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七)
当冯道走进契丹可汗汗帐的时候,耶律阿保机目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即站了起来,豪爽地笑道:“承蒙大唐天使光临契丹,耶律亿深感荣幸,愿大唐皇帝陛下龙体康泰、右相阁下万事如意。”耶律亿,是阿保机的汉名,在大唐天使面前,他选择了自称汉名。
这是冯道第一次面见阿保机,在他看来,耶律阿保机的确第一眼看去,就给人以强烈的英雄之感。在冯道看来,这个比老师只大四岁的男子,气质完全不同于老师李正阳,虽然他二人都毫无疑问可以称得上英雄。
冯道曾经在心中品评自己的那位老师,他的看法是,老师“远看如山,近看如渊”。这个评语如果换成后世的说法就是:远看伟光正,近看不可知。不了解他的人只知道他的决断永远英明正确,他的思想永远高不可攀;可一旦真正开始了解他,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完全跟上他的思路,也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阿保机则不同!
哪怕阿保机尽力露出人畜无伤的耿直笑容,冯道仍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匹狼,而且是天生的头狼!他的眼中隐藏着对敌人冷漠的杀机,和对自己人宽大的包容,如果还有其他,那就只能是……权欲!最贪婪的权欲!
权欲,在曾经的冯道心中,是一个极端贬义的词汇,但在老师这几年的教导下,学会了“用辩证法看待万事万物”的冯道却知道,至少在阿保机这里,权欲,是他奋斗的原动力,是他永无止境追求的目标。一头精明的头狼,一旦有了这样的权欲,他必将不断地征服,直到死去。
如果只有权欲,冯道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耶律阿保机不仅有巨大的权欲,而且有足够的能力。即便不说他迄今为止的战绩,就说刚才迎接天使的这几句话,这个貌似粗豪的契丹领袖,其实就已经展现了他的智慧。倘若自称汉名耶律亿只是草原部落面对大唐天使时下意识的恭敬,那么他祝李晔“龙体康泰”,却祝李曜“万事如意”,则很清晰的说明了他对大唐朝廷现状有足够的了解——皇帝只要龙体康泰便可,倒是右相阁下,可得万事如意才好啊!
难怪老师让我小心仔细地观察阿保机!
冯道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于越英武睿智,功盖八部,遂有举族推崇,尊为领袖,我今受命天子,奉诏前来,册封大于越,大于越可上前听封。”
阿保机见他左一个大于越,右一个大于越,显然是不承认自己这个可汗的地位,心中虽然不满,却也不好此时表露,他也知道冯道的意思,无非是说:你这个可汗,得我大唐天子册封之后才算数!
忍下一口气,耶律阿保机果断从主位走下,恭请冯道上前。冯道站定主位,南面宣旨,册封耶律阿保机为“松漠郡王”并为“契丹八部可汗”。
消息传出,王帐附近一片欢腾,可见“大唐”二字,纵在此时,仍颇有效力,至少在人心方面,仍是“虎死不倒威”。
接下来自然是宾主谈笑尽欢,阿保机心中也极高兴,下令好生款待,刚要开宴,忽然外间喧哗。阿保机面色一沉,下意识看了冯道一眼,冯道恍如未闻,轻轻抿了一口马奶酒,仿佛闭眼回味——其实他根本喝不惯这东西,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以免阿保机难看。
阿保机瞪了曷鲁一眼,曷鲁不敢怠慢,亲自去看,不多时带上来一人,衣冠相貌与中原几乎无异,也颇年轻,大概不到四十岁,多少总有些异族之感。
阿保机一见此人,立刻皱眉:“贵使怎么还在契丹?”言下之意颇不欢迎。
谁料此人竟然不答这话,反而四下一打量,然后朝冯道问道:“不知阁下可是上国天使?”
冯道略微诧异,仍然点头:“我即大唐天子钦使,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面色一肃,当场跪下,大礼参拜之后才道:“外臣渤海国鸿胪寺卿大封裔,参见天使,愿大唐皇帝陛下圣体安康。”
冯道瞥了阿保机一眼,心念一动,笑道:“既是渤海大臣,便是我大唐之臣,可汗可否加赐一坐?”
阿保机此时还需要大唐的招牌,不好为此拂了唐使之意,便点点头:“赐坐。”
冯道热情地朝大封裔招招手:“来,且这边坐。”
大封裔求之不得,自然一招即来,契丹王帐的使女见了,也就下意识把加赐的坐席横案放在唐使身边,阿保机嘴角撇了撇,似有不悦。
此时大宴再开,阿保机毕竟不能只顾唐使一人,没过多久,便只剩冯道向大封裔问起如何突然出现在契丹王帐,是不是受渤海国王之命来祝贺阿保机的。谁料大封裔的回答完全出乎冯道意料之外。
在大唐乃至周边地区都开始陷于混乱的年代,只有渤海国一隅偏安,没有外患,没有内战,举国安宁,独享和平。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历代国王充分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使经济持续发展,国力远远超过了大唐第一属国新罗国。正当渤海国官民百姓畅享和平安宁的时候,致力于偏安的的宽明景王大玄锡不幸病逝。
大封裔对冯道说起的事情,可算说来话长:大唐景福二年,渤海国宽明二十二年,景王大玄锡因病逝世,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岁。他的长子大玮瑎继位,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
在渤海国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大唐国的内乱愈演愈烈。此前二年,宦官头目杨复恭叛乱出京。此前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逼皇帝李晔赐太尉职。此后第三年,凤翔、静难、镇国三镇节度使联兵攻长安清君侧,逮捕并处死了大唐皇帝信赖的宰相韦昭度。再过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再次进攻长安,大唐皇帝李晔率皇子皇孙逃亡到华州,被镇国节度使韩建扣留。韩建嫌皇族人员太多,就在大唐皇帝的面前,把除皇帝亲生子之外的二百多名皇族子弟包围屠杀,那些皇侄皇孙们爬到屋顶上向大唐皇帝呼救,大唐皇帝却无能为力,只有掩面哭泣。
在渤海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新罗国也暴发内乱。此前二年,江原道的大将军梁吉占据原州,建国称王。此前一年,戌将甄宣在武珍州起兵,宣布独立,建后百济国,自称国王。此后四年,西南部发生赤裤军暴动。此后六年,出家为僧的新罗国王子金弓裔参加了北方原州大将梁吉的叛乱,继而又脱离梁吉而独立,建后高句丽国,定都松岳,自称国王。
当内乱的祸水席卷中原大地,并且漫延到新罗半岛的时候,渤海国却是举世皆乱我独宁,为海东人民保存了一块和平的乐土。这是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四代国王励精图治的成果。渤海国的新国王大玮瑎在这种环境下登上历史舞台了。
大玮瑎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立长子大諲撰为副王,百官各司原职,一切制度依前朝不变,力图巩固一隅偏安。按贯例,新王登基要向大唐皇帝讨封。可是此时大唐大唐皇帝正被节度使们争相劫持,成王大玮瑎无法派出使臣讨封,一时惶惶不安。
这日早朝,成王问道:“孤王登基数月,不能向大唐皇帝讨封,心中不安,卿等可有良策?”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依老臣之见,大唐气数已尽,我主正可乘机自立,不必再把讨封放在心上。”
成王道:“大内相此言不妥。自高王开国以来,渤海国就是大唐藩属,历十三王而不变,孤王岂能违背?没有大唐皇帝册封,孤王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国王,与山贼草寇无异。大封裔听教。”[无风注:前文有述,君令称敕,王令称教。]
大封裔是成王的胞弟,官居鸿胪寺卿,与大唐官职一致,相当于渤海国的外交部长,当时出班应道:“臣在!”
成王道:“你立即持讨封表入唐,不管皇帝在哪里,都要找到他,讨得一道册封诏书回来,好让孤王安心治国。”
大封裔应道:“臣领教。”
于是大封裔带着成王大玮瑎的讨封表和贡品启程入唐,走的是幽州道。这时的大唐国已经被节度使们切割成若干独立王国。幽州这时候已经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地盘。这位土皇帝骄奢淫逸到了极点。他在幽州西面的大安山上建了一座行宫,暗地里过着皇帝一般的生活。他不仅贪图享乐到变态,还贪财到变态。他下令用陶钱代替铜钱,把民间所有铜钱收缴上来,据为己有,藏入大安山行宫的钱窖之中。这样疯狂聚敛铜钱的当权者,在中国是前无古人,在世界也难有后来者。
渤海国使臣大封裔路经幽州,立即被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光扣留。刘守光和他父亲一样既狂妄又贪婪。他完全不把朝贡的使节放在眼里,其实也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这时的大唐皇帝,对于这些远在天边的节镇来说,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摆设。刘守光搜查了大封裔的行李,对讨封表并不在意,却把带给皇帝的贡品和随身财物全数没收,连路费盘缠也不给留。
大封裔对大唐地方官员这种无理行为十分恼火,争辩道:“本王子是要到长安朝贡讨封的,衙内是地方长官,理应派兵护送过境。现在你自己先没收了贡品,让我如何完成使命?”
刘守光哪能里肯听他争辩,当时就冷笑道:“你完成不完成使命与我有何相干?你如果觉得为难,我索性连讨封表都收了,好让你无牵无挂。”
大封裔只怕连讨封表都保不住,不敢再争,匆匆离去。过了幽州到了河南,又被宣武节度使朱温的亲兵逮捕起来。朱温此时正在谋划兵进潼关,把大唐皇帝李晔从李茂贞的手中夺过来。他把朝贡的渤海国使臣逮捕之后,突然想到这个使团有可用之处。他决定利用渤海国使臣大封裔入朝之机来剌探关中军情。
朱温假腥腥说道:“孤王有责任护送使臣进京。可是现在各地兵乱猖厥,如果派兵护送,恐怕引起误会,反而误了大使的行程。孤王挑选十名精壮勇士,扮作大使的随员,一路护送进京。”
大封裔不知朱温是在利用他来搞阴谋,觉得这个节度使不愧是忠君报国的封疆大吏,比幽州的军阀好得多了,不禁对朱温肃然起敬。当即谢道:“多谢东平王关照。大唐有东平王这样的忠臣,真是天子之福。”
朱温笑道:“孤王不过是略尽职责,照顾不周,还请大使谅解。”
大封裔来到长安的时候,大唐皇帝李晔正被禁闭在少阳院,大门上的铁锁已经被铁汗灌死,吃喝拉撒全都不准出院,就连小皇子要加件衣服都被禁止。堂堂大唐皇帝为何如此悲惨?原来,大唐皇帝李晔亲眼目睹了镇国节度使韩建屠杀皇侄皇孙之后,精神崩溃,行为失常。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作起来,亲手杀死八名内侍和宫女。神策军大当家、六军观军容使兼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和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说皇帝疯了,就把他抓起来,让内侍宦官围着他控诉罪行,大家说一条,刘季述就在地上划一杠,总共划了三十八杠之多,然后问皇帝知罪吗?皇帝的气焰顿时消失了,不敢不低头认罪。刘季述就把皇帝全家禁闭起来,抬出太子李裕来监国。
大封裔这个时候来上表讨封,既是背时,也是逢时。说他背时,是没有被皇帝召见,既没有走进金銮殿,更没有见到天子龙颜。说他逢时,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既没有人询问渤海国状况,也没有人索要贡品。他把讨封表交给鸿胪寺官员,三天之后就得到皇帝册封的回文。第四天就可以启程回国。大封裔觉得讨封顺利得出奇,却不知此时的大唐皇帝正在冷宫中受难,更不知此时朱温忠派来的护卫人员正在进行间谍活动。
这天大封裔收拾好行李,向护卫说道:“本大使朝贡已毕,明日就要启程归国,请诸位做好准备。”
护卫说道:“某等职位低下,来京一次很不易,还想再玩几日,请大使行个方便。”
大封裔倒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便道:“我有皇家供应,多住几日也无妨。你们可以尽兴去玩。”
不料有一天,鸿胪寺官员来向大封裔说道:“皇宫内侍抓到几名窥探皇宫的可疑人,那些人供出是渤海国大使的护卫,请王子随下官一起去辩认。”
大封裔吃了一惊,心想:“窥探皇宫可不是小事,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就向鸿胪寺官员问道:“上官可知他们都做了什么?”
鸿胪寺官员说道:“这个,某也不知。只是如果做了大事,只怕你我都难脱干系。”
大封裔忐忑不安地来到皇宫,被引进内廷值事房,只见几名宦官手持钢刀,正对被捆着的几个人谩骂不止。那几个被骂的正是朱温派来的护卫。大封裔心中乱跳,不知他们捅了多大的娄子,只好呆呆地听着鸿胪寺官员和内侍交涉。
宦官道:“你们看仔细,这几人是不是渤海大使的护卫?”
鸿胪寺官员道:“请大封裔王子来辩认。”
大封裔道:“是本大使的护卫,但不知他们为何被捉?”
宦官道:“这几人鬼鬼祟祟,闯进内苑,欲行不轨。”
护卫争辩道:“我们只是好奇,在宫门外张望一下而已,并无不轨行为。请大使救我们出去!”
大封裔心中有数了,不卑不亢地说道:“门前张望并不犯法,更与不轨行为毫不相干。如果总管们没有证据,请立即放人。”
宦官叫道:“你说得轻松!这是随便张望的地方吗?想放人也可以,先把咱家这半日的辛苦钱付了!”
大封裔笑道:“这可难了!本大使来时带了许多财物,过幽州时全被刘守光劫了去。现在是靠鸿胪寺供应。黄门诸位的辛苦钱只好先记下了……要不要本大使亲自向刘军容写个欠据?”
小宦官们讨个没趣,就在那几个护卫屁股上踢了几脚,喝道:“呔!穷鬼,快滚!”
就在大封裔要离开长安这天,却突然接到鸿胪寺通知,说新年要到了,皇宫中要举行迎新盛会,在京的官员和各国使臣不得离京。大封裔正为没能进入皇宫而遗憾——对于这些大唐周边国家的贵族而言,那真是“平生不到含元殿,便称英雄也枉然”啊!
现在让他留下来参加皇宫年会,自然是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地留下来。这时“国宾馆”中住着另外几个藩属国的使臣,都和大封裔一样奉命留下来参加国宴。
皇家的迎新盛会有固定的规格模式,尽管被禁闭的大唐皇帝不能出席,仍然是很隆重很热烈,坐在皇位上接受百官拜贺的是太子李裕。首先进入宴会厅的是九宰相和三省六部大员。各国使臣在偏殿里等着呼唤。在这些藩属国使臣中,最显眼的是渤海国的大封裔,因为他是国王的弟弟,身份最高。鸿胪寺官员把他安排在偏殿前排椅上坐等。其次是新罗国的鸿胪卿金成烈,也是“外交部长”,身份也很高,被安排在偏殿第二排椅上坐等。其余如契丹、室韦、安南、龟兹等国,或者有使臣,或者由在京入侍的王子或求学的学生做代表,都依次坐在后几排。
大封裔坐在头排椅上,心里很得意,也很坦然。以往有这样的集会时,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前面,现在新罗国四分五裂了,国将不国了,他的使臣也坐到渤海国使臣后面去了。大封裔挺胸端坐,神采飞扬。他没有想到这是在偏殿中等待,是看在他是王子的份上,才让他坐在前排,并不代表大唐藩属国的排列顺序有了变化。
金成烈坐在次排上,心情很是痛苦。新罗国是第一个向大唐皇帝纳贡朝贺的藩属国,二百八十年来,从来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众藩国前面。现在国内发生了动乱,南方冒出个后百济国,北方冒出个后高句丽国,他以正卿之尊来长安朝贡,就是想要请求大唐皇帝伸出救援之手,扶持新罗国王渡过难关。可是,还没有见到皇帝,就被降到二排,想必是大唐皇帝已经不再把新罗国放在心上了。他这样一想,心里一酸,居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时值事的宦官出现在偏殿门口,来呼唤使臣入场。只见他扯起嗓子尖叫道:“宣新罗国使臣进殿!”
第一个被叫的仍然是新罗国!
金成烈惊喜万分,来不及抹掉眼泪,赶紧应了一声,起身往前就走。不料坐在他前面的渤海使臣大封裔突然挺身而起,抬起手臂,拦住了去路。
金成烈自以为是奉召而行,有持无恐,大声抗议道:“渤海蛮夷,赶快让开!”
大封裔冷笑一声,高声回应道:“新罗小儿,休想逞能!”
这两个人都是本国的鸿胪卿,也就是外交部长,本来是应该注重礼仪的,可是两国素不往来,不仅无缘相识,还积了许多怨恨,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现在就借机发泄。两位使臣互不想让,指鼻相斥,引得众人围观,场面顿时大乱。
值事的宦官挤过来叫道:“大殿之上,不准喧哗。二位使臣为何争吵?”
金成烈道:“他目无皇威,无理取闹,拦我去路,实在可恼!”
大封裔道:“渤海国地广五千里,人口三百万,威震海东,远近宾服。新罗国不过是半岛小藩,地窄人猥,内乱丛生,有什么资格占据首席?黄门应当让本使臣先入”。
值事宦官把手中执事凭单一举,说道:“咱家是按章办事,单上怎么写,咱家就怎么叫。请大封裔王子,烦请先让一让。”
大封裔并不把这小宦官放在眼里,讽剌道:“多谢黄门还记得我是王子。且不说国大国小,国强国弱,就凭我这王子身份,今天也应该走在他前面。”
值事宦官无奈,只好说道:“这……诸位稍候,咱家去问问军容。”
过不多时,大宦官刘季述来了。他不仅是六军观军容使,实际上也算是所谓的内廷总管,不仅管理着宦官,还管理着皇帝,其实整个大唐中枢的权力都握在他的手中。可他毕竟是奴才出身,端不住主子的架子,遇到事还是要亲自来过问。
刘季述威严地看了看众人,说道:“国宴的安排是按成例,请诸位遵循。”
这分明是要让渤海国使臣让开。问题是事已至此,大封裔这时想要回头也很难,就象两军对阵,只能奋勇,不能退怯,索性坚持道:“请军容听我申诉。比如家中有十个儿子,拜年时一定要让长子带头,对不对?不管成例如何,今天是迎新国宴,使臣要给皇帝拜年,理应大国在前,小国在后。如果不分大小,胡乱进殿,成何体统?”
刘季述一时无言以对,他可以对皇帝发威,却也知道对外不比对内,这是事关整个大唐脸面的时候,不好在使臣面前乱说话,这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降低到奴才的位置上,说道:“既然大封裔王子坚持已见,且容咱家去和太子殿下商量。”
又过了些时,刘季述再次出现在偏殿门口。他不再和大家打招呼,拉着长脸,冷冷地说道:“传太子口喻,新罗国使臣左侧进,渤海国使臣右侧进。时辰已到,不许再争!”
这显然是太子想出来的一个折衷的办法,两国使臣同时进殿,虽然左右还有分别,大封裔也算打了胜仗,不能再争了。两人一左一右,同时走进去,分别在左右两边首席上就座。其实右边的首席历来是吐蕃国的位置,现在因为吐蕃国没有正式使臣在场,就让渤海国占了首席。吐蕃国的代表只是一个在长安求学的学生,而且吐蕃此时国力衰退得几乎亡国,他也不敢相争,只能屈就。
金成烈保住的不仅是面子,而且是大唐出手相救的希望。宴会之后,金成烈连夜召见新罗国常驻长安的使臣崔致远,让他立即写一篇感谢皇帝的奏折,把这件事夸大成大唐皇帝对新罗国的格外恩宠,为进一步请求皇帝出兵救援新罗国造舆论。
崔致远,字海夫,号孤云,新罗国玉京沙梁郡人,十二岁告别父母,只身一人随商船泛海西渡,自费到大唐求学。崔致远告别父母时,他的父亲告诫他说:“十年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吾不谓有儿。”崔致远到大唐之后,不忘父亲的告诫,如饥似渴地学习大唐文化,在大唐乾符元年考取宾贡进士。所谓宾贡进士,是唐朝在科举考试中专门为外国人和周边藩属国学子设立的学位。宾贡科所张之榜放在进士科榜之末。崔致远便是宾贡进士榜上的佼佼者,一直在大唐做官。
崔致远得到金成烈的指示,立即上了一道感谢大唐皇室让新罗国继续享首席的表章,表中写道:
“臣仅按渤海之源流也,句丽未灭之时,本为疣赘部落,靺鞨之属,丽繁有徒,其名粟末小藩,尝逐句丽内徙,其首领乞四比羽及大祚荣等,至武后临朝之际,自营州作孽而逃辄居荒丘时称振国。时有句丽余烬,勿吉杂流,枭音则啸聚白山,邸义则喧张黑水。始与契丹济恶,旋与突厥通谋……”
这道谢恩表,想要通过贬低渤海国,来保持新罗国在大唐皇帝心中的首席地位,从中可以看出新罗国和渤海国之间的对抗和彼此藐视,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大封裔参加国宴之后,心情很是愉快。新年宴会上能和新罗国平起平坐,是他此行最快乐的事。多少年来,新罗国都是以藩属国首位自居,现在这个成例终于被大封裔给打破了。渤海国终于获得了与海东第一大国相称的国际地位,这比在战场上打败新罗国更令人鼓舞。他也连夜给大唐皇帝写一道谢恩表,表中写道:
“臣忝当海东盛国大使,朝贺如仪,蒙皇家垂爱,金殿赐宴,前排就座,右领先入,名符其实,万众欢呼。新罗小儿,不耻来争,有失观瞻,自成笑柄。察半岛小藩,地不过千里,人不足百万,垂死之鲫,将毙之蛾,竟啸喧于圣殿,自羞于阶前,何其猥也……”
大封裔的表文,对新罗国极尽嘲讽挖苦,反映出渤海国对新罗国的轻藐和歧视,由此也暴露出两国关系的敌对和紧张。新罗国所担忧的,不仅仅是国内的叛乱,也有对渤海国的恐惧。渤海国不仅要准备应付契丹的骚扰,还要准备和新罗国对抗,偏安一隅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
大唐太子李裕看了两个藩国使臣的谢恩表章,觉得两藩争锋如此激烈,对大唐有害无益,就把两国使臣请来做安抚。就象两个儿子有了争议,家长应该出面调解。
大唐太子李裕居高临下,劝道:“自大唐开国以来,新罗国恭敬孝顺,有目共睹。渤海国为大唐拱卫海东,堪称盛国,也是天下皆知。如今中原不宁,皇家正要百藩共济,岂能坐视两国有争。望卿等以大局为念,勿再相持。”
大封裔知道大唐皇室不肯让新罗国太没面子,现在太子做出一视同仁的姿态,也是渤海国的一大胜利,就顺情奏道:“臣谨遵太子殿下教诲,愿与新罗为友邻。”
金成烈也知道现在新罗国内外交困,再想保持藩属国领袖地位也是很难,况且排座次仅仅是荣誉之争,得到大唐的援助才是最重要的,接受调解才是明智的,也顺情奏道:“臣愿遵太子殿下指教,恭顺大唐,善交渤海。”
一声争执平息了,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平息,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唐太子可以自认为一言九鼎,新罗国鸿胪卿可以自认为仍是首席,渤海国王子也可以自认为把新罗国羞辱得可以了。有时候外交上的皆大欢喜,可能掩盖了真实的对抗,此例便是一证。此后渤海国和新罗国的较量不仅无减,而且有增。
大封裔讨封成功,又争到了和新罗国并列的荣誉,高高兴兴归国了。来时走的是陆路,遭到幽州土皇帝刘守光的骚扰。回程时就从长安奔登州,准备走海路归国。他以为河南山东都是宣武节度使梁王朱温的地盘,会比幽州的土皇帝好一些。而且来时得到朱温派兵护送,回程也应该会得到他的关照。可是,当他来到河南地界,路过汴梁时,却被朱温扣住。
大封裔问道:“东平王为何不让本王子回国?”
朱温笑道:“请王子稍候些时日,拿到皇帝诏书再回国不迟。”
大封裔道:“我已经获得鸿胪寺回文,上面有皇帝口喻。”
朱温道:“那是宦官假传圣旨。现在皇帝正在蒙难,本帅要派兵前去解救。”
不过后来由于李曜插手,朱温并未去成长安,但他好歹还记得有大封裔这么个人在,难得的作了次好事,上表为他讨来了一封真正的诏书。其实当时长安并未安定,李曜当时事务繁忙,对此事也未曾上心,还是崔胤当时把这事给办了,以讨好朱温。
大封裔回到上京,向成王大玮瑎述职道:“臣往来数月,亲历幽州、汴梁、洛阳、长安等大都市,所到之处,城郭毁弃,田地荒芜,村庄凋敝,百姓饥寒,悲惨已极,辉煌灿烂的大唐国已不复存在。虽未见到天子龙颜,万幸讨得册封诏书,总算不辱使命。”
成王大玮瑎感慨道:“黄巢乱国之后,大唐国一蹶不振,万里江山轰然坍塌,实在令人痛惜。众卿要以大唐国为鉴,常常温习一下先朝安王大虔晃带回来的刘允章《直谏书》,謇惕九破八苦,勤政为国,坚守正道,勿使乱臣贼子有机可乘。”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现在南海府和鸭绿府却有件大事刻不容缓。新罗国发生内乱,甄宣在光州称王,梁吉在原州称王,金弓裔在松岳称王,有大批难民逃入我境。这三个反王还都想借渤海国之兵称霸半岛。两府都督不知该如何应对,请我主速作裁决。”
成王大玮瑎道:“新罗内乱,不关我事,只可隔岸观火,不可介入其中。他们谁王谁寇,且随天意。至于难民来投,是天意使百姓归我,要妥善安置。”
朱承明奏道:“新罗难民聚集在东南二府,使二府人口骤增,只怕会生出祸患。臣以为,可以把难民分散到夫余府和长岭府安置,每户发给安家费五两银,由国库拨付。”
成王大玮瑎道:“这样一来,就绝了新罗难民重返故乡之路,永远成为孤王的子民。这主意很好,准奏。”
朱承明领了成王圣教,立即让仁部(相当于大唐户部)派出专职官员安排新罗难民。
在转移到夫余府的新罗难民中,有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男主人姓张名秀实,本是新罗国大古城一个猎户,颇有些武功,是远近闻名的勇士。后高句丽王金弓裔对他早有所闻,就派人来召他从军。张秀实虽然是个猎手,却也有几分愚忠,认定了金弓裔是新罗国的乱臣贼子,不肯应召,就随着难民逃到渤海国来了。本想在鸭绿府安家落户,却不料被渤海国仁部官员强行迁移到夫余府仙州鹊川县安置。
夫余府有夫州和仙州,下辖扶余、布多、显义、鹊川、强师、新安、渔谷各县,虽然有大草原的飞禽可以猎取,却没有高山森林,没有野兽可打。这就让以狩猎为生的张秀实有些失望。过了半年,到了年末,别人都既安家又安心,张秀实却越来越烦燥。烦燥人的头上有一团晦气,随时会招来飞灾横祸。
这天该着有事。张秀实冒雪出去一天,只打回来一只野兔,心情郁闷已极,走到自家门前,见有许多人在围观。张秀实拨开众人上前一看,原来是两名衙役正在把妻子推倒在地。张秀实当即火起,上前三拳两脚,就把两名衙役打得满地乱滚。
衙役大叫道:“反了反了,新罗小子反了!”
张秀实揪住衙役衣领喝道:“你再敢骂,叫你个满地找牙!”
衙役挣脱,边跑边叫道:“张秀实,你想造反,你等着!”
张秀实扶起妻子,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妻子哭诉道:“还不是衙役来催税,说要欠一罚十。”
张秀实恨恨地说道:“原先说安家费给五贯钱,却只给了两贯,这事他们为何不说?再要来逼,某就与他拼了!”
围观的也有许多新罗人,就纷纷议论起来。原来,仁部按户拨付的安家钱,发给都督府是五贯,到了州剌史衙门就变成四贯,到了县令衙门又变成三贯,发到难民手中就变成了两贯。两贯钱也是渤海国官府对新罗难民的关怀,也足以让难民感恩戴德。可是随后来征人头税却让尚未安定下来的难民有些难以招架。几乎所有新罗难民都成了抗税不交的刁民。现在张秀实打了催税的衙役,立即引起共鸣,许多年轻人就和张秀实相约,衙役再来催逼,就以武力相抗。
可是,官府的尊严和威力可不是一两个衙役那么简单,第二天一早,鹊川县令就带着五十名衙役来抓暴力抗税的张秀实。昨日相约抗税的年轻人闻风而来,有上百人之众。一场真正的暴力冲突就这样发生了。百名新罗青年虽然没有正规武器,却也有各种工具,当时就把五十名衙役打得落花流水。
次日,州剌史带着二百名衙役来包围了村庄,指名要反贼张秀实出来投降。村中有新罗难民百余户,男女老少不下五百口,这时全都集合到张秀实身边。这场搏斗持续了半日,剌史大人留下二十多具士兵的尸体,撤兵而去。新罗难民打扫战场时发现有五十多名男女老幼丧命,张秀实的妻子和儿子全都惨死。
张秀实既悲忿又悔恨。弄成这样局面,都是因自己而起。明日都督领兵来镇压,岂不是要让全村难民被斩尽杀绝吗?他左思右想,知道这样对抗下去是死路一条,要想乡亲不死,必须由自己承担起来。怎样承担呢?如果去投案自首,必死无疑。如果逃走,或许还有活路。可是自己逃走了,乡亲还是要遭殃。唯一的办法就是集体逃亡。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张秀实一呼百应,男女老少连夜向契丹逃去。
夫余府都督吴连山得知鹊川县发生了难民暴动,正要率兵镇压,却又得到张秀实率众逃亡的报告。渤海国的百姓逃往契丹去了,这就成了国际纠纷。虽然骑兵完全可以把逃跑的人追捕回来,可是外府都督没有权力自作主张越境追捕人犯。吴连山立即向上京发出快报,请朝廷定夺。
这天早朝,大内相朱承明奏道:“夫余府都督有快报送来,说有新罗难民聚众投向契丹国去了,是否需要追赶捕,请基下定夺。”
成王大玮瑎听了大内相的禀报,降教道:“让大封裔去契丹国交涉,请他们遣返。如果难民不肯回来,也不必强制。但是张秀实打死衙役罪责难逃,必须把他抓捕归案,绳之以法。”
鸿胪司卿大封裔知道,向契丹追讨逃亡者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特意选在腊月初,以喜迎新年的名义,去契丹国提出遣返难民的要求。顺便带着五张貂皮,准备献给契丹大可汗。哪知这天过了辽河,进入契丹迭剌部的地盘,被迭剌部的骑兵截住。
骑兵头领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我契丹人的草场?”
大封裔应道:“本官是渤海国使节,要去拜访你家大可汗。”
头领道:“这里是迭剌部地盘,你要先去拜见我部大人。”
渤海国使节大封裔跟契丹骑兵来拜见迭剌部头人。这位头人姓耶律名阿保机,是迭剌部夷离堇,同时又兼任着契丹国于越,也就是全国兵马大元帅,地位仅次于大可汗。他现在正准备去临潢府参加契丹八部头人会议,去竞选新任契丹大可汗。契丹大可汗是由八部头人选举产生,任期三年,可以连任。这种改朝换代即不同于政变,也不同于禅让,是非常独特的选举制度。自从大唐天宝四年遥辇迪辇俎里被选为大可汗以来,虽然仍是三年一选,却一直是遥辇氏代代当选。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册封遥辇迪辇俎里为松漠都督,至今已传世九代。现任可汗遥辇痕德堇已经连任六年,今年又是改选之期。以阿保机在契丹国的地位,完全有把握当选为新任大可汗。
阿保机问道:“请问渤海国使节为何要拜访大可汗?”
大封裔道:“一是为了祝贺新年,二是为了讨回一批难民。”
阿保机问道:“难民是怎么回事?”
大封裔就把张秀实杀人潜逃的事说了一遍。
阿保机道:“如果难民进入契丹国,一定会从迭剌部入境。请你稍候,我让下面查一查。”
次日,阿保机向大封裔说道:“我已经查明,确有一批难民来到契丹国。汉人说得好,得人心者得天下。新罗难民来投契丹国,表明契丹国是人心所向,这是契丹国发达兴旺之象征。我已经把他们安置下来。你就不必操心了。”
大封裔道:“如果是普通难民,可以顺其自然。可是张秀实有杀人大罪,必须捉拿归案。请大人务必协助才好。”
阿保机道:“我不能信你一面之辞,让张秀实来和你对质。”
张秀实应召来到。阿保机问道:“你是否杀了人?”
张秀实道:“要是放手厮杀,我能以一当十。因为对方是衙役,我才手下留情,否则不知会杀死多少。当时双方打斗,互有死伤,也是难免。我的妻子儿女全都惨死,又该向谁追究?”
阿保机闻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能以一当十,是好汉子!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侍从卫士,下去换身新衣服吧!”
张秀实叩头谢恩,转身下去更衣。
大封裔脸色难看起来,道:“夷离堇这样做,恐怕有损两国交情。”
阿保机笑道:“使节言重了。小小一个侍卫,会妨碍两国交情吗?请使节转告你家国王,张秀实已经是我的侍从,不便交给贵国论罪。”
大封裔心想,这里是迭剌部的地盘,我和他有理也说不清,不如到临潢府去同大可汗讲理,就说道:“张秀实可以放一放,本使节还有贺年礼品送给大可汗,必须去临潢府。请夷离堇给个方便。”
阿保机道:“我也正要去临潢府,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来到临潢府的时候,全城正在戒严。因为八部头人要来选举新任大可汗,是契丹国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要防止发生意外事件。而且这时老可汗痕德堇正在病中,为了安定民心,也要实行戒严。大封裔被安排在宾馆中,不得随意行动,如同软禁。阿保机每天和八部头人商议大事,无暇顾及其他。渤海国使节好像被他遗忘了。
所幸的是这宾馆里还住着一位卢龙节度使的使节刘兴华,两人闲着无事,就海阔天空地胡聊起来。开始时,两人都有故事可讲。后来渐渐地变成刘兴华来讲,大封裔来听了。因为卢龙使节刘兴华讲的都是渤海使节大封裔闻所未能闻的中原最新消息。
渤海使节就把一些新闻用心记下来,准备回国时讲给成王听。就算不能讨回张秀实,把这些大唐最新消息带回去也算不虚此行。
这次契丹八部头人来临潢府举行会议,要选举出新任大可汗。阿保机是志在必得,他一到临潢府,就紧罗密鼓地和各部头人分头会谈。他很快就发现,其实各部头人早就有意选他,而且宗亲中早已有人在替他游说拉票,一个是耶律氏家族的耶律海里,一个是遥辇家族的遥辇海睦。这两个人是耶律氏家族和遥辇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他们的政治倾向,决定了阿保机今年必胜。
阿保机是三年前接替叔父出任大于越的。这三年当中,大可汗痕德堇常常卧病,阿保机实际上早已把大可汗和大于越的责任和权力集于一身,而且抓住时机,充分地运用手中的权力,作出了许多让人赞叹的大事。他天生是统帅之材,调动八部兵马如同驱牛赶羊,指挥千军万马好似儿童游戏。三年来,他频频向外扩张,先后征服了东部奚人和西部奚人,把党项人驱赶到贺兰山以西,还多次越过长城大肆劫掠河东河北,使契丹人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张,人口和牛羊成倍增加,
阿保机的卓越才干和政绩战绩,都让部众欢欣鼓舞,他的威望已经不在大可汗之下。现在他又把刚刚从代燕之地劫掠来的财物,慷慨地分赠给各部要员,更是进一步拢络人心。八部头人还没等会议开始,就已经认定阿保机必是新可汗无疑。就连遥辇氏家族的头领们,也都向阿保机靠拢过来。遥辇海睦是宗室头领,主动向各部大人游说,恳请大家劝谏痕德堇大可汗让位于阿保机。
再过三天就要举行会议了,阿保机又在在于越府中设宴招待各部头领。向众头领说道:“我契丹人自大贺氏立国以来,已有三百余年,三百年来,各部同心,跃马松漠,开疆拓土,威震一方。如今大唐气数将尽,正是我契丹人称雄于世的大好时机。今秋又逢大选之期,愿长生天赐给我们一位英雄可汗,带领八部健儿纵横天下。请大家和我同敬长生天一杯。”
耶律海里带头应道:“我契丹国自耶律阿保机担任大于越以来,统率八部兵甲数十万,西击回鹘,北征室韦,声威赫赫,无人能敌。只可惜大可汗疾病缠身,拖累了大于越,不然我契丹铁骑早就踏进中原了。今年大选之期在即,是我契丹部众拥立新主,造福万代的关键时刻。我愿代表遥辇氏家族,推举阿保机为大可汗。请各位与我同举!”
阿保机故作谦逊道:“痕德堇大可汗连任两届,六年来呕心沥血为国操劳,虽无显赫大绩,却也没有重大失误,如今又在病中,若将他选下去,我于心不忍,还请各位大人从长计议。”
遥辇海睦道:“大于越不忍心让痕德堇大可汗难堪,真是君子风范。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趁现在还没有选举,我们去劝说痕德堇大可汗主动让位,算他光荣引退,岂不两全其美!”
众头领道:“这个办法好,我们现在就去见大可汗。”
这时忽有宫中内侍到来,说:“大可汗病危,请各位大人快去见驾!”
阿保机闻言,心中暗暗高兴,赶紧向大可汗宫中跑去。大可汗痕德堇已经处于弥留之际。见众头领到来,就挣扎着伸出手来,示意阿保机近前,拉着阿保机的手,继继续续地说道:“我已经行将就木,可汗大位要由德高望重者居之。大于越英雄盖世,众望所归,无须选举,可以禅进!”
阿保机跪在大可汗病塌边,说道:“大可汗的美意,阿保机万分感激。可是选举制度是先辈所立,今人岂能更改。臣下愿遵从选举结果,拥立当选者继任大可汗。”
痕德堇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他感到很疲倦,渐渐地合上双眼,好像在听臣下们的议论。臣下们没有注意到大可汗的脸色已经由黄变灰,由疲变僵。他们全都把目光投向阿保机,七嘴八舌地劝说阿保机接受大可汗的禅让。
遥辇海睦向阿保机叩头道:“今日八部头人都在这里,我等愿遵痕德堇旨意,拥戴阿保机继承可汗大位。”
阿保机拉着海睦,说道:“没有经过选举,阿保机不敢从命。”
耶律海里把大可汗的旗鼓捧到阿保机面前,说道:“天意如此,望大于越不要再推三阻四,否则就冷了大家的心。”
阿保机道:“既然是大家诚意拥戴,我就暂做三年大可汗。”
大家这才笑道:“早该如此,何必让我们求了半天。”
再去看痕德堇时,只见那位大可汗已经停止了呼吸。阿保机就在痕德堇的灵前,接过了象征契丹国最高权力的大可汗旗鼓,接受了大可汗的职位。接下来,就操办痕德堇的葬礼,筹备明年正月初五的柴册大礼。按着贯例,选举大可汗的同时,还要选举新任大于越。可是阿保机却绝口不提改选大于越,不动声色地把两权合一了。
前文有述,柴册礼是契丹大可汗的登基仪式。按照贯例,是要请求大唐皇帝册封,还要邀请各国使节来参加的。阿保机向各节度使和各邻邦国发出邀请。渤海国和卢龙镇的使节已经在临潢府,自然就要留下来参加大典了。这是契丹人最隆重的节日,渤海国使节这时只能表示热烈祝贺,把难民问题放在一边,兴致勃勃地参加柴册礼。
这一日,契丹国新任大可汗的登基仪式,在临潢府郊外的雪野上隆重举行。契丹大可汗和渤海国王一样,要得到大唐皇帝册封,才算名正言顺。另外,现在他们也采用的是大唐年号。
仪式开始时,阿保机被各部大人和文武百官簇拥着,来到木柴搭成的祭天坛下,入再生室,行再生仪,行拜日礼,表示从此获得新生,有鲤鱼跃龙门之意。再乘马,由其母族中的长者执缰在前,侍从护卫在后,缓缓走向高岗。途中,阿保机放马奔驰,并且故意从马上跌下来。长者和侍从上前用毡子盖在他身上。然后他再上马走上高岗,立马凝视。部众向高岗上叩拜欢呼。侍从走下高岗,代阿宝机传话道:“我德微下,诸位何不另选贤德?”
众答:“可汗德高望重,臣等钦服。”
侍从回高岗上说与阿保机,然后又走下来代表阿保机问道:“你等愿听我差遣吗?”
众答:“惟命是从!”
侍从回禀于阿保机。阿保机再乘马回到柴坛下,点燃柴坛,火焰冲天。阿保机叩拜长生天,众臣随着叩拜。
仪式结束了。接下来有三天欢庆活动,天天有歌舞,夜夜有盛宴,渤海使节还是没有机会说话。等到第四天,大可汗宫中内侍来通知渤海国使节,说:大可汗已经到八大部巡视去了。
大封裔着急起来,问道:“我这件事还有谁能答复?”
内侍说:“新可汗登基,所有大臣都随驾出巡去了,只有我这样的侍从留在临潢府,没有人能管你的事。”
渤海国使节大封裔无奈,只好追着王帐走,好在阿保机走了没多远,便听见自己谋臣回归的消息,而且同行的还有大唐天使,当下命令王帐暂停,也不换地方,准备就地接受册封。
而大封裔这个百折不饶的渤海国使臣,也在大唐天使冯道宣布对耶律亿册封之时,紧赶慢赶地来了……
冯道听完,心中忽然想起老师曾经给他提过的一番话。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八)
冯道曾多次听恩师提及中原与塞北草原的战和兴替,乃至中原应当如何应对草原民族南下的威胁,而让他印象最深的,有两句话:
“漠北草原之上,若有一族兴盛而无掣肘者,中原必危。”
“塞北之地,中原未必不可图,所虑者,纵胜而难固也,战而胜之可矣,胜而守之,则实非上策。因势利导,智者之谋,使二强相争,则中原之幸;使三足鼎立,则中原必盛;使群狼竞食,则中原万世不替也。”
李曜这番话,算是他个人对热兵器大发展时代之前塞北威胁的总结和反思。在他穿越到唐末之后,之所以格外担忧五代乱世的出现,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唐朝盛世之后,中原王朝对北方草原民族长达近千年的无力。
中国历史上两个被人念念不忘的盛世,一为汉,一为唐。汉之盛世,无非西汉武帝、昭帝、宣帝三世,以其文治颇效,而武功大盛称道。唐之盛世,在贞观后至开元,以其兼容并包,雄浑大气而著称。两相比较,汉之世,国境不过河朔,西至西域,乃是诸国臣服,而东北与西北的少数民族多数还要受到匈奴的威胁。而唐之世,国境强盛时远达北海,册封之国,东西南北,四面皆来远朝,不可谓不强!然而,他心中却总有一种担忧,正是唐之兼收盛世,而使唐之后世盛世不再。
在原先那个历史上,唐之后五代,中原混战,而契丹渐强,混一北疆,成为之后百年威胁中原政权的强大军事力量。事实上契丹族首领,早在唐贞观年间就接受了太宗皇帝的册封,且赐国姓李。有唐之世,契丹人在中原担任武官职务的,并不罕见。虽然在唐三百年间,契丹族曾经反复,去唐而归附突厥,但是,契丹和唐政权的联系却紧密得多。开元年间,玄宗置松漠府,封契丹首领李失活为都督,封松漠郡王,以永乐公主妻之,令失活统领契丹八部。
少数民族一旦接受了中原王朝的册封,加强了与农耕文明的联系,往往便会迅速发展,快速的启动封建化进程。契丹族接受唐册封,对部族长远的发展无异注入了催化剂。而契丹人多流内地,任要职,对于契丹本民族的发展也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唐朝以自己百年积累的威望慑服着四夷,并加以恩宠,实际上,也是在推动他们的发展。随着唐王朝渐渐的衰落下去,周边一些原本受册封的落后的少数民族也慢慢开始强盛起来。
辽太祖阿保机在位时,唐朝已亡,中原割据,再没有一个强大的王朝可以慑服住北方强悍兴起的游牧民族,于是辽趁机统一了北方,在经历后晋纳献燕云地后,辽太宗一度南下攻陷开封。而中原王朝失去了燕云屏障,在之后的百年时间里,一直处于被动的防御地位,遑论威震漠北,再现大唐盛世?
辽宋百年对峙后,终于相继灭亡,而灭亡两个大国的,恰恰也是北方苦寒之地起兵的女真族。女真族远祖肃顺,唐时为黑水靺鞨,远在隋朝就已经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开元时,唐置黑水都督府,以其长为都督、拜勃利州刺史。尔后黑水靺鞨分为两部,混同江以北为生女真,即后来金人的祖先。黑水靺鞨部先后臣服于唐朝、辽朝,在唐朝时处于半农半猎阶段,直至辽末期才逐渐开始发展,最终强大灭亡了不可一世的大辽朝。可以说,辽人受唐恩泽而渐强,而辽自己又为自己挖掘了坟墓。虽然辽统治者一直都在压榨女真人,但是,女真人通过与辽人的经商往来,获得了技术和物品,并且通过辽人学习了制度,促进了发展,这点是毫无疑义的。虽然自唐灭,至金强,远隔两百年,但是两者间通过契丹族人构成的联系,放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却是无法割裂的。
唐使契丹大,遂为北患,而契丹使女真强,终于吞河北之地。
东北有契丹、女真,西北则为党项族。党项族最初强于隋朝大业年末,在贞观时归附唐朝,在开元年间从松州迁徙到庆州,也就是后世甘肃的地域,随着吐蕃势力的强大,永泰年间,又迁徙到银州、夏州,也就是后世的宁夏地域,此后党项族一直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地方发展,在唐大和年间,逐渐强盛起来。这一地区,也成为了后来建立的西夏国的核心地带。
在唐朝统治期间,党项族由于受到吐谷浑和吐蕃的威胁,曾经叛唐,但经过两次迁徙后,安定下来接受唐的册封和赐姓,依靠自己的畜牧业和唐朝进行交易。在后来五代时期,强大起来的党项部割据银、夏地,并且在乱世中扩充自己的国土,终于在北宋时建立西夏国,先后和北宋、辽,以及金、蒙古鼎立。
北宋王朝虽然是结束了五代割据的局面,但是并没有统一华夏,而是与强盛起来的少数民族鼎立,尔后北宋罹败金人之兵,南迁杭州,一直没能再次统一北方。而北方的金朝又被少数民族蒙古灭亡,蒙古最终也统一四方,建立元朝,经过这数百年的民族混战,相互融合,汉人国势衰者百年,从前浩浩然的一派大唐盛世雄风,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使往昔的盛世一去不复返,甚至有许多后人感慨:“崖山之后无中国”。
悲乎,叹哉!唐以三百年之盛,威服四方,而唐之恩威并济,却使四夷速起,为祸后世。岂非大唐之盛,而后世之衰?
李曜深知冯道为人,故而与他提及该以何等手段控制北方草原,其言之多,不下数十次,然则归结在一起,却就是冯道记得最为清晰的这两句!而这两句话的关键,无非是一点:不可使草原一统,必须因势利导,使其内争不断,如此则中原可安、可兴、可盛!
