甚至崔胤的判六军职务也任由现职宰相崔远和裴枢分任,这真使李晔大感意外,懵懵懂懂的皇帝以手加额:天佑朕躬,又过了一关。

    崔胤之死,当时有各种说法,一般认为他权欲太重,罪有应得,大概是无法驳得的,人们又议论李筠如何就不入朝辅政呢?有人说,李筠自知文不足以定国,打算向右相投诚。也有人说李筠只是看不惯崔胤,而罪状崔胤的诏书写得好,李筠感到满意,因此点到为止,不再侵扰朝廷威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过后一种传闻,使得诏书的起草者,新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左拾遣柳璨因此而名声大燥。

    事实上,现实中的皇帝李晔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喜好书法,更爱好的文章。前宰相李溪就因为文章漂亮而深受李晔宠遇。李溪冤死后,李晔一直想再物色一位文章高手,有人推荐柳璨。

    这柳璨出身河东柳氏家族,祖父辈公倬、公权、公器俱是名流巨绅。说起名相柳公倬,现代人知道的恐怕不多,但只要喜好中国书法艺术的,就没有人不知道柳公权了。柳体书法的唐末传人就是柳璨,这是得到历代书法界默认的,但由于柳璨的名声不佳,故后代推崇他的人就极少了。柳璨的书法在柳体的健俏中含有一种飘逸之美,其在世时,他的书法地位是长安城公认的,甚至不在“一代儒宗”的李右相“王右军遗风”之下。

    但柳璨超出乃祖辈的地方更在于他的学问。

    柳璨父亲早死,在这个庞大家族中成为寒门,受到望门的冷遇,于是立志为学,搬到祖上遗弃的别墅刻苦攻读。无钱买烛,燃松枝以继昼,终于有成,在年轻时写出学术专著《柳氏释史》,挑战史学名家刘知几的《史通》,受到当时学者的重视。又因文笔优美,常受人委托,代为撰拟一些实用文章。他妙笔生花,时事典故,信子拈来,被当时上流社会称之为“柳箧子”,中进士,历清职。李晔闻名召见,亲自考以诗文书判,样样精熟,大喜,当即以右拾遗的官阶充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一步成为宫廷红人。

    宣布崔胤罪状的那道圣旨,就是由柳璨拟文并缮写的,李晔因心情极度不好,根本未阅读,事后方重新拿出宣底认真一看,才真的佩服文章绝妙,竟把皇帝与崔胤的关系推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崔胤的罪恶也仅限于利用职权贪赃枉法,并不显露出与任何势力集团有利害冲突。似乎也正因此,李筠才放了一手,推言武臣不干涉命相大事,要李晔自主任命新相。

    李晔心想大概李筠不会反对柳璨为相,就问翰林承旨张文尉:“朕欲用柳璨为相,该用何官阶。”

    唐时宰相级别从四品至一品都有,相差很大,但拾遗官阶高的也不能超过正七品,连绯色服饰都不够格使用,怎能作相公?

    张文尉婉转奏道:“陛下拔用贤能,当然可以不拘资级,但按‘循资格’,拾遗提两级也只能是起居郎,官阶还是太低!”

    李晔皱了皱眉,很快直接决断道:“那就以谏议大夫的资级充任平章事吧!”张文尉连忙称好。于是柳璨就被连升数级,当上了宰相,离他考中进士,取得作官资格仅仅四年。与他同年登第者,即便通过了各种“面试”,多数还在县级官位上熬资历呢。

    不过由于超常提拔,柳璨与他的同僚们间便产生了很大矛盾。当时另外几名宰相,要么是凭着资历和兢兢业业挣得的声望才得此高位,要么就是如中书令李曜,以大名声、大实力坐稳此位。譬如王抟、崔远,柳璨早期也得到他们的褒扬才得以传名。如今既然成为同列,若柳璨仍以晚辈的态度自处,则大家共事也未尝不可,但柳璨生就了争锋心气,不甘居后。虽然分工时柳璨的责任最轻,但他处处以当红新贵的姿态出现,遇事抢先表态,议政谔谔争强。但此阶段朝中也无甚大事需要大臣们展现才干,柳璨也就难以一显身手。

    柳璨心中郁郁,知道李筠眼下是明显不会与右相作对的了,今后这长安,还是由右相当家,既然如此,王抟与右相关系特殊,自己是比不得了,但崔远……难道便不能一争么?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八)

    吴王府中的父女谈心仍在继续,杨行密见女儿默不作答,知道这话其实说到了她心坎上,于是再加一把火:“此事还牵连到另一个问题,不得不说……无论是你,还是王笉,你们一旦嫁给李正阳,不管你们私底下与他关系如何,终不免要被打上政治联姻的烙印,这一点想来你也清楚。那么对这件事,李正阳当世人杰,势必也要有所权衡。”

    他看着杨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潞儿,你觉得是我淮南对他更重要,还是太原王氏对他更重要?”

    杨潞面色终于微微变了变。

    杨行密叹道:“非是耶耶妄自菲薄,若论军事,我淮南雄踞一方,带甲二十万,自非太原王氏可比。然则这些优势对于李正阳而言,非但谈不上多少助力,反而有可能是其威胁。反之,太原王氏则不然。太原王氏可谓千年名门,门第高贵自不待言,就算只说我朝,出后出相也不知凡几,朝廷上下,无论中枢或是地方,王氏门生故吏之多,如过江之鲫……李正阳如今身居右相高位,颇有振兴国朝之意,若有太原王氏相助,大政细则之推行,势必更畅。而太原王氏乃是文臣世家,李正阳近之则兴,远之则衰,不虞有尾大不掉之患。另外,太原王氏在河东根基极深,李正阳若想在晋王百年之后接手河东,太原王氏的态度也同样重要。”

    杨潞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却极坚决地道:“耶耶何以尽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杨行密摇头道:“耶耶只是就事论事。”

    杨潞却不同意,说道:“若论施政,我淮南杨氏对他的作用确实不如太原王氏,然则在其他方面,淮南之益处,却不输任何一家。”

    杨行密嘴角微微上翘:“哦,此说倒是新颖,你且道来,看有几分道理。”

    “好!”杨潞竟不羞涩造作,正色道:“其一,藩镇影响。我淮南带甲二十万,乃天下有数雄藩,若淮南与他联姻,两家诚心联手,可谓兵雄天下!于他而言,有我淮南时刻威胁朱温腹地,无论一统关中,还是北定河北,抑或南征巴蜀,成功机会都大了许多。少了朱温钳制,他大可以远交近攻,稳步扩大势力。这般作用,岂是太原王氏可以比拟?他原本便长于内政,少了太原王氏,也未必就成不了事,关中四姓如裴家等,如今不也投入他河中麾下了么?可若少了我淮南,他却去哪里再找这样一位盟友?”

    杨行密笑了笑:“算是一条吧。”

    “其二。”杨潞于是又道:“施政影响。”

    杨行密微微蹙眉:“施政有何影响?”

    杨潞微微露出笑容,道:“自然有影响,耶耶你想,他是朝廷右相,时有大政施行,若每次大政颁布,只有河中河东治下之地施行,莫说效用,便是面子上也难看得紧。可若是多了我淮南也照准执行,这中枢权威岂不就慢慢树立起来了?何况,我们两家一旦施行,其余诸侯迫于压力,恐怕多半也会遵照执行,这其中的影响,又岂是泛泛而已?所以即便在行政上,我淮南也照样帮得上大忙。不怕他不心动。”

    杨行密沉默片刻,点头道:“好吧,这条也勉强算了。”他这话说得有些勉强,是因为心里还是不大服气,为何偏是我来听你的?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李曜行大政,怎么说也是挂的皇帝的招牌,怪只怪自己这地盘太偏,没机会像他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者说奉天子以讨不臣吧。

    杨潞看出他的心事,道:“还有一条,不说也罢。不过耶耶,我们杨家若与他联姻,奴家以为他反而会更上心一些。”

    杨行密也不问她不说的那条究竟是什么,反而笑道:“你莫非与他有过什么约定?”若非他历来宠溺这长女,这话说来都显得有些为老不尊了。

    “哪有!”杨潞这次终于忍不住有些脸红,不依道:“女儿的意思是,我淮南与他联姻,更像合作,双方大致对等,而太原王氏无论名头多大、门第多高,终究如今是在他麾下,为他行事奔走,这其间总会有所差别。”

    杨行密不置可否,却渐渐收敛笑容,沉吟片刻,道:“你说了许久,只说他得到的好处,可就像他此前出使淮南时经常说的那样,既是合作,总要双方均有好处可得,才称得上什么‘双赢’。我淮南与他联姻,除了分担朱温的威胁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自然有。”杨潞说道:“譬如说:借势。”

    “哦?怎么个借势法?”杨行密眉头轻轻一挑。

    “其一,借天子大义;其二,皆沙陀军威。”杨潞敛容道:“若两家联姻,他自然可以远交近攻,我淮南也未必不可。他远交近攻可以固关中、平河北、定蜀中,再立朝廷威严,而我淮南远交近攻,也同样可以自成南朝国中之国!”

    杨行密霍然动容!

    推翻李唐,杨行密的确未曾这般狂妄的想过,但成就“南朝国中之国”,却真真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理想!杨潞此言,一语中的!

    若真能打造一个南朝国中之国,即便将来中原有了新的霸主,自家儿孙有长江天险在手,纵然不能北上争雄,倚险固守、南北对峙却并非笑谈。

    南北对峙之际,南方政治重心必集于东南,而东南正是淮南集团的老家。虽然历史上的南北对峙多为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与南方汉人政权之间的对峙,但也不乏例外。如孙吴与曹魏(西晋)之间的对峙就是其一。

    当然,杨行密毕竟是唐朝人,不知道中国历史上出现过的其它南北对峙如东晋南朝与十六国北朝、南宋与金、南宋与蒙古对峙时,北方政权都是少数民族所建。政治军事上的对峙是以各自所处的地理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为基础的。

    实际上这是因为中国的疆域南北跨度很大,南北方气候、环境及人的习性差异较大,遂使南北双方军事特长上也有很大差异。

    北方少数民族以游牧、射猎为业,男子皆精于骑射,平时游牧、驰猎,战时出征,可谓兵民合一;在战略战术上,以远程奔袭、骑兵野战见长;注重发挥个人的积极性,人自为战;生长北方,性习温凉,不耐暑热,故其对南方的作战主要是在秋冬时节。秋冬时节,秋高马肥,大地坚净,利于骑兵驱驰。

    南方汉人以农耕为业,其社会文明程度较高,社会的高度组织化、对水利的利用是其社会的主要特点。其治军、用兵亦与其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上的特点相适应。治军以组织、秩序和纪律见长。历史上的南方比较著名的军队如北府兵、岳家军、戚家军、湘军都是以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见长。在战略战术上,注重谋略,讲究部伍阵法,善于利用城市作为据点防守,利用平原地区的江河水道来进行运输、建立水师。南方对北方的主动用兵主要是在春夏时节。春夏时节,正值中国东部季风区的雨季,江河水涨,便于利用江河水道进行人力物力的运输、投送。

    南北双方可谓各有所长,各有千秋。鉴于中原地区的气候和地形上的特点,南北双方在天时和地利上都可谓利弊半参。利于南方者不利于北方,利于北方者不利于南方。双方都有机会发挥自己的长处,利用对方的短处。

    在南北对抗比较稳定的时期,双方往往达成一种均势。双方之间的对抗在长江和黄河之间的某条中间线上稳定下来。任何一方只要越过这条中间线便会面临大的困难,也会遭遇大的抵抗。这条中间线,在东部地区通常是淮河——尽管南方势力偶尔能远达黄河,北方势力有时也能饮马长江,但双方大致在淮河一线稳定下来;在西部地区,则通常是以秦岭为界。

    黄淮平原是南北交兵的主战场。这一带季节变化比较明显,既有旷阔的原野,又有纵横的江河水道。秋冬时节,大地坚净,旷阔的原野宜于北方铁骑驱驰,利于北方发挥其骑兵野战的特长;春夏时节,江河水涨,利于南方发挥其水战和守城战的特长。因此,无论从时机还是从地利上,双方都是利弊半参,因而易于陷入一种拉锯式的角逐之中。

    正如杨行密心中所想,集南方之所长者无如东南。东南地处亚热带,雨水较多,河道纵横。长江、淮河呈东西向流过,横亘在南北之间,再加上它们的支流,遂形成一个密集的江河水网,足以缓冲北方铁骑的冲击力。从阻挡北方铁骑的冲力上来说,长江确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南方可以利用这些江河水道,构筑军事据点,扼守一些主要的通道,发挥自己水战和守城战的特长。在整个南方地区,没有哪个地区能象东南这样有这么多的江河水道可以利用。另外,南方雨季湿热,北方人、畜皆不适应。这样,北方势力若越过淮河继续向南深入,便会面临气候和环境上的巨大困难,而发现自己陷入了弃其所长、就其所短的不利境地。

    再有就是,东南地区的经济条件也比较好。长江下游太湖地区就是一个富裕的经济区,人烟稠密。西汉时,吴王刘濞便以“铸山煮海,国用富饶”,凭雄厚的经济实力招致天下亡命之徒;司马迁描述当时经济形势,称“吴,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江南的开发本来相对晚于北方,但北方的历次动荡都会导致大量的流民南迁,流民将先进的生产技术带往南方,促进了江南的开发和江南经济的发展。这一条,包括此前黄巢之乱,虽然它是流动作战,但最终也有同样的影响。

    东汉后期的动荡造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流民南迁高峰,“永嘉之乱”后,中原大族和百姓再次大量南迁。北方流民陆续南迁,促进了东南地区经济的发展。到南朝刘宋时,在《禹贡》中被称为“厥田下下”的扬州已呈现出相当繁华的景象。南朝沈约曾叙述江南地区经济的繁荣,感叹:“江南之为国盛矣!”他称赞会稽一带“带海傍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土地,亩值一金,(关中的)雩、杜之间,不能比也。”称赞扬州“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

    刘宋大明年间,扬州人口密度是其它大州的数倍,仅会稽一郡的人口即能与当时的荆、江等大州相埒。隋唐时期,东南财赋为关中所倚重,扬州之富庶,常甲天下,当时号为“扬一益二”。隋开大运河、唐治漕运,都有转输东南财赋以供给关中的意图。其后元、明、清三代建都北京,经济上亦仰仗东南,重新开凿的大运河,转输东南财赋以供给京师。东南江河水道众多,交通运输方便,匮乏之物,也易于得到补充,再加上海运,其交通贸易的范围就更广泛了。这些条件为东南的政治、军事地位提供了经济基础。

    另外与现代通常意义上的“江南文弱”不同的是,古代东南地区民风劲勇好武,这也是立足东南的政权可以凭恃的条件。《汉书》地理志载东南风俗云“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春秋时的吴越能与齐晋等中原大国争霸、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而令秦人丧胆,都得益于东南地区劲勇好武的民风。《隋书》地理志述东南民风,谓淮南一带“人性并躁劲,风气果决,包藏祸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则其旧风也。自平陈之后,其俗颇变,尚淳质,好俭约,丧纪婚姻,率渐于礼。”京口一带“其人本并习战,号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日为斗力之戏,各料强弱相敌,事类讲武。”浙东及江西一带亦颇与之同。其中又特别是淮南一带,为历代流民流徙往来之地,流民多结族而行,习于战乱,颠沛流离中,组成武装以自保,这是一支可以利用的潜在的武装力量。东晋时谢玄、刘裕曾率以屡破北方强敌的北府兵即是这种力量的显示,杨行密麾下兵力不如朱温,却照样能征惯战,也未尝没有这一原因在内。

    杨行密之所以心底里有“南朝国中之国”的构想,其实也是这些年渐渐读史之后产生的心思。他发现建立于东南的政权,大多能统一江南半壁江山,而与北方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当然他读史不深,不知道这跟东南政权的社会基础也有很大关系。

    东南政权多为乔迁政权,是中国传统政治中的正朔所在和中原先进文化的保全者。中原政权乔迁东南之后,中原先进的社会政治文化遂构成其统治的重要基础。在北方少数民族占领北方地区之后,东南政权大多能整合南方社会,统一江南半壁江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不过,这里面还存在一个乔迁势力与当地势力结合的问题。孙吴立国江东,乃是淮泗集团与江东大族合流的产物;晋室南迁,也是中原王、谢、庾、桓等大族与当地顾、贺等望族相结合,才在江东立稳足跟。

    自晋室南迁,中原士族和百姓纷纷避难江东,将中原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带入江东,东晋南朝保据江南,抗衡北方数百年,乔迁士族是一个重要的稳定性因素。随着女真和蒙古先后入主中原,赵宋王朝再度南迁,东南再次成为中原社会政治文化的荟萃之地。流风所披,影响深远。明清及近代,东南人物之盛,令人瞩目。

    乔迁政权带有这些优势,但乔迁政权本身又是为强敌所逼、被迫迁徙的产物,故不免有偏安和不思进取的特性。历史上,立足东南的政权多以北伐、收复中原为口号,但真正北伐成功的却极少。立足东南的政权大多能统一江南半壁江山,与北方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而很少能统一天下,仅明朝朱元璋为一例外,这便是跟乔迁政权的这种特性有关。

    但杨行密的淮南集团实际上并不是乔迁政权,少了一些优势,好在也同时少了某些劣势,勉强算是优劣参半吧。不过他的淮南集团在地理防御上,优势却比较大,这源于他并非从长江以南起家,而是直接在江北起家,直到现在,其势力已经包括整条淮河,若能再往北推进,便囊括了徐蚌地区。

    为何说这是一个优势?因为整个东南的防御格局,是一个以长江和淮河为依托的多层次的防御体系。

    建立于东南的政权多以建康——即后世南京为政治重心。建康作为江南都会实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其据险临江,交通便利,西通巴蜀、荆襄,东接三吴,北面两淮。巴蜀、荆襄足以屏护上游;三吴富裕,足以提供人力、物力支持;两淮地区为攻守进退之所,以攻以守,皆当以建康为根本。

    建康本身“前据大江,南临重岭,凭高据深,形势独胜。”古代南京城周围山丘很多,如钟山、覆舟山、幕府山。孙吴最初建都于此,诸葛亮称“金陵,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晋室南迁,亦建都于此,其后,宋、齐、梁、陈频繁嬗代,但都不改旧辙;梁代经历“侯景之乱”后,改都江陵,但很快亡于西魏。五代十国中的南唐也建都于此;明统一全国后,也定都于此,后虽迁都北京,但金陵一直是作为陪都。在近代,南京还作过太平天国和中华民国的都城。

    南方赖以对抗北方,主要是依托长江和淮河。南方一些军事重镇的形成,都是以此为基础的。

    长江纵贯东西,延绵数千里,再加上其支流,将一片辽阔的地域联系起来。长江上通巴蜀、中经荆襄、东连吴越,上下游之间相互呼应,使整个南方地区的形势得以完整。另外,长江本身即发挥着阻挡北方铁骑冲击的天堑作用。魏文帝曹丕南征孙吴,兵至广陵,面对长江,不得不感叹:“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次年,魏主再次大举伐吴,见江水波涛汹涌,又感叹道:“嗟呼!固天所以限南北也。”两次亲征,都只得引兵退还。苻坚伐晋,以为自己拥兵百万,“投鞭于江,足以断流”,但终不能越长江而灭晋。

    而淮河则与长江相表里,发挥着双重的屏障作用。顾祖禹总结道:“自南北分疆,往往以长淮为大江之蔽。”又曰:“江南以江淮为险,而守江者莫如守淮。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矣。”如果说长江的防御是纯被动的,那么,淮河则兼有防守和主动进攻两层意义。南方对抗北方,以守而言,则守淮河可藉淮南的广大地区作为纵深;以攻而言,则出淮北可以进取中原。淮河支流多源于淮北,特别是泗水,稍经开凿,即能连通黄河,从而使南方的力量能远投到黄河流域;而单守长江,则一处被突破,便已入其心腹。历代保据江南者,对于淮河与长江的这种唇齿关系多有论及,守江必先守淮的议论亦随处可见。如南宋吕祉言“江淮之险,天地所以限南北也。自昔立国于南,则守江以为家户,备淮以为藩篱。”

    若以一句话道明两则关键,则长江之守重在上下相维,淮河之守重在内外呼应。

    杨行密虽然未曾具体总结出这两句话,但他实际上是有这方面认识的,这也正是其西征荆襄的根源所在。

    南宋吕祉给宋廷上《东南防守利便》,特著“建康根本论”、“江流上下论”、“江淮表里论”三论,建议:立都建康以为兴王之基;屯兵江陵、襄阳、武昌、九江以固上下游之势;守江以治内,备淮以治外,表淮而里江,如此则中原可复。

    山东和荆襄犹如东南的两翼,屏护着整个江淮防御体系。山东足以屏护淮泗上游,荆襄足以屏护江汉上游。曾有人言“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窥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北据山东以固淮泗上游,西保荆襄以固长江上游,是为保据东南者的最好态势。

    眼下杨行密并未得到山东,但其势力覆盖了整个淮泗,若与李曜联姻之后,再通过一些手段得到山东,南朝国中之国又岂止是幻想?

    杨潞窥见父亲面色,就知道自己这一说挠到了他的痒处,当下趁热打铁,继续道:“若要成就这南朝国中之国大业,尚缺四条关键,其中一条,耶耶一声令下便能成事,那边是迁治所于金陵府,如此则可凭长江天险与北方强邻相持。”

    杨行密皱眉道:“治所若迁往金陵,越王势必集兵北线以防备于我,如此我亦须备大军于南线以防备于他,如此还谈何防备北方强邻?”

    杨潞道:“这便是尚缺的三条关键之一了。”

    杨行密心中若有所思,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但仍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杨潞便道:“我淮南,北有朱温,南有钱鏐、钟传,再远还有闽地以及岭南,若将西线也算在其内,则还临近赵匡凝、马殷。除开朱温不算,论威胁,莫过于钱鏐,且钱鏐在这些藩镇中实力最强,最难对付,淮南欲成大事,上策便是先平钱鏐。”

    杨行密知她尚未说完,也不打岔,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同。杨潞便继续道:“可钱鏐历来滑头,一边对朝廷方面上贡示忠,一边也绝不得罪朱温,是个风吹两面倒的骑墙派。一旦我们要对付他,朱温势必出面干涉,如此我淮南腹背受敌,乃是兵家大忌。要想集中兵力对付钱鏐,唯有使朱温无法对我淮南进行干涉……如今晋王跌遭打击,怕是没有这等余力了,天下虽大,能指望在此一事上帮得了我们的,就只有李正阳一人。”

    杨行密对此完全没有异议,点头表示认可。

    杨潞便又道:“第二个关键,便是彭城、邳州一线,必须得为淮南掌握。”

    这三地目前都在朱温手中,杨行密思索着问:“为何偏是这一线?”

    杨潞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上等黄麻纸,在杨行密面前摊开,道:“这副地图乃是河中军械监测绘司所绘,十分精准,耶耶请看。”

    杨行密俯身去看,才一瞬间,便一脸震惊:“这是……李正阳竟有这等详略地图?”

    杨潞叹道:“这副地图只是‘淮泗地形图’,类似的地图似乎是一整套,据悉足有近百张,不过听说尚未全部完成……窥一斑而见全豹,河中的实力,从这区区一张地图便能看出许多,这也是女儿一直坚持认为不该与河中敌对,而要与其尽量友善乃至同盟的原因之一。”

    杨行密深吸一口气:“这图你从何而来,其余图纸,还能拿到么?”

    杨潞道:“这幅图是李正阳给的,全套有近百张却是从别处探听所知,要拿到其它地方的图纸,怕是不甚容易。”

    杨行密看着地图,微微有些失望,也只能接受这一现实,道:“罢了,那你便说说为何定要这两地吧。”

    杨潞点了点头,道:“以淮河为防线,则有一些重镇要地,扼淮河支流与淮河的交汇口。在淮西,主要是寿春和钟离,在淮东,主要是山阳和盱眙。淮河上游支流主要有颖河和涡河。颖河与淮河的交汇口曰颖口,涡河与淮河的交汇口曰涡口。寿春正对颖口,挡颖河、淮河方向的来敌;钟离正对涡口,挡涡河之冲。一旦南北对峙,钟离与寿春俱为淮西重镇。淮河下游主要支流有泗水,亦曰清河。泗水自山东南流,在山阳附近汇入淮河,入淮曰泗。淮、泗水路自古为南北交通要道,山阳和盱眙即在其附近,控制着泗水方向的来路。但这都是有益于固守,若在这一方向取更积极的态势,便须经营彭城以图北方。”

    她指着地图所绘彭城和邳州的位置,仔细将自己结合多方情报后心中所想告知乃父。

    依照杨潞的意思,彭城为淮北根本。彭城附近众水汇集,泗水从彭城附近流过。泗水向西北上溯,开巨野泽可入黄河,南流途中又汇纳汴水、雎水等河流。隋以前,汴水在彭城附近汇入泗水。历史上,刘裕灭后秦之后南归,舟师自渭入河,又开汴渠,自河入汴,遂归彭城。雎水则在邳州附近汇入泗水,雎水入泗水之口曰雎清口。沈攸之攻彭城不利,即败于雎清口。

    事实上彭城可说是四战之地,为历代兵家所必争。彭城在楚汉之际曾为西楚霸王项羽之都。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之际,徐州乃纷争之地,陶谦、刘备、吕布、曹操都曾力争徐州。孙权一度也想攻取徐州,但吕蒙以徐州“地势陆通,骁骑所骋”,且地近许洛,虽攻取之,日后曹操也必全力来争,不如袭取荆州,全据长江。

    但若按照杨潞为杨行密所谋划的南北对峙来看,这种形势下彭城的地位更加重要。在江淮防线的几个层次中,长江翼蔽江南,淮南翼蔽长江,淮北翼蔽淮南。而在淮北地区,实以彭城为其根本。彭城地近中原,又介南北之间,水陆交通便利,可为战守之资。唐后大文豪苏轼论彭城地位时说:“徐州为南北襟要,京东诸郡邑安危所寄也。其地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开关延敌,真若从屋上建瓴水也。”

    杨潞自然无法引用苏轼这个“后人”的名言,她只能给杨行密举唐以前的成例:

    东晋隆安三年,北魏灭后燕,后燕慕容德率余部南走,谋先据一方,作为根据地,部下张华建议攻取彭城,尚书潘聪则力陈彭城乃晋之重镇,争之不易,他说:“彭城土广人稀,平夷无险,且晋之旧镇,未易可取,又密迩江淮,夏秋多水,乘舟而战者,吴人之所长,我之所短也。不如取广固而据之。”潘聪是看到了彭城对于东晋的意义,才得出“未易可取”的结论。

    刘裕和刘义隆都曾以彭城作为北伐的基地。刘裕北伐后秦,即以彭城为其前进基地;刘裕以北伐之功先后进爵宋公、宋王,彭城是其封地的都城。刘宋元嘉北伐,彭城也是作为北伐的前进基地。元嘉七年北伐时,长沙王刘义欣出镇彭城,为众军声援;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前夕,王玄谟为彭城太守,进策经略中原,上表曰:“彭城要兼水陆,请以皇子抚临州事。”刘义隆遂以第三子刘骏为徐州刺史,镇彭城,为北伐作准备。在这次北伐失败后,刘骏与江夏王刘义恭坚守彭城,北魏南下,未敢轻攻彭城。

    刘宋泰始年间的内乱中,宋明帝缮后不当,致使徐州刺史薛安都以彭城降北魏。刘宋试图夺回彭城而未遂。此后,北魏积极经营彭城,作为南逼江淮的一个基地。北魏初据彭城,主将尉元上表请经营彭城:“彭城贼之要蕃,不有积粟强守,不可以固,若储粮广戍,虽刘彧师徒悉动,不敢窥觎淮北之地,此自然之势也。”北魏太和四年,北魏徐州刺史薛虎子上表:“国家欲取江东,先须积谷彭城。切惟在镇之兵,不减数万,资粮之绢,人十二匹,用度无准,未及代下,不免饥寒,公私损费。今徐州良田十万余顷,水陆肥沃,清、汴通流,足以灌溉,若以兵绢市牛,可得万头,兴置屯田,一岁之中,且给官食。半兵芸殖,余兵屯戍,且耕且守,不妨捍边。一年之收,过于十倍之绢,暂时之耕,足充数载之食,于后兵资皆贮公库,五稔之后,谷帛俱溢,非止戍卒丰饱,亦有吞敌之势。”到陈代时,吴明彻趁北周与北齐相争之机北伐,收复淮南,并试图进争淮北,收复彭城,但他在围攻彭城时,兵败被擒。南朝经略淮北的最后一次机会也失去了。

    听杨潞这么一说,杨行密用兵多年,哪里还不明白?点头道:“以此为例,我朝亦有,前淄青节度使李正己遣兵扼徐州甬桥、涡口,一时南北漕运之路断绝,江淮进奉船千余艘泊涡口不敢进。李泌建议德宗皇帝说:‘江淮漕运,以甬桥为咽喉,若失徐州,是失江淮也。国用何从而至!宜急建重镇于徐州,使运路常通,则江淮安也’,也是一例。”

    “正是如此。”杨潞欣然道:“彭城固然重要,但若只是孤城,却也独木难支,而邳州则正可谓对彭城的一种补充。邳州也在淮泗水运线上,北近齐鲁,南蔽江淮,为南北水陆交通的一大要冲。从淮安自泗口入泗水,逆泗水而上,至邳州,自邳州向西北沿泗水上行可至彭城而趋中原;自邳州向东北,正对沂水河谷,可趋山东。邳州与山阳俱为淮北与淮南之要地。南方争淮北、北方争淮南,都必争邳州。”

    她说着又举刘裕北伐南燕之例,说其舟师自淮入泗,至下邳后,留船舰步行而进;灭南燕后,又欲“留镇下邳,经营司、雍”;卢循东下建康,刘裕还师,兵至下邳,以船载辎重,自率精锐步骑归建康。刘宋泰始年间,徐州刺史薛安都以彭城降北魏。北魏尉元经营彭城,曾上表请经略下邳、淮阳等地以挫宋军:“若宋人向彭城,必由清泗过宿预,历下邳;趋青州,路亦由下邳入沂水,经东安,此数者皆宋人用师之要,今若先定下邳、平宿预、镇淮阳、戍东安,则青、冀诸镇可不攻自克。”沈攸之沿泗水北进,试图收复彭城,在下邳附近的清雎被北魏击败,淮北诸州遂不可复问。陈趁北方内乱遣吴明彻北伐,下邳一带又成为争夺的要点。

    时至今日,邳州、彭城一带仍控淮泗之路,为南北争夺的要点,朱温就曾以争邳、徐而阻杨行密,这一点杨潞只一稍提,杨行密便即明白。

    “耶耶,这便是女儿心中江淮守备的大致情况。大体说来,可以分为几个层次:长江一线可作为一个层次,在这一线上有京口、广陵、姑孰、历阳等重镇,守护江南;长江至淮河之间可作为一个层次,在这一区域内有寿阳、钟离、山阳、盱眙等重镇,守护淮南;淮河至黄河之间又可作为一个层次,在这一区域内有彭城、邳州等军事重镇,守护淮北。这几个层次,其实也就南北双方随着势力消长而表现出的攻守形势。南方强盛时,可以前出淮河以北,进取中原;南方衰弱时,则往往退守长江,消极防守;南北双方势均力敌时,则往往以淮河一线为对抗的前沿。如今耶耶欲要为后人立万世基业,自然要从彭城、邳州开始算起。”

    杨行密苦恼道:“此等要地,朱温自然也极其重视,欲意取之,何其艰难!”

    杨潞露出笑容,仿佛小狐狸一般:“李正阳欲远交近攻,需要我淮南配合,我淮南远交近攻,又何尝不需要李正阳来配合?双方时不时对换一下,岂不就是双赢?”

    杨行密哈哈一笑:“这自然是双赢……”他看着自家这长女,忽然长叹一声:“潞儿啊,可惜你是女儿身,若是男儿,我又何愁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弟弟将来会不会难保为父辛苦打拼几十年攒下的这份家业!”

    他说到此处,犹豫了一下,才道:“与李正阳联姻之事,为父会派人与他商议。不过若是事情成了,你虽要嫁去夫家,按理该为夫家打算,但若渥儿有葬送为父心血基业之兆,还需你多想想办法。”

    杨潞心中大喜,立刻应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九)

    事实上,杨行密如今才五十来岁,对于一个创业之君而言,应该算是“正当年”,但多年的征战和劳心劳力让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尤其是近来的数次叛乱事件,更使他在心痛之下越发憔悴,选定继承人之事变得日益紧急起来。

    历史上,杨行密的英年早逝,是杨吴政权的一场地震,而杨渥以初字之龄即位,更加剧了那次危机。事实证明杨渥不是一个好“领导”,这一点杨行密未必不清楚,但留给他的选择毕竟太少,主少国疑,杨渥已然是他当时最年长的儿子了。有时候杨行密经常在想,如果潞儿是男儿,该有多好?以她的智慧和手腕,继承自己一手开创的基业,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杨行密担心继承人问题的同时,李曜正在从水路返回长安的途中。朱温虽然听从葛从周的建议迅速在郓州西面铁索拦江试图截断李曜的归路,但他毕竟小看了李曜指挥运动战的能力。在得到王师范全力供应后勤的帮助下,李曜再次上演了一出类似四渡赤水的好戏,轻松绕过从汴州开来拦截蒲军的汴军围堵,转到濮州附近登船,微笑挥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东平王,胜利回师。

    虽说这次“神兵天降”的计划,基本目标算是达成,但其中瑕疵也着实不少,按照李曜自己的标准来看,此次行动也许只能打六十分。未曾帮王师范击败杨师厚,尽量打击朱温的有生力量是一方面,没有夺下郓州交给王师范以平衡他和朱温的力量是其二,而未曾将杨行密深深拖进对朱温的拉锯战中,则是更大的失误。

    如果说前两个目标未曾达成,有着不小的运气因素,也许怪不得他失算的话,这第三个失误的引起,却免不了有算计未曾到位的原因了——他光记得杨行密死于公元905年左右,却忘了杨行密毕竟不是突然暴毙,而是病死。这说明杨行密在死前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但正是这一点忽略,使得这次出兵出现一个大的漏洞,让整个拖疲朱温的计划黯然失色了许多。

    按照李曜原先的计划,在这次出兵之后要形成什么样的局面呢?