今日大封裔的意外出现,便让冯道忽然灵机一动:“耶律阿保机有枭雄之姿,一旦让他混一漠北,定是中原之祸,然则若有渤海国为其掣肘……”
他心中跃跃欲试,毕竟,大唐的衰落虽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似乎对渤海国,仍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姓大氏。高丽灭,率众保挹娄之东牟山,地直东营州二千里。南比新罗,以泥河为境。东穷海,西契丹。
渤海国实际是东北肃慎族系后裔的一支――粟末靺鞨所创建的。渤海强盛时期,其疆域包括后世吉林省的大部分,辽宁省的小部分,以及俄罗斯滨海地区和朝鲜半岛的部分地区,辖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县。
冯道思索着有关渤海国的所知线索,忽然发现渤海的荣衰似乎基本上与大唐同步,这也是渤海与大唐紧密相连的一个表现。
他又回忆起恩师对此的一些讲述,似乎曾有提到过中原统治者对周边各民族管辖办法基本上采取两种形式:一种是保持其民族特点,尽力采取招抚,使之臣服中原,通过封册、朝贡予以控制,一般来说,轻易不使用武力;一种则是采取武力统一,仿中原制度建立郡县,直接置于郡县管辖之下。
“我朝初年,以太宗文皇帝为首的几代先帝看到了民族问题之复杂与严重,对一部分民族实行了较为开明的政策。在政治上,运用招慰安抚,利用原来的首领统治,由临近节镇管辖;在经济上鼓励自给自足,并尊重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这样的民族政策和宽松和谐的政治环境,为一些民族政权如渤海国的发展状大提供了契机,也使得其中一些民族政权如渤海国,对我朝长期尊敬,忠心耿耿。”
冯道回忆并仔细品评了恩师李曜的这番话,心中暗暗点头:“老师说得没错,渤海对我大唐,在藩国之中的确算得上忠心耿耿,若是可以渤海牵制契丹,倒是一步好棋,只是不知渤海如今实力如何,能否有足够的力量牵制得了拥有阿保机这般枭雄首领的契丹八部。”
由于渤海一直是大唐的忠实属国,冯道又出身燕幽,因此对渤海国的历史也颇有了解[无风注:卢龙节度使府名义上押领渤海国,对其有一定程度的管辖权和较大影响力。]。
隋朝时,靺鞨有数十个部落,经过隋末唐初的战乱,靺鞨各部逐渐归附于粟末、黑水两个强大的部落。不幸的是,粟末部一度被控于高句丽人手中。大唐经过二十多年的讨伐,于总章元年(高宗时期),彻底打败了高句丽。为了加强对高句丽的控制,大唐将一部分高句丽人和靺鞨人迁至大唐在东北的统治中心――营州。在靺鞨人住进营州的几年后,营州连年灾荒,民不聊生。营州都督无视百姓疾苦,引起各族人民的强烈不满。契丹首领李尽忠和他内兄孙万荣联手杀掉营州都督,揭竿反唐。住在营州一带的靺鞨也参加了李尽忠反抗大唐的队伍。
武则天为了分化反唐队伍,瓦解叛军,封靺鞨酋长乞四比羽为许国公,封粟末部首领大舍利乞乞仲象为震国公,并赦免他们的反唐罪行。两位靺鞨首领拒绝接受封爵,各自率领本部人马一些高句丽人,东渡辽河向故土长白山一带进发,以求发展。武则天派契丹降将李楷固率兵追击逃亡的靺鞨人,乞四比羽阵亡。不久,粟末部首领大舍利乞乞仲象病逝,其子大祚荣率部继续向肃慎故土东奔而去。大祚荣为人豪爽,智勇双全,在天门岭伏击唐军,唐军大败,只有李楷固一人得以逃生。这次战役的胜利,不仅大大提高了大祚荣的威信和地位,也为日后创建渤海国奠定了第一块基石。
大祚荣将粟末靺鞨带到长白山东北坡的奥娄河(牡丹江)上游地区落脚,在当地引起了强烈的震动,流离失所的靺鞨人纷纷投奔大祚荣。大祚荣聚集钱财,练兵牧马,建城筑寨,于武则天圣历元年,在后世吉林省敦化市附近建立了震国,大祚荣自立为国王。这是一件带有里程碑性质的事件,源远流长的肃慎族从此有了自己的国家组织,靺鞨人发展至此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
对于大祚荣称王,大唐(实际是武周)本不想听之任之,但由于突厥、契丹做乱,使得中原到东北的水陆交通完全中断,朝廷鞭长莫及。大祚荣利用这难得的机遇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以牡丹江上游为中心,初步建立起一个西接契丹,东濒日本海,南以新罗为界,拥兵数万,户数十万,方圆两千里的地方民族政权。
公元705年,唐中宗李显复位。他派遣侍御史张行岌到震国进行友好访问。大祚荣与张行岌会晤后,毫不犹豫地确定了两国的隶属关系,甘愿率国称臣。为了表示对唐朝的忠诚,大祚荣决定派二儿子大门艺随张行岌入质朝廷。从此,震国对唐朝正式称藩。
张行岌带着大门艺回到长安后,唐中宗非常欣慰,留大门艺为宿卫,并准备再次遣使正式册封大祚荣。不料,北方战事又起,烽火连绵,册封之事被拖延下来。直到七年后,边境平息,新皇帝唐睿宗按照先帝的既定方针,于公元712年派遣郎将崔忻代理鸿胪卿(相当于外交官),前往震国,传达皇帝谕旨。朝廷此次册封大祚荣三个官职:一是左骁卫员外大将军,为虚职;二是渤海郡王,这是实职;三是忽汗州都督。定国名为渤海,原粟末靺鞨族号和震国之名都不再使用。
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渤海国再次顺时应势,臣属大唐,把与唐朝结好通贡做为一项基本国策贯彻执行,使得这个地处东北边陲的地方民族政权融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之中。
公元719年,渤海一代英主大祚荣去世,渤海举国哀悼。唐玄宗亲自接见了渤海国的报丧使者,并赐帛五百段。为表重视,朝廷还专门派外交官去渤海吊唁。渤海为大祚荣举行了隆重的国葬,谥之为高王。
随后,朝廷再次遣使册封大祚荣长子大武艺为渤海郡王,还兼领“九姓燕然都督”。大武艺即位后继承父亲的遗志,东征西讨,建功立业,使得疆土不断扩张,渤海声威大振。虽然如此,有一件事还是让雄心勃勃的大武艺耿耿于怀,那就是在渤海北部称雄的黑水靺鞨。黑水靺鞨是个强大而松散的部落联盟,分散在黑水(黑龙江与松花江汇合点以下到入海口)南北的广阔地区。黑水靺鞨广袤疆土让大武艺垂涎三尺;黑水靺鞨与唐朝的密切来往更让大武艺眼红。黑水靺鞨也是唐朝隶属下的地方民族政权,与渤海有相同的政治地位。但黑水靺鞨与唐朝发生关系较早,在公元722年,唐玄宗就已经封其酋长为勃利刺使。仅开元年间其遣使朝唐就达十五次以上,足见其与内地关系的密切程度。黑水靺鞨不仅对朝廷的贡品珍贵丰富,在黑水府建立后,他们还主动要求朝廷派员督导。唐朝对黑水靺鞨的顺从行为非常满意,除了满足他们的种种要求之外,还赐给大量的生活必须品,并给黑水府的官员们封赏授官。这不免令大武艺产生政治上的危机感。
大武艺经过一番认真思考之后,决定用武力征服黑水靺鞨。他的理由是:“今不计会,即请汉官,必是与唐家通谋,腹背攻我也。”这一决定,立刻遭到以大门艺为首的反战派的反对。大门艺曾做过多年唐朝的宿卫,不仅对大祚荣的外交政策有较深的理解,对唐朝的军事实力也非常了解。他认为,对黑水靺鞨开战就是背叛唐朝,而背叛唐朝无异于以卵击石!大门艺义正辞严地劝诫大武艺:“唐国人众兵强,万倍于我,一朝结怨,自取灭亡。”大武艺根本听不进去,命大门艺为进攻黑水靺鞨的主将。大门艺无奈,兵临黑水靺鞨边境时,再次上书大武艺退兵。大武艺非常气愤,革去大门艺职务,准备将其召回杀掉,另派其从兄大壹夏统率三军攻打黑水靺鞨。
大门艺见势不妙,逃出军营,投奔唐朝,向朝廷汇报了大武艺的行为和自己的遭遇。为了嘉奖大门艺,朝廷授予他为左骁卫将军,并赏赐了许多东西。大武艺闻讯气得火上浇油,一次一次地要求唐朝杀死大门艺,遭到朝廷的拒绝。这样一来,大门艺就成为渤海与大唐关系的焦点。
大武艺对黑水靺鞨的军事行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他对大门艺又鞭长莫及。虽然唐玄宗多次派人劝阻大武艺,但收效甚微。正在此时,契丹利用渤海与唐朝的矛盾,怂恿大武艺进攻唐朝。不自量力的大武艺于公元732年兵发水旱两路,大举犯唐。战争初始,唐朝在毫无准备的的情况下非常被动,大武艺所向披靡。唐朝一旦缓过神来,立刻调集大军从西、南两个方向进击渤海,打算将其一举消灭。新罗国王领奉朝廷之命,领兵十万杀向渤海。由于时值冬季,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未及交战,人马就死伤过半。大门艺所率人马从幽州一带向西境进攻也毫无进展。唐玄宗认为这是天不灭渤海,下令撤兵。
虽然朝廷大军撤去,大武艺还是被吓得心惊肉跳,自己的莽撞冒失几乎造成灭国之灾!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大武艺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这场战事实为兵谏,起因为“兄弟之争”。为使渤海转危为安,大武艺派人到长安呈送“请罪表”,表示自己追悔莫及、痛改前非的心情。唐玄宗从大局出发,原谅了大武艺,让来人带回一份恩威并用的谕旨:“敕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大武艺:不识逆顺之端,不知存亡之兆,而能有国者,未之闻也。卿往年背德,已为祸阶,近能悔过,不失臣节,速复非远,善又何加。朕记人之长,忘人之短,况此归伏,载用嘉欣,永祚东土。”从此,渤海政权与大唐的关系一如既往,“门艺事件”就此了结。
冯道在李曜身边数年得到了可称全方位的培养,以他的能力眼光,可以清楚地从这段历史看出,所谓“兄弟之争”,绝不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而是治国方略之争。大门艺在忠唐还是叛唐的大是大非面前清醒地认识到,渤海与大唐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维护渤海与大唐的关系,具有非凡的胆识和眼光。他的以身作则和朝廷的武力威摄,使得大武艺幡然悔悟,悬崖勒马,挽救了渤海国。大门艺的行为对渤海后代统治者产生了深远的积极影响,这一点在“安史之乱”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大武艺在位十八年,于公元737年寿终正寝,其子大钦茂继位。唐朝册封他为渤海郡王、左绕卫大将军、忽汗州都督。大钦茂虽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骁勇善战,东征西讨,但其政治头脑非常清醒。他以唐朝为榜样,励精图治。他不仅大胆启用文人,使各级领导机构知识化、科学化,还大力提倡学习吸收中原文化,在当地建立学堂的同时,还向唐朝派出大批“留学生”,中原的科学文化开始大量地向渤海涌进。这些措施,让渤海政权更加稳固,“海东盛国”现出雏形。如果说以武略治国有方的要数武王大武艺和宣王大仁秀的话,那么,以文治著称的就是文王大钦茂和第十一代王大彝震了。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本来,地处边陲的渤海与这场叛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安禄山以平卢节度使并兼任渤海黑水四府的经略使,正巧是渤海郡王大钦茂的顶头上司,这就使渤海处于极其敏感的位置上。大钦茂对这场叛乱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做好了必要的准备。首先,他把重兵调往西线,以防安禄山将战火引向渤海;之后,又频繁地派出使者前往东邻日本,与日本互通信息,并主动为日本与唐朝来往的使者设置中转站。战争使渤海与唐朝有四年时间失去联系。而在这四年中,大钦茂对唐玄宗一直忠心耿耿。
公元756年,大唐之平卢留后徐归道派人来渤海征调兵马,要求渤海派骑兵四万来会,合击安禄山。大钦茂没有轻信,将来人扣留,然后派人核实情况。结果,同年末,徐归道归附安禄山,成为反唐的干将。后来唐朝准备收复失陷的西京,派进义到渤海联络,大钦茂对此同样表示怀疑,“且留进义,遣使详问”。上述事件可以看出,大钦茂不仅在政治上干练稳重,而且深明大义,对大唐忠心不渝。因“安史之乱”远避四川的唐玄宗,对大钦茂无限感激。“安史之乱”平定后的公元762年,大唐正式诏以渤海为国,晋封大钦茂为渤海国王。此后,渤海国与大唐的联系更为紧密。
冯道自己对渤海国本身也颇有好感,这主要是因为某种文化认同感——渤海国在接受唐朝政治制度、学习科学生产技术的同时,也将中原的儒学、佛教、文学艺术等也大量地吸收到渤海。唐朝与渤海互派的使者,大多都是饱学之士,在完成政治使命的同时,也大量地传播了中原文化。渤海派到长安的“留学生”,学习古今制度,攻读儒家经典,参加唐朝的贡举考试。渤海国相乌炤充与其子乌光赞,先后考中进士,一进传为美谈。渤海地区普遍使用汉字,渤海人也有较高的文学造诣。晚唐著名词人温庭筠曾写下这样的诗章――《送渤海王子归本国》:
“疆里虽重海,车书本一家。盛勋归旧国,佳名在中华。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晚霞。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显然,大唐文化对渤海的深刻影响,作为文人出身的冯道,自然而然地亲近这样一个跟自己“车书本一家”的渤海属国。实际上也正是由于渤海统治者不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积极学习中原各种成功的经验来发展、状大自己,这才使得他们能坐稳二百多年的江山。
“朝廷自右相辅政以来,仓廪丰实,万民齐颂,讨贼伐逆,战无不胜,今年便平定了凤翔藩帅李茂贞之乱,举国振奋……”冯道自然丝毫不会放过替大唐、替恩师吹嘘宣传的机会,开始向大封裔施加一些影响。
“那是,那是,孤……哦,某虽地处僻壤,亦久闻右相威名,实乃当世伊、周。”大封裔连忙表示自己对右相的景仰。
冯道脸上笑容更盛,点头道:“右相阁下对于渤海,一直十分看重,对于渤海历代忠勤守正,也是赞誉有加,常与身边人言‘唐藩百国,无出渤海之右者’。”
大封裔闻言,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右相当真明鉴千里,我渤海历代国主因仰慕上国风范,克忠职守,丝毫不敢怠慢,迄今已两百余年矣。”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些感慨:“可惜某前次出使大唐,未能得见龙颜,册书也非御笔亲就,我王至今仍极遗憾……”
冯道笑道:“此事好办……不瞒王子殿下,前次你到长安,正值动乱,是以留下这般遗憾。如今右相辅政,国富兵强,陛下垂拱而治,哪里是当年模样?何况渤海中正,简在帝心,右相也极是看重,若渤海对册文心中有憾,何不再来长安?料陛下、右相都会深感渤海诚意,继而凤台拟制、天子用宝,还渤海国一个正大光明的渤海国王,王子以为如何?”
大封裔大喜过望,如果此事办成,别说一个造反刁民没找回去,就算再大的事,国主也尽能包容得下!要知道大唐的册封,可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大封裔心中明白,渤海国王(第一、二代为“郡王”,自第三代大钦茂起为“国王”)能否得到唐朝的册封是其地位合法与否的重要标志,渤海不仅接受唐朝册封,并一贯要得到册封才会被认为合法。
事实上唐廷对渤海诸王的册封十分慎重,一般都是子承父位,自然下延,当然也有例外。如公元793年,渤海国王大钦茂病故,其后一年之中有大元义和大华玙两位王废亡,这反映了渤海统治集团内部斗争的激烈。公元794年,大钦茂之少子大嵩璘即王位,改元“正历”。随即派人到唐朝请求册封。第二年(795年)唐德宗遣内侍殷志瞻来渤海册封大嵩璘,但仅授其为渤海郡王,而非国王。这是渤海国势衰弱的佐证。大嵩璘为摆脱内部矛盾带来的困境,再次遗使唐朝,提出进封国王的请求。三年之后,唐德宗终于同意了大嵩璘的要求,授他以银青光禄大夫、检较司空、渤海国王、领忽汗州都督。虽然册封了“国王”,但散官爵位仍然比其父大钦茂“检较太尉”低。可见唐朝对渤海的册封,并不完全是例行公事,而是严格把关,极其郑重和负责任的。而大嵩璘也没有辜负唐朝的期望,他着力收拾官廷政变后的残局,继续推行父王大钦茂制定的基本政策,稳定了政治局势,摆脱了困境,使社会经济在稳定中有所发展。
唐廷对渤海国两百余年的影响力,决计不是玩笑。上溯公元705年(唐中宗神龙元年、渤海高王八年)唐中宗复位,中宗派遣侍御史张行岌来到“旧国”(今吉林省敦化敖东城)对大祚荣进行招慰。大祚荣对唐朝表示了友好的态度,派遣儿子大门艺随张行岌到长安,唐朝留为宿卫。唐廷了解了靺鞨政权的情况和大祚荣对唐朝的态度,准备派遣使臣册封大祚荣,却因契丹、突厥连年袭击唐朝边境而被耽搁。公元711年突厥默缀可汗向唐朝请求和亲,表示臣服唐朝。利用这一有利时机,唐睿宗于公元713年(唐先天二年、开元元年)派郎将崔訢(忻),以摄鸿胪卿的身份,敕持节宣劳靺鞨使的名义,从长安到登州(今山东蓬莱)入海,从现在的旅顺口登陆,溯鸭绿江而上,再陆行,到达渤海“旧国”,册封大祚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并以大祚荣统辖的地区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从此,大祚荣建立的靺鞨政权“始去靺鞨号,专称渤海”,正式隶属于唐王朝的版图,成为唐朝的一个地方行政机构——忽汗州都督府,大祚荣成为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府都督,他既是地方民族政权的最高统治者,同时又是唐王朝的地方官吏。
公元719年大祚荣去世,渤海派使臣到唐王朝告哀,唐玄宗诏赠特进,赐物五百段,遣左监门率上柱国吴思谦摄鸿胪卿持节充使前来吊祭,并册封其子大武艺为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唐王朝设置平卢节度使,治于营州(现在的辽宁省朝阳市),管理渤海事宜。此时大武艺联合突厥,通聘日本,抵制新罗,企图统一靺鞨各部,北征黑水靺鞨,以致在突厥的支持下于公元732年和唐王朝发生了战争。遭到唐朝武力震慑后,大武艺于公元733年向唐玄宗上表谢罪,唐玄宗表示谅解,从此以后,渤海和唐王朝的政治关系日趋密切。在大武艺在位的十八年里,派遣使臣朝唐入贡二十三次,足以证明大武艺对处理和唐王朝的关系的重视。
公元738年大钦茂接替大武艺登上最高统治的宝座,唐玄宗派遣内侍段守简到渤海册封大钦茂为渤海郡王,左金吾大将军,忽汗州都督。有玄宗册封大钦茂的全文为证:
“皇帝若曰:于戏!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长,以宁遐荒。咨尔故渤海郡王嫡子大钦茂,代承绪业,早闻才干。昔在尔考,忠于国家;爰逮尔躬,当兹负荷,岂惟立嫡,亦乃择贤。休问可嘉,宠章宜及,是用命尔为渤海郡王,尔往钦哉!永为藩屏,长保忠信,效节本朝,作范殊俗,可不美欤。”
唐玄宗要求大钦茂长保忠信,永远做唐朝的屏藩,效节唐朝。大钦茂也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把忠实于唐朝,密切和唐朝的关系做为基本国策,保证了渤海长期安定的政治局势。大钦茂积极学习中原的封建典章制度和文化,请求抄写《唐礼》及《三国志》、《晋书》、《十六国春秋》等典籍,形成了向中原学习的高潮;在渤海建立了三省六部的中央统治机构,确立了五京,实行京、府、州、县的郡县制度,发展生产,扩大疆域,密切了和唐王朝的政治关系,极大地推动了渤海社会的发展。大钦茂在位的五十余年间,恪守地方臣子的礼仪,派遣使臣朝唐入贡四十九次,有时一年内朝唐四、五次。大钦茂忠实于唐王朝的行动得到唐朝朝廷的高度评价,唐朝先后四次册封大钦茂,最后不仅进封他为渤海国王,还加拜司空兼太尉。
第六代王大嵩璘,唐德宗起初册封他为渤海郡王,而没有册封他为国王,这就削弱了他的统治地位和声望权威,因此他再次遣使朝唐,要求重新册封。唐王朝于公元798年重新册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司空、渤海国王、忽汗州都督,公元805年又加封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大嵩璘在位十五年间,前后入贡九次。
在此以后的大元瑜、大言义、大明忠时期,唐王朝依照前例均将其册封为渤海国王,渤海也照例入唐朝贡、贺正、告哀,唐宪宗在麟德殿召见,赐宴、授官、赏赐。
第十代王大仁秀不是大祚荣直系后代,他以大明忠从父的身份,掌握了国家大权。显然,这段时间渤海统治阶级内部有过一场激烈的斗争。但大仁秀忠实于唐王朝,积极学习中原封建文化的国策一如既往。正因为如此,才使大仁秀之世,“南定新罗,北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并厘定京府州县之名”,各方面的封建制度逐步臻于完善。在大仁秀和大彝震的前期(公元831—840年),渤海与唐朝的关系十分密切,咸和二年唐文宗召见渤海使节,赐宴、赏赐,咸和六年大彝震又派遣儿子大明俊等入唐朝贡。王子大昌辉从唐朝回国时,文宗皇帝热情的赏敕大彝震一封信,对大彝震倍加赞赏。其信全文如下:
“敕渤海王大彝震:王子大昌辉等自省表陈贺并进奉事,具悉。卿代袭忠贞,器资仁厚,遵礼义而封部和乐,持法度而渤海晏宁。远慕华风,聿修诚节。梯航万里,任土之贡献俱来;夙夜一心,朝天之礼仪克备。龙庭必会,鯷域何遥,言念嘉猷,岂忘寤叹!勉弘教义,常奉恩荣。今因王子大昌辉等回国,赐卿官告及信物,至宜领之,妃及副王、长史、平章事等各有赐物,具如别录。”
从公元841年至905年,即大彝震后期到现在在位的第十四代王大玮瑎时期,唐朝藩镇各据一方,王朝中央趋于瓦解,政局混乱,民不聊生,结果爆发了黄巢、王仙芝等民乱。尽管如此,渤海仍然派遣使臣朝唐入贡,只是次数明显减少,平均每七年一次。
大封裔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回国,不仅要请求国主再次请封,而且还须朝贡,当然顺带也必须看看……唐廷中枢方面,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有一点,他必须提前问清楚,以免事有不谐,自己担不起责任,于是面色郝然,迟疑着问道:“天使见谅,不知天使这话,可有十足把握?”
冯道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哈哈一笑,成竹在胸地回答:“不瞒王子,国朝中书令、河中节度使兼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陇西郡王李正阳公,正是敝人恩师。”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九)
寒风呼啸,瑞雪飘飞,转眼又是年关。
大明宫中,放眼尽是一片银装素裹,唯有总参谋部外的积雪化得干干净净。不为其他,只因为总参这几日几乎通宵有人执勤在岗,门庭若市之下,这雪也就积不起来了。
此时,总参议事堂内传出一阵爽朗地大笑,有人语气轻松地道:“右相,王建这次怕是真要吓破胆子了,上表请罪且不去说,这百万贯钱的贡礼,可就不是小数,够他‘蜀中王’肉疼好一阵子了。”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却道:“赎罪钱虽然不少,不过朝廷大军既然已经拿下利州,随时可以兵临剑阁,而凤翔、兴元如今亦俱在我手,可为前线就近提供辎重中转,那又何必顿兵不前?依某之见,不如一鼓作气,攻破剑阁、底定巴渝,如此则蜀中天府光复,朝廷今后若要东出潼关,也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之前那人则不同意,反驳道:“剑阁天险,只怕未必那么好破。”
粗豪的声音哼了一声,反问道:“你这话的意思,未免太看轻了史副总参。先前王建五万蜀军精锐固守兴元,史副总参手中也不过五万余兵,却也同样拿下了这汉中雄城。剑阁虽险,难道便是金汤之固?须知我河中兵锋所向……”
李曜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这句话:“如何用兵,乃总参之责;是否用兵,却是中枢之职。况且,兴元之战所以得胜,非独一镇之功,实邠宁、天雄、保塞等诸军顾全大局,服从调度,拼死协从作战,因此而获,论及此事,不可失之偏颇。”他微微一顿,才继续道:“而今,朝廷已为前线将领议定功勋,慰勉制书本相已经副署,明日即将下达利州前线。至于各级军校、参谋等辈功勋详情,料来南面行营也该上呈总参及兵部了,届时你等须得细细审查核实,论功行赏,不得轻忽遗漏,或者赏罚失当,明白吗?”
李曜一开口吩咐,众人忙不迭应了。他“嗯”了一声,又道:“至于战和……不妨与你们直说,今冬是打不成了,前番囤积的粮食,连续支撑了东西两线两次大战,已然消耗殆尽,朱温遭此一击,也正在加紧搜刮治下各地,想再从中原通过某些暗底下的商路买粮,价格之高,全不是做买卖的模样,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了。”
之前那粗豪的声音顿时大失所望:“这么说,至少得等明年秋收之后才能再战?这……也太久了吧?”
李曜的声音仍如往常一般沉稳宁静,语气中有着让人下意识就愿意相信的魔力:“两军僵持之局,其实也在战斗。这时候,比的是谁能不露破绽。就像两个神箭斥候野外遭遇,双方都已埋伏起来,也都知道对方正等着自己……谁的耐心好,谁就更能稳定,也就必然是最后的胜者。”
粗豪的声音愕然:“啊?”
早先那爽朗的声音却笑道:“莫非右相断定王建那边,要祸起萧墙了?”
李曜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了一句震惊众人的题外话:“政事堂决定,不接受王建的请罪,并贬王建为慈州昌宁县令。”
众人惊愕半晌,即便那爽朗的声音也有些疑惑了,迟疑道:“右相,王建怕是纵死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贬斥……”
李曜笑了笑,道:“当然,本相料定,他接到诏书之后,定然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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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当日,大唐天子李晔颁布诏书,宣布不接受蜀中罪臣王建的请降,并列指他十大罪状,决定贬王建为河东慈州所辖的昌宁县令,由右相李存曜任“两川行营都统”,且“权知两川军政”,全面主持朝廷对两川讨伐战的一切事宜。
与此同时,鄜坊节度使李思敬以病请辞,金商昭戎军节度使冯行袭也同日上表,以老病为由,请归朝。朝廷同日下诏,拜冯行袭检校司空、兵部左侍郎,封顺国公;李思敬去职,封和国公。同时撤销鄜坊、金商两处军镇,使保大军、昭戎军与神策残军混编,去芜存菁,形成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四军,与此前已经重建的左右羽林军合为北衙六军。至此,原本早已衰败的北衙六军得以全面重建。
如果再加上李曜总领的南衙十二卫,即便不算河中镇兵,长安附近也有南北衙十八卫军,共计战兵十二万六千。而河中镇兵则有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镇远、左右靖远共计十二军、八万四千战兵,至于近卫军,在增添了火龙骑之后,总兵力达到一万二千战兵,为诸军之首。如此算来,河中镇兵总兵力已经达到九万六千战兵,接近十万之多。
而这两部分兵力,实际都是由李曜一手掌握,两者相加,足有二十二万余大军!
倘若再算上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帅所领兵马,乃至泾原一镇也早已听从朝廷调度,则李曜可以动用之兵力,终于突破三十万战兵,不在朱温之下!反观晋王李克用,连遭打击之后,即便刚刚募兵,如今全军也只有十四五万之数了。
朝廷这边的消息传到蜀中,王建大怒,果然如李曜所料,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在周德权等人的撺掇下,直接登基称帝,国号“蜀”,改元“武成”。
不过王建在韦庄的建议下,还东向痛哭三日,以表对大唐的忠心,并传檄天下,说“沙陀实已篡唐”。
王建以王宗佶为中书令,韦庄为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唐道袭为枢密使,任知元、潘峭为宣徽南北院使,王宗裕为太傅,王宗侃为太保兼侍中,以曾任唐廷观军容使的严遵美为内侍监,授唐臣王进等三十二人官爵。
一名少年郎君站在桂湖边上,任清风扑面,想起当年和老和尚在这里一起喝茶,而后笑言拜师,竟得贯休大师应允的场景,即便自己坦诚其实乃是女子,贯休大师也只是笑着说无妨,“佛前何有男女?”如今旧景仍在,而人已非,往事如风而去。
那时,她游历蜀中,虽然年仅十三,但名声鹊起,人称“神童”。她此前回到老家,但贯休老和尚自从王宗涤死后,便被王建邀请去了成都,在新建的龙华道场做住持,而与她当日有过数日面缘的智乾小和尚早已离开宝光寺,外出云游,也正因为如此,今日才在此处偶遇。
慢慢地,在外自称黄崇嘏的女子终于从往事中回到这清净的月夜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智乾道:“豆腐和尚,智乾大师,别来可好?”
智乾的脸一下就红了,没想到分别许久,黄姑娘仍是如此促狭。
“小僧……某智浅才薄,怎敢妄称‘大师’?黄家郎君,莫要取笑。”
黄崇嘏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道:“莫要取笑,自无不可!不过,你要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我,故意做豆腐招我上钩?你怎么知道我在外改了名字?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到剑门关来?”
这一连串的提问差点把智乾问了个晕头转向。他定定神,道:“是,某确是特意在此迎候你的。月初之时,某回新都,偶遇令兄,他说你在外自称黄崇嘏;某在成都见了师尊,他则说,天下大势,再归长安,说你必去长安,且必走剑门,领略天下第一雄关的风采。某如今四处云游,居无定所,也想来凑个热闹,所以就带了令兄的书信在此等候。其实某也不知能否真的遇上你,佛说随缘罢了。”
黄崇嘏上下打量他,奇道:“才三年的时间,你怎么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智乾摸摸自己的脸,呵呵笑道:“以黄姑娘之聪明,居然没有认出我这个蠢笨的小和尚。”其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离寺四年来,自己的相貌为何大有变化。此前回到新都宝光寺的时候,寺里的师兄们也是愣了老半晌才认出他的。
被智乾一揶揄,黄崇嘏反倒闹了一个大红脸,她自小有神童之名,记忆力本也极好,认不出人似乎的确有些不应该。于是打岔问道:“你怎么改了俗家的名字?你不做和尚了?”
智乾听她这么一问,脸色突然郑重起来,道:“自从悟道之后,某本以为自己已经开窍,但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多,所以才取了个俗名‘何知浅’。今天正好说与你听,也可共同参析一番。”
黄崇嘏掩口笑道:“要论道吗?莫急莫急,且等我找个物什来。”
智乾被她一逗,想起前事,不禁哑然失笑道:“黄施主,此处却没有狗,倒是有只驴。如果施主乐意施舍,贫僧倒是愿意效劳!”说罢,眨眨眼睛,看着黄崇嘏骑来的那头驴。他本来是个深沉寡言的人,不知怎地,一遇上黄崇嘏,话也多了,人也幽默活泛了。
黄崇嘏大笑:“这驴可万万吃不得,我若没有了这脚力,就只有委屈你变身了。”说罢,又重新上下打量智乾,道:“你现在倒成了疯和尚了,佛门的戒律也不要了?”
智乾听她这么说,收了笑容道:“黄姑娘这话问得好。某自幼被父母遗弃,是方相大师抱回宝光寺,从小就舍身佛门的。佛门的戒律就如同父母之命,我本没有要,所以现在也就没有‘不要’之说。”他抬头望向大山深处,那里漆黑一片,然而黑暗中却有多少人所不知的秘密。
“某自幼出家,一心向佛,此心乃是真心。并非无奈于红尘,到佛门里去寻求逃避的。但倘若困居寺庙,守四方天,万物尚看不见,又何来破呢。在修悟之前,某心中一片混沌,自以为那就是空,其实不然……”
说道这里,智乾想起当年黄茗——也就是黄崇嘏,这是她本名——离开新都之后,他若有所失,常常跑到藏经楼去苦阅经书。有一天,在他读书的地方,不知何人翻阅了《金光明最胜王经》没有放回原处。智乾随手拿起来翻看,突然他呆住了,那是辩才天女的绘像:双目八臂,头戴宝冠,身披璎珞,袒胸赤足,貌若芳龄十二的女童,宝饰庄严,双足交错,安坐在莲花月轮之上。恍惚间,天女展颜微笑,好像就是黄茗的模样。智乾慌乱中合上书本,心里怦怦直跳,赶忙双手合十,口中念佛。
突然,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闭目不见色,内心动虑多(闭上眼睛,虽然看不见外物,但是心里却会去想)。”
智乾转头一看,原来是从北方南来,经前方丈圆寂前认定的新主持贯休大师。
贯休望着他,眼神深邃,又看了一眼经书,道:“这经书,是老衲放在此处的。”
智乾大惊,赶忙跪倒谢罪,心中惴惴不安。因为当日贯休收了黄茗为记名弟子之后,就曾经提醒过他,黄茗乃是他修行的一劫。但他居然执迷不悟,连辩才天女的佛像都看成了黄茗的模样,真是罪孽深重。他狠狠地叩头,光头都叩破出血了,但是心中的迷茫一分也没有减少。
贯休沉声道:“你何罪之有?”
智乾道:“执迷于外物,忘却佛性。”
贯休道:“由空蒙而入有悟,乃是你破了第一劫,而从有悟入空无,乃是你当下的第二劫。你自小就长居佛寺,正所谓‘偏修于定,定久则愚(总是坐在那里打坐禅定,反而会失去灵性悟性,变得愚蠢)’。咄!智乾,你当时歌什么了?”
智乾不由念道:“妄情不须息,即泛般若船。”
“不错,既有妄情,又何须息。船随波行,自达彼岸。”贯休厉声道:“你法号‘智乾’,你可知方相大师的深意么?”
提起方相大师,智乾不由得合十念佛,心中愧悔万分,自觉没有静心修持,辜负了大师生前的期望。
贯休轻声一叹,释道:“智乾者,知浅也。观宇宙之宏大,乃知知识之浅薄。行天下之深远,乃知见识之微渺。佛称‘如来’,正是真如之来。达摩祖师自西来,难道天竺就没有佛缘吗?非也,非也,我佛乃宏大之门,何处有真如,自当到何处修。自从你悟道之后,老衲就在想,宝光寺已经不再是你修持之所了。倘若仍在此处坐井观天,只会令你的灵台蒙尘,宝气不开。所以,老衲才在此放置这本经书,希望你能直面心中有无,破除修持门槛。”
贯休大师的话语就如灌顶醍醐,让智乾的心里豁然开朗。虽然已过三年,但还如昨日一样,振聋发聩。
正想得发呆,智乾忽然头上一痛,原来黄崇嘏拿竹箫在他头上一敲,道:“怎么,我佛如来召你神游灵山去了?老半晌不说话!”
智乾吃这一痛,呆呆笑道:“某只道狗肉没有了,原来当头棒喝还是有的。”又道:“其实,你走了不久,某也就离开了宝光寺。”
黄崇嘏奇道:“是啊,我正想问你怎么不在庙里好好修炼,跑到这乱世红尘里胡混什么?”
智乾却悠悠然道:“贯休大师教化,说真修行不一定必在寺庙之中。只要心中有佛,红尘亦是灵台。”
黄崇嘏接口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里来做豆腐了?”
智乾笑道:“我听令兄说你想游历天下,贯休大师也说你欲增广见闻,必往长安去见看那位……所以想和你同去。”
黄崇嘏狡黠一笑:“同去倒是不妨,不过我这人酒色不避,犹其喜欢狗肉美酒。”
智乾哈哈大笑,走入厨房。出来时,一手端着一盘五香牛肉,一手执酒壶,道:“贯休大师说,你欲去见的那人曾在一封信中对他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大师说这是禅宗之佛性,明心见性之真谛也……今日这牛肉也还罢了,这酒可是难得的剑南烧春,某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黄崇嘏不觉莞尔,心中却品味了一下“那人”说的这句偈语,心中不觉有些痴痴。
当夜,两人对月论道,不亦乐乎。三年来,他们分别游历四方,识见都大为增进,交谈之下,均刮目相看。黄崇嘏机锋甚健,言辞敏锐,智乾虽然略有些后知后觉,但思想更为厚重深沉,尤其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也令黄崇嘏大为叹服。
一夜过去,山边发出亮光来,映得山形愈加峻峭冷傲,山鸟啾啾名叫,没有增添一点生气,反而更显清冷可怜。只有这山间磨坊的水车声音,才露出一点生机。
黄崇嘏和智乾两人长夜论道,仍是精神百倍。
智乾已经不再对黄崇嘏有所忌惮了,他明白了贯休老和尚为什么愿收黄茗为记名弟子,而实际则视她为忘年之交。这人虽然是个女子,但心胸开阔,智识过人,偶有一些争强好胜之心,仍是瑕不掩瑜。
黄崇嘏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某该走了,此番剑门关两军对垒,可未见得方便好过。智乾师兄,你当真同去?”此时,她对智乾也客气起来,再不如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蔑称“小和尚”。
“久闻剑门关雄名,更难得还有百战百胜的河中军容可看,某也想去长长见识。”智乾停顿了一下,道:“要不你先休息洗漱一下,某做点粥来。”
黄崇嘏咯咯一笑,毕竟是女孩儿家,也不推辞,回房洗漱去了。
早餐毕,两人收拾上路,磨坊门洞开,智乾丝毫不做留念。
他取下发套,重新换上僧装,道:“做回俗人,才知无拘无束的好处。”
黄崇嘏笑道:“既如此,和尚何不蓄起头发还俗,娶个娘子给你暖床?”
“罪过罪过,身体的无拘无束哪如心灵的无拘无束来得惬意?”
黄崇嘏放声大笑道:“那是那是,世人都说,有了娘子万事皆如囚徒,连思想也不得自由。倒不如做和尚,普天下的美女佳人皆可入你法眼,还能美其名曰‘普度众生’,岂不快哉。”
这话说得智乾真是哭笑不得,好在早知她就是如此作弄人的口舌,也无法可施,只得装聋作哑蒙混过去。
两人就这样聊聊说说,不觉到了山崖下,往上,山路更是崎岖,几成垂直之势。黄崇嘏将毛驴缰绳解开,放在山崖下,任其自在地吃草游玩,两人则自行攀附上山。
仰望山势,嵯峨高耸,仿佛上接天关,峭壁苍松,风吹如同龙尾摆动。剑泉流水顺山势而下,时隐时现,泉水冷冽刺骨,在山势稍缓的地方,深流成潭,偶尔有银白色的小鱼在水中跳跃。
智乾大为惊异道:“如此寒冷的水中,居然还有鱼类生长。”
黄崇嘏道:“这却不稀奇。去岁,我往西北去时,曾在土人引导下更往西去,已出了蜀国之境,到了吐蕃境内,那里有高山峻岭,号称‘天阶’,山中有圣湖,皆是千年寒冰融化而成,水中也有银鱼。不过,吐蕃人奉之为神。凡死了人,都送入湖中,供鱼吞噬。”
智乾一听,不禁大为向往,悠然道:“佛说‘四大皆空’,如此让鱼吞食,却是真正地干干净净了。”
望着湖中的小鱼,黄崇嘏却突然摆出一副馋相来,道:“我曾听西川名厨都士味说‘凡冰水中生长的鱼,滋味都异常鲜嫩’。不过,‘天阶’圣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就算是送与我,我也不吃。师兄,难得这里也有银鱼,不如我们捞几尾来尝尝如何?”
一听这话,智乾脸都苦了,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看它们生命如此坚毅不凡,某……实在是不忍心呐。”
黄崇嘏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就准备撸起袖管自行动手。
突然头上方的树丛中传来“哈哈”大笑声,有个清朗的男声道:“大和尚善心必有善报。有人要做馋猫,就先吃了我这泡尿吧。这样,想必银鱼更有滋味,也省得你架火烧烤的时候没地方找盐去。”
说话处,有人探出头来,又探出身子来,手上还在系腰带,看样子刚刚小解过。只见这人八字浓眉,目光炯炯,仪表天然磊落,气宇自来不凡。他斜眼瞅着黄崇嘏,满是戏弄的神情,其实他并没有撒什么尿,只不过在此休息的时候,偶然听到二人对话,心想这少年声音如此明亮动人,但胃肠饕餮可笑,大剑峰上烤银鱼,太煞风景了,所以才出言阻止。
黄崇嘏自小以来,就是让别人吃亏上当、伏低做小的主儿,今天被这人一呛,倒是无可奈何,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虽然扮了男装,毕竟心理还是羞怯的,要跟他斗这个尿气,实在是难办,于是暗地里咬咬牙,忍了这口气,脸上却还是笑容不改。她仰头道:“这位兄台好生滑稽,某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谁会真正在此烤鱼败兴呢?你却是真的撒尿,让山下老百姓明天喝水都有腥味儿呢。”
上面这人一呆,没想到她倒打一耙,还来的这么快,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智乾抬起鼻子嗅嗅,然后很正经地道:“某却没有闻到什么骚味,必定是这位兄台见你要烤鱼,所以才想了个办法阻止你。黄兄,等下山之后我好好地请你,今日就暂且放过这些鱼吧。”
黄崇嘏俏脸终于撑不住了,狠狠地给了智乾一个白眼。
上面的年轻人也下来了。他见到黄崇嘏的模样,不禁一呆。黄崇嘏不知他是否看出自己女扮男装,但总是不喜欢这种眼神,不由得冷冷地看着他,心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她这骂实在不对,事实上这青年英武过人,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过黄崇嘏本身已是绝色,平日间又多做男装,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都看得麻木了,再见美男子也就全无感觉,倒是别人看她,常有惊羡的神色。
智乾这时认出了来人,居然是蜀主王建的假子,夔王王宗范,人送美称“萧剑将军”是也。前年,智乾在云游路上,曾遇盗匪,虽然他身无一物,但盗匪恼怒之下居然要杀他,幸好王宗范外出游猎,救了他一命。两人对酒畅谈,王宗范对智乾的见识非常佩服,而智乾也折服于王宗范的风采。此时,故人相遇于大剑峰上,自是格外欣喜。
两下说起来意,原来王宗范是剑阁守军副帅。黄崇嘏暗道不妙,她想去长安,必过剑阁,而今日上山,居然遇到王宗范这个蜀军剑阁副帅,他于情于理必定不会放自己过去,自己这次十之八九要落空了。想到后悔处,不禁连道“晦气”,早知就不该和智乾和尚一同前来,如果昨日不去贪那豆腐饭,冒雨上山,这会儿可能已经想法子过了剑阁,意气扬扬下山去了。
黄崇嘏不禁秀眉紧锁,暗中思量该怎样甩开二人,先行过关,或者引二人到岔路上去,在山中兜几个圈子再下山去,日后再跟智乾道歉。她本来不是小气的人,但今日在王宗范这里吃了一个哑巴亏,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找回场子来。
王宗范也不停地上下打量黄崇嘏,嘴上说些应酬场面的话,心中却无比震惊,他想到了前不久见到的一副画……
那画中,辩才天女貌若未及笄的女童,但朱颜玉润,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衣裾盈然,仿佛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天女动朱唇,启兰音,歌喉婉转,周围虎狼围绕,牛羊相依,百鸟来朝,依恋不去。天女的背后,是山岩深险处,大树诸丛林。她以美音降服万兽,是四方拜祭的智慧福德之神。
王宗范年初时才见此画的时候,惊为天人,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只道人间绝无此等容色,但没想到今日在剑阁却见到了,还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绝美的少年。虽然黄崇嘏的“神童”之名,他也早有所闻,但远不如他的容貌更让人震惊。
月余前的那个下午,他和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奉蜀主王建的命令,到定王王宗涤的府邸上查抄。王宗佶步入正厅,望着这雕梁画栋转瞬就要更换主人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忍不住想:彼王将随风去,此王才是正主人。
蜀主王建假子有百二十余人,王宗佶功劳最大,在众多的干儿子中居长,官至中书令晋国公,但没想到这个王宗涤打了几次胜仗,居然蹬鼻子上脸,不但军权大握,而且还封定王,在朝中的威势风头大大地盖过了王宗佶,令他坐卧不宁。但定王不知收敛,功高震主,自己就撞上了王建的屠刀,虽然王建的怒火多半来自于王宗佶等人的谗言,但他诛灭王宗涤势力的手段如同雷霆万钧,大大出乎王宗佶的意料。
王宗涤知大势已去,早以安坐束手就擒。眼见往日英俊神武的定王殿下面如死灰,空洞无物,王宗佶知道这个第一大敌已经从肉体和心灵上被彻底搞掉了,他阴骘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而王宗范心中却有些难过。今年他才二十三岁,年方弱冠,乃是王建诸多假子中比较受宠的一个。因为他的母亲乃是王建的宠妃,他是随母改嫁的,所以王建待他不同其他的干儿子,常常不自觉地就把他看成了亲生子。王宗范从小天资聪颖,文武兼修,又有进取之心,令王建喜不自胜,不但让朝中元老冯涓辅导他的文才,又将他送入军中历练。他十六岁时,就以“萧剑将军”闻名于世,盖因他不但武艺勇冠三军,且大有儒将风度,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王建常感叹道:“东吴有周郎,我蜀中亦有夔王。”
王宗范在军中时,得到王宗涤指点甚多,对他的用兵之道十分佩服。他年纪虽小,但沉稳坚忍,颇有大将之风,看到王宗涤行止跋扈,便暗示他收敛一下,但王宗涤恍若耳旁风,反过来还打算收买王宗范为他摇旗呐喊,自然遭到拒绝。王宗范对王建敬若亲父,绝对不肯做半分拂逆王建意思的事情。
岂料这件事情却被暗中窥伺的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发现,于是禀报王建,再加上从贯休老和尚那里知晓王宗涤居然敢去盗窃尚未完工的《江山舆志图》,王建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狂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天就下旨缢杀王宗涤,剥除定王王爵,将其家财奴仆尽数赏赐给王宗佶。
王建又将王宗范召来,对他的忠心大表赞叹,当廷封为夔王,命他与王宗佶一起去抄没定王府。聪明如王宗范,怎不知蜀王对他还是有疑忌之心呢?一面封爵,一面又要他去抄家,摆明了就是杀鸡给猴看。他虽然对王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与感激,但对于抄家和缢杀之事,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的惨痛。想想王宗涤对于他,乃是半师半兄的情谊,观兔死,狐岂能不悲?
王宗涤望着走上堂来的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了。王宗佶倒也没有取笑这个将死之人,他的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幸灾乐祸!此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切忌不可露出半点骄态来。切记,切记。”
他清清嗓子,程式化地说:“王宗涤,你可知罪?”
王宗涤不由得笑了,复又长叹道:“我有何罪。想那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韩信大功于高祖,犹不免横死。蜀中今已尽属我王囊下,大王已经用不着我了,能为大王死,无憾。”
王宗佶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看的开,倒是有些意外,冷笑道:“即然这样,来人啊,伺候定王殿下上路。”
王宗涤沉声道:“且慢。”
“哦,原来你也知生途之欢,仍是留恋红尘不去呀?”
王宗涤长笑:“我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功臣因功丧身,古来已然,某非第一人,还有什么留恋的。只不过,某死便死了,你总不会将某暴尸荒野吧?”
王宗佶一愣,旁边的王宗范插话道:“殿下放心,圣上乃贤明之君,你功过两分,家人尚不及罪,又怎会将你暴尸呢?”
王宗涤点头道:“好,我死后不求长物,但求将这副我自绘的丹青陪葬,就感恩不尽了。”
王宗范转头望着王宗佶,后者道:“倘若画中并没有违禁之事,倒可以烧了给你。”
王宗涤脸上现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两行清泪缓缓而下,长叹道:“原来,晋国公是如此宽宏大量之人,我王宗涤真是枉为小人了。”他取下中指的玉扳指,道:“这里有府中藏宝的详细图画,我知道陛下已经将我的家财尽数赏与你了,但如果没有这幅图,你要找到全部,也是困难。今日,就此谢过了。图画之事,还望晋国公周全,宗涤黄泉之下,必定祈祷晋国公福寿两全。”
王宗佶面无表情,将手一挥,左右直上,拥着王宗涤往后厅去了。只听后面传来低沉的“啊啊”声音,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王宗涤已经一命归西。
王宗佶这才慢步走上前去,拿起那幅画来,冷笑道:“不知道画了些什么东西,让王宗涤到死还念念不忘。”王宗范也凑上来,两人展开一看,却是一副美人图画,国色天姿,奇美无极,乍看之下,不禁色授魂与,半晌都做声不得。
良久,王宗范才道:“原来是辩才天女!”
王宗佶奇道:“辩才天女?那却是谁?”
王宗范知道他不学无术,只喜欢弄权,便解释道:“辩才天女,貌若十二女童,又称妙音天,美音佛母,传说她擅长音乐,以凤头琴声驯服万兽,乃是佛教中的智慧本尊。”王宗佶细细看去,画中美人果然是珠冠璎珞,宝相庄严,周围野兽簇拥,脸上都是驯服欢喜的神色。
王宗范又道:“定王曾经与李任交好,两人丹青往来。李任说他造诣极高,画美女栩栩如生。如今一见,果不虚言。”想起《美人赋》道:“有美人兮,求之不得;频向望兮,楚楚动人。”王宗范心想:辩才天女,这真是凡夫俗子“求之不得”啊!
王宗佶看着那画,满脸尽是贪婪,他一吞口水,恶狠狠地道:“如此美人美画,怎能便宜了王宗涤这个死人。”
王宗范一听此言,不禁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道:“晋国公,此乃佛教圣祖,不是凡间女子,你拿这幅画回去,就是天天看着,也不过‘画饼充饥’,徒惹相思罢了。”
王宗佶咯咯一笑,道:“宗范小弟,你真是天真呐。佛门天女的画像,我好像也看过几次,哪有这样的姿色。这定是王宗涤不知道在哪里看见了一个美女,又得不到,回来才画成了辩才天女,解解相思。我如今拿着这画,慢慢地去寻访,定要找出这美人儿来。”说罢,忍不住两眼放光,好像一头恶狼一般,馋涎欲滴。
王宗范晒然道:“倘若真有这女子可以按图索骥,只怕定王自己早就享用了,他哪里还会手下留情,专等晋国公您来呢?”
王宗佶一听也是,但看看那画,心里终究舍不得,半晌之后,咬牙恨恨道:“就算没有,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死人。”说罢,卷起画,放入袖中,扬长而去。
王宗范本想让他放手,成全王宗涤的遗念,没想到这人贪婪之极,终于还是席卷而去。他忍不住想:“难道真如王宗佶所猜测,真有这个女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王宗涤得不到,所以才画成图画,聊解相思?”刚这么想,又想起王宗涤生性贪婪渔色,世上怎有他放得过手的女子呢?倘若这个女子连王宗涤都得不到,那么肯定不是一般人,只怕是个公主或者是千百年大世家的贵女,门高势大,即便王宗涤这般地位,也难以得到。
王宗范长叹一声:“世间渺茫,何处才是美人之所呢?可惜王宗涤在里间早已断气,否则叫出来问个清楚倒好了”。一转念,想到既然画的是辩才天女,说不定找贯休大师问问会有些线索。
这时,贯休已经移居王建为他新建的龙华道场,他也不喜不怒,既有道场,也就每日讲经说法,结果更得王建的欢心。王宗范也常常去听讲,还就一些问题向他请教。贯休喜欢他本性纯良,举止有度,不像王家一般子弟那样有纨绔气息,而且作为一名武将,能心向佛门,更是难得,所以两人颇有些交情。
于是,王宗范找了一个吉日,带着缎匹礼物,叫人挑了,去往龙华道场。这处道场新近落成,山门高耸,梵宇清幽,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实乃一座端严的宝刹。只因为王建一心要打造蜀中盛世,所以佛道两家并尊,一边在青城山大造道观,尊杜光庭为天师,一边又在成都盖起龙华道场,请来贯休主持。
贯休听说夔王驾到,便亲自出迎,延入方丈室内奉茶。王宗范本想直接问那事的,但想想此中牵扯着定王和晋国公,就有些犹豫,便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闲话,无非什么大师弘法,明因辨果,乃蜀国之大幸之类的。
贯休见王宗范今天来得有些蹊跷,心想王建的干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王宗涤跑去聊天下棋,其实是想偷自己帮蜀王画的蜀国堪舆秘图,幸好他那密室也就是做个样子的,除了一些小玩意别无它物,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今天王宗范上门,却不知是何事?他只管沉着应答,脸上全无表情,一时间两人有些冷场。
王宗范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看老和尚脸上挂霜了,便道:“听说大师善画,可否让小王一睹真迹?”这句话却搔着了贯休的痒处,他不但喜欢画画儿,而且功力深厚,比之唐初阎立本不遑多让,当日还曾将十六罗汉图赠与李曜。只不过他是佛门弟子,一向行事低调,所以流传在外的并不多。一听王宗范这么说,他欣然道:“夔王殿下有此雅兴,老衲自当奉承。”
两人进了画室,一看左右两边高挂画像十余幅,都是维摩像、须菩提像、罗汉像,却并无辩才天女像。贯休引导王宗范上前,一幅幅地详细介绍,王宗范素有雅骨,所以回答几句,都颇中贯休的心意。贯休一高兴了,更是将自己收藏的诸般佛教图册拿出来欣赏,王宗范乃是有心之人,仔细翻去,翻到辩才天女一图,便停住了。
贯休问道:“夔王看什么呢?”
王宗范看着那图中的天女容颜,虽然宝相庄严,但确实没有王宗涤所绘的那般娇娆。此时,他心神迷乱,有些狂喜又有些失落。狂喜者,那图中美人可能真有其人,失落者,图画却被王宗佶拿走了。
贯休连问两声,王宗范才回过神来,呐呐道:“前日,小王跟随晋国公前往定王府抄查,定王府却有一副辩才天女相,与这副大不相同。”
贯休一听,心下一震,道:“哦?那却是什么样子的呢?”
王宗范自知失言,但禁不住老和尚三言两语的盘问,也只得和盘托出。贯休心里全都明白了,当初王宗涤来偷堪舆图,意外看见黄茗之后又被迷香迷晕,醒来后还以为是见了天女,居然念念不忘,还画成了画,每日欣赏。如今,这画儿又落入了王宗佶的手里,贯休不由得暗自叫苦,看来小黄茗果然有此一劫。但如今,绕是贯休智计百出,似乎也阻挡不了事情的发展了。
其实王宗范却不知贯休此时的心思,也不知这其中的曲折。只听贯休轻描淡写地说道:“定王有此画卷,却也不稀奇。当初,老衲主持宝光寺时,定王常来游玩,寺中藏画甚多,他临摹几幅,也是有可能的。据夔王殿下所述,当是定王将辩才天女像和水月观音像合二为一了,此事虽属定王糊涂,但定王丹青之妙,当真是世所罕有啊。”
王宗范这才“恍然大悟”。本来他就不太相信世间真有此女子,贯休这样解释,正是合情合理的。贯休察言观色,知道这几句话已经起作用了,心下不由得长叹:阿茗啊,是为师对不起你。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王宗范失望而归,便听说唐军似有加强利州兵力迹象,未免剑阁有失,蜀主王建命他领兵八千增援剑阁,并未剑阁大军副帅。今日是他来到此处的第三天,此番出来其实也是实地勘察一下地形,由于是自家地盘,只带了几名亲随牙兵,也都分散在四周不远处。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三十)
提到王宗范领兵来剑阁,还有前事要述,却是一桩惊动长安的联姻。
从王宗范初入军伍至今,一晃已经几年过去,他已成长为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军,不复当初弱冠少年模样。“萧剑将军”风流俊逸,文武双全,令蜀地许多少女钦慕不已。说媒的、提亲的,络绎不绝,而且都不是普通官宦家中的小娘子,个个出身名门,才貌出众,但王宗范都婉言谢绝。王宗佶私下曾揶揄道:“宗范小弟,你还念着那辩才天女啊,大兄我都没有找到,你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王宗范只是一笑,他并没有奢望那画中女子真有其人,只不过既有了那个光彩照人的影子,便觉世间女子皆如尘土,不堪一视,偶尔遇上还看得过去的女子,也提不起些许趣味。表面上,他彬彬有礼,温厚待人,但言语间,已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些个女子为他心碎肠断,痛不欲生。他却以为,既然今生并无指望辩才天女能够临凡超度他,那么世俗生活索然无味也是意料之中,有甚值得在意?其实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其初恋季节都有这种心态,倒也不算奇怪。
如今这蜀国王廷鱼龙混杂,既有跟随王建打天下的草莽之辈,又有被李曜温水煮青蛙式改革弄得不堪忍受而从关中投奔而来的门阀豪强,还有乘乱世而起、图谋富贵的巴蜀世家,这些团体为了扩张势力,无不希求以姻亲关系来巩固彼此利益。在此种情况下,王宗范更不愿意草草选一个女子为妻,那样无异于作茧自缚。蜀王廷暗中即有流言道“夔王玉面铁心,凡尘女子,难入其眼”,更有妒忌的人中伤说“夔王好男风,是以不近女色”,最恐怖的说法则是“夔王白白生得一张大好皮囊,其实那话儿中看不中用”。
一时间,夔王殿下、萧剑将军王宗范的男女关系问题成了王廷上下最好的谈资,后宫最流行的八卦。直到传言越来越不堪,惹得蜀王建大光其火,暴怒之下竟然砍了几个饶舌辈的脑袋,这股风潮才慢慢地平息下去。虽然王宗范的母亲,当年的宠妃关氏已经色衰爱驰,但王建对这个假子视若亲生,宠爱非常,除了绝对不会立他做太子,其它的事情都是关爱有加,对其婚姻也格外重视,甚至特意抽空与他郑重地谈过几次,但王宗范总是含糊应对,问得急了,他便道:“儿臣年纪尚幼,理应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家室小事,不足挂怀。那李正阳尚且长我几岁,如今不也未曾婚娶么?”王建只以为他心高气傲,没有看得上眼的,所以拿李曜来搪塞,不过这挡箭牌的确找得好,王建也不好反驳,最后也就只得作罢了。
王宗范身份微妙,虽然得到王建的意外关怀,但他从不骄矜自傲,在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王廷中,与王建的诸多亲儿子、干儿子都保持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关系,唯有普慈公主漪宁与他兄妹情深,不避嫌疑。想当年,普慈公主母亲陈氏也是艳绝一时的美人,可惜在生这个女儿的时候,不幸难产,王建痛失宠妾,更可怜这个粉妆玉裹的女孩儿出生就没有了娘亲,于是考虑将她交给谁照料比较好。夫人周氏虽然素有贤名,但管理偌大的王家家事,已无半分空闲,其他的姬妾妒忌陈氏生前的宠爱也不会好好照料这个女孩儿。想来想去,只有关氏生性温和,与人无争,乃是好人选,唯一不便的是关氏乃是带着一个不知父亲的儿子(王宗范)嫁入王家的。左右思虑,王建最后还是决定让关氏来照顾漪宁,同时将其子王宗范放在外宅养育,并严格限制他去内宅。
关氏知道王建的心思,但她寄人篱下,也只能忍痛放弃亲子。好在王宗范少年老成,对王建的戒备之心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母亲道:“男女有别,这样处置正合情理。母亲本来没有女儿,如今大人[无风注:前文有述,“大人”即父亲,王宗范不便叫“耶耶”,便称王建大人。]让您抚育他的亲女,正是对您的信任,您只管好生待她,将来在王府也算有一个冷暖知心的人。儿在外宅,习文学武,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决不让母亲在王府屈居人下。”
儿子都如此说,关氏也就想开了,一心一意养育王漪宁,更比亲生还要疼爱,让王建对她大为满意。初时王建还戒备王宗范这小子会不会有近水楼台的想法,但后来见他严格自律,偶而进去探视母亲也绝不逾雷池半分,反而是小漪宁因为受到别房子女的歧视,转而亲近这个兄长。王建一想到漪宁孤独的身影,可怜巴巴的小脸,心下也就软了,便放开禁闭,让王宗范可以随时探望母亲,其实是为了让女儿有个玩伴。王宗范喜出望外,但他心下谨慎,对漪宁仍然只有疼爱,绝无半分逾礼的举动。
王建老谋深算,暗中派人监视,见王宗范颇有兄长的风范,而且始终如一,慢慢地也就放心了。所以,他对王宗范疼爱信任,才一称帝,不顾王宗范年仅冠弱便即封王。想王建假子众多,封王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连王宗佶那样功高的人也只封了个晋国公,这其中的缘由颇多,固然因为王宗范人品端方,其实也是王建对关氏的酬谢。
因朝廷不肯宽赦,今年年初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蜀”。王漪宁则被封为“普慈公主”,想到这个女儿逐渐长大,如同花蕾一样含苞欲放,娇艳欲滴,王建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就想为她选择一个佳婿,了却自己的牵挂。正在王建冷眼观察蜀国的世家子弟时,意外发生了:有人上门提亲。
来者并非普通人,竟然是东平王朱温!