    首先,要让王师范控制淄青及兖郓,实力不降反增,成为朱温背后的一把尖刀,让朱温既无法将其吃下,又无法对外用兵。

    其次,使杨行密出兵彭城并与朱温在这彭城一线形成拉锯战,双方均在此消耗实力,却谁也奈何不得谁。

    最后,在朱温力量削弱且无力对外举兵之时,策动刘仁恭反叛,南下对付王镕,于是河中或者河东方面则出兵收复泽潞、邢洺,乃至更进一步直接连魏博也端掉,彻底断了朱温再次北上的桥头堡,从而对朱温三面包夹,死死将他钳制在中原腹心这一亩三分地里。

    虽说即便达成这一目标之后,维持这种局面也需要十分高明的手段,但那总比连目标都无法达成要好。而眼下,由于葛从周的铁索拦江之计,李曜不得不提前返回,结果导致多米诺骨牌效应,后续布局几乎全部未曾完成。这就让李曜不得不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尽量往此前的目标上推进。

    王师范那边,可以从其他方面加强他的实力,包括经济和军事两方面的输血也在所不惜,在这一点上,压力不算太大。

    刘仁恭那边也不是问题,只要朱温被钳制住,说动他出兵攻打王处直或者王镕,那都不是事,此人狼子野心,又一贯自大、贪婪,一旦没有朱温这个威胁,甚至不用策动,他自己也会去。

    那么难点还是在于钳制朱温——王师范如今实力有限,就算给他输血,他也不足以单独抗衡朱温,而李曜很清楚,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办,此时绝不会兵出潼关来跟朱温在中原死磕。此次“神兵天降”,蒲军号称十万,实际上也只有半数罢了,这也是为何李曜先打葛从周,再去找杨师厚的原因之一。葛从周兵力比杨师厚少,先打弱敌这种战术原则李曜岂能弄错?而打完葛从周之后再去找杨师厚,王师范就能配合作战,这时又是一次以多打少,正符合后世毛太祖“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思想。

    既然如此,则让杨行密出兵争夺彭城仍然是必须做到的,关键是怎么做。

    眼下的局面是杨行密已然卧病,而杨渥年幼,在淮南集团内威望和人脉都十分欠缺。要在这种情况下说动杨行密,似乎很难……

    不过,李曜毕竟是李曜,难,不代表没有办法。想办法有一个原则或者说先决条件:弄清目标的真实情况。

    他首先回忆了一下原先的历史。历史上,随著藩镇割据在全国范围内的蔓延,各地豪强和藩镇流亡军人纷纷攫取地方权力。在南方,也形成了十数个以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为权力继承模式的政权。身为庐州豪强的杨行密,在取得了淮南节度使的职位后,对于继承人的选择,也以自己的子嗣为首先考虑物件。然而,当杨行密于天佑二年去世时,年仅54岁(虚岁,下同),尚未步入老年阶段;其长子杨渥却只有20岁。以20岁未经战阵之青年识见,继承54岁饱经烽火洗礼之盛年的遗产,杨渥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所幸,杨行密已经从两方面来考虑这个问题:一是对在能力上尚未成熟的长子进行培养;二是对藩镇内部僚属的人心进行笼络。就第一点来说,杨行密对杨渥的培养,从让他独当一面开始。天佑元年八月,“宣州观察使台蒙卒,杨行密以其子牙内诸军使渥为宣州观察使”。此年杨渥19岁,杨行密不派遣其他得力的将领,却让自己长子继任宣州观察使,无疑想对其进行培养。宣州是唐朝宣歙道观察使的治所,当年杨行密便是在这里积蓄力量一举消灭孙儒势力,从而乘胜进入扬州。如此看来,杨行密的预期目的很明显。第二点体现在杨行密去世前对继承人的安排问题正式提上了议程,并询问亲近人员对择嗣问题的看法:

    杨行密长子宣州观察使渥,素无令誉,军府轻之。行密寝疾,命节度判官周隐召渥。隐性憃直,对曰:“宣州司徒轻易信谗,喜击球饮酒,非保家之主;余子皆幼,未能驾驭诸将。庐州刺史刘威,从王起细微,必不负王,不若使之权领军府,俟诸子长以授之。”行密不应。左、右牙指挥使徐温、张颢言于行密曰:“王平生出万死,冒矢石,为子孙立基业,安可使他人有之!”行密曰:“吾死瞑目矣。”隐,舒州人也。他日,将佐问疾,行密目留幕僚严可求;众出,可求曰:“王若不讳,如军府何?”行密曰:“吾命周隐召渥,今忍死待之。”可求与徐温诣隐,隐未出见,牒犹在案上,可求即与温取牒,遣使者如宣州召之。性格憃直的节度判官周隐,对于品行不端的杨渥能否胜任节度使的位置是怀疑的,因此他推荐宿将刘威。但作为左、右牙指挥使的张颢、徐温,由于控制了当时各个藩镇中通常是处于左右权力地位的牙军力量,且迎合了杨行密希望立长子的意愿,最终使得杨渥能够顺利继承权位。于是,天佑二年十月十六日,杨渥自宣州抵达扬州,“(杨)行密承制授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淮南节度留后”。杨行密死后,十一月二十六日,在宣谕使李俨的主持下,“承制授(杨)渥兼侍中、淮南节度副大使、东面诸道行营都统,封弘农郡王”。

    杨渥看似顺利地继承了其父亲的权力,但张颢、徐温以其所拥有的牙军掌握了废置的权力。故杨渥不得不需要依靠自身的力量,特别是原来在宣州的势力,以巩固地位。史载:(杨)渥之入也,多辇宣州库物以归广陵,(王)茂章惜而不与,渥怒,命李简以兵五千围之,茂章奔于钱塘。

    在李曜看来,这一事件中包含了两件事:一是杨渥向继掌宣州的王茂章求取旧物,并在王茂章的拒绝后,发兵攻之;二是在李简前往宣州之后,王茂章乾脆逃奔钱塘,去投靠当时的吴越王钱鏐。如此,杨渥从一上任就让吴人失望了。此事的结果,重要的并非杨渥最终是否拿回了原来的旧物,而是他失去了一员甚至为北方的朱温所赞许的大将。另外,在与吴越国中段边疆问题上的较量之失利,也事关国运。杨渥巩固权力的第二步是主动开疆拓土,以显示自己的武功不比其父亲差。而江西观察使钟传的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在继承权问题上的争执,恰好给了杨渥一个机会。史载:天佑三年四月,江西钟传卒,其子匡时代立,传养子延规怨不得立,以兵攻匡时。渥遣秦裴率兵攻之。

    秦裴是杨行密时期的宿将,虽曾在光化元年与吴越国的交手中有上佳表现,但从未作为统帅独当一面。为了增加秦裴的实力,杨渥以原来在宣州时的心腹作为辅助。当然,最终洪州的攻克跟秦裴本身的智勇也是分不开的。李曜还注意到,在诸多叙述秦裴攻克江西洪州的史料中,并未直接提及杨渥的心腹。当杨渥被张颢、徐温排挤之时,才因为其心腹在秦裴帐下被张、徐的使者给杀害而提及。

    李曜隐约记得《资治通鉴》里有过一条记载:渥之镇宣州也,命指挥使朱思勍、范思从、陈璠将亲兵三千;及嗣位,召归广陵。颢、温使三将从秦裴击江西,因戍洪州,诬以谋叛,命别将陈佑往诛之。

    此处据司马光的看法,似乎是张颢、徐温为了除去杨渥的心腹而让三将随秦裴进攻江西。不过李曜觉得,与其说张、徐排挤三将,倒不如说杨渥主动让三将跟随秦裴出征,这样既可以腹心的身份增强君威,又可与前线随时保持联系。最重要的是,让原本一直待在宣州没有实战经历的三将磨练一下,为以后增强自身政治势力做准备。当然,三将最终被杀的命运,并非杨渥所能预见。对于杨渥能够顺利除去王茂章,并促使秦裴与三将合作最终攻下洪州的能力,似乎还可以从一些事实中得到答案。

    首先是对当初在杨行密面前贬低自己举荐他人的判官周隐的报复。《新唐书》里说:“渥召周隐曰:‘君尝以孤为不可嗣,何也?’隐不对,遂杀之。”如果没有绝对的权力,杨渥即使想随便杀人也是不可能的,何况周隐是杨行密时期的老臣。

    其次,建立以自己为核心的军事力量,《九国志》里说:“渥既嗣位,愤大臣擅权,政非己出,乃置东院马军,置立亲信,以为心腹。”这里的“东院马军”,明显是另一支牙军,以对抗张颢、徐温的左、右牙军。正是在这支牙军的辅助下,杨渥才得以恣其所欲。所谓“景王所为不道,居父丧中,掘地为室,以作音乐。夜然烛击球,烛大者十围,一烛之费数万。或单马出游,从者不知所诣,奔走道路。”

    不过杨渥在其任内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攫取权力,不如说是自掘坟墓。对国内宿将的过分打压,不仅造成了一些重要将领的出走邻邦,也加速了反对派势力的增长。对于前者,除了王茂章奔吴越国以外,还有吕师周奔楚国。对于后者,则是张颢、徐温最后的发难。

    杨行密时代,由于左、右牙建立不久,其权力也来源于君主,故而不可能对政事进行干涉。比如在杨行密预立杨渥的过程中,张颢和徐温与周隐形成反对意见,支持立杨渥为嗣,只是说明左、右牙对于迎合杨行密意愿的成功,以及坚定了杨行密立杨渥为嗣的信心。而到了杨渥时期,由于杨渥对左、右牙的排挤,甚至建立东院马军以制约之,张颢和徐温出于自身前途的考虑,才开始利用左、右牙进行自保,左、右牙也因此显示出了重要性。

    《资治通鉴》里记载:左、右牙指挥使张颢、徐温泣谏,渥怒曰:“汝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之!”二人惧。渥选壮士,号“东院马军”,广署亲信为将吏;所署者恃势骄横,陵蔑勋旧。颢、温潜谋作乱。这是张、徐二人有谋反之心的开始。但是,身为左、右牙指挥使,若能如意地指挥牙军为己所用,才能显示出权力的好处。杨渥在扩大自身权力过程中的一个错误决定,恰好给张颢、徐温提供了一个机会:渥父行密之世,有亲军数千营于牙城之内,渥迁出于外,以其地为射场,颢、温由是无所惮。这个举动无疑是给张颢、徐温以方便,胡三省注曰“史言杨渥自去其爪牙”,便是指此。

    在张、徐二人泣谏的过程中,杨渥说“汝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之”?这句话一方面是杨渥对自身能力的自信,因为已经用诸多扩张自身权力的事实证明了他可以有所为;另一方面,也揭露了张颢、徐温真实动机。如此,不仅在指挥牙军时方便许多,由于没有了心理障碍,张颢、徐温更是要加紧行动。张、徐二人想要弑君,是需要正当理由的,而杨渥本人行为不端,正好给以口实。这不仅是绝好的机会,也让他们放心后世史家不会因此而污蔑他们,反而认为是清君侧。于是,天佑四年正月,二人从诛杀杨渥亲信、心腹开始:秦裴下豫章,时宋思勍、范师从、陈鐇以兵戍之。鐇等皆渥之腹心也,张颢忌焉,令佑以渥命往诛之。……三校入见佑,皆色变。俄而酒三行,佑数其罪,悉叱而斩之以归。

    当初出于培养目的被派往江西跟随秦裴出征的三将,最终成为了张颢、徐温的刀下鬼。而杨渥身边的亲信日子也不好过:景王(杨渥)晨兴视事,(张)颢拥百余人,持长刀直进。景王惊曰:“尔等果杀我耶?”颢曰:“非敢杀王,杀王之左右不忠良者。”杀数十人而止。诸将非其党者,相次被诛。

    另外,此年六月,由于吴国军队在浏阳口败于楚国,不仅丧失了两位优秀的将领,更让张颢、徐温抓住藉口,诛杀了杨渥的另一亲信许玄膺。至此,杨渥的主要亲信已经基本被诛杀完毕,那么离杨渥自己的大限之期也就不远了。天佑五年五月“戊寅,颢遣其党纪详等弑王于寝室,诈云暴薨”。从最初的出镇宣州,到储位不稳,然后顺利继任,在极力巩固自身权力的同时,却最终命丧黄泉。杨渥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成熟,更因此而过早地失去了性命。杨渥所面对的,是两位比他年长一辈的宿将,对此“历史”的分析,让李曜忽然想起个问题来:不知道“历史”里究竟有没有杨潞存在,如果有,以她的智慧能力,为何没有在如此大事中给予其弟弟杨渥足够的帮助?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对于目前的李曜而言,关键问题不在于杨吴政权会不会换主人——这事轮不到他担心——而是如何把淮南拖下水,让淮南来和朱温纠缠。

    这必然是很困难的,因为淮南与王师范不同。王师范的地盘除了靠海的部分之外,全部与朱温辖区相邻——换句话说就是被朱温包围着。因此王师范与朱温一旦交恶,那就是要么战争要么投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杨行密的淮南则大不相同。首先,淮南的实力比淄青要强,朱温对淮南不是没有野心,但清口一战,朱温损兵折将,试探着伸出的魔爪被一刀剁掉,着实让他心疼了很久。此后虽然也有几次小动作,其实本质上是以攻代守;其次,杨行密的地理环境决定他不一定非要与朱温争个你死我活,他完全可以先向西、南发展,待到实力壮大时机成熟,在北上争霸不迟。

    随着楼船坐舰轻微的起伏,李曜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李巨川跟随李曜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凭借与李袭吉完全不同的风格和其更加狠辣的风格,如今也已经成为李曜的亲信谋士,此次出征也正是他这一类谋士发挥的良机,因此陪在李曜身边的时间比李袭吉还多,此刻也正在李曜的“旗舰指挥室”内。

    他见李曜陷入思考,心中也暗自揣摩——待会儿右相定然有话问我,会问什么?我该如何作答?

    果然,没过多久,李曜忽然问道:“下己,你说……本相若封杨渥为武宁节度使,领徐、泗、濠、宿四州十六县,吴王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为此发兵北上,不拿下徐泗,誓不罢休?”

    李巨川微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道:“武宁节度使?感化军如今在朱温手中……嗯?”他说到此处,忽然醒悟过来:“右相是要行二虎竞食之策,以徐泗一镇,引杨行密与朱温争斗不休?”

    李曜微微点头。

    李巨川略微沉吟,道:“当初曹操也曾用此计因吕布、刘备相争……”忽然闭嘴,暗道:“糟糕,我怎的如此大意,拿曹操去比右相!”要知道,在此时的主流观念中,曹操可是权臣甚至篡臣,名声大大的不妙,所以经常有人一骂欲意篡位的臣子就说“操莽之辈”,由此可见一斑。

    谁知李曜对这一比如毫不计较,反倒笑了笑:“曹孟德这一计成了,本相这一计可未必能成。而且最难确定的是,万一吴王与王师范联手之后真将朱温击败,然后占了徐泗要地,会不会野心遂起,进而攻略中原,反成大害?”

    李巨川想了想,微微摇头,道:“右相有此担心并不奇怪,但仆以为,自东南发起的北伐,自古成功者极少,听闻吴王如今已然卧病,他麾下大将也逐渐凋零,北伐中原怕是难度不小,胜率不高。再者,以东南而北伐中原,进取北方,南北地势是其制定北伐方略的基本前提……”

    李曜倒是配合得很,问道:“什么前提?”

    李巨川道:“东南立国,主要是依托长江和淮河,其攻守、进退都是以此二者为基础。此乃江淮防御之正面。但无论以进以退,还须经营好东南之两翼。山东和荆襄是为东南之两翼,经营好此二地,进可以经略中原,退可以保障江淮防御之稳固。山东可以屏护淮泗上游,荆襄可以屏护长江上游。北伐作为一种进取之态势,尤须经营好两翼。其原因是出淮河正面太远,其攻守往往失去依托,而山东、荆襄二地之山河形势则足以作为屏障,也足以作为进取的依托。”

    他见李曜静静听着,不插一言,心中也未曾放松,因为他已经知道李曜的习惯是:定计之前广听建议,一旦定计,再无更改。于是又道:“南方北伐成功者少,除了受到内部政治因素的牵制外,北伐方略不当或许也是其北伐无成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是真正的文人士大夫,读史比李曜仔细许多,一举例就是滔滔不绝:“如祖逖北伐时,争于中原,而中原当时正是混乱和动荡的交汇之地。褚裒北伐,师出泗口而趋彭城,结果大败于代陂。殷浩北伐,意在北出许、洛,但先是有张遇据许昌之叛,以致自寿春出兵的计划受挫,后来移兵泗口、下邳方向,又有姚襄反目相攻。谢万北伐,由涡水、颖水北趋洛阳,却以燕兵势盛而仓皇退兵,招致士众惊溃,许昌、颖川、谯、沛诸城相次陷没。谢玄北伐,由下邳进据彭城,遣军渡河守黎阳,又遣刘牢之援邺城,他上疏请求自屯彭城以便‘北固河上,西援洛阳,内藩朝廷’之建议亦为朝议所不允。刘宋元嘉北伐,目标也只在收复河南,结果每次都是旋得旋失。梁代萧衍北伐,战于淮南,与其说是进取,不如说是自保。陈代吴明彻北伐,是趁北方内乱,乘时进取,但也止于淮河南北。”

    “你是说,由南伐北,险于中原则必败?”李曜反问了一句。他对刚才李巨川所举例子都不太熟,但他倒是记得南宋时的北伐。当时张浚北伐,意在屏护临安,其布势重在淮河正面,而在两翼担任主攻的岳飞、韩世忠二将则势单力薄。端平北伐,短时间收复二京,也只是重复了刘宋收复河南四镇的覆辙。这么看起来,主力陷于河南,似乎真的很难取胜?

    李巨川并未直接回答这一问,只道:“方才所言这些北伐方略上的不当,除了诸如临战指挥之类的失误外,对于东南所面临的地势缺乏整体经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如右相所说,这些北伐基本上都是出淮河正面,争于中原四战之地,攻守形势缺乏依托。这其中又以刘宋元嘉北伐收复河南之战最为典型。这次北伐最能反映出东南政权北伐中原时地势上的弱点及其经营上的不当。”

    李曜对刘宋时期的历史知之甚少,他倒是觉得南宋的北伐非常典型,不过作为历史爱好者,李巨川这种级别的智囊做大局分析,他倒也是挺愿意听一听的,当下示意李巨川详细道来。

    李巨川微微躬身领命,道:“宋文帝刘义隆为收复河南,先后于元嘉七年和元嘉二十七年两度大举北伐。每次北伐都是宋军趁春夏雨季北进,并迅速打到黄河一线,然后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元嘉七年占领河南后还设立了河南四镇:洛阳、虎牢、滑台、碻磝,意在凭河而守。但是很可惜,等到秋高马肥的时节,北魏铁骑南下,刘家在河南的防守便很快崩溃,所以两次北伐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虽然北伐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刘义隆指挥有误。不过右相是兵法大家,仆岂敢班门弄斧?仆只是以为,刘义隆北伐目标的选择颇有问题。”

    李曜心道:“这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连刘义隆这个名字也只是‘似有耳闻’,至于他是怎么‘指挥有误’的,那可是当真不知道。”不过这话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没必要犯傻说出来,再说……说出来只怕李巨川也未必相信。

    李巨川见李曜没有表示,还以为他正听得认真,当下不敢大意,仔细为李曜分析道:“右相,刘义隆北伐,其志只在收复河南,但河南乃是中原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宋军攻占河南后,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兵力薄弱;黄河虽险,却并非不可渡涉,尤其是寒冬,河冰坚合,可以无船而渡,若是如右相今次这般,有着强大水军,那更是千里黄河处处可渡了!而且,早在元嘉七年,北魏就已将赫连夏逐出关中,这样一来,北魏以河东为根本,左拥河北,右据关中,虎视中原……”

    李曜听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暗道:“若是晋王不在,而我能想办法继承河东,再想办法得到河北,可也就跟北魏当年的形势差不多了。”

    李巨川不知道李曜走神,仍在分析道:“那年,到彦之进兵之时,北魏正谋伐柔然,群臣们顾虑刘宋,崔浩断言:‘设使国家与之河南,彼亦不能守也。’所恃者乃在北魏对中原所拥有的地理上的优势。刘义隆所面临的问题实际上应该是如何遏止北魏咄咄逼人的南进势头,而不是河南的攻守。所以刘义隆北伐,每次都只图河南,实非长远之计。倒是刘宋青州刺史刘兴祖上表所言进兵之策比较可取。”

    “元嘉二十九年,刘义隆趁北魏太武帝之死再谋北伐,刘兴祖上表言:‘愚谓宜长驱中山(定州),据其关要。冀州以北,民入尚丰,兼麦已向熟;因资为易;向义之徒,必应向赴。若中州震动,黄河以南自当消溃。臣请发青冀七千兵,遣将领之,直入其心腹。若前驱克胜,张永及河南众军宜一时渡河,使声实兼举,并建司牧,抚柔初附。西拒太行,北塞军都(居庸关),因事指挥,随宜加授,畏威欣宠,人百其怀。若能成功,清壹可待。若不克捷,不为大伤。’可见刘兴祖吸取了前两次争中原而无功的教训,建议自山东进兵河北,堵塞太行山诸隘口,将北魏遏制在河东以内。若河北底定,则河南自然落入宋军之手。仆以为,这恐怕才是北魏为之担忧的一种前景。元嘉七年北伐时,北魏崔浩曾对太武帝分析说:‘臣始谓义隆军来,当屯止河中,两道北上,东道向冀州,西道冲邺,如此则陛下当自讨之,不得徐行;今则不然,(宋军)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以此观之,不过欲固河自守,无北渡意也。’在崔浩看来,宋军若在抵达黄河之后,进攻河北,北魏形势就很危险,太武帝须亲自率军抗击,刻不容缓。由此可见刘兴祖所言进兵之策可谓极富胆略,且洞悉宋魏对峙的战略形势。不过,此策非雄才大略之主不能行之,刘义隆志望、见识均不及此,故未采纳。”

    李巨川说到此处微微一叹,才继续道:“刘家之北伐均以失败告终,还招致北魏的大举反击,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后,大举南进,兵临瓜步,饮马长江,刘宋遂国力大损。”

    他这么一说,李曜便有些惊讶,暗道:“如此说来,南宋端平北伐收复三京之战几乎是重演了一次刘宋元嘉北伐收复河南之战了。”

    当时蒙古为灭金,遣使联宋攻金。宋、蒙联军于端平元年正月灭掉金国。根据协议,河南陈、蔡东南之地属南宋,陈、蔡西北之地属蒙古。开始南来对于这次联蒙攻金还比较慎重,灭金之后,宋军即马上撤还,增戍江汉地区,以防蒙古南侵。但此后形势的变化改变了南宋君臣的初衷。蒙古灭金之后,置一汉人为河南道总管,统领河南,蒙古大军则于当年盛夏到来之前空河南而去,往北方温凉之地避暑,辽阔的中原几成军事真空。这一局面使得南宋君臣顿起侥幸之心。淮东安抚使赵范等人建议“乘时抚定中原,守河据关,收复三京(开封、洛阳、商邱)”宋理宗和右承相兼枢密使郑清之都力赞此议。宋军遂在战争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于端平元年六月进兵河南,占领汴京和洛阳。蒙古窝阔台汗闻讯,即命大将塔思率军南下。蒙古铁骑南下,宋军一触即溃,根本无法固守河南,迅速败退而归。和元嘉北伐一样糟糕的是,南宋的军事行动引发了蒙古军的大规模南侵。次年六月,蒙古军兵分三路大举南进。南宋两川、江淮及荆襄均被残破。幸赖孟珙、余玠等名将苦心经营,南宋才得以在东南继续偏安。

    李曜有一个长处,就是比较会总结经验教训,他从李巨川刚才的分析联想到南宋,心中暗道:“看来取得一定影响的北伐,都是从两翼的经营着手。如恒温北伐取得一定影响的都是自荆、襄出兵:桓温先自江陵,经襄阳、入武关,进抵灞上,震动三辅;后又自江陵北进,出伊水,击败姚襄,迫降周成,收复旧都洛阳。岳飞北伐也是自荆襄出兵,当时岳飞自襄阳北进,相继收复颖昌、郑州、洛阳等地,乘胜进至汴京附近的朱仙镇,然后准备渡河收复河北。”

    李曜由此对李巨川的军事分析能力又高看了一些,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

    李巨川听完笑道:“仆也以为如此。其实依仆愚见,自东南发起之北伐,在布局上最能体现出对东南地势作整体经营的典型战例,乃是刘裕北伐后秦之战。”

    李曜想了想,这段历史自己读过,可惜记得不甚清楚了,便问道:“怎么说?”

    李巨川见他有兴趣,自然毫不藏私,道:“刘裕在东晋义熙五年北伐南燕,使山东回到东晋版图,确保了淮泗水道的安全;又在义熙八年派朱龄石统兵入蜀,平定焦纵,使四川回到东晋版图,确保了荆襄上游的安全,并将荆襄经营为日后北伐的一处桥头堡。而在国内,他镇压了卢循起义,消火了刘毅、诸葛长民、司马休之等反对势力。东晋政局稳定,事权归一。

    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趁后秦国主姚兴死后诸子内讧之有利时机北伐后秦。其进攻部署大致分三个方向:淮河、山东和荆襄。淮河正面,王镇恶、檀道济率步军自寿山向许、洛方向进攻,沈林子、刘遵考率水军溯汴水西进,作为后继;荆襄方面北上之军分为两路:朱超石、胡藩率军从南侧进攻洛阳,沈田子、傅弘之率军一部趋武关,作牵制性作战;山东方面,王仲德督前锋诸军由彭城溯泗水,开巨野泽入黄河;刘裕自统大军待水路开通后,由泗水入黄河,再沿黄河西进。”

    李巨川啧啧有声的赞道:“此次作战,布局宏大,几个方向的进攻配合起来,足以撑开全局。自荆襄北上的朱超石、胡藩有力地配合了对洛阳的进攻;沈田子、傅弘之则率先自武关攻入关中,牵制大部秦军,有力地配合了潼关正面的进攻。山东方向,王仲德开巨野泽,打通由泗水入黄河的交通线路,是晋军主力通行之路,也是晋军粮草装备的运输线;另外,刘裕主力入河后,针对北魏在黄河北岸屯兵十万的严峻形势,马上在山东置立北青州,以向弥为北青州刺史,镇守碻磝,掩护由泗入河之路,且监视魏军行动,保证后方的安全。由于处置得当,攻后秦之战遂得以顺利展开。这次北伐,一举收复了关中和黄河以南的偌大地区,可谓成功。”

    李巨川这一说,立刻让李曜想起了自东南发起的北伐中惟一彻底、惟一成功的北伐,也开创了以东南为基础统一天下的先例,那就是朱元璋北伐灭元之战。

    当时元朝统治暴虐,在元末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早已摇摇欲坠。朱元璋在扫平南方群雄、统一长江中下游地区之后,即举兵北伐元朝。

    在商议北伐方略时,将领们多主张直取大都(北京),朱元璋却说:“元建都百年,城守必固。若悬师深入,不能即破,顿于坚城之下,馈饷不继,援兵四集,进不得战,退无所据,非我利也。吾欲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枢。天下形势,入我掌握,然后进兵元都,则彼势孤援绝,不战可克。既克其都,走行云中、九原,以及关陇,可席卷而下矣。”

    朱元璋北伐前,以金陵为基础,西平陈友谅,控制荆襄上游;东灭张士诚,巩固三吴根本。控制荆襄,保障了对长江形势的控制;巩固三吴,保障了大后方的稳固。元朝在经历了刘福通起义的冲击后武备不振,它所倚重的统兵将领如盘据山西的扩廓帖木尔、拥兵关中的李思济、张良弼等却争权夺利,各谋保境割据,相互攻伐,不相统一。这正好给了朱元璋各个击破和直捣大都的机会。

    元朝在失去对江淮以南地域的控制之后,正赖河南、山东作为南方藩篱,抵御明军北上。山东是大都的南面屏障,监控着南北水路运输的大动脉,在南北之间居于枢纽性地位,故宜先取之,以“撤其屏蔽”。元朝失山东即已等于门户大开,再无天然屏障以御明军。明军攻占山东后,还可以利用大运河的北段,顺流长驱。取河南则可保护北伐军的侧翼。至于攻取河南之后,止兵潼关而不攻关中,径攻河北而不攻山西,一方面正如朱元璋所分析的:“扩廓帖木尔、李思济、张思道皆百战之余,未肯遽下,急之则并力一隅,猝未易定,故出其不意,反旆而北,燕都既平,然后西征张、李,望绝势穷,可不战而克。”另一方面也有地理大势上的原因。朱元璋北伐的目标在河北,攻关中会有漫长的侧翼暴露。刘裕伐后秦时即冒着后路被北魏切断的危险。明初盘据山西的扩廓帖木尔(即王保保)为元朝最能征惯战之将,所部亦为元军精锐,若攻山西则必旷日持久。北宋先攻山西北汉而后收幽云,结果屡攻北汉耗尽国家精锐,最终无力收复幽云十六州之地。朱元璋在取河南之后便径攻河北,倒很似刚才李巨川分析的刘宋时刘兴祖所言北伐方略。那么反过来看,朱元璋的北伐构想不仅符合当时的政治形势,也符合南北相争的地理形势。

    最后明军北伐的作战经过,基本上是循着朱元璋既定的北伐方略展开。明军首先攻占山东,然后向西旋转,攻取河南,西抵潼关,阻遏关中元军之东出。再然后,进军河北,攻元大都。大都既下,再驱逐山西扩廓帖木尔,进军关陇、巴蜀,统一天下。

    这盘大战略一旦分析清楚,李曜心中再无犹豫,朗声一笑:“山东现下,名为王郎之地,实如我盘中之餐;荆襄虽在吴王掌控,其北朱温却非无能之辈,绝非易与;而潼关更是我之门户,千军辟易、万夫莫开!左右两翼他都无法展开,本相纵是将徐泗送与他手,又何惧其北上与我争雄!”

    当下吩咐身边的冯道:“可道,且替为师修书一封与王相公,便说……如此这般,立刻去办。”

    冯道微微一笑:“老师放心,学生立刻写就。”

第214章 秦王之尊(二十)

    当李曜小别长安数月,再次踏上蒲津渡对岸关中土地的这一刻,他的心情是畅快的。虽然这次舞动天下的大棋在某些细节上未臻完美,但大体目标也还算是都达成了。眼下只要将关中西南方向的凤翔、兴元之战完美收工,天下大势几乎便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如今这副身子还不过二十四五岁,就能做到这一步,还怕将来不能完成自己“不教五代十国乱世出现”的理想吗?

    就连微凉的秋风,也似乎少了几分寒冷。

    然而从太原方面传来的一封信报,却让李曜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极少在他面上看见的沉凝之色,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心中一紧。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忐忑:“莫非晋王……”

    其实他们的担心并不相同:既有人担心晋王忽然病危,也有人担心晋王发兵讨伐右相……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李曜却缓缓转头,目光向北,也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故意说给他们听地吐出两个字:“……契丹。”

    所有人都诧异了,契丹?契丹有什么大不了的,边陲之地的蛮夷小族罢了,竟然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右相如此肃然沉凝?

    也不怪他们这么想,要真说起来,契丹民族出现在华夏历史的文献记载中,一贯是以其它各大部族的附庸出现的。契丹部族为了生存发展,曾先后依附于匈奴、鲜卑、柔然、突厥、高句丽等部,部落之间也是分分合合,维持着这种松散的联盟。之所以如此,也并非足以说明契丹民族是有奶便是娘的种族,只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无奈之举而已。

    这是个可怜了很多年的民族……

    隋、唐中原王朝的建立及统一,使得这个多灾多难的游牧部落看到了希望,于是转而向强大的中原王朝寻求庇护。‘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并不是只有汉民族才懂的。

    隋开皇四年,契丹各部族不约而同的纷纷摆脱高句丽、突厥等政权的统治,投附中原王朝。隋王朝为求羁縻,令他们仍留居故地,契丹各分散的部落又暂时实现了联合。

    开皇末年,又有四千余家契丹部民背突厥要求内附。隋朝为了维持与突厥的友好邻邦关系,断然拒绝了这些部民的请求,把他们交由突厥‘抚纳’。隋朝这样做,也不能太过苛责,观史可知,历史上的封建王朝统治者,对边民的政策,多是联合大部族,打击小部族。为求息事宁人,不惜牺牲小部族的利益,隋文帝杨坚这样做也是有他道理的。

    可怜这些满怀希望的契丹人民,没有想到自己热脸却贴到了凉屁股上。倔强的契丹人民却不肯去吃回头草,拒绝再次依附突厥。这些契丹部落索性迁徙到了托纥臣水(西拉木伦河支流,即老哈河),散处各地契丹其它部落闻听之后,也纷纷来投附,部落渐众之后,‘其地横贯数百里,分为十部’。这些契丹部民,正是后来建立契丹王朝的主体。

    这些契丹人民历尽艰难困苦,一直以来过着‘逐寒暑、随水草蓄牧’的游牧生活。唐武德初年,契丹首领大贺氏,‘有胜兵四万,析八部,臣于突厥以为俟斤’。(无风注:俟斤,契丹语官名。契丹各部联盟大首领称‘可汗’,其他部族酋长则称俟斤。另译为夷离堇。)向突厥称臣后不久,契丹首领大贺氏自立为可汗,各部族头领自动升格为俟斤。

    太宗贞观年间,契丹首领大贺摩会再次摆脱突厥的统治,率部降唐。突厥颉利可汗闻听之后,遣使提出:以受他们庇护的梁师都与契丹作为交换。

    颉利可汗本以为李唐会同意他的建议,哪知道却被李世民严辞拒绝。一者是李世民乃是一代雄主,二者,突厥雄踞塞北,已经成了大唐的心腹之患。这时候契丹部族来降附中原,正好去其羽翼,为我所用。契丹部族人民,在李世民心中已经视为降附之民,在自己保护下的子民。契丹人民既然自己做出了选择,此时的李唐就当仁不让、完全有义务保护保护治下臣民的利益不受突厥的侵害了。

    突厥,古代阿尔泰山一带的游牧民族。阿尔泰山形似‘兜鍪’(古代战盔)。兜鍪,方言称之为‘突厥’,因以名其部落。隋唐时候,占有漠北,东西万里,分为东西两部。双雄不两立,碰到李世民这样敢痛下杀手诛兄的狠角色,颉利可汗也只有徒唤奈何了。强盛一时的大突厥后来果为唐朝所灭。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讨伐高丽,契丹与奚一同出兵相助。李世民回师途经营州,契丹首领窟哥等受到赏赐,被封为左武卫将军。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契丹首领窟哥举族内属,唐置松漠都督府,以窟哥为都督,封为无极男,赐姓李。并且以契丹余部住地为州,任命各部首领为州刺史。窟哥借助唐廷的册封与支持,实现了对契丹各部的掌控,契丹各部落之间的联盟也因此而获得进一步的巩固。

    武则天在位时期,因为民族政策的失误‘契丹饥不加赈给,视酋长如奴仆,故二人怨而反’。这两个造反的正是窟哥的孙子李尽忠与他的妻兄孙万荣。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先锋,攻城掠地,旬日之间,众至数万。

    武则天大怒,派出武三思与武攸宜率军征讨,同时称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说起来,这名字起的让人感觉媚娘有点气急败坏。

    武三思带兵……于是这支唐军不是李、孙二人的对手,不得已只好坚壁清野,向南节节败退。最后还是借重突厥的力量才将这次契丹部族的反叛严酷镇压,契丹部族战败之后,无法自立,不得已转而再次降附于突厥。

    这次战败之后,大贺氏也失去了在部落联盟中的话语权。重新组成的部落联盟由迭剌部雅里立迪辇里为阻午可汗,改号为遥辇氏。从此,遥辇氏取代了大贺氏、垄断了联盟首领的地位。契丹民族步入了遥辇氏时代,此后一百多年中,在该家族中相继在位计有八位可汗。

    出现这种情形绝不可等闲视之,部落松散联盟间的首领本来是每个氏族都有权力出任的,遥辇氏却实现了同一家族对部落首领的长期垄断,事实上实现了汗位的终身制。另外需要提及的是,遥辇氏虽然实现了对汗位的家族垄断性继承,但是却不是‘世袭’,而是游牧民族特有的‘世选’之制。

    世选之制是游牧民族各部落中一种约定俗成的东西,有权势、地位的部落上层人物对于汗位的继承者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们不但可以干涉汗位的选举之事,而且新的可汗必须是他们共同认可的,多是这些握有实权的人之间的一种相互取得谅解、各方力量博弈最终得以产生。

    这种制度并不是只为契丹民族所独有,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各个民族无不如此。所区别者,只是进化时间的不同,世选制度存在的时间也因此有异而已。如果在这事情上取笑游牧民族的不开化,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袭制度是封建社会数千年中盛行的嫡长子继承制。其基本原则为‘立子以贵不以长、立贵以长不以贤’嫡长子才是真正具有继承权者,其他即使是年长,倘若不是正妻所出,对不起,只有旁观的份。想要染指继承权,那便属于觊觎行为。因此失了身家性命也无处诉冤。世袭制度下的继承问题,是皇帝自己的家事,不允许他人介入,有敢于趟这种浑水的,须具备莫大的勇气。因此而为君王所忌,多是咎由自取。

    这位立遥辇氏为祖午可汗的雅里,正是日后雄据漠北契丹王室的先祖。当时,因为不是出自名门的原因,没有自立的本钱,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推出了一个代言者。祖午可汗对于这位拥立者,也‘涌泉相报’。此后雅里所在的迭剌部世代在部落联盟中充任夷离堇一职,统率军马,最有权势。雅里执掌大权后,建立制度、设置官署,契丹势力大振。经过百余年的发展,雅里子孙逐渐成了契丹各部中最显贵的家族。

    到了如今这晚唐时代,遥辇氏祖午可汗仍统契丹八部,其名为:旦利皆部、乙室活部、实活部、纳尾部、频没部、内会鸡部、集解部与奚嗢部。

    契丹先民与其它民族一样,都实行氏族外婚制。因此,每个氏族都是一个族外婚的血缘集团。中原王朝在与游牧民族的争战中无法占据上风,虽然原因多种,但恐怕与契丹部族‘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应该有很大关系的。虽然这兄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兄弟,父子也不会是真的父子,但是不可否认,这些上战阵共同杀敌的契丹男儿有着血缘关系应为不争之事实。

    契丹民族自公元四世纪出现在华夏历史之后,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虽然逐渐发展壮大,但多数时候只能小心翼翼游弋在突厥、回鹘、高句丽与中原王朝之间,做为几个政权的附庸出现。这,也正是李曜身边诸将乃至幕僚都有些瞧不起他们的原因所在。

    然而李曜知道,这种朝秦暮楚的辛酸岁月,随着一位契丹民族英雄的出世,将彻底发生改变。

    这位不世出的契丹民族英雄,名叫耶律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生于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耶律是他的族姓,汉名‘亿’,阿保机是他的契丹名,小名啜里只,属迭剌部霞濑益石烈乡耶律弥里人。非常之人定有非常之事,李曜穿越前读辽史,看到关于阿保机的出生,也与常人迥异——‘初,母梦日堕怀中,有娠。及生,室有神光异香,’当然李曜很清楚,如果把这些文字随便放在历史上的那些帝王传纪中,都完全适用。所谓‘神来之笔’肯定只是个传说而已,否则只能说玉帝一向都比上帝敬业了。

    不过接下来的记载就得用现代医学的角度去做解释了,‘体如三岁儿、即能匍匐’。体如三岁儿这种说法略嫌夸张,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性,后世中外媒体对产妇生下个巨型儿的报道还是有的。契丹民族因为与汉农耕民族饮食结构的不同,身体比普通汉人强壮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如果阿保机的母亲在孕期内进补太多,就不能排除她生下一个体型异于普通婴儿的可能。但是一出生就可以匍匐的婴儿还真的是匪夷所思了,按照李曜“尊重史载”的心思,也只能认为蹬着腿、伸着双手嚎啕,才勉强可能是真实情况。

    继续按照史载,这位英雄母亲在生了阿保机这个巨型婴儿之后,一鼓作气又生了五个孩子,只是再没有了这种异象。做为第一次做母亲的阿保机妈妈,在生出这样一个怪胎之后,应该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了。

    阿保机‘三月能行,晬而能言’,三个月大小时候就可以蹒跚学步了,这让一些孩子学走路早而引以为豪的家长看了,一定会感叹‘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了。一岁时候就可以开口说话。还好这批史家多少保留了一点节操,没有写为‘生而能言’,要不然当年的李曜只怕只能把这段记载当仙侠小说看了。而这种一岁的孩子偶尔开口叫个‘妈妈’,说些简单的迭词,应该不是什么希奇事。不过接下来的记载就更有点荒诞、雷人了:“自谓左右若有神人翼卫。虽龆龀,言必及世务”——当别人家的孩子还撒娇、淘气的时候,还是黄口小儿的阿保机居然就已经在关心国际大事了。

    如果从血统论的角度来分析,发生这样的概率虽然小,但是也有可能。要知道从阿保机的先祖雅里立遥辇氏为可汗以来,阿保机家族世代都在部落联盟中充任夷离堇一职。契丹各部落中的大小事务、征伐之事,都听决于阿保机家族,他的家族也因此成了部落联盟中最显贵的家族。在阿保机年幼时候,任夷离堇一职的人正是他的叔父,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成长,耳习目染,或者从阿保机的口中偶尔蹦出几个成人化的字眼,史家据此便如获至宝的在史籍中大加褒扬。倘若从主席、总理的孩子口中忽然冒出嫁接之类的话题,那才是咄咄怪事。

    阿保机年幼时候的异于常人,按照李曜琢磨,大体应该是实有其事,史料中记载他的叔父经常就一些自感棘手的政事向他请教。他的叔父临终前,召来自己的儿子曷鲁叮嘱他好生追随阿保机,光大契丹民族的希望就寄托在年轻人的身上。

    果然成长为青年的阿保机没有令对他寄予厚望的叔父失望,‘既长,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开弓三百斤’。这样一位肩宽背阔的极品男子汉,又不像憨娃儿那般憨痴,估计只需目光如电的扫视一眼,那种气场就足以让人心悸了。不得不说,如此英雄气慨的男子,真是天生的一名契丹勇士。

    于是,青年阿保机很早就任挞马狘沙里,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无风注:沙里,是契丹人对贵族青年的称呼,意为郎君。挞马,是军队名称,即后来蒙古的探马赤军。)

    步入军界的阿保机,很快就崭露头角,迅速成长为契丹部族中尽人皆知的英雄人物。前两年,遥辇氏家庭中痕德堇被众人立为可汗,他任命阿保机为迭剌部的夷离堇,专征讨一事。阿保机不辱使命,连破室韦、于厥及奚帅辖剌哥,俘获无数,被授大迭烈府夷离堇。

    这两个夷离堇容易把人绕晕,实际上就是:在痕德堇做可汗之初,阿保机被任命为本部迭剌部的夷离堇。后因战功卓著,升为整个契丹部落联盟的夷离堇,主军政之事。‘大迭烈府夷离堇’应该是整个部落联盟之夷离堇。这也可以视作耶律阿保机取痕德堇而代之,原始积累的过程。[无风注:这一说法在史学界似有争议,本书采用此说。]

    契丹人一面对同样游牧塞北逐水草而居的其他游牧民族大打出手的同时,又将眼光聚焦在了富庶的中原地土。

    这也正是李曜刚才接到的消息前半部分:“今秋,契丹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阿保机率众四十万南侵代北。”

    这个消息本身应该无误,不过四十万之数,李曜估计是不足为凭的,大概跟中原王朝出兵之数喜欢“号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要知道贞观年间,契丹八部战士总共才有四万人;武则天在位时候,‘孙万斩’率契丹男儿在东硖石谷一战,虽说大破周兵十七万,但稍后时候,被东突厥在后方偷袭,部众溃散、孙万荣也被手下奴隶所杀。契丹再次沦为突厥与回鹘人的役属,大伤元气的契丹人才经百年的恢复,也不应该有汹涌如潮的四十万的战士。虽然当初李曜读《辽史》,里面记载的数字也是“四十万”,但十有八九也是注水,就算真有四十万,那这个数字也应该是把随军征伐的老幼等众一并计算在内了,战兵绝不可能如此之多。

    数字虽有注水之嫌,然而,耶律阿保机的这次征伐,应该是睁眼看世界的开始,是改变他人生的一次重要战事。此战,契丹军兵在他的指挥之下,攻入中原地区,迁徙代北人民,建龙化州,籍以在塞外扩充自己的实力与影响。

    中原李唐王朝虽然还在,但军阀割据之势已成,北方诸镇各自为政。阿保机此次趁着中原王朝无暇北顾的时候出兵,表示他已经不满足于从鞑靼、奚、室韦这些相邻部族中掠夺生,而是开始逐步入塞俘掠汉族百姓了。

    寇掠本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本性,在他们心中这种行为是天经地义之事。只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随着掳掠汉民,他们的生活、观念也慢慢受到了来自农耕民族的影响,很快发生了重大的转变。首先,就是私有财产的出现。贫富差距的拉大,私有财产的出现,使得契丹这些游牧部落之间的氏族形式显然已经不能再保持与时俱进。所有的巨变让这些质朴的部落民众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变的茫然。

    这次阿保机南下的收获不菲,获生口九万五千,驼、马、牛羊不可胜纪。成千上万的汉人背井离乡被迫来到塞北草原,显然不是为了高歌‘我爱你,塞北的雪’。那么如何安置这些人的生产、生活就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这些从事农业、手工业的汉人‘城郭而居’与那些被他们掳掠来的其它游牧民族不同,在短时间内难以融入他们‘车马为家’的游牧生活。契丹人最基本的基层组织就是部落,显然如许多的汉民族是无法接纳他们的,而且在如何解决现实问题面前,游牧民族的传统思维与势力也是极其顽固的。

    契丹民族也是个善于动脑筋的优秀民族,阿保机想到了一个安置这些汉民族的办法。为个办法就是在部族组织之外另建新的移民点,这些汉人居民点统称为‘汉城’。这样就可以避免与民族传统发生冲突,在自己的一亩二分自留地中建起私城。这样一来可以积蓄实力,又可以避免矛盾扩大。在自己的分赐地之上设州立县,组建军队、委派官吏,成立了‘头下军州’。

    李曜知道,这第一个头下军州不算什么,但今后却会成为一种制度,在无数次的对外战争之中,契丹贵族将俘获掠夺得来的人口安置在后方,建立私城。大的私城设立州县,按时政府规定,亲王、国舅、公主的头下军州可以建筑城郭,其余的头下军州只是一引起寨堡和农庄、牧场。再到后来,头下军州并不完全为契丹贵族所有,一些汉族大臣也可以拥有。头下军州拥有的户口人数不等,最大的头下军州约有一万户,一般规模的头下军州只有一、两千户。头下军州在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要依附于领主,又隶属于朝廷,接受的是双重剥削。

    头下军州的设立对于契丹而言是一种创举,历史上,随着契丹统治区域的不断扩大,为了更好的处理不同民族间的事务,阿保机的继任者辽太宗耶律德光受父亲的启发,进而更制定出了‘因俗而治’的原则,‘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逐步形成了契丹王朝特有的北、南两套完整的官制,即南北面官制。辽宋澶渊之盟前,头下军州较多,其后,由于双方基本上实现了和平共处、友好往来,头下军州失去了新鲜的补充血液,也渐变的逐步减少。到了辽末,州县两级的头下军州已经近乎绝迹,与此相反的是,辽历代皇帝的斡鲁朵的属邑却大增,这也是契丹民族学习赵宋朝廷的‘强干弱枝’政策的表现,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阿保机扫荡代北赚得盆满钵满之后,决定再发一笔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再次率军南下,这次他的目的地是云州。云州乃是晋王李克用的自留地,虽然这次太原保卫战,李克用在朱温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只有僻处一隅以求自保的份,现在身体、兵力也都限制着他的雄心,无力与年富力强的阿保机争雄,但毕竟云州重镇,是李克用不容有失的。

    这就成了晋王面临的一大麻烦,好在李曜当初打理军械监时,就有派军械监与漠北各族做生意的习惯,李克用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竟探听到阿保机有意请求大唐朝廷册封。

    朝廷册封这种事,按说自然是皇帝决定,但李克用得知这一消息却是大喜过望,朝廷?朝廷不就是自己的义儿李正阳说了算么!

    当下,一封信报就从太原飞来,送到了李曜手中。

    不过当李曜把事情向诸将与幕僚一说,得到的却是一片嘘声,猛将史俨哼了一声,道:“寇略代北之事在前,来袭云州在后,竟然还想得到朝廷册封?这契丹小儿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了!右相,仆以为,晋王只是因为前次与朱温大战之损失尚未补齐,因此不愿立刻与契丹小儿争一时短长。”

    咄尔更直接:“直娘贼,契丹是什么玩意儿?右相,俺看这蛮夷小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如俺们河中出兵,帮大王教训教训这等狂妄之辈,还有那个什么新建的城,也得抢回来!”

    其实按说沙陀自己也是“蛮夷”出身,但架不住沙陀已经举族内附李唐百余年,特别是近些年来被赐国姓之后,更是死心塌地、打心眼里把自己当成正经中原华夏之族了。莫说李克用这族长时刻以大唐宗室自居,从不曾有坏了李唐江山的心思,就连拔塞干咄尔这五院诸部之人,也完全将自己看成纯粹的大唐子民,因此才将契丹鄙视为“蛮夷”——李曜真想学后世自己某位高中同学的语气打趣他是“典型的大汉族主义综合症患者”。

    史俨与咄尔的话,显然无法令李曜满意,他沉吟着不说话。

    李巨川见了,试探着问:“右相莫非对契丹此事别有高见?”

    “代北、云州……”李曜思索着,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反问李巨川:“契丹立足之处,明明离卢龙(幽燕)更近,这耶律阿保机既然是其族中不世出之英雄,为何在出兵一事上舍近求远,不劫幽燕,而掠云、代?”

    李巨川迟疑道:“右相莫非是怀疑……此事有刘仁恭从中捣鬼?”

    “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李曜反问道。

    “有!”李巨川玩阴谋本就是一把好手,对此反应极快:“右相担心得极是,刘仁恭完全有理由从中捣鬼!”

    史俨和咄尔面面相窥,咄尔挠头道:“这……怎么又和刘仁恭有关系了?”

    李巨川嘿嘿一笑,折扇轻摇,道:“大有关系!此番朱温接连和晋王与右相大战,最开始进攻河东勉强还算顺利,等到蒲州、潼关之战时,便开始缚手缚脚。而从王师范反叛开始,他便在潼关、蒲州连番吃亏,待右相平靖河中,神兵天降于濮州之东,朱温全部兵力几乎都在往兖郓集结……右相早有引刘仁恭反叛朱温之计于暗中施展,刘仁恭得到朱温兵力吃紧的消息后必不能忍,势必想趁机报仇并扩大地盘。然而这其中他还有个担心,就是一旦出兵最近的易定,说不定晋王会发兵与其相争……”

    史俨到底比咄尔有文化一点,此时反应了过来:“就是说,刘仁恭很有可能为了牵制晋王,使晋王没有余力出兵阻扰他,故而怂恿耶律阿保机西进掠夺代北、云州?”

    李曜沉吟片刻,平静地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李巨川微微皱起眉头,也自沉吟起来,周围的人面面相窥,不知道右相和这位李下己先生的思维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事实上,李曜对自己的怀疑并不肯定。历史上耶律阿保机出兵云州的时间似乎比这个世界稍微要晚一点,当时的李克用已经是年过半百之人、英雄迟暮,不复当年之骁勇,似乎已经无力与年富力强的阿保机争雄。

    当然,反过来说,与盛极一时的沙陀人一较长短,阿保机心中也没有必胜把握,万一铩羽而归,势必影响到他在部族中的地位与影响力。这时候李克用似乎有过一次主动求和的动作,阿保机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李克用。结果颇为传奇:双方在云州城东会盟,约为兄弟,结成了战略同盟。在帐中欢饮的同时李克用与阿保机相约:“唐室为贼所篡,吾欲今冬大举,弟可以出精骑二万,同收汴、洛”。阿保机点头允诺。

    阿保机与李克用把酒言欢,身后曷鲁侍立。李克用见曷鲁一样是威风凛凛,举手投足间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心中暗暗称异,于是“顾而壮之曰:‘伟男子为谁’?”阿保机如实相告:“吾族曷鲁也。”李克用虽然上了年纪,却独目如炬识的英雄,开口便称其为伟男子。

    耶律曷鲁,字控温,与阿保机为同一曾祖的堂房兄弟,性格纯朴敦厚。二人既是兄弟、又是发小,成年以后,再与阿保机互换衣服坐骑结为好友,从此一生追随阿保机左右,成为阿保机的左膀右臂。辽太祖阿保机有二十一位开国佐命功臣,曷鲁是第一位,为契丹的立国建有殊勋。阿保机对每一功臣都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而曷鲁为“心”!

    这时候李克用手下有人见阿保机轻车简从便来赴会,知道契丹部族雄起于大漠,他日终成中原大患。于是劝晋王李克用‘因其来,可擒也。’李克用虽然年迈,却并不糊涂。他知道自己眼前真正的大敌乃是迫不及待想要篡唐自立的朱温,只是一个朱温就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了。如果听从了手下的提议,无疑是再树强敌。那时候李克用就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于是推辞道:“仇敌未灭而失信于夷狄,自亡之道也。”显然,在他的心中也与方寸咄尔的表现一样,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转而视同样为游牧民族的阿保机为夷狄之人了。

    阿保机与李克用既结为兄弟,就不好再公然在云州地方掳掠。逗留旬日就向兄长辞行。临行,李克用赠以金缯数万。阿保机入乡随俗,当然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做为回礼,阿保机为李克用留下三千匹马,杂畜万计酬谢兄长。三千匹马,这份情谊也够份量了!

    李曜之所以不能肯定,是因为以上事情在史书中的记载有明显冲突,这对他此时的判断也产生了影响。就说耶律阿保机来攻云州结果李克用求和并且反而与之结盟之事,不但《辽史》的记载与《旧五代史》时间上有异,而且故事也为两个版本。辽史对此事的记载是发生在唐天祐二年冬十月,《旧五代史·唐书·武皇纪》亦作天祐二年,但关于阿保机与李克用结盟之事,有天祐元年说、天祐二年说、天祐三年说、天祐四年说,《资治通鉴》里则取开平元年说,等等。最令李曜烦躁的当属《旧五代史》的记载,薛居正修史前后矛盾,既有天祐二年之说,又在外国列传中记载为天祐四年。如此实在是不应该,至少给后世阅读者带来不便。

    李曜此前估计,阿保机与李克用结盟之事,应在天祐二年为是。阿保机之所以南下,不该是主动来攻击云州,而是因为李克用遣使乞盟的原因。史载阿保机率七万大军与李克用会盟于云州,但单只是会盟的话完全没有必要领如此多的军兵赴宴。作客的话,也需考虑到东家能不能尽的起东道主的责任。此次会盟、双方约定“克用借兵以报刘仁恭木瓜涧之役”的仇,并不是如《旧五代史》所说是为了共同进兵讨伐朱温,也几乎不存在有这种可能。但对此事,薛居正等人记在天佑四年。如果认同这个记载,是年四月,朱温代唐自立,史称后梁,可以对得上号。所以会出现李克用所言“唐室为贼所篡,吾欲今冬大举……”的话。

    其实当时双方对易袍马、约为兄弟之事并无异议。李曜估计是《旧五代史·外国列传》所载有误。一者,朱温代唐是在四月时候,而且辽史中亦有阿保机遣使送名马、女乐、貂皮等求朱温册封(无风注:当时朱温控制了唐廷。)的记载。游牧民族向来是以得到中原王朝的册封为荣的,不过这种情况在耶律阿保机的继任者耶律德光时候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二者,对于契丹部族的这种举动,做为相邻的河东李克用不可能一无所知。

    那么,如果等阿保机向朝廷讨封之后,他再去与契丹人结盟显然是与理有悖的。倒是在得知阿保机有意向唐廷请求册封之后,主动遣使结盟才是应有之义。毕竟此时的朝廷,军国重事尽是以朱温意愿为主,小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而已。这样做首先不是因为讨伐篡逆不臣之朱温的考虑,而是出于自保的需要。

    在《旧五代史》中就有如下记载:“及梁祖建号,阿保机亦遣使送名马,女乐、貂皮等求封册。梁祖与之书曰:‘朕今天下皆平,唯有太原未伏,卿能长驱精甲,径至新庄,为我翦彼寇雦,与尔更行封册’。”显然,对于老对手李克用,朱温也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对于契丹部族的请求册封之事,是要阿保机付出代价的。

    此时阿保机所在的契丹部族,已经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倒向朱温与李克用任何一方,中原的政局就会立刻出现震荡。所以,掌握契丹部族大权的阿保机也成了李克用必须极力争取的对象。所以,他才不惜放低身段与比他小了十几岁的阿保机结为兄弟。

    而阿保机越过痕德堇直接向中原王朝统治者讨封的行为,在中原文化中也可以视为他僭越的一种,但是在游牧民族中,这只能是谁强势,谁更有话语权罢了。此事,也足以说明在契丹部族中,他已经羽翼丰满,完全可以无视痕德堇可汗的存在。

    阿保机可以不把痕德堇可汗放在眼中,而痕德堇可汗却无法忽视阿保机的存在。早在天复三年,阿保机再率人攻掠幽蓟地区,俘获而回之后,痕德堇迫于形势,就拜他为于越,总管汗国中的军国大事。于越是辽官名,始见于遥辇氏末期。班秩在百僚之上,依契丹部族惯例,非有特殊功勋者不得授。于越只是荣誉职务,任于越者大抵另有要职。从阿保机任于越到辽末,于越仅有十余人。后来任于越者,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契丹名将耶律休哥。

    在阿保机作于越之前,任此职者乃是耶律家族中的耶律释鲁,正是阿保机的伯父。在痕德堇可汗在位之时,释鲁乃是汗国中的第二号人物。在阿保机与曷鲁年幼时候,释鲁就重权在握,执撑了汗国国政。释鲁主政时期,已距阿保机建国的时候很近。史载释鲁曾“北征于厥、室韦、南略易、定、奚、霫,始兴版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已有广土众民之志。”

    阿保机受这位伯父的提携、赏识,影响甚多。他出任于越一职,既是家族对汗国影响力的加强,也是对伯父未竞事业的继承。释鲁曾建祖州越王城,越王城又作于越王城,它是于越释鲁的私城,它的性质正是这次阿保机设置的头下军州一样,释鲁越王城的建立,正是开了辽人头下私城的先河。所以释鲁事实上也是契丹氏族社会逐步向封建化转化的先行者。

    回到让李曜迟疑的问题上来:后世史学家通常认为耶律阿保机之所以会爽快的答应了李克用的请求,原因很简单——刘仁恭与契丹部族乃是世仇,契丹族人受尽了刘仁恭的盘剥与压榨,而这时候契丹部族在经过多年的卧薪尝胆之后,早就在想着狠狠报复一下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了。

    刘仁恭与契丹关系真的这么差吗?这个问题是回答刚才李巨川疑问的前提,李曜之所以只能回他一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正是因为他自己也还在对此事在心中反复推敲求证。

    按说晚唐以来,契丹等游牧部族趁着中原正逢多事之秋,北边无备,不断入塞南下掳掠汉人生口、财产,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尤其是契丹部族在阿保机的率领下,不但从其他游牧民族鞑靼、奚、室韦等地劫夺财物,更时时南下侵夺。这种大规模的掠夺,势必会造成在部族中一部分贵族率先有了奴婢和其它私有财产。

    契丹部族私有化的出现,也是有一个漫长过程的。在晚唐五代时期,最早出现在部族中的私有财物仅限于动产。土地虽然在农耕民族的眼中是最宝贵的财富,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最重要资源,而彼时的契丹民族既没有保护私有财产的法律规章制度,而且在心里也并没有意识到土地对于游牧民族的重要性。这与他们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有关,而农耕民族安土重迁的思维形成很早,人们只希望过一种‘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对于土地和其它自然资源契丹人民并没有所有权意识,对于大自然的恩赐,他们觉得享用就是,并无不是或者出于贪婪的本性。土地与牧场这些东西在他们眼中视为部落共有之物,大家在辽阔草原上共同生活、繁衍后代。

    但是这一切从刘仁恭占据了幽州之后,发生了改变。契丹人得为自己的牧场、牧草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拥有使用权。这些从前无偿使用的自然资源,成了刘仁恭的私人财产。李曜记得《新五代史·四夷附录》就曾记载“刘仁恭据有幽州,数出兵搞星岭攻之,每岁秋霜落,则烧其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即以良马赂仁恭求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为了达到对游牧部落的统驭,获得更多的战略物资马匹,刘仁恭不惜使出卑劣手段,火烧牧草,破坏契丹人的生产。

    刘仁恭占据的卢龙镇,与契丹实控地区相邻。他多次越界发动攻击,迫使契丹民族用自己的马匹去换取对自己拥有的草场的使用权。按照后世史学界的观点,这完全是一种对异民族的压榨与欺侮,这样明火执仗的强盗行径却被人视为英雄壮举,实在是令人齿冷。而事实上,契丹部族对此逆来顺受,因为这是习惯思维使然。他们既在心底认为他们自己的掳掠行为乃是天经地意,对于刘仁恭的依样葫芦也只有默许。[无风注:其实刘仁恭能把契丹逼到这样,反过来也证明此时的契丹不可能有四十万大军。毕竟刘仁恭的本事,在与朱温一战中就被看穿了。]

    李曜估计,刘仁恭对契丹部族的欺压,对于年轻的阿保机大概影响至深。或者正是刘仁恭的暴行,为阿保机埋下了报复的火种。阿保机之所以痛快的答应了李克用的请求,应该与刘仁恭多年来对契丹部族的压迫有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对待暴力的最好办法无过于以牙还牙。拼命扩张的刘仁恭与正在崛起的契丹民族间的摩擦不可避免,双方的积怨也非一日之事。势力渐强的契丹也经常入塞去骚扰刘仁恭的幽燕各地,刘仁恭不胜其烦,却又无甚妙计可施。只好加倍还以颜色,双方于是你来我往,彼此缠斗不已。

    那么,问题就转回来了:这次阿保机领兵朝云州进发,其目的难道真的只是单纯地掳掠么?如果不是,那是为何而来?自己一手控制着的大唐朝廷该做如何反应?今后大唐应该如何对待正迅速崛起的契丹?

    “通知‘幽州局’,做好对近期幽州、契丹双方的各项情报准备,本相明日回京,立刻要知道详情,不得有误。”

    也不知李曜心中究竟有了什么定论,众人能看见的,只是他眼中闪过一抹冷厉和坚决,随即便下达了这一命令。

    众人下意识挺直腰杆——明日回京!

    自领兵往潼关算起,大伙儿出征在外其实已过半年,如今终于要凯旋回京了。

    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

    至少,加官晋爵总跑不了有份吧?

    想着想着,望向年轻右相的所有目光似乎都变得更加热切起来。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一)

    幽州局的情报,也曾汇总上陈蒲州,随着李曜驻留长安,那一大摞情报又转到了长安留存,此时李曜下令要看幽州与契丹的情报,“总局”立刻将情报调出,连夜送往李曜军中——其实李曜只有不到两日路程便将回到长安,按说“总局”无须这么着急,只是河中军早已习惯将李曜的话百分百执行,因而有此一举。

    拿到幽州局关于契丹的详细情报之后李曜才知道,自己对契丹的那点“历史”了解,一是不完整,二来似也有不少错误之处,幽州局此次送来的是一份相对简明的契丹历史,却也洋洋万言,看得李曜颇为欣慰——这说明他们这批人真不是白白浪费投资的嘛。[无风注:章节后附文讲了下契丹从发源到进入汗国时代的过程,没兴趣的读者看完正文就直接跳过好了。]

    继续看下去,李曜才发现自己不仅是契丹早期历史了解有误,近期“历史”或者就说近期时政也未曾关注清楚。比如说,刘仁恭虽然看似一直在欺负契丹,但实际上在近几年,契丹也早已经开始主动攻击刘仁恭了,特别是在阿保机主掌军权以后,很是在攻拔了不少个州、县,顺便尽数掳掠生民返回塞北。

    又详细看了幽州局的情报,李曜方才知道自己设立幽州局并让他们格外关注契丹是多么的明智:此前他从“历史文献”中看来的东西,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按照幽州局的情报记载,刘仁恭与契丹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刘仁恭自从数年前横挑强梁,被朱温杀的溃不成军以来,可谓‘垂翅不振者累年’。面对那时候时不时打上门来的阿保机,他也只能取守势。好在契丹部族对地土并无要求,仍只是停留在掳掠的层面上,否则刘仁恭所辖地土势必会日渐萎缩。

    就在刘仁恭暗呼侥幸的时候,也就是阿保机主动第一次大举进攻刘仁恭的次年,朱温亲自率大军围攻沧州。显然,朱温与阿保机的零敲碎打不同。阿保机只是抢了就闪人,捞实惠就扯乎,尚属于‘小富即安’阶层;朱温所要进行的不只是外科手术打击,而是要让刘仁恭所辖地土人民换个收保护费的新主儿。朱温这样做,无疑是要端刘仁恭的老巢。刘仁恭怎能坐视,只有舍命陪君子,与朱温周旋到底了。

    刘仁恭家底不如朱温厚实,周旋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按照幽州局的形容:“仁恭师徒屡丧,乃酷法尽发部内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各自备兵粮以从军,闾里为之一空。”

    刘仁恭此举,完全是一种赌徒心理。可叹燕地生民,不但得被驱赶着为他卖命,而且还得自备武器干粮。李曜看到此处忽然想起,刘仁恭如此行径,居然在后世某些人眼中成为民族英雄,他不禁摇头叹息,如此英雄,还是少些为妙!

    刘仁恭的抓壮丁行为,引发了地方恐慌。对于强权,从古自今,小民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多是选择走避,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要知道揭竿而起的情形毕竟是个例。去战场杀敌,用握惯了锄头的手握刀枪去与久经杀场的兵士性命相搏,本来胜出的可能性就不高,而且此行还得自带干粮。幽州地方人民心中岂只是‘郁闷’二字可以形容?

    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走人,好在幽州地处与契丹部族辽阔的边境之上,只要敢跑路,随便藏身于茫茫大草原,就会有生存的希望。刘仁恭的征兵,把不计其数的燕地汉民驱赶到了塞北,其中大部分人被契丹部族所收容。在契丹人的心中,生口的多寡才是财富的象征。随便划出块草场给这些汉人耕植,既可以让这些人安心在此受他们盘剥,又有助于他们扩张、提高生产。不用去掳掠就有人民来投附,这样的好事,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当时刘仁恭掘地三尺,也只拼凑了二十万新军。不过好歹人数浩大,于是亲率大军前往解沧州之围。

    如果把这些新兵尽数用绳子绑了上沙场,估计效果也不会好到哪去。只是听之任之的话,这些新征召的兵们开小差的又太多。等到赶至前线,就会走的一个不剩。刘某人成了光杆刘司令,还拿什么与黑朱三血拼呢?好在刘仁恭此人盗墓贼出身,按照李曜十分欣赏的某著名盗墓小说情节来看,凡是做盗墓这种技术含量高活计的人,多是智计百出之辈。

    刘仁恭也“智计百出”,他略一思忖,就想出了一个妙策——部内男子无贵贱,尽黥其面,文曰‘定霸都’,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这样一来治下生民人人脸上刺字,大家都有纹身,全是黑社会,大家彼此彼此,当真是大哥莫笑二哥。刘仁恭给军兵脸上刺字,只是为了防止军兵逃跑。却无意之中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从此给兵士面上刺字,成了众历史风云人物防止士兵跑路的不二法门。

    与李唐府兵制不同,有宋一代,实行的是募兵制。尤其是在灾荒的年份,为了防止流离失所的壮年男劳力铤而走险,宋廷更是加大募兵的力度。当兵,在有宋一朝成了一种职业。虽然可以勉强养家糊口,但是当兵却是一份十分低下的职业。其中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要在身体上刺字。刺字是宋朝募兵制度的一个重要特点。正因为如此,招募士兵也被称为‘招刺’,有志于行伍之人,政府免费给你做纹身。

    毫无疑问,赵宋的招刺制度是继承了唐末、五代的刺字制度。也可以认为是学习了诸如先驱人士刘仁恭、朱温的成功经验。刘某人在历史上得享大名,也全非是浪得虚名。与现代时尚青年的纹身不同,宋士兵的刺字多是在脸上与手背上。刺字的内容也不会因人喜好而异,内容多是部队番号。与士兵享受同等待遇的在宋时,还有罪犯、隶属于官府的工匠、奴婢,所以在名著《水浒传》中就会有骂林冲‘贼配军’的情形。这也是兵士与罪犯地位相仿的明证。

    有宋一代,士兵的地位非常低贱。北宋名将狄青虽坐到了枢密使(国防部长)一职的高位,但是脸上仍保留了刺字,以示激励将士杀敌立功。另一位尽人皆知的抗金大英雄岳飞,也是从有刺字的普通士兵做起的。当兵须刺字的制度直至蒙元灭南宋之后才消亡,而刺字由人格侮辱成为一种时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李曜却不清楚。

    且说按照幽州局的记载,朱温率领大军深沟高垒围攻沧州城,大河南北的军需粮草,从水陆两路运至军前,堆积如山。数百里长的供给线上,搬运的役夫络绎不绝于途。朱温对沧州城,势在必得。城内刘守文坐守孤城,城外援军受阻,刘仁恭眼见着城就在眼前,却无力寸进。朱温围城数月,城中乏粮,人相食。沧州城内外刘仁恭父子二人一筹莫展,无奈之余,刘仁恭再次向李克用求援。数月时间,遣使百余,使者相望于道。李克用本想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见自己如果再行观望,不出手相助,刘仁恭就会崩盘。这样的结局当然不会有利于已。

    李克用派出大将周德威与李嗣昭提兵来援刘仁恭,刘仁恭分精兵三万与李克用晋兵合军一处,兵锋直指潞州。李克用此举在兵法里有个名堂,乃是‘围魏救赵’之计。此时前文有述,李克用攻敌所必救,很快就收奇效。得知潞州城易帜,朱三担心李克用大军会南下太行,直抵黄河北岸,进逼自己的老巢汴州。不得已之下,烧营退师回防。堆积如山的粮草不是被化为青烟,就是被沉入河底。朱温偷鸡不成,反蚀了无数的米。沧州之围得解,刘仁恭父子再次转危为安。

    两次的遇难成祥,刘仁恭在暗呼侥幸的同时,居然将其看成一种天意。他觉得自己之所以福星高照,完全是因为上天的眷顾。又不知怎的,他在除了感激上苍之外,又转而对求仙炼丹之事发生了浓厚兴趣。幽州城西有山名为大安山(大概位于北京房山区与门头沟区接壤地带),刘仁恭派人在山上大兴土木、修建楼台殿阁。一面延请四方牛鼻子,一面‘聚室女艳妇’,打算阴阳双修,仙福永享。

    盘踞幽州的刘仁恭不但喜欢做化学实验,更是个善于搞小发明的民间科学家。其他藩镇敲骨吸髓的盘剥地方百姓在刘仁恭这厮眼中看来根本不值一哂,因为他是具有跳跃性思维的另类人。

    比如说刘仁恭发明了墐泥制钱法,这种铸钱方法简单易行,令所有人叹为观止。应该是这厮结合多年盗墓心得与炼丹经验的综合性发明,创造出的史上最低廉成本铸钱法。

    如果据史料记载,就断言刘仁恭用泥作钱的话,也实在是太过草率。无人会相信世间竟然有此咄咄怪事,实际上,刘仁恭这厮所用的泥并不是普通的粘土,而是幽州特产、后世北京石景山地区富含氧化铁的粘土,只需简单的冶炼便可制成铁钱。现在仍可见的有永安一十、永安一百、永安五百、永安一千等钱,铸造工艺粗糙草率,只能强名为‘钱’。

    刘仁恭的‘钱’不经意又创下了一个纪录‘史上最绿色、环保铸钱发明奖’。直至今日,除了李曜规划中的纸币外,华夏货币史上无人可出其右。这让历史上那些铸铁钱、铅钱者,或者为铅四铜六还是铜六铅四的比例而苦恼不已的人们只有叹服的份。

    铸造出了成本如此低廉的‘泥钱’之后,刘仁恭在治下强制推行使用,把兑换回来的铜钱尽数聚敛在大安山之巅,征发匠人役夫挖掘了一个用于藏钱的山洞,等到竣工之后,把钱全部藏入洞中,然后把所有工匠杀害,让藏钱之地从此成为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如此别具一格的聚敛钱财还不能令他满意,在绞尽脑汁之后,这厮又琢磨出了一个新的生财之道——制假售假!

    刘仁恭想出来的生财之道是:把来自南方的茶叶商贩尽数驱逐,自己派人在幽州城附近山间胡乱采点草药、树叶混杂起来,冒充茶叶公开出售。北京城附近山有的是,千余年前更是植被茂盛,为刘仁恭提供了大量的假货来源,只要他寿过彭祖,足够他开发利用数百年的。

    刘仁恭的行为让当今社会制假售假的人眼热不已,其他人对于这种事情都是偷偷进行,惟恐别人洞查其中玄机。而刘仁恭却是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根本懒得避讳。在他治下的一亩三分自留地中,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也没有人胆敢因为买到假货而找相关部门投诉。况且此时也没有12315为普通消费者维权的相关机构,即使有,这些人也不会因吃饱了而去寻不自在。

    刘仁恭行事肆无忌惮、鲜廉寡耻,别人也奈何不了他分毫。不过富贵怕见花开!世间之事,总是容易乐极生悲,一件意外事情的发生,让他灰头土脸,颜面尽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的儿子刘守光骨子里继承了他无耻、反复的基因,甚至在狂妄自大方面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

    刘仁恭妻妾成群,其中有一美妾罗氏,尤其姿色过人,甚得他的宠爱。自从刘仁恭年迈、转而求仙炼丹之后,渐渐疏远了女色,这罗氏长门冷落。刘守光早就垂涏她的美色,这时候见她资源闲置,也不怕什么重复开发,于是挺身而出,主动补缺。这罗氏正是青春年少时候,本就对刘仁恭冷落她独守寒衾不满,这时候见刘守光主动勾引,春心荡漾之下也便半推半就,成就了露水姻缘。

    二人郎情妾意、意乱情迷之余,一时间打的火热。不料奸情很快败露,刘仁恭被儿子赐了顶碧油油的帽子戴,自然怒不可遏,将儿子痛扁一通,逐下了大安山。

    李曜看到此处,才算搞清了契丹和卢龙眼下的情况,正思索怎样利用眼下的局面获取最大的利益,忽然又有信报传来,他下令呈上,接过信报一看,却是愣了一愣,然后笑了起来,一边将手中信报递给李巨川及诸将传阅,一边道:“刘守光反了刘仁恭,已然自立为幽州节度,不过他大概自己也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不……来讨册封了。”

    原来,刘仁恭在大安山求仙问道炼丹,在幽州地方做他的土皇帝本来也没别人什么事。但不知道怎的,就偏偏惹恼了汴军镇守河北的大将李思安。

    在河北闲极无聊的李思安侦知刘仁恭父子不和,正躲在大安山炼丹,幽州城则空虚无备的消息之后,突然率军长途奔袭,来夺幽州城。刘守光挨了一顿胖揍之后,被父亲逐下大安山,正在寻思如何卷土重来。忽然听到朱温大军杀到的消息之后,心中暗呼‘天助我也’。立即率领手下疾如星火赶到幽州城,安排防守之事。城中有人主持,从最初的慌乱中平复下来,事情危急,众人齐听刘守光号令。

    由于措施得力、防御及时,幽州城得保不失。李思安见偷袭不成,再坚持下去将变成攻坚战,自己远道而来,只利速战速决,见势不妙,只得退师而还。见他来的快、去的也快,刘守光也知‘归师勿遏’的道理,不敢去追杀。李思安的举动,却给刘守光带来了良机。刘守光趁机自封为幽州节度使,未经同意就接掌了权力。在自己任命自己为幽州镇的新主人之后,毕竟担心父亲闻讯打上门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来个先发制人:派出手下李小喜率军去攻打大安山。李小喜轻车熟路,此次行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武装占领了大安山。

    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此虎与彼虎乃是父子。刘仁恭炼丹事业被迫中止,被押回幽州城,幽闭于密室。估计室内所有可以用来进行挖掘的工具尽数收起,旨在防止刘仁恭重操旧业,万一盗洞打通逃了出去,振臂一呼,刘守光就得束手就擒。

    刘守光为了立威,也防止父亲东山再起,对于刘仁恭左右人,只要是曾经得罪过刘守光的,不论贵贱,尽数诛杀。

    其实刘氏父子相残、离得最近的藩镇如王处直、王镕乃至罗绍威等人都是乐观其变,无人理会。所谓立威云云,顶多也就能诈唬一下幽州老百姓。

    不过这件事,别人可以毫无反应,李曜不能没有反应,或者说:朝廷不能没有反应!

    也许……这是个机会。

    李巨川看见李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微微露出笑容,悠然道:“右相,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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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文:契丹起源至进入汗国时代。

    契丹是一个饱经苦难的民族,它的最初产生就是由于强邻的打击。那么契丹族怎么产生的呢?