去年,朱温原本打算直取关中,却不料顿兵潼关而不能破,反被王师范忽然起兵乱了阵脚,撤兵之时被李曜突袭不说,还遭其中原游战数月,元气已然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温兵力虽然损失不小,中原毕竟仍在掌握之中,王建自然不敢小觑了他。再者王建知道,朱温已经被彻底击败,不能再作为蜀国对李曜的缓冲地带,因此更加希望朱温能对关中持续保持压力。而朱温也深恐王建抵挡不住李曜,一旦让李曜拿下两川,便是重复了当年秦灭六国之态势,那时他这中原富庶之地便是首当其冲,正面李曜刀锋。
这一日,朱温得知王建怒而称帝,不禁惊喜交加。惊的是王建胆大包天,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僭位称帝,势必遭到李曜实际掌控的朝廷中央严厉打击;喜的是称帝这种事一旦有人开了头,跟风称帝可比出头鸟安全多了,特别是万一朝廷打击不力,蜀国成为客观事实存在,那么自己将来也可寻得时机,如法炮制。
这么一想,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眼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王建不能速亡!能支持他的地方一定要支持些。不过,麻烦也是有的,在没跟唐廷彻底决裂撕破脸之前,这种支持不能太肆意,得有点策略才行。
思前想后,朱温决定用联姻解决这个问题。要联姻,要通婚,要尽力保全王建在两川的实际独立状态。主意一定,就是选择的问题了。自己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年岁尙小,倒是次子朱友珪正当婚龄。不过似乎听说王建儿子挺多,女儿却少,却不知他有没有女儿正当出阁的年纪?他一时不得主意,便找来了心腹谋士敬翔商量。
敬翔却是个明白人,只说了一句话:“大王多虑了,只要大王有此意思,王建那里岂能没有合适的女儿?”
敬翔这话说得倒是直白,眼下联姻,乃是朱温扶了王建一把,王建的女儿哪怕还在娘亲怀里抱着吃奶,那也得先嫁过来再说。
这个道理说穿了简单得很:李曜主持朝政以来,中枢力量日渐兴复,颇有立关中而定天下之势,倘若朱温、王建等人都是朝廷忠臣,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显然他们都不是,那就必须如当年战国时代一般,合纵以抗强秦。朱温这数年间在李曜手里吃亏多了,又见他已经稳守关中,心里早已把他高看了又高看,竟以“强秦”视之。
于是,朱温下定了主意,与蜀国结为姻亲。他自言自语道:“我家已是没有适龄的闺女了,倒是友珪该娶个媳妇儿,不知王建的女儿如何,到底有没有真正合适的?”
敬翔笑道:“听说蜀主有个女儿,近来被封为‘普慈公主’,花容月貌,也正当婚嫁之龄。蜀主王建对她可是心疼得很呐,一直想给她找个绝好的郎君。”
朱温大喜道:“此言当真?虽然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倘若王建的女儿太差,只恐我儿为难。既然王家有此好女,不如就由兴绪[李振]去蜀国提亲,把面子给王建匹夫撑足了。”朱温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李振虽是破落贵族出身,但在他朱温麾下却是众人皆知的二号谋主,常年奔走四方,颇有纵横家之仪范,更是中原名士,声重一时。由他出使蜀国自然是声势隆重,显示出朱温对此事的重视。
果不出朱温的意料,李振提出两国通婚,开放商贸时,王建非常开心。难得朱温不计他僭位称帝之举,主动修好,甚至这样“低声下气”来求婚,王建自是欣然允诺,于是便遣人回书道:“今有小女漪宁,年貌相当,堪配君子,望东平王早下聘礼,结秦晋之好。”
回到宫中,王建满心欢喜地将此事告知皇后周氏。周皇后含笑称是,心里却暗叹一声,这个没娘的孩子要苦命了。已经晋封为贤妃的关氏得知此事,却是悲伤无比,这些年来,她早已将这个孩子当做怀中宝,掌上珠,如今要远嫁汴州,以后不知母女还能否见面?当年,宗范孩儿送到外宅抚养,她也想得过,毕竟是男孩子,需要磨练,而且外宅不过是隔了一道墙,逢年过节,母子也能见个面说个话。如今,这知冷知热的俏女儿要嫁到蜀国之外去,自己在深宫中就只有孤灯相伴了。想到伤心处,不禁珠泪涟涟。
她正拭泪,王建却进来了,一看她这模样,心下也有些愧疚。当年强迫她母子分离,给自己养女儿,好容易漪宁长大成人,对这个养母无比亲昵,却又要将她们分开,实在是残忍。转念一想:国事体大,儿女事小。于是,便赔了一些小心,好好地安慰关氏。关氏本就是个柔弱女子,见一向盛气凌人的皇帝居然给自己低声下气,反而不好意思,便收了眼泪,与他说些关于妆奁的事情,王建自然满口允诺,要把女儿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
正说话间,漪宁哭着来了,一进屋,便扑进关氏怀里,大哭道:“阿娘,阿娘,奴家不要嫁人,不要嫁。”关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肠又酸了,抱着女儿也是泪如雨下。
王建温言道:“孩儿莫要伤心,须知女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漪宁仰起泪脸来,质问道:“既要嫁人,奴也认命,但为何将女儿远嫁汴州?难道耶耶往日的疼爱都是假的么?”
王建赶忙解释:“怎么算是远嫁呢?汴州离耶耶故乡许州也不算远,你去中原其实也算回家。再者说,你什么时候想耶耶和阿娘了,归宁回家就是,耶耶的疼爱绝计不是假的。”
漪宁冷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再说上面还有公婆,哪里能容得了奴家自己做主?”
王建被呛得哑口无声,强辩道:“我儿放心,东平王夫妇都是好性子的人,对你必定比亲生女儿还要疼惜的。至于你的夫婿,朱友珪,耶耶也是知道这个人的,人品端方,仪表堂堂,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再说,我王建的女儿,谁敢欺负?纵然是他朱温,又岂敢轻易开罪了我?要是你在那头受了欺负,朕就发十万大军过去给你出气!”
漪宁知道父皇决心已定,也无话可答,只是伏在关氏怀里抽泣不已。
王建素来心疼此女,被她刚才一句句质问顶得差点难以回答。一见女儿还在伤心,平常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哭得好像雨打后的梨花,格外让人心痛,也不忍再看,只嘱咐关氏好生安慰,便赶紧回御书房去了。坐定之后,回想起刚才女儿的质问,也并非全无道理,再细想:女儿一向宠惯了,如今要远嫁,而且是嫁到实力强大的东平王朱温的家里去做媳妇。此事一定要做得稳妥,让她安心过去,也要让朱温知道蜀国公主尊贵惯了,非比寻常女子,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打金枝”的手段来强压她。必定要如此这番安排,才能保得女儿的尊荣平安,自己心里也才过得去。
于是,他召来漪宁最尊敬的兄长——夔王王宗范,让他去宫里好好安慰一下漪宁,并让他以兄长身份送亲,再派心腹太监宋光嗣留驻汴州,名为伺候公主,其实是给东平王府里下一个钉子,给女儿撑腰打气。
王宗范果然有手段,将漪宁哄得开心转来了。他其实也没见过朱友珪,不过按说堂堂东平王的次子,即便不算上上之品,但为人端庄正直,总该错不了吧?那也是不错的人选了,倒是漪宁从小娇纵惯了,常有些小性儿。
漪宁天真地望着王宗范道:“阿兄,你会来看我吗?”
王宗范微笑道:“你什么时候想,阿兄就什么时候来看你。”
漪宁翘嘴埋怨道:“就会说胡话哄我。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想你?”
王宗范呵呵笑道:“听说唐廷李存曜所部,军中传讯常用信隼,这物什阿兄还训不得,不过阿兄可以给你一对儿白鸽,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把白鸽放了,它们自会来报信。我可不就知道了么?”
漪宁眼前一亮,拍手大喜。
王宗范呼哨一声,空中飞来一对信鸽,轻轻巧巧地打了两个旋儿,落在王宗范肩头。这对鸽儿通体雪白,眼睛红亮,嘴里不停地打着“咕咕”声,漪宁忍不住伸手抚摸,鸽子也驯服地低下头来。
王宗范细细地教她训导之法,漪宁一连数天沉迷于此,将远嫁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终于在离蜀之前训练熟练。太监宋光嗣早已被王建派到公主身边伺候,对于驯鸽之事,他嘴上不停奉承公主天资聪颖,心里却暗暗佩服王宗范心思慎密。
没几天,朱温派人下聘礼来了,一看清单就让王建大为不满。东平王虽然去年受了些打击,但李曜也没把中原一把火给烧了,怎的才来这么点东西,难道我王建的女儿就值这么点货色不成?要知道蜀地虽然偏僻,但物产富饶,又有不少唐家贵戚入蜀避难,世人有“扬一益二”之说,在此种环境下,王建早从当年的土包子“王八”盗墓贼转变成为附庸风雅的一国之君,朱温拿来的那些物件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王建抖抖单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王宗范道:“朱温老匹夫,想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把单子扔在旁边,也不理会来使,让他白白在成都等着。王建毕竟武人出身,语言粗鄙,他骂朱温没错,但将女儿比喻为“白狼”却显然是大大地不妥。随侍在旁的王宗范微笑不语,只叫人将此消息透露给朱温的使者。
不出所料,朱温一看王建看穿自己的把戏,没奈何,只好把私下的一些存货拿出来装了满满几大车送到成都来。其中就有懿宗皇帝为爱女同昌公主置办的四样妆奁珍品:云晶水母屏、九玉如意枕、千年白狐裘以及清凉珍珠衫。其余的金珠宝贝就更加不在话下,总值当在四五十万之数。朱温望着车子出门,心疼的肉跳,直安慰自己道:“直娘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建若真死翘翘了,李存曜腾出手来,可不就得轮到我倒霉了么?”
王建看了聘礼,微微一晒,心道:“这回总算是把你朱温压箱底的宝贝给榨出来了。想我王建的心肝宝贝,怎能白给了你家。”王建此番不比以往,已然是称了帝的人了,面子上怎么也得盖过朱温这个郡王,而且又有心为女儿撑腰,便放出手段大办嫁妆,务必要大大地胜过朱家声势。一时间,宫使四处出动,不惜万金求购奇珍异宝。天下盛传蜀王嫁女,各处商人纷拥而来,献奇货以牟巨利。
东平王使节颇有朱温的风范,每日必将王建搜罗宝物的情况报于汴州知道。这一下,原本心疼不已的朱温乐得眉开眼笑,暗道与蜀国联姻真是走对了路,娶进普慈公主,奇货可居,一旦王建能守住北线不被李存曜灭掉,自己将来正好押着媳妇与亲家翁谈条件。
一连忙乱了数月,又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王建这边才将宝贝女儿依依不舍地送上路。怕夔王王宗范作为兄长不够分量,又专门请开国功臣、大国舅爷周德权为送亲正使。这一招却是妙,一老一少都是出名的勇将,这次名为送亲,其实是王建特意安排去观风的。去年朱温被李曜当头打了一记重的,王建也想看看朱温还剩多少实力,够不够牵制那位关中王。
过了峡州,便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的地盘,而赵匡凝又是听命于朱温的,是以过了峡州,朱温的迎亲队伍便来了。一看之下,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来迎亲的队伍号称“控鹤军”,传闻乃是东平王麾下强军,今日一看,果然军容整齐、令行禁止。那日途中扎营吃饭,汴军士兵严格按照上下尊卑,有前有后,吃饭时也不曾有人大声嚷嚷,一副严肃气象。
王宗范看得直点头,此刻却有周德权的亲兵来请。
他赶忙过去,一进营帐,国舅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示意他坐下。周德权虽然位高权重,但乐于提携后进,对这个侄儿也是温和随意。
他道:“阿范,你看汴州兵如何?”
王宗范沉吟道:“倘若东平王不是故意调集精兵强将组成这支迎亲队的话,那这些兵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强军,只是面上的刺青有些令人不喜。”
“朱温为人苛刻,治军眼里,那倒不是假装的。”周德权笑道,“你还没见过他本人,贼眉鼠眼,偏又老来发福,看起来那真是全无威仪,活像一头瘟猪,没有半点儿人主之相。去年他本在太原耀武扬威了一把,谁料立刻就被李正阳揍了一顿回去,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是必然要死命了训练士卒,以期报仇雪恨的。”
王宗范道:“哦?他既有此心自己报仇,又何必与我蜀国联姻?”
周德权一笑,道:“这个,却要考考你。”
王宗范思索片刻,道:“恕侄儿之言,朱温无非是怕我蜀国顶不住蒲军攻势。但以侄儿看来,只要剑阁等要塞雄关在手,李正阳也无能为力,朱温似是另有所图才对。”这次王建让他送亲,其实有意让他磨练磨练。王建老奸巨猾,虽然同意与朱温联姻,但只是权宜之计,他实际上和朱温打的算盘几乎一样,想利用朱温牵制住李曜,然后自家便能北上收复兴元等地,控制南北通道。他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吞掉嘴边的那块肉,打开两川与关中的通路,这样进可图谋中原,问鼎天下,退可据守巴蜀,称霸一方。而王宗范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此一说。
周德权放下茶碗,捻须而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道:“此番前去,送亲事情,我自然一手操办,你有时间就到处走走看看,不用像在成都那样拘谨。”说罢,呵呵大笑。
王宗范会意一笑,道:“舅父放开规矩了,小侄那里还会客气?”
“东平王王虽然严苛,但手下兵丁到了打仗之时,每每有出人意料的英勇。你知道为何?”
“还望舅父指点。”
“跋队斩与刺面也!所以,平日虽然严苛,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只能卖命的。”周德权突然收了笑容道:“东平王这边固然要观风,但回程路上,你还要仔细查看蜀地驻军的情况。自从王宗涤死了之后,王宗佶只知揽权却不管事,边关这群大爷们已经很久没人好好约束一番了。我蜀国有剑阁在手,李存曜等了半年,身兼唐廷两川行营都统,却仍然不见动静,估计也是黔驴技穷,没什么好办法。但他不动,我蜀国不能不动,兴元终归是要收回的……两三年之内,与关中的恶战必不可免,边关的整肃要抓紧进行。回程你可不用与我同归,自行去看边关情况,此乃陛下的意思。这里还有兵符一道,你可便宜行事。”
王宗范心下明白,今天这场谈话看来气氛轻松,其实就是王建和周德权预谋的考核。让他同行送亲,兄妹情深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蜀王已经对王宗佶起了疑忌,要削夺兵权,所以让他来暗地察看边关情况,将来一声令下,他就可走马上任。
王宗范庄容正色回答道:“侄儿领命!”周德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送亲的事情一如王建计划的那样顺利。对于普慈公主携带大批嫁妆的到来,东平王府上上下下都格外殷勤。朱友珪虽然算不上什么一表人才,但好在比朱温仍是好看许多,也算中上之姿,而且在授意之下,对新妇宠爱无比。普慈公主在关氏的调教下,虽然有点小性儿,但还是温顺贤淑的,见公婆丈夫都这般关爱,自然把远嫁的伤心消去了大半,开始一心一意地与朱友珪过小日子了。
王宗范临行前,去探望漪宁,见她新婚后,浓妆艳饰,更为娇艳迷人,心中隐隐伤心,但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道:“小宁,阿兄走了。什么时候想念阿兄,就把小鸽子放出来。”
漪宁娇笑道:“不想了,起码现在不想。”
她与王宗范自小兄妹情深,言语不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一派的天真娇痴,让王宗范鼻子一酸,差点掉泪下来。知道东平王目下正稀奇她,凡事都迁就她,但倘若将来两国交恶,这娇柔的小姑娘处境堪忧,所以他才把那对儿白鸽给她。
这样的深谋远虑,漪宁自然是许久以后才能明白。那时,她早已失去了新婚时的风光甜蜜,每天的生活都如同身在冰窖一样寒彻心肺,恐怕想起这个阳光明媚下午天的谈话,大大的珠泪就要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打湿了云锦花纹的衣裙。
这时,王宗范笑道:“你要是一直都不想阿兄,那才好呢!阿兄给你的小精灵你可要好好地喂养,就当是阿兄一直陪着你解闷儿。”
漪宁一扭身子,道:“是啊,就当成是阿兄的替身。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逮出来拔几根毛出气。”见王宗范哭笑不得的样子,又咯咯笑道:“放心放心,小宁怎么舍得阿兄没有衣服穿呢?”
他们这里谈笑风生,门外,宋光嗣侧身而立。
过了峡州,便进入蜀境。王宗范与周德权在此分手,国舅爷带着车驾回成都向王建复命。而王宗范自领王府亲兵,一路顺长江直上到渝州,再从渝州顺嘉陵江到阆州,最终往剑门关而来。他牢记周德权的嘱咐,仔细考察沿途山陵地势、军情风纪,何处该增兵,何处该添设号卡,都一一记录在案。
到了阆州之后便再次接到“圣旨”,王建正式命他出任北面行营副都统,他赶到剑阁之后,自觉责任在身,每日出外查看地形。这日带着亲信牙兵一行人来到大剑峰下,众牙兵也有些累了,他想:既然已到此处,何不上去看看?于是便命令手下人等在山下扎营等候,自己带了三五名亲信便上山去了。这一去,却不料在半山休息的时候,遇到了黄崇嘏与智乾和尚。
一见黄崇嘏,他就忍不住狂喜,绕是用尽平生功夫压抑心情,却止不住心脏砰砰直跳。刚才听见她要捞食潭中银鱼,出言戏弄,已经得罪了伊人,这会儿只好加倍地小心在意,挽回形象。
他忙令从人铺开地垫,拿出面饼、牛肉以及清水,招呼两人休息用餐。黄崇嘏心思机变,见王宗范前踞而后恭,心中暗自揣测,脸上仍是淡淡地。智乾却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王宗范乃是他的旧识,又有救命之恩,如今遇上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接过对方递来的面饼,连声称谢。
王宗范将牛肉和清水递给黄崇嘏,暗自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怎么看也不像个女人。虽然晚唐时节,不少女子都好着男装,但是假扮的男人终究没有真男人那样举止流利自如。更何况黄崇嘏早已闻名于蜀中,想来是个真男子。王宗范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黄崇嘏本来就有防范之心,自然察觉到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猛地想起王宗范的外号,心笑原来如此,便道:“夔王殿下美号‘萧剑将军’,必定造诣非凡。今日难得有缘,何不吹奏一曲,让小生一聆神技?”
王宗范脸上一红,赶忙掩饰道:“黄郎才艺双绝,蜀中闻名。王某乃武夫出身,怎敢班门弄斧?只是见公子腰插玉萧,所以多看了两眼。”原来她那萧并非竹制,却是玉制。
黄崇嘏呵呵一笑,取了下来,双手递过去。
王宗范伸手去接,却看见黄崇嘏的手在阳光下莹白如玉,与玉萧的青白色相映成趣,不由得脑子里血往上冲,微微竟有些晕眩。不由得暗骂:王宗范啊王宗范,你这是怎么了?即使有美当前,但那也是个男的啊!
他略一定神,仔细看那萧,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他是个雅人,见了神品,忍不住也有些技痒,经不起黄崇嘏几番撺掇,便道了一声“放肆”,将萧放在唇边,引宫按商,吹奏起来。
他奏的却是一支古曲《梦蝶秋》,箫声绵绵,意蕴悠远,颇有庄周秋日梦蝶的怅惘迷茫之意。只是黄崇嘏此萧与普通的萧颇有不同,简单说来就是比一般的萧身长,内孔更深,音孔的位置看似十分随意其实大有玄机。王宗范虽然是此中高手,却也感到吹奏此萧居然有些吃力。一曲了,他不禁摇头道:“今番真是出丑了。”
黄崇嘏暗笑,嘴上却假意安慰道:“殿下何出此言?如此神技,当世已少有人能与比肩了。”
王宗范摇头道:“小王只是奇怪:此萧似乎自有灵性,非常人所能品题,不知黄郎从何处得来?又是如何与之心意相通的?”
一听此言,黄崇嘏不由得肃然起敬。王宗范能够用自己的玉箫将《梦蝶秋》吹奏得婉转流畅已经大为不易了,没想到对萧品的鉴赏也是高雅不凡。顿时,黄崇嘏看着王宗范的眼神变得温和深邃起来,道:“夔王这‘萧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此玉箫确非凡品。此番,却是崇嘏气量狭小了。”
王宗范有些不解,黄崇嘏娓娓道来:
“某曾去蜀南蛮地,不意在那里遇上了流离失所的大唐梨园弟子方念安。此人长于品箫,也是制萧的大师。我和他赌赛赢了,便要他为我作一支独一无二的玉箫。这支萧的选材固是千难万难,而萧的制式更是当世所无。”
说到此,黄崇嘏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方念安此人脾气古怪,赌赛输与我,便故意在萧上为难我。我初见此萧时也是无比惊讶,方念安却道‘我制作的萧与我的脾气一样臭,除非你第一支曲子便能与它音韵契合,否则今生与你无缘。’”
“这一说却激起某这好胜之心,于是抱着萧苦思了三天三夜,将古今所有名曲都过了一个遍,均觉无一合适。第四天傍晚,微雨过后,月明照碧泉,山空澄若洗,面对此景此情,某才触动灵机,便自创了《空山新雨》曲,乃是从王维《山居秋暝》而来。一奏之下,居然在恬淡清远之声中更有秀丽鲜亮之音,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起,某才对方念安的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方念安的惊讶却更在某家之上,道‘我制作此萧,实在是耗尽心血,到后来,感觉它非但吸取了我的心魂血肉,更已超出我的控制,我没有信心去吹奏它,却也不愿意落到你的手中。所以,才说了那番话,虽然是大实话,其实也是为难你这毛头小子。没想到,你居然自创新曲,将此萧的音韵发挥的淋漓尽致,显然是此萧的真主人。’”
黄崇嘏不由得想起方念安说这番话的时候,原本满脸皱纹、孤苦凄绝的面容突然变得神采飞扬,那个老头儿喜滋滋地说:“你乃音律奇才,老朽这番技艺原以为要葬在这蛮荒地方了,现在遇到你,算是有缘分,干脆全都传了给你吧。只不过,你要切记,萧乃乐器中的上品,与人的胸襟气度有莫大的关系。唯有清虚冲远,才能一如今夜,与它心意相通,否则就辜负了它与你的缘分。”
念及此话,黄崇嘏不由得羞惭万分。她起身对王宗范恭敬地行了一礼,王宗范莫名其妙,正欲要还礼,黄崇嘏却将方念安这番话讲出来,王宗范更是敬服无比,叹道:“王宗范谨受教了。今日,有缘遇见黄郎,又听闻这个传奇,还请一奏《空山新雨》曲,也让我等聆听名器的神韵。”
黄崇嘏微笑接过玉箫来,只见神情飘逸,眼神悠远,仿佛身处空山一般。不知不觉间,箫声响起,众人仿佛进入了雨后秋夜。碧空如洗,皓月中天,山中幽静闲适,清爽明净。突然间,几个叠音过去,仿佛轻言软语,呢哝动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洗衣女子划桨而归,船破莲叶,湖水荡漾,女儿娇态,婉转动人,令人依依不舍。正沉迷间,清风拂来,又令人心胸为之一爽,才觉山居秋色之意趣实在是清淡高远,超凡脱俗。风过去,渐渐地,箫声也低了,仿佛随风飘远去,只有语音缭绕,绵绵不绝。
智乾轻叹一声,他是修行之人,只觉得箫声中空远之意,大有深意。想起当年贯休大师对她的评价,果然不虚其言。
而王宗范一脸的失魂落魄,半晌却道:“可叹世人呼我‘萧剑将军’,今日才知无非逢迎而已。有黄郎一曲在前,我从今再无颜面称做什么‘萧王’。”说罢,取出怀中玉箫,在石上狠狠一击,摔得粉碎。
黄崇嘏惊道:“殿下何苦如此?萧乃怡情之物,与技艺无关。”
王宗范正色道:“我本武人,其实难以平心静气去体会那冲淡的意境。奏萧,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从今,我当习鼓,疆场擂鼓助战,激扬士气,方是王某之正道。”说罢,哈哈大笑。
黄崇嘏见他此言豪气冲天,也不觉会心一笑。
谁料却有人破坏气氛,不远处王宗范的一名牙兵忽然喝问:“什么人!”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一)
王宗范、黄崇嘏与智乾三人同时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一块旁逸斜出的山石上站着两名年轻人,衣着虽不奢华,却也不是寻常服饰。头前那年轻人身长八尺,神清气朗,风姿卓绝,手中拿着一把象牙削骨折扇,正轻轻扇着,毫不着慌。他身后那人身量更高,怕不有九尺出头,而且魁梧异常,只是模样有些呆笨。
王宗范略一打量,便觉得这二人绝非常人,尤其是那魁梧青年,手上提着一根哨棒,双手虬筋凸起,骨节粗大,此人若不是习武之人,他宁肯自己把眼珠子挖出来。
黄崇嘏却将注意力放在打头那青年身上,此人身上穿的是一身儒装,腰间却挂着一柄横刀——当然这并不奇怪,自从右相李存曜的《新儒论》问世,书生佩剑的风气俨然兴起,大伙儿都向往着右相阁下那种才兼文武的风范——问题是,此人明明看起来气度雍容,一副出身豪门贵第的模样,可自己却似乎总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种肃杀之气,哪怕此刻他的脸上还挂着世家子弟那种特有的笑容。
智乾见了此人,却是下意识“咦”了一声,也不知他看出什么怪异。
那持扇青年刷地一下收了折扇,遥遥拱手一礼,朗声道:“长安李照,游历至此,本欲效法前贤,于山间登高望远,养那浩然之气,不想竟然搅扰诸位,实是抱歉得很!”
黄崇嘏噗嗤一笑,道:“李兄倒是好兴致,这初夏时节,山中暑气已重,蚊虫遍地,野兽横行,兄台竟来这般处所养气,却是不怕中暑么?”
青年笑道:“兄台此言差矣,日月更替,四季周行,此天道之常,我辈身在其间,避无可避。既如此,何不退求其次,春夏秋冬,任我赏之?正是灵台无余物,心静自然凉。”
黄崇嘏见他开口便是这般雅致高论,不禁肃然起敬,收起戏谑之心。那边智乾听了,更是大声叫好:“施……啊,兄台此言,当真妙极!”
唯有王宗范微微蹙眉,先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牙兵们靠近这两名青年,然后问道:“兄台说得固然洒脱,只是这观景养气也须挑挑地方,并非何时何处都能随意观赏游玩……譬如此处,乃是剑阁大剑山,是我大蜀国门——剑门关之所在,如今剑阁大军正全力防备唐相李存曜南下袭扰,兄台却忽然出现在此……”
那青年一愣,忽而哈哈大笑道:“原来兄台竟是剑阁守将?妙极妙极,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某家正欲南下,惜无引路之人,若得将军指引,事可期也,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王宗范微微错愕,心道:“此人气度俨然,见官不畏,莫非又是关中世家南逃?他说某家,难不成是全家皆来,只是由他前来先探个路?”他看了看周围亲信,一共乃有五人,皆对他示意周围并无埋伏,心中大定,暗想:“我久习武艺,又带有五名牙兵,此人虽有一家仆似是习武之人,自己却似文生模样,这魁梧家仆看来也略微痴傻,总不能以一敌六,我却怕他何来?”
当下便不迟疑,答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乃大蜀夔王、剑阁行营副都统王宗范是也。”
那青年似也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原来是夔王,好,好,既然夔王如此坦诚,某亦不该隐瞒身份,本相……李正阳是也!憨娃儿,给我拿下此人!”
他身后那魁梧青年手中哨棒一展,毫无征兆地从山石上一跃而下,口中喊了一声:“右相当心敌将爪牙,俺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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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曜本在长安,如何来了剑阁?此时要从渤海说起。自大封裔回到渤海,将在契丹之见闻上奏渤海国主大玮瑎,大玮瑎闻言大喜,立刻派出使臣绕道前往长安再次请封。
渤海使团到达长安的第二天,自任卢龙节度使的刘守光也派使臣来到长安。这个使臣姓孙名鹤,是刘守光手下难得的一个人才,官居幽州观察度支使,掌管钱粮。他这次来长安,是为其主刘守光讨封。
孙鹤向李晔奏道:“我主刘守光据有幽燕胜地,如果能晋位燕王,就成为朝廷在北方的一道铜墙铁壁。陛下不过是送给他一纸诏书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
李晔早已就此时得到李曜授意,闻言便道:“刘守光想做燕王也可以,只是朕有个条件,他必须按朕的旨意出兵南下,袭击易定、魏博等朱温党羽。”
孙鹤道:“燕王要想立足,必然要与河北逆臣相争,就是陛下不说,燕王也早有南下之意。此事包在臣的身上,料想燕王必无不允。”
李晔就册封卢龙节度使刘守光为燕王。同时给刘守光下了一道圣旨,要他百日之内出兵直取魏博,配合晋军东出。究竟刘守光是否出兵,后面再说。先说孙鹤在馆驿中与渤海国使臣相遇,喜出望外。原来他从幽州出发时,幽州长史刘玄英曾叮嘱他说,如果遇到渤海国使臣,务必请他们到幽州来。现在果然遇到了渤海国使臣,岂能不喜。
孙鹤向崔礼光说道:“渤海与幽燕是近邻,又同是大唐的藩属,更当成为友邻。请崔大使回国时走陆路,顺路到幽州一游。”
崔礼光道:“下官能来中原,实是机会难得,很想游历九州,可惜身不由己。来时走海路,得识海上风景。回程走陆路,再赏幽燕风光。这正是下官想要的。”
孙鹤欢喜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结伴同行。”
渤海使臣和幽燕使臣,都得到了大唐皇帝李晔的册封诏书,高高兴兴离开长安,向幽州而来。这时幽州的土皇帝刘守光已经料定孙鹤必能讨封成功,正在筹备燕王登基庆典。他把筹备事项分成文武两类,文类交给长史刘玄英去办,武类则由他自己来办。
所谓武类,其实就是杀人。他要杀的不是别人,而他的大兄刘守文。此前刘守光把老爹刘仁恭囚禁起来之后,立即遭到长兄刘守文的遣责,并在平州聚集人马,扬言要来幽州拯救父亲。刘守光知道大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来争夺节度使的继承权,就起幽州之兵来攻平州。不到十天,就活捉了刘守文。刘守光说,只要你不反,可以让你和老爹活在一起。刘守文说,只要有一口气在,必要除掉你这逆贼。于是刘守光琢磨了许久,想出一个办法,就拿一把铁刷子刷哥哥的脸,直到把那张忿怒的脸刷得皮肉全无,再把尸体投入渤海湾喂鱼。
刘守光除掉了潜在的争位对手,恰好孙鹤也讨封成功,带来了大唐天子李晔的册封诏书,就决定五月初五举行燕王登基庆典。渤海国使臣大諲撰和崔礼光恰好赶上这件大喜事,自然要留下来参加。一场妙趣横生的绝妙聚会就要发生了。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刘守光就把登基庆典安排在幽州城西北的海淀湖上举行。巳时一刻,湖边鼓乐齐鸣,刘守光身着王袍金冠,登上楼船,身边有王府丞相刘玄英、尚书孙鹤等二十余名大臣陪驾,渤海国正副使臣也应邀上船。巳时三刻,岸边礼炮鸣响,万众欢腾;船上燕王就位,群臣拜贺。突然之间,楼船倾斜,转眼就把燕王从高座上甩下来,卟通一声跌下湖去。
船上众人一片惊叫,船工们赶紧打捞。这时却见燕王从水中浮起,神态从慌乱渐渐安定,原来竟是一只大龟在驮着他。那只巨龟载着燕王在湖中绕行。众人都看呆了,鼓乐声和呐喊声全都停止。
尚在童稚之年的渤海副王、此行正使大諲撰看着燕王落水,正在吃惊,忽见一只刘守光从水中浮起,只是此时模样与往常不同,怎么看怎么不似人形,而像一头狼,他年岁尙小,不禁惊叫:“狼,狼,狼!”
崔礼光见他指着燕王喊狼,急忙抱住他,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大諲撰瞪着眼睛,看见那白狼身下有一只巨龟。巨龟驮着白狼戏水;白狼在龟背上嬉闹。大諲撰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就把手搭在前面一人的肩上,那人一回头,竟是一张蛤蟆脸。
大諲撰“啊呀”一声,就从崔礼光的怀中跌落在地。崔礼光急忙来拉他,那个蛤蟆脸转眼之间变成了燕王的丞相刘玄英,也伸手来相扶。大諲撰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出声。这时那巨龟把燕王送回船边,任凭船工拉上船去。众官都围上去争问燕王安危。
刘守光一身是水,却竟不怒,反而大笑道:“孤王无恙。好象作梦,真是好玩。”
刘玄英奏道:“岂止好玩,此乃大吉大利。大王入水是洗,洗就是喜。龟是寿物,寓意长久。也就是说大王之喜可以永年,这岂不是大吉大利吗?”
燕王听了,得意万分,降下王令道:“船工靠岸,回城开宴!”
刘玄英奏道:“大臣们还有许多贺辞要献,且慢靠岸。”
燕王摆手道:“好辞留到宴会上再献也不迟。回驾!”
这天的庆贺宴会十分热烈,可是大諲撰却既没有注意到上了多少道菜,也没有注意到上了多少种酒,他的目光始终在燕王刘守光和丞相刘玄英脸上瞄来瞄去。他忘不掉那只白狼和那只蛤蟆。而崔副使则总觉得那大龟有些古怪,刘守光坚持立刻就走,也让他更加怀疑这是个精神设计的“吉兆”,可惜没法证实了。
那蛤蟆脸的燕王丞相刘玄英本名刘操,字宗成,渤海国夫余府人,十六岁在渤海国胄子监考得甲等,二十岁到大唐长安考中宾贡进士,现在五十多岁作了幽州燕王刘守光的宰相。刘玄英本是道门中的大德,后世被尊为全真派北五祖之一,号海蟾子。[无风注:这个是史实。]年幼的大諲撰只觉得此人长得怪异,心中倒把刘玄英当作怪物。
燕王登基庆典之后,刘玄英才有时间来和他的渤海国老乡相聚。这天,刘玄英邀请渤海国正副使节游览燕山,孙鹤也来做陪。侍从在山亭摆上酒菜,四人观山望景,把酒谈天,就引出了许多故事。
刘玄英让孙鹤把渤海国使节请到幽州来,这日正在宴饮谈笑,只见山道走来了两个衣衫古怪的道士,说说笑笑来到山亭边,停下来望着亭上的四个人傻笑。
刘玄英笑道:请二位道长也来一起坐吧!
两位道士也不谦辞,就挤上来吃肉饮洒。边吃边喝边笑道:“道有道,亦有德,不白吃,不白喝。你们每人随意在这周围取一件东西,我就能知道你们的未来命运。你们信不信?”
崔礼光笑道:“信不信无关紧要,听听你的解说也是乐趣。”
四人就到亭外各取一物,放在案上,请道士来讲解。
甲道士说道:“先说孙崔二位。你俩是各取一石,一黑一白。我可以断定,你二人都将成为国家柱石,官居相国,却是一个哭,一个笑。”
孙鹤笑道:“真要做了相国,位极人臣,笑是可能的,怎么会哭呢?”
崔礼光笑道:“就算有哭有笑,那么黑白二石,哪个主哭,哪个主笑呢?”
甲道士一本正经地说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否则贫道却要折寿的。”
大諲撰毕竟是孩子,被这游戏吸引住了,送上自己拾来的物品,笑道:“快说说我的!”
道士乙笑道:“你摘来的是一朵花。我敢断定,你十年之期将有一场劫难,不过你只须谨记四个字‘长安望日’,就可以逢凶化吉。”
大諲撰听了这话,心道:“长安是天子所在,望日却是什么意思?”不过不知为何,他偏偏觉得这道士说的话,他不肯怀疑,当下点头:“我信你的。”
道士乙又拿出一枚污秽的铜钱,说道:“你我有缘,当是忘年之交,且缘份极深。我把这枚铜钱送给你做个记念。这是终南山一位道士送给我的,我转送给你,随身携带,将来你悟出‘长安望日’四字的意思后,可以保你平安,千万不要丢失。”
这枚铜钱直径二寸,厚一分,圆穿,属大钱类。正面是一位头梳双髻、袒胸露乳的异装道士,以钓竿从河塘的芦苇丛中钓出一只金蟾,蟾很大,双睛凸出,栩栩如动,作挣扎状。道士则紧握钓竿双臂高举,歪头扭臀,用力拉竿,钓竿承重而弯曲。整个画面布局匀称,用笔简洁,生动活泼,情趣盎然,钱的背面则是广泛流行于民间的道教符咒――雷令杀鬼。
大諲撰道:“多谢道长相赠,我一定百倍珍惜。”
道士乙又说道:“我还要送你两句话。世上最宝贵的是道德,世上最无垠的是胸怀,世上最智慧的是知足。你不仅要记住,还要努力实行。”
大諲撰道:“我一定牢记在心,身体力行。”
刘玄英手上没有物件,只是冷冷地看着道士给那三人算命。他对道士这一套信口开河的算命方法早就熟悉,而且自己人也常常这样给别人算命,可是他自己不给自己算命,也不想让别人给自己算命。他说天机不可泄露,算出来就失去了神秘感。两位道士好象没有注意到刘玄英不配合,还是有说有笑。
甲说:“刘相公是燕王府的丞相,想要算命得另找个清静处。”
乙说:“眼不见为清,耳不闻为静。只是要用刘相公府上的物件来推算才行。”
刘玄英笑道:“某一向愿意和道士结交,却不想算命。听你二人之意,是想到某府中一叙,这个某却欢迎!”
于是大家一起来到刘府。到了堂上,宾主落座。刘玄英吩咐家人上茶。
道士甲道:“不用献茶,请拿十个鸡蛋来。”
道士乙道:“还要十枚铜钱。”
刘玄英让仆人送上十枚新鲜鸡蛋和十枚铜钱。
两个道士就在案上摆浮图。先放一枚铜钱,再在钱上放一枚鸡蛋,又放铜钱,再放鸡蛋,逐层摞起,把十枚铜钱和十枚鸡蛋相间隔着摞成一个垂直宝塔,岌岌乎可危,危危乎欲倒。大家全都看呆了。
刘玄英道:“二位弄这险情,是何意?”
道士甲道:“这是一句成语,难道你这十六岁就中甲的大才子还不明白吗?”
刘玄英笑道:“危如累卵。你想暗示什么?”
道士乙道:“你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人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比累卵更危险。”
刘玄英慧根极深,顿时醒悟,谢道:“多谢二位指点。海蟾子愿随道长回山修练,从此不问凡俗之事。”
刘玄英吩咐家人摆宴,留客人在府中吃喝唱跳,闹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刘玄英借着醉意,把家中珍贵物品一顿乱砸,又把金银大把分给奴仆家丁,然后把官印挂在堂上,向孙鹤大諲撰崔礼光三人说了一声各自珍重,就与两名道士携手大笑而去。妻子儿女们拦不住,家丁追赶出门来,却见主人唱着歌,飘然而去。[无风注:话说……这基本也是个史实。]
孙鹤也喝醉了,他向刘夫人劝道:“刘相公今天酒有些过量,和道士出去玩几天就会回来的。夫人不必担心。”
刘夫人跳脚骂道:“他疯了!随他去吧,永远不要回来!”
孙鹤又把大諲撰和崔礼光送回宾馆,再回家喝了一碗醒酒汤,匆匆去“上朝”。
这天大諲撰被刘玄英的疯颠行为弄得心神不定,晚上在宾馆中久久不能入眠,就把那枚铜钱拿出来玩耍。那枚铜钱被烛光映照,现出离奇形象,那只金色蛤蟆的眼睛在眨动,仔细一看,那蛤蟆竟然是三条腿。大諲撰又惊又喜,不禁欢叫起来。
崔礼光被他吵醒了,问道:“殿下怎么还不睡,半夜三更叫什么?”
大諲撰问道:“你说世上有三条腿的哈蟆吗?”
崔礼光道:“三条腿的哈蟆是金蟾,是仙山神物,世上怎么会有?”
大諲撰道:“原来是仙不是妖。这我就放心了。”
[无风注:传说那两个铜钱累卵的道士是上八神仙中的两位仙人,一个是汉钟离,一个是吕洞宾。刘玄英回到终南山修道练丹,道号海蟾子,十年丹成,有白气自顶门冲出,化鹤飞升了。后来人们常常见到一个蓬头跣足的道士,头上或肩上蹲着一只三足金蟾,手中拿着一只带叶的鲜桃,出没于关海内外,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嬉笑逗人乐,把金蟾吐出来的铜钱随手散发与人。人们都叫他刘海蟾,又称刘海,就是得道之后的渤海人刘玄英。据说他肩上那只三条腿的金色蛤蟆,是在安徽凤阳县城西北隅一口井中钓出来的。那口井中水量充沛,却从来听不到蛙声,千载不变,至今依然,成为凤阳县里一处名胜。不过传说归传说,本书中点到为止,以上仅为注解。]
渤海国使节大諲撰和崔礼光,在幽州等了十天,得不刘玄英任何息信,在幽州已经无事可做,就要启程归国。这天来向孙鹤告别,却见孙鹤一脸愁苦之状。
孙鹤道:“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刘相公真的失踪了!”
崔礼光道:“道士累卵是危在旦夕之意,难道刘相公会有危难吗?”
孙鹤道:“他一直是想学道的,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只是他一走了之,却让我感到失落。”
崔礼光道:“我也深感遗憾。原本指望刘相公来推动幽燕和渤海结盟,现在他却走了。”
孙鹤道:“其实他对刘守光很失望,一直想要离开幽州,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看来我也要离开幽州了。”
崔礼光道:“难道孙公也要和刘相公一起去学道吗?”
孙鹤道:“那倒不会。某只想施展平生抱负,在有生之年成就一番事业。道士不是说我能当宰相吗?他说得很对。某确实想做宰相,所以……也许,也要离开幽州了。”
崔礼光道:“如果孙大人做了大唐的宰相,可别忘了多多关照渤海国。”
孙鹤笑道:“走不走得掉还是两说呢。”
渤海国使节踏上归途。这天过了辽河,踏上了渤海国土地,焦灼不安的心情才算得到缓解。可是,正行之际,突然被一队骑兵拦住,不由分说就要拿绳子来捆。
崔礼光问道:“你们是渤海人吗,是谁的部下?”
骑兵头领道:“俺们是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麾下的骑马兵都尉,专门捉拿你们这些契丹密探。”
崔礼光道:“我是渤海国使臣,同行的是渤海国副王殿下。你们不许动手动脚,赶快送我们去见大审理将军。”
都尉仔细查验之后,确认这二人是出使的王子和大臣,就护送到中军大营来。大营中的统帅出来迎接。崔礼光一看,果然是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这才放下心来。
崔礼光问道:“你的大营不是在夫余府吗,为何移师到这里来了?”
大审理道:“只因契丹人犯境,国主命我来这里驻防。”
崔礼光道:“百年以来,以辽河为界,双方相安无事,怎么突然又生事端?”
大审理道:“都是新罗难民惹的祸。有个叫张秀实的新罗人跑到契丹国去了。他回来扇动新罗难民外逃,不仅是外逃,还劫走村中牛羊,十分可恶。”
崔礼光道:“原来是刁民闹事。让你左熊卫来防,是不是小题大作了?”
大审理道:“张秀实频繁来扰,祸及沿河三县五十余村,不象是刁民所为,只怕是契丹新王耶律阿保机有意挑起事端。”
二人正在中军帐中说话,忽的亲兵来报:“契丹人袭击布多县,气焰十分嚣张。”
大审理道:“请崔公看护王子殿下,本帅要去出战。”
大审理当即率兵出战。他带着一千轻骑赶到布多县,正有五百余名匪徒在劫掠县城。渤海国骑兵与匪徒展开激战。匪徒不敢恋战,纷纷向河西逃窜。大审理追击到河边,活捉了两个匪徒,收兵回营。
崔礼光问道:“又是张秀实来骚扰吗?”
大审理道:“那些匪徒都是乘马而来,马匹整齐,鞍具相同,绝不是刁民自发组成的队伍。捉到两个俘虏,请崔大人和我一起来审问。”
那两个俘虏被押到帐上,不等发问,就主动招道:“我们是迭剌部的勇士,是奉了夷离堇的命令来征粮的。”
大审理喝道:“你征粮征到布多县来了,这也是你家夷离堇的命令吗?”
俘虏狡辩道:“哪里有粮,就到哪里征。”
崔礼光问道:“你迭剌部有多少人马?又有多少人过河来征粮?”
俘虏道:“我部有骑兵三万,今天有五百人过河,明天却不知有多少。”
崔礼光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俘虏傲慢地说道:“我家夷离堇是大可汗的兄弟,他不仅可以让迭剌部的人马过河来征粮,还可以让八部所有人马来掠人口抢牲畜。”
崔礼光再问道:“这么说,是大可汗让你家夷离堇胡作非为了?”
俘虏道:“那倒不是。是我家夷离堇和大可汗打的赌。”
崔礼光追问道:“他们打什么赌?”
俘虏道:“如果我家夷离堇能自由出入辽东,就让他当下任大可汗!”
原来,阿保机有五个弟弟,依次是: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瑞、阿苏。阿保机当上大可汗以后,就把迭剌部的夷离堇让给老二剌葛来做。剌葛十分兴奋,以为耶律氏从此可以垄断大可汗大位,兄弟们都有机会来做大可汗。有一次六兄弟一起打猎,剌葛就把心里话说出来。
剌葛说道:“大可汗是三年一选举,大哥先做三年,然后我再做三年,接下来就是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大家都来做一回大可汗,至少可以做十八年。”
阿保机听了这话就十分反感。他可不是只想做三年,也不是想做十八年,而是想独坐天下到老到死,可从来没想过让兄弟们轮流坐庄。现在不便驳回二弟的梦想,就顺情说道:“既然是选举,就未必是轮流。大可汗要由英雄来担当。契丹与渤海一向以辽河为界,如果你们之中有人能把辽河变成自家河流,河东河西自由往来,就可以做下任大可汗。”
剌葛狂笑道:“小小辽河,何足道哉!我要是当了大可汗,就到长白山去打猎,到松花江去放马!”
这本是阿保机兄弟们狩猎时开的玩笑,可是剌葛却当了真。他为了当上下任大可汗,就不断地向河东进犯。起初还只是利用张秀实来扇动新罗难民闹事,后来就发展成派小股骑兵过河来骚扰。他想使用骚扰山西和河北的办法来骚扰辽东,先抢牲畜,再抢财物,然后抢劫妇女儿童和青壮年男子,剩下老弱病残无力保守故土,只好任他自由往来。
崔礼光道:“这是剌葛有预谋地挑衅。我看不必审了。”
大审理道:“拉出去,砍了吧!”
亲兵上来,把两个俘虏拉出去砍了。这样轻率地砍杀俘虏,是当时边境上常有的事,各方都是这样做。可是这次砍的不是刁民土匪,而且迭剌部的骑兵,就可能成为引发两国战争的导火索。可是大审理没有想到砍杀的后果,更没有想到他自己和他的国家都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亲兵用木盘托上来两俘虏的人头,大审理看了一眼,挥手让亲兵退下,向崔礼光说道:“契丹人再敢过辽河,来多少我杀多少,看他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斧硬。”
崔礼光道:“契丹人历来是向南骚扰,与山西河北结怨极深。现在刘守光做了燕王,一定会和契丹人有一场争斗。大将军可以和燕军联手挟制契丹人。本官回京后也要向陛下提出联燕制契的建议。”
大审理道:“能不能和幽燕联盟,要听陛下裁决。我只管守卫辽河。”
崔礼光回到上京,向渤海国王述职。渤海国王大玮瑎终于得到盼望已久的中原皇帝册封诏书,成了名符其实的天孙国王,对崔礼光赞赏有加。崔礼光却想着对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的承诺,立即向国王提出联合燕王的建议。
崔礼光奏道:“臣在辽河沿岸亲眼看到契丹人过河来扰。看来打契丹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力战不如智战。臣在汴梁结识孙鹤,回程时参加了燕王晋位庆典,深知幽燕和契丹是世仇。臣建议陛下联合燕王共制契丹。”
崔礼光这个建议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可惜渤海国王没有注意到这项建议的价值。这时候渤海国王正被来自另一个方向上的威胁所困扰,那就是从新罗国分裂出来的后高句丽国。金弓裔把他的国名定为后高句丽国,就是要恢复前高句丽国的疆域,不仅要把新罗国北部分裂出来,而且要把渤海国南部据为己有。渤海国南海府已经多次受到他的进犯。
渤海国王大玮瑎道:“联燕制契的事先放一放。孤王正有另一件外交大事要等你来办。新罗国叛臣金弓裔在松岳称后高句丽王,野心勃勃,意欲恢复高句丽旧国,长白山以南和大同江以北都是他要争夺的范围。孤王与百官议定了扶助新罗国消灭金弓裔的方略。可是渤海国与新罗国已有三十余年不相往来,必须有一位精明强干的纵横家去打破僵局。这件事就非你莫属了。”
崔礼光奏道:“扶助新罗国消灭金弓裔,既可以消除南海府的危机,又可以和新罗国化干戈为玉帛,这是陛下的英明决策,臣愿竭尽全力去促成。”
渤海国王道:“右熊卫大将军达姑狄已经率领一万骑兵在南海府待命。孤王授予你临机处置之权,可以和新罗王约定时间,直接向申德发出进攻金弓裔的命令。”
渤海国全权大使崔礼光肩负着渤海国王大玮瑎的重托,出使新罗国。这是五十年来渤海国使节首次出访新罗国。渤海国渤海国王大玮瑎希望这种主动修好的行动,使两国关系恢复友好,进而实现两军联合行动,消灭金弓裔建立的后高句丽国政权,铲除两国共同的隐患。
崔礼光到达新罗国都城的时候,新罗国孝恭王正在病中,代表国王来接待的是宰相金成烈。五年前,金成烈以鸿胪卿身份聘问大唐长安时,曾经和渤海国亲王大封裔发生争位事件,一直对渤海国怀着强烈的敌意。现在由他来和崔礼光举行会谈,就注定了崔礼光要面临重重困难。
崔礼光是主动来访者,自然要先拿出自己的谈判方案。他郑重地声明道:“两国山水相联,本是接壤邻邦,却有数十年不相往来的历史,实为两国之痛。现在金弓裔建后高句丽国,分裂新罗国土,危害海东安全,实为两国之最大祸患。本大使此次来访,意在消聊隔赅,一致讨贼,铲除金弓裔分裂势力。”
金成烈回应道:“金弓裔本是宪安王的庶子。十余岁入世达寺为僧,自号善宗,长期隐居。后来投江原道叛军首领梁吉,率部攻取北原以东地区,封为将军,势盛自立,据有新罗西部及西北部。后来又移师松岳,攻占三十余城。初立国号摩震,年号武泰。又改国号泰封,年号水德万岁。现在竟然自称后高句丽国之王,实在是叛祖叛族叛国的罪人。他欺世盗名,居然不顾新罗王族的身份,打起恢复二百年前仇敌之国高句丽国的旗号,不仅是新罗国的灾难,也是渤海国的祸患。新罗国愿与渤海国联手铲除这个恶贼。”
崔礼光道:“我家国王之意是除恶必须趁早。现在渤海国大军三万人马已经开赴南海府待命,希望新罗国出兵五万,约定时间,同时进攻,令其首尾不能兼顾,可一鼓而破之。”
崔礼光故意把渤海国派往南海府的一万人马说成三万,既是炫耀渤海军的雄厚实力,也是为了让新罗国投入更多的兵力。金成根对这种虚张声势的行为并不理会,他也在打自己的算盘。现在新罗国要应付的不仅有北方的金弓裔后高句丽国,还有南方的甄萱后百济国。金弓裔的都城原州距新罗国首都金城有一千里,甄萱的都城光州距离金城只有五百里。对于新罗国来说,最危险的敌人是南方的后百济国。如果渤海国出兵牵制金弓裔,新罗国就可以全力以赴剿平甄萱。这才是新罗国最希望的。所以金成烈的回应更是真假参半。
金成烈回应道:“铲除金弓裔,新罗国责无旁贷。既然渤军三万人马已经在南海府待命,新罗国愿调六万人马参加会战。务必要把金弓裔一举铲除。”
崔礼光道:“请约定起兵日期,以确保南北同时进兵。”
金成烈道:“兵贵神速,迟则殆。从今日算起,第十五天为进攻日期,到时新罗军从南向北推进。”
崔礼光道:“本大使立即赶往南海府督军践约。”
金成烈道:“金弓裔覆灭之日,渤海军可以尽取其钱粮财物帛,但不能占据一寸土地。请贵国务必遵守。”
崔礼光道:“我军只求歼敌,胜利之日,轻装而返,不掠一草一木,不占一土一石。”
会谈圆满结束。崔礼光直奔南海府,向驻扎在南海府的右熊卫大将军达姑狄传达了渤海国王的圣教,解释了两国合约,命令达姑狄按时起兵。达姑狄率兵来到南海府,就是要和金弓裔决一死战,现在终于开战之期在望,就召集众将,下达了向原州进军的命令。
右熊卫左将军尹谊,右将军高子罗,各率三千骑马兵,分左右两路向原州推进,十天之后左路军到达丰岩里,右路军到达龙门,安营扎寨,休整待命。再过两天达姑狄的中军大帐前进到春川,与两路前锋形成三角布局,就象巨蟹张开鳌钳,只等约定的时间一到,就要把原州钳为碎片。
金成烈调集了一万人马,以王子金兴昌为将。金成烈向金昌兴授计道:“你将一万人马分成六队,虚设旗帜,冒充六万,开到忠州安营,待渤海军向原州开战之后,如果金弓裔逃走,你就专打逃跑之敌;如果金弓裔坚守,你就虚张声势,切不可力战。保存实力国上策。”
金昌兴依宰相之计,行军到忠州就停止不前,安下六座大营,观察战局,等待时机。还有两天就是与渤海军相约进攻的日子,金昌兴不知金弓裔是逃是守,也不知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紧张得夜不能袜。明天渤海军就要发起进攻了,金昌兴的心情越来越不平静。身为大将,他知道不如期进军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渤海军不能取胜事小,金弓裔不能消灭事大。毕竟金弓裔是新罗国的切肤之患,新罗军怎么可以隔岸观火呢?金昌兴在最后关头下定决心,要如期进军,配合渤海军,消灭金弓裔。
可是,就在金昌兴召集众将布置明天进攻原州大计的关键时刻,金成烈派快马送来紧急命令:金昌兴立即回军救金城。
原来金弓裔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早已洞祭到渤海军和新罗军的意图,就提前使了个同样的计谋,派人去和甄萱相约攻新罗国,用后百济国来牵制新罗国,逼迫新罗军从北线转往南线,他自己则可以全力应付渤海军。这是四国相争,两两结盟,各施计谋,处于中间受两面夹击的新罗国和后高句丽国,都采用了智退一路敌军的策略,避免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
新罗国宰相金成烈原本就把主力军布署在西线防甄萱,没有下定决心全力配合渤海军消灭金弓裔,现在果然后百济发兵来犯,只怕金城有失,就急忙下令让金昌兴回军来救金城。金昌兴也知道保卫金城比消灭金弓裔更紧迫,就立即拔营南下。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渤海军和金弓裔独对的局面。渤海军统帅达姑狄对这种战局毫无准备,而金弓裔却是如愿以偿。兵法上说,有备无患。金弓裔对这种战局有充分的准备,就如鱼得水。达姑狄对这种战局毫无准备,就步步错乱。当渤海军如期向原州发起攻击的时候,立即遭到金弓裔的顽强抵抗。两军在原州城北展开激战,达姑狄以为新罗军会出现在敌军后方,金弓裔很快就会首尾不能兼顾。可是新罗军此时早已向金城退去,金弓裔无后顾之忧,依托原州坚城做后盾,粮草补给充足,军民同仇敌忾,将士越战越勇。渤海军没有料到单独对敌,没有准备长期对峙,粮草要从南海府远途运来,战斗不能速胜,就开始急燥起来。急中可以生智,燥中也可能出错。达姑狄恰恰就是急躁中出了错。
达姑狄召众将来中军大帐,重新布署战术,他传令道:“新罗军背信弃义,使我军单独对敌,所有战术必须重新调整。明日本帅和金弓裔对阵,两位先锋去攻原州。将他巢穴捣毁,他必然惊恐逃窜,那时我军乘胜掩杀,可获全胜。”
达姑狄决定分兵去攻原州城,捣毁金弓裔的老巢。这是一个貌似精明实则愚蠢的战术。因为渤海骑兵善于野战,不善于攻城。如果在郊野对峙,或许还有打败金弓裔的可能,拿骑兵去攻城,就是舍长用短,使骑兵的威力大打折扣。
左先锋大将尹谊和右先锋大将高子罗领了军令,立即率本部人马,连夜开赴原州城下。次日乘金弓裔和达姑狄大战之际,疯狂攻城。原州是后高句国的都城,金弓裔早就防备新罗军来攻,把城墙加高了三尺,城头上堆满了各种防守武器,具有很强的反攻击能力,绝不是渤海骑兵可以一蹴而就的。尹谊和高子罗攻了一天,毫无进展。
金弓裔和达姑狄激战之际,得到原州遭到攻击的消息。这个叛国叛家的贼首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思维。他听说渤海军分兵去攻打原州,不仅不急,反而窃喜。他想,达姑狄分兵两路,战斗力已经大减,我如果乘机将他歼灭,就可以把南海府夺到手中。原州不过是山区中贫瘠的弹丸之地,南海府却是依山傍海的丰腴之乡。我宁可丢了原州城去占南海府。此念头一生,他兴奋异常,信心百倍,竟置原州于不顾,置自家妻儿老小于是不顾,倾尽全军之力去攻渤海军的中军大营。
金弓裔没有因原州遭到攻击而惊慌失措,也没有分兵去救原州城,而是全军来攻渤海军中军大营,这就大大出乎达姑狄的意料之外。他的营寨只有一万人马,抵不住金弓裔三万人马的猖狂进攻,不得不弃营而走。于是,达姑狄前头走,金弓裔后面追,就成了恶狼赶羊之势。达姑狄想要回头迎战已不可能,只好一路退到南海府。
南海府已经长久没有经历过战争,对敌军来攻城毫无防备。达姑狄仓促组织防守,却因为兵力不足,民心不齐,防守漏洞百出。勉强支撑了三天,就被金弓裔打破南门。南海府是一座拥有二十万人口的大都市,一旦被敌军屠城,就会血流成河。达姑狄到了这时,就算可以不顾自己荣辱得失,也要考虑百姓的生死存亡。他驱马奔向南门,挡在城门下,向拥进城来的敌军大叫:我是达姑狄,要和金弓裔说话!