    如前文所述,契丹乃是鲜卑宇文别部,这里先交代一下宇文部的来龙去脉。宇文部的统治者并非鲜卑土著,据说其始祖葛乌菟是“炎帝之裔”。(又是炎黄苗裔?给自己找个高贵出身,冒认祖宗这在古代司空见惯,阿斗也有个匈奴孙子刘渊。)他们原居阴山,后为冒顿可汗所败,遂迁至辽西郡塞外,统治了以鲜卑为主的部民。这些部民就是契丹的前身。

    东汉末,檀石槐统一鲜卑各部,盛极一时。可惜他死后,鲜卑联盟就土崩瓦解。此后鲜卑分裂为三大集团,西部是檀石槐后裔步度根集团,据有云中、雁门一带;中部是轲比能集团,分布于代郡、上谷一带;再往东是原来联盟东部大人所能领的各部落,分散在辽西、右北平和渔阳塞外。其中以轲比能部最为强大,轲比能被推为鲜卑首领,控弦十余万骑,屡屡抄略中原。因此与魏国结下了梁子,公元235年,他被魏幽州刺使王雄遣刺客害死,鲜卑再次陷入了分裂混乱局面。按《辽史世表》所称轲比能为契丹先世,依此来看轲比能集团即是后来的宇文部。

    到了西晋时,宇文部强大起来,占据辽东广大地区,西邻拓跋,东接慕容部,称雄一方。谁知不久慕容部出了个英雄人物慕容廆。他励精图治,国势日强,屡次击败宇文、段部和高丽。325年慕容大败宇文部,333年,其子慕容皝继位,又灭段部,尽降其众。而此时宇文部却陷入内乱,东部大人逸豆归驱逐首领乞得归自立,因他是“篡窃得国”,引起“群情不附”,使宇文部走上了下坡路。344年,慕容皝率军20万亲征宇文,尽俘其军。宇文部众5000余落被迁至昌黎,余众有的逃入高丽,有的奔匿松漠。

    值得一提的是,宇文氏并未因此销声匿迹,他们的后裔在随后的历史上出尽了风头。西魏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大将宇文觉灭西魏,建立北周。北周建德六年(公元577年),宇文扈又灭北齐,统一了北方。假使没有杨坚篡位,统一中国的就是宇文氏了。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丞相宇文化及杀死了隋炀帝,又灭亡了一个朝代。他的儿子宇文成都,勇武过人,被演义中评为天下第二好汉。

    契丹之名最早出现在公元378年,据《三国史记》记载:“高句丽小兽林王八年,契丹犯高句丽北境。”而此前尚未有史书出现契丹之名。而在此三十四年前,晋建元二年(344年)宇文部为慕容部所败,其首领逸豆归走死漠北。陈述先生认为逸豆即是契丹的音变,归是一个语尾。但在此之前,宇文部还有个与契丹音值更相似的首领,叫做乞得归。325年后赵石勒加乞得归官爵,乞得归奉石勒命出兵攻慕容部,自是宇文部与慕容部结怨。慕容部结拓拔部、段部据战,乞得归据守浇水(今西拉木伦河)慕容部大败乞得归军,乞得归败走,于333年为东部大人逸得归所逐,流亡在外。这些不愿意跟随逸得归也可能去投奔了前首领乞得归。另《周书》记逸豆归为侯豆归,其子宇文陵曾仕燕,宇文泰即为逸豆归五世孙。据此推断,契丹之祖未必就是逸豆归,乞得归更有可能是契丹之祖。

    究竟谁才是契丹的创始人,这还很难回答。因为契丹语尚未破解,目前连契丹一词的真正含义都没有定论。按《金史》的说法,契丹一词意为镔铁,因此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词组。近年来内蒙有位民间学者舍丹扎布,用蒙古语解析契丹语。他认为契丹一词就是蒙古语的奚丹或奚丹木,就是用木棍和铁棍猛击动物之意,大略与镔铁之意接近。然而在不少资料中,我们也常常看到以“丹”代指契丹。另外郑德英认为,契丹一词可解为奚东,就发音来看奚、契相似,东在古音中读作丹。

    放下这段争执不论,契丹的产生形成应是在宇文部这两次分裂之时无疑,也就是在333年到378年这四十五年间。在此期间有一位首领收拾残部,形成了一个新的集团,这便是契丹与奚的前身。按《魏书》的说法,此间这两个民族还在一起活动,到了登国三年以后才分开。

    过了几十年,经过一番休养生息,他们渐渐强大起来。游牧民族嘛,总是四处迁徙的,人口多了,活动的地盘就大了。他们活动到高句丽、北魏的边界地带,与当地人发生了冲突。谁知这样一来竟然惹祸上身,高句丽倒还好对付,可得罪了北魏这位大佬,他们麻烦大了。“小小部落,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北魏太祖拓跋珪龙颜大怒,登国三年(388年)御驾亲征,把他们打得大败。从此契丹和库莫奚分背,各自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

    经过这次打击,契丹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半个世纪后,才重新出现在史书上。太延三年(437年),契丹遣使向北魏朝贡。太平真君年间(440—450年),又向北魏岁贡名马。这次他们是以八个部落分别向北魏进贡的,这八个部落就是前文提到的契丹古八部:悉万丹、何大何、具伏佛郁、羽陵、日连、匹稗、黎和吐六于。也有的学者认为,契丹古八部名称应该是悉万丹、何大何、具伏佛、郁羽陵、日连、匹黎尔、叱六于、羽真侯。这段时间,契丹与北魏朝廷关系相处得比较友好,北魏让他们“得班飨于诸国之末”,允许他们在和龙、密云间互市交易。

    当时契丹的周围,强邻四顾,东有高丽,西有柔然。游牧于东西两强间的契丹八部,时常遭到邻国、邻族的侵逼,处境艰难。太和三年(479年),高句丽和柔然想瓜分契丹邻居地豆于的地盘,对契丹也虎视眈眈。唇亡齿寒,契丹人非常害怕。有一个莫弗贺(首领)勿于干脆率领部落内附北魏,北魏将他们安置在白狼水(大凌河)以东。为了抵御强邻侵袭,各部联系日益密切,大约在5世纪中叶,古八部组成了以悉万丹为核心的联盟。

    北魏正光元年(520年),柔然汗国发生了一起内讧。可汗丑奴为其母及大臣所杀,其弟阿那环刚继位十来天,就被族兄示发战败,投归北魏。柔然的不幸,却是契丹之幸。契丹乘机向西扩张,抄掠其东方诸部。523年又出兵袭击柔然,杀其首领铁伐,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数年之后,北魏爆发了六镇大起义,阿那环卷土重来,柔然汗国稍稍复兴。不过此时柔然已无复当年风光,契丹得以与其抗衡。可惜好景不长,看到契丹日益强大,北齐十分不爽。天保四年(553年)九月,北齐借口契丹犯塞,率军北讨,司徒潘相乐率精骑五千,自东道趋青山,安德王韩轨帅骑四千东断后路。文宣帝高洋亲率主力出击。契丹大败,男女被掠十余万口,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突厥人在西方崛起。在新兴的突厥面前,曾经不可一世的柔然汗国屡战屡败,国势江河日下。突厥木杆可汗即位后,最终灭亡柔然,继而又侵袭契丹。契丹刚刚受到重创,无力与之抗衡。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大多数契丹部落归附了突厥。另有万余家避乱东走,寄居高句丽,古八部联盟由此瓦解。

    二十多年后,中原又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朝——隋朝。隋朝建立之后,为了抗衡突厥,隋文帝采纳长孙晟的建议,“远交而近攻,离强而合弱”,对突厥采用分化打击的战备。一面在突厥诸汗间制造不和,一面遣使招谕契丹。这一遭果然奏效,突厥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对契丹的压力大大减轻契丹从而得以休养生息。开皇四年(584年)契丹诸莫贺弗入隋朝贡。在得到隋朝认可后,契丹各部纷纷迁回故地,陷于突厥和寄居高丽的部众相继来归,自是契丹形成了十部。此时的契丹还非常弱小,各部兵多者不过三千,少者才有一千。为了抵御外敌,各部联合起来,“有征伐,则酋帅相与议之,兴兵动众合符契”。

    契丹刚刚发展有了一点起色,不料到了大业元年(605年),又经历了一次浩劫。是年,隋朝官员韦云起借口契丹入寇营州,与突厥贵族合谋袭击契丹,俘掠男女四万余人,尽杀男子,然后瓜分了畜产与女子。这起大惨案造成了契丹人口巨大减员,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分崩离析,不久之后,他们又聚合起来。他们分为八部,分别是达稽部、纥便部、独活部、芬问部、突便部、芮溪部、坠斤部、伏部。饱经颠沛流离之后,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组建了一个新部落联盟,史称大贺氏联盟。至此,契丹的历史又翻开了新一页。

    契丹,这真是一个顽强的民族。他就像一棵再生草,尽管受尽磨难,但风雨过后,却总能涅槃重生,茁壮成长。

    大贺联盟组建之时,中原也发生了巨变,骤然之间,盛极一时的隋帝国土崩瓦解,突厥再次欢腾起来,契丹只得臣服突厥卵翼之下。对于突厥这股强大的势力,中原群雄无不拉拢贿赂,希望其为己所用。中原动荡之际,突厥趁火打劫,捞了不少好处。然而随着唐朝统一天下,突厥再也无法保持这种政治上的优势,好处也越来越少。尝惯了甜头的突厥很不甘心,在颉利可汗的率领下,突厥铁骑频频进犯。贞观元年(626年),唐太宗刚刚即位不久,二十万突厥大军直逼长安,京师震动。面对来势汹汹的突厥人,唐太宗暂且忍让,送与大量金帛财物,又与之结盟。颉利得了好处,又见唐朝军容严整,亦不敢贸然攻击,方才引兵退去。

    颉利没有想到,他这次麻烦大了,他得罪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位英武之主。此事极大地震动了唐朝,唐太宗绝心干掉突厥。同隋朝一样,在打击突厥之前,唐朝也积极地争取契丹,以断其右臂。

    在高祖武德年间,契丹已经与唐有几次接触。那时的首领叫咄罗,他可能是大贺氏第一位首领。唐太宗时,契丹首领换成了摩会。在与诸部首领反复探讨之后,权衡再三,摩会终于决定选择新兴的唐朝。贞观二年,摩会第一次入唐朝贡。第二年,摩会再次入朝,唐太宗赐之以旗鼓印信。

    契丹归唐,颉利可汗如针芒在背,便提出以梁师都交换契丹部众,被唐太宗断然拒绝。同年十一月,唐太宗命李靖率十余万大军,分道进击突厥。次年李靖出奇制胜,大败突厥。颉利欲逃往吐谷浑,途中被俘。打掉突厥这个boss,唐朝威信大增,边疆部族纷纷归附,契丹更加死心塌地跟随唐朝大哥。在唐灭高句丽的战争中,契丹多次奉诏出兵。

    贞观二十二年(648年),摩会的继任者窟哥“举部内属”。唐朝于契丹地置松漠都督府,以达稽部为峭落州,纥便部弹汗州,独活部为无逢州,芬问部为羽陵州,突便部为日连州,芮溪部为徒河州,坠斤部为万丹州,伏部为匹黎、赤山二州,并玄州为十州。唐任窟哥使持节十州诸军事、松漠都督,封无极县男,并赐国姓李氏。第二年,唐朝又于营州置东夷都护,统辖契丹与奚诸部。

    契丹地当要冲,对于唐朝控制突厥与辽东极其重要。唐朝为了更牢固地控制契丹,采用赏赐、和亲等手段加意笼络大贺氏联盟和契丹各部首领。大贺氏首领也需要借助唐朝的支持巩固其地位和权力,维持契丹联盟的稳定和发展,抵御突厥的侵扰。他们不断遣使或亲自入觐、朝贡,按照唐朝的要求派遣质子和率本部军从征。

    唐朝虽然有心控制契丹,但实际上并不擅长统治游牧民族。特别是儒家正统思想教育出来的官员,对这方面的工作可以说很小白。在他们心里,仍然还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老一套,而且骨子里对少数民族同志有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放在今天来说,在民族地区做工作是需要耐心细致的。唐帝国的官员们可不这么想,他们当官,是来做大爷的。可是这些东西并不是放之四海皆准绳的真理,契丹人不吃这一套,这样不可避免地就要有负君恩了。当然这也怪不得这些官员,因为在帝国的体制中,从来就没有之方面的教程。不懂可以学嘛,可是向蛮夷学习,对于好为人师的帝国官员来说,比抹脖子自尽要难得多了。唐朝方面,却一直没有找到症结所在,一味依靠武力镇压。

    窟哥死后,唐朝与契丹的蜜月就结束了。唐显庆五年(660年),阿卜固继任松漠都督。这位新都督阿卜固一上任就改变了摩会以来的亲唐政策,率契丹各部与库莫奚人合兵叛唐。唐以定襄都督阿史德枢宾为行军总管,北伐契丹。大在在即,奚人突然倒戈,阿卜固兵败黑山,被薛仁贵擒送洛阳。这起事件没有引起唐朝的足够重视,更没有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于此事,唐朝亦不予追究。平定叛乱后,唐朝封李窟哥之孙李尽忠为武卫大将军,令其继续执掌松漠都督的旗鼓印信。李尽忠这个名字,颇具讽刺意味,名为尽忠,实则不但不忠,还要兴兵作乱。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年初,契丹境内发生了严重的饥荒。

    当时主管契丹事务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于这次灾荒却无动于衷。这位赵都督高高在上,平日里作威作福,对契丹首领极不尊重。李尽忠的岳父来上访,赵不但不给解决问题,竟然还多次出言羞辱。

    赵的言行引起了和契丹诸部首领极大的愤慨。“这个狗官,欺人太甚!”“该千刀万剐!”联盟大会上,首领们宣泄对赵文翙的种种不满。“干脆反他娘的!”一个部落首领说道。“可是朝廷兵多将广,此举无益以卵击石。”李尽忠犹豫道。“眼下武氏篡国,人心不服,我等举事,天下李姓宗王势必起兵呼应。”这时李尽忠的大舅哥孙万荣陈说道。“孙将军说得对,武媚娘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此举顺天意,合民心,现在起兵正是时候。”各部首领无不赞同孙万荣的提议。那时大唐,招牌也由李唐换成了武周(为行文方便,以下仍用唐朝)。武则天登基,举国哗然,各地宗王蠢蠢欲动。李尽忠等人认为时机成熟,遂决心反唐。

    这年五月,李尽忠自号“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将。二人率众占据营州,杀赵文翙,起兵反唐。不到一个星期,李尽忠就聚兵数万,进逼檀州。消息传来,武则天本有心招抚,不料李尽忠一点都不买帐,反说道:“何不归我庐陵王?”

    “这两个狗贼,气死朕也。李尽忠,尽忠个屁!”武则天暴怒,“传诏下去,李尽忠改为李尽灭,孙万荣改为孙万斩,人人得而诛之。有得其首级者,赏金百两。”接着她诏令左鹰扬威将军曹仁师、右金武威大将军张玄遇等二十八员大将,率二十万大军直取营州,准备一举剿灭李尽忠的叛军。

    朝廷重兵进剿,本在李尽忠预料之内,他早已做好了应对之策。敌众我寡,当然不能硬拼,契丹人想出了一条以少胜多的妙计。唐军取营州,黄獐谷是必经之地。此处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尽灭在这里集中兵力,设下口袋阵。如何才能让唐军进入这个圈套呢?契丹人做足了全套的戏。李尽忠先放出消息说要北奔大漠,然后让守卫假装懈怠,故意放跑了几个唐军俘虏。借这些战俘们之口,向唐军统帅曹仁师传递了这个假情报。这还不算,李尽忠又挑选了一些老弱残兵,将干瘦牲畜牵到路边遗弃,制造契丹饥馑民衰,诚意归降的假象。唐军见状,更加确信契丹已毫无斗志,不堪一击,于是曹仁师亲率精骑快马直奔黄獐谷。待唐军进入伏击圈后,契丹人乱箭巨石齐发。唐军猝不及防,登时大乱。契丹联军四面出击,唐军大败,曹仁节、张玄遇被俘。黄獐谷一役,李尽忠大获全胜。之后,李尽忠又制作假军牒,把后续部队骗入谷中,故技重施,全歼唐军。

    初战告捷,契丹将士信心倍增,乘机向南发展。然而在平州,李尽忠遭到了武攸宜部的重兵阻击。与此同时,孙万荣夜袭檀州,也被守将张九节率军击退。李尽忠退兵营州,准备伺机再战。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李尽忠却一病不起,与世长辞。对于李尽忠的英年早逝,我不禁要问:苍天啊,为什么总是忌妒人间的英才呢?李尽忠和武攸宜,命运和这两个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武攸宜资质平平,并不擅于行军打仗,却是一员福将。他本是误打误撞,却成功阻止了契丹南下。

    生性要强的武则天不肯善罢干休。神功元年(697年)三月,女皇又遣王孝杰、苏宏晖率兵十七万征讨。在孙万荣的率领下,契丹军利用自己熟悉的地形,巧妙地与之周旋,将唐军引至悬崖,然后回兵猛攻。此役王孝杰战死,苏宏晖逃遁,唐军将士死亡殆尽,万荣乘胜入据幽州。女皇急遣武懿宗、娄师德、沙吒忠义等将,率兵二十万阻击契丹。懿宗军至赵州,不敢进,退至相州。万荣领军鼓行而南,兵势甚锐。

    就在孙万荣高歌猛进之时,突厥却伸出了黑手。为了利用突厥打击契丹,武则天给了突厥不少好处。默啜可汗心满意足之后,引兵南下,在契丹人背后捅起了刀子。掳掠契丹牛羊牲畜、男女人口众多,给孙万荣以沉重打击。同时女皇又使出釜底抽薪之术,分化联军阵营。奚人再次表现出墙头草的本性,背离契丹而去。唐军趁势进击,擒契丹将何阿小,降李楷固、骆务整,契丹溃败。万荣率数千骑东撤,至潞水东,被手下侍卫所杀。大贺氏联盟轰轰烈烈的反唐战争宣告结束。战后,契丹又归附了老东家突厥,与唐朝断绝来往十几年。

    这次战争,对唐朝与契丹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平心而论,武则天只是一个中主,治理中原基本是延续高宗政策,还算勉强凑合,管理边疆、用兵打仗却明显是她的软肋。她举大唐倾国之力,连年劳民伤财,实在是得不偿失。在她当政期间,边疆部族日渐离心,唐朝逐渐失去了对北疆的控制,突厥再起,靺鞨立国。经过契丹之乱,唐朝再也无法维系对北方各族的有效统治。如果不是唐太宗留下了一个坚实的底子,唐朝恐怕就此就要中衰了。契丹方面虽然教训惨痛,但与强大的唐军交手中,几次占得上锋,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实力,由此树立了建国立政的雄心。同时,此战之后,大贺氏的实力大大削弱,在联盟中的地位开始下降。在战争的压力下,出于生存的需要,军事首长的重要性却越来越强。

    在这种情况下,日渐老去的李失活不得不为大贺氏家族的将来考虑,他决定回归认可大贺氏世袭的唐朝。开元二年(714年),李失活遣使入朝,玄宗倍加抚慰。三年复置松漠都督府,以失活为都督。四年,封失活为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卫大将军,又于柳城重置营州都督府。为了能够有效控制契丹,唐朝送给李失活一位假公主。当然这公主不是白送的,娶了公主就要留下质子。唐明皇以为这次的工作做的很到位,可以将契丹人牢牢拴住了。

    然而唐朝羁縻政策与契丹的族情并不相符。唐朝希望自己钦定的大贺李氏世袭,代理自己在契丹的统治。而契丹内部则仍要经过选举,选出符合自身利益的首领。联盟长之外,大贺联盟另有自己推举的军事首长。大贺联盟后期,军事首长的权威已与联盟长有了分庭抗礼之势。这种变化,唐朝并不知情。

    李失活一死,这个问题就暴露出来。失活死后,其兄娑固继任为松漠都督。当时的军事长叫可突于,此人骁勇善战,又深得人心。娑固对他非常忌惮,处心积虑想要削夺其兵权。继任不久,娑固与可突于入唐朝觐。把酒言欢之后,唐朝为四方朝贡使团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文艺联欢晚会。只见一位唐朝mm明眸浩齿,媚笑盈盈,秋波流转,广袖轻舒。把个可突于看得鼻血长淌,他本是性情中人,又多喝了几杯,一时按捺不住,跑过去拉住那位mm白嫩的小手,大胆地进行表白:“妹妹跟我回契丹吧,包你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妹子哪里料到会跑出这么一个孟浪汉子,顿时吓得失声惊叫。可突于酒后失态,惹得哄堂大笑。好好一场晚会被可突于扫了兴,帝国官员不禁勃然大怒,叫来保安将可突于架了出去。

    “天子脚下,不是尔等撒野耍泼之处!”“让那位姑娘和俺回契丹吧”“这厮好生无礼,某不降罪于汝,已是法外开恩,没想到你还得寸进尺,万勿再作非分之想!”“可是娑固还能带回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俺好歹也是堂堂大帅,给个面子。”“放肆,娑固乃是朝廷命官,汝区区部落牙官,岂可与之相提并论!某闻汝曹素无义于君长,今归我大唐,当习我大唐礼义。为人臣者,当恪尽忠恕之道,岂可妄生觊觎之心?”“直娘贼……干你祖宗!”

    事后,那位长官又劈头盖脸对可突于一顿数落,可突于本想让那首长把美女赏赐给他,没料到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对这位长官破口大骂。那首长正在那瓜嘈不休,不料可突于如此出言不逊,一时怔住了。“夷狄之人不知礼义,加之今日酒醉失言,万望海涵。”李娑固连忙道歉。“某闻此人素来跋扈,连你也不放在眼里,你这都督是吃干饭的吗?”那长官指示李娑固要对可突于严肃处理。

    李娑固窃喜,心想这正是除去可突于的天赐良机,回到自己地盘,便悄悄联络奚族首领李大酺,准备将可突于除之而后快。不料事情泄露,传到可突于耳中。“这条唐狗,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既然他不仁,休怪我无义。”可突于当机立断,先发制人。

    开元八年十一月,可突于起兵突袭李娑固,娑固兵败,逃至营州。可突于穷追不舍,亲斩李邵固、李大酺,并生擒前来支援的唐将薛泰。营州都督许钦澹退守榆关。不过这次可突于没有走李尽忠的老路,他见好就收,夺取营州之后,他就立李邵固的堂弟李郁干立为松漠都督,又遣使赴唐请罪。对可突于这个烫手的山芋,唐朝也无可奈何,玄宗不想把他再逼成李尽忠,只好从其所愿,承认既成事实。这样,契丹军政大权尽归可突于之手,大贺氏名存实亡。

    开元十年,李郁干入朝,唐朝又送给他一位假公主。不到两年,李郁干去世,死因不明。其弟吐干继任为松漠都督,并按照契丹人的习俗,娶了自己的嫂子——那位唐朝假公主为妻。可到了第二年,吐干就在契丹呆不下去了,带着公主老婆逃到了长安。“陛下,打死我也不回去了。”吐干抱住玄宗大腿,死活赖着不走,他不想再步哥哥们的后尘。

    可突于也不管他,又立了李尽忠之弟邵固为松漠都督。这年十一月,唐玄宗泰山封禅。松漠都督李邵固奉诏南下,协办这次封禅大典。大典办得很成功,玄宗与邵固也十分投缘。玄宗一高兴,便拜邵固为左羽林大将军、静折军经略大使和广化郡王,并将皇家宗室外甥女——东华公主嫁给李邵固为妻。见邵固抱得美人归,可突于心里直痒痒,又想起了那位长袖善舞的唐朝mm。开元十八年(730年),又到了朝贡时候,可突于亲赴长安。

    “可否代我向皇上转告,给我也娶一位大唐公主。”朝会完毕,可突干对接待他的中书侍御史李元绂说道。“哎呀我的大帅,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我大唐只认御赐国姓的大贺李氏。您这要求,我无能无力。”李元绂一口回绝。可突于大帅见唐朝君臣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咽不下这口鸟气,又生了反心。一回松漠,他就把都督李邵固一刀咔嚓。这一回他再没立大贺一系,而是改立了遥辇氏屈列,率部投奔突厥,再也不奉唐朝号令。从此,契丹政权转入了遥辇一系手中。那么唐朝如何处理这次突发事件呢,还会对这位桀骜不驯、屡次反叛的契丹大帅姑息吗?

    不出所料,可突于再次反叛,令唐朝震怒。尤为让唐廷不能容忍的是,可突于走时还把奚族部众裹挟大半。成为光杆司令的奚长李鲁苏,带着两位唐朝公主狼狈地逃到长安。

    玄宗急诏幽州长史赵含章率部征讨,接着又诏单于大都护忠卫李浚统十八路总管兵大举进剿。开元二十年(732年)三月,唐军前锋赵含章与可突于狭路相逢。可突于见唐军锐气正盛,也不接战,佯装败退。赵含章不知是计,紧追不舍。突然可突于伏兵四起,唐军顿时大乱,眼看败局已定。这时唐将乌承玼半路杀出,方才解得主帅之围。数日之后,唐将李祎率大军赶到,唐军合兵一处,兵势大振,可突于招架不住,向北遁去。

    第二年,可突于从突厥借来兵马,卷土重来。三月,可突于与唐军在都山脚下展开厮杀。正当两军难分高下之时,唐军属下四千奚兵却临阵哗变,致使唐军腹背受敌,苦战过后,六千唐军壮烈殉国。玄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把大将张守珪调来对付可突于。张守珪戎马一生,端得是一员良将。他一来,果然不负众望,扭转了战局。可突于与张守珪交手,屡战屡败,家底越拼越少。经过一年持久战,可突于的部队被拖挎了。到了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冬天,可突于人困马乏,有些坚持不住了,便遣使向张守珪请降。

    接到降书,张守珪派秘书王悔前去接洽。到了契丹人营地,王悔心中暗乎上当。原来可突于并非真降,只是缓兵之计,意欲拖延时间,之后投奔突厥。好个王悔,真不愧是一位孤胆英雄,在杀机四伏之中,恁是闯出一条生路。他闻听蜀活部首领李过折是大贺后人,与可突于素来不睦。他计上心来,与李过折秘密会晤,两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夜里,当可突于还在睡梦之中时,李过折给他来个一锅端。

    可突于被搞定后,唐朝封李过折为北平郡王、松漠都督,统帅契丹各部。大贺氏复辟,唐朝算是恢复了对契丹的统治。然而李过折资质平平,难当大任,再加上他阴谋杀害可突于,人们对他极不信服。正如耶稣所说:凡动刀剑的,必死于刀剑之下。李过折的都督宝座还没有坐热,可突于的同党耶律涅里就发动兵变,让他的脑袋搬了家,最惨的是被涅里尽屠其家,可怜大贺氏一百多年的基业就这样划上了句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突于和李过折白忙活了一场,到头来却让涅里捡个大便宜。

    此时,各部落的酋长们个个拥兵自重,摩拳擦掌。在这种情况下涅里表现的非常明智,他夺权以后,心里很清楚,知道自己难以服众,搞不好还得赔上性命。权衡利弊之下,他“让阻午而不肯自立”,以退为进,把遥辇氏搬出来做可汗。遥辇氏在契丹素有人望,是可突于树立的标杆。遥辇氏的迪辇俎里又是八部统帅,是个实力派人物。推他出来名正言顺,谁也不敢说三道四。而他作为拥戴可汗的大功臣,大权独揽,挟可汗以令酋长。进则可称君王,退亦不失诸侯。这一招非常高明,既掌握了实权,又稳住了镇角,同时堵住了话柄。在权力诱惑下,能如此进退自如,实非一般人物所能为之,想来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说不定他背后那个人正是汉人的落弟秀才。当然这也是形势使然,是诸种力量妥协后的产物。

    经过长期的战争,契丹部落离散,人口大减,八部仅存五部。局势稳定下来以后,涅里立即着手整顿和重组部落,新八部为迭剌(旦利皆)、乙室、品(频没)、楮特、乌隗、突吕不、涅剌、突举。通过这次资源分配,涅里将契丹的精兵强将都整合到自己家族统领的迭剌部,从而牢固树立了个人班底。

    同时他又划分了贵族世系,父系氏族三耶律分为七,母系氏族二审密分为五。在这次调整中,他将大贺、遥辇析为六,而世里合为一,大贺、遥辇被大大削弱,而世里则一家独大。经过他这一系列改革,世里家族统辖的迭剌部成为八部中最强的一部,权力进一步得到巩固,基本上架空了可汗的权力,成了契丹事实上的统治者。

    稳固了地位之后,涅里参照唐与突厥的制度,结合本族的实际情况,“置官属,刻木为契,穴地为牢”(《辽史·营卫志》),建立起的日常组织制度。这样,契丹国家初具规模,契丹历史进入了汗国时代。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二)

    长安,东郊。

    这一日龙旗招摇,龙幄飞扬,百官肃肃,天子郊迎。

    大唐天子李晔冠冕加身,立于道中。此时正掌控长安城的左羽林大将军李筠陪侍其侧,面色端肃,看不出半点异状。

    忽的,百官中开始出现些许低语之声,目光齐齐往东望去。却见东面官道之上走出一支大军,旌旗舞动,骏马连绵,顶头有代天征伐的大纛。

    紧接着迎面而来的则是“陇西郡王李”、“关中四面行营都统李”、“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护国军节度使李”……

    随着大军越来越近,文武百官也都紧闭其口,纷纷肃然相对。左羽林大将军李筠忽然摆一摆手,临时充作天子仪仗的左羽林军迅速变阵,让开道路,分立四野。

    东来那支大军前军之中,一匹身披玄色马铠的骏马在马上骑士的操控下越众而出,众人得见马上骑士模样,均不禁心头一赞。

    只见那骑士身着顶盔贯甲,一身玄黑,腰间挂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冷锻横刀,马上挂着雕弓箭囊。那模样当真是英气勃勃,俊容无双。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左手高持的天子旌节。

    众人正心神摇曳之际,那骑士忽然翻身下马。与此同时,他身后又有一骑飞驰而出,马上魁梧的骑士下马更快,百官尚未看清他的动作,这骑士已然跪倒旌节面前,双手向上平托。

    持节骑士双手递过旌节,放在魁梧骑士手中,然后取下头上的兜鏊,朝天子李晔走去。众人如何看不清,此人正是大胜归来的朝廷中书令、右相李正阳!

    众人正各怀心思地琢磨李曜会如何面对这一幕,却见李曜快步行至天子近前,尚未待挤出一脸笑容的李晔说话,已然俯身下拜,双手高递,呈上一物,口中朗声道:“臣李存曜,奉圣命代天征伐,今赖祖宗庇佑、陛下洪福,文勤武勇,三军用命,得胜归来,特缴兵符,请陛下验明。”

    此言一出,莫说李晔,便是文武百官,也齐齐震惊。

    李曜竟然玩出了上缴兵符这出戏!

    须知大唐开国初年,行军大元帅出征归来,的确是要上缴兵符的。可自从安史之后,中枢渐渐失威,天下节镇日多,父死子继,莫由君意,如今李曜虽是朝廷右相,可他手中的这支大军,却全然都是河中镇兵,何时需要向天子上缴什么兵符了?

    既然如此,这缴兵符之举,便只能看做是做个姿态。然而即便只是做个姿态,这姿态也太惊人了一些!倘若李晔此时当真接过这块象征着河中节度使领兵大权的兵符……

    李晔果然呆了一呆,虽然眼馋,却哪里敢要?挤出笑容,用发涩的喉咙道:“爱卿奉旨出征,如今凯旋归来,乃是中枢威立、天下振奋之大功臣,况且凤翔战事未毕,这兵符如何能交?朕意,还是由爱卿收着,待日后四海升平,再论此事不迟。”

    李曜面色平静,恭敬地道:“既是陛下信任,委臣以讨贼兴复之责,臣身为宗室贵胄,又为朝廷宰执,敢不尽心竭力,已报圣人恩遇?”

    李晔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半点,亲自上前扶起李曜,还不得不一脸关怀地道:“国朝不宁,天下多事,若非爱卿坐镇中枢,朕心中何言安畅?此番东征西讨,往返奔波,实是辛苦了爱卿,爱卿如今乃我大唐梁柱,千钧重担,俱在卿肩,可不能有半分疏忽啊……来,爱卿,且与朕同车而入!”

    李曜连忙辞谢:“圣人云:君君,臣臣。臣下纵有微功,焉能与君王同乘?请陛下登车,臣愿为陛下执缰御之。”

    周遭高官又是一惊,却听李晔朗声一笑,执手把臂拉过李曜往天子御驾走去,口中道:“朕既然是君,君之命,臣安当推辞?来,卿与朕同乘,若再推辞,朕可就只能为卿家牵马执缰了。”

    李曜左眼微微抽搐,忙道:“臣惶恐……臣……”正说着,却已被拉至御车边。李晔面露笑容,伸手虚引:“爱卿,请。”

    李曜轻轻一叹,似是无可奈何之下做最后坚持,微微躬身,语气坚决:“陛下先请。”

    “哈哈,好,就依爱卿。”李晔举步登车,朝李曜招了招手。

    “请陛下稍候。”李曜却不着急上车,轻轻转过身来。文武百官皆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不言不语地看着左羽林大将军李筠,似乎有话要说。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情绪,也不知是惶然,还是兴奋。

    李筠面无表情,举步朝李曜走来,一步,一步,稳健而沉肃。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种箭拔弩张,这莫非就是……一山不容二虎?

    “仆等奉右相钧令平乱,幸不辱命!”

    万众瞩目之下,原以为是一场势必当庭见血的龙争虎斗,谁料结局竟然是李筠直挺挺地俯身下拜,双手呈上左羽林军鱼符!

    李曜似乎根本未曾听见文武百官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只是平静地道:“将军辛苦了,凤阁鸾台稍候会为将军叙功,至于左羽林军鱼符……仍由将军领受。”

    “谢右相。”李筠没有半句多话,起身收好鱼符,安静地侧立一旁,丝毫也未曾留下任何“长安掌控者”的气势。

    一名身量魁梧的年轻将领从一干武官内越众而出,快步上前,与李筠方才一样,朝李曜双手呈上鱼符数枚,同时跪倒在地:“河中火龙骑副兵马使元行钦,奉右相钧令,代掌南衙宿卫各军,今已事毕,特缴鱼符,请右相查验。”

    文武众官望向李曜的目光顿时又多了三分敬畏,原来……根本不会有什么猛龙过江,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全是右相早已设计好的!

    有李筠为先,众人原以为李曜也会如方才一样,让元行钦“仍由将军领受”鱼符,谁料李曜却一个一个从元行钦手中拿过鱼符查验,然后道:“鱼符无误,元将军入列吧。”

    元行钦无视百官诧异的目光,起身回到武将队列当中。李曜则转过身,将鱼符交给为他持节的那魁梧将领,道:“某既为中书令,乃国朝首相,这南衙诸军都头此时又尚未选定,那其鱼符便先由本相保管了罢。朱将军,代本相收好鱼符。”

    文武百官此时才知道李曜安排这么复杂的一出戏是为了什么——崔胤做了坏人,劳心劳力拉扯出南衙诸军,到头来却全是为右相做了白工!做白工也还罢了,竟然还搭进去一条小命!

    李曜却不管他们怎么想,转身便欲上车,谁料一直在外头稳稳列阵的河中军忽然有些喧哗之声。李曜忍不住皱起眉来,转身望将过去。文武百官却还只道李曜另外安排了什么戏码,打量了河中大军一眼之后,就把目光重新放回了李曜脸上。

    李曜放眼去看,却见阵中稍微喧哗一阵,便有几骑奔行过来,领头之人竟然是李巨川。

    李曜面无表情,心中其实也有些迟疑,暗道:“李下己不是鲁莽之辈,难道军中还真出了什么意外不成?我他妈为这场戏,在脑子里都预演了几次,就差彩排了,现在大戏正要完美落幕,这个时候,可出不得事啊……”

    也不知是不是他祈祷有效,李巨川老远就挥手高喊:“右相,大喜!右相,大喜!”

    文武百官一听,心中同时道:“果然右相还有安排!”

    李曜自己却是一头雾水,只能装出一副淡定模样,问道:“喜从何来?”

    李巨川翻身下马,递上一纸信函,故意大声道:“史国宝凤翔信报:李茂贞势窘请降,朝廷大军已然占据凤翔,史国宝按右相布置,如今正往兴元进发!”

    李曜松了口气,笑道:“史国宝这一仗打得不错,不过兴元……怕是就没那么好打了。”

    李巨川眉头轻轻一挑:“自古蜀地割据者,难有三代之主,王建根基未固,一代尚难定数,何惧之有?”

    李曜心道:“这说法倒和洪迈类似。”他这是想到宋人洪迈所著《容斋随笔》有一条“取蜀将帅不利”,开头写道:“自巴蜀通中国后,凡割据擅命者,不过一传再传。”意思说凡是在四川建立割据政权的,多数是只传两代就被消灭了。

    其实这个看似宿命的结论并不难理解,主要是因为历代取蜀多由两条路,一条越秦岭南下,一条由白帝城溯江西上。四川西部是青藏高原,南部是“不毛之地”的南中,两线合击,坐守这里的割据政权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至于例子,那真是举不盛举:蜀汉刘备传给刘禅后被司马昭消灭,东晋成汉虽传五帝,但从辈份上来看还是两代而亡。元末明初的明玉珍也是传于明理后被朱元璋消灭。而如果没有他李曜,则原本唐末五代也有两例,许州舞阳(今河南舞阳)人王建先是在两川建立前蜀,传至王衍为李存勖所灭。随后李存勖的姐夫孟知祥又建立后蜀,传至孟昶后为赵匡胤所灭。

    李曜想了想王建的生平,微微沉吟道:“王建……其能胜于李茂贞,未必那么好对付。”[无风注:附文王建生平,到本书进度时为止。]

    李巨川却似乎不甚担心,笑道:“大喜已报,右相还是……”说着用眼神朝李晔御车方向微微示意。

    李曜点点头,转身走回御车前,朝李晔笑道:“陛下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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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建,生于唐宣宗李忱大中元年(公元847年),长相与众不同,为乡里所奇——但凡古代帝王个个都是这样。其实这还算好的,更过分的是一些史家吹牛不上税,说某某生时,红光满室,乡邻以为起大火,提水来救,一看是某某家生个大胖小子。然后就有神神秘秘的算命先生称赞:“此儿贵不可言!”云云。

    王建生性无赖,在家乡是个人见人烦的主儿。长大后没有正式工作,为了活口,便干起了杀牛、偷驴或贩私盐的无本买卖,生意还挺兴隆。乡里乡亲的对这个王家无赖极为反感,背后都骂他“贼王八”。此后看管牲口较严,王建的买卖做不下去了,手头很紧。正好邻近的蔡州刺史秦宗权到乡下征兵,王建于是干脆参军去了。

    虽然王建人品不怎么样,但有的是力气,在这个靠身体吃饭的年代是很吃香的。不久就当上了军队小头目,手下也有“七八个弟兄、十几条枪”什么的。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僖宗李儇为了不想和黄巢在长安把臂言欢,逃到成都去了。为了对付黄巢,秦宗权拔出八千精锐交给太监、忠武监军杨复光去讨黄巢,王建也在其中。杨复光把八千人分成八都,王建任其中一部都头。

    后来其中的鹿晏弘部叛唐,在河南一带做乱,王建和韩建、李师泰等四人不想留在河南,想到外面闯闯世界。早听说四川好地方,眼见亲实,几个兄弟各带本部人马蜂拥来到了成都。在成都游玩的李儇见手下多了五千人马,自然很高兴,重赏王建等人,内外呼为“随驾五都”,由李儇的干爹田令孜统一管理。

    王建为人狡滑无赖,正投田令孜的脾胃,深为田老太监所器重,问王建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干儿子。王建估计暗笑:“你这个没了把的也想传香火?不过当他的干儿子就和皇帝是把兄弟了,倒也划算”,所以这样无本万利的买卖当然乐得做了。

    光启元年(公元885年),黄巢失败自杀,李儇想回长安老家吃元宵,因长安还比较乱,只好到兴元(今陕西汉中)呆上一段时间。因李儇很喜欢王建,但让王建做贴身侍卫。王建当然知道皇帝的份量,把李儇侍候好了弄个肥差,何乐而不为?兴元山路崎岖,栈道毁坏严重,王建小心翼翼的牵着李儇的马前进。

    当夜还没到兴元,便在野外宿营。荒郊野岭的,李儇只好睡在王建的腿上,王建则一夜未眠。醒来后,李儇感动万分:“卿真忠臣也!”

    王建傻笑:“这是臣应该做的。”为了奖赏王建,李儇把御衣脱下来穿在王建身上。这样的荣誉一般人上哪弄去?这比赏俩钱打发了的档次不知高了多少倍啊。

    而祸害天下的大太监田令孜却不想回到长安,半路折回成都跟他兄弟陈敬瑄发财去了。李儇这时也管不了这个老太监了,改由于另一个太监杨复恭任事。

    杨复恭虽然取代了田令孜,但因为王建等人是田令孜的人马,万一田令孜在成都遥控这些人和自己做对,弄不好就会惹出大麻烦,干脆把他们都打发掉,让王建去做利州(今四川广元)的父母官。

    象王建这样不安份的人哪里能坐得住?天天让他对着墙壁说话,不闷死他才怪。而且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看王建有点本事,担心日后给自己找麻烦,便三番五次招王建去兴元(今陕西汉中),说是要“教给”王建几招发财的路子。

    王建又不傻,知道杨守亮在打什么算盘,明显不敢去。手下幕僚周痒对王建说:“今天下分崩,唐室危殆,痒观两川军镇多无才略,都不是干大事的人。王公善抚士心,兼有勇略,不乘起乱世谋番事业,岂不可惜?”王建问计:“则当如何?”

    周痒便道:“阆州有的是钱粮,兼地广人稠,公可先取阆州,然后俟机入成都,成就霸业,就在此时。”王建大喜:“公真某之诸葛也!”

    唐光启三年(公元887年)三月,王建挑动当地的溪洞(今侗族前身)中的好动分子,凑集了八千弟兄沿嘉陵江南下阆州去发财。

    阆州刺史杨茂实是陈敬瑄的哈巴狗儿,和主子一样德性,暗弱无能。听说王建要找他学习致富经,吓得当夜就逃了,王建入城,自称阆州防御使。于是乎,王建在阆州弄到了不少干货,腰包大鼓,为了扩大队伍,王建招募不少江湖上的亡命徒,这样在阆州胡闹,弄得阆州一地鸡毛。老乡綦毋谏劝王建:“大哥你在这里瞎摆活,终究不是个出路。要做大事,必须军心民心一手抓,然后乘时扩张,据天下之险自守。”王建倒还真有点野心,虽然文化水平有限,听了这话却也觉得有理,于是手脚也放老实了。

    两川地界本就不大,王建这一折腾,各地的头头脑脑都对王建刮目相看:“这小子真是个潜力股!”剑南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和王建曾经在神策军中一起搅过马勺,对这个兄弟比较了解,顾彦朗不想让王建过来,送了一些钱告诉王建:“兄弟,知道你手头不宽松,哥哥我送给点钱粮,好好过日子。不过你最好别来打我的主意,我家刚养了几条大狼狗,那还是很凶的。”王建倒也知道顾彦朗不好惹,愣是没敢动他。

    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在长安的马球大赛中夺取桂冠后,得到了西川节度使的肥差使,上任之后,花天酒地。陈敬瑄每天雷打不动的要吃掉一只蒸狗,一壶酒,成天跟一帮闲人胡吃海喝,名声臭遍了大街。

    陈敬瑄听说王建和顾彦朗关系挺铁,不知道王建会不会来成都发财,有些担心,向哥哥田令孜讨主意。田令孜摇着狗毛扇笑道:“兄弟别怕,王八是我儿子,天下哪有儿子打老子叔伯主意的?我一句话就把招过来,让他为咱弟俩卖命。”于是写了一封信寄给王建:“儿子,阆州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到成都来,老爹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而且少不了你的零花钱。”

    王建也知道窝在阆州总不是个办法,成都是西南大镇,得成都者得西川,先去成都,找机会下手。于是先派人送家小托给顾彦朗,并作书云:“顾兄帮忙照看家小,弟去成都看望一下老爹,过几天就回来。”顾彦朗笑骂:“贼王八认没把的当干爹,都不是什么好鸟。”王建把事情安排妥当,唐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十一月,王建带着几个干儿子和三千精锐来到成都。

    陈敬瑄正在盼望着王建早点到来,手下参谋劝陈敬瑄:“王建是出名的刺头,特别难缠,公把王建召来,如何安置他?王建有野心,岂肯屈节做小?”陈敬瑄猛悟:“汝言是!”派人劝王建回去,同时加强成都的防御以备王建前来滋事。

    王建正做着成都王的美梦,行到鹿头关(今四川德阳境内),听说陈敬瑄又不让他来了,大怒:“直娘贼!竟敢拿老子开涮,没这便宜事!”下令进击成都,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乱世中拳头就是道理。在汉州(今四川广汉)大败西川军张顼部,前锋进挺成都。

    陈敬瑄写信骂王建无耻,王建哪管你这些,招集东川的亡命要取成都。要说这成都毕竟是西南首府,城墙高大,一时没拿下来。王建不傻,决定先去别的地方捞一把。

    唐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王建去攻彭州(今四川彭县),但被陈敬瑄的援军给打退了。王建毕竟是个机灵人:“西川这么大,还愁没爷的活路?”王建大军在四川境内冲州撞府,烧杀抄掠,无恶不做,陈敬瑄发兵来战,也被王建给灭了。

    这时,东川的顾彦朗见有利可图,也派兄弟顾彦晖来帮王建,两军合兵一处,狂攻成都,但还是没有得手。王建对成都势在必得,不听手下劝,留在汉州,等待机会。

    这次打不下来,还有下次,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在赤壁还被人家刘备、孙权当饺子吃了,这点小挫折算得甚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遇到挫折就心灰意冷,绝难成大事。做大事,一要心狠,二要果断,三要坚持,四要冷静,五要善谋众人之智。

    唐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僖宗李儇驾崩,皇弟李晔继位。李晔和田令孜有仇,当年李晔跟着僖宗西逃,因山路难走,脚上起泡,李晔请田令孜弄匹马骑骑,田令孜大怒:“深山老林,哪来的马!”甚至还污言秽语了一番,李晔怒火中烧,可惜当时没权,只能记下了这笔帐。

    即位之后,李晔不希望西川这样的战略后方被陈氏兄弟霸着,要交给心腹人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都是这样。正好王建和顾彦朗联名上表,请把陈敬瑄调离西川。李晔自然愿意,六月下诏,以侍中京兆韦昭度为剑南西川节度大使,调陈敬瑄回京。陈敬瑄想:“天下大乱,西川险塞,正足资我王事,哪能凭白送人。”不受代,韦昭度只能在城外呆着。

    李晔大怒,于文德元年十二月,拜韦昭度为西川行营招讨使,杨守亮副使,顾彦朗行军司马,王建行营都指挥使。同时为了拉拢王建这个潜力股,在邛州(今四川邛崃)置永平军,王建做节度使,当然暂时还是个虚职。韦昭度等人各怀鬼胎,在前线只守不战。

    这帮人有多大能耐,陈敬瑄是知道的,但唯独害怕王建。陈敬瑄见王建在成都附近瞎转悠,不太放心,派眉州刺史山行章率五万大军出屯新繁(今四川新都新繁镇),严防王建。

    王建没把山行章当个人物,正好拿他开斋。唐龙纪元年(公元889年)正月,王建端出自己所有家底,率本部军在新繁和山行章大战,西川军溃乱不治,王建在阵中撒欢,弟兄们也都给王建长脸,排阵横杀过去。西川军死伤数万,伏尸望处,不见尽头。

    山行章骑马逃去,收集残兵,退屯濛阳(今四川彭州濛阳镇)。陈敬瑄大惧,又调七万人马赴濛阳。山行章得了援军,底气大足,和王建在成都城外相峙不下。这就样一直僵持了近一年,王建等下不去了,是爷们就来个痛快的,做乌龟有什么意思?同年十二月,王建在广都(今成都广都镇),和西川军再战一场,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西川军被杀毙无数,山行章走投无路,只好跪降王建马前。

    这两场大战基本把陈敬瑄的老本都赔进去了,陈敬瑄除了会打马球喝花酒,别的任嘛不会,手上明明有十几万精兵,怎么就打不过王建?王建的确是不好对付,但其实陈敬瑄完全可以避实击虚,出奇兵抄袭韦昭度,拿掉韦昭度,王建没有了后援,成都面临的军事压力就小了许多,可惜陈敬瑄的军事能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怎么看也只会打马球,打仗还是算了吧。

    王建得了彩头,复攻邛州,毕竟这里是皇帝许给他的地盘,拿下邛州,可以包围成都。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春,邛州刺史毛湘屡战不利,陈敬瑄凑齐了三千人,让副将杨儒驰援邛州。哪知杨儒太有才了,进城之后看到王建兵马强盛,仰天大呼:“唐朝没救了!看看王建,治军有力,必能成大事,不如跟他混吧。”居然带着三千弟兄出城投降王建。王建大喜,不知道如何奖赏杨儒,干脆收杨儒做了干儿子,杨儒自然乐从,多了一个爸爸不要紧,重要的是多了一条财路。

    邛州一时拿不来,王建决定先敲掉陈敬瑄,回军成都城下,和韦昭度等人会合。陈敬瑄心中发毛,总感觉死亡之神离自己越来越近,对生存的渴望迫使陈敬瑄只能拼死一战。陈敬瑄在周边州县抓壮丁,进城修筑城防工事,成都是他的命根子,绝对不能丢给王建。

    王建为了把陈敬瑄围死在成都,还必须敲掉陈敬瑄的左右翼,让成都彻底变成一座死城。王建确实懂得用兵之法,果然在大顺元年(公元890年)六月,茂州(今四川茂汶)刺史李继昌提本部兵来救成都。王建对此早有准备,在成都城外大破茂州军,阵前擒斩李继昌。

    于是王建声威震动川中:“贼王八当世名将,孰敢折其兵锋?不如投降吧。”资简诸州应援使谢从本为领头功,杀掉刺史张承简,纳款王建。邛州兵马使任可知斩刺史毛湘,执湘头向王建乞降,蜀州(今四川崇庆)等地也纷纷来降。

    成都被围年余,粮食吃尽,百姓更加可怜,饿殍市上,饥儿满市。老百姓饿极了,就翻出城去偷唐军军粮充饥。有手脚不麻利的,被唐军捉到,押到韦昭度面前请处置。韦昭度虽然无用,但心尚向善,叹道:“他们也是被逼无奈,我为宰相,岂能见民饥而不救,都放了吧。”

    城中的陈敬瑄知道后,也做了回好人:“战事太急,我也没有多少粮食让百姓充饥,他们只要有本事弄到粮食,我何必做恶人。”不过话说的满动听,随后陈敬瑄下令,把越城出降的官民家属尽数诛杀,备极残忍,人心大愤。王建攻了几次,但还是没有得手。

    王建其实有些小看陈敬瑄了,成都不比那些等闲郡县,千年古城,西南大郡,岂是说破就破?王建和韦昭度督军十余万屡攻成都不下,皇帝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想再打下去了,下诏还军,让王建去守永平军(邛州)。王建接到诏书,很不高兴:“谁说我打不下成都?陈敬瑄困兽坐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什么乱?”还是周痒给王建出了个好主意:“韦昭度是个饭桶,留下没用,干脆把他赶走,我们自己攻成都,我们种的树不能让闲人摘果子。如此如此,大事可成。”

    王建大笑,于是去找韦昭度谈心:“天下形势韦公是知道的,东边朱温和北边李克用都不是好东西,万一他们调戈西向,长安危矣。公不如还京,辅佐皇帝治国。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办吧。陈敬瑄是个泼皮无赖,没本事的杀才,过几天我就把他拿下。公以为如何?”韦昭度不肯走,暗想:“王八,你也知道成都是好地方?凭什么给你?”

    王建见韦昭度不上道,狞笑一声:“今日不由公了!左右,把盗粮的贼押上来!”王建手下早把被捆成粽子的韦昭度亲信骆保推了进来。王建指骆保大骂:“此贼盗我军粮,谋取私利,不杀何以慰将士之心!”左右会王建意,当着韦昭度的面,把骆保活剐了,以刀挑其肉食之。王建看着这人间美景,笑问韦昭度:“公愿尝鲜肉否?”

    韦昭度文人世家出身,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当下吓得魂飞天外,忙说:“任王公处事,昭度自归京师。”于是韦昭度不敢多留,连滚带爬奔还长安。王建这时还在装好人,韦昭度行前,跪地奉酒,洒泪送行。然后王建派兵扼守剑门关,不准放朝廷大军南下。

    为了瓦解成都军心,王建派亲信郑渥诈降陈敬瑄,郑渥甜言蜜语骗住了陈敬瑄,谋了个巡城的差使,郑渥白天巡城,观察城中虚实,晚上送书王建,没多久,王建就把成都城中的情况摸了差不多了。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八月,王建开始总攻成都,为了让兄弟们死心踏地的为他卖命,骗将士道:“西川号为锦花城,富极西南,克城之后,玉帛子女,凭尔等随取,我与尔等共享富贵。”将士大喜,死命攻城。

    陈敬瑄终于撑下不去了,让老哥田令孜去城上劝王建给他们条活路。田令孜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厚起脸皮基本上是和王建称兄道弟了:“王八,陈敬瑄和你素无仇怨,何必把人往死路上逼?看我个薄面,收手吧,给我兄弟留条活路吧。”

    你?你田令孜算个屁?没把的太监,逞什么威风?面子是自己挣的,挣不来指望别人给你三分薄面,照照镜子先看看自己的德性。王建回答的堂堂正正:“我与大人有父子之情,本不敢如此。但现在我是奉天下诏命讨不臣,公事公办。不过嘛,只要大人能识时务,我保证给你们兄弟一条活路。不然,大人休怪王建无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田令孜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为了活命,也只能投降王建。田令孜回去劝陈敬瑄识点相吧,不然陈家血脉就要无存,陈敬瑄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让田令孜出城投降。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八月二十四日夜,田令孜亲奉剑南西川节度大使印绶来到王建军营,交给王建,算是拜倒在王建门下,王建三军高呼万岁。不过王建暂时还用着田令孜,给了点面子,还称义父。

    随后,王建把那些经常惹事生非的干儿子叫来,训戒道:“你们都是跟我从白骨堆中爬出来的,我不会有负你等,入城之后,保你们的富贵荣华。但有一点,绝对不许掠劫百姓,敢犯吾令者,斩!”众儿要的就是富贵,大喜:“如父命!”

    王建率军进入成都,分兵控制城中,然后居府议政,王建成了名副其实的“西川王”。陈敬瑄失势若丧家狗,只好伏拜王建脚下,摇尾乞生。王建把陈敬瑄打发到雅州,随其子雅州刺史陈陶过活。

    陈敬瑄侥幸保住条小命,想从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可惜王建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陈敬瑄怀着对下半生人生的憧憬上路,走到三江(今成都境内),被王建派出的杀手做掉了。

    而王建的“前义父”大太监田令孜低下三四的在王建手下混日子,反正田令孜有奶便是娘,跟谁都一样,就差拜王建为干爹了。但王建早就看田令孜碍眼,数月后,王建给田令孜扣上“私通凤翔李茂贞”的罪名,踹到狱中,扔给田令孜一匹帛布,让他自行了断。

    田令孜长叹:“我好歹也呼风唤雨过,今日虽死,犹不能有辱我的身份。”教狱卒勒人之法,狱卒撕开帛布,绕令孜之颈,用力一勒,田令孜气绝身亡。田令孜也算风光半生之辈,没想到居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皇帝李晔拿王建也没办法,只好顺水推舟,成全王建。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十月,封王建剑南西川节度使,成都尹。王建从乡下一个偷驴贼,经过十余年的奋斗,从血海中拼杀出一路通天大道,做了封疆大吏,自中甘苦,外人很难体会。王建要说有什么优点,只怕是手段毒辣,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王建做事不讲道德,但古往今来,真正成大事者,讲道德的又有几人?宋襄公倒讲道德,下场如何?兵以诈立,人以诈生,铁石心肠方才做得大事,菩萨心肠只能坏事,心不狠,做不稳。

    后世薛居正评价王建“雄猜多机略、意常难测”。想在乱世中谋生存,就得有点手段,曹操奸雄过人,王建也是如此。主政西川后,王建收起以前的无赖性格,折节下士,对那些敢于直言的读书人大力提拔。唐末大乱,有头有脸的士族们多避难蜀中,听说王建善待读书人,都来找王建要饭吃。王建善待士人是出了名的,多留以重用。

    王建虽是文盲,但他就喜欢和这帮读书人在一起聊天喝茶。没多久王建喝了一肚子墨水,成了“文化人”了。以前做土匪时可以花天酒地,现在要做大事,不得不做做节俭的样子给人看看。蜀中百姓得到这样一个主子,自然也深受其便,也没人再在背后骂“贼王八”了。

    王建霸占了西川后,嫌地盘太小,容不下他这条大鱼。觉得应该把东川给收过来。这时顾彦朗已经病死,他的兄弟顾彦晖主政东川,不久诏书下来,以顾彦晖为东川节度。但负责传诏的太监宋道弼行到汉中时,被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给扣了下来,杨守亮想的和王建一样,都想在乱世中混水摸鱼。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十二月,杨守亮让兄弟杨守厚发山南兵攻东川节度驻地梓州(今四川三台),顾彦晖觉得王建和他大哥有过交情,忙派人来求王建出兵。

    王建大喜:“天以东川授我也!”让义子王宗侃、王宗弼、大将李将等人打着救援队的旗号去捞东川,行前王建授以密计:“先打退杨守厚,然后你们设宴招待顾彦晖,座间擒之。”王宗侃领计而去。西川军如饿虎下山,驰入梓州,三拳两脚打跑了杨守厚。

    王宗侃果然设宴要请顾彦晖喝酒。只要顾彦晖一来,人头就要落地。可没想到王宗弼起却不想让顾彦晖这么早完蛋,不然他们还有什么用?不就是要靠打仗混日子的么?王宗弼把王建的阴谋捅给了顾彦晖。那谁还敢去受死?顾彦晖托疾不去。

    王建正郁闷着,盘踞彭州的威戎军节度使杨晟想给王建添点乱,景福元年(公元892年)二月,杨晟派大将吕尧出兵在汉州一带游行示威,王建不高兴:“妈的,我招你惹你了?”让都指挥使李简去摘吕尧的人头来郁酒。李简有本事,一战斩尧,送头成都。

    让顾家小兄弟多活几天吧,彭州距成都太近,肘腋之患,不可不除。王建以王宗侃、华洪为将,出西川兵五万,去取杨晟的人头。杨晟连折数阵,想到了找人帮忙。不过杨晟大脑发育可能有些问题,居然乞求汉中出兵攻东川,这样王建就会派人救东川。

    杨守厚当然愿意拿下东川,杨守厚先是策反了梓州将窦行实,让他做内应。然后发杨守忠、杨守厚来攻东川。没想到顾彦晖发现窦行实的破绽,杀掉窦行实,严备以待。几位杨先生见事情泄露,回去又不好交差,只好在两川之间抄掠,寻找机会。

    王建发现好几个杨先生在身边乱转,大不高兴,派几员大将出兵分头收拾几个姓杨的。几顿乱揍,把二杨全都给打跑了。边患稍解,王建开始集中全力消灭杨晟。

    王建实在不是个东西,在围攻彭州不下后,老百姓为躲避战乱,纷纷逃出城去。王建下令军中,剽劫百姓身上仅有的一点活命钱,谓之“淘虏”。财物大家瓜分,官大的拿大头,小的拿小头。老百姓怨天咒地,王建不以为意。

    王宗侃有点见识,劝王建:“成大事者必以民心为根本,主公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而得罪天下人之心,不是英雄所为,乞主公禁止剽掠,收复民心,然后再战。”王建反正也捞够了,下令禁止“淘虏”,百姓大悦,纷纷归附王建。

    盛世时代的统治者都怕老百姓被逼上绝路造反,但乱世中枭雄却并不是很在意民心。因为乱世讲的是枪杆子,民心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装饰品,有无皆不重要。

    但即使王建痛改前非,依然没能攻下彭州。顾彦晖自从和王建翻脸之后,也担心王建要找他的麻烦,派人向已经攻占山南的凤翔军节度使李茂贞求救。景福二年(公元893年)春,李茂贞派侄子李继密带兵赴梓州,协助顾彦晖防备。

    王建只好先把彭州放在一边,带兵攻东川,在利州(今四川广元)大破东川、凤翔联军,凤翔兵落败逃去。顾彦晖抗不过王建,只好乞和。王建令顾彦晖和李茂贞一刀两断,顾彦晖不敢不从,王建“其次伐交”的战略已经实现,便收军回去。

    随后,王建再赶回彭州城下,督军攻城。彭州被围两年多,弹尽粮绝,王建下令诸军总攻。彭州军都快饿趴下了,没有了力气,西川军狂攻入城,杨晟战死。

    杨晟这根刺被拔掉了,但王建还觉得不舒服,因为顾彦晖还在,虽然顾彦晖已经被自己打傻了,但毕竟留着就是个隐患。而且李茂贞早就对东川流口水,王建要先下手为强。

    乾宁四年(897年)元月,王建派义子王宗侃、王宗阮去攻离东川的外围以孤立顾彦晖。蜀军很快就攻下泸州(今四川泸州)、渝州(今重庆)。东川地盘急速收缩,王建觉得是时候了,于六月亲率五万大军来攻顾彦晖。

    没想到顾彦晖这块骨头不太好啃,王建一直啃到九月,大战小战共打了近百场,王建才攻入梓州。顾彦晖没地方去,只好聚族饮醉自杀,当然也可以做王建的俘虏,只是仍然难逃一死,不如了断,免得受辱。

    家天下时代的战争从来都是这样,任何人走上命运的赌桌,他们的筹码都是九族的身家性命,胜者风光荣耀,败者九族夷灭。灭人族者固然可恨,但这却是铁定的游戏法则,如果反过来顾彦晖灭了王建,王建家族同样一个都跑不了。

    王建大军入城,招摇一番后,让部将王宗涤留守东川,王建带着奉皇帝之命来劝两川罢兵的判官韦庄(就是写下《秦妇吟》的那位)回成都,拜韦庄为掌书记,倚为腹心。

    随后,王建又发兵收取普州(今四川安岳)、昌州(今四川大足)等地,至此,王建并有两川之地。此时中原的两大军阀李克用和朱温正杀得起劲,环顾周边,已经没有什么势力能威胁到王建的地步了。

    而曾经和王建亮过招的那位岐王李茂贞见王建吞了两川,还没来得及吐酸水呢,就被李曜“奉圣命”给讨伐了。

    李茂贞正慌神呢,王建来信了,大意无非就是愿意出兵帮忙,理由是唇亡齿寒。李茂贞信以为真,一边死守凤翔,一边等着王建来援。

    王建说话还真算数,立刻派王宗涤等率五万蜀军北上,不过不是去帮李茂贞的,而是去抢关南重镇兴元(今陕西汉中)的。李茂贞的山南西道节度使李继密发现蜀军行军有点不正常,知道王建手脚不干净,忙屯兵三泉(今陕西宁强西北),阻止蜀军北上。

    蜀军此行就是来收拾李继密的,王宗播率军攻三泉,一仗没拿下来,王宗播大愤怒,顾谓将士:“我等行军为图富贵功名,今日不胜,何面目再回锦花城?想玩命的跟我上,宁死千军,不退半步!”蜀军士气高昂,急攻凤翔军。李继密立阵不住,凤翔军大溃乱,连被蜀军破四寨,李继密拍马逃回汉中。

    李继密刚进城,蜀军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杀过来了,蜀帅王宗涤身先士卒,披甲执刀,登云梯直上,众军呼啸随后,一战入城。李继密被堵在城中,只好投降。汉中重镇落入王建之手,李茂贞的忙也帮完了,留下王宗涤守汉中,大军自回锦花城。

    等史建瑭将凤翔围得水泄不通而王建援军仍然未到之时,李茂贞这才发现自己的山南险障全都被王建给拿了。李茂贞大呼上当,哭骂:“贼王八!王八贼!你他娘的比网吧还不要脸,无耻!下流!气死我也。”

    李茂贞的鼻涕还没擦干净呢,守洋州的武定节度使拓跋思敬也投降了王建。拓跋思敬心里琢磨:“李茂贞两面受敌,早晚要完蛋,不如跟王建,好吃好喝的,划算。”

    李茂贞大骂王建耍他,但被耍的不仅是李茂贞,王建手下第一功狗王宗涤也被王建耍了。王宗涤懂军事、善揽人心,王建开始怀疑王宗涤。加上王宗佶等人屡在王建面前栽王宗涤,王建决定除掉王宗涤。

    王宗涤死前长叹:“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韩信大功于高祖,犹不免横死,蜀中今已尽附节帅囊下,节帅已经用不着我了,能为节帅死,何憾?”王建不想多废话,直接绞死了王宗涤。

    据有汉中要地,王建的蜀中就可以固若金汤了。三国时刘备为什么拼了老本也要夺回汉中?汉中是蜀中盆地的天然防御屏障,没有汉中就没有蜀中的安全。刘备知道,王建自然也知道。王建这么玩李茂贞从道德上来说是讲不过去的,君子言当有信。但乱世中千万别讲什么仁义道德,那都是骗人的玩意,在从林世界中,唯一的真理正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实力。换成李茂贞,他一样会这么做的。

    要说王建也真是交上了狗屎运,就在不久前,淮南杨行密攻鄂州(今湖北武汉),荆南节度使成汭出水师去救鄂州。结果兵败,成汭投水自尽,荆南乱做一团。王建反正已经不要脸了,此时更不客气,出兵东向,连下地处巴东的忠州(今重庆忠县)、万州(今重庆万县)、施州(今湖北恩施)、夔州(今重庆奉节)。

    当然,王建马上就要面临一次真正的考验:史建瑭带着蒲军来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三)

    长安,崇德坊,陇西郡王府。李曜面前摊开摆着一道诏书,是刚刚从宫中送来宣谕过的。不出李曜意外,皇帝经过这次无谓地抢权挣扎,结果被无情的事实摆了一道之后总算看清了局势,不仅借此次凯旋之机再次册封李曜为秦王,而且大方地送出“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头衔。

    “门下:昭德以爵,前王令范;功懋懋赏,有国遗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洽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我太尉、中书令、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太保、辅国大将军、上柱国、陇西郡王存曜,宇量冲深,风神爽悟。职兼内外,文教聿宣。茂贞盗寇秦陇,全忠扰乱河汾,受朕专征,屡平妖丑。然而汴梁僣擅,伊洛未清;幽州逞凶,燕地犹梗。宜当总戎致讨,则可问罪群小。驭以长算,凶党窘蹙。既而漳滨蚁聚,来渡河津,同恶相求,志图抗拒。三军爰整,一举克复,戎威远畅,九围静谧。鸿勋盛绩,朝野具瞻,申锡宠章,实允佥议。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数。建官命职,因事纪功,肇锡嘉名,用标茂实。宜加褒宠,式兼常秩,总摄戎机,望实惟允。可封秦王,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增邑万户,馀官并如故。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一旁的李巨川见李曜一直闭着眼睛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面前的横案,知道他还在犹豫,不仅笑道:“右相,依仆愚见,这左右十二卫大将军不妨领了,秦王嘛……反正已经辞了一次,何不再辞一次?”

    李曜未曾说话,甚至未曾睁眼,倒是李袭吉若有所思道:“再辞一次……下己这意思,莫非是希望明公三辞秦王而诏不许,以正天下视听?”

    李巨川点头笑道:“正是。”

    李袭吉沉吟道:“此番若辞秦王,是第二辞,三辞却不知是何时?”

    李巨川哈哈一笑:“不远矣,待史将军拿下兴元,还怕不是三辞之日?”

    李袭吉也笑了起来:“下己倒是早有计较……”他看了李曜一眼,问道:“明公莫非还有疑虑?”

    李曜沉默了一下,轻轻叹道:“此番再辞,自是当为,不过我须得在三辞之时,完全掌握关中四塞,若不然,这秦王叫得可不那么顺耳。”

    李袭吉迟疑道:“这却有何不同?不也一样只差兴元了么?”

    “倒是不然。”李巨川看了李曜一眼,摇头道:“右相这话,怕是意指金商昭戎军吧?”

    李曜睁开眼睛,并不掩饰,直接承认道:“不错,我意在取兴元之前,先拿金商。”

    李巨川眉头轻轻一挑,反问道:“不知右相胸中成竹是何模样?”

    李曜淡淡一笑,语气却极具霸气:“不如何,修书一封,让冯行袭献土来见罢了。”

    李巨川闻言大笑,李袭吉也沉吟着点头,道:“冯行袭占据金商算不得太久,其麾下军兵不过三四万,偏又掌控武关要塞,他自己也该知道长安对他辖区势在必得……如今右相同时打赢东西两场大战,兵威之盛,傲视天下,修书一封与他,只消许他高官厚禄得保,仆料他必然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李曜微微一笑,便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只道:“这信就由袭吉先生代笔吧,许他一个工部侍郎,告诉他本相手中的工部,比此前可大有不同。”

    李袭吉领命,又笑道:“明公手中的工部,怕是有史以来最有实权的工部了,有此工部侍郎一职,料那冯行袭不会负隅顽抗。”

    李曜点点头,站起身来,道:“走,去看看本相的总参谋部筹划得如何了,顺道,咱们再讨论一下国宝那边的汉中……嗯,兴元之战怎么个打法。”三人于是前往宫中。

    李曜准备成立的总参谋部,预备设立在皇城大明宫少阳院,离龙首池不远处。由于此时禁中宿卫全是李曜这个“左右十二卫大将军”统领,他这一行进宫自然毫无阻碍。说起来,他一边做右相中书令,一边又是太尉兼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当真算是总摄军政了。倘若再加上河中节度使这种外官,那还真应了方才诏书里那句“职兼内外”,该说是职兼内外、总摄军政。

    李曜一行穿左金吾仗院过了昭训门,李曜对宫中宿卫微微皱眉,但忍着没说话,等到了总参谋部,召集一批军中仔细遴选出的第一批参谋官们,又将兵部上下要员聚齐,才开声道:“方才过昭训门,见了禁中军兵,一个个面黄肌瘦、没精打采,毫无军人气象,一旦关中有警,济得甚事!如今我为左右十二卫大将军,见这禁军宿卫模样,甚是不满。这等精神怠懈,装备杂乱,岂是禁军风范?我意,朝廷当拨足饷,重振十二卫,每卫足额足具,也以七千人为限。如今编制有不符此数者,多则清退分流,少则添入补齐。此事由兵部及总参谋部联合处置,兵部负责招募、安置,总参负责遴选、分配。”

    兵部及总参一干人听了,精神振奋,李袭吉、李巨川等人也颇为开心。兵部和总参乐见增兵不奇怪,李袭吉和李巨川其实也好理解。此前李曜一直坚定的执行精兵政策,明明辖地不小,周边威胁也大,却只有十余万兵马,纵然李曜用起兵来似乎也没显得不足,但在他们看来,这兵力实在太少。

    要知道,朱温的辖地如果按面积来算,也并不比李曜如今大多少,而经济实力,虽然中原富庶,却毕竟少了李曜那种工农并举的先进制度,恐怕还未必比得上李曜,但他却常备三十万大军!按照二李的心思,明公手中至少也得有个二十余万大军,才真正能够震慑天下群雄。

    而这一幕,随着李曜方才的表态,总算是水到渠成了。

    至于朝廷有没有这多么钱,这个当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反正朝廷没钱可以找大唐钱庄贷款嘛。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上前问道:“右相,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右相明示:方才右相说现有宿卫整编之事,是否包括神策军在内?”

    众人转头一看,说话的乃是兵部侍郎卢光启。他职责所在,问这个问题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神策军毕竟地位特殊,如今虽然屡遭削弱,也还有四万余人,若按卢光启这话来看,倒似李曜要将神策军全部废除,重新整编进新的十二卫中一般,这多少有些令他们不可置信。

    这里事实上出现了和原先历史上不同的一幕:

    历史上刘季述兵变,上演了一出废立大戏,结果神策军校孙德昭再次兵变,将原先主政的宦官首脑几乎全部诛杀,接替两军中尉的为枢密使韩全诲和凤翔镇监军张彦弘,韩全诲与张彦弘以凤翔李茂贞为援。昭宗复位后,对宦官欲除之而后快。但由于长安城的禁军还是在宦官手中,故而有些投鼠忌器,所以采用了逐渐削夺的方法,将神策军的酒曲专卖权收回,削弱神策军的财权。同时宰相崔胤联系朱全忠,想借助他的力量诛杀宦官,朱全忠遂领兵向长安进发。

    韩全诲等宦官知道朱全忠一到长安,他们性命必然不保。遂索性强迫昭宗前往凤翔。朱全忠到达关中时己来晚一步,昭宗已被强挟至凤翔。但朱全忠并不甘心,他决定与李茂贞一争高下。李茂贞的实力客观上讲是逊于朱全忠的,所以他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提高自己的政治影响力。朱全忠到达凤翔后,将李茂贞团团围住。凤翔军战而不胜,在围城过程中,李茂贞的外援河东李克用也被朱全忠击败。凤翔城最后弹尽粮绝又无外援,李茂贞被迫议和,朱全忠的条件就是奉还昭宗,诛杀宦官。此时的宦官集团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

    “戊申,李茂贞独见上,中尉韩全侮、张彦弘、枢密使哀易简、周敬容皆不得对。茂贞请诛全侮等,与殊全忠和解,奉车驾还京。上喜,即遣内养帅凤翔卒四十人收全侮等,斩之。以御食使弟五可范为左军中尉,宣徽南院使仇承坦为右军中尉,王知古为上院枢密使,杨度朗为下院枢密使。是夕,又斩李继药、李继侮、李彦弼及内诸司使韦处廷等十六人。……时凤翔所诛宦官已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从行者,诛九十人。”

    昭宗回到长安后,崔胤便与朱全忠提议诛杀宦官,召回诸道监军。

    “全忠、崔胤同对。胤奏:‘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兵预政。天宝以来,宦官浸盛。贞元之末,分羽林卫为左、右神策军以便卫从,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为定制。自是参掌机密,夺百司权,上下弥缝,共为不法,大则构扇落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肖狱,蠢害朝政。王室衰乱,职此之由,不剪其根,祸终不已。请悉罢内诸司使,其事务尽归之省寺,诸道监军俱召还闭下。’上从之。是日,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等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冤号之声,彻于内外。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止留黄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备洒扫。又诏成德节度使王熔选进五十人充救使,取其土风深厚、人性谨朴也。上愁可范等或无罪,为文祭之。自是宣传诏命,皆令宫人出入。其两军内外八镇兵悉属六军,以崔胤兼判六军十二卫事。”

    至此,曾经强盛百年的宦官北司系统彻底覆灭,其势力被连根铲除。宦官的权势,从僖宗朝黄巢起义后便不断衰落,至昭宗时朱全忠剿灭全部宦官而彻底覆灭。

    换句话说,历史上在崔胤判六军十二卫事之后,神策军便已经不复存在。

    但在这个时空却有变化,由于李曜掌握了朝政,朱温被李曜堵在潼关之外未能进入关中,神策也不可能挟持皇帝去凤翔,结果崔胤虽然趁李曜离京之时复起了一段时间,甚至也如历史上一般抓住机会“判六军十二卫事”,但他这个宿卫军是自己征召而来的,而并非直接将神策改编而来——虽然神策首脑实际上也入历史上类似,基本被杀了个干净,但神策军的编制还在,军兵还在,只是“没了娘”。

    其实也正因为如此,卢光启才会觉得李曜刚才这话,有直接用六军十二卫收编神策的意思——反正神策已经是没娘的孩子,只要给他们指条明路,究竟是神策军还是十二卫,对他们来说有多大区别?没有。

    然而李曜并不打算这么办。

    他这一次是真的打算扩军了,如果把神策打散编进十二卫,十二卫是齐了,可这等同于“拆东墙补西墙”,意义不大。但是神策也不能不打散,李曜不能容忍一支兵力如此强大的军队长期直属于任何一名将领,不论这名将领有多么忠诚。这是制度问题,不是忠与不忠的问题,当年玄宗认为安禄山忠心,让他身兼三镇节度使,兵雄天下,结果如何?