敌军把他拥到金弓裔马前。达姑狄向金弓裔叫道:“达某愿以项上人头,换全城百姓不死!”
金弓裔笑道:“好,算你有种!朕只想要城要人,不想杀人屠城。”
达姑狄道:“请大王暂缓进城,容我劝全城官民归顺。”
金弓裔道:“给你两天时间。后天官民来降,朕和平进城,如果不降,朕就武力进城。”
转眼到了第三天,南海府四门大开,达姑狄率领南海府官员出城来降。金弓裔趾高气扬进城,封达姑狄为南海府都督。可是达姑狄无颜面对南海府百姓,当晚就在府中自刎身亡。
金弓裔下令,按都督之礼厚葬达姑狄。消息传到原州城下,尹谊和高子罗十分震惊。战争失败,主帅已死,再打原州已经没有意义,二人就分头率部北撤。尹谊退到北水白山以东的白岩城安营,高子罗退到北水白山以西的江界城扎寨,一面向鸭绿府都督求援,一面派快马向上京发出败军的战报。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二)
憨娃儿出手从不留情,王宗范的牙兵岂是他的对手?一名离得最近的牙兵上前掣枪欲刺,被憨娃儿猛然前跃,一记金乌天降打了个脑浆迸裂。
另一名牙兵见了,慌忙从背上取下弓箭,弯弓搭箭射出一箭。憨娃儿以耳当眼,顺手一抓一掷,那箭便反插进了牙兵的咽喉。
王宗范见他举手投足之间连杀两名牙兵,大吃一惊之下,反应也是极快,来不及思考李曜为何出现在此,怒声喝道:“擒贼先擒王!李存曜,某来拿你!”猛然抽出腰间长剑,朝李曜疾冲而来。
李曜不与人对阵已有数年之久,但一身功夫却也从未落下,闻言也抽出横刀,傲然道:“那却要看夔王能耐如何了!”
王宗范所用兵器说是长剑,但唐朝的“剑”,其实仍是以横刀居多,也就是后世日本刀的始祖,只是不加弯曲,平时用正面刃口对敌。他的剑法是为战阵所练,风格自然是大开大合,此处乃是山林,略微有些施展不开,十成本事,只能发挥七成。
李曜所用也是横刀,不过他的三十六路青龙剑法却并非专为战阵所学,而是颇有游侠儿之风,在单人对战之时,反占优势。最近几年他亲自冲锋陷阵的时间越来越少,亲自对敌更是罕见之极,按说在对敌经验上必然不如王宗范。然而武学一道,除了勤修苦练,也有悟性一说——其实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自己和对手的优缺点进行判断,继而扬长避短、争锋相对——而在这一点上,李曜却有优势。
事实上无论李曜还是王宗范,都绝非憨娃儿那种以力取胜的悍将型武将,“一力降十会”完全不是他们的对阵特点,因此他二人的对阵,从一开始就更加偏向于“智力型武斗”。
王宗范抢上前来,招招抢攻,每一招都是出招迅速,但仔细看来,却都是致伤致残却不致死的招式。李曜却一反在指挥作战时那种随时抢占主动权的做法,毫不在意退让,只求将王宗范的招式防得严密,不使其有可趁之机。
事实上,他二人对战局的把握都非常准确,因为有一个前提几乎是肯定的:王宗范剩下的三名牙兵绝非憨娃儿的对手!
王宗范知道自己一旦拿不下李曜,待憨娃儿收拾完剩下的三名牙兵转身来斗他,自己也绝非此人的对手。他此刻已经明白李曜口中的“憨娃儿”,必然是名动天下河中军“擎天一柱”朱八戒!朱八戒号称“马前无三合之将”,威名直逼李存孝当年,王宗范又不是鲁莽之辈,岂敢看轻半点?
然而问题是,眼前这位大唐右相,竟然丝毫不弱!王宗范觉得自己疾风一般的攻势在他面前就像遇到了一座大山,山上树木虽然被疾风吹动,但那山体却永远巍然不动。李存曜虽然时不时就后退避让,但那明显是深悉自己欲速擒而结束战局的心思,才做出的判断。王宗范连攻十余招,虽然将李曜逼退七八步,却连李曜的衣角都没沾着,瞥眼一看憨娃儿,他果然已经在追杀最后一名牙兵了。王宗范心中顿时生起一丝不妙。
果然,李曜的剑法这时好像猛然变了风格,口中低喝一声,再不退让,反而迎着王宗范的剑锋硬接一记。这一下大出王宗范意料之外,本想将原本的六七成力道加到十成,可瞬息之间哪能做到?
只听得“锵”地一声,金铁交鸣,王宗范闷哼一声,身子一晃,似要稳住,却力不能力,踉跄着退了三步,手中长剑已然断做两截。
原来李曜见王宗范分神,立刻聚集全力反击一刀,以硬碰硬,在这一瞬间扭转攻守之势。
心战胜于力战,对于这一点,李曜已经掌握得极其熟练了。
王宗范见憨娃儿已然提棒前来,倒也干脆,扔掉长剑,怅然道:“我败了。”
李曜笑了一笑,横刀入鞘,道:“此刀名叫‘守正’,年前我亲自监工制成,今日虽未见血,也算开了个好锋。你虽败于我手,其实是败于此刀。”
王宗范却摇头道:“我并非败在这把刀上,而是败于心思被你看穿。”
李曜仍然微笑,道:“那便是败于此刀。”
王宗范微微蹙眉,一时不能理解。
旁边黄崇嘏忍不住道:“夔王还不明白右相的意思么?他这刀,名叫‘守正’,方才他之所以赢你,也正是因为‘守正’二字。”
王宗范面色微微一变,想了想却摇头:“敢问右相,你如何知道自己所守的,就是正?”
李曜道:“我《新儒论》中有说,儒之大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心中的正。我坚守此心,便是‘守正’。”
王宗范虽也学文,但论辩才,哪里是李曜的对手,当下语塞。
智乾却问道:“若按‘为生民立命’之说,右相东征西讨,大纛旗下游魂无数,却该如何理解?”
李曜不知他的底细,但刚才暗中偷看时已经知道他与王宗范本来并非一伙,而且看起来面色和善,并无杀气,便回答道:“大唐并非西天极乐世界,天下纷争,非由我起,非我能止。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让天下尽可能快地恢复太平。我的关中河中等地兴修水利、开荒劝农,又农商并举、鼓励创新,无非是希望世间万民俱能平安喜乐,为此即便被某些人斥责为变乱风气、奇巧淫技也在所不惜。”
智乾还欲说话,王宗范已然问道:“右相今日擒我,意欲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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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
近来对契丹、渤海以及前蜀着墨见多,有些读者似认为偏离本书大纲,与主旨无关。前蜀是中原版块,读者诸君大致还能理解无风的用意,契丹与渤海大概是有异议的地方。这篇附文主要以契丹来说明我开始加强这些周边势力着墨的重要性。
历史上,公元907年时,唐朝灭亡之时,阿保机即契丹可汗位,比本书中即位略迟数年。按照原历史,9年后,阿保机仿汉制称帝,建元神册。无风以为,对916年这一时机选择的准确把握,离不开对907年的理解。而要明白907年的决策背景,又必须对唐天复元年阿保机主政后的作为进行分析。
唐末中原战乱频仍,契丹乘时而动,时有入寇幽燕之举。但在阿保机崛起之前,由于没有一位强人领袖,契丹南下侵扰,在军事上并不成功。而天复元年阿保机以迭剌部夷离菫的身份主政后,局面迅速有了重大改观。根据《辽史》,唐天复二年七月,即阿保机主政的第二年,契丹“以兵四十万伐河东代北,攻下九郡,获生口九万五千,驼、马、牛、羊不可胜纪”。以阿保机亲自领军的这次南征为标志,他主政给契丹政权带来的根本性变化,是契丹政权对外扩张的一次结构性突破,其势力开始真正越长城而南向。
阿保机对中原政局的介入,不仅表现在南侵,更重要的是,他开始与中原军阀接触,周旋于唐末最强大的两支藩镇势力晋王李克用和梁王朱全忠之间。天祐二年(905),“唐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遣通事康令德乞盟。冬十月,太祖以骑兵七万会克用于云州,宴酣,克用借兵以报刘仁恭木瓜涧之役,太祖许之。易袍马,约为兄弟”。三年,“汴州朱全忠遣人浮海奉书币、衣带、珍玩来聘”。
阿保机与李克用结盟的内容,据李锡厚和曹流的考辩,实非讨伐刘仁恭,而是合兵攻梁,但事后阿保机并未遵守盟约。据上引文,阿保机与朱温的最初往来,即发生于云州之盟的第二年。次年“四月丁未朔,唐梁王朱全忠废其主,寻弑之,自立为帝,国号梁,遣使来告”。从《辽史》来看,似乎朱温篡唐后急于得到契丹的承认,再次伸出橄榄枝,而契丹对朱梁的频频示好似乎并不热衷。不过,在中原文献中,天祐三年朱温遣使契丹全无踪影,四年契丹与朱梁的往来也完全是另一副图景。《新五代史》就此有一段综论:
(云州盟后阿保机)既归而背约,遣使者袍笏梅老聘梁。梁遣太府卿高顷、军将郎公远等报聘。逾年,顷还,阿保机遣使者解里随顷,以良马、貂裘、朝霞锦聘梁,奉表称臣,以求封册。梁复遣公远及司农卿浑特以诏书报劳,别以记事赐之,约共举兵灭晋,然后封册为甥舅之国,又使以子弟三百骑入卫京师。……浑特等至契丹,阿保机不能如约,梁亦未尝封册。而终梁之世,契丹使者四至。
按袍笏梅老使梁事又见《五代会要》、《册府元龟》、《新五代史·梁太祖纪下》及《资治通鉴》,前三书均作梁开平元年(即唐天祐四年)四月,唯《通鉴》曰五月。据《册府元龟》及《新五代史·梁太祖纪下》,同年五月,契丹使又至。《辽史》记天祐三年朱温遣使至契丹,恐非无中生有,可能是朱温在得知李克用与阿保机结盟后,急于拆散这一同盟,故此笼络阿保机。中原文献不载天祐三年事,应当是羞于朱梁示好夷狄之举。这一态度可以得到《册府元龟》的验证。该书纪开平元年五月契丹来使后曰:“契丹久不通中华,闻帝威声,乃率所部来贡。三数年间,频献名马方物。”十足把契丹描绘成了敬仰上邦之蛮夷,主动朝贡,恐非实录。结合中原与辽朝文献,我们其实大体可以推断,在朱全忠伸出橄榄枝后,阿保机之回应还是相当积极的。
在李克用主动示好后,阿保机并未如约出兵攻梁,反而背盟与梁交通,反映出此人对中原局势的密切关注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阿保机虽是偏处一隅的异族,但就此看来他不仅对唐王朝即将覆灭有所预期,而且对唐末中原的混乱局势有相当的认识。可能是因为看出,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朱温,在这场较量中都不具备绝对优势,因此他选择了依违二者之间。在天祐三年朱全忠来使后,阿保机认为时机已成熟,因此次年正月取遥辇痕德堇而代之,登上了契丹可汗之位。李锡厚指出,阿保机之所以能代痕德堇为汗,在于其在中原声威的增长。根据上文的分析,李克用和朱温竞相笼络阿保机,的确可以支持这一论断。
梁开平二年(908,即阿保机称可汗第二年)阿保机遣使至梁求册封事虽不见《辽史》,但除上引《新五代史》外,又见于《五代会要》、《旧五代史》、《册府元龟》及《资治通鉴》,当无可疑。不过,由于他并没有兴兵攻晋,封册一事就此作罢。但梁乾化二年(912)之前,阿保机与朱梁仍有较多来往。同时,他也并未与河东李氏决裂。据《辽史》,辽太祖二年正月,李克用卒后,阿保机“遣使吊慰”。而据《旧五代史》,其时潞州将被梁兵攻破,危在旦夕之际,李存勖向阿保机求救,阿保机“答其使曰:‘我与先王为兄弟,儿即吾儿也,宁有父不助子耶?’许出师。会潞平而止”。“许出师”云云,疑是敷衍之语,不过这也说明他认识到朱全忠虽能废唐帝而自立,但恐尚无能力统一中原,因此仍然选择依违二者之间。
梁乾化二年后,史料中再也见不到阿保机遣使赴梁的记载。同时,我们也看不到他与河东有何联系,因此这并不意味着阿保机转而臣服李氏。这是为什么呢?朱梁自立国之日起就与沙陀李氏连年交兵,乾化元年柏乡大败后一直处于劣势。乾化二年,梁太祖为次子所弑,朱梁陷入内乱,其前景更为阴暗。但同时,河东李氏也还没有能力在这场纷争中取得绝对优势,中原形势可谓一片混乱。阿保机乾化二年后既不朝梁也不聘晋,不仅反映出他可能一直密切追踪中原局势的发展,而且暗示他可能已有称帝的念头。
但此时阿保机称帝的时机还未成熟,契丹内部挑战其权威的还大有人在,其可汗之位并不稳固。太祖五年至七年,阿保机诸弟三次叛乱,他的政治前途险象环生。太祖七年诸弟之乱平息后,八年阿保机对异己势力进行了全面清算。公元916年,阿保机终于迈出了关键一步,称帝建元。对于这一时机的选择,当然与内乱平定有关。不过,从上文的分析来看,这可能也是因为912年以来朱梁李晋相持不下,中原局势异常混乱,让阿保机清楚地看到了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
那么在阿保机的心目中,他所建立的大契丹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称帝建元,是在统治者称号和政权纪年方式这样关键性的礼仪方面模仿汉制。而匈奴、柔然、突厥及回鹘都未称帝,亦不建元。立长子耶律倍为太子,这是在礼仪和统治者继承人的制度性安排两方面采用汉制。此后辽太祖又有进一步的措施。神册五年,“制契丹大字”。按《五代会要》,“契丹本无文字,唯刻木为信。汉人之陷番者,以隶书之半加减,撰为胡书”。契丹与事者有耶律突吕不及鲁不古,据《辽史》其本传,前者以赞成功“为文班林牙,领国子博士、知制诰”,后者“授林牙、监修国史”。契丹国书的创制,应与王朝政治有关。国子博士、知制诰、监修国史诸职,是中原官名。这些都反映出阿保机的汉化倾向。神册六年五月,“丙戌朔,诏定法律,正班爵。丙申,诏画前代直臣像为《招谏图》,及诏长吏四孟月询民利病”。此处的“正班爵”尤非虚语,阿保机对其时契丹诸职的品级班列进行了明确规定。事实上,早在他称可汗期间,就已变现出汉文化对其的影响。太祖七年平叛后,阿保机“次昭乌山,省风俗,见高年,议朝政,定吉凶仪”。游牧文化素贵壮贱老,所谓“省风俗,见高年”云云,当来自汉地传统。
神册年间能体现阿保机汉化倾向的还有两大事件。一是神册三年在草原上建立皇都,即后来的上京。游牧族政权往往并不需要都城,常常只有王庭或牙帐,因为其中央官僚机构和全国性的经济贸易并不发达。如果单纯从行政或经济角度着眼,神册三年阿保机还未征服渤海,也还未据有燕云十六州,而草原上新建的城市不是属于皇帝私有,就是头下军州,契丹完全没有必要建立像皇都这样庞大的都城。那么,阿保机建皇都,就只能从礼仪方面去理解。也就是说,皇都与称帝一样,是阿保机采用汉地王朝的礼仪模式,来论证君主权力合法性的一种手段。
同样表明阿保机汉化倾向的第二件大事是神册三年五月,阿保机“诏建孔子庙、佛寺、道观”。值得注意的是,孔庙列在了佛寺和道观之前。神册四年,阿保机“谒孔子庙,命皇后、皇太子分谒寺观”。这就说明,神册三年诏中的次序含有深意。《义宗倍传》记载了这份诏书背后的决策过程:
时太祖问侍臣曰:“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对。太祖曰:“佛非中国教。”倍曰:“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太祖大悦,即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
所谓“佛非中国教”,正毫无保留地说明阿保机心目中的模仿对象正是中原王朝。神册四年,他亲自去孔庙祭奠,同样表明了他的态度。
以上讨论说明,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阿保机的目标是要建立一个汉式国家。与此同时,契丹权力中枢逐渐形成了一个以韩延徽、康默记与韩知古为首的汉人幕僚群体,而且阿保机重用的契丹贵族中也多有汉化颇深者。那么,在其心目中,大契丹国的疆域是否应当包括中原呢?这一点非常重要,而要弄清这一点,我们需要重新审视阿保机称帝后针对汉地的军事行动。
神册元年前,契丹南侵仅以掳掠为目的,攻破汉地城邑后随即退走。但神册元年,契丹对汉地政策则有一个重大转变。《辽史·太祖纪上》载:
(神册元年)八月,拔朔州……十一月,攻蔚、新、武、妫、儒五州……自代北至河曲踰阴山,尽有其地。遂改武州为归化州,妫州为可汗州,置西南面招讨司,选有功者领之。其围蔚州,敌楼无故自坏,众军大噪乘之,不逾时而破。时梁及吴越二使皆在焉,诏引环城观之,因赐滕彦休名曰述吕。
这是史料中契丹改变其掳掠政策,试图占领统制汉地的最早记载。同样能说明阿保机雄心的,是他在梁和吴越二使前夸耀自己成就的举动。据《太祖纪上》,神册元年四月“甲辰,梁遣郎公远来贺”,“六月庚寅,吴越王遣滕彦休来贡”。我们注意到,梁乾化二年之后阿保机不再朝梁,至此已近四个年头。此时后梁大将杨师厚已殁,梁军在与晋军的交锋中连战连败,军事形势非常不利。郎公远此来,可能系梁末帝主动拉拢契丹,试图建立针对李晋的同盟。刻意引中原二使,尤其是自称承唐之正朔、阿保机曾求封册的梁之来使,在契丹攻破之蔚州“环城观之”,让人可以揣摩到阿保机的不臣之心。
但神册元年攻下山北诸州后,契丹并未能据守。翌年又围幽州,经历了长达四个月的攻坚战,在李存勖的援军到来后幽州围解。因此,神册初年阿保机在汉地的军事进展并不顺利。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太祖将视线投向了辽东地区,开始重点经营辽阳。神册三年十二月,阿保机“幸辽阳故城”。神册四年二月,“修辽阳故城,以汉民、渤海户实之,改为东平郡,置防御使”。同年五月,阿保机“至自东平郡”。在半年时间内,他至少两度来到辽东,说明了对这一地区的重视。无风以为,阿保机对辽东的经营是其在针对汉地的军事行动不顺利的情况下作出的选择,但同样意味着他对农耕地区的重视,也应当在汉化的大背景下考虑。
阿保机针对中原的另一次大型军事行动,发生于神册六年至天赞元年(922)间。其时镇州张文礼和定州王处直受到河东李存勖的军事威胁,遂引契丹入援。阿保机南下之初,进展顺利,攻破涿州,挺进定州,这时李存勖已亲率大军赶至,双方在定州附近大战。李存勖一度被围,形势十分危急,最终血战突围,契丹军遂退。这次南侵也以失败告终。
定州之败给了阿保机一个很深的教训,让他冷静下来,再次思考南下的策略。深思熟虑之后,他转变主攻方向,在天赞三年(924)六月乙酉下诏,将大契丹国的短期发展战略概括为“两事”,遂定下先平漠北和渤海之策。当日阿保机亲率大军出征漠北,十月即平之。天赞四年十二月,他再度亲征,兵锋指向了渤海。
为了保证渤海一役的成功,出兵前阿保机假意与后唐修好。《五代会要》载同光三年(925,辽天赞四年)五月,“(契丹)遣使拽鹿孟等来贡方物”。天显元年渤海定后,阿保机“以平渤海遣使报唐”。而后唐方面也表现出了善意,是年六月,唐明宗篡嗣后“遣姚坤以国哀告”。
史籍中详细记录了姚坤与阿保机的对话,对于我们理解阿保机之政治雄心意义重大。《旧五代史》载:
阿保机先问曰:“闻尔汉土河南、河北各有一天子,信乎?”坤曰:“河南天子……今凶问至矣。河北总管令公……今已顺人望登帝位矣。”阿保机号咷,声泪俱发,曰:“我与河东先世约为兄弟,河南天子,吾儿也。近闻汉地兵乱,点得甲马五万骑,比欲自往洛阳救助我儿,又缘渤海未下,我儿果致如此,冤哉!”泣下不能已。……又曰:“我儿既殂,当合取我商量,安得自便!”……其子突欲(即皇太子耶律倍)在侧……因引《左氏》牵牛蹊田之说以折坤,坤曰:“应天顺人,不同匹夫之义,只如天皇王初领国事,岂是强取之耶!”阿保机因曰:“理当如此,我汉国儿子致有此难,我知之矣。闻此儿有宫婢二千,乐官千人,终日放鹰走狗,耽酒嗜色,不惜人民,任使不肖,致得天下皆怒。我自闻如斯,常忧倾覆,一月前已有人来报,知我儿有事,我便举家断酒,解放鹰犬,休罢乐官。我亦有诸部家乐千人,非公宴未尝妄举。我若所为似我儿,亦应不能持久矣,从此愿以为戒。”又曰:“汉国儿与我虽父子,亦曾彼此雠掣,俱有恶心,与尔今天子彼此无恶,足得欢好。尔先复命,我续将马三万骑至幽、镇以南,与尔家天子面为盟约。我要幽州令汉儿把捉,更不复侵汝汉界。”又问:“汉家收得西川,信不?”坤曰:“去年……收下东西两川……”阿保机忻然曰:“闻西川有剑阁,兵马从何过得?”……阿保机善汉语,谓坤曰:“吾解汉语,历口不敢言,惧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
这一记载中,最让人惊讶的是阿保机对中原政局乃至山川形势的了解和关注。姚坤此行系为庄宗告哀,但“一月前已有人来报”,说明阿保机对汉地局势的了解绝非局限于中原王朝之来使,很可能他有意识散布耳目,收罗信息。更有甚者,他很关心后唐灭前蜀这样与契丹并无直接关联的大事,甚至还知道剑阁之险。很显然,他对中原的关注绝非一个甘于偏处一隅、目光短浅的“蛮”族所能有。相反,所谓“欲自往洛阳”,又谓明宗继位“当合取我商量”,阿保机在对话中处处表现出欲入主中原的雄心。在得知庄宗被弑后,“便举家断酒,解放鹰犬,休罢乐官”,谓“我若所为似我儿,亦应不能持久矣,从此愿以为戒”,说明阿保机在心目中并不以北族君主自居,而是以中原皇帝的标准要求自己。更重要的是,此时渤海已平,太祖要后唐要求幽州,表明他的下一目标即是南下中原。虽然阿保机表示他非欲直接统治汉地,而是准备通过汉人实行间接管理(“令汉儿把捉”),但这很可能系其诡诈之辞,一方面是为缘饰自己的无理要求,另一方面可能也是为了笼络手下的汉人将领。同样的事情在太宗朝也发生过,太宗曾分别许立赵延寿及杜重威为帝,但灭晋后并没有实践诺言。
阿保机与姚坤的对话表明,灭渤海后阿保机已决意南下,其最终目标是问鼎中原。事实上,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论证太祖志在中原。上面已经提到,阿保机崛起的时代,不仅中原板荡,漠北也不存在统一强大的的游牧政权。也就是说,在契丹建国初,摆在太祖面前,有两条发展道路可供选择,要么南下中原,要么进据漠北。但阿保机似乎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后者。天赞三年平定漠北,是在南下受挫后采取的策略,而且只是为了保证他日南下后方的安全,平定后太祖也没有留下戍守的部队。按《辽史·萧韩家奴传》,韩家奴在回顾立国以来契丹的西北政策时说:“太祖西征,至于流沙,阻卜望风悉降,西域诸国皆愿入贡。因迁种落,内置三部,以益吾国,不营城邑,不置戍兵。”可见当时阿保机完全没有考虑继承回鹘汗国,以漠北为大契丹国的中心。在漠北与中原这两个选项面前,阿保机为其大契丹国所设定的发展方向显然是后者。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据《辽史·太祖·淳钦皇后传》,太祖应天后三世祖系回鹘人。这似乎暗示契丹可能与回鹘存在传承关系。但是,在政治领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契丹承袭了回鹘的制度。不仅如此,《皇子表》“迭剌(阿保机之弟)”条曰:“回鹘使至,无能通其语者,太后谓太祖曰:‘迭剌聪敏可使。’遣迎之。相从二旬,能习其言与书,因制契丹小字。”所谓“无能通其语者”,当然包括应天一族,可见这一家回鹘后人早已数典忘祖,完全契丹化了。
总之,通过对阿保机称帝后所为所言的分析,说明阿保机在建立大契丹国时,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中原王朝为样板,他所设想的大契丹国的版图,也应当包括中原。而漠北草原腹地,在其心目中并不占特殊位置。几经挫折后,阿保机选择了先平定后方、再图南下的策略。可惜的是,他在征服渤海后暴卒,此志终成未竟之业。
如果说阿保机有野心将中原纳入版图,那么他对如何统治中原是否有过一定的(当然是粗线条的)构想呢?由于他在征服渤海后即辞世,关于这一问题没有直接答案。但无风认为,阿保机对继承人的选择,会是理解他的政治意图的关键。作为一代开国之君,他对继承人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会反映出他对大契丹国未来的设想。
太祖在世时所立的皇太子是长子耶律倍,但最终继位的并不是耶律倍,而是其次子德光。有学者怀疑,德光取代太子是太祖本人的意愿。此说的立论基础主要有四。其一,《辽史·耶律屋质传》谓太祖遗旨立太宗。不过,细绎传文,我们会发现,所谓“太祖遗旨”实属子虚乌有。《屋质传》载辽世宗即位后,不为太祖应天后及其少子李胡所认可,双方兵戎相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屋质挺身而出,充当调停者。文曰:
时屋质从太后,世宗以屋质善筹,欲行间,乃设事奉书,以试太后。太后得书,以示屋质。……太后曰:“我若疑卿,安肯以书示汝?”……乃遣屋质授书于帝。……(屋质)谓太后曰:“昔人皇王在,何故立嗣圣?”太后曰:“立嗣圣者,太祖遗旨。”……屋质正色曰:“……太后牵于偏爱,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帝谓屋质曰:“汝与朕属尤近,何反助太后?”屋质对曰:“臣以社稷至重,不可轻付,故如是耳。”
从上引文可以看出,屋质是太后信任的人,而为世宗所敌视。这可以得到其他记载的佐证。《耶律海思传》云:“太后遣耶律屋质责世宗自立。屋质至帝前,谕旨不屈;世宗遣海思对,亦不逊,且命之曰:‘汝见屋质勿惧!’”又《萧翰传》谓“耶律屋质以附太后被囚”。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太后宣称德光继位是太祖遗愿时,却“正色”驳斥太后“牵于偏爱,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而太后也就没有再坚持。这说明,“太祖遗旨”纯属子虚乌有,可能系太后一时起意,信口雌黄,这在时人眼中不值一哂。另据《太宗纪上》,德光继位前,“人皇王倍率群臣请于后曰:‘皇子大元帅(德光)勋望,中外攸属,宜承大统。’后从之。”《义宗倍传》的记载更为明确,曰:“倍知皇太后意欲立德光,乃谓公卿曰:‘大元帅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属,宜主社稷。’乃与群臣请于太后而让位焉。”所谓“让位”,实属无奈。但如果太祖真有遗诏传位德光的话,太后又何必逼迫人皇王假惺惺地让位,费心导演这一出掩人耳目的闹剧呢?
德光为太祖属意说的证据之二,是《李胡传》中阿保机对诸子的这样一段评价:
太祖尝观诸子寝,李胡缩项卧内,曰:“是必在诸子下。”又尝大寒,命三子採薪。太宗不择而取,最先至;人皇王取其干者束而归,后至;李胡取少而弃多,既至,袖手而立。太祖曰:“长巧而次成,少不及矣。”而母笃爱李胡。
姚从吾据此以为巧不及成,说明阿保机属意次子。但邱靖嘉对此作出过很有说服力的反驳。从文意看,我们并不能得出巧不及成的结论。太宗虽“先至”,但“不择而取”,在太祖的心目中不见得胜过虽“后至”但办事周全的人皇王。
太祖弃倍说的第三条证据与“天下兵马大元帅”有关。据《太祖纪下》,天赞元年皇子德光出任此职。蔡美彪认为此乃皇储专职。“天下兵马大元帅”第一次出现在辽朝史料中即是此处,德光系其首任。无风认为,此职可能确为德光而设,但这并不能证明此职设立初即为皇储尊号。蔡文所提出的支持该职为皇储封号的证据都来自于德光之后,无风怀疑“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之所以变成皇位继承人的专利,可能正是因为太宗是从这一位置登上宝座。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在德光任大元帅后,虽然太子倍一般不再统军出征,但其在中央决策中的作用依旧。据《太祖纪下》,天赞三年,太祖在宣布大举西征之前,召集了契丹政权几乎所有重要人物,发布了一道诏书,特意提到“宪章斯在,胤嗣何忧?”这句话恐怕针对的就是太子倍的地位。很可能,当时确有反对耶律倍的声音,但太祖亲自现身说法,表达了对太子的支持。而且,在宣布西征的同时,耶律倍受命监国,这更表明了太祖对其绝对信任。太子虽未参与西征,但他是平渤海一役的主要策划者,并于天显元年随太祖出征渤海,攻下扶余城后,直趋渤海都城的策略也是他提出的。在围攻忽汉城时,他更是直接领导了这次军事行动。这说明在德光任大元帅后,太子仍然在辽权力中枢发挥着极为关键的作用。相反,我们还没有发现太祖在位期间德光参与中央决策的记载。
德光为太祖所立说的第四条证据来自《太祖淳钦皇后述律氏传》。文曰:“初,太祖尝谓太宗必兴我家,后欲令皇太子倍避之,太祖册倍为东丹王。”所谓“太宗必兴我家”,仅见于此,从上文分析来看,并非没有可能为太后所捏造。比如,《李胡传》谓“太后顾李胡曰:‘昔我与太祖爱汝异于诸子……’”而从上引太祖对诸子的评价可以看出,他并不喜欢李胡。因此,解读这段史料的关键是澄清阿保机为何以耶律倍主东丹。
这似乎可以看做太子主东丹系避让太宗说并不可靠。首先,假定太祖真地改变了对耶律倍的看法,准备让德光继位,他不会愚蠢到用封东丹的方式来处理失宠的太子。阿保机一生多次经历诸弟之乱,他对皇室内乱的可能性肯定非常敏感,为了保证他亲手建立的大契丹国不至于在其死后陷入内战,他肯定会尽量做出安排,争取消弥这种可能。他应该想象得到,如果德光继位,曾被立为皇太子的耶律倍很有可能发动叛乱。在这样的情况下将东丹交予他,无异于大大加强了他发动叛乱甚至成功颠覆德光政权的可能。而《义宗倍传》载“太祖讣至,倍即日奔赴山陵”。也就是说,在太子得知太祖的死讯后,他并没有在东丹集结军事力量,带重兵返回契丹腹地,而是匆匆忙忙赶了回去,身边似乎并没有多少军队。这说明耶律倍认为自己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如果太祖已经决定让德光继位,太子不可能在没有什么准备的情况下返回契丹故地。事实上,耶律倍为这一草率行为付出了惨重代价。德光继位后,他一直不被允许返回东丹。而德光多次巡幸东平,其目的应当是安抚东丹国内支持前太子的势力。
那么,阿保机为什么让耶律倍主持东丹呢?《义宗倍传》记载了阿保机本人的解释,他对太子说:“此地濒海,非可久居,留汝抚治,以见朕爱民之心。”以太子主东丹,是为了凭借太子的崇高地位“见朕爱民之心”。从“非可久居”来看,似乎太祖让耶律倍留居东丹只是临时措施。也就是说,阿保机并没有准备将太子长期留在东丹,使其不能在自己百年之后继位的打算。相反,以“人皇王”主东丹是耶律倍地位的提升。《义宗倍传》提到“(太祖)赐(倍)天子冠服,建元甘露,称制”。我们知道,虽然此前太子在礼仪上已是契丹国的第三号人物,但“皇太子”的称号与阿保机的“天皇帝”和应天的“地皇后”毕竟不在同一层面。而“人皇王”一称显然是为了与“天皇帝”和“地皇后”相匹配。在授予“人皇王”称号并且拥有“天子冠服”后,虽然太子仍只是第三号人物,但在礼仪上似乎已上升至与他们相同的层次。同时,我们还注意到,“天地人”概念,恐怕也来自于汉地政治文化。另外,邱靖嘉最近指出,由于渤海深受汉文化影响,有效的统治需要一位汉文化水平较高的亲信重臣,在这种背景下太子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耶律倍之汉化详见下文)。
综上所述,太祖晚年弃倍立次子说并没有可信的证据。相反,在《辽史》中有一条证据,可以说明耶律倍确系阿保机指定的继承人。《皇子表》“寅底石(亦为阿保机之弟)”条载:“太祖遗诏寅底石守太师、政事令,辅东丹王。”又曰:“太祖命辅东丹王,淳钦皇后遣司徒划沙杀于路。”这处记载没有明确寅底石是辅耶律倍主东丹,还是辅佐新皇。从情理上说,象阿保机这样的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在弥留之际,最牵挂的肯定是他所建立的国家的命运,而此时决定这一国家命运的最重要因素,就是继承人。很难想象阿保机会弃大契丹国不顾,而留下关于东丹的遗诏。另外,东丹的中枢机构是中台省,长官是左、右、大、次四相,以左大相居首,而遗诏中寅底石的职任是“守太师、政事令”,这也不象是针对东丹作出的安排。因此,无风认为,寅底石系受遗命辅佐太子倍继位。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太祖亲手选定的继承人是太子倍。那么,耶律倍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义宗倍传》载:“倍初市书至万卷,藏于医巫闾绝顶之望海堂。通阴阳,知音律,精医药、砭概之术。工辽、汉文章,尝译阴符经。善画本国人物,如射骑、猎雪骑、千鹿图,皆入宋秘府。”在上引姚坤与阿保机的会谈中,太子曾引《左传》牵牛蹊田说,这说明他熟读汉籍经典。而且,在上文所引神册初年辽廷儒佛之争中,耶律倍力排众议,尊孔子为“大圣”。又乾亨三年(981)《张正嵩墓志》载:“府君考讳谏,南瀛州河间县人也。学备张车,才盈曹斗。从师泗北,授士关西。……让国皇帝(耶律倍)在储君,时携笔从事。虽非拜傅,一若师焉。”此外,《辽史》中耶律迭里子安抟之传对迭里的被杀有较详细的描述,曰:
太祖崩,应天皇后称制,欲以大元帅嗣位。迭里建言,帝位宜先嫡长;今东丹王赴朝,当立。由是忤旨。以党附东丹王,诏下狱,讯鞫,加以炮烙。不伏,杀之,籍其家。……安抟自幼若成人,居父丧,哀毁过礼,见者伤之。
耶律迭里当系太子心腹,而从其建言“帝位宜先嫡长”来看,他应当是个深受汉文化熏陶的人,其子安抟“哀毁过礼”的记载也是佐证。
因此,耶律倍无疑是个汉化极深的人,而且是辽代早期极少见的一个在文化层面高度汉化的人。而他对汉文化的广泛喜好,似乎不是一个从小生活在游牧部落中,只在成年后接触汉文化的人所能达到的。也就是说,无风怀疑,太子倍是一个从小就接受了汉式教育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会接受汉式教育呢?显然不会是出于主动选择,虽然耶律倍可能从小就表现出了对汉文化的兴趣,但教育方式问题,显然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唯一的答案在于他的父亲,即辽太祖阿保机。也就是说,很可能阿保机亲手为继承人设计了汉式教育。
不仅如此,从史料来看,其次子德光亦工汉文,通晓书法。据《太宗纪上》,天显五年二月,“上与人皇王朝皇太后。太后以皆工书,命书于前以观之”。十年正月,皇后崩;五月,“上自制文,谥曰彰德皇后”;十一月,太宗幸弘福寺,见观音画像,“乃自制文题于壁”。另外,德光身边也有汉化颇深之人。上文提到参与创制契丹大字并以此出任“文班林牙,领国子博士、知制诰”的耶律突吕不,其本传曰:
天赞二年,皇子尧骨为大元帅,突吕不为副,既克平州,进军燕、赵,攻下曲阳、北平。……军还,大元帅以其谋闻,太祖大悦,赐赉优渥。车驾西征(渤海),突吕不与大元帅为先锋……班师,已下州郡往往复叛,突吕不从大元帅攻破之。
知其当系德光心腹。而契丹大字以汉字为其参照,那么突吕不本人应当通晓汉字。
太祖为其继承人及次子设计的汉式教育,在辽代早期的整体文化氛围中,显得特别富有深意,无疑带有强烈的主动性和个人政治取向。阿保机对儿子的未来的设计,恐怕就是他对大契丹国的未来的期望。一个高度汉化的继承人,其对中原的野心,以及称帝建元、立皇太子、建皇都、尊崇孔圣等汉化措施,这种种迹象之综合,反映出阿保机理想中的大契丹国,是一个以中原为中心的汉化王朝。
契丹崛起之初,中原纷乱,而漠北亦无王庭。也就是说,其时阿保机有两个选择,北上占据草原,延续回鹘汗国的传统,或者南下争夺中原。但辽太祖却从未真正考虑过前一个选项,他的目光始终投向南方。对于唐末中原局势,阿保机相当明了。后梁建立之初,他一方面向朱温示好,乞求册封,另一方面亦与沙陀李氏交通。在两虎相争不下的形势明朗后,太祖索性不再朝梁,于916年称帝建元,建立了大契丹国。
阿保机所建立的这个北族新政权,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强烈的汉化色彩。称帝建元、立太子、建皇都及尊孔等,俱系其证。而他为大契丹国设立的最终目标,是入主中原。在神册、天赞两度率大军南下克地未果后,他总结教训,定下了先取漠北及渤海之策。不过,平渤海后他意外辞世,入主中原终成未竟之业。辽太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是长子耶律倍。他为太子设计了汉式教育,从这点可以推断,在阿保机看来,要实现入主中原的雄图大业,关键在于汉化。
也就是说,一代开国之君辽太祖阿保机为其创立的大契丹国设计了汉化之路。这一选择,固然是其个人敏锐的政治判断力之表现,但也应当与契丹长期历史发展有关。与拓跋鲜卑相似,在建立王朝之前,契丹是一个长期附塞的民族。唐朝前中期,两度在契丹设立羁縻州府,契丹与中原关系密切。虽然回鹘崛起后,契丹一度依附回鹘,但在回鹘汗国瓦解后很快恢复了对唐朝的贡献,汉地社会对契丹的影响也逐渐加深。《辽史·萧敌鲁传》云:“五世祖曰胡母里,遥辇氏时尝使唐,唐留之幽州。一夕,折关遁归国,由是遂为决狱官。”据蔡美彪考证,此系契丹专任司法官之始置,这应当归功于唐制的影响。又据《太祖纪赞》,阿保机之祖匀德实“始教民稼穑”,其父撒剌的“始置铁冶,教民鼓铸”,其叔述澜“始兴板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己有广土众民之志”。在这样的背景下,对汉地政治传统的接受恐怕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诚然,从文化角度而言,辽初汉化的确并不明显。不过,文化上汉化的实际程度,与政治上的汉化主张并不必然完全同步。精英人物的政治理念,不必完全受限于社会整体的文化氛围。对于有为之君,尤其是作为开国君主的阿保机,我们不应以常人度之。
当然,主张汉化并不意味着完全排斥草原的政治与文化因素。辽太祖应当很清楚,其政权毕竟是一个契丹、而非汉人政权。上文提到,神册五年制契丹大字,又《皇子表》谓迭剌制契丹小字,而迭剌死于阿保机之前,因此,小字的创造也在太祖时期。虽然契丹大小字均系参照汉字而成,国书的创制也与中原王朝政治有关,但这同时说明,阿保机的契丹意识还是相当强烈的。此外,在上引辽太祖与后唐使臣和姚坤的对话中,阿保机最后谈到了汉语问题,他说:“吾解汉语,历口不敢言,惧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这清楚表明,太祖深刻地认识到大契丹国的军事基础正是契丹骑兵,而要保持契丹骑兵的军事优势,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必须保持其原有文化传统,保留其原有政治组织。同时,为了保证少数族王朝的安全,必须保证契丹人的忠诚,而这也有赖于契丹人身份意识的强化。因此,辽朝体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多元的复杂局面。如何避免汉化危及王朝安全,如何使汉化与草原本位间保持足够的张力,不仅是阿保机,也是所有异族统治者面临的难题。
诚然,阿保机的选择并非所有异族统治者的共同选择。但至少表明,异族精英并非天然地排斥汉化。汉化与否,是非汉族王朝统治者无法回避的一个艰难抉择,也是决定王朝走向及命运的政治决策之一。
那么总结起来我们可以看到:契丹雄主耶律阿保机对于中原有相当强烈的“野望”,并且愿意在很多必要的方面进行汉化,这使得契丹迅速强大,并在耶律德光主政之时几乎掌握了中原王朝的生死存亡。按照本书中李曜对北方游牧政权的看法:“漠北草原之上,若有一族兴盛而无掣肘者,中原必危。”以及“塞北之地,中原未必不可图,所虑者,纵胜而难固也,战而胜之可矣,胜而守之,则实非上策。因势利导,智者之谋,使二强相争,则中原之幸;使三足鼎立,则中原必盛;使群狼竞食,则中原万世不替也。”[无风注:详见卷三“宗室秦王”第214章:秦王之尊(廿八)。]可见,李曜对契丹的迅速强大绝不会坐视不理,作为“一代儒宗”[当然仅指本书剧情里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条最关键的“治国、平天下”不可能只做一半,因此迅速强大的契丹,是今后他必然要处心积虑设计引导、限制乃至掌控的一个重要方向,着墨于此,绝非离题。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三)
“右相今日擒我,意欲如何处置?”
李曜笑了一笑,道:“不如何,只请将军随某走上一遭,然后回长安客居一段日子,待将军见过长安官场、民间之变化,便会知晓,某这‘守正’,究竟是何等用意。”
黄崇嘏忽然插嘴道:“右相白龙鱼服,还敢身临敌巢,委实英雄过人,不过说到守正,某此前游学之时,却听到有人对右相的农商并举等措施颇有微词,以为右相出身商贾之家,因此重商轻农,看似公允,实毁我朝基业,不知右相可有道理以教。”
李曜见她风姿卓绝,也自然而然地升起一些好感,不过黄崇嘏扮作男装多年,比当初王笉在语言和动作地细节上更还要高妙,因此李曜也未曾看出她的真身,只是当做某个蜀中游学青年。不过李曜作为现代人穿越客,除处置公务御下严格之外,平时为人一贯随和,因此招呼憨娃儿押着王宗范一同返回剑门关北边唐军范围之后,一边就对这个问题作出解释。
李曜道:“某以为,对‘抑工商’一事,世人多须再认识一次。”
黄崇嘏微微诧异,心道:“他倒不先撇清自己的嫌疑,难道根本不在意商贾出身?不过,对抑制工商又有何必要再认识一次?”
李曜久居上位,此时只是解释罢了,却也没打算看她的反应,便已经继续道:“重视农业,确确实实是历朝历代先贤的共同特征。这是由我华夏历代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国而决定的。在农业决定生存的前提下,广泛地重视农业的思想不但不足为奇,反而显得非常正常,否则的话,倒是不正常了。因此,重农思想一直成为历朝历代的主导思想。”
李曜的话虽然用词有些“怪异”,但黄崇嘏仍然听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诚然,那右相为何独出其外?”
李曜笑着摆手:“莫急,某还未曾说完。”然后又道:“抑工商的思想也是传统经济思想的重要内容,纵观历代经济思想之发展,确实在一定的时期一定的朝代中,曾表现得相当突出。但某以为,这种抑工商的观念,更多的则是作为一种治国政策表现出来,并且并不是始终和重农相提并论。也就是说,重农并不一定抑工商,作为一种政策和作为一种代表思想是有区别的。作为一种治国的政策方略,是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为了维护农耕生产乃至民族生存的方式。因此,抑工商往往在论令官书中反映得多。”
李曜轻轻一叹,摇摇头:“从历代经济思想发展的轨迹之中可以发现,战国以前没有明显的抑商倾向。以‘农战’为中心思想而被人称为极端的重农主义者商鞅,虽对商业采取不鼓励态度,但主要是在减低商业对农业的压迫上,而不是绝对地抑制或轻视商业。观点鲜明的重农主义者荀卿,虽主张抑工商,却也不根本否定工商的作用。秦汉以后,尽管重农思想仍占绝对优势,轻商言论仍然若断若续地出现在一些儒家言论中,但重视工商业的言论有日益增强的趋势,重视工商业活动的先贤不断出现,在许多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的著作中,商业的作用已逐渐引起重视。司马迁将工商业的地位提高到与农虞并重;桑弘羊虽抑私商,但他对官商的发展尤其重视,以致有人称他为‘重商论者’;汉末王符提出农工商皆有本末论;晋初傅玄与稍后的李重主张士农工商各有固定职业,并提出商人可贱而商业决不可废的观点;南北朝时的农学家贾思勰对地主兼营商业的活动也津津乐道。”
黄崇嘏被这番新式言论弄得有些愕然,不过仍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只是理解上并不透彻,总觉得这话只说了一小半。
李曜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一边带着憨娃儿与王宗范往北转回,一边继续道:“即使主张‘抑工商’的先贤,他们也不是要废弃工商的社会职能。他们清楚地知道,工商业是国民经济的重要部门。但是他们也清楚地知道,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下,物质财富的生产主要是由农业来承担,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因此,必须要有大量的人口集中于农业生产,才能保证国家的需要和社会的安定。然而,从事农业之人,‘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且法律也尊农夫,但农夫最终却‘贫贱’。相反,由于利益的驱使,谋利‘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又不如倚市门’,由于商人能‘操其奇嬴’,‘所卖必信’,从而造成了大量的弃农经商,朝廷虽然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但最终还是出现了‘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的局面,使大量的人口向工商转移,损害了农业的发展。因此,主张‘抑工商’的先贤认为‘工商众则国贫’,即从事工商的人多了就造成国贫,他们主张‘省商贾之数’,即减少从事工商的人数,来发展农业。他们的‘抑工商’只在于抑制工商人数的过快发展,而并非抑制工商业本身的发展。因此,这种‘抑工商’的思想,是生产力发展水平比较低的产物,是符合国民经济发展的实际状况的。只有到生产力发展至一定程度,‘抑工商’才成为一种保守的思想。”
黄崇嘏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开口的机会,问道:“那么,右相之所以选择农商并举,莫不是认为如今,这‘生产力’便已经发展到了必要的程度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你这样说,大致上倒也没错,只是细节上还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抑工商’作为一种治国国策而不是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或‘观念’,在我大唐以前的历朝历代中,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一种主导政策得到贯彻和执行。秦统一后实行‘上农除末’的政策。汉代则把抑商政策推到极致,朝廷著令规定‘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魏晋时期,朝廷从政策上抑制工商业的发展,‘抑末’发展到‘贱末’,甚至朝廷还颁布侮辱性的法令,使工商业者‘一是着白履,一是着黑履’。这种抑工商的政策都是针对私人工商业的,而对国营工商业,历代政府都采取专查、垄断、均输、平准的方式加以调控,使其发展,以利于国家财政收支的平衡和特权人物的享乐需要。尽管这种国营工商业效率低下,对农耕生产方式的破坏力很小,但它终究支撑着历代工商业的延续和发展。因此,某以为在理解抑工商政策时,必须把‘抑私’与‘扬公’区别开来。”
黄崇嘏第一次听到这种公私分开而论的观点,不禁觉得新奇。其实这种观点对于生活在国有、私有并行发展时期中国的李曜来说,就太寻常了,什么“国进民退”、“国退民进”的争论,在他穿越之前的中国,不知道争论了多少年。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曜思索着道:“抑工商是一种政策而不是一种影响社会经济生活的观念或思潮,因而带有公开的强制性,它只会对某一朝代、某一时期的经济发展具有影响力,而对于社会发展的影响力则比较小。相反,重视工商业的发展作为一种观念或思潮,却始终在历朝历代社会中潜意识地发展着,甚至成为支配百姓的一种思想意识……某曾经细细思量,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抑工商作为国策而工商却屡抑不止,且代有发展,原因就在于此。汉时晁错就曾意识到这一点,他嗟叹道:‘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他的这句话道出了一个真理:即‘君主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得不服从经济条件,并且从来不能向经济条件发号施令。无论是政治的立法或市民的立法,都只是表明和记载经济关系的要求而已。’这也表明,历代皇帝或者朝廷人为地制定的一些政策,虽然能起作用于一时,但时代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
黄崇嘏吃了一惊,又奇道:“方才那句话,就是‘君主们……”那句,怎的听来这般怪异?”
李曜笑着摆手:“那是极西之地某国一位贤者的话,乃是译文,因此听来有些怪异。”
黄崇嘏点点头,却仍问:“可右相刚才这话,仍未回答某之前那个问题。”
李曜哈哈一笑:“你倒是执着得很,不过也好,治学当严谨,求真须执着。”
他略微顿了一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大唐仍然把‘抑工商’作为国策。开国之初,为了恢复战乱后遭到破坏的经济,朝廷对于商贾所进行的商业活动,在时间、空间等方面都有严格的限制和控制,商贾被称为‘贼类’、‘杂类’。法律规定:‘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高宗时,‘禁工商不得乘马’,‘有市籍者不得官,父母、大父母有市籍者,亦不得官。’还规定工商杂类人口只准穿白衣。不许商贾人仕,同时亦不准有官阶的人入市,以表示对商人的贬抑。如贞观元年十月敕:‘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上,素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市’。就是到了以后,一些士流仍坚持‘工商之子不当仕’的原则,朝廷还利用经济措施,抑制工商业的发展。武德元年,朝廷按资产定户征收户税,商贾等级即被列为上等户。代宗大历四年,敕令更对商贾加税二等。安史之乱后,朝廷财政上捉襟见肘,在江淮、蜀汉等地大肆掠夺富商,所有‘豪商富户,皆籍其家资,所有财货畜产,或五分纳一,谓之率贷,所收百万计,盖权时之宜。其后,诸道节度使、观察使多率税商贾,以充军资杂用。或于津济要路及市肆间交易之处,计钱至一千以上,皆以分数税之。自是,商旅无利多失业矣。’朝廷还对商贾的买卖也加以课税,甚至税及死者,商贾受到严重苛剥。两税法实行之初,法令规定:‘为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使与居者均,无侥利’。第二年,又‘以军兴,十一而税商’。由于朝廷采取的抑工商政策,因此,唐初之时,商人的地位很低。这一点可以从隋文帝开皇十六年的诏令和太宗贞观年间对房玄龄的谈话中可以看出:‘初制工商不得仕进。’这个,想必你该知晓。”
黄崇嘏点点头:“自然知晓……太宗初定品官,令文武官共六百四十三员。顾谓房玄龄曰:‘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述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然否?”