    于是李曜淡淡地道:“神策暂不参与此次扩编左右十二卫行动。神策军之整编将在左右十二卫整编结束后再进行,本相对此另有安排。”

    卢光启拱手行礼,退到一旁。李曜见无人再有他意,便道:“总参谋部筹划多时,不日即将成立,在此之前,有必要检验一下其能力。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为了此事。”他走到殿中,命人将中间那巨大的沙盘覆布掀开,露出整个大唐乃至边境各国各族的山川形势沙盘来,不理会其中某些第一次看见此物之人的惊讶,平静地道:“总参方面今日考题为……汉中。”

    河中节度使府行军司马、内定的副总参谋长郭崇韬挺胸站出,肃然道:“诸位,今日右相之检验,主要由某来作战略分析陈述。”

    总参内部基本都知道郭崇韬是内定的两位副总参谋长之一,主要负责战略及后勤层面,由他作答显然合适。而另一名内定的副总参谋长史建瑭主要负责战役战术及训练层面,不过他此时正在今日“考题”所在的汉中(兴元)前方作战,显然无法出席。

    见上至李曜,下至兵部、总参谋部中级官员和参谋军官均无异议,郭崇韬便拿起一根指挥杆在沙盘上比比划划地开口了:“右相曾对总参谋部有所要求,在军议之时少说废话,因此某今日便不再重复眼下局面,只从战略层面进行分析。”

    他开了个头,也就不再矜持或者紧张,直接分析道:“诸位,在南北对峙比较稳定之时,对峙双方往往达成一种均势。双方之间的对抗在长江和黄河之间的某条中间线上稳定下来。从历史上来看,这条中间线,在东部地区通常是淮河;在西部地区,则是汉水上游。通常是,当兴元也就是汉中地区为南方所控制时,双方以秦岭为界;当兴元地区为北方所控制时,南方只能凭大巴山险要以作抵抗。”

    郭崇韬用指挥杆指着沙盘所示兴元地区道:“兴元作为南北双方的一个中间地带,它夹在关中与巴蜀之间。关中为北方地区的上游,秦岭为关中的南面屏障;巴蜀为南方地区的上游,大巴山脉为巴蜀的北面屏障。而兴元就夹在秦岭和大巴山之间。如此,处在两个上游地区之间的兴元,所体现着的南北利害关系之胶着程度,远非淮河所能比拟。淮河南北尚有广阔的地域可作回旋,兴元地区则完全没有回旋余地;南北双方在淮河一线一时的得失不足以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但在兴元地区一时之得失,即足以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形成兴元地位的地形主要是秦岭和大巴山脉。两列山脉平行耸立,东西横亘,形成差异明显的南北两部分。秦岭西抵陇山,东连熊耳山、伏牛山;大巴山延绵于蜀中、关中、荆襄边境,与武当山、荆山、巫山等山相连。一般称任河以西为米仓山,以东为大山。秦岭高峻险拔,足以为关中南面屏障;大巴山浑厚绵长,足以为巴蜀北面屏障。几条谷道穿越山岭,成为南北通行的孔道。”

    “秦岭东端有武关,西端有散关,另有三条谷道穿越秦岭中部,可为兴元与关中之间的通道。它们是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褒斜道南口曰褒谷,北口曰斜谷,谷道全长四百七十里。战国时,司马错攻蜀,即由此道进兵。东汉建安二十三年,刘备夺占兴元,曹操统兵来争,即由斜谷进临兴元,与刘备相持数月,后以补给困难而退兵。蜀魏在关陇一带对峙,双方都曾由褒斜道进兵。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出兵陇西,而以赵云率偏师,扬言出斜谷取郿,牵制曹魏关中之军;建兴十二年,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统大军出斜谷,屯兵渭南。曹魏太和四年,曹真攻蜀,也曾由斜谷进兵;景元四年,钟会统兵伐蜀,大军由褒斜、傥骆、子午诸道并进。后来,北魏攻南齐、我朝平巴蜀之叛,均曾由斜谷进兵。”

    李曜心道:“我以前读史的感觉,似乎是在五代以后,斜谷作为一条军事通道就渐被废弃,南北往来均以散关为要冲。可按郭崇韬这么说来,此前我与幕僚分析关中形势之时,似乎也将斜谷看得轻了一点。看来总参谋部的确有它的优势,至少集思广益这方面优势明显。”毕竟郭崇韬今天这番话可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思考,而是总参谋部的“集体智慧”。

    郭崇韬见亲自创造了“战略科”的李曜听到此处也面现思索之色,不禁精神大振,继续解说:“褒斜道主要是沿褒水和斜水河谷而行。据测绘司查探,该处河谷深险,悬崖壁立,通行不易。因如是故,历代多治栈道于褒斜道。秦治栈道于褒斜,以通兴元、巴蜀。刘邦就封南郑时曾烧毁;后又予以修复。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失利退兵时,赵云又烧毁一段;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兵出斜谷,又曾修复;诸葛亮死后,又被魏延烧断。此后或修或毁,增损不定。

    傥骆道南口曰傥谷,在洋县北三十里,北口曰骆谷,在周至县西南一百二十里,谷道全长四百二十里。其中越秦岭主峰一段,盘山路曲折回旋八十余里,共八十四盘,行军不易,易受阻塞。三国后期,魏蜀双方都曾试图由骆谷道进兵,但均为对方守险所扼止。钟会伐蜀时,骆谷是其进兵路线之一。我朝武德年间,复开傥骆道,以通兴元、巴蜀。至玄宗朝以来,关中变故频仍,帝每幸兴元、巴蜀以避难,骆谷道是其往来通道之一。”

    李曜越是诧异,暗道:“这么说来,骆谷也是在五代后逐渐荒废的,为什么呢?”

    那边郭崇韬继续解说:“子午道南口曰午谷,在洋县东一百六十里,北口曰子谷,在长安南百里处,谷道全长六百六十里。王莽时修通子午道,东汉时废子午道而通褒斜道。诸葛亮第一次北伐,魏延自请率奇兵五千出子午谷以袭长安,诸葛亮未准。后来钟会攻蜀,子午谷是其进兵路线之一。东晋永和十年,桓温入武关伐前秦,另遣司马勋出子午道袭长安。”

    子午道这地方李曜略有了解,譬如宋金对峙时,南宋除了在散关屯戍重兵外,也还在子午谷口置立堡塞,以备金人进袭。

    作为副总参谋长,郭崇韬自然不能只说地势,根据地势来做分析才是他的功课,于是此时便道:“三条谷道连通关中与兴元。但以秦岭之高峻,每条谷道都曲折回旋,幽深险峻,不利于人力物力之大规模调动,尤其不利于粮草补给的运输。当年曹操在争兴元而未得后多次感叹‘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因此总参分析认为:利用这些谷道出奇兵可以考虑,但大规模进兵则颇为不利。”

    李曜一力坚持要设立总参,此时为了显示总参作用,自然不惜做一次捧哏,此时便恰到好处地问道:“那么,若要出大军,则当如何行军,总参可有考虑?”

    “有!”郭崇韬立刻接话:“总参以为,南北交争之际,宜以散关为要冲。”

    他见众人随他这一说,都把目光盯到散关附近,心中暗喜,大声解说道:“诸位且看,兴元与巴蜀之间,通道有二:金牛道和米仓道。金牛道北起勉县,南至剑阁之大剑关口,中间越最高峰曰朝天岭,剑阁为其南端咽喉。金牛道最早为秦惠王伐蜀所开,其后,钟会攻蜀汉、尉迟迥取梁益州等,均由此进兵,总参以为,此处为攻蜀首选之道。”

    李曜闻言心中暗笑:“历史上你率兵攻前蜀便是由此进兵,看来这还真是你的主意。”不过他也知道,这条道的确可行,不仅是历史上郭崇韬击灭前蜀,还有北宋平后蜀、蒙古攻南宋,都曾由此进兵。

    郭崇韬见李曜面露微笑,只道他是对刚才这一说满意,本欲就此打住,想想不对,作为总参而言,各种设想都必须要有,至于决定,那是主帅的事,总参在此应该全面分析,这也是在总参筹备之前右相就特别交代过的。

    因此他决定把话说完,继续道:“米仓道以越米仓山而得名。自南郑向南循山岭经喜神坝、渡巴峪关,越山岭之后沿南江河谷至巴中,是为米仓道。由兴元入三巴,此为捷径。建安二十年,曹操讨张鲁,张鲁即由米仓道南逃巴中。曹操击降张鲁后,留夏侯渊督张邰、徐晃等将屯兴元。夏侯渊曾遣张郃率军由米仓道入争巴中,进军至宕渠,被张飞击还。”

    李曜其实还知道蒙古蒙哥汗八年时,蒙哥曾亲自率军攻南宋巴蜀上游,主力由金牛道趋剑阁,另遣宗王木哥率偏师由米仓道趋巴中。不过这事郭崇韬他们自然不知,算不得例子,便问道:“对这两条道,总参可有对比?”

    “自然是有的。”郭崇韬道:“就兴元与巴蜀的关系而言,因巴蜀的重心在成都,故自金牛道进军要比米仓道捷近;若是南北对峙之际,巴蜀与东南相连,则由米仓道进军,入三巴,趋渝州,可威胁巴蜀与东南之交通线。”

    他微微一顿,见李曜未予补充,才继续道:“总参以为,在南北对峙的形势下,兴元对于南方的意义比起对于北方的意义来要重大些。这一方面是由于嘉陵江和汉水的原因,兴元与南方的联系更密切,另一方面是秦岭之险峻比大巴山更甚。自兴元越秦岭北进较难,越大巴山南进却较易。双方以秦岭为界,可共享秦岭之险;若以大巴山为前沿,则地理上的优势在北方。这一点,从蜀汉开国到灭亡一前一后对兴元地区经营的得失及其影响,即可看出兴元在南北之间地位的轻重。”

    说到蜀汉,当初穿越前玩了无数代三国游戏的李曜觉得自己颇有发言权,再说三国类的书比较多,他读得也相对透彻一点,便打算也趁机展现一下自己这个总参谋长的实力,于是点头道:“不错,当初刘备初定益州,曹操即率大军入兴元讨张鲁。刘备部属黄权恐曹操趁势侵蜀,对刘备说:‘若失兴元,则三巴不振,此割蜀人股臂也。’曹操击降张鲁,略定兴元。司马懿建议曹操乘势取蜀,曹操未从,留兵屯守兴元,自回北方。蜀汉法正建议刘备攻取兴元时说:‘曹操一举而降张鲁,定兴元,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留夏侯渊、张郃屯守,身遽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将内有忧逼故耳。今策渊、郃才略不胜国之将帅,举众往讨,必可克也;克之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此盖天以与我,时不可失也。’”

    李曜说到此处,微微一笑,分析道:“按黄权、法正的看法,取兴元是一举数利之事。若能取得兴元,今后无论是进取天下,还是退保益州,都是一种有利的形势。刘备以为有理,遂引军北争兴元。其间,刘备驰书留守成都的诸葛亮请兵增援。诸葛亮问从事杨洪,杨洪回答说:‘兴元,蜀之咽喉,存亡之机,若无兴元,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建议火速发兵增援。此后刘备击斩夏侯渊,夺占兴元;曹操引军来援,不利而退,刘备遂据有兴元。至此,三国鼎立局面形成。”

    他微微一叹,接着道:“蜀汉一直重戍兴元,以保益州。其自丞相、大司马至大将军皆屯兴元。魏将曹真、曹爽等先后引兵来攻,均为蜀汉扼险所拒。诸葛亮矢志北伐,亲自坐镇兴元,把兴元建为北伐的前进之基。

    诸葛亮死后,蒋琬主持蜀汉军事。蒋琬屯兴元,一度设想多作舟船,欲乘汉沔东下,袭魏兴、上庸,以规中原。不过蒋琬后来徙屯涪城……其间,曹爽、夏侯玄率军自骆谷入攻兴元。时蜀汉兴元守兵不足三万,诸将皆恐,欲守城不出以待涪城援兵,赖蜀将王平全力主张,据守兴势城,扼险以拒之。汉主也遣费祎率军驰救,魏军失利而退。是后,费祎复屯兴元。

    姜维主持蜀汉军事时,对兴元之防务作了变动。此前,蜀汉对于兴元的防御方略主要是靠置立军事据点,扼守险要,控制秦岭诸谷道,拒其出口,使敌不得出险。姜维改变防御战略,撤去诸围守兵,聚屯汉、乐二城,坚壁清野,试图纵敌入平地,待敌兵疲粮乏之际,再击其惰归。这一变动后来被证明是一种失策。若姜维专守兴元,那么,以姜维的战术才能,此策倒不失为一种积极的防御方案,它实际上是将蜀汉攻关中时‘千里负粮以邀一日之战’的不利形势交给魏军来承受。但姜维对魏用兵的重点却远在陇西,这样一来,其撤掉扼秦岭谷口的诸围守兵便实在是一种失策。后来,姜维避祸,屯田沓中,兴元方面的防御仍未调整过来,这便铸成了致命的错误。”

    李曜微微摇头,似是惋惜,似是庆幸,说道:“其后司马昭灭蜀的战略布署便是充分利用了姜维的这些错误。司马昭的伐蜀方略是:‘绊姜维于沓中,使不得东顾;直指骆谷,出其空虚之地以袭兴元。以刘禅之闇,而边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知也。’曹魏伐蜀之战基本上是按这一构想展开的。邓艾、诸葛绪等将在陇西牵制姜维,断其归路;钟会率大军穿越秦岭诸谷道直趋兴元。钟会大军能够顺利穿越秦岭诸谷道,坦行至兴元,便得益于姜维自弃险要。钟会至兴元后,迅速越阳平关而趋剑阁。姜维这时倒是表现出了他颇为不错的战术才能,摆脱牵绊,迅速回军,退守剑阁,以拒钟会大军。钟会大军被拒剑阁险要之外,一时无计可施;只是未曾料到邓艾却出其不意,偷渡阴平道,出姜维军后,直趋成都。姜维回救不及,后主刘禅投降,蜀汉灭亡。”

    李曜啧啧两声,道:“从蜀汉开国到灭亡,一前一后对兴元经营的得失,的确可看出兴元地区对于南方的重要程度。兴元对于蜀汉来说可谓存亡攸关。蜀汉立国巴蜀,军事重心却尽在兴元。以守而言,蜀汉自丞相、大司马至大将军皆屯兴元;以攻而言,兴元又是蜀汉北伐的前进基地。若兴元不守,则巴蜀门户洞开,蜀汉几不可以立国。所以黄权把曹操取兴元比作‘割蜀人股臂’、杨洪则强调‘若失兴元,则无蜀矣!’自姜维改变北伐的战略重点,又改变兴元的防御方略,蜀汉之国防遂出现严重缺陷;曹魏灭蜀则及时地利用了这种缺陷。”他微微一顿,接着总结了两句:“姜维在兴元防御的失策还影响到了三国鼎立局面的结束。蜀失兴元开启蜀汉灭亡之机,而蜀的灭亡又开启了王濬在巴蜀经营水师图孙吴上游机会。”

    众人显然未曾料到李曜对三国这段历史知道得如此详细——唐朝尚无《三国演义》,众人虽也可能读过“寿志裴注”,但显然很少会有人精研这一时期,毕竟后世人人俱知三国,主要是因为《三国演义》,由因为三国演义而出现了许多游戏作品而来。因此,李曜将这段历史细细一阵分析,便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心中暗道:“难怪右相历来神算,以如此渊博之学识,又自创‘战略科’、‘战术科’等新学,能不神算?”

    李曜以插嘴,连李巨川也有了兴趣,笑道:“右相总结得极是,某经这一提示也想起来了,南北朝对峙之结束,似乎差不多是循着同样的顺序。尽管北朝经历了从西魏到北周再到隋的嬗代,但北方进取南方的战略是连贯的。西魏宇文泰乘梁之弊,遣达奚武入南郑,夺南朝兴元之地;后又趁萧纪内乱,遣尉迟迥入川,夺南朝益州之地。这样,在隋灭陈之战中,才有了杨素率益州水师东下图陈上游的局面。”

    李曜微微点头,他知道这的确是一条颇为有效的大战略,当初蒙古蒙哥汗时期,蒙古攻宋,也将用兵重点放在上游,试图由兴元入蜀,然后出三峡顺江而下。不过这个战略因为蒙哥的意外死亡而中断了。

    郭崇韬颇有争胜之心,李曜插嘴他说不上什么,但李巨川插言一句,甚至得到右相点头认可,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任风头被旁人压下了,当下抢着道:“兴元的得失对南北分合的影响之所以如此深远,主要还是在于它在南北地理大势中的地位。在南北对峙的形势下,南方真正的上游应该说,便在兴元地区。”

    这话果然有用,李曜的目光立刻朝他投来。

    郭崇韬找回解说权,自觉又成了主角,振奋精神,道:“史上南北对峙之时,南方政治重心常在东南。巴蜀地区据长江上游,荆襄地区据其次。东南政权常藉巴蜀以屏护上游,但由于巴蜀与东南相距遥远,加上三峡地区地形之险,巴蜀地区常脱离东南,这时荆襄地区的上游之势便显得格外重要。东南无巴蜀犹可立国,无荆襄则断不可立国。巴蜀和荆襄在江南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这一说,李曜能够理解,要不然的话,杨行密拿下鄂州之后,就不该息兵,而应该直接朔江而上,去跟王建死磕了。

    郭崇韬不知李曜想法,还在继续解说:“巴蜀和荆襄在江南都居上游之势,而兴元则对巴蜀和荆襄同时拥有上游之势。兴元对巴蜀的上游之势缘于地势,兴元对荆襄的上游之势则缘于汉水。汉水连贯兴元与荆襄,兴元居其上游。苏秦族弟苏代在策划合纵时,曾谈到秦自兴元下汉水击楚郢鄢之地的便利:‘兴元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东南王朝无论是恃巴蜀还是恃荆襄作为上游屏障,都须藉兴元以作进一步的巩固。所以说南方真正的上游是在兴元地区。”

    这一说法李曜还真第一次听,他下意识看了其余众人一眼,却见除了总参的一批军官之外,别说兵部诸人,便是李袭吉甚至李巨川都陷入思索当中,他顿时心中欢喜:总参果然是有用的啊……

    郭崇韬也见了,下意识面露微笑。

    因为郭崇韬老说南北对峙,李曜这时却忽然联想起南宋来。他发现真正在南北对峙的形势下,从全局的角度认识到兴元的地位并加以经营的,当数南宋张浚。南宋初,一个迫切的问题是宋高宗赵构“巡幸”之所的选择。当时,金兵攻势正盛。金兵南下,常起三路:东越山东而趋江淮,西越山西而攻关中,中路越中原而趋荆襄。兴元、陇西尚处二线,巴蜀则是大后方。南宋君臣们所要做的是既能暂避金兵之锋锐,又能保持一种不失时机地进行反攻的态势。大臣们建议巡幸建康、武昌、巴蜀、关中的都有。张浚建议巡幸兴元。他上疏宋高宗说:“兴元形胜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南宋在关中之军),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谨积粟理财,以待巡幸。”

    张浚对兴元的经营规划充分利用了兴元与周围地区的关系。兴元的地理位置,既背靠巴蜀大后方,又能左右伸缩,联络陇西、荆襄,流通战争资源,呼应关中、中原等前线地区的战事。这样,兴元在南方的上游地区实居枢纽性的地位。张浚之议虽未被采纳,不过,由于张浚对兴元的经营,南宋以川陕、荆襄、江淮呼应作战的一字长蛇之势却得以形成。

    郭崇韬心中得意,继续道:“兴元地区南北利害关系如此胶着,东西伸展的天地却非常广阔。汉水与长江连通,使得兴元与整个长江流域都联系起来了。立都建康的刘宋能与北魏远争陇西,靠的便是汉水的这种连通作用。西汉水河谷低地则提供了一条由兴元通往陇西的比较平坦的通道。这样,兴元地区东四伸展的限度是东起吴越,西达陇西。

    陇西地势较高,渭水、西汉水和白龙江等河流发源于这里。渭水东流,经关中注入黄河;白龙江南流入川,注入长江;西汉水东下经兴元,汇入嘉陵江。它们穿切高原地带而形成的河谷低地提供了自陇西通向关中、巴蜀和兴元的通道。陇西地势明显高于关中、巴蜀二地。自关中、巴蜀仰攻陇西较难,而自陇西下攻关中和巴蜀却较易。自兴元穿越秦岭谷道较艰险,而自兴元溯西汉水河谷低地以趋陇西却相对较为平易。这就给兴元、关陇,一带的角逐者提供了一个布势上的思路:与其在秦岭南北争一日之短长,不如取远势争陇西,取得一种地理上的有利态势。

    诸葛亮北伐,多出祁山,正是出于这种思路。他认为魏延出子午谷道的建议太冒险,不如出陇西‘安从坦途,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诸葛亮北伐多出陇西实是一种可进可退的战略。这种做法,从策略上讲,是避难就易,越秦岭谷道较难而趋陇上却较易。出兵攻陇西,顺利的话,可占据陇西,取得陇西的地理优势。陇西对关中的地理优势,可用以进取,为日后进一步北伐创造有利条件;陇西对巴蜀的地理优势,则可用于防守,翼蔽自陇入蜀之道,确保蜀汉国防上的完整稳固。这是诸葛亮北伐多出兵陇西的现实目的,也是自兴元向陇西伸展的一个很自然的结果。”

    李曜心中一惊,下意识皱眉道:“那是不是说,王建北上争兴元,乃是有意趁我等与李茂贞鹬蚌相争之际,谋夺凤翔,继而出兵陇西,完成当年诸葛亮之布局?”

    “不错,若王建身边有能人,那么此举正有这种可能。”郭崇韬见李曜反应如此之快,越是兴奋,道:“利用兴元与陇西的这种伸展关系以期在川、陕之间取得一种有利的态势,还有一个例子,就是刘宋和北魏对仇池氐人的争取或者说是争夺。”

    李曜对这段历史不大熟悉,但此时不是表示谦虚大度的时候,于是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郭崇韬继续。

    郭崇韬便道:“南北朝初期,仇池氐人成为陇西一支举足轻重的势力。南北双方都试图争取这支势力。当时,北魏已灭赫连夏,势力深入关中;刘宋则恃梁——即今日兴元——益二州为上游屏障。仇池就这样夹在南北双方之间。

    仇池氐人以自己距双方都很遥远,遂在南北之间两相依违,同时接受双方册封,时机有利就发动侵扰性战争。南北双方也试图利用仇池的这种反复无常,鼓励氐人攻击对方的战略要地,以期打开南北双方在秦岭—带的僵局。

    通常,仇池氐人攻刘宋时,往往得到北魏的支持;攻北魏时,往往得到刘宋的支持。仇池攻刘宋,或自阴平袭扰益州,或下兴元以扰梁州;攻北魏则袭上邽(今甘肃大水)。这都涉及到了南北双方利害攸关的地区。刘宋失益州,则失上游之势;北魏失上邽,则关中形势将趋不利。”

    郭崇韬说到此处,李曜心中便微微摇头,暗道:“这仇池氐人只怕下场不妙。”

    果然郭崇韬接着便道:“仇池的这种反复无常,终于将刘宋和北魏卷入了直接交兵。宋元嘉十九年、北魏太平真君二年,刘宋发荆、雍(侨立于襄阳)二州之兵,会合梁、秦二州之军,山兴元进攻仇池。氐王杨难当不敌,逃奔上邽,宋军占领仇池。

    北魏迎杨难当至平城。同年七月,北魏宣称为杨难当报仇,发军会攻仇池。次年二月,宋军被魏军击败,余众退还兴元。北魏占领仇池。此后数年间,刘宋还试图夺回仇池,但都未能成功。北魏据仇池,完整控制陇西,南朝西部形势渐趋不利。”

    随着郭崇韬的解说,李曜也盯着沙盘自己开始分析起来:若由兴元地区向东伸展,两侧地形呈现一种惊人的对称。秦岭向东延伸,然后向北包转,与熊耳山、崤山、华山等山相连,形成潼关险要;大巴山及向东延伸,然后向南包转,与武当山、荆山,巫山等山相连,形成三峡险要。这些险要是川、陕二地成为天府之国的地理基础,却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川、陕势力的东出造成了困难。换句话说,东部势力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利用这些险要阻击川、陕势力的东出。比如战国初,魏立都安邑,控崤函之险,秦即被遏关中,不得东出。金迁汴京后,扼潼关、守黄河,蒙古亦不得规中原。三峡方面,孙吴和陈都曾扼西陵峡险要以阻击益州之师的东出。

    他的目光微微移动一点,则思索着另一个情况:大巴山脉和秦岭分别向南、北包转,形成三峡和崤函险要,而在大巴山和秦岭巴之间,汉水东流,出秦、巴山地之后,到达南阳盆地。这里却是一片可以纵横四出的开阔地:可以北上三川河谷,可以东出中原,可以南下两湖。这样,当东、西方之间在潼关或三峡正面陷入僵持局面时,西部势力可以出兴元从侧翼打开僵局。

    不过若说自兴元东出、从侧翼打开潼关正面僵局最典型的战例,他倒是知道——那必须是蒙古灭金之战。

    金迁都汴梁后,遣重兵扼潼关,守黄河,企图作最后的顽抗。金人恃险筑边堡城池以御蒙古;蒙古军的优势在其骑兵野战,而视攻城为畏途。成吉思汗此前曾指示伐金方略说:“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成吉思汗死后,蒙古灭掉西夏,兵锋直指金国。窝阔台汗三年,蒙古开始筹划灭金。拖雷献计,述成吉思汗遗意:“金主迁汴,二十年矣,所恃者黄河、潼关之险耳!若出宝鸡,道兴元,不一月,可抵唐、邓。余人失险,首尾不相顾,我取之如探囊底物矣。”窝阔台大喜,遂定下假道于宋以袭金侧背之策。

    于是这年六月,拖雷率骑兵三万,入大散关,连破凤州、洋州、兴元,然后,浮汉水而下,取金州、房州,将出南阳。果如成吉思汗所料,金主闻蒙古兵自兴元东出,急调潼关守兵步骑十五万南下,屯唐、邓之间。这年十二月底,蒙古军在邓州附近的禹山击败金军。拖雷留军一部牵制退守邓州的金军,自率主力北进,直趋汴京。金军闻拖雷军主力北上,亦悉数往汴京靠拢。潼关一带的金兵南调,蒙古军主力趁机自河中渡过黄河,与拖雷军会合,在禹州西南之三峰山围歼这支金军。次年三月,蒙古军围攻汴京。金被迫迁都蔡州。窝阔台汗六年,蒙宋联军攻克蔡州,金亡。

    而南方三峡方面的形势也是一样。自兴元下汉水可以配合自巴蜀东出,打开三峡正面僵局。战国时秦胁楚、攻楚便利用了这一态势。楚立都于郢,西守江关以扼秦军自三峡东出之路。秦已先击灭蜀国,占有巴蜀,又攻取楚兴元六百里地,置为兴元郡。这两个地区遂成了秦胁楚、攻楚的前进基地。苏代策划合纵时,曾向楚王指出过秦由此二地击楚郢鄢重心的便利:“蜀地之甲,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兴元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这是自兴元下汉水与自巴蜀出长江配合打开三峡正面僵局的—种态势。

    李曜本意此次只是考校一下总参谋部筹划至今究竟有多少能耐,却想不到,竟然引出这一番思考。他心中难得地加速跳了几跳:原来拿下兴元,自己对山南东道乃至荆襄的影响力也能大增,一旦情况允许,甚至可以从兴元出兵……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从河北、潼关、兴元三路出兵,再配合山东王师范,岂不是可以给朱温来个四面合围?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四)

    凤州,武兴军节度使府中,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节帅以及右羽林大将军史建瑭刚刚拜领过天子诏书,如今正与充当天使而来的中书舍人冯道商议进军蜀地事宜。

    刚刚受封开国县侯、拜总参谋部副总参谋长兼关中南面行营都统的史建瑭看着冯道,沉吟道:“可道,如你方才所言,右相的意思大概就是让我等兵分三路,一路取成州、阶州并作出南渡羌水进击文州之势,一路取兴州、过三泉,作出进击利州之势,再一路则直取兴元府,是也不是?”

    冯道点头道:“总参之军议,正是如此。”

    史建瑭与三帅对视一眼,李嗣昭开口问道:“那正阳……嗯,右相可曾安排这三路兵马如何分配?”

    冯道老老实实地道:“老师未曾示下,只说‘国宝既任副总参谋长,具体的作战规划方面,须得有所担当’。”

    李嗣昭点点头,看着史建瑭道:“那就是让国宝拿主意了,国宝你说,怎么打。”

    李嗣源与李存审也道:“既是朝廷谕旨、右相亲点,国宝,你就下令吧。”

    史建瑭略微有些尴尬,他在三帅面前属于小字辈,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军中一向都是讲资历的,论资排辈起来,他还真有点不够看。尤其是三帅都是右相的“朋友加兄弟”,他反过来指挥,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按照史建瑭自己的看法,前次凤翔之战好歹名义上是右相亲自挂帅,只是他临走前将指挥权交给自己,自己虽然也实际上指挥了三帅作战,但毕竟是代右相行使军令,与这次全然不同。这一次却是闹大发了,右相竟然直接把“关中南面行营都统”给了自己,让自己去指挥邠宁、保塞、天雄三镇节度使,这未免……

    当下郝然道:“某资历浅薄、经验不足……”

    谁料李嗣昭直接摆手打断道:“好端端地,你学那些文官作甚!我这么给你说吧:正阳是我兄弟,他做事我放心,他既然看好你,决定让你来指挥,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你也不要在乎什么资历、经验,你都能考虑到,还怕正阳考虑不到?你就安心指挥,我要是不从军令,你就直接拿刀把我的脑袋割下来给正阳送去,我李嗣昭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带把的厮杀汉!”

    李嗣源听了,也点头道:“正是这般。”他历来沉默寡言,但是有一说一,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真这么觉得。

    李存审则沉吟道:“国宝,你方才有此一说,某意,是因为你还未曾理解正阳的用意。”

    史建瑭心下微微感动,却被李存审这话弄得不解了,问道:“右相有何用意?”

    李存审却转头对冯道说道:“可道,你刚才转述的那句话,且再说一次。”

    冯道微微露出笑容,道:“老师示下:‘国宝既任副总参谋长,具体的作战规划方面,须得有所担当’。”

    “这就是了。”李存审微微笑道:“正阳这是借此事来为总参谋部树立权威。”

    莫说史建瑭,便是李嗣昭和李嗣源也未曾想到这一点上。

    李嗣昭心道:“我只道正阳是特意做此事给我三人看,以示权威,因此我才那般回答,表示绝无不服之意,原来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当下也朝李存审望去。

    李存审解释道:“国宝的正职是右羽林大将军,乃从三品,我三人为节帅,均为正二品以上,按理说这关中南面行营都统应当在我三人之中选出才是正理。但正阳不仅未曾按此选帅,反而特意让可道转述了这么一句话,其意还不明显么?”

    李嗣昭眼珠转了转:“也就是说,这个总参谋部……”

    “有作战规划和指挥之责权。”李存审肯定地道,然后问冯道:“可道,右相可还有什么交代的么?”他这次不称正阳,却称右相,说明是正经地公务询问了。

    冯道笑着点头,道:“右相说:‘参谋如果不带长,便只有规划、建言之责,并无指挥之权。而一旦成了参谋长,则有负责日常作训及指挥作战之权’。”

    李嗣昭立刻发现一个问题,问道:“参谋长配置到哪一级?”

    冯道回答道:“目前只配置到军,不过右相说了,今后还要下沉一级。”

    李嗣昭心中盘算,按照正阳目前的规划,一军为七千人左右,再下沉一级便是两千人一个参谋长,剩下一千人是牙兵,估计不会设置参谋长,但那还有个问题。于是又问:“还有一事,若参谋长指挥作战,那指挥使的指挥权怎么办?”

    冯道平静地道:“每个参谋长,会带三名或以上参谋军官,若对某一战斗指挥的决议,参谋长及参谋军官全部与指挥使意见相左,则以参谋长的意见为最终决定;若指挥使得到任意一名参谋军官支持,则以指挥使的意见为最终决定。”然后他微微一顿,补充道:“但若在这样的情况下,该军战败或出现明显的指挥失误,则总参谋部会追究失误者之责任,并责成兵部、刑部等从重严惩。”

    此言一出,三帅和史建瑭同时色变。

    他们并不奇怪总参谋部的设立,只是未曾料到参谋长的权力,竟然如此之大!

    其实在中国古代军队中,参谋一职及相应机构早以有之,只是各历史时期称谓各异而已。春秋时代及春秋以前虽战事频繁,但由于当时参战国家的国力基础、军队数量、装备水平、战略战术、冲突规模等综合作战能力与战争烈度,对比后来的战国时代相对较弱,战场上武装对抗持续时间也相对较短,故而春秋时代参战各国中,往往由该国国君或集谋士与将军功能于一身的将领,亲自指挥作战,鸣金击鼓,发号施令。因此,春秋时代算是我国参谋长一职的萌芽孕育期,但当时只是军中将帅行使兼职功能,并未出现专职的参谋机构和相应的参谋长官职务。在这一历史时期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公元前512年,被吴王任命为将军的著名军事家孙武,这位对兵法深有研究的谋士,是具有“准参谋长”特征的早期雏形代表,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不能被称之为军队专职参谋人员。

    而到了战国时代及战国以后,随着当时军事科技的不断进步,军队装备水平获得了大幅提高,参战国综合国力与后勤保障能力也得到长足发展,交战双方不仅有了锋利的铁制兵器,同时,还装备了当时非常先进的弓弩,其箭矢射程超过600步,攻城云梯和舟战钩拒等水陆攻防兵器,开始在军中普及列装。陆上作战时,具有快速反应与远程打击能力的骑兵,于野战中投入使用,实战频率逐步赶超传统步兵,并且在攻城夺塞的包围战中,开使运用地道战法等坑道战术,战争烈度与战役复杂性相对于春秋时代明显加强,有时一次交战的兵力投入,竟高达十万余人,战争相持数月甚至经年。

    正因战国时代,国与国之间政治形势与军事战略不断变化,战争规模进一步加剧扩大,使得自春秋以来的旧有指挥作战体系,难以适应新时代的新军事变革要求,故而,专门替国君和主帅运筹帷幄的专职参谋人员,便应运而生。在这一历史时期中,比较早期的古代军队参谋长,是战国中期的齐国军师孙膑,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公元前353年,齐威王“……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因此,时任军师的孙膑,可以算是中国军事史上,有史可考的最早的专职军队总参谋长。

    虽然中国古代军队作战序列中,军队参谋人员和军事参谋机构,在战国时期便以出现并开始发展,但对行使专职参谋职能的军事人员,职务称谓上却并非“参谋”,而是常以“军师”等各种特定称谓来指称该职。

    而之所以李曜设立总参谋部,给各军配备“参谋长”并不让三帅、史建瑭等人赶到新奇,是因为在我国军事史上,最早出现“参谋”称谓的历史时期,正是唐代。据《旧唐书·职官志》记载:当时各节度使属员有“……行军参谋,关豫军事机密……”,所以说“参谋”之称谓,便是从唐朝肇始。后来我国现代军队职务“总参谋长”中,“参谋”二字的历史来源也正在于此。作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麾下将领,“参谋”二字对于他们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那“参谋”焉能跟李曜设置的这“参谋长”相提并论?这参谋长的权限简直快要赶上指挥使了!

    “不止如此。”冯道似乎有意继续让他们惊讶:“参谋长与参谋军官必须对每一场战斗进行书面总结,并上交总参谋部作战处和战史处,作为分析和研究之用。总参谋部设总参谋长一名、副总参谋长两名、军需总监一名、纪律总监一名,下辖作战处、作训处、测绘处、战备处、机要处、战史处以及综合处。此次老师亲自担任了总参谋长,史将军及郭安时将军担任副总参谋长,张敬询从河中军械监掌监调任总参军需总监,原河中节度使府军议参谋张审任纪律总监。”

    李嗣昭喃喃道:“……这么一来,兵部还用来干嘛?”

    冯道笑道:“兵部现在有什么用么?今后也无非这么点用了……不过,某听老师曾有意进行一个什么‘军衔’体制,如果成真,怕是要由兵部主持此事。”

    三帅愕然,史建瑭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如今算是李曜的嫡系了,一方面知道李曜的各种改制,自己这样的嫡系肯定是能有好处的,另一方面也担心改制带来的问题。如今……只是希望右相仍如以往一般,什么事情都一早就想好了对策吧。

    实际上对于总参谋部的构架,李曜的确很是费了些心思。特别是对于刚才那个军事主官与参谋长意见相左之后以谁的意见为准,李曜更是对比后世中国的情况之后才作出决定。

    后世中国的总参谋部,作为军队总部机关最重要的一个军事指挥管理部门,在军队指挥架构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加强军队总部机关人员的专业素质化建设,大力推进指挥管理的信息化、网络化,成为李曜穿越前,军队体制改革的重中之重。当时有很多专家表示,在撤消七大军区之后,总部机关的管理负担和指挥负担都将大大增加,所以总参谋部的职能必须大力加强和细分,其运行机制也要作大范围调整。要使其充分发挥出军队大脑和中枢神经的关键作用。作为一个军迷,李曜也是曾经关注过的。

    不仅关注,他还有自己的一些看法。作为一个军事上的伪德粉,他一直认为19世纪德国陆军科学高效的总参谋部体制,对于当时历史条件下的中国军队同样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这当然不是随口一说,其实早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军队就已经开始仿效德军的总参谋部体制,建立起了自己的参谋机构。但是由于种种复杂的历史原因,这种行之有效的指挥管理体制,最后却演变成了军队的“秘书处”,“文书处”。为了保证军令政令的统一,为了维护军事首长的绝对权威,参谋部的职能被逐步弱化、边缘化。后来出现的所谓“大司令,小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的比喻,更是充分折射出了参谋在军队中的尴尬地位。那些本该成为军中精英,军中娇子的参谋军官们最后沦落成大司令的复印机、传声筒。参谋军官普遍缺乏独立分析、判断的主观能动性,只参不谋,谋而不断。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制定作战计划,不首先从实战出发,从科学出发,而是一味地去迎合首长的意志,揣摩首长的心思,作业规划严重脱离实际,纸上谈兵。

    李曜觉得这种畸形的指挥管理体制所产生的危害,在上个世纪70—80年代对越自卫反击战之前,反映的还不是很明显。原因主要在于当时军中的中高级指挥员大多经历过国内革命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等无数次战火的考验,拥有非常丰富的作战指挥经验和优秀的军政素质,再加上当时的作战手段单一,军事指挥还没有形成系统化、信息化,对军事指挥员的专业技术要求并不高等因素。所以军队首长能够比较好的进行“铁腕指挥”。参谋部的重要作用并没有得以充分的体现。换句话讲,当时的中国军队还不具备“参谋部指挥”的历史条件。

    但是到了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情况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时,中国刚刚经历十年动乱,军队战斗力遭到严重削弱,以毛先生为代表的新中国第一代军事指挥员也大多离开了指挥领导岗位,虽然指挥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首长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但毕竟几十年久疏战阵,又由于体力和精力的下降,也不可能再亲临前线,掌握战场真实情况,所以“铁腕指挥”遇到了困难。

    然而此时的参谋机构在十年动乱期间,早已变成高干子弟的休养所和晋升中转站,鱼龙混杂,素质低下,根本不可能履行正常的参谋职能,在首长无法作出正确决策时,不能适时承担起军事指挥的责任,也缺乏这种相应的激励机制。于是最终导致了中国军队在开战初期的惨重伤亡。试想一下,如果当时中国军队已经建立起职能完备的、科学高效的参谋部指挥体制,就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致少也可以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血的教训,殷鉴不远。

    一个相反的例子,则是1898年9月18日,赫尔姆特·冯·毛奇出任德国陆军总参谋长,在接任总参谋长的职务之后,毛奇对总参谋部的组织机构进行了许多具有重大意义的改革,使德军总参谋部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军队的先进指挥管理体制。为德国赢得统一战争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军事基础。自1815年以来,德国有近半个世纪没有打过大仗,从上层高级指挥员到基层普通士兵都普遍缺乏近现代战争经验(对比中国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的情况,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但德军却依靠科学高效的总参谋部运作机制,最终赢得了战争胜利。德军总参谋部对统一战争的进程起了决定性作用,这一时期也是以毛奇为代表的普鲁士/德国军官团将总参谋部推向了历史上最辉煌的阶段。[无风注:此事前文有述。]

    二次大战前期,德军发明了“闪电战”这一先进作战样式,但这种作战样式,从未在战争中实践过,效果究竟如何,能不能顺利实施,都存在巨大的风险。德军总参谋部从策划、组织、训练,到最后实施都进行了大量科学而周密地运作,终于把“闪电战”这一最初只是头脑中的一个闪念,彻底转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运用自如的战争进攻利器。二战前期的德军同样也有二十几年没有打过仗,参加过一战的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大多已告老还乡。开战初期,因为缺乏经验而造成的不必要伤亡也屡见不鲜。就连古德里安这样大名鼎鼎的“装甲兵之父”的坐车,也因为司机听到炮声后的慌乱,翻进了沟里。可见二战前期的德军并非是后人想像中的骁勇善战,不可一世。

    但是为什么这样一支军队却能取得摧腐拉朽般的辉煌胜利呢?这其中最大的奥秘,就是德军严谨高效的总参谋部体制,这种体制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所有的作战行动和计划都能向科学性,合理性靠拢,能够最大限度地将未知风险降至最低,而将效能发挥到最大。这种体制能够在局部出现问题的时候,通过有条不紊的宏观调度,而在整体上仍能保持对敌的战略优势。

    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德军的总参谋部体制对于那些长时间没有进行战争,缺乏现代作战经验的军队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一支作战经验缺乏的军队要想在未来战争中取胜,就必须用制度和科学来武装自己。李曜一直是着眼于未来的人,随着地位的攀升,他现在很有信心“中兴大唐”,问题是中兴之后的大唐该往什么方向走去。如果今后又有长时间没有战争的国情出现,一旦战争来临,会怎样?这就是总参谋部设立的意义之一。

    其实在后世的时候,也有人认为18世纪的东西,不可能适用当时的现代军队。马克思辨证唯物主义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在螺旋式地上升。纵观人类军事发展史,历史上所有军队的指挥模式其实就是在“铁腕指挥”(统帅决策型)与“参谋部指挥”(军官团决策型)这两者之间相互转换。其发展的链条是:铁腕指挥(亚利山大、汉尼拔……)——参谋指挥(总参谋部制度)——铁腕指挥(首长负责制)——参谋指挥(信息化总参谋部)。

    李曜觉得,在看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参谋部指挥”模式时,绝不能认为只是简单的重复。而应该是一种更高级阶段的发展和再生。但是这前后二者之间,最基本的实质是一样的,原理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实现的外延和形式发生了适应当时历史条件的变化而已。这就是他为什么认为18世纪的德军总参谋部体制依然值得现代历史条件下的中国所借鉴的原因。

    现代战争是信息化条件下的高科技战争,军队建设模式也正在向信息化,网络化发展。跨军种的联合作战,和诸兵种的合成作战,将是未来战争的主要作战形式。信息化战场上的各种作战信息和指挥指令,更是会以天文级数的规模,向上汇集,向下辐射。战场的深度和广度都在向陆、海、空、天、电无限延伸。在这种条件下,单靠军事首长一个人的头脑,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未来的信息化作战指挥的。所以必须要有一个职能齐全的,高效率,高专业化的参谋决策团队予以支撑。这就是未来军队指挥模式必然向“参谋部指挥”回归的历史大前提和根本条件。所以,未来的参谋部不但要参会谋,更应能决善断。以“军官团决策”,“科学决策”取代“铁腕决策”是大势所趋。参谋部的职能和地位,也应重新得到尊重和重视。

    而反过来,在唐朝实现“军官团决策”,也完全可能。唐朝连宰相制度都是“宰相联席会议”模式的,军队里弄类似模式,根本没有人在思想上不能适应。

    同样,在适用性上也没有问题:李曜带来了许多新的战术、思想,这必将改变战争模式,从而加大战争的负责程度。譬如火药武器的使用、测绘技术的进步等等,当各个“学科”发展得越发细致,光靠一个统帅决断所有大小事务,失误的可能性太高太高。霍去病之类的战争天才不是雨后春笋,那种杰出人才毕竟百年难遇,与其依靠不定时出现的天才,李曜觉得依靠汇聚精英智慧的“军官团决策”更为保险。只不过考虑到传统思维惯性,他才依旧保留了相当大一部分军事主官的决定权罢了。

    但参谋长制度的崛起,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李嗣昭叹息一声:“管他是朝廷决议还是右相决议,我等只须照办便是,也无甚可说了。国宝,你就来安排这三路兵马的配置好了,我等三人早已说过,服从军令,绝无二话。”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五)

    麟德殿中,李晔正观赏歌舞,面前放着一爵玉露酒。舞蹈曼妙,美酒盈香,可李晔却总有些神思不属,目光时不时有些飘忽,时不时又有些呆滞。

    孙偓不知何时走了上来,远远奏道:“陛下,右相上疏,坚辞秦王之册封,只肯接受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及增邑、礼仪等授赏。”

    “啊?”李晔仿佛被从梦中惊醒,一时还有些失神:“右相坚辞秦王……为什么?”

    “这……”孙偓觉得这话问得太失人君之像,但也只得硬着头皮漫天胡扯:“右相自谦,德不足而行难及,故不敢受封大国。”

    李晔这时反应过来了,脸色莫名一白,忙将歌女舞姬通通赶了出去,连内侍小黄门都不留,又将孙偓招至跟前,踌躇问:“爱卿,你说……右相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

    孙偓面露苦笑,涩声道:“以今日情形来看,当时长安的一切,怕是都瞒不过右相法眼。这是一局早已设好的圈套,圈套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设计者,实际上不过螳螂与蝉罢了,那最后的黄雀,从头到尾都只是右相一人而已。”

    李晔面色刷的一下惨白,嗫嚅道:“那……那朕欲收回神策兵权之事,右相也……也知道了?”

    孙偓此时看着皇帝的模样,那心情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毕竟为人臣子,只能忍着心中不快,闷声道:“此事已无侥幸。”

    李晔立即坐不住了,起来急得转圈:“那却如何是好?这些藩镇,最要紧的和最忌讳的,可都是兵权!你说……李存曜不肯要秦王,却接受左右十二卫大将军之职,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

    孙偓见这皇帝越发沉不住气了,心中一点信心也消失殆尽,叹息道:“陛下是担心右相欲为不忍言之逆?”

    李晔不知怎的,忽然暴躁起来,怒道:“如今这长安便似囚笼一般,连朱温都打不进来,天下再无人能来救朕了!”他大口喘息,忽的一脸悲伤,含泪道:“朕这一生,虽是位尊九五,却历经坎坷,无论世人如何看待,朕自己实已看淡生死……朕只是……只是不愿做这亡国之君、不愿做这不肖子孙啊!”

    孙偓犹豫再三,终于重重叩首:“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李晔无力地摆摆手:“说罢,说罢,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罢……如今朕这身边,也没几个人愿意说真话的孤臣了……”

    “臣遵旨。”孙偓跪在地上,叩首不起,恭敬异常,话却惊人之极:“陛下,恕臣大逆不道之言:若有一日右相……南面天下,大唐必不至亡,陛下也绝不会是亡国之君。”

    李晔面色一变:“你是说……”

    “密使从代州带回来了代州李家族谱,也就是右相族谱,现在已然查明右相的确出自天家……正是让皇帝苗裔。”

    李晔颓然坐倒,也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喃喃道:“他自己……知道么?”

    孙偓果断道:“为人子者,岂能不知其父?为人者,岂能不知祖?”

    李晔惨然一笑:“是了,他岂能不知……爱卿说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这皇位兜兜转转上百年,最终要还给宁王一系了么?”

    孙偓沉默一下,语气说不出的平静:“陛下以为,让皇帝之后,与朱温抑或朱邪克用等人,孰近孰远?”

    他这话不叫李克用而叫朱邪克用,用意明显,李晔如何听不出来?但这空头天子仍有些心有不甘,迟疑道:“让皇帝昔日让皇位于玄宗,今日李存曜……”

    孙偓打断道:“陛下,何不称右相李曜?”

    李晔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纠结这一点,无奈点头道:“李曜便李曜罢……他有没有可能如其先人一般,并不以皇位为念?”

    孙偓拱手,平静地道:“若说让皇帝不以皇位为念,让皇位于玄宗,可太宗当日也未必仅以皇位为念,却仍诛杀隐太子,陛下以为何也?”

    李晔心中刺痛,却仍反问:“何也?”

    孙偓叹道:“时也,势也。”

    李晔沉默半晌,涩声问道:“既然如此,朕眼下却该当如何是好?”

    孙偓犹豫道:“陛下不妨私下遣人对右相说,欲走一趟奉先[无风注:指唐关中奉先县、今陕西蒲城县。]。”

    “去奉先作甚?”李晔一时没领悟过来。

    孙偓面无表情地道:“自然是去祭拜让帝惠陵。”

    李晔浑身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似的:“……然后呢?”

    “然后?”孙偓叹道:“先看右相如何答复吧……若右相答应,接来下,便该是陛下‘偶查宗籍,知右相乃出天家,御命归宗’了。”

    李晔惨然笑道:“好,好,好个‘御命归宗’!这归宗之后,想来便是封大国、赐九锡,接着,就是朕自惭德薄,禅让帝位于秦王了……好,当真是好极了。”

    孙偓重重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李晔无力地摆摆手:“你说得不错,李曜既是我天家宗室,朕便是将皇位还给宁王一系,也总好过窃贼、蛮夷篡国!你去与他说吧,就按你刚才的意思说……朕也想看看,我李家今日唯一的一个天下英才,到底能不能力挽狂澜、中兴大唐。”

    “臣……遵旨。”孙偓长叹一声,领旨而去,脚步竟然显得有些莫名地踉跄。

    “嗯?”

    崇德坊的陇西郡王府中,李曜抬起头来,皱眉道:“陛下要去奉先祭陵?桥陵、泰陵、景陵还是光陵?”

    孙偓摇摇头:“陛下要去的是惠陵。”

    李曜的瞳孔猛然一缩,看着孙偓,面上却露出古怪地笑容:“惠陵?孙相公说的,可是宁王墓?”

    孙偓道:“右相慎言,先玄宗皇帝钦赐该处为‘惠陵’。”

    李曜历来慎言,但今日却偏偏毫不慎言,又道:“某只听闻当地百姓称其为‘让冢’,惠陵云云,不过一说……帝陵者,如何仅有一间墓室?即便太子,亦有双墓室。而天子者,该合三墓室,是以称陵。”

    孙偓淡淡一笑:“右相总摄枢机,若有心纠正此误,大可以请旨动工。”

    李曜盯着孙偓的眼睛,忽而一笑,轻声问:“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孙偓反视李曜,不卑不亢:“陛下既为至尊,无论何时何事,皆为李唐社稷着想。但凡于李唐社稷有所臂助者,陛下自然从善如流,右相不必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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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文:“让皇帝之后”这个伏笔伏了百多万字,该揭破了,附上一些让皇帝李宪的介绍。

    李宪,原名李成器,因避玄宗之昭成皇后讳,改名宪。睿宗长子,肃明皇后生,为玄宗李隆基之兄,封宁王。本是睿宗嫡长子的他将储位让予睿宗三子李隆基。也因此身后得到了历史上贴切而独特的谥号——“让皇帝”。据记载,唐代历史上只有5位追谥皇帝。孝敬皇帝李弘(高宗第五子);殇皇帝李重茂(中宗第四子);让皇帝李宪(睿宗长子);奉天皇帝李琮(玄宗长子);承天皇帝李倓(肃宗第三子)。而这5位追谥皇帝之中最后一个被废毁庙祠之仪的(文宗开成四年),就是让皇帝李宪。可见李宪在当世的地位之高,可以称得上是5位追谥皇帝之首。

    李宪一生中最闪耀的事迹在史籍之上却只是草草带过。《新唐书》中对此事的过程有着这样的记载:“睿宗将建东宫,以宪嫡长,又尝为太子,而楚王有大功,故久不定。宪辞曰:‘储副,天下公器,时平则先嫡,国难则先功,重社稷也。使付授非宜,海内失望,臣以死请。’因涕泣固让。”

    由上文描述中的“臣以死请”与“因涕泣固让”不难看出,李宪避让太子之位的意志坚决,绝不是被人胁迫,抑或是迫于形势所作出的无奈选择。在储位斗争异常激烈的封建时代,这是极为罕见的现象。是什么样的考量使得李宪做出这样的决定,而这样的考量又来源于怎样的现实环境呢?做出避让储位的决定,又会给李宪此后的生活带来哪些结果及影响呢?

    依照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以长不以贤”的规定,李宪将成为太子一事毋庸置疑。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的初衷就是为了避免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争斗,从而稳定统治秩序。秦汉及其以后,除清代采取秘密立储制外,大多数王朝都将嫡长子继承制作为国家最高权力继承过渡的基本形式。

    但纵观历史,嫡长子继承制在实际操作中的可行性并不大,抑或是不具备现实条件,抑或是有其它人为因素在作祟。嫡子在历代君主总数中的比例更是很小,如秦汉两朝皇帝中仅3人为嫡出,宋代仅3人,明代仅5人。

    就中国古代而言,为争夺最高统治权而弑父杀兄之风以南北朝与隋唐五代时期最盛。这主要是由于北方少数民族的继承制度是依照“森林法则”弱肉强食,能者居之。而中原人则习惯于奉行出身和血统为主导的继承方式——嫡长子继承制。在民族大融合的背景下,两种文化的冲突与交融便引发了较长一段时期中,继承制度在实际操作中的摇摆,其表现是非正常化的统治阶级内部的皇权过渡。

    自隋开国至“让皇帝”李宪所生活的年代,对皇位的争夺就没有停歇过。隋代文帝朝的太子杨勇与晋王杨广,唐代高祖时的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太宗朝的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其显著特点便是嫡长子的继承地位受到了非嫡长子的挑战,其结果也往往是太子被废,另立储君。

    “储副,天下公器,时平则先嫡,国难则先功,重社稷也。”这是李宪自己对辞让太子之位原因的官方解释。其中这“功”由来源于对兵权的掌控。依照“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的惯例,作为储君的他们不能拥有兵权。最初是出于对储君自身安全与国家安定统治的考虑。而渐渐的,对功臣将领的不信任使得兵权转移到了非嫡长子子嗣之手。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的他们就有了与合法继承的嫡长子竞争的筹码。功高震主,声名远播之时,二者的矛盾也就激化了,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些利益冲突。

    本应依照上述定论发展的储位之争,在李宪与李隆基之间却失效了。没有兵戎相见,争斗结党,而是平静异常,兄友弟恭,甚至相互谦让。也许是30年的世事变迁使李宪已经看惯了这一次次历史悲剧的重演,开始了对历史的反思。这就不能不谈及李宪超脱这种历史宿命的特殊性。

    李宪不仅是嫡长子,而且还有着两次被立为皇储的经历。“文明元年,立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及睿宗降为皇嗣,则天册授成器为皇孙。”虽然,就这点而言比起李隆基有很大优势,但这两次都是武则天定立李宪为皇储的。例如,天授元年,武则天称帝,改国号为周,“以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为皇孙。”李旦变成了“武旦”,李成器也就变成了“武成器”。作为其祖母武则天法定继承人的李宪还曾有过姓武的经历。在反武势力夺得政权的当下,这两次的储君经历自然就很少有人提及了。加之自隋唐开国至李宪所处的时代,对于非嫡长子继承皇位,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李隆基做太子所遭到的舆论阻力会很小。

    李宪那酷似父亲李旦的性格并不擅长与人结交。从李宪墓的壁画内容上也反映出墓主人情趣高雅,淡泊名利,深居简出,与琴箫为伴的性格特点。与现已发掘的李氏皇族墓葬壁画相比,李宪墓壁画中没有迎宾的热闹场面,没有马球场上的驰骋争斗,只有音乐歌舞和温文尔雅的仕女形象,这与唐书记载中李宪精通音律、为人谦和谨慎,从不与外臣交结的为人宗旨、性情特征相符。李宪“尤恭谨畏慎,未曾干议时政及与人交结,玄宗尤加信重之。”再加上对政治兴趣不大,可以说是朝中无人。韦氏失败后,其族人韦嗣立险些被株连。李宪敬重其正直的为人,“以嗣立是从母之夫,救护免之”。而这唯一曾受过李宪恩惠的韦嗣立又被贬谪。并且从李宪对韦嗣立的救助来看,李宪为人善良,也确实不精于政治,至少没有掌控当下全局的观念。

    李宪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唐隆政变,但对于李宪是否参与了拥立睿宗即位这一事件至今还无法断言。只有《资治通鉴》上有着关于李宪与李隆基一同力劝睿宗登位的记载。刘幽求对宋王成器与平王隆基说,相王应出镇天下了,“众心不可违,王虽欲高居独善,其如社稷何”!而后“成器、隆基入见相王,极言其事,相王乃许之”。加之李宪本人并非无能之辈,以及玄宗即位后对李宪的各种“严加防范”,我们可以猜测,李宪很可能参与了拥立睿宗的活动。即使是这样,李宪的功勋仍远远不及三弟李隆基。

    李隆基有着联合姑姑太平公主荡平韦氏之乱的业绩与辅助父亲李旦重登大宝的功勋,且手握重兵猛将,极富政治头脑。李隆基有着较高的政治素养,更有亲自掌管的军队作为政治凭借。就连荣宠不衰的太平公主都“惮其英武”。与他相比,兄长李宪在政治上表现平平,几乎无所作为,一贯秉承了大唐“始祖”老子道家的无为思想。总体来讲,其实力自然不及李隆基。

    对李隆基而言,结交亲信,笼络大臣是他的专长。之所以能够登上太子之位,也离不开在一旁敲边鼓的大臣们。讨论立储议题时,“大臣亦言楚王有定社稷功,且圣庶抗嫡,不宜更议”。作为坚定的李隆基支持者的刘幽求向睿宗力挺李隆基登位。“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求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上面提及的刘幽求只是其中一个。钟绍京,崔日用,刘幽求这些都是李隆基平定韦氏之乱重要的依靠力量,他们自然是以李隆基马首是瞻。例如韦安石,姚崇一类人,则是因为不攀附太平公主而后逐渐加入李隆基阵营的。

    虽说当时“宰相七人,五出公主门”,但刚刚联手挫败韦后不到十日的太平公主与李隆基尚未产生实质矛盾。由于睿宗意愿不明朗,太平公主一方也秉承同样是侄子,二者皆可的态度保持中立。朝中的萧至忠,崔湜,窦怀贞,岑羲,薛稷等要员均为太平公主一党此时都没有表态。

    可见朝中形势也对李宪成为太子不利。而且,唐太宗在处理太子承乾与魏王泰争储之事时曾采用弃而立新的方式,提出“自今太子不道,藩王窥伺着,两弃之”。并以此作为祖制来沿袭。如果储位斗争在李宪与李隆基之间重演,只会落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在皇权至上的时代,皇帝有着主宰世事的大权,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同样是面临平凡的嫡长子与能力出众的次子之间的抉择。明成祖朱棣却舍去功勋卓著的次子朱高煦,立嫡长子朱高炽为太子。虽然睿宗李旦十分认可李隆基唐隆政变中的出色表现,“宗社祸难,由汝安定,神抵万姓,赖汝之力也”。但从未吐露过自己对立储一事的态度。睿宗完全可以自己来拿捏这个事情,而他却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在审视整个事件,将决定权交予两个当事人及朝中大臣,其中不乏“公议”的味道。

    知子莫若父,睿宗对此事也有着他自己的考量。对于二者的性情与能力,李旦想必十分清楚。作为父亲,他心中应该会更加倾向于李宪。这父子二人的性情实在是惊人的相似。作为皇帝,选择权利继承者却不可意气用事,李隆基自然是不二人选。正是睿宗对二人的了解,将整个事件极力促成完美。首先,李隆基登位毋庸置疑,此时睿宗抛出“公议”的意图不免有敲打李隆基之嫌。其次,也要以此提醒他要善待兄弟,不要过于锋芒外露。加之,李宪的谦让,李隆基的野心他都看在眼里。为了避免李隆基登位后兄弟间的争斗,睿宗可以借避让储位一事向李隆基讨了一个人情。也正因为如此,登上皇位的李隆基感激兄长的避让,从而使此事成为玄宗即位后,调节兄弟间误会和摩擦的缓冲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睿宗一生活在激烈权力争斗的夹缝中,此时也是这样。登位后的睿宗夹在儿子李隆基与妹妹太平公主之间,他需要凭借自己的皇帝的权威来平衡这两股政治力量,来求得生存。纵观睿宗一朝就不难发现,睿宗在太子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斗争之中时常扮演着居中调和的角色。例如,在太平公主势力咄咄逼人之时,睿宗便搬出“传位太子”的话题。使得占领优势的太平公主无法招架。睿宗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尝与太平议否”,“与三郎议否”。这就不难看出睿宗的整体策略。历尽风雨,睿宗的亲身经历告诫着他,皇权应掌握在强者手中。如果皇帝势弱,周围就会引来众多觊觎者,不论是兄弟亲属,还是妻妾外戚,抑或是权贵宠臣,最终将会成为众矢之的。唐代高宗,中宗,睿宗三朝之所以内争不断,皆源于此。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七日,就是在唐隆政变半个月后,李隆基被确立为太子。就在同年七月,睿宗昭告天下,改元景云。从时间上也不难看出,从政变开始肃清韦后势力到睿宗复位,再至储位问题讨论直到确立太子,这一系列事件仅仅用了十五天。立储议题的讨论会也就变成了唐隆政变的善后表彰会。在政变的大背景之下,李宪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本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却没有想到,太平公主由于与李隆基矛盾升级。景云元年十月,就是立太子三个月后,也是姚崇宋璟奏罢斜封官两个月后,太平公主开始在朝中散布“太子非长,不当立”的言论。不仅如此,太平公主还找到李宪,提出了“待崔湜萧志忠到,当辅政,废太子,以尔代之”的建议。一时间,储位风波又将李宪推到了风口浪尖。为平息风波,李宪果断行事,“驰告皇太子”。而后与太子李隆基一同将姑姑太平公主在朝中散布言论一事上奏父亲睿宗,并再次推辞谦让,重申自己不愿做储君的立场。可见李宪不仅在立储时主动避让,并且还果断支持李隆基做太子,坚决拒绝了太平公主的拉拢。这是李宪明智的选择。很明显,太平公主只是将李宪当做打压李隆基,壮大自己势力的工具罢了。拥立嫡长子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旦李宪被立为太子,他也只是一个受太平公主摆布的傀儡。由于流言的影响之大,不得不使睿宗亲自下制,“戒谕中外,以息浮议”。至此,来势汹汹的储位风波才得以平息。

    虽然强风过境,却余波未平。太平公主仍不放弃她“欲更择暗弱者立之以久其权”的想法,希望以李隆基的失误来打压他,并借机扶持李宪登上储位。于是在太子东宫布下眼线,监视李隆基的一举一动。“太平公主用事,尤忌东宫。宫中左右持两端,而潜附太平者,必阴伺察,事虽纤芥,皆闻于上,太子心不自安。”更重要的是在朝局上下功夫,“太平公主与益州长史窦怀贞等结为朋党,欲以危太子”。从而造成了“在外只闻有太平公主,不闻有太子”的现象。

    为扭转当下两虎相争的局面,姚崇宋璟提出了如下建议。“宋王陛下之元子,豳王高宗之长孙,太平公主交构其间,将使东宫不安。请出宋王及豳王皆为刺史,罢岐、薛二王左、右羽林,使为左、右率以事太子。太平公主请与武攸暨皆于东都安置。”睿宗则欲维持二者对峙的平衡,并以政治手段使李宪脱离储位争斗的漩涡。便提出“朕更无兄弟,惟太平一妹,岂可远置东都!诸王惟卿所处。”将太平公主移至京城旁边的蒲州。太平公主必然对此提出强烈抗议,“乘辇邀宰相于光范门内,讽以易置东宫”。此时李隆基也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让步,主动向睿宗上奏姚崇、宋璟有“离间骨肉”之嫌,请求加以严惩。不久后,姚宋二人均被外贬为刺史调离京城,李宪与李守礼的刺史任命则被取消。在太平公主的声威之下,睿宗李旦与太子李隆基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李宪失去了远离京城,置身事外的机会。两个月后,由于睿宗突然意图传位太子,李隆基不知其用意,连忙请辞储位,太平公主则借机回到京城。直到先天二年(713年)太平公主兵败被赐死,姑侄二人的斗争就一直延续着,此时的李宪也只能身处其中,力求自保。

    李宪的幼年与少年时代正是其祖母武则天统治时期。长寿二年,其母(肃明皇后)与李隆基之母(昭成皇后)均因被户婢团儿诬告涉嫌巫蛊而被武则天于宫中秘密处死,尸骨无踪。不论真相如何,此事件定源于诸武势力对已降为皇嗣的李旦的打压。自武则天称帝后,“传子亦或传侄”的斗争就没有停息。被立为皇嗣的李旦便成了武承嗣、武三思之徒的众矢之的。对权利的争夺,使得两位妃子无辜丧命,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

    这样的打击对此时14岁的李宪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同时也对他今后的人生影响很大。父亲李旦为求得生存,减少诸武势力对自己的防备,只得故作平静,生活一如往常。并且也告诉孩子们要抑制悲伤的流露。这让李宪了解到在斗争激烈的宫廷中生存实属不易。人在不同的年龄段,不同能力的发展是有差异的。

    较为年长的李宪,对于母亲的死亡可能观察的会更为理性。心理学家瑟斯顿的研究表明,14岁孩子的知觉速度已超过成人的90%,推理能力已达到成人的80%。而对于同时遭受这样打击的8岁的李隆基而言,他还没有形成对复杂事件的分析能力,直观的感觉会相对感性。毕竟8岁孩子的知觉速度是成人的一半,而推理能力仅为成人的30%。心中的痛苦情绪受到压抑无法宣泄,便会植根于其潜意识之中。

    弗洛伊德曾在他的精神分析学说中提出,儿时重大而深刻的经历会对其后的人生产生巨大影响。同时,现代心理学理论中也提及深层心理(即潜意识)表现的四大来源之一便是“与感情有关的痛苦回忆”。也许正是母亲的死亡使得李宪潜意识中存在对宫廷斗争的恐惧和对平淡生活的渴求。在宫廷斗争中强烈的生存欲望,是他辞让储位的主观因素之一。

    有着相同经历的李宪与李隆基也有着相同的诉求。失去母亲所带来的母爱的缺失导致他们转而追求兄弟间的关怀,在其他家庭成员的身上寻求感情来弥补。在心理学上,这种补偿心理是通过加强自己的其他方面来弥补或掩盖其生理或心理上的缺陷。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可以帮助人们减轻内心的痛苦。所以,李宪与李隆基的兄弟关系一直很好。

    李宪去世后,李隆基曾回忆与李宪一同度过的少年时代,“远自童幼,洎乎长成,出则同游,学则同业,事均形影,无不相随”。就是到李隆基即位后,兄弟关系依旧如故,“玄宗既笃于昆季,虽有谗言交构其间,而友爱如初”。玄宗常常“幸宁王第,叙家人礼”,还对李宪不拘泥于君臣之礼,以“宁哥”相称。宁王李宪也曾为玄宗亲自撰写一部起居注。玄宗对此十分感激,“宝惜此书,令别起阁贮之”。但很可惜,此书毁于安史之乱,没有能留存下来。如此坚实的兄弟情义在权力斗争面前是经得起考验的,李宪将储位让出,也与长期经营的兄弟之情不无联系。

    幼年母亲的缺失,使得父亲的角色在家庭生活中显得更加重要。不论是先天遗传也好,还是后天熏陶也罢,李宪与其父睿宗的性格十分相似。

    唐睿宗李旦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性格独特的皇帝。他的父亲,母亲,兄长,侄子,儿子都做过皇帝。甚至连嫂子,侄女,妹妹都有称帝的野心。可以说他生在一个充满欲望的家族中。睿宗“自则天初临朝及革命之际,王室屡有变故,帝(睿宗)每恭俭退让,竟免于祸”。为了保全自己他一生曾三度让位。一让母后,二让兄长,三让儿子。在纷繁的宫廷斗争中他的应对策略就是谦让与沉默。

    李宪很好的继承了父亲睿宗“让”的个性。中宗即位后,封李宪为蔡王,迁宗正员外卿,加赐实封四百户,通旧为七百户,荣宠之至。但李宪却“固辞不敢当大国,依旧为寿春郡王”。

    李宪从父亲李旦的一生中学得了“让”字。推功尚善曰“让”,德性宽柔曰“让”。玄宗在李宪去世后追其谥号为“让皇帝”李宪长子汝阳郡王李璡“又上表恳辞,盛陈先意,谦退不敢当帝号”。玄宗称赞李璡有李宪的遗风。在李宪的身上,谦让似乎已经深化为了一种传承,就连他的儿子李璡也因此受到玄宗的褒奖。谦让的本性使李宪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让皇帝”。

    李宪有着浓厚的艺术气质,在绘画,音乐方面颇有造诣。史书记载宁王李宪善画马,曾在长安兴庆宫花萼相辉楼画有《六马滚麈图》,玄宗最喜其中的“玉面花驄”,说是“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髭,信伟如也。”李宪少年时期即才气过人,成年后精通音乐,尤其对西域龟兹乐章具有独到的见解。

    众所周知唐玄宗对中国古代音乐的发展贡献巨大,尤其是宫廷乐舞的发展和梨园的创立。而这背后也离不开兄长李宪的鼎力支持。开元二年,玄宗隆基决定“置内教仿于蓬莱宫侧,居新声、散乐、倡优之伎”,并明确“命宁王主藩邸乐,以允太常”。

    因埋葬李宪夫妇的惠陵遭盗掘,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于2000年3月对其进行抢救性发掘。李宪墓的发掘为研究唐代的社会历史提供了丰富的实物资料。李宪墓的文物很丰富,涉及的问题也很多,例如墓内发现的胡人、突厥人及西亚欧洲人形象;既有吐蕃的服饰,也有胡舞胡乐,更有西来的良马。在墓室东壁绘有《观赏乐舞图》,这幅壁画的上部为如意云朵,下部分为三组,南部为坐于方毡上的六人乐队,分为前后两排,有打铜钹者、吹笛者、打鼓者、吹笙者、拨琴者、弹琵琶者等。其中有男有女,有中原人也有胡人。墓室内的壁画十分有特点:乐舞图被绘制于墓室东壁最注目处,且其他三面壁画中人物较少,以云纹为主。主要表现了封建贵族的奢华生活与乐舞场面。也体现了墓主人李宪生前精通音律歌舞及其对音乐的喜爱。

    在文化艺术领域多有建树的帝王在中国历史上很少享有美名。沉迷乐舞的陈叔宝,精通诗词的李后主,擅长书画的宋徽宗在政治方面都是一塌糊涂。文化艺术给人带来的是感性思维,与政治上的理性思维不同。对文化艺术极其喜爱的他们对于政治的热情不高,即使心怀天下,也只是空有热情,缺少更为理性的东西,这样的性格也不适宜做皇帝。

    在考古发掘中,李宪墓壁画内容里融入诸多道家思想,如:导引亡灵的飞人图案,震慑鬼魅的青龙、白虎形象,及标志方位的朱雀玄武图都是我国传统道教在丧葬习俗上的体现。李唐开国,远追道家的老子为祖先。虽然母亲武则天崇佛,但唐睿宗李旦对道家思想却是情有独钟。他本性尚道,为人处事也讲求无为。其在位期间兴修道观,两个女儿金仙公主与玉真公主也出家度为女道士。玄宗即位后也秉承崇道抑佛的政策。由此推断,李宪对道家思想应该也是极为推崇的。同其父李旦一样奉行道家无为的李宪,估计对政治的兴趣也不大。太子的位子也许对于他来说无关痛痒。

    玄宗即位后,也曾将李宪让位的事迹大书特书。他在李宪去世后感慨道:“天下,兄之天下也;兄固让于我,为唐太伯,常名不足以处之。”也许他从没想到过大哥李宪可以自觉将储位让出。李宪对玄宗可谓是倾力相助,最终也是结局完满。

    李宪在玄宗即位后时常借机告诫玄宗不要好杀轻生。看到玄宗沉溺于音声,李宪也为此担心。提醒玄宗,“曲虽佳,然宫离而不属,商乱而暴,君卑逼下,臣僭犯上。发于忽微,形于音声,播之咏歌,见于人事,臣恐一日有播迁之祸。”玄宗听后默然不语。等到安史之乱爆发后,世人开始回味深思李宪曾说过的话。

    李宪虽让位,但作为兄长也时常敲打玄宗,委婉的提出建议,玄宗也可以虚心听取。这样和睦的兄弟关系历史上很难再找出第二。也可以看出李宪避让储位不是他的无能,而是出于他审时度势的智慧。

    玄宗李隆基也同样了解大哥李宪并不是一个无才无能之辈。只是李宪不愿做皇帝罢了,当然,也没有机缘。但再坚实的兄弟关系在权力斗争面前也会显得苍白无力。你无称帝之心,并不代表你周围的人没有拥立之意。玄宗的四位兄弟再加上章怀太子李贤的儿子李守礼五位正统的皇室贵族,正是玄宗的防备对象。为做到防患于未然,玄宗李隆基未雨绸缪,即位后不久便实施了一整套削弱诸王势力的方案。大致可以分为宅邸监控、调任地方和情感关怀这三个方面。