“不错。”李曜点点头:“朝廷实行抑工商的政策,但在世家名流乃至民间,与抑工商国策相左的重商思潮和观念,却在暗中得到了发展,特别是中朝以后,发展更为明显。可以说在学术上开启了对商业重新认识之先。这一方面是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对抑工商观念的猛烈冲击使然。另一方面则是一些有一定政治远见的士大夫,包括一些儒家代表人物,勇敢地正视社会发展的客观实际,抛弃传统的抑商轻商观念,从而使商品经济观念在社会上得到了加强。”
这下又出现了一些新奇词汇,幸而黄崇嘏聪慧异常,前后联系,才能大致理解。
李曜却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继续道:“这种重视商品经济发展的观念和思潮,在国朝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名流之中,公开反对工商业者很少,而赞美商业者日益增多。譬如陆宣公(陆贽),就认为国家的任务是使‘商农工贾、各有所专’,使他们能‘咸安其分’;以儒家道统继承者自居的韩愈,不仅主张农工商并重,并为在盐专卖中受到损失的富商大贾鸣不平,还为蓬勃兴起的海外贸易唱赞歌。正统的儒家先贤陆韩的观念尚且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其他先贤就可想而知了。我朝著名能臣刘晏,则公开地利用商品经济原则来改革财政,发展社会经济。可以说,在这一时期,为商品经济发展唱赞歌的思想和观念非常盛行,并且成了名流思想中的一个主流。”
黄崇嘏笑道:“莫非正是如此,右相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李曜见她笑得狡黠,也不禁好笑,但却申明:“这虽是一点,但重视商品经济的思潮或观念,却不仅仅在名流之中引起巨大回响,对当时的社会风气,也是一大冲击。当时社会上一反传统的瞧不起经商的观念,把经商看成是人们的一个重要职业,甚至是主要职业。因而从事商业经营的人非常多,稍有一点才能和资力的人,大都去服牛骆马,以周四方,贾郡国无所不至,以贩运有广大销路的远方异域的特殊商品,使‘奇怪时来,珍异物聚’。这种经商热的情况,在许多诗作中都有反映。”
他举例道:“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借问屋中人,尽去作商贾。官家不税商,税农服作苦。居人尽东西,道路侵垅亩。采玉上山岭,采宝入水府。”
黄崇嘏读诗未必比李曜少,尤其对唐诗,更加熟悉,当下便接口道:“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欲发移船近江口,船头祭神各浇酒。停杯共说远行期,入蜀经蛮远别离。金多众中为上客,夜夜算缗眠独迟。……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
李曜哈哈一笑,赞了几句,黄崇嘏谦谢了。李曜便又道:“可见,商品经济观念已经成为大多数人可以接受的一种思潮,以至于‘屋中人尽去作商贾。’原来孜孜耕种的农人,现在被日益勃兴的商品经济观念大潮所裹挟,转而经商谋利。你看他们那种孜孜谋利的形象,‘金多众中为上客,夜夜算缗眠独迟’,诚可谓维妙维肖。”
黄崇嘏点头,心中也不禁被李曜说动。
“至于商人怎样经商谋利,也有许多生动的描写。元稹在《估客乐》中说:‘估客无住者,有利身即行……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所费百钱本,已得十倍赢。颜色转光净,饮食亦甘馨。子本频蕃息,货贩日兼并。’这其中‘求利莫求名’一语,既是他对长期实行抑商政策造成对商人的压抑的宣泄,同时也表明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使人们的意识观念发生了大的转变,经商牟利不再需要遮掩了。”
黄崇嘏闻言一震,迟疑道:“这……是商贾之辈地位提高之像。”
李曜猛一击掌,大声道:“不错!商品经济的发展不仅使城乡中寻常百姓的商品经济观念日浓,而且连朝廷官吏对商业与商人的态度也有明显改变。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末胜于本’这一现实,并且能审时度势的放松对商业的各种限制,以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譬如贞元九年,诏曰‘通商惠人,国之令典’。宪宗元和十三年,裴相公(裴度)至蔡州发现夜禁引起人民不满,就下令‘不复以昼夜为限,于是蔡之遗黎始知有生人之乐。’在政治上,朝廷也破除唐初对商人‘必不可超授官秩’的作法,使得许多商人‘尽居缨冕之流’。在经济上,朝廷也减轻对商人的重剥苛征,一度出现‘官家不税商’,‘关梁自无征’之况。因此,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一方面,商人获利丰厚,‘五方之贾,以财相雄,而盐贾尤炽’,‘所费百钱,已得十倍赢’,‘子本频蕃息,货贩日兼并’,以至于使得许多商贾成为国中巨富。如裴先‘货殖五年,致资财数千万’,王元宝都中巨富,‘常以金银叠为屋,壁上以红泥泥之。……又以铜线穿钱,于后园花径中,贵其泥雨不滑也’。”
黄崇嘏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曜对这种态度不以为然,正色道:“经商能致富,商业活动自然成为受人羡慕的职业,商人贾客自然精神舒畅,怡乐自得。所谓‘生为估家乐,判尔乐一生’,‘行止皆有乐’等说,未必没有道理。”
黄崇嘏微微皱眉,她非是商人世家出身,多少仍有些抵触。
李曜却也不以为然,只是道:“掌握了巨量资财的商人,必然要求政治上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力。此时的朝廷便顺应时势的发展,为商人参与政治开了路引,从而形成了盛极一时的商人作官、官吏经商的官商一家的现象。当然,这种官商一家的现象,并非出现于我朝,其实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西汉时,晁错就对这种现象发表议论说:‘因其富厚,交通五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不过我朝发展得尤盛。富商大贾为了给自己的商业经营带来稳定的意想不到的便利和效益,不惜以重金行贿,钻营勾结权贵豪门。元稹诗中所谓‘先向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就是指此而言。有些巨商,干脆输钱捐官,如江陵巨商郭七郎输钱数百万,买到了横州刺史的官。穆宗时,‘商贾胥吏,争赂藩镇,牒补列将而荐之,即升朝籍。’刘禹锡曾对这一商人贾客经商谋利富比封君,贿赂公卿的现象作过描写。他说:‘贾客无定游,所游唯利并,眩俗杂良苦,乘时取重轻……徼福祷涛神,施财游化域。妻约雕金钏,女垂贯珠缨,高赀比封君,奇货通幸卿’。”
黄崇嘏简直有些弄不清李曜的立场了,他作为朝廷右相,说起朝廷的丑闻居然一点也不避讳,连怪异都没法形容了,简直就是诡异。
不料李曜似乎全未发觉黄崇嘏面色有异,仍然说得极是兴起,甚至有些眉飞色舞:“许多官吏面对经商能获厚利的机会,自然跃跃欲试,遂直接参与经商活动,或与商人合伙,或自行经营。于是各级官吏经商谋利之风愈演愈烈,上至王府朝廷中的百官公卿,下到地方上的藩镇州府,都争先恐后地设置行铺邸店,服鬻求利。如金吾大将军、光元节度使王宗,乘时贸易,富拟王者。朝廷屡发敕令禁止官吏经商,如天宝九年诏曰:‘南北卫百官等,如闻昭应县两市及近场处,广造店铺,出赁于人,干利商贾,莫甚于此。’德宗大历十四年的赦书说:‘王公百官,……如闻坊市之内,置邸铺贩鬻,与人争利,并宜禁断。’武宗的敕文中也曾说:‘如闻朝列衣冠,或承华胃,或在清途,私置质库楼店,与人争利。’地方上的军政大吏如节度观察等,也多做生意,‘诸道节度、观察使,以广陵当南北大冲,百货所集,多以军储货贩,列置邸肆,各托军用,实私其利息。’朝廷也深知商品经济观念影响深远,官吏经商已举世滔滔,积重难返,遂不得不承认现实,变更法令,改为所有官吏在乡村及坊市开设邸店,经纪求利,一律按照百姓例差科,不得有特殊优待。这实际上是取消了以前的禁令,默许官吏经商。例如:‘诸使、诸军、诸司人在乡村及坊市店舍经纪,准前后敕文,收与百姓一例差科,不得妄有影占’。‘应属诸军、诸使司等在乡村及坊市店铺经纪者,宜与百姓一例差科,更不得妄有影占。’都是其中明证。”
黄崇嘏终于忍耐不住,道:“正是由于官商合一,互为依托,致使国家商税日蹙,不法商贾获利丰厚。白居易曾说,由于盐商等‘皆多藏私利,别营稗贩,少出官利,唯求隶名,居无征徭,行无榷税,身则庇于盐籍,利尽入于私室。此乃下有耗于农商,上无益于管权明矣’。这种利益分配的不均衡,使得‘自关以东,上农大贾,易其资产,入为盐商。’他认为,商盐获利丰厚是与盐商直属朝廷管理的体制有关的。因此在《盐商妇》一诗中写道:‘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桑绩……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
李曜见她居然知道这一点,颇为意外,不过却并不反感,反而笑道:“说得是,继续说。”
黄崇嘏脾气上来,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了这位朝廷右相,继续道:“这种官商结合的经营方式,既不能保证政府垄断全部收入,又不能对商人的利益进行调节,造成盐税流失于私人手中与农商利益的巨大反差。因此,他把利归商人作为政令失度的主要标志,认为‘使幸人奸党,得以自资’者,此乃‘政之疵,国之蠹也’。因此,他认为朝廷兴利除弊的首要任务就是‘沙汰奸商,使下无侥幸之人’,破除这种官商合一,互为利用的管理体制。”
李曜见她一脸正气地说来,不禁笑了起来,点头道:“白乐天公的见解是有一定的合理性。”见黄崇嘏对这个评价似有不服,摆手制止,道:“不错,商品经济观念的发展,几乎摧折了官定的‘抑工商’国策的影响,从而使工商者的地位不仅能堂而皇之地‘尽居缨冕之流’,而且力过吏势,横行天下,‘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成为‘上客’。有些巨富甚至敢与君王同座论事,如富商邹凤炽,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邸店园宅,遍满海内,四方物尽为所收,又曾谒见高宗,请市终南山中树,估绢一匹,自云山树虽尽,其绢未竭……”
对于农工商问题,李曜的思考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其中的情况也算思考得比较透彻,他现在所做的,按照后世一句名言来讲,其实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要知道商品经济的发展,客观上促进了土地兼并的加速,促进了大土地私有制的发展。那么在商品经济的影响下,通过经商敛集了巨量货币财富的商人,一方面为了满足自己的奢侈消费,把大量的货币投入市场,购买自己所需要的农产品、手工业品,促进了市场的活跃与货币流通的加速周转;另一方面,他们又把触角伸进最重要的财富代表——土地之中,进行土地买卖。
这样,土地急速集中,占有少量土地的小农加速丧失土地而破产,成为游离于土地之外的要素,被迫抛入市场,或受雇于大土地主,成为庄园中的佃客或租佃人,或卷入城市,成为手工业生产的后备军和补充人,这样又为庄园主和手工业主提供了再生产的前提,加速了大土地所有制的发生和成长。中唐以后,大土地庄园迅速形成,国家被迫采用不抑兼并、不立田制的措施,这表明大土地所有制的形成已成必然趋势,不可阻挡。在唐以前,商品经济也间有发展,土地兼并之势也很厉害,但始终未形成中唐以后的大土地所有制形式,国家利用政权的力量从宏观上能够进行有效地干预和调节,其原因就在于中唐以前的商品经济发展,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实质上看,还没有产生突破性的力量。
培养与军事相关的重点垄断性“国企”,培养民间各行业大商人集团,培养大批量小商人分流,无疑就是李曜在工商业上的主要目标。至于农业,仍然是机械大生产之前的重中之重,但李曜绝不会用抑制工商来实现。他觉得,自己乃至整个河东河中集团对于科技的鼓励与重视,迟早会引起质变后的量变。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智乾却忽然道:“古者藏富于民,民财既理,则人君之用度无不足者,是故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如今右相麾下两大军械监财势雄于天下,大唐钱庄更是连朝廷府库亦难以比拟,试问右相,敛财如此,真可谓守正耶?”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四)
“如今右相麾下两大军械监财势雄于天下,大唐钱庄更是连朝廷府库亦难以比拟,试问右相,敛财如此,真可谓‘守正’耶?”
“嗯?”李曜微微诧异,转头朝智乾望去,问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智乾拱手道:“不敢劳右相下问,鄙姓何,贱名知浅。”
李曜笑道:“倒是个好名字,知浅,知浅……这与韩昌黎公的‘退之’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智乾谦逊道:“岂敢与韩公相提并论。”
李曜沉吟一下,道:“理财之事,你方才说得甚好,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不过,你提到某所实际控制的两大军械监与大唐钱庄敛财,这就对某的用意揣度得太过肤浅了一些。”
黄崇嘏心道:“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推托之意明显,不过也是,李右相权倾天下,岂会为一白衣解释自己施政意图?随意搪塞过去也就是了。”想归想,心中仍不禁有些失望。
智乾却不服气:“若说两大军械监所为,或可言其工极巧、其势须大,非寻常百姓可自行为之,须得由节帅王府甚至朝廷出面,才能有今日之盛。然则大唐钱庄竟然将朝廷当作寻常白衣,放贷收息,这不是本末倒置,又是什么?如此还不能称之为敛财么?”
李曜心道:“要回我北山军营路途不近,便跟这人说说也是无妨,此人虽不知我在经济上各种布局的意图,但至少敢当着我的面质疑我的决定甚至用意,单是这一点,就已经很是难得了。嗯,这种人说不定可以用来做监察,放进御史队伍没准是个不错的想法……”
他见智乾——或者说何知浅颇不服气,笑道:“我且问你,如今我大唐国民经济,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何知浅迟疑了一下,道:“愚以为乃是钱重物轻。”
“哦,你是说钱荒。”李曜反问。
“钱荒?啊……愚意正是如此。”
钱荒是古代社会货币发展过程中,因流通中的金属货币相对不足而引起的一种货币危机现象,中国货币流通史上的第一次钱荒形成于唐代贞元年间,历经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帝,持续了五十几年。不过若不是李曜刚才这句话,历史上唐朝时并未出现“钱荒”这样明确的称谓,而是用“钱重物轻”来形容这种货币危机现象。“钱荒”一词的首次出现,其实是宋代欧阳修在庆历三年的上书中提到的“淮甸近岁号为钱荒”。宋朝人用“钱荒”二字说明了“钱重物轻”的内涵:“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人情窘迫,谓之钱荒”。不过这个确切的称谓,现在就被李曜剽窃而“首创”了。
李曜微微摇头:“钱荒并非主要问题,不过也算其中一样吧……这样,你既然提到钱荒,那本相倒想问你:我大唐为何会出现钱荒?”
何知浅踌躇道:“难道不是朝廷铸币太少?”
李曜也没料到他对这个问题理解得如此肤浅,心里也只能感叹古人对于财务一道的研究真的过于浅薄——这话不妥,应该是绝大多数古人,因为毕竟还有刘晏那一类专业人士。
他只好一脸失望地摇头:“财政之事,并不比军国之事稍小,其中复杂程度,远非尔等所尽知……钱荒之根源,不在铸币不足,不在物产丰饶,而在两税法。”
何知浅显然绝非唐人中研究财经的那一类人士,完全想不到两税法与钱荒有什么关系,便有些疑问。
偏偏李曜身为朝廷右相,其对这个问题回答在某些时候又不能太过直白,因此很是为他解释了一通这其中的道理,从均田制瓦解、租庸调制破坏导致两税法的产生开始讲,详细地为他分析了整个两税法的方方面面,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政治、经济两方面解释两税法实施后的影响。[无风注:这些解释附文说吧,虽然我知道是吃力不讨好。]
这番深入浅出地讲解下来,不仅何知浅将李曜惊为天人,就连一贯心高气傲地黄崇嘏和那伪蜀国夔王王宗范也心服口服。
黄崇嘏强忍心头的震惊,暗道:“人言李正阳‘兵圣文宗’,如今看来,岂止如此!虽说君子重义轻财,但能将财赋之事看得如此透彻,难道就当不得神、圣等尊称?”然后想起李曜的飞黄腾达,还真是从打理“钱财俗物”而始,顿时心情怪异,有些怅然,又有些释然。
王宗范则想:“此前听闻李正阳神算无双,我只道不过是用兵厉害,如今看来,何止用兵!他这一番解释,委实洞悉一切,怕是财神公亲来,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了。朝廷有他主持大局,我蜀国哪有北望关中的希望?只怕割据蜀中都没有半点胜算!不过当初曹刘之事而已……”心下一时黯然,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失了精气神。
何知浅讷讷道:“右相学究天人,某实心悦诚服之至,只是……只是既然两税法有如此弊端,不知右相可有良策可医?”
黄崇嘏闻言,也朝李曜望去。
李曜笑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其中牵连甚大,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可以做的,本相都已经逐一安排布置,正在稳步进行。还有一些事项,还不到动作之时,否则不仅难以成事,反而可能坏事,因此还需等待时机。”
这番话看似明白,其实对于他们而言仍是云山雾罩,但此时李曜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已然高大了许多,即便何知浅这种只认真理不认人的倔驴,也不好意思继续问那么详细了,只是点头说道:“右相一代儒宗,想来必不会使天下万民失望。”
李曜似乎意有所指地道:“万民,可包括‘肉食者’们?”
何知浅奇道:“右相何故有此一问?难道……”
李曜慢慢收起笑容,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眼,哂然道:“此事连王抟相公那里,本相都还不曾与他论及,今日倒是先说给你们听了……”
三人自然知道王抟是何人,见李曜竟然把还未对王抟说起的大事对他们说起,任是如何心志坚定或是心高气傲,也不禁有些激动,巴巴地望着眼前这大唐朝廷的年轻首辅。
李曜语气很轻,但出口却是平地惊雷:“我欲废除丁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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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先说两税法实施的背景。
均田制的瓦解、租庸调制的破坏与两税法的产生都是一连并起的事情。
(一)均田制瓦解??
北魏出现的均田制发展到唐代时已达300余年,在实施的过程中不断暴露其严重的缺点,逐渐遭到了破坏,终至瓦解。促使唐代均田制瓦解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人口增长太快,土地不敷分配。唐初实行均田制时,正值战乱之后,人口锐减,大量土地闲置。因此就有足够的土地实行计口授田。但随着政治的稳定,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安定,出现“贞观之治”、“开元盛世”这样的盛世局面,人口迅速增加,荒闲土地逐渐减少,已经没有足够的土地用以计口授田。从唐立国到天宝十四年的100多年内,不管是户数还是口数都处于急增状态,而土地面积几乎没什么变化。到开元十四年,不论宽乡狭乡,普遍授田不足。已授田大多数是永业田,而口分田亩数很少。可见均田制的实行已产生了严重的困难。
其次,土地零散分割是均田制遭破坏的技术方面的原因之一。均田制实行的过程中,不断地授田还田,土地被人为地分隔开,一户分得的土地分散在多处,这就造成人力资源的浪费。
再次,均田制瓦解的主要原因还有因私有土地的扩大而造成的土地兼并。均田制下的土地制度是国有和私有两种成份的拼凑体,也就是说这种土地制度同时存在两种不同性质的土地所有制形态,且公私并立的格局历代沿袭。土地私有成份的存在,就必然会产生土地买卖的现象。北齐时,土地买卖的现象就非常严重。随着私有土地的扩大,到唐代不仅永业田可以买卖,口分田也可以买卖,且合法化。这从唐初均田令中可以得到证明:“家贫无以供葬者,听卖永业田”、“狭乡乐迁就宽乡者,并听卖口分”、“其官人永业田及赐田”??不在限制范围内。这些法令就使得土地非法买卖与合法买卖一样,与日俱增,土地兼并之风日盛,均田制败坏殆尽。??
最后,农户逃亡人口变迁也是导致均田制瓦解的一项重要因素。均田制的顺利实施需要有详尽的地籍与户籍作保证,记录每户耕地的还授情况。但唐中叶以后,战争频繁,动乱不堪,所有现行制度均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地籍与户籍大多被战祸毁掉,豪强乘机侵吞土地,造成“田亩卖易,贫富升降不实”的局面。??
均田制终于在唐德宗时彻底瓦解了。一个制度安排的效率极大地依赖于其他有关制度安排的存在。对土地买卖限制的放松,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是均田制隳坏的直接原因,其隳坏的根本原因则在于均田制本身的土地国有性质与封建社会时期生产资料总体(包括土地在内)的私有性质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欧阳修所谓的“盖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一语道破了均田制瓦解的实质。由此可知,均田制瓦解了,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租庸调制也必将难以维持。??
(二)租庸调制破坏??
租庸调作为重要的税制,自武德二年(619年)颁行迄建中元年(780年)两税法实行之前历时160余年,其主要内容如下:1、“课户每丁租粟两石。其调随乡土所产绫绢絁各两丈,布加五分之一;输绫绢絁者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凡丁岁役二旬(有闰之年加二日),无事则收其庸,每日三尺(布加五分之一);有事而加役者,旬有五日免其调,三旬则租调俱免(通正役不得过五日)”。2、“凡水旱虫霜为灾害,则有分数。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租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若桑麻损尽者各免调;若已役已输者,听免其来年。”3、“凡丁户皆有优復蠲免之制,若孝子、顺孙、义夫、节妇、志行闻于乡闾者,州县申省奏闻,表其门闾,同籍悉免课役。有精诚致应者,则加优赏焉。”陆贽将租庸调法归纳为:“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由此可见,租庸调法是建立在均田制维持不坠、户籍清楚确定这两个基本条件之上。其中“户籍确定”又是保证均田制有效运作的先决条件,一旦均田制遭破坏,租庸调法也必随之崩溃。??
(三)两税法的产生??
安史之乱的破坏使唐政府“府库耗竭”。而在安史之乱的同时,全国的大小起义不断,南方有袁晁、方清等大规模的起义;北方的小股农民起义也层出不穷。加之藩镇割据混战,唐政府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统治政权随时有崩溃的可能。在此形势下,唐统治者为了维护统治,最迫切的问题是解决财政来源。在制定新税制的过程中,他们看到自唐初实行的地税一直比较稳定。唐初除实行租庸调制外,还有两种附加税,即户税和地税。其中“地税”是指贞观二年(628年),唐政府命令天下州县建置义仓,规定王公以下的土地亩税二升,以备凶年。中宗以后,国家财政日益拮据,义仓存粮全部用作填补政府的亏空。就这样义仓粮成了国家的一项重要税收,连名称也改为“地税”。到天宝年间,地税和户税的收入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占有一定比重,成为向两税法过渡的先声。终于在德宗建中元年,宰相杨炎在户税和地税的基础上制定了两税法,在全国推行。??
二、两税法内容??
两税法包含了极其丰富的的内容。??
“两税”之得名系由收税时分夏秋两次征收而来。“两税”之名也不是杨炎的独创,早在玄宗时就有文献记载,《唐会要·租税上》载:“天宝九载十一月敕,自今以后,天下两税,其诸色输纳,官典受一钱已上,并同枉法赃论。”这里的“两税”是指租庸调,与后来“两税法”的“两税”不同。杨炎只是引用“两税”的名称,“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公元780年,唐德宗李适即位,采纳杨炎的建议,推行两税法。其具体内容如下:“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郡县税三十之一,度所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居人之税,秋夏两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申报出入如旧式。其田亩之税,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而均征之。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逾岁之后,有户增而税减轻,及人散而失均者,进退长吏,而以尚书度支总统焉。”分析这段文献资料,我们可以看出两税法的内容大体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税收原则??
“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杨炎制定的“量出制入”的税收原则,打破了从西周以来的“量入为出”的传统财政税收思想。“量出制入”就是根据国家的财政支出数,匡算财政收入总额,再分摊给各地,“赋于人”,意在限制滥征苛敛,减轻人民负担。在两税支出额制定时,“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旨在给统治集团制定一个税收的限额。??
(二)征税对象?
“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两税法以户税、地税为基础,不再区分住户和客户,所有“见居”人口都成为征税对象。对于不定居的商贾游贩,“在所郡县税三十之一,度所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商税从此就被作为国家赋税的一个正常的组成部分,在财政制度和财政思想上被肯定下来。其他如皇亲国戚、官僚地主、衣冠形势户等也都成为纳税对象,不再享有免税特权。这充分说明两税法扩大了征税面。??
(三)征税标准??
“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租庸调是“丁身税制”,征收以人丁为本,而两税法则“舍丁税地”,“唯以资产为宗”,“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税额按照田亩和资产的多寡来确定。两税法是由地税和户税发展而来的,地税来源于土地,户税是按资产来确定,而土地依然是资产的主要内容。从理论上讲,这种“计资而税”的制度,较按人丁平均摊派的旧制度合理的多,对无地少地的居民较为公平。虽然划分户等中会出现高低偏差,但仍有一定依据,“以贫富为差”。两税法还特允“鳏寡孤独不支济者,准制放免”。??
(四)赋税的期限??
??“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两税法在纳税时间上规定“俗有不便者正之”的灵活性,一年分两次征收。征收时间明确,改变了过去征税时间长,工作效率低的状况。??
(五)征收物品??
??两税法以前,作为正税的租庸调完全交纳实物,仅作为其补充的户税交纳铜钱。两税法完全以钱来作预算,用钱计定后,再折纳成实物。陆贽在谈到两税法时也说:“定税之数,皆计緡钱,纳税之时,多配绫绢。”??货币经济发展要求财政交纳也以货币形式较为便利。两税征收采取这种手段也正反映了当时货币经济的发展状况。货币代替实物纳税是对租税制发展的一个推动。不过因当时商品经济发展的局限,两税法并没有完全摆脱谷粟等实物,而是“定税计钱,折钱纳物”。因此两税法的征收手段具有一定的进步性,又有时代的局限性。??
(六)征收的税额及税率??
两税法规定不分土户和客户,一律以定居为依据,至于行商则按三十分之一纳税。其税额的计算基础,是以大历十四年(779年)垦田总数所应交纳的钱谷总额分摊到个州县,按各户贫富等级征收。其中“田亩之税”部分,仍按上述规定由纳税人缴纳税额的标准。??
(七)简化税制??
“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申报出入如旧式。”??两税以前,各种税种的征收时间、征课客体、征收次数均有不同。官府不断催收,人民不断交纳,双方均不胜其烦。两税法是合各种赋税为一体的税收制度。它以地税、户税为基础,把其他各种杂税吸收进来,统统以两税的形式来征收,所以王夫之称其为“法外之法,收入于法之中”。两税法时,规定“其比来征科色目,一切停罢”,“此外敛者,以枉法论”。
两税法中明确规定租、庸、杂徭等全部省掉,不再另行征收。纳税项目比以前减少,纳税时间明确集中,纳税手续简便易行,使唐代赋税的征收发生巨大的变化,故当时人说“天下便之”。即使人民的负担并未因此减轻,却可省去许多交纳催索的纷扰。??
从以上可以看出,两税法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把土地作为封建政府征税的依据。地税,明显是履亩征税;户税,主要是依据资产(不含土地)来征收,而这与土地联系甚紧。地主占有的土地或林地越多,积聚的其他资产也就越多。所以从本质上讲,户税只是依据土地征税的变象。总之,无论是“地税”或“户税”都说明了土地已开始成为税收的主要依据。
换而言之,税制实现了从“丁身税制”到“舍丁税地”的转变。可以说,两税法开创了一个新的税制时代。以后各代丈量田亩制度的实行,则发展和完善了这一税制。北宋熙宁五年王安石的变法中有一重要内容——方田均税法,清丈全国土地,将田地的亩数、主人姓名、土地肥瘠等级登记上册,并按照土质好坏分为五等,均等税额高低。这无疑是对履亩征税的完善。
到了明朝,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时,更是如此。张居正认为当时财政危机的主要原因是豪民隐占田地,逃避赋税,“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为解决该问题他于万历六年(1578年)下令清查全国土地,凡勋戚庄田、民田、职田、均屯田等,一律丈量。到万历九年,清查结果是,全国总计田亩数7,013,976顷,大大超过了明以前的税田总数。
清查丈量全国土地,这在两税法实行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要知道,汉光武刘秀在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曾下令“度田”,下了很大功夫,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而宋代以后清查土地却非常顺利,就是因为两税法实行以后都是以土地的好坏来确定税额的。
上述情况,影射了唐统治者在两税法的条例规定中充分注意了以土地为税收依据的精神。后来历代统治者丈量田亩制度的实行,又继续发扬了这一精神,这就使“舍丁税地”制逐渐确立和发展。??
三、两税法的影响??
两税法的制定及其颁布实行,是中国封建赋税制度上的一次重大变革。这一变革,适应了当时封建土地关系的转变,对唐朝后期社会有着深刻的影响。??
(一)从政治方面分析??
首先,扩大了纳税面,政府财政收入增加了。唐朝在实行租庸调制时,课户是主要纳税对象,那些皇亲国戚、有品级的官僚地主以及“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而且贵族官僚庇荫着大批的客户,也不承担赋役。
两税法规定,不论主户客户和享受免税、免役特权的不课户以及不定居的商贩,都一律负担税收。唐朝政府为扩大纳税面以增加收入注意查核户口。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朝廷共清查出主户一百八十万户,客户一百三十万户,一律编入当地户籍。于是纳税户随之大量增加,从而扩大了纳税面,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
唐朝在租庸调制破坏以后,国家财政收入没有保障。两税法规定数额征收,实行统一的税制,使国家赋税收入在相当长时期内比较稳定,这对战乱后农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是有利的。实行两税法后,政府财政收入每年达到三千万贯以上,比实行两税法前增加了一倍以上,这就改变了财政上长期窘困的状况。??
其次,均平了纳税的负担,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两税法的征收,不再以丁、户为准,而是以资产、田亩来计算,“以贫富为差”。正如当时陆贽所说“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从法令规定上来看,这些是合理的,是符合社会发展趋势的土地是资产中最主要的一部分,所以当时诏令也承认“据地出税,天下皆同”。大中年间诏书也称,贵族、官僚、地主土地多,承担的税也相应多。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赋税集中在自耕农民身上的状况,并且由于停止了两税之外的苛敛,也缓和了当时已经尖锐的阶级矛盾。??
再次,起到了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的作用。安史之乱后,中央统治力量大大削弱,地方割据势力滋长,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地方藩镇特别是河朔三镇“户版不籍于天府,税赋不入于朝廷”,??严重地影响到国家的安定和统一。两税法消除了财政上的混乱,打击了大地主和地方藩镇割据势力,使中央经济力量得到加强。
据《旧唐书·杨炎传》记载,两税法实行以后,“人不土断而地著,赋不加敛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虚实,贪吏不诫而奸无所取。自是轻重之权,始归于朝廷。”随后朝廷制定税收的分配办法,将地方财权进行分割,分为上供、送使、留州三部分,“量出以为入,定额以给资”。上供,即地方上输送到朝廷的财赋,收回了在安史之乱中丧失的部分财权,从而为平息藩镇之乱提供了物质上的保证。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中央利用实行两税法积累起来的财力,展开对藩镇的斗争,维护中央集权。??
(二)从经济方面分析??
两税法是在均田制和租庸调法遭到彻底破坏以后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税制,它适应了大土地私有制的发展,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古往今来,不少历史学家对两税法给予肯定的评价。例如,杨炎同时代的杜佑高度评价了两税法,他认为在两税法实行以前,征敛多名,且无定额,贪吏横行,因缘为奸,法令也不能制止,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千方百计逃避赋税,沉重的赋税负担,落在了贫苦的农民身上。自两税法后,“遂令赋有常规,人知定制。贪冒之吏,莫得生奸,狡猾之氓,皆被其籍。诚适时之令典,拯弊之良图。”马端临把两税法实行前后的情况进行对比后,认为两税法虽“非经国之远图,乃救弊之良法也”。
新旧《唐书》的作者也都称赞两税法,认为两税法实行后“天下便之”。同时,两税法的实行还起到了缓和阶级矛盾、调动农民生产积极性的作用,并为宪宗削平方镇之乱提供了条件。隋唐时期,江南经济发展很快,安史之乱时,江南地区没有直接遭受大的战祸,两税法的推行,又促进了江南经济的发展。所以两税法施行以后,唐朝的财政收入几乎全部落在江南八道144万户的人民身上。
仅就水利来说,如李皋为荆南节度使时,修塞汉代废坏的古堤,“广良四五千顷,亩收一锤”;孟简为常州刺史时,“开漕古孟渎,长四十里,德沃壤四千余顷”。又如于頔为湖州刺史时,境内有西湖,“溉田三千顷,久湮废,頔命设堤以复之,岁获秔稻蒲鱼之利,人赖以济”;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于高邮县筑堤为塘,溉田数千顷”;江西观察使韦丹,筑堤捍长江水,“凡为陂塘五百九十八所,溉田万二千顷”。这些水利工程促进了江南农业生产的发展。当时,江淮一带经济也得到了迅速发展。如江淮一带是:“淮海奥区,一方都会,兼水陆漕輓之利,有泽渔山伐之饶,俗具五方,地绵千里”;浙西的湖州,出产“贡橘柚纤缟茶、紵”等物,“舟车所会,物土所产,雄于楚越,虽临淄之富不若也”;润州也是繁富之地,“大江具区惟润州,其薮曰练湖,幅员四十里,菰蒲蓤芡之多,龟鱼鳖蜃之生,厌饫江淮,膏润数州”;浙东地方是“机杼耕稼,提封七州,其间茧税鱼盐,衣食半天下”。
正是由于当时江南经济的繁荣,才能负担起唐王朝沉重的赋税任务。两税法施行后,在庄园经济发达的基础上,手工业和商业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尤其商品交换,表现得更加活跃,这是因为庄园经济的分工,经济作物增多,手工业生产扩大,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唐朝中、后期,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在以前发展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唐朝的封建政权,正是依靠江南地区的殷富财力得以勉强维持。
从社会生活方面分析。以两税法为主体的赋税制度变革,对唐代农民家庭和农村生活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新的赋税制度下,农民的家庭结构、经营模式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商品性农业和农产品商品化迅速发展,商品交换的场地也开始向城市转化。这些变化对唐代农村生活、城市经济以及国家税收结构等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两税法对农村户口和农民家庭结构的影响。两税法对唐代户口增长起着积极的作用。首先,由于农民安心生产和生活,有利于人口恢复和增长,大量脱籍户重新入籍也使政府控制的户口迅速增加。其次,两税法以货币为主要征税方式,改变了租庸调下的僵化体制,农民家庭经营方式逐步多样化,对其家庭人口结构的变化起了促进作用,唐后期联合家庭明显多于前期,这与农民经营方式的改变有很大的关系。第二、两税法对农村经济生活的影响。两税法改变了租庸调固定的收税模式,“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货币成为税收的主要方式。政府征发徭役也以雇为主,对农民的人身控制放松了。正如陆贽所说:“变征役以招雇之目,换科配以和市之名”。
同时,唐后期一些统治者也认识到商业和手工业在经济中的重要地位,甚至将其与农业同等看待,如德宗就认为“通商惠人,国之令典”;陆贽也云:“商农工贾,各有所专,凡在食禄之家,不得与人争利”。唐后期农村经济生活中一个重要现象,就是农产品商品化和商品性农业的发展。宽松的政策为农民从事多样化经营提供了保障。这样一来,农民为完成国家赋税和养家糊口,扩大了以农业为主体的多种经营;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也弃农经商,或靠佣工出卖劳动力维持生计。农民从事多种经营,促进了唐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宣宗大和年间,京畿地区“百姓多端以麦造面,入城贸易”;除了粮食生产和买卖外,农民还从事商品性蔬菜和花卉的种植、甘蔗、柑橘和棉花生产。
这些在唐代的诗词中屡见不鲜。此外,渔业在唐代后期也发展迅速。专业渔民及半渔半农之家在江南地区人口总数中占很大比重,咸通时期诗人周繇说江州地区“乡户半渔翁”;杜荀鹤也说益阳县“户口半渔樵”。渔民捕鱼除自食外,还出卖以贴补家用,充添税款。因此,临近河湖之处或城邑附近往往有鱼市。
农民除从事农业生产外,也大量从事商业活动。由于两税法不再抑制土地兼并,因此兼并现象更为激烈,出现了“农人日困,末业日增”的现象。唐代后期商业的迅速发展不是偶然的,其社会基础是大量的农民从商队伍。正如后人王钦若所评价的:“农亩益去,人趋其末以为活。”农民亦农亦商,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甚至专门从事商业活动,或者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
张籍在《贾客乐》中写到商人“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卖翁,”体现了“农夫之心,尽思释耒而倚市;织妇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的社会现实。
虽然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在农民家庭中仍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但相对均田制下的农村来讲,商品生产和交换是大为发展了,并且为宋代的商业繁荣打下了基础。农民还从事手工业生产,主要集中在纺织业、制茶业、矿业等需要劳动力较多的行业。
由于农村中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需要大量雇佣工人,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或农闲时无事可做的农民就成为劳动力的主要来源。他们长期或短期出卖劳动力,甚至进城打工,以养家活口。佣作坊是雇佣劳动力的集聚地,茅山陈生就曾“到佣作坊,求人负担药物”中唐时期的两税法改革对唐代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
它统一了税收,使农村生产和生活趋于安定,从而稳定了安史之乱后农村的混乱局面,并使这一新局面延续一百年之久,甚至出现了“元和中兴”的繁盛时期。杜佑称赞两税法是“适时之令典,拯弊之良图”,它使农民“赋既均一,人知税轻,免流离之患,益农桑之业,安人济用,莫过于斯矣”。两税法是唐代税法改革的最终成果,奠定了其后1000多年间中国农村经济的基本面貌,对中国农村家庭和农村经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两税法在实施过程中也存在不少弊病。
其一,税外加征,使人民负担逐渐加重。本来按照制度,各项赋税均已纳入两税之中。事实上两税法行之未久,政府财力就出现匮乏,于是常常巧立名目,加征税课,以增加税收。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五月,“以军兴,增商税为什一”。建中三年(782年),淮南节度使陈少游请在本道两税之上,“每一千加二百”,得到德宗的批准,并下令各道一体实行。贞元八年(792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奏请“加税什二”,随后两税数额不断提高。
其二,配赋不均。两税法以大历十四年的垦田数为准,各州各道按照所掌握的旧有数额进行摊派。但由于战乱,田亩数变化很大,而仍以旧额摊派赋税,显然是不合理的。
其三,折钱纳物致使人民负担随币值的波动而波动,不稳定。两税法实行初期,钱轻物重,物价较高,后来由于物价不断下跌,货币税额不变,造成钱重物轻,人民负担就自然加重了。陆贽上疏说:“往者纳绢一匹,当钱三千二三百文,今者纳绢一匹,当钱一千五六百文,往输其一者,今过于二矣。虽官非增赋,而私已倍输,此则人益困穷。”
正是在各方面压力之下,两税法在实行20余年以后,以钱计税的做法渐渐被取消,还原为过去的实物计税。其实,在唐中期已有开始从实物地租逐渐向货币地租转化的趋势。既然出现货币地租这样一种榨取方式,就可能被封建统治者利用。
其四,资产难以估算。两税法是按照户等纳税,唐朝三年一定户等。三年之中,户等升降很大,户等不能随时调整,而户等依据资产而定,资产有动产和不动产之分,动产的数额也很难准确估算。这使得两税法的漏洞很大。从本质上说,两税法在实施过程中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不是两税法特有的,根源在于封建制度本身。只要封建制度及其社会根源存在,任何税制改革都难免类似的命运。
另外,两税法对北方民户迁徙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众所周知,安史之乱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继魏晋南北朝之后的第二次民户大迁徙时期,以北方民户南迁为主。关于该时期民户迁徙的原因前人做过很多的研究,资不累述。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安史之乱平定后,两税法实行时仍有民户迁徙,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陆贽在德宗元年间《论两税之弊须有厘革》奏议中指出:“唯以旧额为准,旧重之处,流亡益多;旧轻之乡,归附益众。”从陆贽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安史之乱后的民户迁徙与两税法的实行有着必然的联系。建中元年施行两税法时,朝廷规定“每州各取大历(767—779年)中一年科率钱谷数最多者,便为两税定额”。而且“大历中非法赋敛,急备供军、折估、宣索、进奉之类者,既并入两税矣”。
这样两税法实行后,各道、各州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不仅是大历14年中上缴最多的一年的税额,而且将过去临时摊派,向各道、州“宣索”,以及各道、州和百姓的负担加重,对定额重的地区尤为不利。各道、州的定额有轻有重决定于旧额的有轻有重。
问题在于实行两税法时简单地以旧额为征收的定额,没有依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和平衡。陆贽指出“谋始之际,不立科条”,使臣至各地又“专行其意”,“逮至复节于朝,竟无类会裁处”,“其于踳驳,胡可胜言!”
这就是说,黜陟使在出发前并没有统一规定,只有黜陟使主观决定,回朝复命时,又没有加以平衡,结果乘桀错杂就不待言了。以轻重不一的旧额为定额,势必造成“旧重之处”民户流向“旧轻之乡”,这是两税法后民户迁徙的根本原因。以旧额为定额,对“旧重之处”的长吏是个极大的压力,迫使他们想出对策。
“长吏惧在官之时,破失人户,或恐务免正税,减克料钱(即罚俸),只于见在户中,分外摊配。”这以渭南县最为典型。李渤指出:“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四十余户;阌乡县本有三千户,今才一千余户。其他州县,大略相似,其弊所自,起于摊逃,约十家内有一家逃亡,即摊赋税使九家共出。税额长定,有逃即摊。……逃摊之弊,户不仅不休。”将逃户的摊在未逃户头上,使原已重的赋税更为沈重,势必使更多的民户出逃,以致竟然逃走了三分之二以上。可见,“摊逃”是两税法后民户外徙的一个重要原因。摊逃的根源仍在于“以旧额征税”这一做法上。
此外,“自定两税以来,刺史以户口增减,为其殿最”,即以户口增减为考察各州刺史政绩的依据。这样,增减户口就成为各道观察使、各州刺史的切身利益问题,结果就出现了各道、各州之间争夺民户的竞争。例如:贞元年间有些“州县行小惠以倾诱邻境,新收者优假之”。在元和年间,各州刺史“招引浮客,用为增益”。这都说明两税法后地方长吏不仅招引浮寄客户,甚至倾诱邻境的土户,以增加本地的户口数量。这也是两税法后促使民户迁徙的一个原因。
两税法后大量民户离乡背井,流向“旧轻之乡”,进一步改变南北人口比例,还对唐后期社会生活带来巨大影响,使得国家编户大为减少,浮寄客户大量增多。这不仅有社会现实客观因素的存在,还有地方长吏的主观因素。前者很容易理解,后者则有点匪夷所思。
两税法后,大量编民转为浮寄客户,并且不编入户籍,地方长吏隐瞒户口。饶有趣味的是,地方长吏这种行为竟被时人视为德政加以颂扬,且这种情况在两税法后十分普遍。各州长吏隐瞒户口之事,并非个别地区,亦非一时的现象。
穆宗长庆年间(821-824年)韦处厚指出:“今所在户口,都不申明实数”。他解释说:“兵兴以来,垂二十载(按:系指贞元十五年朝廷讨吴元济一事,至长庆年间,已有20年),百姓粗能支济,免至流离者,实赖所存浮户相倚两税得充。纵遇水旱虫霜,亦得相全相补。若搜索悉尽,立至流亡。”
由此可知,各州长吏将外来的浮寄客户隐瞒起来,目的是如遇灾害,土户无力负担赋税时,就可以从浮寄客户身上征收一些钱物,以分担土户过重的负担,度过难关。前揭越州贞元十年应进的绫榖中途散失,长吏准备“请新来客户续补前数”就属此类。这也就是被当时人视其为德政的原因了。两税法后的民户迁徙还直接造成浮寄客户从事工业者日益增多。自两税法以后,有众多南人北上,北人南下,“移民”、“侨寄”。这些人在京畿、广陵、扬州等繁华都市,从事工商业活动,活跃了唐后期的社会经济。
如果说安史之乱,后浮寄客户从事工商业,还是星罗棋布地散在各地,那么,两税法后,他们就成帮结伙地集中在一些繁华都市。在盩厔县,他们竟然“多于县人十九”;而扬州的侨寄工商侵街衢造屋,以致妨碍了扬州城的交通!由此可知两税法后浮寄客户较前大为增多。不言而喻,他们是两税法后大量外徙民户的一部分。
总的来说,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社会,有三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税制改革,即唐代的两税法、明代的“一条鞭法”和清代的“摊丁入亩”。其中两税法是最具开创性的一次变革,明清赋税变革只是在其基础上对落后税制的完善和补充而已。
尽管两税法在实施中并没有减轻人民的赋税负担,甚至不能使人民安定生活,但是它的出现打破了自西周以来传统的财政思想,实现了从“丁身税制”到“舍丁税地”的巨大转变,开创了一个新的税制时代。
两税法中体现的“量出制入”,“便利”,“公平”的财政原则不仅在当时,而且在现在也有重大的意义,成为以后各理财家进行财税改革所追求的目标。西方经济学也仅仅是到了1766年亚当·斯密才明确地提出了财政史上的四大原则:“公平,便利,确定,经济”,至于“量出制入”的财政原则中体现的财税预算思想也具有独创性,超越了西方1000多年。两税法的实行是土地兼并改变土地占有状况在赋役制度上的反映,也体现出当时社会经济发生的深刻变化。唐以后的封建社会经济演变,基本上都是沿着这一历史趋势前进。
总之,两税法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在中国赋税制度和财政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正因为如此,两税法在实行后的800年里,一直是封建国家赋税制度稳固的基础。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五)
“我欲废除丁税。”
这句话出自天下任何人口中,无疑都只能是一句笑话,但出现在此时的李曜口中,那就不是笑话,而是惊雷。
何知浅先是错愕,继而大喜:“丁税若可废除,右相遂成万家生佛,高功大德,万世无量!”
黄崇嘏本来还颇有看戏般的惬意,此刻也是脸色一变:“丁税若废,虽是善政,然则中枢宁不缺钱?”
王宗范本已被李曜的博学震得失魂落魄,此时也猛然一惊,忽然想起一件事,惊道:“难道右相治下,工税、商税已经足抵丁税之数了?”
李曜看了他们的反应,哈哈大笑:“丁税之废,某筹划数载,备下方案没有十套,也有八套。你等自然不知,某为何对丁税这般痛恨……其实非但丁税,实际上与丁税类似的盐税,也在本相意欲废除之列。”
盐税一出口,几乎直接将三人惊得下巴脱臼!大唐盐税之重,在李曜主政之前,约占朝廷岁入六成!若废丁税盐税,朝廷以后就全指望大唐钱庄借钱度日了吗?
黄崇嘏倒抽一口冷气,试探着问:“右相这是要行税制变法之举?”
李曜点头,沉声道:“苛政猛于虎!税制不改,天下永无宁日。尤其如今战乱频仍已久,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再不清理、变更,百姓如何生存?本相既为宰辅,当记汉时曲逆献侯[无风注:指陈平。]之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而今国困民疲,若再行苛政,如竭泽而渔,岂得长治久安?实非圣王之道。我宰辅天下,论宗旨者,为民执政;论手段者,减税去役。”
何知浅心悦诚服,诚心赞道:“右相胸怀,知浅今日始知,千年之役,一朝敢废!某虽无德无才,然右相若有驱策,敢不应命?”
黄崇嘏心中也是一阵激荡,恨不得也表个态度,忽然想道:“所谓观其言、查其行,李右相这话说得诚然极好,但他究竟是否这般去做,还须去关中看了才知。”当下便只是再赞几句,并未如何知浅那般,恨不得掏心掏肺。
倒是王宗范长叹一声:“右相所言,若无虚拖之意,蜀国之败,恐怕只在数年之间。”说罢一脸怅然。
李曜笑了笑,却没对这句略微涉及作战的话置评半句。倒是王宗范自己顿了顿,又问道:“只是某实在想不明白,中枢若不收丁税,则将两税法置于何地?”
其实丁税这个称呼,在后世更习惯于称呼为“人头税”。中国古代的赋税制度十分复杂,就课税对象而言,有对人税、对田税、对物税等等。人头税,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课税对象的税收。其中既包括对有劳动能力的人的课税(如人丁税)和没有或失去劳动能力的人的课税(如对儿童、老人、病残之人的课税),也包括对男人的课税和对女人的课税;既包括对人所征课的货币税(如口赋、算赋、人丁钱捐之属),又包括对人征收的徭役(如兵役、力役,以及代役金);既包括对人的直接课税(即直接以人口为计税对象的税收),又包括对人的间接课税(如盐税,虽不直接征之于人,但人离开盐就无法生存,从这种意义上说,盐税实际上是变相的人头税。而当国家将盐、茶、酒按人口摊派时,则此时的盐、茶、酒税就更成为变相的人头税了,这也是李曜刚才提出废除丁税的同时也要废除盐税的原因。)等等。
中国历史上的人头税起源于何时?就李曜所知,最早的文字记载,似乎是见诸于甲骨文中的“役”,此外,《尚书.周书.牧誓》中有“役”的记载:“弗迓克奔,以役西土。”意即不要遏止他们投奔(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以便帮助我们(进攻商朝)。不过这里的“役”有帮助之意,还不能说是“人头税”。
《诗经》中有“君子于役”篇:“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这里所说的“役”却是实实在在的徭役。
《周礼》记载,“凡宅不毛者,有里布;凡田不耕者,出屋粟;凡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以时征其赋。”即宅地不树桑麻者要课以里布,有地不耕者要征收屋粟,不耕不织、游手好闲的人要按夫、家征税。“夫征”应指丁夫之税,“家征”应指出士徒车辇,给徭役。这里的“夫、家之征”则无疑属于“人头税”范畴。
据《周礼·地官·司徒》“均人”载,城郭地区20岁、身高须达7尺,至60岁,鄙野地区年15岁、身高须达6尺,至65岁的夫男,均属征调对象。国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及疾者免役。至于每年出徭役的时间,据说:“凡均力政,以岁上下。丰年,则公旬用三日焉;中年,则公旬用二日焉;无年,则公旬用一日焉;凶札,则无力政。”这里“公旬”应理解为“平均一年”,就是说一年均征役,丰年3日,中年2日,“无年”(没有貯备的年份)1日,凶札之年不征役。
由此观之,“役”字的出现,当在殷商时期,但那时的“役”是否具有完全意义的“人头税”,还难以断定,或许既有“帮助”之义,也有“徭役”之意。无论如何,中国古代的人头税(包括税与役),至迟应该出现在西周时期,或可追溯到殷商时期。
到了春秋时期,关于人头税的记载便史不绝书了,这就是方才何知浅说“千年之役”的意思。如管子说:“以正人籍,谓之离情也。”晋于是乎作州兵,这里所说的“兵”就是指兵役。《国语》载:“无夺民时,则百姓富。”“诸侯之士来归义者,今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秦四境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此处的“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就是指免除三年的兵役。“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这里的赋则是指人头税,同时实行了口赋制度,史载:孝公十四年“初为赋”,即口赋。孟子更提出了著名的“三征”理论:“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等等。这里所说的“无夺民时”是指不要在农忙季节征发百姓的徭役,等等不胜枚举。战国时期,商鞅变法的措施之一就是即按成年人征税,就会使(人口统计)脱离实际情况。又载:齐王问“吾欲籍于人,何如?”管子对曰:“此隐情也”。意思是对人征税就会使人隐瞒人口数量。
殷、周及春秋战国时期的人头税内容尚属简约,只有成年男子的丁夫之税和徭役,且比较轻简。秦汉之际,人头税的内容逐渐繁杂且日益加重。秦承袭了商鞅变法时的“口赋”制度,汉代的人头税既有对儿童征收的口赋、献费,又有对成人征收的算赋、户赋等货币税,还有包括正卒、戍卒、更卒在内的徭役和徭役的代徭金——更赋(亦属货币税)。三国曹操实行租调制以后,这种直接对人的人头货币税被废除了,但是徭役仍然存在,而且增加了“调”。
“调”是以户为单位,按人头分摊,以实物(或帛、或布、或绵、或绢等)缴纳的一种军事征发,这种“调”实际上是一种新的实物人头税。“调”与徭役并行的制度,经两晋、南北朝、隋、唐中前期一直循而未改,只是征收单位进行了一些调整,如曹操规定户调平均每户每年交纳绢二匹、绵二斤;西晋规定丁男作户主的,每年交绢三匹,绵三斤。户主是妇女和次丁男的,户调折半交纳。边远郡县交丁男户的三分之二或三分之一的户调;北魏规定一夫一妇(每户)每年出帛一匹、粟二石。15岁以上的未婚男女四人,从事耕织的奴婢八人,耕牛二十头,租调分别相当于一夫一妇的数量;北齐规定一床(一夫一妇)调绢一匹,绵八两;北周、隋的规定与此大体相同;唐中前期规定绸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服役二十天,若不服役,每天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叫做庸。贵族官僚享有免纳租调和不服徭役的特权。
而方才王宗范提到两税法,的确是问题的关键之一。
至唐中后期实行两税法之后,随着赋役制度的变革,人头税制度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即人头税并入地亩,但丁额不废,人头税照征不误,只是与田赋并征,而且以银代纳,变成了货币人头税。
在原先的历史上,五代十国期间,杂税丛集,税及白骨。其中便有人头税,如后晋的赵在礼令宋州,贪暴逾制,百姓苦之。后移镇永兴,百姓欣贺曰:“拔却眼中钉矣!”在礼闻之,仍求复任宋州,每岁户口,不论主客,俱征钱一千,名曰“拔钉钱”。南唐张崇帅庐州,所为不法,尝入觐,庐人曰:“渠伊杨不复来矣!”崇归,计日索“渠伊钱”。明年又入觐,盛有罢府之议,人不敢实指,道路相视,皆捋须相庆。崇归,又征“捋须钱”,此等苛杂皆属人头税之类。两宋时代,承袭了五代十国的恶税,并有发展。但类似“拔钉钱”、“渠伊钱”、“捋须钱”的苛杂已不多见,只有“免夫钱”(即宋与金合兵灭辽时,对应出力役的人所征之税)可属于这种苛杂,但两宋时期的徭役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由于唐安史之乱以后,府兵制遭到破坏,到两宋时就全面改行募兵制;一般的力役多由廂军承担,很少征之于百姓。所以徭役中不再包括兵役和一般力役,而仅指职役。两宋时的职役包括:“以衙前主官物,以里正、户长、乡书手课督赋税,以耆长、弓手、壮丁逐捕盗贼,以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给使令;县曹司至押、录,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杂职、虞候、拣、掏等人,各以乡户等第定差。京百司补吏,须不碍役乃听。”由于职役的差役法(按户等派差)对百姓的扰害太大,所以有识之士曾多方呼吁改革,直至王安石变法始由差役改为募役(即雇役),以后司马光又改为差役,此后,时募时差;里正、户长、乡书手之役,主要是督收赋税;耆长、弓手、壮丁之役则属维持地方治安;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之役则是传送官府敕令、文书;县曹司至押、录,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杂职、虞候、拣、掏之役均属州、县之杂役。这些职役在王安石变法时,亦改为募役。募役法规定,“天下土俗不同,役重轻不一,民贫富不等,从所便为法。凡当役人户,以等第出钱,名免役钱。其坊郭等第户及未成丁、单丁、女户、寺观、品官之家,旧无色役而出钱者,名助役钱。凡敷钱,先视州若县应用雇直多少,随户等均取;雇直既已用足,又率其数增取二分,以备水旱欠阁,虽增毋得过二分,谓之免役宽剩钱。”原来的应役户依据户等出“免役钱”,原来没有出役的坊郭等第户及未成丁、单丁、女户、寺观、品官之家,也要出“助役钱”,然后再在满足雇资的基础上另加二分(即多取20%)以备水旱灾荒,称为“免役宽剩钱”。于是徭役就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货币人头税。
再到元朝,人头税则包括科差与徭役两大类。科差包括丝料、包银和俸钞、户钞。其中丝料包括纳官正丝和五户丝两部分。纳官正丝(也叫系官丝)是国家取之于民,纳入国库的那部分丝料;五户丝是国家取之于民,转送给食邑诸王的那部分丝线、颜色等。包银原只征于汉民,后来才对散居郡县的回回户征课包银,户科二两。俸钞实际是包银的附加。户钞是行之于江南的税目,它与中原户丝一样,不入国家财政,而入封君私囊。元朝的徭役包括兵役、职役杂泛差役三大类。兵役制度主要实行军户制,即签发有丁之家,立为军籍,世代为兵,称为军户,以军户之丁出兵役,即为军户制。只有当军卒不足,而又急需用兵时,才实行募兵制。募兵是一种权宜之计。职役是为保证国家需要而向民户征发的专业性徭役。元朝的职役是对宋代职役的承继,又与宋代有很大不同。其种类较宋代为繁,制度也有很大差异。站役是专为国家邮传驿递服务的特种徭役,匠役是专为国家制造军器及各种手工业制品的徭役等等。主首、里正、社长、库子、祗候、曳刺、牢子,这些都是为政府役使的差徭。杂泛差役是临时征调的夫役或银、钞、车、马等钱、物。由此可见,元朝的人头税既有货币税,也有实物税。
明朝初中期的徭役包括里甲之役、均徭之役和杂泛之役。里甲之役以户计,每年由里长一人和甲长一人应役,十年之中里长、甲首皆轮流一次;值役称当年,按次轮流称排年,十年清查一次,重新按丁口、资产增减情况编排里甲顺序。里甲之役主要负责一里税粮的督催,传达官府命令、编排各种差役等等。充里甲之役的人,必须有丁、有产,无丁、无产者只作带管而列于册后,为畸零,所以里甲之役虽以户计,实以丁、产为基础。均徭之役以丁为主,验丁粮多寡、产业厚薄以均其力,由里甲编造等第,均输徭役,故叫均役。均徭之役是供官府役使的差役,主要有祗侯、禁子、弓兵、厨役、解户、库子、包脚夫等等。亲身服役的,称力差,由民户分别供给或以货币代输的如岁贡、马匹、车船、草料、盘费、柴薪等公用之物,称银差。以后力役常以银代输,于是银差范围日广。派役时一般以丁粮资产的厚薄即户等的高低为依据。户等高的充重役,户等低的充轻役。均徭的编审,一般与里甲编审的时间相同,即十年编审一次,也有五年、三年或二年编审一次者。杂泛之役,或称杂差,即无一定名目,临时编签的徭役。一般包括三类内容:兴修水利,如治水、修渠、筑坝等;为中央政府充工役,如修城、建筑宫室、运粮、修边防工事等;为地方政府充杂役,如斫薪、抬柴、喂马等等。
明中后期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人头税又一次发生重大变革,即将各类差徭全部按土地摊入地亩,合并征收,但丁银和田赋并没有完全合并,只是丁银不再以丁计课,而是以田计课。直到清实行摊丁入亩制度,丁银才彻底并入地亩,至此人头税在理论上被废除。但在实践中,拉夫派差的现象,仍时有发生。如北洋政府时期兵差就是对劳动力征收的力役、实物或货币。
由此可见人头税的改革是经过很长时间发展变化才最终废除的,而李曜现在却要“秒废”,时间跨度约莫八百年,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这种社会基础?