    唐隆政变之前,玄宗兄弟五人一同居住在长安的兴庆坊中,也称其为“五王宅”。“及先天之后,兴庆是龙潜旧邸,因以为宫。”而玄宗为表示其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便让兄弟们都住在了兴庆宫的周围。“宪于胜业东南角赐宅,申王挥,岐王范于安兴坊东南赐宅,薛王业于胜业西北角赐宅,邸第相望,环于宫侧。”同时,“玄宗于兴庆宫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玄宗还时常登楼,“闻诸王音乐之声”。这个花萼相辉之楼无疑就是一座瞭望塔,登高远眺,兴庆宫周围的诸王府邸尽收眼底。如有异动,便可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若查看当时长安城的市坊地图则不难发现,建花萼相辉之楼的目的直指宁王李宪。李宪所居住的盛业坊紧邻兴庆宫并位于其的正西方向。李宪的王宅在盛业坊的东南角,而花萼相辉之楼则在兴庆宫的西南角的西侧。其位置与李宪宅在同一横线上,之间只隔有一条路与两道围墙。登高观览,李宪府邸内的状况就如同“现场直播”。看似生活潇洒无拘无束的李宪,其实完全生活在玄宗李隆基的眼皮底下。

    事实上,花萼相辉之楼也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唐人笔记《酉阳杂俎》一书中曾记载:玄宗登上花萼相辉之楼“伺察诸王”,看到“宁王常夏中挥汗鞔鼓”。此时的玄宗不免有些许担心,何物如此重要,便派人前去查探。来人回报说李宪“所读书乃龟兹乐谱也”。玄宗听后很开心,说:“天子兄弟,当极醉乐耳”。对宅邸的监控还反映在诸王与朝中大臣的交往上。他曾发布“禁约诸王,不使与群臣交结”的命令。薛王李业就因与大臣张说交往过密而遭到玄宗的怀疑。但由于李宪不善交际,所以也没有什么把柄可抓。总体上来讲,诸王对玄宗的心思也是颇为了解,事事时时恪守本分,避免祸事上身。

    玄宗即位初期,开元二年至八年间外放诸王到地方去任州刺史,但规定诸王不得干预地方事务,州务由地方官员主持。这样一来,调任地方的诸王既远离中央又无法在地方上培植割据势力。同时,为巩固兄弟情谊,“敕宋王以下每季二人入朝,周而复始”。

    身处京城之中,诸王的生活在玄宗的关怀之下也非常充实。除了入宫宴饮以外,诸王还要“每日于侧门朝见,归宅之后,即奏乐纵饮,击球斗鸡,或近郊从禽,或别墅追赏,不绝于岁月矣。”玄宗与几个兄弟都喜好音乐,歌舞宴饮则成为了他们的日常必需。法国政治学家贾克·阿达利认为,音乐在本质上属于政治,与政治权力系统紧密相扣。音乐是政治阶层的一个反射。音乐可以让大众遗忘,让大众相信,让大众沉寂。在这三种情形中,音乐都是维系权力的工具。玄宗正是运用音乐这种政治工具来使诸王沉醉其中,乐不思蜀。礼尚往来必定是最常用的交流感情的方式,对于皇帝来说,那就叫赏赐。玄宗“居常无日不赐酒酪及异馔等,尚食总监及四方有所进献,食之稍甘,即皆分以赐之。宪尝奏请年终录付史馆,每年至数百纸。”赏赐只是额外收入,诸王的实质收入还是食封。“唐法,亲王食封八百户,有至一千户;公主三百户,长公主加三百户,有至六百户。”玄宗即位后,“朝恩睦亲,以宁府最长,封至五千五百户;岐、薛爱弟著勋,五千户;申府以外家微,至四千户;邠府以外枝,至一千八百户。”自李唐开国至李宪所处的时代,只有其父李旦在中宗时期为相王时食封七千户,食封数量多于李宪。物质享受在帝王之家向来算不了什么,精神支持才是难能可贵。“宪寝疾,上令中使送医药及珍膳,相望于路。”人在生病时,不仅抵抗力差,而且精神也十分脆弱。一旦受到他人的关怀,非常容易感动。史书上曾有玄宗为薛王李业亲自煎药,甚至不小心将自己的胡子烧着了。虽然关于李宪生病情况的史料中没有玄宗亲自煎药的记载,但李宪作为玄宗兄长,长兄如父,也必然会有相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李宪身上。

    宁王李宪的后半生,就在玄宗李隆基如此这般的“关照”之下平静度过了。

    在李宪墓中出土的汉白玉残简从质地、字迹特征、规格尺寸,并与《唐大诏令集》所载让帝、恭后哀、谥册原文比较可区别为四副,其中之一为让皇帝哀册。当中有这样的句子:“盖景龙岁先帝即位,王嫡长,将立为皇太子,让大功与我皇,洎薨落让存,又追崇之义。……昔真人述作,表高洁于让王,太伯闻乎有周,皇昆昭于圣唐。”字字都透出李隆基对大哥李宪的感激与敬重之情。

    清朝诗人何亮基曾有《游惠陵》一诗,其中曾写道:“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作让皇。”纵观中外古今历史,能有几人可以做到让位于贤!李宪所处的时代与他的自身经历让他了解到宫廷斗争的血腥和残酷。早已洞悉天机,看透尘世纷扰的李宪避让储位。人们常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便是这个道理。

    李宪避让储位,虽然在史书上的记载只是寥寥数字。但其中所涉及到的权利利益纠葛却十分繁杂。李宪对储位的避让是贯穿睿宗一朝的最显著问题——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权力分配问题的一具体化表现。储位问题也是双方长期以来的斗争焦点。李宪的避让决定,在一定程度上不仅稳定了当时的政局,同时也大大减少了李隆基掌权过程中的阻力。使得李唐王朝的皇权在经历30年风雨飘摇之后,能够完全牢固地掌握在李姓皇帝手中。至此,贞观之治之后的一大治世,开元盛世才得以出现。也正是由于李宪的避让,以及玄宗即位后对兄弟关系的处理,成为了历代统治者的传诵经典与效仿对象,也是他们留给世人的一段佳话。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六)

    代州,李家大宅。

    李衎面色铁青地看着堂中跪地不起的李暄,半晌才恨声道:“难道你忘了,当初你兄弟二人是如何想方设法将曜儿排挤出门的?如今军械监强势之极,家中早已失了节帅王府的应度,此番你在北地又损失了这许多货物……嘿,周转不灵之后,倒能拉下脸去找曜儿求饶了?”

    他越说越怒,霍然站起,喝道:“当初曜儿已和我割发断恩,如今他做他的右相,我做我的闲人,我与他两不相干,穷死饿死,我自担当!你要去摇尾乞怜,自管去了,别想拉上我一道,我李衎若是个服软认怂之辈,当初岂会来这代州打拼!滚!”

    李暄却深知自己与李曜怨恨已深,没有老父居中,根本不敢奢望五郎谅解,更遑论得到他的支持。当下只得全然不顾脸面,磕头道:“耶耶息怒,家中如此,亦非我愿,委实是因契丹蛮横,北地过于凶险所致。倘若此番得不到外力扶持,单凭自家实力,只怕当真只有破落一途了……当日我与三郎的确对五郎苛刻了一些,可早已知错,只是知道五郎这些年委实太忙,才未曾亲自去负荆请罪……五郎历来宽仁,只要耶耶稍露口风,儿与三郎再诚心道歉,他必然不计前嫌,与我等重归于好。只要五郎稍稍抬手,甚至只需一句话,家中这一切麻烦就都不会再有了!耶耶,三思啊耶耶!”

    李衎冷笑一声,转头就走,只远远撂下一句话:“要去自去,莫来烦我!”

    李暄露出一丝恼怒,夹杂着无奈,起身回了自己院子,李晡匆匆迎上,问道:“大兄,事情如何,耶耶可愿出面?”

    李暄脸色铁青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真是老糊涂了!”李晡怨怒道:“再不低头,咱家就要喝风拉烟去了!要是他知情识趣一些,写封信给老五,就算河东不用咱家的铁器,关中河中那么大的地方,还少得了生意?北地之行损失再大也补回来了!要是老五大方些,朝廷国库里抠一手下来,咱们也能用几辈子了!晦气,真是晦气!不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待怎的?”李暄骂道:“上次若非你受黑朱三蛊惑,跑去怂恿老五背叛晋王,晋王怎么会去了咱家的军械应度之权?要是有那笔大生意在,北地损失……”

    “哟?”李晡闻言火了:“我没说你的不是,你倒来怪起我了?以老五的本事,跟李克用还是朱温,有多少区别?偏我去建议一下就是罪过了?那你这次在北地失了这么大一笔货,却要怎么算这笔账?”

    “你……混账东西!”李暄大怒,指着李晡骂道:“北地忽然乱成那样,兵戈四起,狼烟处处,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提前知晓!你整日就知道在些勾栏瓦肆鬼混,也有脸来指责我?你给我滚!越远越好!”

    李晡冷笑一声,转头就走,竟然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却说李衎回到书房,人还未进门,已然开声笑道:“劳冯舍人久等。”

    一名姿容雅致、身着布衣白袍的年轻人起身拱手一礼,口中道:“道之师乃师翁第五子,道实晚辈,岂敢当师翁此说。”

    李衎笑了笑,招呼冯道坐下,张张嘴,犹豫了一下,道:“曜儿……五郎遣你前来,所为何事?他该知道,节帅王府那边对我这代州李家,一直都是‘格外关注’的。”

    冯道微微一笑,道:“老师此番命我北上,一则是走一趟契丹,二则是来与师翁通个气。”

    “通气?”李衎微微蹙眉:“何事?”

    冯道指了指天,道:“今上或将遣人来面见师翁,许以圣谕,令师翁认祖归宗,重回陇西李氏祠堂之下,而且……”

    李衎的脸色顿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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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道此次出使契丹,自然绝非游玩,乃是真正的身负使命。

    由于大唐过去的威慑多少还有些残存,游牧民族求得中原皇帝的‘封册’来取得对部族的统领合法性在北地十分寻常,所以历史上那位契丹英雄、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也曾数次派使人前往中原,希望得到唐廷的册封,保住自己地位。只是令阿保机始料未及的是,那个时空中的唐昭宗李晔当时自身难保,在天祐元年被朱温杀害。新皇帝更是个朱温掌控下的小玩偶而已,阿保机愿望落空。

    不过凡事有两面,李唐朝廷的册封虽没了指望,实际掌握朝政的朱温却派人主动泛海绕道,带了书信、衣带、珍玩等物与契丹人修好结盟。当时的情况是李克用要拉拢契丹人,朱温也明白崛起于塞北的契丹部族是不能忽视的一股新兴力量,所以才不远千里,遣使前来主动示好。朱温也希望得到塞北契丹部族的拥护与支持。

    耶律阿保机人虽在塞北,却也知朱温与李克用乃是宿仇。那会儿他才刚刚与李克用结为异性兄弟,誓约言犹在耳,如何做这种背盟之事?虽然朱温在唐廷中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毕竟是人臣,与之结盟名不正、言不顺,双方结盟之事只有不了了之。

    而在这个时空当中,李曜发现自己的蝴蝶效应似乎日益严重,尤其是很多事情都开始提前发生,比如阿保机的崛起,似乎也比原先的历史上早了几年。这就让他觉得对于契丹的一些安排要提前进行了,要不然万一其他一些事情也都跟着提前,谁知道会不会量变引起质变?

    唯一让他略微放心的是,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对契丹有所警惕,后来具备一定条件之后,对契丹乃至渤海国方面都进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排,以保证今后自己能够有效掌握局面。当然,这些安排都有一定的前提,那就是尽量不引人注目。

    此次冯道来北地十分匆忙,刚从南线史建瑭大军处回到长安,第二天便受命北上,一路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及早到达契丹领地。为何这么着急?因为“幽州局”方面已经确定了一个消息:有朱温的使者到访契丹,好在看起来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

    冯道在北上的路到又再次收到后续信息:朱温的使者意图联络耶律阿保机,并与之联盟,既监视幽州镇对汴梁的“忠诚”,又合力对付河东李克用。好在李曜回复此前李克用的消息之后,李克用随即遣使向阿保机转达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愿意在合适的时机对阿保机进行册封。

    阿保机听了这句话稍微有些错愕,什么叫“合适的时机”?但他随即想到,难道中原朝廷是指自己还不是可汗?

    不过不论怎么说,既然大唐朝廷愿意册封,那朱温方面就没有多少合作的必要了,他这人说做就做,当即打发朱温派来的使者走人。随后,阿保机率部众继续扩张与征服事业,分兵征讨奚、霫、女真等未附的部族。

    冯道北上契丹其实颇不方便,因为幽州掌握在刘守光手中,冯道必须走代州过雁门关,从云州往东北绕行。然而,他还未曾赶到契丹,契丹部落中便发生了一件大事——痕德堇可汗归天了。

    此时,在阿保机多年辛苦征伐、努力经营下,契丹部族的军国重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他耶律阿保机之手,然而汗国名义上的首领却仍是痕德堇。根据部族传统,汗位的继承者仍将在遥辇氏中产生。只是随着耶律阿保机军事实力的增长,契丹民族已经介入中原政权的争斗,成为其中举足轻重的一股新兴势力,在契丹各部族中阿保机也成了当仁不让的核心人物。遥辇氏在阿保机面前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环,其他部族酋长也无法漠视他的存在。在众酋长仍然犹豫不绝之际,曷鲁率先劝进!

    [无风注:史载痕德堇有遗命立阿保机为可汗,不过在此时,契丹似乎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况且《辽史》中的记载又是根据耶律俨等人的史料所撰,因此史家此处之言,当有“为尊者讳”的曲笔。历史虽然已过去了千年,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但事情想来不会如史籍所载那样轻描淡写。耶律曷鲁之所以成为人大佐命、定册第一功臣,被喻为“心”,所谓定册与佐命也是指此次拥立阿保机出任可汗之位。]

    对于契丹历史上有着重要意义的此事,阿保机假意推辞道:“先祖雅里曾经因不当立而让贤与遥辇氏,现在我如果去做可汗,岂非是陷先人于不义?”

    耶律曷鲁当即“驳斥”这种错误观点,诚恳万分地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从前,我们先祖不做可汗是因为既无遗命,也无符瑞之事,所以让贤与遥辇氏。如今兄长积有人望,出任汗位乃是名至实归。兄长继汗位,必光大我部族,汉人曾有一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还请兄长切勿推辞!”

    其他部族酋长见阿保机出任可汗之事已经是众望所归,于是也醒悟过来,纷纷劝进,一同推举他为可汗。这时候的阿保机,早已经不再是当年吴下阿蒙。不但身边有曷鲁等大将为他冲锋陷阵,更有数名燕地汉人充任他的智囊。其中有韩知古、韩颍(韩延徽)、康枚(康默记)等士人,做他的幕僚,追随左右以备咨询,这时候也都一齐劝他。

    阿保机本身便是天纵英才,有这些文士襄助,更是如虎添翼,平日里无事,这些汉人就为他纵论古今为政之得失、历代兴亡之事,对“共劝他不受代”之因心知肚明。于是阿保机“三让,从之”!

    对阿保机继汗位之事,究竟是痕德堇生前主动让贤,抑或是临终遗命,其实都无关紧要,因为不论如何,都无碍于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可汗的事实。

    实际上阿保机得以取代痕德堇成为契丹部族的可汗,是耶律氏家族经过数世努力、历时一百余年的卧薪尝胆,重新取回了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深受汉人文明影响的阿保机,早在内心深处想要化家为国,借助各方力量,挑战遥辇氏在部族中的传统首领地位,取而代之了。

    他这些年的争战,与积极介入中原各地方政权的博弈,就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现在以退为进的假意推辞,也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在契丹各部的威信能否达到慑服所有。正是为最终取代痕德堇在做最后的努力!痕德堇仿佛便是契丹的李晔,差别不过一个空头可汗和一个空头皇帝罢了,即便真是主动让贤,也不过如汉人朝廷的禅让一般,何足道哉!

    汉民族的大一统与家天下思想,与阿保机的心思不谋而合,汉人的智慧、文明,也在阿保机化家为国的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一名明教韩知古的汉人,作为阿保机智囊团体中的一分子,对此居功甚伟。

    韩知古此人,乃是幽州蓟人,[无风注:如果史料真实无误,应该与后来赵宋开国功臣赵普乃是同乡,都是现在北京西南广安门附近地方人,而‘韩、刘、赵、马’都是燕地汉人中的望族。与赵普的家庭出身类似,韩知古的父亲曾做过蓟州司马的六品小官。而赵普父亲曾任相州司马一职。]中世纪的燕地多产奇士,其中原因耐人寻味。州司马一职虽品秩不高,不过是中层地位的官僚家庭,但却是文职。

    也就是说,韩知古是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很显然,这样的家庭背景足以使韩知古在童年就获得良好的蒙学教育机会,随着契丹部族的入塞侵扰,韩知古的蒙学被迫中断。六岁的时候,被淳钦皇后的兄长欲稳掳掠,带回了塞北。当时的述律平,也就是后来的耶律阿保机妻子见他聪明机灵,所以收在身边,最后成了淳钦皇后述律平的陪嫁媵(随嫁之人)臣。

    虽然韩知古幼年被掳掠苦寒之地的塞北,又是做为陪嫁的奴仆下人出现在阿保机的身边的,但却因祸得福,得以接近契丹权力中心。最初,韩知古的才华并未引起阿保机的注意。好比后世一位著名人士所言:怀才与怀胎一样,需要时间才能显现。自视甚高的韩知古不堪忍受骈死于槽枥之间,于是在怏怏不得志的时候,就选择了远遁。

    逃跑历经千辛万苦方如愿,但是回到家乡时候,却让他大失所望:刘仁恭父子在幽州的倒行逆施,呆在家乡还不如回草原做奴隶衣食无忧的稳妥。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席不暇暖,韩知古就又考虑赶紧离开的事情了。走得慢了,就有被脸上刺字成为普通军士替刘氏父子卖命的可能,如何死,死在哪里也是不可知的事情。此时中原,战乱频仍——朱温进击沧州的大军刚刚离开,明显是生死未卜之地,无奈之下,韩知古只有原路返回。

    【无风注:关于这一条,《辽史》中的许多记载,与《资治通鉴》等史料记载前后矛盾,经不得推敲。而且辽史因为历史的原因,不可能如宋史那样资料多种,可以相互考证。只能用心阅读,详加比较、考证了。《资治通鉴》中的记载,应该更接近于历史真实,因为内容乃是取自当时汉人赵志忠《虏廷杂记》中的记载。

    在《辽史》中的记载,韩知古才干被阿保机发现,却成了:其子匡嗣得亲近太祖,因间言。太祖召见与语,贤之,命参谋议。根据考证,韩匡嗣是韩知古第三子,出生于辽神册元年、即公元917年,‘匡嗣以善医,直长乐宫,皇后视之犹子。’韩匡嗣直长乐宫应该是成年之时,而皇后视之犹子,说明韩知古因为媵臣的身份隶宫籍,他的儿子韩匡嗣才得以养在皇后身边。或者是年幼的韩匡嗣思父心切,在阿保机面前哭诉。韩知古这才引起阿保机的注意。立刻遥授彰武军节度使,逐步受到重用,最后在天显年(公元926—937年)间卒。

    韩知古的生卒年史料中未有明确记载,但辽史中称他为佐命功臣之一,这句话太值得思考了。且不谈佐命功臣的功绩为何事,只是从《辽史》的记载中就有相互牴牾之处。譬如《辽史·百官志》中记载‘太祖初有汉儿司,韩知古总知汉儿司事’;另《辽史·太祖纪上》中记载七年十月(公元913年)‘诏群臣分决滞讼,以韩知古录其事,只里姑掌捕亡。’这两处记载均在韩匡嗣出生之前,韩知古既已经跻身于契丹的政治权力核心,当然没有必要再选择逃亡了,更不会有因为儿子的原因,方始得到阿保机赏识的咄咄怪事了!

    而另一位阿保机赏识重用的汉臣韩延徽,入仕辽廷的记载,更证实了《资治通鉴》的记载或许也出现了以讹传讹的情况。当然,这都是一家之言,并非什么定论。本书中姑且按此安排,读者诸君姑且一看。

    倘若这个假设的确是事实,那么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想来原因有二,一者,中原王朝士民不愿意正视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这是一种惯性思维使然,道德文章如司马光者,怕也无法摆脱时代的思想束缚;二者,司马光所载这一条并不是经过自己严密考证,只是转自同时代的《虏廷杂记》一文,其作者赵志忠对于契丹国事,有些也是一知半解,所载或者是出于传闻也未可知。鉴于“重华夏而轻夷狄”思想大行其道,司马光老先生在辽史上稍有不慎,也算不得什么。

    本书采用韩之古曾经南逃而又自行北返这一说法,其实并非“忠于史实”,而是“忠于剧情需要”,关于这一点,读者诸君今后即可知晓原因。】

    在韩知古、曷鲁等人强强联手、联袂演出之后,阿保机最终答应代遥辇氏为契丹可汗,阿保机命人在如迂王集会埚,燔柴告天,即可汗位。他真正成为了契丹汗国的君王——可汗。顺便,他还开始引入一些汉化的制度设置官属,这当然为了方便统治,要知道这时候的契丹部族已经膨胀,必须借用汉族“封建统治”的官制来管理契丹人民了。

    契丹的燔柴告天,与汉人礼制中的燔柴祭天不同,是契丹民族受回鹘民俗的影响,更确切的说,是受摩尼教在契丹地区传播影响所致。摩尼教正是后人熟悉的‘明教’、‘魔教’。本是传自回鹘,而契丹文化受回鹘影响至深,皇后述律平也是回鹘后裔。而摩尼教从传入中原之后,生根发芽,成为中原地区的一个地下秘密教门。北宋徽宗年间浙江方腊的起事,正是以明教教众为依托的。

    阿保机取代遥辇氏,这种大事幽州局用最快的速度汇报给了李曜。虽然幽州局拿到的情报表示过程比较顺利,但李曜仍然认为,阿保机取代遥辇氏应该是“强取豪夺”,并不是遥辇部主动让贤。因为根据他掌握的别的情报对比来看,阿保机在掌握在契丹部族军政大权之后,随着实力的增长,恃强凌弱,‘侵吞诸部’的事情根本就没少做。一如后来的蒙古大汗铁木真,在氏族部落向封建进化的过程中,侵犯原来部落利益的事情也做了许多。从李曜才能进行的“历史对比现实”来看,历史上阿保机后来遇到的部落联盟反对者甚众来看,李曜觉得自己的推断应该更接近于真实。

    阿保机即汗位之后,立即‘命曷鲁总军国事’,做为拥立自己的回报。

    然而与历史上不同的是:历史上阿保机三十六岁登上契丹可汗之位,而如今他只有三十岁。李曜心中微微有些着急,阿保机提前成为契丹可汗,会不会导致契丹崛起更加迅速,对中原王朝的威胁更加巨大?自己完成天下一统的计划要不要加速?加速会不会导致中原战乱烈度更强,危害更甚?会不会反而使中原进一步衰弱?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呐!

    而阿保机并没有停止自己扩张、征伐的脚步,登上汗位只是他人生事业中另一个新起点。半个月后,契丹大军立刻出征讨伐黑车子室韦,幽州刘家此时正在内乱,根本无暇顾及从前的附属。没有了保护伞的黑车子室韦,在契丹铁骑攻击面前很快溃不成军,此次出兵,阿保机斩获甚众‘降其八部’。在契丹人反复征讨下,黑车子室韦势力一蹶不振,历史上,在这次出征的两年后,黑车子室韦终于尽数被契丹部族征服。

    然而,李曜收到信隼传讯获知这一消息时,绕道赶往契丹的冯道一行居然仍未到达契丹汗帐,历来“算无遗策”的李曜难得的有些怀疑自己派冯道从长安赶去是不是有些失策,早知道北地被契丹一通乱战打得如此糜烂,治安不靖如斯,还不如让幽州局找几个得力人手充当使者算了。虽然规格上显得有些不尊重,但毕竟此时事急,拖不得啊。

    别人不知道,李曜却是知道,现在蝴蝶翅膀扇动得太厉害,很多事情都有失控的征兆,小心总无大错。毕竟在原先的历史上,就在距离阿保机登上契丹部族可汗之位的两个月后,朱温就已经弑唐帝自立,建国号‘梁’了。而登上帝位之后的朱温则再次遣使告知阿保机。那时的阿保机自然对来使的意思明白得很,知道朱温那举动看似平常,实则是在诏告天下“现在的天子是朱三,中原改朝换代了!”

    那情况与现在略有类似:朱温的使者去得太及时了,新上位的朱温想得到天下臣民的拥戴,而阿保机何尝不是如此,新任可汗之位的他也急需得到中原政权的认可,籍此稳固汗位。双方一拍即合,双方相互遣使通问,各取所需。阿保机为取得契丹汗位的合法性,只有率先承认朱梁政权的合法性,以期求得朱温的册封,保住自己的汗位。阿保机主动遣使带了良马、貂裘等物聘梁,奉表称臣,以求封册。

    朱温见到契丹使臣之后,同样是喜出望外,契丹部族的主动称臣,无疑滋长了他的自信。兴奋之余,又派出郎公远与浑特两位大臣前往塞北,相约共同举兵攻灭李克用,然后封册契丹阿保机与朱梁为甥舅之国,同时命阿保机以子弟三百人入卫京师,实则是令阿保机遣质入中原。

    阿保机一见自己请求封册之事,朱温答应是答应可是还有附带条件,当时就十分不快。自己与李克用结为兄弟,让他背叛盟约,贻笑塞北,岂不是面上无光。况且朱温与李克用年龄相仿,自己与李克用兄弟相称,现在称臣不说,还因此而矮了一辈,这更是让他在心底难以接受。阿保机细思利弊,就对结盟之事产生了犹豫。郎公远与浑特等一行只好无功而返。

    而李曜急的也是时机问题。他虽然未曾像朱温一样篡唐自立,但他如今正在从各个方面“养望”,如果能通过朝廷册封契丹可汗一事,重新逐渐树立朝廷权威,即便加分不大,多少也是好事。更别说契丹如果成为盟友,对幽州刘守光也有震慑作用。

    另外,与朱温不同,李曜做这件事成功的几率很大,毕竟他无须让阿保机改变什么立场——阿保机在中原方面还没有确定的立场——只需要在阿保机最需要中原认可之时送上认可,多半便能收获一个正在崛起的盟友,何乐而不为?

    冯道在李曜飞讯之下也是尽量加快速度,奈何契丹此时战斗力飙升,统治能力还未得到相应的提升,远离汗帐的西部边疆乱成一锅粥,一些并非契丹本族的部落被契丹欺凌得狠了,只好打起往来客商的主意,冯道一行人数并不算多,一路鸡飞狗跳之下,才刚刚进入契丹有效统治区域,又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平州刺史刘守奇率众来投附阿保机。

    这位刘守奇不是别人,正是刘仁恭的另一个儿子,刘守光囚父夺权的举动,传到了远在平州的兄长耳中,刘守奇震惊之余,更是惶恐不安。前思后想许久,不敢在平州地方久驻,生怕弟弟刘守光突然打上门来,索性率领手下数千军民北走塞外来投阿保机。阿保机大喜过望,温言安抚一番,把刘守奇等众安置于平卢城、后世的辽宁朝阳市。

    [无风注:话说刘仁恭究竟有几个儿子,这几个儿子是否一母同胞,因何刘守奇不去沧州寻找另一个兄弟刘守文,共同起兵纾难而是远走塞北?这一切都已经成了历史之谜,真相如何,只有等待更多的史料重现天日了。不过由于辽史粗疏,缺失又多,只怕前途堪忧。好在本书对此人不必计较太多。]

    刘守光在囚父之后,又逼走了平州刺史、兄长刘守奇,志得意满,自称幽州平卢节度使。消息传至沧州,沧州的节度使是刘仁恭的另一个儿子刘守文。刘守文见刘守光竟敢悖逆父亲,大怒之下立刻点齐本部人马,前去幽州兴师问罪。

    然而刘守文虽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兄弟二人一交手,他根本不是弟弟的对手,所部一败再败。无奈何之下,竟然也想到了向阿保机请援。从幽州去契丹汗帐,路途可比冯道便捷百倍,刘守文遣使请求阿保机出军助自己征讨刘守光。[无风注:据《辽史》记载:三月,沧州节度使刘守文为弟守光所攻,遣人来乞兵讨之。命皇弟舍利素、(舍利者,契丹部族官名,亦作苏,为阿保机六弟。)夷离堇萧敌鲁以兵会守文于北淖口。进至横海军近淀,一鼓破之,守光溃去。因名北淖口为会盟口。]

    阿保机从刘守文所请,希望趁着幽州地方刘氏父子、兄弟内讧的良机,就此染指中原,逐步渗透。所以派出了自己的妻兄室鲁、即萧敌鲁率军前往平州,从榆关、今山海关与刘守文会盟共同进讨刘守光。

    自刘守奇扔下平州北走之后,平州也成了刘守光的统辖范围。在闻听兄长刘守文大败之后,居然勾结契丹部族入寇的消息之后,他也不敢大意,立刻提兵屯防平州险要。

    刘守光这厮得自父亲的狡诈、‘机智’遗传基因甚多,一次败北之后,立刻调整战略战术,决意智取。于是派出手下人前往契丹军中与室鲁约降,室鲁自出军以来,根本没有遭遇到燕军象样的抵抗,这时候见刘守光大败之余,主动前来请降,不疑有它,只是率了一些亲信就来赴刘守光的‘鸿门宴’。刘守光张帷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还没有等国舅爷品出燕地美酒的味道,人就成了刘守光的阶下囚。

    丢了国舅爷,部族人知道回去之后也不会有果子吃,于是聚众哭求刘守光,愿意出五千匹马交换室鲁,刘守光仍不肯答应。室鲁被刘守光俘获的消息如生了翅膀般传至了阿保机汗帐,阿保机最后出重赂赎回了妻兄,至于价值几何,旁人自然不知,阿保机显然也不会乐意到处嚷嚷,不过很显然,刘守光是一定不会放过这种狮子大开口的良机的。

    室鲁既是阿保机妻兄,又是阿保机的左右手,在阿保机出任契丹可汗之后,为了巩固汗位,新成立了腹心部做为他的近卫军,从各部族精选了数千契丹勇士隶属于曷鲁、室鲁、阿古只等心腹统率。这次室鲁轻敌失手被擒,也是有原因的。从前室鲁多是追随在阿保机左右,从未独当一面。这次统率万余精兵出塞,本想着来个精彩亮相,博个碰头彩的,哪知道却闹了个灰头土脸,人也成了刘守光的阶下囚。

    室鲁是阿保机心腹重臣,阿保机必须得花巨资赎回。史称这一事情为‘牛酒之会’,从此契丹部族与刘守光实现了短暂的和平,阿保机的注意力转向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与对塞外其它部族的征服。[无风注:《旧五代史》对此事件的记载为:仁恭季年荒恣,出居大安山,契丹背盟,数来寇钞。时刘守光戌平州,契丹舍利王子率万骑攻之,守光伪与之和,张幄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擒舍利王子入城。部族聚哭,请纳马五千以赎之,不许,钦德(即痕德堇,此时应作古)乞盟纳赂以求之,自是十余年不能犯塞。]

    阿保机与刘守光达成了协议,在缴纳了一笔不菲的赎金之后,悻悻班师。契丹军撤出战团,刘守文与刘守光兄弟二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很快就于疆场上见了真章。

    刘守文虽有心主持公道,替父亲教训这个忤逆子,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与刘守光兄弟二人一场恶战,本来是占尽上风,忽然间却被刘守光的惨败触动心底的柔肠,反而被弟弟趁他心潮起伏时候,反败为胜,自己也被刘守光活捉,与刘仁恭父子二人泪眼人看泪眼人去了。但是刘仁恭虽对孽子刘守光看走了眼,却没有看错这个长子,‘守文’这名不是白叫的。果然是有些太过文弱,须知慈不掌兵,操妇人之仁,如何会是胆大妄为、泯灭良知的刘守光对手?

    刘守光把父亲严加看管之后,挟战胜之余威押着兄长前去光复沧州。有刘守文在手,自然轻松攻破沧州城,城破之日,刘守文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良善者在卑劣者面前只能落的身首异处。

    刘守光自从囚父杀兄以来,心底暴戾的性情更失了羁縻,整个人变的喜怒无常,对待幽州治下臣民极尽酷毒残忍之能事。处置犯人的时候,直接把人装进大铁笼中,然后四面燃火炙烤,人在笼中避无可避,被火烧的惨呼连声……更发明了铁刷子,专门剔剥人的肌肤、脸面,种种酷刑,不一而足。

    刘守光在自任平卢、幽州节度使之职后,也希望与北邻阿保机实现互不侵犯的睦邻友好关系。于是主动遣使前来修好,这位使人正是后来被阿保机视为左右手的汉臣韩延徽。

    韩延徽与韩知古虽同是幽州地方人,二人却并不是同乡,韩知古乃是蓟人,而韩延徽却是安次人、今河北廊坊。唐末、五代时候,幽州地区不但有庶族地主,还有社会地位显赫一时的望族。他们不但占有广袤土地,而且还极有权势。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韩、刘、马、赵’四大家族,这其中就有韩延徽家族。

    与韩知古出身不同的是,韩延徽的父亲曾做过蓟(今河北蓟县)儒(今北京延庆)、顺(今北京顺义)三州的刺史,在廊坊地区属于有权有势的望族。韩延徽受儒学文化浸淫,从小在心中存了华夷之分,出使来到塞北,见了阿保机只一揖而已,人却直立不拜。阿保机见刘守光手下的一介使人对自己如此轻慢,不由心下大怒。虽然没有杀他,却直接把他赶到草原上为契丹人牧马去了。

    好在韩延徽做‘弼马温’其实没几天时间,阿保机之妻述律平慧眼识才,劝谏丈夫道:“此人威武不能屈,乃是贤者,何不释而用之。”阿保机求贤若渴,闻言立刻召回韩延徽,一番问答之后,见韩延徽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立即授以官职,用为谋臣。契丹部族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就去向韩延徽咨询。

    刘仁恭父子在幽州地方暴虐害民,燕民多数逃入塞北,谋求生路,只是初到塞北苦寒之地,人生地不熟,生活起居也不能适应草原游牧民族的习性,许多人呆不久之后,就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得到阿保机信用之后,韩延徽不但参与谋划军政,而且主动献策安抚流亡至此的汉民。

    韩延徽建言献策:想要长治久安,契丹汗国必须要建衙开府、修筑城郭,如汉制一样建立各种市场里巷,再委派官吏管理,供给种籽耕牛,令这些汉人开荒耕植。使燕地汉民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而且为壮年男女择偶婚配,让他们在塞北休养生息。这样一来,生民才会安居乐业。果真可以实现,就是赶他们走也不会再离开的。

    阿保机一听言之有理,无不听从,立即着手一一实施。果然,韩延徽的计策大妙,燕地汉人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小民生逢乱世,只求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至于皇粮缴给何人,原来也是并不在意的。但是出乎阿保机意料的是:游民不再逃亡了,韩延徽自己却突然来了个人间蒸发。

    阿保机派人四出寻访,仍是不见踪迹。习惯了韩延徽在身边的日子,一时间离开这个智囊,阿保机有些不太适应。阿保机从失去韩延徽之后,简直是茶饭不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天夜里,阿保机迷迷糊糊在睡梦中,梦到了一只白鹤从他的大帐中翩跹而去,许久,去而复返。阿保机从梦中醒来,兴奋地对左右说:“延徽今日必至!”左右人知道可汗思念这位汉人智囊,只好随口附和,哪知道,过一会儿,韩延徽果然前来拜见阿保机。

    阿保机大喜,快步走上前,抚了韩延徽的背问他因何不辞而别,又怎么去而复返?韩延徽恭恭敬敬道:“家母年迈,我久处塞北,思亲心切。又怕汗王不允我南返,所以不辞而别。臣虽南归,却心怀陛下社稷,忠孝不能两全,是以复来。”

    阿保机闻言大喜,于是赐韩延徽契丹名为‘匣列’、意为复来,信任如初。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他回到家乡,见过母亲之后,幽州地方没有办法再呆,如果被刘守光知道自己有辱使命,还偷偷潜回的消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于是辞别母亲,直接投奔了河东李克用。李克用曾闻其名,打算用之。哪知道李克用身边却有人容他不得,在旁百般挑拨。韩延徽见‘梁园虽好,却非久留之所’,于是借回乡省亲的藉口,离开河东,飘然而去。

    路经河北地方,宿在同乡王德明的住处。王德明关心地问起他意欲何往,韩延徽据实相告“吾将复走契丹”。王德明以为他在故意说笑,心下不以为然。韩延徽笑着为他释疑道:“阿保机失去我,如同失去了左右手,见我去而复返,一定是喜出望外。”

    等到他再次出塞,一切如他所料。阿保机正是事业草创、百废待兴,急需得贤治定。

    然而他对阿保机隐瞒得最深的一件事,却是他在从河东北返契丹的途中遇到了一名汉人,并且和那人一行人一同前往契丹汗帐,顺带充作一行人的向导。

    他所偶遇的那汉人,不是别人,正是冯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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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介绍:
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