实际上人头税自产生伊始就陷入了一个遭人唾骂的怪圈,四千多年来,几乎骂不绝耳。但自封建社会建立以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又无一不运用人头税作为财政的挹注。
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做,至少李曜觉得,从本质上说,人头税是对人民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的一种掠夺或剥削,是贫苦百姓的一种沉重的财政负担。不过这种说法过于笼统,也过于简单,作为曾经的“党员干部”,他觉得还是应该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对其进行社会价值的评估,才好就事论事,“简政放权”。
对于国家而言,人丁税主要具备两个积极意义:一是财政意义,二是起到调节控制人口的作用。
人丁税的财政意义即是保障国家的财政收入。在贫富分化不甚严重的封建社会前期,税收适宜以人丁税为主。其原因在前文中已作详细说明,此处不再赘述。而随着封建经济的发展和土地兼并的加剧导致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自唐代后期起,人丁税的优势逐渐丧失,越发成为官府的额外敛财手段和对广大下层民众的苛扰,必然结果是走向没落直至消亡。
人丁税的另一个作用是调节控制人口,这乃是其他税种所无法匹及的。其中首先体现在控制人口数量上。增加人丁税的税额,就是加重纳税人与其家属的负担;向一个尚未成年的儿童或少年征课人丁税,则意味着其家长将增添一份负担。对于封建时代多数经济本不宽裕的农户而言,因而不得不在准备增添丁口时考虑这一因素。(下文南宋生子不举的事例是一个极端的例证。)在当时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生产能力和科技水平制约了人们开垦荒地的规模和粮食布帛的产量,物质条件的有限和人口增长的无序间往往构成尖锐的矛盾。如若这样的矛盾光靠自然力来予以调节,则必然显现出滞后性和残酷性,因而需要人类自身加以充分预见并着手协调。而人丁税恰恰在客观上起到了限制人口激增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减轻与延缓了人口与物质条件间矛盾的激化,促进了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反过来,减免人丁税就意味着鼓励人口增长。
自清圣祖宣布“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后,二百多年里,全国人口从不足一亿激增至突破四亿大关,人口普查的阻力大大减弱固然是一个因素,取消人丁税的作用更是不言而喻的。(汉惠帝时通过向未婚女子征收相当常人五倍的人头税,以推动人口增长,虽采用的方法不同,其作用是相同的。)其次体现在控制人口流动上。人丁税一方面可以起到控制职业流动的作用。汉代对商贾加倍征收算赋,便有着贬抑商人,抑制弃农经商的意图——重农抑商在早期封建社会可保障农业劳动力,稳定农业生产。另一方面人丁税也有着控制人口地域流动的效果。上文中已提到,征收人丁税以较为完善的户籍制度为前提,而户籍制度的存在,即是将人口固定于一定土地之上,限制人口任意流动,以保证税赋得以顺利征收。一般说来,历史上征收人丁税时期的户籍制度较其他时期而言更为完善,可见人丁税与户籍制度完全是相辅相成的。
当然,任何事物均有正反两面性,人丁税也不例外。其导致的两大问题是虚报户籍、隐蔽人口的产生和遗弃婴儿的现象。既然人丁税是依照户籍征收的,因而总有不少百姓在户籍登记时虚报年龄,诈老诈小,或者干脆逃避户口登记,以求减轻或免去人丁税负担。这样一来不仅给人丁税税收带来损失,还必然影响到国家的其他赋税收入及徭役、兵役的征发,也不利于国家的人口管理。针对这一情况,历代统治者往往投入大量人工财力来仔细清查人口,核实人丁身份,并制订严厉的法律,对脱户漏口、隐瞒不实的当事人及负有责任的基层头目依法惩处。大规模的清查工作固然取得了相当的实效(注5),但其花费的成本也相当高,对百姓的日常生产生活也造成不小的影响。而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和贫富差距的扩大,破产的农民越来越多,他们或投充地主豪强成为佃农,或离开故乡沦为逃户,人丁税的征收就变得越发不现实了。
遗弃婴儿是人丁税的另一消极作用。东汉末年税赋繁重,“产子一岁则出口钱,民多不举产。”(《零陵先贤传》)在南宋时期的农村,则出现了“生子不举”的现象,即生了孩子多不养育而将其溺死或遗弃。这种做法既与传统的“多子多福”观念相悖逆,也为当时的法律所不容,但“生子不举”却成了南方各地民间相当普遍的自发行为,其原因何在?推其缘由,恐怕南宋朝廷征敛身丁钱乃是导致这一行为的重要因素。南宋时代自始至终身丁钱的税额都堪称重负,史载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两浙身丁钱额,岁为绢二十四万匹,绵一百万两,钱二十万缗,是政府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不少地方因田税不足,赖身丁钱以补常赋,往往尚未成丁,甚至十二三岁便开始征收。贫苦农民不堪重负,在无法逃避户口清查,又无法避孕的情况下便采用“生子不举”这一最野蛮、最原始的办法。我们发现,“生子不举”最严重的地区,恰恰是“身丁钱”负担最重的地区。(注6)“生子不举”是人丁税负面作用的极端事例,极大影响了当时人口的繁衍,对社会的经济、思想、道德各方面为害甚大。
至于李曜为何要取消人头税,是因为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他并不担心“人口爆炸”,他对于今后大唐江山巩固之后的制度有一个很系统的设想,其中正有不少,需要足够的人口才能实现。因此他在考虑如何才能快速繁衍人口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清朝时的“摊丁入亩”。
李曜从不认为康熙、乾隆等皇帝算什么“大帝”,但他对康熙、雍正朝的“摊丁入亩”政策被称为“良法美政,归于大同而无业贫民永沐”并无异议,这一制度作为中国田赋制度改革的典范而载入史册,在李曜看来也是实至名归。故各种文献如清三通、清会典等都有记载,对其大加赞扬。它在中国历次赋税改革的实践中,的确有着划时代的地位。
但再好的政策,如果对应的社会情况不同,实施出来的效果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李曜是希望通过变法让大唐巩固、富强,但绝非想做第二个王莽,变法失败、死于非命。
然而摊丁入亩为何被他认为可行,以至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废除丁税”甚至盐税了?比较一下就有答案。
首先,从其实施的历史背景来看,“摊丁入亩”政策萌发于“一条鞭法”之中,普及于雍正初年的全国各省,是明代差徭改革的继续和发展。这次税制役法的改革,其中心内容是将过去的丁役银、人头税合并到田税银里,一起征收。早在明代中期,由于官府对徭役的横征暴敛,再加之自然灾伤,使得农民大量逃亡,从而造成多达万石税粮(相当于全国税粮的十分之一的遗荒田的产量)的损失。向称耕田不足的福建省延平等府也形成了“千里一空,良民逃避,田地抛荒”的局面。浙江省的金华府、台州府所属各县,也因人口逃散而生机顿减。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到嘉靖年间,国内各地形成了所谓“客户多,主户少,流窜人口遍地”的局面,使得官方屡屡遇到差丁不足,工役难兴的困难。在此形势逼迫下,赋役的改革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许多官僚、绅士认为“土地万世而不变,丁口有而盛衰,定税人头税”。
清政权建立之初,战火仍在燃烧,百姓死伤流亡甚多。明末天启三年,全国在籍人口尚有五千多万人,而到清顺治八年,却只剩下三千余万人。明万历年间,在册耕地为八十多万顷,而到清顺治八年,则只剩下五十多万顷了。山河残破,经济凋蔽。且阶级矛盾十分严重,国内大小起义暴动数十起。清朝统治者为了招抚流亡,恢复和发展社会经济,缓和阶级矛盾,稳定社会秩序,巩固政权,毅然抛弃了关外的赋役制度,看中了前朝曾经小试过的“摊丁入亩”制度。
清初,明代原有的户部税役册簿大量地毁于兵火,清政府便以仅存的《万历条鞭册》为依据,进行赋役的征发。在其征发的过程中,清朝统治者逐渐体会到了《万历条鞭册》中某些“摊丁入亩”措施的合理性,加之在康熙后期,国内土地兼并严重,“一邑之中,有田者十一,无田者十九”。土地兼并又造成大量的人口流动,不少人丁聚而复逃,“丁额缺,丁银失,财政徭役以丁,稽查为难,定税以亩,检核为易”。他们主张,“丈地计赋,丁随田定”,即实行“摊丁入亩”,以期通过采用赋役合一的办法来消除前弊。
土地确实是完整的、稳定的,而人口却是变动的,因此,按田定役或摊丁入亩的制度就比按人丁定役的里甲制度要稳妥和适用。清朝也是顺应晚明的这种趋势,即本着前朝役法改革的精神,更为广泛地推行“摊丁入亩”,以用田编役之法逐渐代替了里甲编审制度。清康熙年间,“丁随粮派”或以田摊役的地区,在全国全面颁行了摊丁入亩之制,饬令各省奉行。这样,将丁役银负担从人口方面全面转向土地方面,以减轻贫民疾苦,稳定社会秩序、稳定财政收入的役法改革就势在必行了。
其次,从其实施的现实背景来看,清朝实行摊丁入亩,始于康熙五十一年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谕令,试行于五十五年的广东,推广于雍正初年。当时正值康雍乾盛世,中原无战争,边关无寇扰,国用充裕,社会安定。
著名清史专家戴逸先生认为,这一时期,清王朝在政治、经济、外交、文化、教育等方面都取得了辉煌成就。他还援引美国学者肯尼迪《大国的兴衰》一书中的有关数据以资说明,即“十八世纪中国的工业产量,占世界的百分之三十二,全欧洲也才占百分之二十三。”著名经济史专家吴承明先生也认为,“有清一代,生产增长,市场繁荣,十八世纪达于高峰。十八世纪,中国与西方比,无论在国富或民富上都胜一筹,至少旗鼓相当。”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实行赋税改革,其目的不可能局限于一时的财政冲动,而更多的是通过赋税制度这一联系千家万户的大政的优化,来达到长治久安;应视为一种刻意展示的政治姿态。
众所周知,自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之乱”后,清王朝在中原的军事威胁已不存在,但是其入主中原的政治合法性仍屡遭怀疑,这就是来自那些意图复辟明王朝的“遗老”们的非议与讥诋。要彻底孤立他们,就需要政治、经济双管齐下,政治上高压震慑,即后人熟知的兴文字狱;经济上迂回徐进,先是频繁蠲免钱粮,继则“永不加赋”,借助宽松优容的赋税政策来固结中下层民众,瓦解“遗老”们的社会基础。
另外,时至康熙五十一年的清圣祖玄烨已是武功文治集于一身,自然也要彰显政绩,光大恩德。玄烨本人就曾多次向臣下标榜自己的亲民爱民、体察民情。如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16年),他说:“朕四次经历山东,于民间生计无不深知。东省与他省不同,田野小民俱系与有身家之人耕种。丰年则有身家之人所得者多,而穷民所得之分甚少;一遇凶年,自身并无田地产业,强壮者流离四方,老弱者即死于沟壑。”次年,他又说:“为民牧者若能爱善而少取之,则民亦渐臻丰裕。今乃苛索无艺,将终年之力作而竭取之,彼小民何以为生?”后来全面行摊丁入亩的雍正皇帝也常禀承先皇遗训,曾多次面谕群臣要勤政爱民,说他自己“勤求民瘼,事无巨细,必延访体察,务期利民。而于征收钱粮尤为留意,惟恐闾阎滋扰,此念时切于怀”。
雍正在其继位之初就曾向各省督、抚、司、道及府州县各官分别发布谕令,要他们把钱粮征收放在所负之责的首位,不得任意苛索。且对直接征收钱粮的州县官谕令尤严,指出:“州牧县令,乃亲民之官,吏治之始基也。至于钱粮,关系尤重,丝毫颗粒皆百姓之脂膏。增一分则民受一分之累,减一分则民沾一分之泽。前有请暂加火耗抵补亏空帑项者,皇考示谕在廷,不允其请,尔诸臣共闻之矣。今州县火耗任意增加,视为成例,民何以堪乎?嗣后断宜禁止,或被上司察劾,或被科道纠参,必从重治罪,决不宽贷。”
这就是说,除了确保国家财政足额,亦强调其社会公正的维护和社会心理的引导,也就是通过宽免赋税的的政策来营造人心思定、人心思安的社会氛围。
李曜如今,正需要这样的氛围,不仅是稳定人心,而且还要养望。
养望养望,怎么养?坐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显然只能养肉,要养望,就必须……分利于众!
但正如之前他反问何知浅的那句话,万民,是否包括“肉食者”?从他要行“摊丁入亩”来看,“肉食者”们显然是不会太满意的了。从免税到交税,任谁也会不满意,除非他是圣人。这也正是李曜之前提到“尚未与王抟相公提及”的原因。
如今的李曜,已经是随时随地“养望”了。王宗范纵然是被俘之将,此时李曜也丝毫不摆架子,不做隐瞒地道:“天下万法,虽万变不离其宗,但该改之时便须及时修改,如今两税法弊端渐显,是到修订之时了。我欲使天下丁税皆免,有产者按田亩缴税,上至圣人,下至农商,均不免除。”
此言一出,别说何知浅与王宗范,便是打算“再看一看”的黄崇嘏都震惊了,下意识惊呼:“右相欲于中枢群臣、地方豪强从此决裂么?”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六)
“右相欲于中枢群臣、地方豪强从此决裂么?”
李曜闻言,朗声长笑。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德宗时,因朝廷拮据,宰相杨炎制定两税法,并且废除其余名目的租税。两税法即朝廷以当地现有的男丁与田地数为依据,划分等级,规定分两次于夏天、秋天纳税。而商人是以货物总值的三十分之一,于所在的州县纳税。其税额,原本用钱为单位,到穆宗时以布代替。这样一来,官僚、贵族、地主和商人都要合理纳税,减轻了平民的负担,也增加了政府的收入。两税法虽然简化赋税方式,但是授田制度被废除,使得户籍持续陷入混乱,田地兼并的问题也都没有解决。
更关键的问题是,两税法未能阻挡官僚、地主、大商人利用特权手段减税、免税、逃税。此后随着物价上升,两税制对平民的剥削愈来愈严重。再到后来,为解决财政拮据的局面,又先后对盐、铁、酒、矿等实行专卖制度,并且课茶税与关税等。结果导致物价飞腾,民怨四起,民间贩卖私盐者不在少数。而盐铁专卖制度也是黄巢之乱的直接原因之一。
如今在黄崇嘏等人看来,李曜的打算简直就是与虎谋皮,丁税全免,按地收税本就难于操作,而且他还要“上至圣人,下至农商,均不免除”,朝廷上下,藩镇豪强,有谁乐意?恐怕只有割肉饲鹰的佛陀才肯。
黄崇嘏见李曜大笑,略有不悦,道:“右相何故发笑?”
李曜却不详细解释,只是道:“世间手段,万万千千,慨而论之,无非四个字。”
王宗范听到此处也不禁竖起耳朵,却听李曜道:“恩威并施罢了。”
黄崇嘏却哂然一笑,道:“那也须得有一个前提。”
李曜略微意外,反问道:“哦?倒要请教。”
黄崇嘏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曜再次大笑起来,点头道:“这倒是,不过此次税改,某亦同样缴税,甚至还包括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也不例外。”
王宗范愕然,何知浅振奋,黄崇嘏也忍不住赞道:“右相果能如此,天下何愁不振?”
当下几人一路言谈,也不知走了多久,便看见前头林间有几个帐篷,十余名唐军探马打扮的军兵见了,从中走出一人,匆匆前来,见李曜不拜,只是抱拳一礼,道:“右相,敌情已然查明。”他扫了王宗范等人一眼,却未置一词。
李曜点了点头,道:“此处不宜久留,我等立刻回营,下一步作战,本相已有成算,嗣冲,你且负责看管这位伪蜀夔王。”又对王宗范等三人道:“王将军,得罪了。二位方才说欲往关中一行,此番便随本相一道,待到了我前军大营,二位但可随意北上,只是此时本相却只好强请二位,做个恶主了。”王宗范哂然一笑,并无回答,何知浅与黄崇嘏知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也连说无妨。
那名叫“嗣冲”的军校便上前从憨娃儿手里接过看押王宗范之责,带他先下去绑了双手。原来此人却是折家族人折嗣冲,他本在靖远左军任职,前一次被李曜看中,拔擢到了左威卫,此刻是以折冲都尉的身份随他出来侦探敌营。
折嗣冲领命去了之后,李曜又招呼憨娃儿:“放信号,将阿蛮招来,一同回营。”
憨娃儿点点头,拿出一根怪异的东西,乃是一根削尖一头的竹筒,下方削空,里头插着很细的一根竹签,在竹筒下方还有一根短短的引线。他找个头顶有空的地方,摸出火折子打上火,点了引线便往天上一抛。那怪异令信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哨往天上飞去,然后“嘭”地爆开,声传何止十里?
何知浅诧异道:“此物倒是稀罕,莫不是火器?”
黄崇嘏思索着道:“此物看似怪异,其实应当制作简单,不过能想出这个办法来的人,却是心思灵巧得很。”
李曜道:“小玩意而已,军械监老早就做出来了。”
这却不是他故作谦虚,也不是他教的,实际上自从他那套对军械监上下的奖励办法施行以来,军械监发明的各种小玩意就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像这种类似于后世“冲天炮”一样的小火器,当真只是“小玩意而已”。只是这东西制作简单,效果也好过过去,于是李曜便将它定为现阶段的军中短距离传讯之物。其中又以声音尖锐、嘹亮乃至不同的长短等,分为几个不同的含义,已经开始呈现出专业化的趋势。
当然,李曜心里对这种发展还是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感慨的,谁说中国自古没有科学只有技术?若非儒家本身变了质,限制了科学的发展,中国的科学照样能自成一系!如此参与研究这些东西的还只是些工匠,一旦今后格物致知推广得更加深入民心,读书人也大量参与其间之后,发展必然更快。这也正是李曜花那么大工夫在读书人团体里打好名声,不惜一切代价先为新儒学奠基,将《新儒论》在那般重要的时刻、那般重要的场合发布的原因之一。
当天到了大营,王宗范虽然没有被当做罪囚看押,但也被软禁起来,而黄崇嘏与何知浅二人,在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仍然选择北上关中。虽然李曜说得极好,但这两人都是要看见实际情况才肯相信的,辞别自然在所难免。
李曜未曾将摊丁入亩之事与朝中最大的盟友王抟提及,但却一直在与李袭吉、李下己以及“亲传弟子”冯道讨论。这一制度本身实际上此前已经讨论得八九不离十了,今日讨论的是推行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
实际上李曜对摊丁入亩的了解,最开始是中学时的历史课本,但那根本就是囫囵吞枣,读完、考试完之后,其实仍然完全没有了解这一制度有什么意义——我们的教育经常如此。
他真正开始了解摊丁入亩,其实是在工作之后看《雍正王朝》的时候,当时觉得这制度在电视剧里“看起来略屌”,于是查了下资料。他这个人有个习惯,一旦对某种东西有了兴趣,就一定要弄透彻,好的坏的都要搞明白。因此,他也知道,与电视剧里不同的是,摊丁入亩虽然总的来说是个具有进步意义的好制度,但它远远谈不上完美,也绝对没有电视剧里那么酷帅狂拽屌炸天。
雍正朝的这个“摊丁入亩”政策的确被称为“良法美政,归于大同而无业贫民永沐”,因而作为清朝统治者标榜自己的恩政载入史册,故各种文献,如清三通、清会典等都不惜笔墨,大肆加以渲染。而且“摊丁入亩”作为一项顺应当时历史潮流的变革,也确实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用比较像“历史课本”的说法来讲的话,那可以说:它将中国近两千年来的封建赋役征收引向丁地合一的趋势,取消了徭役,并在法律上废除了封建人头税,从而极大地削弱了封建依附关系。此外,“摊丁入亩”的政策客观上减轻了无地少地者的负担,有利于缓和阶级矛盾,巩固统治基础。但由于“摊丁入亩”政策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封建主义的烙印,因而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由封建社会自身的缺陷而产生的社会问题。至少就李曜所知,摊丁入亩就有好几个严重的问题。
首先,有一个分摊不均的问题。
“摊丁入亩”政策的实施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因为从这一政策实施开始就没有处理好均匀分摊赋税的问题,从而影响了上自豪强富户,下至黎民百姓各阶层的利益。
这一政策的初衷是使全国赋役负担达到某种合理、平均地分配,使纳税人的财产与其赋税负担成正比,从而保证国家的正常税收,维持庞大的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而拥有大部分田产财富以及仆佣佃户的豪强富户无疑成为这种新制度最直接的目标。因而从一开始,“摊丁入亩”政策就受到各地富户缙绅的强烈反对。以浙江省为例,雍正四年八月,浙江巡抚李卫折奏该省百姓因“摊丁入亩”政策而形成两派争斗。“如浙省向来有丁归粮办一事,经均摊将妥,乃有田多丁少之土棍,蛊惑百余人齐集巡抚衙门,喊叫,拦阻摊丁。彼时,法海惊慌失措,即令官员劝散,暂缓均摊之议。及后又被有丁无田情愿均摊者,窥破伎俩,复聚集乡民围辕吵闹更甚,又有一班门面丁差亦为效尤……而该守……竟手足无措,不能驱逐……司道若不知者。”
很明显,在浙江省,由于阶级权益受到威胁,“摊丁入亩”政策遭到“田多丁少”的富户强烈反对。这些富户们因占有大量田地而被加派到较之以前更重的赋役负担,其既得利益受到威胁。
那么问题是,为何一般“有丁无田”的乡民也会深感赋役不均之苦,享受不到新政策的好处?这可从湖北钟祥县的事例略窥一斑。
“雍正九年三月,湖北钟祥县百姓因摊丁不公聚众闹事。……是月,县差下乡催征加丁银。二十二、二十三,全县十三乡百姓于城东武当宫聚众呼吁。知县王世经并不晓谕解释,即知会城守武官司率兵役出城捕人”,导致百姓“堕水溺死者一百数十人”。
钟祥县民众抗粮案,正是由于“摊丁入亩”后赋役分担不均造成的。
“钟祥县向额丁少粮重,照通省均摊,于原额丁银二千四百三十两九钱外,又增加丁银三千五百八十六两一钱。”
“本县原有明代官庄、屯田、更名田等,每亩纳银四分九厘,六分二厘、八分二厘不等,比民田上则一分六厘过重,再均派加丁,则重者愈重。”
摊丁不均非但无法使贫民享受优惠,反而使其负担更加沉重,从而激发了人民的抗粮行动。事后,湖北巡抚王士俊也清楚地认识到:“湖北通省均摊(丁银),致有以此县钱粮代赔别县之丁赋,无怪激成民变。”
最后统治者也无力解决这一分摊不均的问题,只是将这一部分增加的钱粮摊入荒地。实际上,即便如王世俊主张,将通省均摊改为就各州县分摊,虽从全省的角度解决了分摊不均的问题,但具体到一县之内每个人丁个体,这种不均衡的情况仍然无法彻底解决。
而这种情况是普遍存在的,直隶、山东胶州、江西袁州、山西万泉安邑等县亦都如此。雍正六年十月初二日己卯,兰州按察使李元英奏称:“摊丁入亩,他省以本州本县之额丁均入本州本县之地亩。原额外,负担无增减。而甘省按通省额征银粮通计合算,额征多,摊丁亦多,致各州县有比原额多二三千两者,因之纷纷具承,以为摊丁不公。本日,从岳钟琪奏,陕甘摊丁入亩已经题准”,“但甘属河东地方粮轻而丁多,河西地方粮重而丁少。请将二属各自均派,河东丁随粮办,河西则粮照丁摊”。甘肃同样深受摊丁后赋役不均之苦,因而也被迫依据当地具体情况分别予以办理。
所以说,“摊丁入亩”政策虽然历来被归结为清朝皇帝爱民如子的“德性”,是“至仁之政”、“惠于贫民”的恩恤旷典。但实际上,它存在无法避免的弊端,即无法均匀地分摊赋税,从而无法有效保证赋税的顺利征收,更无法达到减轻人民负担,缓和阶级矛盾的需要,因而遭到上至豪强富户,下至贫民百姓的反抗。这使得“摊丁入亩”政策实施的进程变得缓慢而困难重重。
其次是“摊丁入亩”的溢额多征问题。
“摊丁入亩”政策并不能维持固定的征税数额从而抑制人民逃避税收。康熙时代实行“永不加赋”的措施时,曾希望通过将丁口数额固定下来的方法来保证丁银征收,避免人丁流失,加强对人民的控制。但是由于“永不加赋”的措施表面上固定人丁数额,实质上却无法使人丁附着于土地之上。“永不加赋”并非“毋增毋减,定为常额”,而实质上使人丁数字增多。由于“摊丁入亩”政策的丁银数字是建立在“永不加赋”的定额基础上,因而“摊丁入亩”政策施行之时,人民就负担了更为沉重的赋税。
关于实施“摊丁入亩”政策之后,丁银税额是否是清政府官方公布的定额数字,李曜曾经看过将清朝官方的定额数字与清乾隆年间各省编订的行省通志中相关材料所反映的实额数字制成的几张表格。
通过那几张表格,对各省丁银的实际征收情况来看,“摊丁入亩”政策反映出一些明显弊端。首先,大部分省份丁银出现增额,并非保持定额数字。换句话说,自“永不加赋”至“摊丁入亩”,统治者一直打着“定为常额,毋增毋减”、“天恩浩荡,亘古未有”的旗号,要求各省人民顺从地承担义务。所谓“有道明君”不过是更懂得如何缓和阶级矛盾,保证人民基本的生存条件,其总的出发点仍是维护自身的利益。“永不加赋”、“摊丁入亩”政策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因而这些措施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清朝赋役体系的面貌。
其次,除了正额征收的丁银赋税外,还有很多巧立名目的额外税收,如江苏、安徽省除丁银征收外还有杂办银,亦属于徭役范围,但并非丁银正项。李曜当时主要心思是考证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前后,属于丁银正额范畴的赋税情况,因而无法考订那许多杂税。但他一直认为那些提到的杂派赋税仅仅是冰山一角,更多的名目没有暴露出来。而仅从这些杂派税收堂而皇之与正额税收一起出现而言,就可以了解清代的赋税政策在控制税收、维护社会秩序的问题上收效不大。
比较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各省丁银、人丁变化的情况,可将其分为四类,其中出现增丁情况的省份情况如下:
第二张表格表明,在第一张表格里涉及的十七个省中,共有十个省出现丁额增加的情况,从分布区域来看,这十个省遍布全国东西南北,既有富饶的江浙地区的省份,也有较为偏远的云南。可见,这种丁银增加的情况反映了摊丁之后总的赋税趋势。其中浙江、福建、湖北、云南四省情况最为突出,丁银数均超过了1.1万余两。
第二张表格还揭示了人丁两种不同的趋势:
其一,增丁、增丁银。九省中,六省有人丁加增的情况。清统治者自宣布“永不加赋”起将人丁数定为常额,不加增减。但事实表明,摊丁入亩之后,不仅丁银出现了增加,人丁也随之增加,剥削在摊丁之后实际上加重了。其中江苏布政司人丁增加16万之多,这固然与该地区经济发达有关系,但也清楚地表明清政府扩大了这一地区的征税范围。这些多余的人丁并不属于免赋的范畴,因而可以推测它是在摊丁入亩的过程中在各种名目下被巧妙地加进去的。可见“良法美政”也会被统治者找到制度的缺口,从而满足自己的统治需要。另外,广东地区的数据并不完整,其所谓新增丁口、额外升科人口及屯丁人数都没有在数据上表现出来,因而无法确知其人丁数字的增减情况。
其二,减丁、增丁银。出现丁银增加、人丁减少的情况的省份有两个——河南与福建。河南省属于传统的农业大省,人口土地众多,地主阶级势力较大,土地较为集中,绝大部分无地少地的贫农要么逃往外地谋生,要么沦为佃仆或雇工,以致人丁出现减少的情况,这种减少甚至达到100万以上,这也与河南省辖区在摊丁前后经历很多变动有关。河南与周边的省份互有归并的情况频繁发生,因而数字有较大变化。而福建地狭人多,很多人被迫采用其他的谋生方式,加之商贸活动比较发达,大量人口脱离农业,因而也出现人丁减少现象。福建省大部分土地的拥有者虽然面临着人丁减少的压力,但可以依靠发达的租佃制为其提供足够劳动力。由于土地成为丁银征收的依据,在国家的赋税政策改革的压力之下,地主不得不将自己通过租佃制度得来的利润上缴给国家,即便是国家提高了丁银征收数额之后。
虽然受到各种原因影响,这种丁银加增的趋势并非十分的明显,但在大力推行“摊丁入亩”的雍正朝,就已经出现了这样大范围的赋税增加情况,这不得不归结为“摊丁入亩”政策本身难以解决的问题。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政府加在土地上的丁银实际上由贫苦的佃农雇工承担。丁银并入地赋一起征收,土地成为征收赋税的凭据,表面上无地少地的贫民因此摆脱了丁银的征收,实际上,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不得不租用地主土地或出卖劳动力,沦为地主的佃农、雇工。清代租佃经济在清初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这也表明,大批农民失去土地成为佃仆雇工。正如《中国通史》论述的“从商品经济发达的江浙地区,到边远的贵州地区,从江南到江北,雇佣长短工进行农业生产,已经成为社会中的常见现象。”这样,佃农雇工就成为大部分土地的真正劳作者。他们或通过交纳地租,或通过领取工值的方式谋生。但显然地主在产品分配中占据绝大部分,佃农雇工仍然徘徊在贫困线上。因此,这些赋税钱粮的真正负担者仍然是佃农雇工。
再一个没有解决的,则是“减丁”背后的“流民问题”。
第三张表格表明,在以上各省中直隶、陕西二省丁银减少数额均达到1.1万多两以上,减幅较大。陕西人丁减少竟达10万以上。这主要是由于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人民负担没有减轻,反而有所增加,逃亡外地躲避赋税的情况愈演愈烈。雍正无法维持康熙五十年固定数额,只好减少数额,试图延缓人民逃亡的趋势。人丁的减少表明了另一个问题: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农民逃亡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雍正时期前承康熙,后启乾隆,是康乾盛世的过渡阶段。这一阶段政治清明,社会较为稳定,经济相对发达,大规模的自然灾害并不频繁,按照常理推测,人口必然处于增长的态势。因而此时人丁的减少无疑是在重税之下产生的。据《清朝通典》载“(雍正六年),川陕总督奏:湖广、广东、广西等省民人挈眷入川逃荒者……。上谕,去岁湖广、广东并非甚歉之岁,江西广西并未题成灾,何远赴四川者如此之众?此皆本省大小官吏平日全无抚绥,以致百姓失所……”这则材料清楚地表明,上述四省人民流入四川并非灾荒之故,而是迫于重赋而背井离乡。
雍正时期的流民问题发展到乾隆时,其规模和范围日渐扩大。据《清会典事例》,“(乾隆五年),议奏寄居奉天府流民设法行遣,陆续令回原籍”;“(乾隆八年)奏准山西陕西边外蒙古地方,种地民人甚多”;“(乾隆十年)题准粤省在台湾人民,情愿挈眷者,止许取妻子”;“(乾隆十二年)题准,挈眷赴台湾完聚者,地方官取具,邻右保结,将般取祖父母、父母、妻室子女”。而据《清朝通典》,“(乾隆二十七年)定内地流民潜入宁古塔之禁。其现在查出宁古塔种地流民,于吉林乌拉伯部都纳等处安插,编入里甲”,“(乾隆二十八年),定江西、安徽、浙江等省棚民稽查之例。凡棚民有室家者,准其隶籍编入,其单身赁垦之人,令于原籍州县颁给印票,及认识亲族保领方许编入保甲”。
由此证明,乾隆年间大批流民涌向东北或东南沿海,他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趋向原本自然环境较差的地区,如宁古塔原为清政府流放犯人的地方。这表明,清统治者希望通过“摊丁入亩”政策减轻赋役负担、安辑人民来固定税收的方法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他们无法控制赋税征收从而稳定社会。
可见,“摊丁入亩”政策在某种程度上并未减轻人民负担,相反,它促使大批农民逃往外地,流民问题越来越严重。
另外,“摊丁入亩”也没有解决因经济发展而出现的商民流动问题。据《清文献通考》,“(乾隆二十二年),……定保甲之法,凡客民在内地开张贸易或置有产业者,与土著一类顺编,其往来商贾,踪迹无定,责令客长查察。……矿厂丁户,责令厂员督率厂商课长及峒长炉头等,编查各处煤窑,责令雇主将佣工人等,册报地方查核……”“摊丁入亩”政策同样没有处理好工商行业的发展的问题。
正是因为当时看《雍正王朝》时对这个问题的深究,李曜才会知道,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人民的负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这足以令人窥探到清代赋役体系微露的衰亡征兆。就“摊丁入亩”政策而言,其主要目的在于帮助统治者将有一定资产的中间民户阶层通过土地固定下来保证赋税征收。但上层富户仍然通过种种渠道逍遥于制度之外,大批依靠租佃方式谋生的贫民始终都是整个剥削的主要承担者。这也表明实际上“摊丁入亩”政策改变的只是赋役制度的形式,它没有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剥削的基础。
对于这个问题,李曜觉得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特权!
不能解决特权问题,底层民众永远享受不到真正的实惠,公平的实惠。
因此,他才会提出“上至圣人,下至农商,均不免除”。但不免除只是原则,具体的实施,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那些不甘心被“割肉”既得利益者,必然会不断的制造麻烦,这就是李曜必须提前考虑到,并且预留解决办法的事。实际上,一体收税,清朝也不是没有干过,这也算是一个可以作为他参考的例子。
那时节,清人入关之初,清廷为了巩固封建统治,依照官员的品级,优待或免除该户官员一定量的丁役,以使他们成为清朝统治的忠实拥护者。此外,为了表示对读书人的尊崇,清政府也免除了士人本身的差徭和一切杂办。
在这种不成文的制度下,特权阶级与民众的对立就成了社会的主要矛盾之一。官绅户族自己不出役夫、不服徭役,同时还把部分税赋转移到贫民百姓身上,以耗羡为例,地方官经常不是按田赋向地方绅衿征收耗羡,而是把耗羡银转嫁到贫民身上,让贫民承担起本应由绅衿们承担的额外负担。如此悬殊的待遇差别,加上贫富分配的日益不公,使老百姓的心理无法获得平衡,反对和敌意的心理日益严重,这样势必会激化社会矛盾,这也是康熙王朝末年民变和暴动日益频繁的原因。
绅衿已经享有法定的豁免杂项差徭的权利,但是他们还不满足,还谋求种种非法特权,其不法行径多种多样:出入官衙,包揽讼词;欺压小民,横行乡里;无视国法,抗交钱粮丁赋,或者将别人的土地挂在自己名下,免除杂役从中渔利等等。雍正帝对此十分痛恨:“种种卑污之事,难以悉数。”
绅衿的种种谋求非法权利的行为,既造成了平民与绅衿的对立,同时他们的不法行为也是产生吏治败坏的一种社会因素,他们腐蚀各级官员,同时,他们的这种行为同政府的法令和权力也发生了冲突。李曜觉得,国家要保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统治的稳定,就必须与不法绅衿作斗争。
雍正帝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在即位之初,就开始实行打击劣绅贪官、进行耗羡归公的改革。当时,田文镜等地方官把这种弊端上报给中央,说各府厅州县的地方官“征收钱粮,滥加耗羡,绅衿上役不令与民一体完纳,任意减轻,而取偿于百姓小户”,这样不仅减少了国库收入、增加了人民负担,同时使政府与人民的矛盾逐步变得尖锐。雍正帝抓住问题的症结,把矛头指向缙绅,希图限制和剥夺他们的非法特权,使他们同平民一体当差。
于是,雍正二年二月,雍正帝下令革除“官户”、“宦户”、“儒户”等名目,不给他们特权,让他们与百姓一同交纳钱粮和耗羡,一同当差服役。敢于违抗的绅衿,敢于隐瞒的地方官,一旦查出,即行重处。雍正帝深知地方官易同绅衿勾结,特地告诫他们要认真落实这项政策:“稍有瞻顾,不力革此弊者,或科道官参劾,或被旁人告发,查出必治以重罪。”过了两年,雍正帝再次重申了绅衿只能免自己一人丁粮差役的政策,强调其子孙和家族成员不能减免。
地主绅衿从皇帝、朝廷那里得到的特权,已相沿七八十年,现在新皇帝要予以剥夺,他们自然不会甘心。于是在实行士民一体当差的过程中,就引发了一场场激烈的剥夺与反抗的斗争。
河南巩县知县张可标是第一个响应士民一体当差的人,雍正元年,他贴出布告令“生员与百姓一体当差”。布告刚一贴出,就引起了众监生的不满。恰好当时的县学教官杨卓生向来和张可标不和,他借此机会煽动众监生闹事,控告张可标贪婪不法,反对这一政策的落实。雍正帝得知此事后,一方面命令河南巡抚石文焯调查张可标是否有贪婪不法的行径,另一方面严厉惩处了杨卓生和领头闹事的学生,这才稳定了巩县的社会秩序,保住了士民一体当差政策的顺利执行有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场斗争刚刚平息,另一场斗争又相继发生。雍正二年,因为筑黄河堤防需要动用民工,河南封邱令唐绥祖因此制定出士民一体当差的政策,即按照田地数量来出工的措施:每一百亩田出一个人工,凡有田者一律出工,绅衿也不例外。这个命令一下,老百姓拍手叫好,因为能有一百亩土地的人,几乎全是地主和富户,百姓得若干家才能抽一个民工。但这个政策却遭到了当地监生的反对。他们声称“征收钱粮应分别儒户、宦户”,强烈要求唐绥祖维护他们的所谓特权。此后,封邱生员王逊、武生范瑚等人又拦截唐绥祖,强迫他取消实行按田出夫的政策。唐绥祖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因而使众生员群情激愤。于是,他们决定以罢考的方式反对士民一体当差政策。同年五月,河南省举行县试,河南学政张廷璐奉旨到开封监考,封邱众监生在考场上闹事,武生范瑚把少数应试者的试卷抢去,当众撕毁,以此表示对士民一体当差制度的抗议。事发后,河南总督田文镜、巡抚石文焯迅速向雍正帝作了汇报,雍正帝下令严查、严办,派吏部侍郎沈近思、刑部侍郎阿尔松阿到河南审理此案。
田文镜在审案的过程中表现得过于偏激,为了实现士民一体当差,他打击科甲出身的官员和知识分子的力度稍稍过火,引起河南“读书人”的反对,科甲出身的张廷璐、开归道陈时夏以及钦差大臣沈近思沽名钓誉,尤其是陈时夏在审理此案时竟不坐堂,反而与诸监生座谈,称他们是年兄,求他们赴考。雍正帝在得知这一情况后,非常愤怒,把学政张廷璐革职,陈时夏革职留任,为首闹事的生员王逊、武生范瑚等人处斩,参与者都作了从重处罚。杀鸡给猴看的手段立即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以后的士民一体当差也就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了。
在反对士民一体当差的风潮中,田文镜发现捐纳贡生、监生参与的比较多,而清朝政府原定贡生、监生的升迁革退需礼部批准,不利于地方官和学政强化对他们的约束。于是,他向雍正帝提出改变旧规的建议,请求把捐纳贡监的人事权交给地方学政,与生员一样管理。雍正帝批准了他的建议,于是形成这样的规定:捐纳贡生、监生凡涉及到诉讼,即革去功名,听候审理。雍正帝还规定,监生被斥后,不许出境,以免他们滋事。
不法绅衿的种种特权行为对封建统治构成了直接的危害,侵犯了政府的权力,危害了百姓的利益,破坏了三者之间的政治平衡。士民一体当差政策的实施,取消了士族的某些特权,打击了绅衿的嚣张气焰,缓和了民人的对抗心理。士民一体当差影响很大,对士族的打击效果最为显著,是继摊丁入亩改革之后,雍正帝推行新政的又一项重大改革。
不过一体缴税、不享受特权本身,就是李曜这个法律系出身之人的一贯态度,他对雍正的这个措施,只是关注了一下对于那些对抗之人的处理办法。实际上他更关注的是雍正帝在实施士民一体当差制度的过程中,采取的一些加强对绅衿管理的措施。这些措施主要表现在严禁绅衿包揽钱粮和抗粮、严厉打击绅衿的不法活动上。
严禁绅衿包揽钱粮和抗粮是限制绅衿特权的一项重要内容。绅衿包揽钱粮由来已久,他们替政府向本宗族、本乡山民征收钱粮,与官吏勾结,非法多征和私吞,同时又将宗族、姻亲的田产挂在名下,借免役权获得免役,从中渔取利润。有些胆大的绅衿,还抗欠他们自身应该交纳的丁赋。雍正帝定出惩罚事例:凡贡生、监生、生员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不管多少,一律革去功名;拖欠至八十两的,以贪赃或枉法论处,并照所纳之数,追罚一半入官;百姓听人揽纳,照不应重律(所谓“不应重律”,就是“不应为”律中之重者。清代对于“州县自理”的案件,给以州县地方官的最大刑罚权限就是“笞杖”。《大清律例》规定:“凡不应为而为之者,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它主要应用在讨债、追租、回赎等“户婚田土”一类场合)治罪。如直隶东光知县郑三才奏称,该县“地棍绅衿把持包揽挟制官府,拖累平民,弊端种种”,雍正帝便以这种办法为依据,命严行查处。
雍正四年,贡生张鹏生把别人的钱粮揽在自己的纳粮薄上拒不交纳,雍正帝下旨责打四十大板,枷号三十日,发遣到黑龙江。五年,甘肃阶州出现了绅衿集体抗粮的事,护理巡抚印务的钟保,以署理知州陈舜裔激变士民之罪,题请革职。雍正帝未准,而说陈舜裔“催办国课,并非私派苦累民间。若因此将伊革职,则实心办事之人必退缩不前,而无赖生事之人皆以挟制官长为得计矣”。从事件本身来看,阶州署理知州陈舜裔认真执行朝廷法令,催逼绅衿钱粮,地方绅衿却因为私利群起闹事,若以激变士民为由惩治陈舜裔,无疑是对冥顽绅衿的妥协,将更不利于钱粮的催征。钟保对利害关系认识不足,雍正帝却是非常明白的。雍正帝因钟保糊涂,不能坚持朝廷立场,而责备他“沽名邀誉”,不要他办理此事,指示特派主审官严加审讯抗粮绅衿。湖广地区也不断发生士民抗粮事件,安陆县武生董建勋连年不交钱粮,当地将他革去功名,予以拘禁。
山东绅衿更是蛮横,他们抗粮积习成风,甚至还引以为荣,曾流传着一句“不欠钱粮,不成好汉”的俗语。雍正九年,山东上报的举人、监生、秀才、贡生因欠粮税要罢革的就有1497人之多。
江苏绅衿积欠也很厉害。江苏巡抚张楷向雍正帝报告说:从康熙五十一年到雍正元年的12年间,江苏全省积欠的赋银就达到881万两,接近江苏三年的赋银总数!雍正帝得知这件事后,十分恼怒,他认为这是江苏省吏治腐败、民风颓丧透顶的表现,于是下定决心,要对江苏的士俗民风进行严厉整顿。雍正帝特派户部侍郎王玑、刑部侍郎彭维新,带领众多的候补州县官分赴江苏各地进行清查。这些官员们到地方上任以后,强令欠户务必要在短期之内还清多年所有积欠,还清的就在门口用红笔写明“清查”二字,不能还清的一律投入监牢,直到还清为止。
在这种政策下,江苏省人心惶惶,监牢里人满为患,全省上下一片混乱。当然,这并不是雍正帝想要看到的,他的本意是收回积欠,充盈国库,他所采取的手段是杀鸡给猴看。此时,他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就网开一面,下令暂时停征积欠,因为当前最重要的是稳定民心。
经过三年的调查发现,自康熙五十年至雍正四年之间,江苏一共欠税1010万两,其中,官贪民欠大约各占一半。雍正帝下令,属于贪官积欠的,务必在10年之内还清,如果是民间欠交的,顺延在20年内还清。同时,雍正帝吸取了清查亏空的教训,要求属于官吏侵蚀的,只追究其个人责任,不得牵连其他人。
绅衿弄法,虐待佃户,也是一种不良的社会风气。雍正帝对此也是深恶痛绝。雍正二年,广西生员陈为翰踢死佃农何壮深后,陈为翰故意抵赖,声称是佃农先动手打的他。雍正帝知道这件事后,当即指出:佃户必定不敢动手打生员,陈为翰必定是劣绅,并命令巡抚李绂详细调查这件事。随后,雍正帝又批示说:读书人或地方绅衿如果仗势倚财,随便杀人,等于知法犯法,不应按一般失手伤人案处理,而应从严治罪。但刑部的法律中却找不到这个条文,原来的规定与雍正帝的批示正好是相反的。雍正帝就让九卿重新议定出关于读书人“欺凌百姓”及欺凌佃户如何从重治罪的法律条文。
条文出台后,雍正帝发现,这一做法,虽然维护了贫民百姓的合法权益,但由于这一法令中存在的片面性,导致了个别百姓借此要挟绅衿的不法现象。于是,雍正帝又进行了修改和完善,制定了专门的法律条款,即:一、凡不法绅衿,私置板棍,擅责佃户,勘实后,乡绅照违制律议处,监衿吏员革去衣顶职衔,照律治罪。二、凡地方官容忍不行查究,经上司题参,照循庇例议处;失于觉察,照例罚俸一年。三、凡绅衿如将佃户妇女占为婢妾,皆革去衣顶职衔,按律治罪。地方官循纵肆虐者,照溺职例革职。不能详查者,照不行查出例罚俸一年。该管上司循纵不行揭参,照不揭报劣员例议处。四、对于奸顽佃户,拖欠租课欺慢田主者,照例责罪,所欠之租照数追给田主。五、秀才、监生若擅责佃户,除革去功名外,还要给予八十杖重责的处罚。雍正帝的以上举措,意在说明佃农的法律地位同绅衿是平等的。
为了加强对绅衿的管理,雍正帝重新修订并完善了相关的法律,对于违犯律法的绅衿毫不留情,纠正了绅衿的不良品行作风,保护了平民的利益,缓和了阶级矛盾。让李曜觉得尤为难得的是,雍正帝对贪官的查处,贯彻于他的整个执政历程中,并非虎头蛇尾。虽然李曜对于清朝一贯甚无好感,但清朝毕竟是中国最后一个君主制帝国王朝,其所采用的一些政策,对于目前大唐的一些施政,还是颇有借鉴意义。
具体到税制改革上,实际李曜是打算以税制改革为切入点或者说突破口,打破很多“封建传统”,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打破那种“人分贵贱”的特权主义思想。
当初在就读某校法律系的大学生涯中,李曜其实从未详细去记什么法律条款,法律系学生所学的,主要是各个不同法系的法律思想、法理等,而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三点:一,三权分立;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三,公权制约、私权自由(无风注:即对于执政、执法者,法无授权即禁止;对于普通民众,法无禁止即自由。)。
什么是法律的精神?它是抽象而具体的公平正义,它是体现和实现公平正义的现存的所有的一切。怎样去实现公平正义?国家公权力以及公权力的掌握者(朝廷、政府)正是为此而存在,一切政府和政府权力存在的合法性不仅仅来自于公民的认可,更重要的是实现公平正义的担当。
假如一个国家的朝廷或政府以公开的方式反对此一原则或是对公开的不公正熟视无睹,那么这样的政府就是不正义的、就是不称职的,它已经成为本质上的“不合法政权”。因为它违背了法律的精神——同时也是人类世代的追求,那就是公平正义。
《新儒论》的问世,是李曜扭转大唐思想界主流的第一步棋,接下来的税制改革则是计划中的第二步棋。而他之所以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与中枢群臣、地方豪强从此决裂”,正是因为在他心中深深的认识到,只有法治思想真正深入人心、扎根灵魂,很多丑恶现象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生长的土壤,逐渐远离人类而去。
之前王宗范的震惊、何知浅的狂喜乃至黄崇嘏的担忧,李曜都看在眼中,他主导朝政时日已经不短,并不是不清楚如此改革的难度有多大,放在后世,这已经连“改革深水区”都无法形容,这根本就是改革的地雷阵、万丈深渊!
然而在他心中,时刻响起的,是后世那位同样身为“首相”的老人在当选时铿锵有力的宣言:“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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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作为一个法律系的学渣,我一直觉得大学没有学到多少有用的东西,但今天回过头来一想才发现,我此前的所有作品,包括东唐,无一不是充斥着大量的法律精神的故事。或许可以说,法律精神是我构筑不同作品中不同世界所用到的相同的思想基石。
愿公平正义更快地降临我们身边——愿你、我、他,愿所有人变得勇敢,去追求本该就属于我们的公平和正义。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七)
“右相,王宗范这厮,死鸭子还嘴硬,愣是不肯说出剑门关中关防布局。直娘贼……依俺的脾气,对付这种人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俺瞧着这厮细皮嫩肉的,别的什么都不用,就拿块烙铁在他面前比划比划,估摸他就招了……”咄尔嚷嚷着从帐外进来,却见李曜、李袭吉和冯道三人盯着他看,不禁心里一虚,吭哧道:“右相,您看怎么办?”
李曜示意了李袭吉和冯道二人一眼,对咄尔道:“王宗范是王建自幼年抚养长大的,不肯轻易背叛王建,也是情理之中,本相原本就没有打算从他口中得出什么确切的消息。再说,剑阁虽险,在本相面前却也谈不上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没有王宗范提供城防布局,我等便仍按此前的计划来办便是。”
咄尔精神一振,其实他的确不喜欢审人,尤其是在李曜还亲自交代不能对王宗范用刑的情况下,那简直就是受罪,王宗范倒是不哭不闹不骂人,但他一声不吭,不管咄尔问什么,他也只当自己是堵墙壁,让咄尔憋屈之极,要不是畏惧李曜军令森严,真恨不得亲自上去抽死这直娘贼的伪蜀国夔王。
如今李曜一开口说按照原定计划办,咄尔就精神百倍了,因为在原定夺取剑阁的计划里,咄尔是被委以重任的。
咄尔搓搓手,道:“那敢情好,其实要俺说啊,剑门关蜀军的兵力部署根本不必去管,只消右相的妙计奏效,剑门关不攻自破!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样的话,俺们这些厮杀汉的功劳未免成色就有些不足了。”
李曜皱了皱眉:“战争非是儿戏,你手底下的儿郎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能用计减少伤亡为何不用?就为了你说的功劳成色足一些,就要多死伤几万人,那才好么?糊涂!”
咄尔忙道:“是是是,末将糊涂,糊涂。”
李袭吉笑道:“剑阁这边,蜀军不见了王宗范,必然震动,多半会对我南征大军更加提防,这样一来,蜀军的注意力也就都被吸引到了剑阁正面……恰好与右相妙计相应,这正是天助右相,此番平蜀之战定矣。”
李曜微微一笑,心中却暗道一声侥幸,其实这次他亲自来剑阁北营,也只是打算动用秘密武器“火神液”夺下剑门关的,谁料机缘巧合之下,居然得了更好的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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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门关,居大小、剑山的中断处。两旁绝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其状似门,故曰剑门。相传三国蜀汉丞相诸葛亮,依崖砌石为门,在大、小剑山之间架筑飞梁阁道。
巍巍剑门地势险要,扼入蜀之咽喉,向为兵家必争之地。
李白叹曰:“剑道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杜甫诗云:“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
当时王宗范还未赶到剑阁,而李曜已经将剑阁蜀军三员主要将领打探清楚,分别是王宗本、王宗儒和王宗谨,都是王建养子。王建蜀军汉中战败又失去利州之后,蜀军退守的避风港楼联“蜀道关头险,剑门天下雄”横披“眼底长安”的剑门关,这三人凭此险养尊处优,花天酒地,以为剑阁天险,万无一失。
这天,他们又在剑门关城楼摆下酒宴。先是王宗本居中,王宗儒、王宗谨跟随左右在城楼上四下眺望,北望秦岭逶迤而至,东窥云台山矗立长空,西望摩天岭险峻挺拔。俯视剑溪河岸莽莽山峦尽收眼底。
他们边看边谈,王宗本见唐军屯兵剑阁以北不再进击,不禁逸兴遄飞,道:“三国时蜀将姜维据守此关,魏国十万精锐之师被挡在剑门关外一筹莫展。”
王宗儒附和道:“李存曜的军队再如何了得,毕竟不是猴子能纵跳攀登,如何能破我剑阁天险?”
王宗谨也来劲了,嘲笑道:“李存曜他们除非都变成鸟鹊飞过去。”
说着说着,酒已上桌,王宗本自然到了上首,王宗儒、王宗谨坐在左右。下方自然是按地位高低一路排开的各级将校。开席前他们余言未尽,王宗儒指着脚下的台关,雅兴大发:“诸葛亮妙算于斯,姜维魂归于斯,钟会被拒于斯,邓艾梦断于斯。”
王宗本嘿嘿一笑:“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看那模样,分明是在说李存曜他们必死无疑。
王宗谨连忙奉承道:“节帅英明,所言极是。”这几位都是蜀国掌门将帅,讲究高雅不能用大碗。于是就你一盏、我一盏,低吟浅酌,但毕竟不是真高雅,最后全都吃了个东倒西歪。
李曜大军主力屯驻之地乃是昭化城,地处利州西南,剑门关东北。它是驿道上的重要关隘,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姜维兵败牛头山,张飞夜战马超也都在此。是这次攻打剑门关的前沿阵地。
李曜一来到这里,就四处登高极目远眺,摸索周边情况。他深知要夺取剑门关难于上青天!这天他在临时帅府之内,来回不停地踱步,冥思苦想,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拿下剑门关呢?
正在这时,副总参谋长、两川行营副都统史建瑭求见,李曜自然命他进见。他进屋时行了个军礼,道:“右相,我等奉命在蜀军受降将士中征询攻关良策,有一降卒言,他有入蜀计策献上,末将自作主张,以带此人前来,正在门外候见。”
李曜点点头,说请他进来。
这位降卒走进来双膝跪在地上说:“小人张汵,关中人氏,曾为蜀国军校,已投诚麾下,特来拜见右相。”
李曜打量了一番张汵后说:“你找本相何事,可起来详述。”随即就吩咐左右一句:“赐座。”
张汵站起身来恭身一礼、然后退坐席上,道:“末将虽远离故土,但不忘乡情不忘国!受右相感召,特向右相献上一个入蜀小计。”
李曜听后颇为惊讶,道:“哦?你有何计帮助本相攻入剑门关?”
“攻入剑门关之事,末将全然不懂,末将只能帮助右相绕过剑门关。”
“嗯?绕过剑门?往哪绕?”
“从关北的望喜镇过江东南行,再过万山之中的益光镇,翻过数重大山便到嘉陵江边。过江不远就是离关南二十里地的青疆寨。这时的剑门关就失去天险的作用了。此寨是剑门关通往成都官道上的最后一个寨子,凭右相十万雄师,要拿下青疆寨岂不易如反掌。”
李曜边听张汵所说的来苏小径,边站在地图前、来回反复寻找了许久后说:“怎找不着你所说到嘉陵江边的小路?”
张汵连忙解释说:“来苏小径确实存在!它蜿蜒起伏近百里,翻过十多座山,隐蔽在深山密林之中。莫说您是初来乍到之人,就是蜀国上下君臣帅将、军校也无一人知晓。如果地图上能看得出来,右相还用得着末将来说吗?”
李曜想了想,又问:“西去青疆寨的嘉陵江水湍急吗?”
张汵回应道:“正因为水流湍急,蜀军才没有在此重点设防。但水流再急,总比剑门关好过得多。”
李曜被说得将信将疑,他凝视着张汵、突然冒出一句话:“那你又怎么会知道这条神秘的小道?”
张汵不慌不忙地回答:“启禀右相,末将的家就在来苏小径上、三户人家的山洼来苏小村。说来话长,当初关中战乱,末将随家父入川,一次独自一人来此处山上砍柴,饿晕在山间、被恩公老樵夫救起,他见我忠厚勤快,就接受我落户、做了他的上门女婿。这里的人不外出远行,唯有我寻看家父常抄近路。”
李曜又一次寒气逼人地、直视张汵的神色说:“你编得这般周圆,本相就会相信吗?说,你是不是受蜀军指派,诱骗本相钻进你们的圈套。”
张汵斩钉截铁地说:“右相若不相信,末将可为部队带路。再不相信,可把末将扣留在此,先派人到来苏村,那里有末将的恩公和妻儿。”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曜也就不再啰嗦,直截了当地道:“既然如此,丑话、好话本相都说在前面,若查实你是蜀国派来害我的细作,你和妻儿老小连同九族都要全部杀光。你若真心投效朝廷,领我们绕过剑门关后,计大功一件,本相也当重赏于你,晋升三级、赏钱三千贯,决无戏言!”
“谢右相恩典!”
临时帅府今天格外森严,房内外过道上都加了岗哨。中书令、十二卫大将军兼两川行营都统李存曜召集攻打剑门关的重要军事会议。
议事厅里,下方两侧各置三张双人几桌,副帅史建瑭和谋士李袭吉坐在左上席。
临时充当行军转运使的冯道和利州刺史刘彦琮坐在右上席。朱八戒、咄尔、张光远、史俨等一众将领分别入座左中桌和右中席。其余偏将在左右的下席。
帐幔后高悬“威镇险廊”黑底金字匾额,背面墙上大幅虎啸山林图。李曜身着帅袍端坐在虎皮扶靠椅、中央的翘角长案桌后,身后两侧站立着贴身侍卫。
李存曜发声曰:“剑门天险,古称‘一夫荷戈,万夫莫前’,然则我等奉君命而来讨逆贼寇,再难亦须破之,诸君可各陈进取之策。”
此时总参和随军参谋都没什么好办法,大伙也只能想着,不如就来个硬碰硬,强攻剑阁,以如今大军连战连捷的气势,剑阁天险也未必能挡!
但李曜怎会有在这种天险之前硬攻的爱好,便说军校张汵的来苏绕关计,余等试论如何赴之?一并议决。
憨娃儿一听不用攻坚就能直接杀进蜀国,抢先发言:“天下有这等好事,何不绕它一圈试试!”他虽然憨痴,但并非呆傻,也不是只管硬冲硬杀的性子,能给麾下儿郎多觅得几分胜算,何乐而不为?
史建瑭则谨慎一些,道:“若有这样一条捷径,当年邓艾灭蜀,又何苦冒死去偷渡阴平关呢?”
史俨笑道:“副都统言之有理,但三国邓艾不比今日,他没准只是没有找到张汵引路呀!”此话一出,逗得哄堂大笑!
还是刘彦琮干脆,说道:“某还是觉得,不能轻信张汵的鬼话,我军如今气势正盛,还不如强攻剑门关,剑阁一陷,伪蜀国便再无勇气与我大军抗衡了!”
李袭吉听到强攻,连忙说:“拼命打仗固然重要,这回面对剑门天险,还是要在巧字上下功夫啊!”
咄尔也参加过军事学院的几次培训,这次难得地动了动脑袋,深思片刻后道:“来苏小径无须主帅亲往,可命一偏将先探路、再酌情增兵,来它一个南北夹攻取之。”
张光远大为惊讶,立刻表示赞同,道:“先派偏将率数百士兵探路开道,即使有失,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此时,史建瑭站起身来,朝李存曜双手抱合一拱道:“如此说来,先派一偏将开路,后续跟进。末将以为,右相可亲率主力原地坐镇,到时南北夹攻。”
李曜微微一笑,答道:“你与本相之见,不谋而合也。”
经过众将献计献策和一番激烈的争论之后,李曜组合众将智慧并发挥自身的谋略,当场宣布了以下几项议决:
首先命军校张汵领班、配一军校一士兵,亦配战马三匹,负责来苏小径引路和来往通讯联络。然后命史俨率兵七百,留二百护卫渡口两岸。余五百将士至青疆寨周边择址隐蔽,打探青疆寨、关南和剑州军情。
又命史建瑭率兵八千,大打李曜旗号先拿下青疆寨,再佯攻剑门关南。危急时或攻关前放飞信鸽。待史俨信息,再决定出发时日。再命朱八戒领兵五千作后备,随时听侯史建瑭的增援令。
最后,李曜特意叮嘱说:“关南雨点要大、要大张旗鼓。关北雨点要小,不要声张、要隐蔽。”接着询问:“诸将对此意下如何?”众人齐呼:“右相英明!”
之后,李曜低喝一声:“众将听令!”以上四路将校依次回复“得令”,俯首双手接下了令箭。
次日,张汵三人骑在马上,引领着先锋史俨的小股骑兵,行进在来苏小道上。张汵有意与史俨双马并行,介绍起这条路上的几处要塞。走着、走着,走进了崇山峻岭。在山谷间行走,抬头望见千仞峰入云霄悬崖绝壁。登上山脊俯身下看,阴森山涧潺潺流水。绵延林间小道遮天蔽日,不时飞来群群小鸟。偶尔从路边草丛中窜来山鸡野兔。天上突然又飘起鹅毛大雪。将士们不时地拍掉头上、肩上和身上的积雪。上山下坡的陡峭地段,遇上下雪地滑,都要翻身下马牵绳艰难地缓行。队伍夜间行进在、较开阔的山间密林谷地,有几回竟听到阵阵虎啸狼嚎声。胆小的聚拢一起互为壮胆,就连天不怕地不怕,死尸堆中都敢独行的史俨将军,也感到毛骨悚然!
翻山越岭逶迤前行两日后,望见远处谷地有几户人家,张汵手指并报告史俨说:“史将军,那就是来苏村,高处的那套院屋,就是末将岳父的家。请将军来我家赏光如何?”
史俨连忙道:“美意敬谢,不过我若与你去了,不免有违军纪。大军同往惊动村民难逃扰民之嫌。这样,本将准你回家一宿,差你两位副将代我送上薄礼。大军且在此宿营,侯你等平安归来。”随即腰间取出一小袋大唐钱庄新制的银币,塞到张汵手里。
张汵是在汉中被俘的,本以为只有死路一条,如今能有这般礼遇,感动得紧紧握住史俨的手。他说了声:“谢将军。”就招呼他的两名副将翻身上马,一同奔向来苏村去了。
史俨则吩咐大军就地造饭宿营。
次日拂晓,张汵三人骑着马,早早回到部队营地,寻史俨报到。这时将士们刚吃完饭。半个时辰部队开拔,上山、下山又南行了一天,
张汵指着前面那座山,对史俨说:“史将军,过了这座山就到了嘉陵江边,末将建议大军就在山这边扎营,我陪诸位登上山顶眺望渡口两岸情形如何?”
史俨应了声:“好,就这样办。”他交待完部队就地选址安营扎寨后,就随张汵登上了山顶一处隐蔽的、理想的制高点。
史俨朝渡口方向的两岸俯望,这里江面变得狭窄江水喘急。但无蜀军帐蓬。便满意地拍拍张汵的肩膀说:“果真如你所说,恭喜你立大功啰!”接着去紧握、并不时抖动张汵的手。
又说:“依你之见,渡口选在哪里为好?是扎筏还是架桥?”
张汵指向崖下一处理想地说:“你看那里如何?扎筏过江宜无马匹之少数人。大队人马,末将以为应该架浮桥为上选。”
随同的辅兵、军校和参谋异口同声地说:“张都尉所言极是。”
史俨就即拍板说:“就依张都尉说的办!”
第三天,张汵就领着史俨的、几百士兵,在山上采藤蔓、伐木、砍竹子,震荡着寂静的山林。用人扛、人抬、马驮、马拖,艰难地运到了嘉陵江东岸。此时,烟雨蒙蒙,江水汹涌。由张汵配合辅兵亦带领全军开始架桥。他们找到崖下岸边的一棵大樟树,把已绞好的藤蔓,牢固地系在树兜上。
江水刺骨浑身冰凉!才脱衣服,就冷得牙齿格格响。张汵爆出冷门,突然提出烧酒坛。给下水辅兵每人盛一碗暖身。然后由水性好的五个士兵,紧紧拉着藤蔓绞成的大粗绳、最终虽囚到了西岸,但被湍急的江水冲得老远,好不容易才上岸。过江的士兵一起抓住绳头。接下来,又有带着锄头、铁锹、军刀的十个士兵,拉着绳子也囚过了江。水中浪花飞溅在勇士们的脸上,却个个卖力干得欢!
这些人先在樟树对过的、河滩砂石地上,用简陋的工具、硬是挖了一个栽桩的近半丈的大圆洞。又在桥面宽度处,再挖了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洞。接着,又由八个士兵沿着绳囚运过去、两根栽桩用的大园木。栽好了一根木桩后,就拽着藤蔓绳头,竭尽全力向北,拉到位置系在木桩上。紧接着,又把竹篦绞成的、更粗的缆绳、预先扎扎实实系在樟树上后,将竹篦缆绳的另一头、顺着藤蔓绳拉到对岸,牢固地系在第一根木桩上。
依照此法,又在东西岸挖下了第三个洞和第四个洞。桩都栽好后,他们就把桥梁园木运过河、逐段排列好,用藤蔓紧紧扎在、竹篦绞成的缆绳上。再铺上用竹子编成的竹板桥面。经过从早到晚、三个大白天的奋战,一座浮桥终于架好了。
人马上桥虽有些摇摆晃动,除留下护卫东桥头的百名士兵外,六百将士怀着成功的喜悦,雄赳赳地跨过了嘉陵江。
上岸之后,留下一百士兵,由一位军校领着、换便衣暗中护桥,并传递信息。余下五百士兵呆到晚上,往西乘夜色,摸到了青疆寨附近的、一处山间密林中隐蔽起来。尔后又分成小分队,去青疆寨、剑门关、剑州城打探军情的人,都换成了便服。依情需要,打扮成商人、马贩子、樵夫或卖菜的小贩等模样,进行秘密活动,为将要来到的大部队提供情报。
青疆寨处在剑门关的南面偏西,剑州城的东北方向,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一旦占领它,周边对它的压力也非常大。称为翠云廊的剑阁古蜀道、宛如凌空廊阁,又被叫作“皇柏”、“张飞柏”的万株古柏长廊,这条古驿道绿荫掩映三百里。
以剑州为中心,它像条巨龙北起昭华,南到梓潼,东去阆中。李白曰:“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这里虽说山峦叠嶂峭壁悬崖,但是过了剑州城,去西南方向的、成都则是一路坦途。
剑州乃最后一道险关!
因而青疆寨周边、这一场组合攻防战,将是一场斗智、斗勇、斗素质、斗魄力、斗决心、斗耐力、斗协同的、你死我活的殊死大决战。
这一日,王宗本在剑门关与王宗儒正商议王宗范失踪之事,不过他们已经发动士兵找寻,而且这三人对王宗范本就颇为不喜,也没当多大个事。聊着聊着,竟然从前线聊到后方,还聊到“陛下”寝宫的、七十张画屏冬暖夜凉。聊得很晚,王宗儒刚走回房睡觉去了。王宗本正要就寝时,匆匆来了几匹战马,领头的章军校、要拜见王都统,报告紧急军情。
开头第一句就是:“都统,祸事了!唐军大队人马,从来苏那边打过江来了!”
王宗本一听,顿时傻了眼,连声叫牙兵,把都虞候请过来。
王宗儒惊慌失色地对章军校说:“胡说八道!我等在蜀中纵横十余载,都从未听过来苏那边有可供行军的道路。你说唐军从来苏打过来啦?快说!怎么回事。”
章军校弃岗失职、心里恐惧,就结结巴巴地编谎言:“前些天,看见东岸山上,好多人在砍树不知为何?几天后,他们搭好了浮桥,就渡江,打……打……打过来了!”
王宗儒急忙追问:“来了多少兵马?”
章军校心道这事不能说小,只能夸大,不然自己罪责更大,于是竟把几百人的唐兵,故意回答说:“嘉陵江两岸,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数都数不清!”
王宗儒气急败坏地大喊:“你这个窝囊废,定是嗜酒误事!可知道临阵脱逃,犯的是死罪吗!”
章军校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说:“末将该死!末将该死!可末将那里才几十号人,接仗会被全部杀光,到时,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都虞候明鉴啊。”
王宗儒怒不可竭地大声喊:“你还强词夺理、推脱罪责,刀斧手!把他推出去砍了。”
当一群执刑士兵,上来捆绑押下去时,章军校鬼哭狼嚎地大叫:“都统饶命,都统救命啊!”
这人本是王宗本带出来的兵,此时怕寒了老部下们的心,他只得叹了口气,走过来,用商量的口气求情说:“都虞候执法肃军,斩杀脱逃军头本是应该,不过正月杀人,某恐不甚吉利。章军校多少也有寡不敌众之苦楚。你就刀下留情饶他一死吧!”
王宗儒无奈地点了一下头说:“看在都统面上,今日免你一死,但活罪难逃。来人啦!把他拖下去责打一百军棍,以正军法。”
还没打到五十军棍,章军校喊爷叫娘,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其实,王宗本最担心害怕的,还是李曜大军扑过来!他对王宗儒说:“李存曜此来非同小可!我们要紧闭城门、使之固若金汤,以避其锋芒。而且还要立即调整部署,都虞候,你坐镇剑门关,带管青疆寨。调王宗谨去把守剑州城。我带大部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秘移剑州城南的汉源坡,据高临下。你我等四面夹攻,拒敌于城外。我即动身,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章军校的一句“数都数不清”信口胡诌,客观上帮助了李曜。尤其后来青疆寨那个“根据地”公开示强,使出了调虎离山计。
王宗本率领万余蜀军,从剑门关向汉源坡匆匆地开出去。一路上,压根就未见到“李存曜唐军主力”的踪迹。
长话短说,张汵带着前军信报不分昼夜地奔驰、不日便来到了大军主营,当面把信呈交给李曜。
李曜拆开火漆,抽信展开一看,当即哈哈大笑!把信随手递给身边的副都统史建瑭道:“史俨将军果然不错!过江就去了青疆寨,如今他为你铺了路,你便带八千将士,即刻启程如何?”
史建瑭说声:“得令!”就要去带部队出发。
李曜却道:“稍等,你我先办完张汵他们的事,用过上昼的饭再走。张汵已为朝廷立了大功,本相也得兑现承诺。即日起晋升张汵为偏将,留下另有调用。为了方便携带,赏给他相当于三千贯铜钱的金币,以资鼓励,通报全军!”
史建瑭唤来张汵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朝廷的将军了!三千贯铜钱,可兑换金币近百枚。你这是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还不快去谢过右相!”
一开始,张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史建瑭这么一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叩首,谢道:“二位都统大恩永生不忘,从此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鬼。”
接着,李曜招呼他的二位带路牙兵说:“你们二人也有功,各晋一级,赏二百贯钱。”又分指二人,道:“你为史都统领路。你为后备朱八戒将军带路。”二人也跪拜在地谢过二位右相恩典。
陈都尉领着史建瑭副帅、张光远将军的一万两千大军,行进在崇山峻岭之中。轻车熟路有惊无险,比上次更快,两天功夫,就来到了嘉陵江的东岸。这里的一百唐军护桥士兵,欢欣鼓舞地迎来了自己的大部队。
他们安排大军,在东面山坳里、安营扎寨吃好睡好。并向史都统转呈了史俨,从青疆寨那边送来的最新情报。当夜四更天部队就吃好了饭,拂晓之前,万余人马,就人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了嘉陵江。
史建瑭的部队上了西岸,大摇大摆地往西去到了剑门关前,干脆把其中八千将士就在关前集结,扯起李字帅旗。
正中帅旗下面,高大的黑色宝马上,坐着手握精钢长枪,身披玄色战甲的一员将领,看那模样,正像是大唐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李曜。
前排史建瑭和左右偏将一字排开。
最前面是左手拿盾,右手握刀和高举长矛的士兵,摆起一副要攻城的样子。一位偏将拍马出列,来到城楼下喊阵,要王宗本出城受降。但无论他喊出何等刺激的话,站满城楼的蜀军将士就是不予理答,城门紧闭也不出来应战。这时史建瑭命弓箭手把降书射了上去。
青疆寨里的几百蜀军,得知唐军大队人马兵临剑门关下喊战,另有几百唐军朝寨子方向移动。便把兵力都挪到寨子的东边。作好了临战准备!并派人去南面的剑州城搬兵。
这时,隐蔽在寨西密林中的史俨五百精骑,按与史都统的约定时间,马蹄飞扬杀声连天地冲进了寨子。手持马刀、长枪的骑士们,冲向腹背受敌的蜀军队伍一阵厮杀!蜀军大多被战死,少数做了唐军的俘虏。史俨拿下了这个寨子,正在迎接史建瑭的大部队进寨。
进寨当天晚上,全军都兴高采烈,好菜好酒庆贺成功绕道攻下青疆寨。酒席上,史俨对史建瑭说:“副帅一路劳顿,你就歇息几天,养养身子吧!明日允我带三千兵马,到剑门关叫战!”
史建瑭回应说:“也好,我在青疆寨周边观察布阵。你去叫关,记住不要攻关。”
次日上午,史俨率领的三千骑兵与步军,来到剑门关下列阵。
他拍马来到城楼下的吊桥附近,放开嗓子,朝城楼上大声喊话:“王宗本、王宗儒,你们两个竖起耳朵听着,或降或打由你们挑,要降马上竖起白旗,你们高官照当,要打就出城迎战。打你们这般下脚货,无须我们右相亲自动手,我一个人就可以打你们两个,一枪一个,保叫你们有来无回。”接着在马上举枪比划着。
王宗儒在城楼上,看见史俨在自己众多的将士面前如此辱骂藐视自己,气得跺脚!无奈都统有交待,只能闭关固守。
王宗本屯兵汉源坡以来,一直在打他的如意算盘,编织包围圈:“北有剑门关,南有剑州城,堵住青疆寨的西面,放开来苏渡口,只要一上嘉陵江西岸,就钻进了我的袋子口,这时在青疆寨的李存曜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了。”其实这想法也不无道理。
正当史俨跃武扬威的时候,驻守汉源坡的王宗本近两万蜀军分西东两路北进。王宗本亲自率领的那一路已抵达青疆寨的南边,其先头部队已与唐军交战,形势非常紧急!
此时,得到这个信息的王宗儒,等到了出气的时候,老羞成怒带了五千将士冲出城来,把史俨和他的部队团团围在中间。尽管唐军英勇,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尤其想到史都统刚到,情况还不熟悉。想到要保卫、刚拿下的青疆寨营地,不敢恋战。拼死冲出包围圈,边打边撤。
王宗儒哪里肯放过,一直追了十几里,眼看天色已晚,才鸣金收兵。
这晚,史建瑭给李曜写了封告急军书,塞进细竹管,系在信隼腿上放飞,信隼在唐军营地上空转了一圈,就展翅向昭北方向飞去。
第二天,李曜打开通讯兵送来的军书一看,得知史建瑭已拿下青疆寨,正被大批蜀军团团包围。当即命朱八戒率八千兵马,立马启程救援,令邢都尉领路。
卧底剑门关的黎偏将,急于找机会送出情报,来了机会!一队蜀军马帮,要给剑门关运送肉食、盐巴、蔬菜,为何还不见来?急得他六神不安。
早在史建瑭率领的一万二千部队刚走不久,李曜就已严令在昭化的主力部队,呆在营房深居简出,尽可能隐蔽。制造大部队已移师青疆寨的错觉。这天,李曜的主力部队开拔了,奔赴剑门关北门。要有路人看见的话,必定会觉得奇怪?先头部队是八匹马驮着货物的蜀军马帮。离开一段距离,又是荷枪执刀的唐军大部队。敌对两军竟相安无事地相向行进在崇山峻岭的山间小道上。
走了一天多才来到小剑山脚下。开始登上从小剑门山通往西南大剑门山的飞阁栈道,缓慢行进。此处连山绝险,本无路可通,但聪明的先人,凿石塞方铁条,凌空构筑飞阁天路。这里的三十里栈道,无处不险。悬崖绝壁令人头晕目眩,道窄路滑,下看失魂落魄。
李曜颇有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但他又接着鼓励将士们说:“但越是难,越能造就英雄。”
时而烟云遮眼,冰凉的雾水迎面扑来。烟云一掠过,眼前苍松临崖挺立,梅花吐艳。漫天遍野的映山红,是乎在迎接英雄们到来!遗憾的是:太阳将要落山,天色逐渐昏暗。尽管李曜事先交待部将、军校并不时告诫小心行军,仍有士兵不幸掉入万丈深渊。就连不善山道的蒙古马也惊恐欲止。这一路走得,真可谓步步惊心!
前面的马帮走得快,已下了栈道,行进到右拐的盲区遮挡处。再往前走就能望见好似悬在半空中的剑门关。李曜考虑到此时部队,已行进到最佳隐蔽位置。传令部队停止前进,就地坐息,严禁生火,吃饱干粮,待到天亮再行动。
王宗本自恃拥有数万军队,亦以为李曜已钻进了他精心设下的口袋。要在青疆寨一举将其歼灭。虽然李曜声南击北的战略无疑是正确的。但屯兵于四面受敌的青疆寨,后来多被看作过余自信的狂妄之举。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屯兵青疆寨,还能把王宗本的主力调离剑门关吗?此事争议此后千年而未有定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前面驻守汉源坡的王宗本两万蜀军主力,兵分西东两路北上。他亲率的东路军,已抵达青疆寨南,其先头部队已经接战上了。王宗儒率领部队撵了史俨十几里,迫使其仓惶逃回寨中。
为什么不一锅端?要知道王宗本他不是猛张飞,他在捉摸寨中唐军兵力到底有多少,万一真是唐军主力在搞诱敌围歼,自己明显应该摸到底了再行动。况且,他的西路军尚未完全到达封口位置,焉能轻易全力进攻?故命部队停战,回撤十五里待命。于是蜀军突然后撤及一连数日鸦鹊无声。史建瑭他们见了,也不禁诧异,只能在那里猜谜,但没有想到,一场大兵团作战,已迫在眉睫。
正月十一,这是个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是王宗本想要把李曜所部唐军全歼于青疆寨的日子。这回王宗本来势凶猛,他的西路军已堵口到位,他亲率的东路军正开赴东线嘉陵江以西,以逸待劳,最后出手结束战斗。
昨天,他已命驻守西南方向、剑州城的王宗谨部,一早赶到青疆寨挑战。同时命驻守东北方向、剑门关的王宗儒部,正午前后,赶到青疆寨参战。同日再命西路军,上午从西面向寨中推进,至于不见了踪迹的王宗范,他此刻已经完全顾不得了。
一早,王宗谨带着他的四千步骑兵,来到寨南叫战。他今天气焰嚣张,没有往日的胆怯。指名道姓叫史建瑭出来受死。
史建瑭随李曜日久,“史先锋”已经日益谨慎,对叫骂不理不睬,但史俨仍是激烈的塞北粗豪性子,哪里受得了这般呕气,带领数千兵马冲出寨子,拍马来到了阵前。
王宗谨使的也是长枪,快马冲过来、朝史俨心窝就是一枪,史俨一个侧身避过。又是一枪,被史俨的长枪挑起,紧接着再击一枪,差点戳中王宗谨的脑门。两员猛将打了三十多个回合,竟然不分胜负。
史俨发觉这个对手居然不弱,出枪频繁劲特大。就换了个近身快速招法,长枪在对手头部不停地刺来扎去。这招法还真灵,十来个回合,王宗谨体力支撑不住,败下阵来。他的两名副将一个操刀、一个持枪,同时冲了上来,两个打史俨一个。
唐军这边上去两个偏将,也是一个操刀、一个持枪,把史将军换了下来。刀对刀,枪对枪,四人双打,倒是一个热闹非凡。
这时,王宗谨也休息得差不多,把他的两个副将叫了下去,再次上来指名道姓要史建瑭接招。
史建瑭因为史俨出战,此时也只好领兵出来,此时手握银枪,冷哼一声,拍马冲了上来,直朝对方前胸刺去。王宗谨心中一凛,暗道:“难怪史先锋偌大威名,力道且不去说,这速度却已然比史俨快了不止一筹!”
他用尽全力,一个右侧身躲过左挑枪,架住了刚才刺来的一枪。
也就在这个时候,寨西面擂起了战鼓,蜀军冲进了寨子。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八)
此寨颇为关键,岂容有失?
史建瑭二话不说,当即命张光远和史俨速去接战。王宗谨这时却精神一振,立刻加强了攻势,劈头盖脑朝史建瑭挺枪刺将过来。按照他多年纵横两川的战斗经验来说,此时敌将必然心神摇摆,进退两难之下,自己胜券在握。
然而史建瑭毕竟是李曜麾下嫡系之中,最能独立领兵的头号大将,其实泛泛之辈?他见王宗谨趁势来攻,心想这厮倒会乘人之危,当我史国宝是泥捏的菩萨?顿时就火了!他使尽浑身解数,仅续战了十多个回合,就把王宗谨打得节节败退,继而一阵冲杀,王宗谨几乎全军溃退。
当他正准备拍马转头去支援张光远、史俨并合击进寨蜀军时,却在北面远处隐约看见了一支大军,朝自己这边杀将过来。
原来王宗儒在剑门关内,昨天接到王宗本要他次日率军合歼青疆寨唐军的命令。当夜,找来他的一位副将和一位偏将说:“本都虞候明日要与都统一道去青疆寨,彻底歼灭李存曜的主力大军。我带走五千步骑,剩下的三千大军放在关南,此乃防守之要害,不得马虎!由吕将军执掌。还有一千放在关北,那里想来不会有大事,为的是万无一失。邬都尉,你且屈才,去一趟那边。”
次日,天蒙蒙亮,王宗儒带领他的五千蜀军,浩浩荡荡来到了青疆寨北的一处开阔地。此时张光远和史俨正在寨中与王宗本的西路军进行一场恶战。于是,史建瑭领着两将,三人骑马带领一队人马,以箭矢阵迎接更大规模的战斗!
王宗儒拍马来到史建瑭的阵前,指名要李曜出来对打。[无风注:前文有述,这一时代颇有阵前骑斗之风。]
然而史建瑭却冷笑一声:“我家右相纵横天下未尝一败,更是皇室宗亲、国朝首辅,身份何等尊贵!似你这等打杂小厮,只会几下蹩脚手艺,也敢口出狂言,且先问过我史国宝手中长枪答不答应!”
说完这句,根本不待对手回答,挺枪跃马便朝王宗儒的前心窝刺过去。那边王宗儒可不是什么蹩脚手艺的打杂小厮,人家也是纵横蜀中十余年的大将,当下把身一偏,把枪一挑,史建瑭便没刺着。接着,王宗儒手握长柄钩镰枪猛刺过来,又被史建瑭的银枪挑开。枪来枪往两员虎将打了二、三十个回合,竟然不分胜负。
“看来还非得来个鱼死网破不可了!”史建瑭暗道不妙,他领兵鏖战大半日,其实这会儿早已被车轮战累得够呛,几乎可以说是强弩之末。可他年岁虽然不长,却是纵横疆场多年的“老将”,此前也未有过明显的败绩,哪里肯在蜀地失了脸面?当下卖了个破绽,来了个冒险动作,马背扭身,欲仗着马术精湛,揪住对方战甲背后的领子,生擒活捉了王宗儒。
不料人力终有极限,平日并不为难的动作,此时却难以到位,扭身之时大大不如平日迅捷,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王宗儒反手一枪挑下马来。
一群牙兵连忙蜂拥上来救援,一小校将副帅背到担架上,四周牙兵密集护卫。此时早有大批蜀军冲了过来,两军遂展开了近身的白刃战。按说唐军军纪严明,白刃战本不在话下,奈何久战力疲,又是以寡敌众,且兼主将无法领兵,顿时不复往日威风,没战多久,已是死伤颇多,无奈之下只能节节败退。
史建瑭躺在四人抬的担架上,见状大怒,喝道:“顶住!顶住!”奈何蜀军越战越多,唐兵已无法招架,任凭他如何呼喊,也只能边战边退。史建瑭不禁心中暗叹:“此番果然扩军太快,终究还是影响了全军的战斗力,尤其是战斗意志,更是不如当日开山军时多矣。若是当年的开山军,任凭对方如何了得,也不至于打成这般模样。”
此刻唐军成片成片地倒下,王宗儒则横冲直闯越杀越勇,史建瑭所部正面临全军覆灭的厄运!
王宗儒此时已经成了杀红眼的魔王,要报汉中、利州连战连败的怨仇。见了唐兵举枪就杀,抽剑就砍,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见满身血迹的史建瑭被士兵抬着退却,自然紧追不舍,冲到面前猛的一枪,朝史建瑭刺去。史建瑭方才落马之时腰身有些受伤,此时难以发力,又不得不躲,险险躲过一枪,却牵动伤势,又兼疲惫到了极点,竟然直接疼得昏了过去,牙兵们大吃一惊,想到副都统平日要求虽严,却是爱兵如子,顿时大怒,拼死围救,将王宗儒逼了开去。
正当史建瑭部再也无力支持下去之时,说时迟来时快,朱八戒率领的八千救援人马,已然匆匆飞渡嘉陵江,冲破了王宗本正在收口的东面防线,赶到了青疆寨战场。这批唐军乃是憨娃儿所领的李曜牙兵,战斗力历来可称诸军之最,虽然路途劳顿,毕竟仍属生力军,来势凶猛,左砍右杀,不可阻挡!
溃逃的史建瑭残部见自己的大批援兵赶到,顿时军心大振!转身往回杀将过去,反攻顿时拉开序幕!
先前蜀军也已与史建瑭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已感到疲惫不堪。见憨娃儿这等玩命将领带的玩命之兵杀到,根本没有人可以抵挡,而四下溃逃。
憨娃儿一贯眼尖,一眼看到王宗儒,赶了上去,一招金乌天降,打断了王宗儒的钩镰枪,他略微诧异此人竟能硬抗自己一招,好胜心大起,怒喝:“再吃俺一招!”猛然以十成力道出手,一招“夜叉探海”,王宗儒躲闪不及,虽已全力后仰,仍被这奇快无比、刚猛无匹的一招捅碎护心镜,跌入马下。
众唐兵一拥而上,把刚才欺负史建瑭久战力竭,耀武扬威的王宗儒捆绑了起来。憨娃儿心下倒是有些诧异:“这厮躲得倒是不慢,护心镜都碎了,居然没死?”
不过此时狼烟暂时散去,他也顾不得此人居然能硬抗自己两招不死,见史建瑭昏死一边,知道此人对郎君的重要性,忙翻身下马,急唤道:“国宝将军!副都统!”他也不会什么治疗手段,随军军医护士又跟不上他们这种奇兵,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摸出自己的水囊,蹲在地上往史建瑭嘴里喂水。
这其实也算误打误着,久战之后,人体缺水的确是事实,灌了几口水下去,史建瑭便睁开了眼睛,微扫了一下周边的将士说:“直娘贼,我史国宝还没有死!朱将军,多谢解围!
憨娃儿憨憨一笑,便命士兵抬着副都统一道先回青疆寨。史建瑭知道自己腰上受伤,实是武人大忌,逞不得强,当下也未有什么意见。而此时王宗本仍在向西推进,收紧包围圈。史建瑭便道:“朱将军,有劳了。”
憨娃儿点点头:“这边的战事,右相是有交代的。”史建瑭便不多说,被牙兵抬走。
却说李曜的主力大军,当日在栈道上过夜。在山崖边,坐等天明的那个北风凛冽刺骨的夜晚里。这晚,智夺剑门关的战略、战术都已全部就绪,并作了详细而周密的安排。李袭吉和冯道负责后援大军及战马。李曜亲率的中路主攻大军,由刘彦琮打头阵。先头大军是一个特殊的马帮,有十八个人和八匹马。
正月十二,这天天一亮,这队马帮就右拐转出了隐蔽处,直接暴露在剑门关北关之下。他们抬头望见了好似悬在空中的剑门关。高大的青石城墙,城墙上斗拱翘角、两重檐城楼气势恢宏。眼前的石级云梯,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只能艰难地一步一步向上爬。
走在最上面那两位,一位是前些天被截住的给剑门关送肉食蔬菜的蜀军马帮小校。另一位是原蜀军军校、来苏小径领路、刚刚立功晋升偏将的张汵。
最近忽然开始喜欢动脑子的咄尔和他的十五个勇士,都扮装蜀军运货的马夫。
几百级台阶,人爬得还真有点累,可此番为了演出逼真,他们换了云南马,这种马上山爬坡倒真是把好手。马身上驮着沉重的肉食、蔬菜和那些家伙,很快爬到关门前的坪地上,被关上守兵责令停止前进接受检查。
城楼上守城的蜀军,一开始就发现有一队蜀军马帮在上山,向关口过来。他们即时报告了负责北关守卫的邬偏将。他虽知道有支送给养的蜀军马帮要来,但毕竟晚了好几天,不禁心存疑虑。他站在城楼大声问话:“你们是那个都营的。”
“白龙江营的,丙申小队马帮。”
“白龙江都尉何人?你们马帮的头领是谁?”
蜀军的马帮小校回话说:“我家都尉姓申,大名智鹏。某刘师义,是马帮俾校。他叫武江,是俺们副都尉,也是俺们马帮的瓢把子。”说到这,用手指着站在他旁边的张汵。
对面“哦”了一声,又故意问张汵说:“那位瓢把子,某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某名武江。”
“为啥子晚了好几天才来。”
“自然是为避开唐军。白天俺们躲进山间密林,晚上走道又慢,就来晚了。俺们只是来给你们送吃的,你若不放心,俺们就不进去了,让马把东西驮回去。”他故意装做很生气的样子,对小校说:“他们不要就算了,俺们拉回去!”接着吩咐马帮转头就走。
邬偏将急了,连忙道:“瓢把子且稍等!”然后干笑一声:“这外头兵慌马乱,出了事吃罪不起,还望弟兄们体谅。这就开门!这就开门!”
接着,他去找来管火头军的那个黎偏将道:“他们满口川话,不是关中口音,说得又都对头,你下去看看,麻袋里的东西,和我们要的大体符合否?有怀疑就搜身,你确定了,就可以放他们进来。”
回调马头的马帮在那里等开门。黎偏将其实此前就接受了唐军招降,根本就是个卧底,这时甚至成功地做好了策反工作。火头军全部、步骑兵部分,都已经暗地里投诚,只要唐军进城,他们就内应外合反戈一击。这天火头军只管自已偷吃,没有给大伙做饭菜。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黎偏将就招呼带班及同来的八个守门兵,打开城门。然后分成两组,执刀荷枪站立在城门内外两边。
黎偏将于是奉命出城。这时,黎偏将一眼就认出,前面那匹马右边的、那位瘦高个子,是他在利州时一起交接过物资的联系人,实际上也就是许诺他投诚的唐军军官。赶快走上去说:“申六,你这次又来送菜啦!”
“还不是想顺带看看你。”两人看来很是亲热。
站在旁边扮做马夫的咄尔不知道细作方面的安排,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好歹知道这是好事,不禁佩服右相,原来连这里都有安排。这倒是他想岔了,李曜再厉害,也不至于连这些细务都过问,这只是军械监“两川局”提前做的布置,他也是到了战前才得到详细汇报的。
站在城楼往下看的邬偏将见他们都认识,也就完全放心了。
他自已返回城楼,还吆喝站在城楼跺边的蜀军士兵:“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回岗。”
黎偏将手里拿张单子,似模似样地检查了一下说:“都是我们要的菜。”陪同而来守城什长对眼前的一切根本没有怀疑,也懒得去检查什么菜单,把手一挥道:“你们进去吧!”
这支马帮进了城门洞,黎偏将二话不说,突然从腰间抽出横刀,朝正往回走的城守什长背后猛地一刀刺去,那什长毫无防备,“啊”地一声惨叫,便倒在了血泊中。这伙人眼尖手快,从菜蔬袋里操出家伙,一转眼就把八个守门的士兵全砍死了。
马帮刚离此地,刘彦琮他们就移到这个拐角的隐蔽处,从灌木丛中一直死盯住城门,心里怦怦直跳,嘴里屏住呼吸。突见马帮已进门洞,就抽出宝剑大喊一声:“弟兄们,冲啊!”大队人马手持刀枪向上冲。城楼上的蜀军才发现门楼下面不对劲,刚往下面跑去,大批唐军已然涌进打开的城门杀进城来。于是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一面命令紧闭城门,一边命令弓弩手,天女散花一般朝攻城的唐军射箭。
李曜这一战多路出击,分兵略多,此时居然亲临前线,抽出腰间横刀,指挥唐军士兵,举着盾牌、握着战刀冒死向前推进。好在他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战的意义,指挥归指挥,却没冲到第一线,以免攻城部队反而要时刻保护他,帮了倒忙。
蜀军见来势凶猛势不可挡,就滚木乱石往下扔。这时唐军死伤颇重,后续大军却被阻隔在上山道之下,场面异常惨烈!
刘彦琮作为前锋主将,手挥利剑,率领千多唐军士兵冲上城楼,向守城的蜀军杀去。
黎偏将高喊:“蜀军兄弟们,快调转枪头、立功赎罪。”这一喊却也灵验,不少蜀军见唐军已然进关,知道大势已去,顿时反戈一击,向他们的指挥官和正在向山下射箭扔石头的蜀军杀去。其实这也不奇怪,王建背唐自立过于仓促,民心军心并不到位,指望他们打心眼里效忠,显然靠不住。
不一会功夫,北门的城楼上下就被唐军控制。一阵阵欢呼之后,唐军的大队人马,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冲进城去了。
剑门关的北关与南关之间,有一座鲜为人知、依山势构筑的大内城,也就是瓮城。机关复杂,亦可大量藏兵贮粮。好在有黎偏将作内应,得以通畅。
李曜率领主力大军打入北门,马不停蹄、人不停步,杀声连天地又冲向南门的守关蜀军,这时唐军气势如虹,一上去就是枪剌刀砍,毫不手软!
黎偏将拉开嗓子在那里高喊:“大唐朝廷的大军全部打进关了,顽抗只有死路一条!某家担保,放下武器者不杀,反戈一击者有功!”
此言一出,蜀军大乱。
调转枪口的归顺蜀军和唐兵杀向负隅顽抗的蜀军,不片刻,这些蜀军就被杀得死伤小半,剩下地见不是头,只好缴械,都做了唐军的俘虏。李曜片刻不停,除了留下一批守卫,立刻又领出关南下,而李袭吉与冯道因是负责后勤,暂留在城里,处理善后事宜。
王宗本集中了他的数万大军孤注一掷,从东西南北四面,团团包围青疆寨,不断收缩包围圈。他误以为连李曜自己在内的所有唐军都钻进了他的口袋,连围三缺一都不屑为之,打算一举全歼,可谓势在必得!
此时他正哈哈大笑:“生擒唐廷首辅,此番某家可要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就在他得意忘形之时,青疆寨的唐军将士似乎已经到了全军覆灭的关键时刻,剑门关的南大门突然打开了!
李曜率领的主力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剑门关势不可挡地杀将出来!
刘彦琮骑着高头大马,身往前倾,长枪虚指,如同一阵飓风,奔驰在最前头,大有奔雷急电之势。
十万火急之下,这支如同猛虎下山的大军,好似开闸泄洪的奔流,滚滚而来!径向西南的青疆寨飞奔而去。大军来到青疆寨西面,王宗本的东路军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仍然下意识挡住去路。刘彦琮冲了上来,左冲右突,速似闪电,无人可挡,蜀军顿时一阵人仰马翻。
李曜对身边一员跃跃欲试地年轻骑将说了几句话,那骑将抱拳领命,领着身后的人马,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杀将过来,此人勇猛异常,蜀军前去阻拦的,可谓碰到就死、挨着就亡。
不知在何处听到有人在喊:“李存曜拿下了剑门关,打过来了!”
面临这支数量足有至少两万余人的唐军强大威慑,被吓破胆的蜀军再也没有半点士气,当下脚底开溜、不战而逃。李曜的这支大军如入无人之境。
刘彦琮到李曜麾下许久,难得有机会在李曜本人面前露脸,那真叫一个浑身是劲!不论你大将小校,见带兵的就砍,吓得一干蜀国将校慌忙躲避,不敢沾边。
但卖力可不止刘彦琮一人,好不容易从李存曜身边“解放”出来的阿蛮,一眼瞧见王宗本,大喜过望,立刻拍马冲了上去,左一枪、右一枪没有个停。
王宗本见这魁梧小将是从李曜身边杀来,知道必是李曜心腹爱将,心头一转,只当是“擎天一柱”朱八戒亲来,简直魂飞魄散,又听说剑门关已失,更是心头冰凉!此时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才打了七八个回合,已是气喘吁吁。
元行钦见状,加快了攻击速度,一棒砸中了王宗本左臂,王宗本痛呼一声,险些跌下马来,他夺命往汉源坡方向逃遁,身后蜀军连忙阻拦,被阿蛮一阵好杀,死尸遍地、一片狼迹!
李曜见阿蛮还要追杀,忙派人传令将他招了回来,阿蛮虽然颇不乐意走了王宗本,却也不敢对李曜的军令有何质疑,只能调转马头,随李曜一同来到青疆寨里,唐军见右相亲临,士气大振。
众将迎了上去,将情况一一汇报,李曜听说史建瑭受了重伤,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过去探望。史建瑭已然醒了,只是伤在腰间,负责的军医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副都统恐怕须得休养三四个月,方能大好。”看来伤势不轻,不过好歹并不致命。
李曜对史建瑭寄望甚重,见状颇为心痛,欲与他多说几句话,又见他疲惫不堪,怕影响他休息,只好勉慰几句,让他安心静养,便即离开。
接着又问憨娃儿:“我军伤亡如何?”
憨娃儿道:“大概死了三、四千人,伤者过万。”
李曜难得的有些动容,沉下脸,语气森然:“剑门关果然了得!”也难怪他发怒,自他投身李克用,领兵出战以来,伤亡如此惨重的作战,这恐怕还真是头一回了,尤其是他一贯把士兵的性命看得远超这个时代将领们的重。
于是他大步走到门外,突然大喝一声:“召集诸将议事!”他自己则冷着脸、背负双手在寨子的空旷之处等着。
这等野外,不好讲究什么席地而坐的高雅,史俨不知道从搬来一把胡凳,请右相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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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廷实际掌控者李曜发兵攻打自立为帝的王建,对于远在东北边陲的耶律阿保机来说,基本没有什么影响,中原越乱,对他越是有利。自从他出任可汗之职以来,幽州李守光只知虐害治下小民,根本不思进取。只求与契丹人相安无事,更不敢如从前一样越境来纵火烧牧草,这更是为他的大计创造了良好的“国际环境”。
阿保机趁着中原地方战乱频仍的良机,开始了新一轮的征服。富庶的中原虽是他觊觎的首选地区,但是在实力还不是足够强大之时,他还不敢过早的暴露出野心。即使略过关中李曜掌控的唐廷不说,河东李克用和中原朱温也都是劲敌,哪怕能够击败幽州,冒失的南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依目前情势,最好还是有机会就南下掳掠一番,没有机会则还是等待良机出现好了。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不少,比如在他们契丹部族的东面,有一个强大的渤海国,一个人口数十万的“海东盛国”,渤海国与中原交往甚密,互为声援,同样是高度文明的国度。只是现在就去攻击渤海国,在他看来,还不到最佳时机。
在塞北地方,仍有许多部族需要他去征服。远交近攻才是明智之举!
与后世周世宗、北宋赵匡胤所立“先南后北”国策一样,阿保机在与身周智囊合议之后,制定出了“先易后难、先北后南”的基本国策。英雄所见略同,在大业草创时期,任何的弄险都是不理智的行为。老太太挑瓜——专拣软的掐,虽然会引来无数非议,但是行大事者,任智不任力。
结果远重于过程!
随着阿保机的扩张与征伐,在阿保机的治下的契丹汗国也变成了一个疆域辽阔的大国。除契丹民族占主体之外,逐渐形成了以汉、室韦、奚、女真、回鹘等民族为主的多民族汗国。其中,做为多民族汗国最为重要组成部分的是汉民族。不可否认的是:相较而言,更先进的汉民族的文化、经济、政治内涵对于这个新兴的少数民族政权的影响极其深远。在政治上处于从属地位的汉民族,一直在努力着发挥自己先进作用,积极推进契丹汗国由部落氏族化向更高的封建文明加速转化。
从一定意义上来讲,契丹汗国的建立是阿保机与他的汉族智囊共同智慧的结晶。汗国中的汉族新贵多是来自燕地的汉族地主家庭,他们凭借原有的社会地位与治世才干,很快就在契丹汗国中找到了施展所学的平台。在这个新兴的政权中与急需大量人才的阿保机一拍即合,在汗国的建立、各种制度的逐步完善中都可以看到他们活跃的身影。以汗国新贵的面孔出现在契丹政权的舞台,在统治阶层据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其中最为知名的当属韩知古与韩延徽二人,韩延徽自从去而复返塞北之后,看起来已经死心塌地的成了阿保机的心腹僚属,殚精竭虑的为这个新兴的少数民族政权服务。因为阿保机的重用与赏识,韩知古与韩延徽家族在契丹汗国也成了最为显赫的汉族地主家族。在契丹汗国被称为‘二韩’,阿保机对于汉文化的了解多是来自这二韩所讲。他最喜欢听的就是刘邦与项羽争雄的故事,对刘邦手下的谋臣萧何最为倾慕。也希望自己身边如萧何才具的契丹人更多一些,干脆将妻族的姓更为‘萧’。从此‘耶律、萧、韩’三姓成了契丹国中大姓的前三甲,国中也有了‘耶律、萧、韩三姓恣横’的说法。
汉族地主阶层在契丹汗国据有了相当地位,这绝不是件偶然的事。随着阿保机征服事业的展开,他深感马上取天下,却不可马上治天下。只有虚心向汉族文化学习,才能解决所要面对的棘手问题。随着一大批来自地主家庭,长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熏陶的汉族知识分子的投附,他们既加入了阿保机所建汗国,当然也会鼓吹他们所熟知的政治主张了。居于统治地位的契丹民族所擅只是武力的征服,在发展了千年之久的华夏文明面前他们只配俯首帖耳的做学生。在这些汉族地主知识分子的大力帮助下,契丹民族很快制定出了统治政策、建立健全各种典章制度,完善统治机器。
在契丹部族加速向封建化过度的进程中,许多制度的制定,以二韩为代表的汉族地主知识分子不但是政策的提出者、制定者,更是决策者。政治制度的改良与革新,使得契丹汗国这个新兴的政权,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政治空气。而经济上,由于大量汉民族的涌入与到来,更多的先进生产方式与科技的带入,也极大的冲击了以渔猎游牧为主的契丹原有生产方式,打破了契丹部落原有的游牧生活方式。
重用汉人、推行农耕文化,阿保机推崇汉文化、汲取汉文明,使得契丹民族政权,最终成为有别于汉唐时期游牧民族的松散联盟体,一跃成为封建制度国家。
没过多久,阿保机任命妻兄萧敌鲁为北府宰相,从此北府宰相成为后族萧氏的世传专享官职。而真正的对外征讨,从奚族开始。
奚族与契丹部族乃是近邻,始见于北魏记载,活跃于当下,与契丹乃是近族,二者未分之前统称为‘库莫奚’。后来虽然一分为二,但是语言、风俗仍相同。奚族居住地西抵今达里诺尔,南近大凌河,以老哈河为活动中心。奚族后来又分为东、西两部,东奚南徙至琵琶川(今辽宁建昌县境)至古北口外,西奚迁至妫州(今河北怀来)。如今这个时候,奚居于契丹南部,更靠近汉族的地方,在汉族农耕文明的影响下,社会经济各方面比契丹各部族略高。唐时称新、妫、儒、武等州为‘山后’,又称‘山北’。所以南迁的奚族又称‘山北奚’。
去年二月,阿保机‘袭山北奚,破之。’十一月,又‘遣偏师讨奚、霫诸部及东北女真之未附者,悉破降之。’(霫,xi,族名,共有三部。活动区域在今呼林、洮儿河两流域,霫与奚杂处,历史上霫、奚并称。)与黑车子室韦相同,面对日益壮大的契丹部族侵扰,奚人、霫人也依附于接壤的藩镇,希望得到他们的保护。只是令他们失望的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那些藩镇不是自顾不瑕,就是暴政虐民,哪里会顾及到这些远在山北的小族。
随着阿保机的崛起,室韦、奚、霫等部族皆听契丹节制。奚族更是成了为契丹戌边的藩属,只是因为契丹部族的残酷压榨盘剥,不得已叛服无常。
阿保机最初对奚族并不是一味的使用武力征服,而是采取了怀柔政策。在阿保机还在任契丹部族夷离堇的时候,就开始了对奚族的征伐。想要入塞去幽、燕之地掳掠,必须得经过奚族人的领土。
面对打上门来的昔日同族,奚族人在大酋长术里的统率之下,倚险而垒,契丹铁骑不善攻坚,面对奚人的森严壁垒、一时间无法攻拔。眼见的契丹战士死伤甚众,阿保机只好停止强攻,派出了有胆有识的耶律曷鲁前往劝降。他的想法与兵圣所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谋而合,可见战争艺术多是在战争中学习所得。武力只是达成目的的一个手段,却不是惟一。减少部族勇士的牺牲才是第一,生口对于氏族部落的重要性无须赘言。
曷鲁奉命前往招降,阿保机只交给他一只箭杆。之所以会有如此情形,到不是阿保机有意这样轻忽。此时,契丹部族尚未有自己的文字形成,箭杆便是信物。在与同是游牧部落的奚族打交道时候,传统的东西更有亲和力。一只箭杆足矣!
契丹好男儿耶律曷鲁浑身是胆,穿林海、跨雪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果然,曷鲁一至奚族地界,就被奚人拿获。
等到见了奚人首领术里之后,曷鲁不卑不亢劝他道:“契丹与奚本为一家,如今却兵戎相见,实在是不应该!夷离堇阿保机并没有凌辱贵部族之心,汉人曾经杀害我们共同的祖先奇首可汗。对此不共戴天之仇,阿保机一日不敢忘记,日夜在寻思着报复汉人。现在积聚力量,打算南下报先祖之仇,所以派出前来求援于贵部族,传矢以示无它。”
曷鲁说着话,把手中的箭双手奉与术里,望了术里推心置腹道:“阿保机此行代天行吊伐之事,抚下以德,不愿与昔日同族争斗,免得自相残杀,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如果头人要杀我曷鲁,还请三思。杀曷鲁一人容易,只是从此兵连祸结,恐非贵部与我契丹部族之福。”
听了曷鲁的话,奚族大首领术里陷入了深思。阿保机再有不是之处,也是与他共祖同源的人,现在指望汉人解围怕是痴心妄想。以目前奚族五部的力量,仍无法与契丹部族抗衡。与其斗的两败俱伤,不如体面的降附。毕竟大家言语相通,生活习俗也相同,有什么话都可以坐下来谈的,没有必要非得流血才可以。主意已定,立即上前,松开曷鲁的绑缚,亲自与他来见阿保机。
阿保机正在等的心焦,终于见曷鲁安然归来,还不辱使命劝降了奚人首领术里,大喜过望。契丹部族与奚人化干戈为玉帛,将士们载歌载舞、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阿保机希望奚族摆脱与中原藩镇的附庸关系,转而支持他在塞北建立以他为首的契丹汗国。却因为各种原因,奚与霫人时叛时降,并不是一心一意的降附。现在趁着左右无事,有必要与奚人做个最终的了断。于是这年年底,阿保机亲征西部奚。是役,所向辄下,遂分兵讨东部奚,亦平之。
这一次的用兵,彻底征服了奚人,尽有奚、霫人之地土。在完成了对奚人的征服之后,阿保机又把这些被征服者的部落组织进行了改组,这也是为了方便对他们进行管理。只是奚人并没有按阿保机的想法就此成为他治下的顺民,契丹对奚人的统治一直不是很稳定,辽天赞二年,有东扒里厮胡损者,(这名字还能更古怪点么?)恃险坚壁于箭笴山(山位于山海关西北70里)不服号令。阿保机再行征讨,终于扑灭了奚族人的反抗。箭笴山峥嵘险峻,辽末“四军大王”萧干正是在此间自立为大奚国皇帝。不过萧干所部后为“三姓家奴”郭药师所灭,此是他话,不必多提。
只说这一次在征服了奚、霫二部之后,契丹实力更是大增。于是再次入塞到蓟州地方掳掠;下一月,再次遣使前往中原与唐廷接触,这也是他持之以恒的贯彻‘远交近攻’政策的体现。不过这一次来,唐廷的实际掌控者右相李曜已经出征南下蜀中,因此使者并未见到,匆匆见过没有实权的皇帝之后,按照王抟等留守宰相的意见,唐廷随意赐予了一些绢帛之类的赏赐,使者便北归契丹了。
眼见着部族百业兴旺、国势蒸蒸日上,中原各割据势力之间争斗不已,无暇北顾,塞北各部族无不在契丹铁骑面前俯首帖耳,看似阿保机可以高枕无忧、安享太平的时候,忽然国内发生了严重的内乱。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九)
契丹内乱暂且不表,且说李曜轻兵绕道、南北夹击攻破剑阁,仍因剑门关天险和王宗本、王宗儒等人的拼死抵抗而损伤颇重,此时正召集诸将在剑门关关南之外临时议事。
“右相,各军军医长们方才已经临时商议过了,他们认为随军携带的草药加上剑门关及周边诸地可以收集的草药相加,基本可以满足军中需求,只是此战惨烈,伤兵之中近半无法在短期内继续作战,必须就地休养,其中还有约千余伤兵预计将会致残,需要尽快送回关中……我军下一阶段的攻势中,战兵减员至少八千到九千人。”说这话的,是安排好剑门关后勤安置之后匆匆赶来的李袭吉。
李曜叹了口气,神色微微有些黯然,一个剑门关攻坚战,战兵减员接近一万,这还是智取,万一要是强攻……恐怕就算有火神液,也未必能让自己满意。再说,火神液这东西,放在后世也算烈性炸药了,威力虽然巨大,但军械监对这东西的研究还是太慢,稳定性仍然欠佳,而且从政治影响来看,暂时还不是最佳的使用机会,能不用还是要尽量不用。
这一次剑阁之战所暴露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士兵整体作战能力的明显下降。之所以他这次亲自领兵讨伐伪蜀,在明知道天下诸侯的目光都汇聚于此的情况下,仍然顿兵关下近两个月才发动这雷霆一击,其实也是担心这一点,不幸的是,事实证明士兵素质的确下降很多。
十万兵马扩充至三十万,这绝非一声令下把人凑齐就算完事的。毕竟这十万原先的河中军本身也有新老之分,真正精锐中的精锐,不过是此前李曜亲自打造的那支开山军,无论战术素养、身体素质,都是大浪淘沙后的上上之选,甚至还具备一定程度的文化素质——按照李曜的要求叫做“粗通文墨”。
而到了十万河中军时,这种精锐程度就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但是放眼天下,那支河中军的总体素质仍然可以傲视群雄,这也是李曜此前几乎总是能够以少胜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是自从这次大扩军之后,李曜麾下唐军的素质就一下子被拉到跟朱温、杨行密等几家诸侯的军队一个档次了,乃至于王建的蜀军,按照平均素质来算,也可以跟这支人数庞大的唐廷禁军基本打个平手。
好在李曜的战略能力仍然稳压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将领,譬如王宗本、王宗儒、王宗谨三人,而谨慎自律的新任剑阁副帅王宗范偏巧“自投罗网”被意外擒获,这才使得智取剑门关成为可能,并被完美地贯彻实施。接着,依靠史建瑭等主要来自沙陀、代北的超一流武将们拼死作战,才最终赢得胜利。
回头看看,李曜甚至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怕。
以往的任何一次作战,对于李曜这个穿越客来讲,难度都不如这一次大。
不同于神木之战的凭险坚守,不同于中原之战的进退随心,不同于关中之战的蓄势而击,不同于河中之战的水陆连环,也不同于山东之战的出其不意。
这一次剑阁之战,是李曜面对的第一场攻坚战,而且是一座号称千年不破的雄关险隘,纵然朝廷上下、举国内外对李曜早已有了“兵圣文宗”的赞誉,但李曜自己清楚,这称呼里头不是没有水分的。在剑阁这种雄关险隘,尤其是又不能使用火药的情况下,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将领来,恐怕都只有两种选择:强攻或者绕行。
可若是没有来苏小道,绕行之路,却是千里之遥,对于这个时代的后勤保障能力来说,那是何等的杀伤力?
然而剑阁之战,意义却是无比巨大!对于李曜和整个唐廷来说,剑阁不仅必须拿下,甚至要说,必须迅速果断、毫不费力的拿下!
王建僭位称帝,这是近些年来自黄巢、董昌之后,第三个称帝的一方枭雄。黄巢之乱不必说了,若不是李克用的鸦儿军,大唐这会儿恐怕已经寿终正寝,最终李克用作为平定黄巢之乱的首功得以节度太原,如今已贵为晋王;董昌称帝时实力不如黄巢,但僭位称帝不是小事,唐廷下诏平乱,最后反而成就了一江之隔的钱鏐,使他趁机崛起,如今贵为越王。
而这一次,王建拥两川僭位称帝,也如黄巢、董昌一般,彻底与唐廷撕破脸。作为朝廷来说,这是决不能接受的叛逆,若是不能尽快讨平,奉天子名号而实际割据的各路诸侯岂不都要纷纷效仿?因此作为此时朝廷的实际掌控者,李曜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马踏成都,以雷霆闪电般的攻势,打消其他势力的非分之想。
但这样一来,攻略两川的时间过于紧迫,用兵的难度也就加大了。李曜并不是没有想过如邓艾当年一般偷袭阴平,但经过探查,王建对阴平的防卫颇为严密,这一计划根本无从实施,因此他才会在剑门关前顿兵接近两个月之久,在最后万不得已之下,已经准备动用火神液时,突然得知有一条来苏小道可以绕过剑阁,才下定决心南北夹击、强攻剑阁。然而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剑阁虽下,损失却着实不轻。
这一战果,虽然他内心深处并不是太满意,但麾下将领确实已经尽力,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暗下决心,平定两川之后,一定要留出时间,花大力气抓一抓训练,尽快提升军队战斗力。
不过在此时,说这些已无必要,当务之急还是迅速地趁势横扫蜀地,消除王建叛乱的影响,震慑天下诸侯。
因此当诸将齐聚,聆听训示之时,李曜并未就此战伤亡表示不满,而是直接下令,全军就地休整一日两夜,之后留下伤亡最重的两个军留守剑门关,自己则亲率大军直下成都,在第一时间攻占成都以北最后的防线绵州。另外,王宗本等部因剑阁被攻破,除战死、负伤两万余人之外,剩余五万多人被俘,也被看押在剑州,李曜并未将其临时整编带出。
攻下剑州的第三日,李曜亲帅大军八万,号称十五万直取绵州。王建此时已经收到剑阁失守的消息,大惊之下本欲御驾亲征,被群臣所劝,乃派大将王宗朗北上绵州抵御。
绵州,为剑阁以南、成都以北的重要据点。自剑阁、阴平两路趋成都,都必经绵州;且绵州扼涪江上游,控守自内水趋成都之路。蜀汉诸葛亮死后,蒋琬主持蜀汉军事,蜀汉延熙四年时,蒋琬请自汉中徙屯绵州,曾说:“涪水陆四通,惟亟是应,若东北有虞,赴之不难,请徙屯涪。”北魏邢峦以及原本历史上五代石敬塘攻蜀,前锋均已破剑门关,蜀军退守绵州,遂得以保蜀。而邢峦在表请魏主增兵取蜀时说:“今王足前进,已逼绵州;脱得绵州,则益州便是成擒之物,但得之有早晚耳。且臣之算意,正欲先图绵州,以渐而进;若克绵州,便是中分益州之地,断水陆之冲,彼无援军,孤城自守,何能复持久哉!”故守绵州,可以应接三路;绵州不守;则成都大势已去。
王建称帝时拥兵十八万,因为朝廷迅速做出反应,并由名动天下的右相李曜亲自领兵,因此又临时征召了约莫五万余人,全军合计二十三万左右。在剑阁一战,王宗本等将先后损失了七八万人,蜀军总兵力下降到十五万上下。由于其与各州也须留守部分兵力,因此王宗朗东拼西凑也只带了六万大军赶赴绵州设防。
王宗朗原是降将,王建割渠、巴、开三州使其镇之,有兵两万余,此时手中实力未减,但王建此次给他的四万兵却不是他的老部下,使用起来颇有不便。而且赶到绵州之后,对绵州城防颇为失望,心中一片冰凉。
正月二十一,朝廷南征大军右路先锋史俨所部进击绵州城北江油县,王宗朗部江油守将杜恒涛战之不胜,率本部五千举城而降。正月二十三,朝廷南征大军左路先锋刘彦琮所部经一日一夜猛攻,拿下绵州东北要地梓潼,蜀军守将战死,死伤及被俘万余。自此,绵州北面已守无可守,绵州蜀军总兵力下降至四万五千。
正月二十五,南征大军包围绵州,蜀军拼凑的一支约三万人援军在绵州以南三十里处被彻底击溃,被俘万余,余者逃散,绵州已插翅难飞。
正月二十七,王宗朗再次发扬“打不过就降”的现实主义精神,杀监军及都虞候,率部向李曜投降,唐军遂据绵州。自此,南望成都,已是一马平川,再无阻拦。
唐军仅仅休整一夜,正月二十八,留下一军七千人据守绵州,全军包括王宗朗所部立刻南下,此战拥军十一万余,号称二十万,风雷聚会,势不可挡!
王建后悔之余,率残军八万固守成都。
二月五日,李曜传檄两川,许以优厚待遇,蜀地先后共有十七州宣布反正,王建大势已去。
二月十三,唐军发动攻势,成都城东西两面告破,王建万念俱灰,于“皇宫”中举火自焚。当日,唐军大举进城,控制皇宫、诸衙及四面要道,历时不足半年的王建僭位称帝闹剧基本平定。此役蜀军战死万余,近七万投降。连同降兵在内,李曜在两川兵力已达二十余万,在成都之战前尚未宣布反正的诸州,大多宣布反正,偶有两三州负隅顽抗者,也于月底告平。
蜀中,自陈敬瑄、田令孜割据后,终于再次归属朝廷中枢掌控。
二月二十七,天子诏书降临,第三次加封李曜为秦王,并以德王李裕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拜李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实掌其职。
李曜上表,再辞秦王,圣人不许,遂有其爵。但鉴于蜀中方定,诸事尚多,李曜并未即刻赶回长安谢恩,而是暂留蜀地,处理善后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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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朝廷定乱成功之时,契丹的一场内乱,也匆匆爆发、匆匆落幕。
内乱的起因缘自部族内部对阿保机可汗之位的觊觎,自从阿保机从遥辇氏手中巧取豪夺了可汗之位后,其它部族的酋长们虽心有不甘,却只有眼热的份。而阿保机的几个弟弟却动起了心思。
按照祖宗惯例,契丹可汗与各部落的首领都是三年一选,汗位既然由遥辇部移至了迭剌部,按照部族传统,那么阿保机的这几个兄弟们便也有了出任可汗的可能。阿保机一共有兄弟六人,其下依次有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瑞、苏(变译作苏)等五人。这其中以二弟剌葛、三弟迭剌年纪稍长,怂恿了两个年幼的弟弟寅底石与安瑞对阿保机的汗位发起了挑战。这几位尤其值得一提的当属老三迭剌,此人聪明过人,是契丹小字的创制者。耶律苏之所以没有趟这浑水,并不是他觉悟高,因为他乃是庶出,没有资格出任可汗之职。
说来好笑,阿保机的这几个弟弟的叛乱不但有同党,还有一个叛乱的组织者。这个人正是阿保机的族叔耶律辖底。说到此人,还得从多年前的一场闹剧说起。
众所周知,契丹部族最初是氏族形成的松散联合体,直至进化发展到封建社会时期,仍长期保留着母权制痕迹,其中的民俗“再生仪”就表明了母性在社会普遍受到尊重。也可以视为契丹民族统治阶层中尊崇的“母亲节”!
其国俗,每十二年一次,行始生之礼,名曰再生。惟帝与太后、太子、及夷离堇得行之。又名覆诞。普通人是没有资格举行再生礼的,只有帝、后、太子、夷离堇等廖瘳数人才可以每隔十二年回顾一次初生时的情景,以表达对母亲的崇敬感激之心。这是具有契丹民族特色的一种孝文化。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民俗,却成了耶律辖底利用的上位工具。
李唐时期,迭剌部的雅里立遥辇氏为可汗之后,他出任契丹联盟中夷离堇一职,迭剌部因此也逐渐成为最显贵的家族,当初,夷离堇一职同可汗一样,都非世袭,而是在一个确定的家族中世选,在雅里任契丹部族联盟夷离堇一职之后,夷离堇一职就成了迭剌部中的专享。当时任夷离堇一职的偶思(耶律曷鲁之父)死后,族人共同推举他的族兄弟罨古只继任。哪知道就在罨古只准备举行再生礼后履新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再生仪礼仪特别的烦琐,罨古只在进入到一个新帐之后,由“再生母后”入帐搜索,并与在场的部众反复问答。正当罨古只准备重生的时候,他的异母弟辖底却身着红袍,头戴貂蝉冠,神气活现的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之上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早已安排好的心腹齐声欢呼“夷离堇出来了”!
生性质朴、不明就里的契丹族人,被这一幕搞的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地随了众人罗拜于辖底的马前。辖底通过玩弄权术,造成了既成事实,成了新的夷离堇。与于越释鲁共掌部落军政,成了契丹部落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只是他出任夷离堇一职不久,契丹部落联盟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于越耶律释鲁被人谋杀!杀释鲁的正是他的儿子耶律滑哥,这厮与父亲的小妾勾搭成奸,担心事情败露,勾结妻族萧台哂杀害了释鲁,事后把责任尽数推在了替罪羊萧台哂的身上,自己却逃脱了责罚。
滑哥杀父,辖底却因此而担心有人谋害自己,带了两个儿子避祸出逃至了渤海国中。但他在渤海国中呆的不如意,等事态平复之后,又与儿子们逃回到了契丹。
按惯例,汗位应该是三年一选,可是阿保机在汗位上坐着之后,完全不提选举之事。对此,其它七个部落首领倒是没有人表示不满,原因是汗位在遥辇氏家族已经传了一百七十年之久,如今汗位落到了阿保机手中,他们知道即使是再推选可汗,也与他们氏族无关,任可汗的人选仍将在耶律氏中产生。部落中更没有一个人敢于公然对阿保机的汗权提出异议,提醒他应该换届选举了。
然而,本来是轮流坐庄的事情,却成了阿保机的连庄,让他的几个弟弟安心做看客,显然不能。瞧阿保机的样子,也没有进行公投的意思。自视甚高的剌葛虽知道富贵终将是浮云,但耐不住权力的诱惑,贪婪与欲望让他泯灭了良知,为求一逞,只好富贵险中求,冒险一试了。
等到花儿都快谢了的剌葛,见阿保机丝毫没有主动让贤的意思,终于失去了耐心。拉拢了几个弟弟阴谋叛乱。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端的妻子粘睦姑得知消息之后,旁观者清的她太明白自己丈夫的斤两了,从前他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屑做的那种眼高手低人。现在就想着谋反,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确实是种人生的悲哀。她担心丈夫的愚蠢行为会带来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于是暗中把知道的情况告知了阿保机。
在确认消息无误之后,阿保机谋定而后动,很快就粉碎了几个弟弟的叛乱阴谋。
但阿保机没有对这几个犯上作乱的一母同胞兄弟痛下杀手,这几个弟弟是契丹部族中旧贵族势力代表,简单的杀了几人,只怕会引起更多人的反抗。亲弟弟都心中不满,更何况其他人呢?阿保机感到,如何处置这几个叛乱的弟弟,其实很是棘手。
简单的诛除虽可以斩草除根,但那样一来,却会授人口实:阿保机兄弟相煎,无容人之雅量。一番缜密思考之后,阿保机带了几个弟弟登上一个山岗杀牲祭祀,装出要严肃处理的样子。
眼见的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牲畜颈腔中殷红的鲜血迸溅,抽搐着成了僵尸,剌葛、迭剌兄弟几人以为兄长要象杀牲一样对他们大开杀戒,唬的魂飞魄散的几人一时间哭天抹眼、鼻涕与眼泪齐飞,脸皮与黄土一色,苦苦哀求阿保机饶他们一死。
阿保机本来也没有打算怎么样兄弟几个,这样做无非是儆示一下他们几人。见几个弟弟顿足捶胸的又是诅咒又是发誓,心下好笑,面上却一脸严霜。他按照预定剧本,率领几个弟弟告天地神鬼为誓,然后赦免几人无罪。剌葛初任汗国惕隐(掌管族属之事)之职,为稍示惩戒,降为迭剌部夷离堇之职。而告密的粘睦姑因功封为晋国夫人。
这件事在得到消息的李曜看来,阿保机处理此事似乎太过儿戏。但实则不然——阿保机这样的处置,正是他政治手段娴熟的表现。刑牲对天发誓,正是利用了契丹民族信奉萨满教的心理:契丹民族信奉萨满教,相信冥冥中有神的存在。对天发誓,就是要向神明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果有反悔,就会遭到神的报复与处罚,与汉族所说的报应一样。而刑牲祭天发誓,更是其中最重的誓。如果违反誓言的话,将来的报应将与牲畜一下会死的非常难看。
几个兄弟的第一次叛乱,被阿保机轻而易举的利用契丹原始萨满教很快平息了。
这个时间段里,在幽州也发生了一点情况。与父亲刘仁恭相较,刘守光显然更缺乏进取心,刘仁恭梦想着寿与天齐,割据一方,仙福永享。而刘守光只是不安于现状,做腻了一方诸侯,眼见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尤其是王建称帝、割据一方之后,他也心有所动,打算尝试导演一出‘南面称尊’的大戏。
利令智昏的刘守光还没有完全忘乎所以,他先是在臣下面前做一次“民意测试”。
这一日,刘守光故意穿了一套赭黄色衣服,出现在众人眼前。得意洋洋道:“我穿这衣服,可以君临天下吗?”
左右忖度他心思,多数人明智的选择了不置可否,只有孙鹤一人明确表示反对,认为不可。刘守光见还未到时机,也就暂时收起了称帝的心思,静待良机出现!
但刘守光这种货色,耐心显然不好,在李曜顿兵剑阁月余之后,再也忍不住,旧事重提,孙鹤依然反对。
刘守光勃然大怒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朝廷根本无力改变,贼王八即能称帝,我幽、燕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孤王为什么就不能称帝呢!”
孙鹤拼死反对,道:“剑阁之战尚未落幕,难道大王连此一战都不可等?”
刘守光虽怒,总算忍了这一时,不料此后李曜击破剑阁的消息果然传来,并且在短短月余时间便踏平蜀中,为朝廷收复两川。刘守光长叹一声,知道时机尚未大好,只得再次隐忍。不过称帝这种事,一旦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似他这般没有自知之明者,又哪里忍得了多久!
第215章 北都风云(一)
年关虽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旧铺天盖地地落下。这雪,给表里河山的河东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预示着什么。山峦起伏之间,风卷雪,雪挟风,掀起阵阵寒潮。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这新的一年,定是难以平静的器局。
这场大雪来得猛烈,它竟然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渤海,北至契丹,由关东中原又到河东关中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与往常不同。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全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白色的清凉世界。虽然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而又坚决地向前行进。
这一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此人看来约莫三十来岁,虽是寒冬时节,仍穿着一身玄色冷锻甲,纵然外头套了身猞猁皮斗篷,仍给人一种异常地冷峻。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看来毫无表情,也就透着几分高傲和冷漠。
护卫在他前后的,约莫有百余名骑兵,这批骑兵身穿瘊子甲,外面还披着狐毛领的羔皮大氅。从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桀骜不驯的架势就知道,这必然是一支“骄兵”,同时,估摸也是这员将领的牙兵。
走在那位将领身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高,文绉绉的,举止显得格外谨慎,看样子不像是出自高门贵第之家。
在瘊子甲骑兵队伍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三四百人的样子。
这一行人似是从南边河中方向而来,而此处是阴地关以北,已经是大唐北都太原的地界。他们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
打头的牙兵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腰间冰冷的横刀刀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就地抱拳一礼道:“节帅,俺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好大的风雪,前面三四十里地大概也难找到宿头。末将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估摸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还请邠帅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
那位被称作节帅的将军没有回答牙兵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文官道:“喂,钱立鹏,蔡蕴康,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倒是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本帅悉听二位的吩咐。”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在那位节帅的马前抱拳跪下。叫钱立鹏的赔着笑脸说:“哟,邠帅,您老这话某等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某等的草料,某等也不敢听到节帅这样说话。节帅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节帅要是说不走了,某等立马儿给节帅收拾住的地方,全凭节帅的吩咐办。再说了,大王的教令只是要某等好好地服侍节帅,让节帅能平安顺溜地回太原去参加大王的寿筵,左右还有个把月之久,大王也并没有限着日子……节帅怎么说,就怎么好,某等谨遵节帅的旨令。”
那邠帅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
钱立鹏和蔡蕴康偷眼瞟了一下邠帅,立刻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节帅的脾气是有点儿大,这几日心情又明显不好得很,怪不得谁见谁怕。因为他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晋王李克用养子排行第九、如今贵为静难节度使、统率三万五千大军镇守邠宁重镇的李嗣昭。
这位邠宁节度使李嗣昭,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原本就是晋王麾下大将,多年来战功赫赫,深得晋王信任,自打那年秦王以河中节度使身份平定关中乱局,他便以功升为静难节度使,执掌这关中雄藩大镇。关中四节度之中,除了如今已经执掌朝政的河中节度使、秦王李存曜之外,便以他麾下兵势最雄。
关中四镇算来都是河东附镇,但因河中势大,秦王又素来为晋王所器重,在掌控朝廷之后,实力日渐雄厚。两战而定凤翔、两胜中原诸侯之首的朱温,奠定了“关中王”的地位,近来更是平定蜀中之乱,一举将两川收归朝廷——当然实际是是为他自己所有——如此一来,其实力更是直接超过晋王主镇河东、大同,称雄天下。
原本关中四节度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历来交好,但因着这实力变化,晋王偏偏又还健在,局势便显得诡异起来。
听说晋王第三子李存勖年满十五之后,晋王对其颇有栽培,看来是欲在李落落和李廷鸾接连遇难之后,将他当做了继承人。而关中四镇的形势,则让晋王感到不安,所以才弄出了这么一出由晋王府下令,命关中四镇节度使赶来太原,赴晋王寿宴的戏码。
无论四节度心里如何纠结,也无论四节度此时手边有多少紧要军情、公务,晋王一道教令颁下去,他李嗣昭就得马上回来赴宴。那教令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只带不超过五百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而且这教令还不是直接交给李嗣昭的,而是通过静难节度使府的监军向他宣布的。这其中的道理缘由,不说他也知道,当然也确实不必说、没人说。
对他的这位义父,李嗣昭是太了解了。李克用并不是特别小气的人,平时对自己的养子们也算得上够好,只是现在情势不同了,正阳的实力膨胀得太快!区区两三年时间,就从一个小小的河中,刷地一下一跃而起,直接超过河东主镇!从战绩上来说,朱温能打到太原城下,却被正阳轻松击败,现在还搞不定自家后院由正阳扶持起的王师范,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正阳想打太原……
而自从上一次太原再次被围之后,听说晋王的身子骨就比以前差了不少,头痛之症越发难以克制,不少人对晋王的健康情况都有所怀疑,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李嗣昭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牙兵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还是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王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李嗣昭面前,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来时,晋王给他们下了教令,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节帅早日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邠帅,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谁都知道关中四帅私交极好,万一他们结伴同行,就算每人只带五百牙兵,那也有两千人马,万一生事,也是个麻烦。而更麻烦的则是怕他们串通一气,结成攻守同盟,那就糟了。只是,谁又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晋王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教令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四大节帅回到太原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父子几个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根本没把事情闹发出来,甚至那能言善辩的十四郎君一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就重归于好了。
总而言之啊,这全是晋王和四大节帅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立鹏和蔡蕴康屁大的人物,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邠帅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邠宁节帅李嗣昭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他邠帅使劲地撒好了。
李嗣昭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身边跟着的牙兵,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面前抓住缰绳。李嗣昭没说什么,翻身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王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晋王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个天色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什么的。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生事,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都不怕,我李嗣昭怕的什么?”
在李嗣昭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立鹏和蔡蕴康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李嗣昭说完了,钱立鹏才小心翼翼地说:“邠帅,您老圣明,某等也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啊。某等只不过是小小的王府文书,某等的上边,还有那么多官、使……离晋王更隔着三十三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某等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某等,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太原。等您给大王拜了寿,某等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再往后,某等没准还要仰仗节帅,承节帅的光呢。”
李嗣昭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牙兵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坐落在阴地关外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顶和梁柱上的野鸟。蔡蕴康手疾,一抄手就抓住了两只。他上前来笑着对李嗣昭说:“邠帅,您看,托您老的福,还真是没有白在这里住。待会儿,某等就把它烤熟了,给邠帅下酒吃。”
李嗣昭没有理他,却向外边的人吩咐一声:“快,把院子里的雪给本帅收拾干净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来烤火。钱立鹏、蔡蕴康和我住大殿,牙兵们住西配殿,步兵们住在东配殿。”
外边的人答应一声,各自分头干了起来。突然,东配殿里有人大叫一声:“妈呀!”随着喊声,又从里边跑出来几个人。这些人跑得慌忙,几乎与李嗣昭撞个满怀。李嗣昭见状一声怒喝:“混账!瞎闹腾些什么?”
“回节帅,这,这儿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
李嗣昭怒道:“手底下没粘过血的吗,个把尸体能把你们吓成这样!”不过他也知道他们只是猛不丁看见女尸,这才吓毛了手脚,所以还是跟着他们来到东配殿。
一到这边,果然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不过,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吧。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身用蓝线绣着边的青土布布衫,光着两只脚丫,用一根布条把鞋子贴着前后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脸很难看,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色,像是在哪儿蹭了一脸的香灰。一群兵士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被着手,品评着,议论着。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气、又怕脏了手,谁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
李嗣昭拿眼角瞧着他们,冷冷一笑说:“哼,你们也算是所谓邠宁精锐?我李嗣昭带的兵,这十来年打了不知道多少仗,随便一仗下来都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瞧瞧现在,区区一具女尸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胆小如鼠,给我提鞋都不配!——来呀,牙兵营的人何在?”
“在!”
“把她拖到庙外,扔得远远的。”
“喏!”
一个牙兵答应一声,拖着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节帅,这小娘子怕是没死透,某觉者,她胳肢窝里还有点热乎呢!”
“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李嗣昭有些意外,走上前来,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脉搏仔细地诊视了一会:“嗯,是还活着。来,你们把她搭到大殿里,放到火边上让她烤烤火,兴许还能救过来。”李嗣昭久经战阵,绝非什么善男信女,但见死不救却也是做不出来的。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小娘子弄到大殿里的火跟前,李嗣昭又命人烫了一碗他随身带来的清酒,翘开她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不大一会儿,那小娘子的脉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会儿,鼻翅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了气,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李嗣昭不再管她,坐在火塘边上默默地想心事。牙兵们早把大殿里打扫干净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溅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冒出悠悠的青烟。钱立鹏拣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鹿肉,双手捧着送到李嗣昭面前。
李嗣昭却摇头说:“你们吃吧,我这会儿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呢,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会跑,也不会筹谋什么狗屁大计!”
钱立鹏勉强笑了笑说:“邠帅,您老别太难过。卑职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大王只派了我们两个不成器的来接您,那是对您的信任,要真是不相信您了,就凭我们这两块料,在您面前顶个屁用?所以依卑职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过不去,您得保重啊!”
李嗣昭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也对。老钱哪,你们不要怪我李嗣昭的脾气不好,我这是心里难受啊!当初我等四节度,都是大王身边的亲信,冲锋陷阵也好,出谋划策也罢,哪点做得不够了?何曾想,到了关中之后,离大王远了,这情分啊,看着看着就好像薄了……其实哪里薄了,我瞧着,定是有人在大王面前进了谗言,才有今日这等局面。”李嗣昭说着说着,竟已潸然泪下。
蔡蕴康在一旁道:“邠帅,刚才老钱说的有道理。您是什么身份,千万不要太过于伤心了。某等知道,今年之所以兴师动众,除了大王寿诞之外,三郎正好十五,估摸着大王是要为他行冠礼了。三郎如今是大王亲儿里头最年长的啦,加冠之事自然不能草率轻易,这才叫某等星夜兼程去邠宁请您老来参礼的。为的就是早一天把节帅接回太原,和诸位节帅商议得妥妥当当,把这两件事都办得更好。近来秦王又定了两川,也是我们河东的风光大事,这情形下,两件喜事可就更不能办得马虎了。您老一回太原,就不能歇着了,所以更要保重身体才是。”
李嗣昭又是一声长叹:“唉,落落和廷鸾都殁了,廷鸾之死还跟我李嗣昭脱不得关系,如今存勖就是大王嫡长子了,他要行冠礼,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要来。只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二位。你们要是想着自己是给河东办事的,就给我说实话;你们要是想着这是办的王差,是奉了教令来押解我这倒了霉的邠帅回太原挨骂受罚的,那就算我没说。不但今天不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哑巴算了。”
钱立鹏和蔡蕴康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邠帅他……他要说什么呢?
钱立鹏和蔡蕴康他们正陪着李嗣昭说话,听着这位邠帅越说越不可捉摸,他俩心里吃惊了。钱立鹏的心思灵便一些,连忙道:“邠帅,您老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着我们俩有什么心思瞒着您。其实晋王对您老真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要不怎么能只派了我们俩人来护送邠帅呢?邠帅今天有什么话您只管问,凡是某等知道的,断不敢有丝毫欺瞒不说的道理。”
李嗣昭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钱立鹏啊钱立鹏,你是给我装傻呢,还是真的不明白?你说晋王没和我见外,那我问你:为什么晋王在向我传令前,先给了监军宦官,难道我不知道监军只听张承业的?再有,他又为何要命令河东本镇戒严?他为什么又命令大同那边抽出两万人马,赶到代州去集结待命?他不是在防备我,就是防备秦王,这又是为的什么?”
钱立鹏忙说:“邠帅,这您可是误会了。自从前次黑朱三兵临太原之后,三郎存勖就开始在大王的支持下处理整军之事,这戒严是越发的多了,有时候汴梁那边稍有消息,咱们河东就各地戒严,为的是时刻枕戈待旦,不忘危机。这一次大王过寿,听说黑朱三那老小子颇有些想闹出点幺蛾子的意思,三郎得到消息之后,也不光是命河东戒严,振武、天德等军也不例外,就算太原城里,也是将晋阳宫都封了!”
“好,这一条就算你说得有理。那我再问你:早先我们关中三镇的粮草供给都是秦王一手筹划,他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嘛,他这头衔上的差事就有负责供应我沙陀诸镇军粮一事,原先是三个月送一次粮的,可是,为什么前不久大王却亲自下令,要由太原处置这事儿,结果太原收了权之后,却改成按日供给,一次只管十天?”
“这,这,这卑职可说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蕴康忙说:“邠帅您甭多想。您瞧这大雪,粮食一旦走太原这边,路途就麻烦了不少,不比当时秦王从关中调发,所以这一时供应不上,一次只能是十日口粮,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住口!蔡蕴康,到现在你还敢跟本帅来这一手?告诉你,本帅不是好欺哄的!本帅是当今太子圣命之下,由凤台鸾阁行文拜授的邠宁节度使,是奉王命赴宴的一方重将!可是你瞧,我却只能带百名牙兵骑兵,剩下的还只能是步兵,这算是一镇节度使的仪仗?这里边的文章,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只知有这么几百来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敢说,自从过了阴地关,出了河中地界进了河东,就在我们的周围五十里内,至少有五千铁林军在我们附近侯着。在我们的前边,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他们正在一站一站地向晋王传递着我的行踪,报告着我的动静。别看今晚咱们在这里住下了,可前边驿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们俩等着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非得来‘迎接’我不可。因为他们怕万一我这儿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李嗣昭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奔到窗前,手扒窗棂用力地摇晃着,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不住地在心里喊着,叫着,也在心里骂着:是谁,到底是谁在大王面前进的谗言?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我李嗣昭可能奉命前来,不做抵抗,嗣源、存审也估计不会抗命,可是……正阳那边呢?他这次虽然再次婉拒秦王封爵,可却已经是“三辞而诏不许”,现在终于还是接受了,那他也是跟大王一样的一字王了啊!如果大王把对付我的这种手段用在正阳身上,正阳会怎么想?他手下的人会怎么想?一旦正阳不从大王之命,大王又将如何?这是把正阳往绝路上逼,也是把大王自己往绝路上逼啊!
原来他愤怒的主要原因,并非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忧河东和河中的关系,说白了,是担心李克用和李曜这对养父子反目成仇!
面对处在暴怒中的李嗣昭,钱立鹏和蔡蕴康二人哪敢开口说话?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钱立鹏把火拨得更旺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这位邠宁节帅。李嗣昭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此番决定听命回太原前的那一夜,正阳的特使李巨川来见自己的时候……
当时李巨川仍是那一副平而静之的模样,不带烟火气地对他说道:“邠帅,右相说了,无论邠帅如何决断,他都能理解。不仅邠帅,延帅、秦帅二位也是一样。大王终究是大王,只有大王一声令下,做儿子的岂能不遵?只是这其中有一点,还请邠帅注意。”
当时李嗣昭便问:“哪一点?”
李巨川道:“眼下局势,明眼人都清清楚楚,右相这几年风头太盛,太原那边恐怕有人心头不满,某些流言蜚语,那是禁都禁不住了……只是两川新定,各项事务繁杂至极,大王还偏偏强令右相赶回太原赴宴,这即便是在朝廷之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不满。如今,即便是某这右相身边的僚佐,也不知道右相最终会做何等安排,是奉命赴宴,还是婉言辞谢……但不论如何,右相对大王,绝无叛逆之心。然则太原既然有此动向,关中四帅的处境,便都尴尬起来了,纵然回到太原,谁又知道等着四位节帅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此去太原,一路都是自家地盘,但只带五百牙兵,对于四帅而言,也未免太过大意了一些。况且,四帅镇守关中乃是如今这大唐天下的定海神针,一旦四帅同时离镇,关中会不会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变故,那也还难说得很……”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嗣昭有些忿怒,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们此番还敢回到太原,今后就别想再走出太原城半步了?我告诉你李巨川,大王不是那种兔死狗烹之人!更何况,现在兔子还没死呢!”
李巨川叹息一声:“邠帅息怒,其实右相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邠帅,大王本意如何暂且不说,只说如果有人进了什么谗言,使得大王有此一令,那么大王接下来会如何做,谁又能料得定?当初大王也从未说过晋王之位只传亲子,可现在看来如何?李落落、李廷鸾二人先后殁了,大王可曾有半点意思让诸位义儿接过晋王大位?还不是倾力培养存勖?那么反过来看,存勖毕竟只有十五岁,年岁尚小,在军中更是半分威望也无,比李落落、李廷鸾当年还要不如,而反观四帅,却是一个个战功赫赫、威名久著,如果大王觉得四帅成了存勖将来即位掌权的威胁,四帅处境将会如何?”
李嗣昭心中明知这话在情在理,可不知道为何,仍是越发暴怒,最终一言不发地自顾自走了,第二天便随着钱、蔡二人动身出发,往太原而来。
如今,自己不但不能对缓解这种暗流汹涌的局势,反倒被半是护送半是押解地送往太原……
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愤怒、恐怖一起袭上心头,他“咔”地一声,把窗棂拉断。刚要发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尘,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过来。
不能啊,如今大势已是如此,我再要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更加坏事?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眼前这些兵丁,根本保不住自己,阴地关周围的鸦军绝不会轻易放他过关的!
他走到火塘跟前,顺手把那窗棂扔进了火里,又颓然坐下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们救活的女孩子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
李嗣昭刚要起身,钱立鹏连忙上来道:“邠帅,您老先歇着,这事交给某等好了。”说着便走近那个女子,替她把了脉,高兴地道:“邠帅,托您的福,这小娘子脉象很是平稳。她这是在说胡话呢,这哪里是渴呀。来来,老蔡,你给她盛上一碗热的肉羹来。”
蔡蕴康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好好好,老钱哪,你要是能把这小娘子救过来,不光是邠帅高兴,也是咱们两个积了阴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刚出锅就开始转凉,正好温热的肉羹给她灌了下去。
不一会,就见那姑娘果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声音微弱地问:“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吗?”她脑子还未清醒,连“奴”都不说,却说“我”了,这可不是李嗣昭憋着一肚子气,不屑谦逊才自称“我”的情况。
钱立鹏告诉她说:“姑娘你瞧,这里不还是那个破山神庙吗?告诉你吧,你被冻死了,饿死了,可是又被我们邠帅给救活了。你交上好运了,知道吗?”
那姑娘忽闪着两只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爬起身来就要给身边的人磕头。可是,她毕竟是太虚弱了,刚一抬头,就又倒了下去。她一个劲地喘息着,口齿不清地说:“众位将军,你们都是好人,是奴的救命恩人。奴,奴……”
李嗣昭来到她的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有家吗?为什么会倒毙在这里?”
那女子看出来了,这个问她话的人有些与众不同,似乎是这些人中的头儿。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这位将军,奴家是河东汾州杨家寨的人。奴家姓杨,叫招弟,家里还有爹妈和一个小弟弟。去年我们那里遭了旱灾,颗粒不收。全家都在饿肚子,更交不上县里派的税。上边来人催得紧,爹没办法,只好把奴家卖给一个汴州人。原来说的是到那里学刺绣,学好了孝敬晋王的。谁知道他却是个人贩子,要把我们这群小娘卖到青楼里去。奴家瞅着机会偷跑了出来,一路要饭来到这里,不巧碰上了这场大雪。原来奴家想在庙里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没能站起来……”
李嗣昭听了这话,冷冷一笑道:“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假话!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泪。不过你说得不对,也瞒不过本帅的眼睛。不错,去年河东是遭了灾。可是朝廷已经下诏,不但免去了河东、大同两镇的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河东节度使府赈济灾民。怎么还会有官府派人催这事,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些人贩子?你老实说吧,你是谁家的逃奴,为什么跑了出来?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说出实话来,我自会给你作主。”
杨招弟流着泪道:“将军,奴家说的全是真话呀!您老要是不信,奴家也没办法。民女也不知道这事的内情,好像听村里人说,您老说的河东节度使府欠了谁的钱……哦,对对,是欠了大唐钱庄的银子。帅府自己还不上,就要百姓替他们还。将军说的那个赈灾的事是没有的,不但没人来救灾,原来的课税还得加倍收缴。听说节帅府不仅欠了钱,还要再招兵买马,他们自己的钱还不够用呢,怎么还能免了百姓的?赶明儿,将军到下边叫个老乡一问,就知道奴家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李嗣昭顿时不吱声了。杨招弟说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不过现在大唐钱庄号称“天下债主”,连朝廷都欠了大唐钱庄老大一笔钱,河东节度使府跟正阳关系特殊,欠大唐钱庄的钱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只是,杨招弟说节帅王府根本内有赈灾,而且还要加倍收税好用来扩军,这消息未免太让人失望了。
这用的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自己欠了钱,却逼着老百姓替自己还。而且这扩军的用意,只怕也不是那么说得出口……毕竟,正阳手头的大军,连带此次两川降军,只怕都要接近四十万之巨了!也难怪河东紧张,逼死百姓也要扩军。
他心中叹了口气,面色却是越发阴冷,回过头来问:“哎,我说二位,你们谁知道这个这件事的底细?我好像记得,以前正阳在时,咱们河东也时不时大旱,可却没有饿死过一个百姓,是吗?”
钱立鹏知道,但他不敢说。蔡蕴康比较老实,他说:“邠帅,这政务方面的事情,我等位卑言轻,着实插不上话……”
李嗣昭听了,冷哼一声,却也懒得跟他计较,回过头来,又对杨招弟说:“你这小姑娘大难不死,也许会有后福的。本帅问你,你是愿意到太原去侍候本帅,还是愿意回家去呢?”
杨招弟还不知道李嗣昭的具体身份,但她知道李嗣昭既然自称“本帅”,只怕是堂堂节度使身份,当下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节帅,小女子谢谢节帅的好心。可是,奴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实在是放不下心去。奴,奴实在……”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极好的,你不必怕,本帅不会怪你。不过本帅随身没带钱,这里有几个朝廷新出的金币,你拿去用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来给了杨招弟。
朝廷的金币是李曜此前决定发行的,本来量就不大,时间也还没有多久,几乎只有相当有身份地位的一批重臣巨商手头才有一些,杨招弟自然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醒过神来,要向这位节帅道谢时,却见他己靠在墙角睡着了。
黎明时分,正在熟睡的李嗣昭被叫醒了。钱立鹏报告说,前边驿站派人来接节帅来了。李嗣昭看了钱立鹏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的估计没错吧。
钱立鹏低下头,不敢说话了。李嗣昭看见,就见面前的廊沿下,站着一个浑身是雪的人,连眉毛胡子都结着一片冰碴儿。可见昨夜的雪下得够大的,天也真够冷的。李嗣昭示意他进来回话,那人连忙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来行礼说:“汾、汾州……驿驿……驿丞,彭彭彭……”
李嗣昭一听,得,原来是个结巴。他当时就笑了:“行了行了,你也别为难了,不就是彭驿丞吗?好了,你起来吧。”
“某某某,卑职彭……君佑见……过邠帅!”一边说着,又躬身一礼。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身份这么贵重的大将,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可是,越紧张、越害怕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李嗣昭本来想通过他的嘴问一问前边的情形,不料却碰上了这么一个活宝。听着他结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新任汾州刺史李存实正巧来汾州上任,顺便带来了大王的教令。说让他们一听到邠帅的消息,就立刻派马车前去迎接,这位彭驿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来到这里。现在马车就在外边,请邠帅坐上马车赶路,免得再受风雪之苦。
听到这个消息,李嗣昭真是觉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过去他与李存实此人关系不佳,因为李存实此前与李存信关系比较密切,后来李存信出事,他也就没了什么下文,不料现在倒没受什么牵连,也混到了汾州刺史的位置。不过,好嘛,为了紧紧地“看”住我,大王真是不惜动用所有的力量啊,居然这么巧,李存实就正好赶来上任了!再说这五十里风雪山路,这位彭驿丞是怎么爬上来的呢?好好好,我这就动身,别让他们再为难了。
李嗣昭临行前,杨招弟又来到他身边磕头告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经缓过来了。在轿外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李嗣昭突然发现她年纪虽小,其实长得倒是很美。刚刚用雪水洗过的脸上,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若现的酒窝。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却黑得像乌鸦翅膀在晨风中抖动。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李嗣昭忽然想到,自己的府中虽然使女不少,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如果她愿意,不如把她带回去,就是让她去侍侯自己娘子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转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难料,带上她干什么?他正要传令动身,却听杨招弟在车外说:“恩公,奴家想请您老留个姓名,好让小女子回去以后,给您老立个长生牌位。”
李嗣昭一愣,随即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真是个傻丫头!自古以来,哪有长生不老之理?我李嗣昭杀人如麻,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实他还想说一句,从古至今那么多皇帝在位时,天天听着文武百官们喊万岁,别说万岁了,有哪一个活过百岁的?
不过他看看站在车外的人,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杨招弟,对着侍卫们说了声:“动身!”
杨招弟听见这一声喊,连忙翻身跪倒磕头,眼睁睁地看着李嗣昭一行人消失在弥漫的风雪里。
第215章 北都风云(二)
大明宫早已覆盖在茫茫大雪之中,但至少在中书省和总参谋部门口,积雪仍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今日,中书省前殿花厅之中,几乎坐满了人,细细一看,还都是四品以上的高官,其中还有几人身上穿的乃是武官官服。
中书省自从李曜掌权以来,已经再次成为大唐中枢的中枢,宰相们议事的政事堂便是设在此处,人多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像今天这般人满为患,多少还是有些意外。
但随着刚刚平定两川之乱的天下兵马副元帅、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秦王李存曜的归来,长安城里的各路人马,自然都开始往中书省聚集。一则是李曜此去两川,前后足有三个月之久,积压的政务不少;二则是两川既定,其中能够分润的好处,也是各路势力都不能错过的。
正是因为这第二条原因,无论是文是武,是嫡系功勋派还是名门贵戚派,此时都不得不来面见秦王,以期能从其中分得自己“应有的”一杯羹。于是,今日的中书省前殿花厅,便有了这样一幅景象。
但今日的秦王似乎颇有些特意为难这批官员的意思,自从早上进了政事堂,一直到陛下派人送来了“堂厨”——皇帝赐与重臣的御膳,也没见他召见任何一名前来拜见之人。相反,今日的执笔宰相,司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王抟却被从自己的公房被请进了秦王的公房,而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新接替崔胤上任的门下侍郞、吏部尚书李巨川一大早便进了秦王的公房。
有得这两个消息,外头的大臣们心头就越发忐忑起来了。看秦王这个架势,只怕在确定人事安排之前是不打算见其余人等了。
就在外间犹疑不定之时,中书令公房之中,李曜放下碗筷,拿起一名小黄门递过的锦帕擦了擦嘴,朝王抟与李巨川道:“军队方面的编制变动,大体便是如此,你二人有何看法?”
王抟摇了摇头:“军务非某所长,大王既然如此决断,想来必有缘故,某并无异议。”
李曜也估计他不会对军务插嘴,便朝李巨川望去。
“大王这等划分……”李巨川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便是将手头三十余万大军分为三分。首先是北衙禁军,此前的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分别更名为左右天策、左右神策,又将左右羽林加入其中,如此北衙禁军便有六卫。按照大王的编制来看,北衙禁军六卫,每卫分一个牙兵旅和四个团,其中牙兵旅三千人,每团各四千人,每卫便合一万九千人。六卫相加,共计战兵十一万四千人。从每卫人数编制上来看,北衙六卫编制最大。”
“而南衙禁军,不少也都有更名,如今分别是左右圣翊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骁龙卫、左右鹰扬卫、左右飞虎卫和左右天狼卫。按照大王的意思,南衙十二卫每卫也分一个牙兵旅和四个团,牙兵旅一千五百人,每团两千五百人,每卫合一万一千五百人。如此南衙十二卫的总兵力,合计为十三万八千人。从编制上来看,比北衙六卫略小,但总兵力犹有过之。”
“第三支兵力,则是河中军府,也就是大王此前的本镇——护国军。按照大王的规划,河中军大体上是维持原样,共分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镇远和左右靖远十二个军,每军也分作一个牙兵旅和四个团,但编制却比南北二衙禁军小得多,其中牙兵旅一千人,每团一千五百人,合计每军七千人,整个河中护国军总兵力为八万四千人。”
他喃喃道:“十一万四千,加上十三万八千,再加上八万四千,合计共有战兵三十三万六千……当真是兵雄天下啊。”
李曜不置可否,以他对李巨川的了解,李巨川既然开口,绝不会只是感慨这么一句。
果然,李巨川忽然面现疑惑,问道:“某有一事不解。”
“何事?”李曜问道。
李巨川道:“北衙也好,南衙也罢,都是朝廷禁军,并非大王本镇河东之兵马。然而若按大王此次的计划整编,则这南北二衙禁军的总兵力,竟然高达二十五万两千之多,足足是河中护国军兵力的三倍!”他微微一顿,看着李曜的眼睛,问道:“大王……如此自信?”
李曜淡淡地道:“难道,这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吗?”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白麻纸,递给李巨川,道:“按照这个人事安排,南北二衙,稳如磐石。”
李巨川接过一看,只见那上头写的乃是一份南北二衙禁军各卫的主官安排,其中北衙禁军分别是:
左右天策卫大将军:朱八戒、元行钦。
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李嗣恩。
左右羽林卫大将军:李筠、张训。
而南衙禁军则分别是:
左右圣翊卫大将军:张光远、刘彦琮。
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刘河安、魏逊。
左右骁龙卫大将军:史俨、咄尔。
左右鹰扬卫大将军:克失毕、王宗朗。
左右飞虎卫大将军:陆遥、折嗣冲。
左右天狼卫大将军:王宗儒、白奉进。
李巨川一看,眉头先是舒展,但渐渐地,又蹙了起来。
“如何?”李曜问道。
李巨川迟疑道:“阿蛮前次虽然立功巨大,但以他的年纪,高居右天策卫大将军,是否有些……好,就算阿蛮身份特殊,年纪虽小,功勋却是不小,这一安排勉强也能说得过去。可是折嗣冲此子,虽然也屡屡有所表现,但毕竟,是骤然从旅帅身份一举拔擢至右飞虎卫大将军,某只怕军中会有人不服啊。”
李曜微微点了点头,道:“阿蛮的功劳是足够的了,年纪的问题,孤也曾再三考虑……安排他为右天策卫大将军,是因为将来右天策卫职责格外重要,其主官必须是绝对能够信任的人。”
李巨川颌首表示明白。
李曜又道:“至于折嗣冲,他能力是有的,现在缺的就是资历了。按说,这提拔的确太快了一些,但是没办法,孤现在需要提拔他,而且……就在孤去太原之前,必须将他提拔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至于理由……”
李曜说到此处,王抟忽然眼皮一耷拉,而李巨川则浓眉一扬:“府州?”然后仍有些不解,迟疑道:“府州虽是要地,但似乎主要是可以对党项拓跋氏的定难军形成威胁,然而以定难军的实力,大王何必如此在意他们?昨个大王前脚返回长安,李思谏(拓跋思谏)后脚便有表奏,说是为庆贺朝廷平定蜀乱,愿意上贡五万头羊和两千匹好马,同时又送了贺贴到秦王府,献上大批财货……大王,李思谏这是怕了啊。”
李曜摆摆手:“李思谏是怕了,但不代表孤拔擢折嗣冲是为了吓唬他。夏州那个地方,用兵并不方便,孤目前并无打算要收拾拓跋氏。”他稍稍一顿,才道:“提拔折嗣冲,除了因为他是个可堪塑造之人,另外自然就是拉拢府州折家,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拉拢折家的原因你却弄错了。孤王拉拢折家,不是为了对党项人施压,而是为了……一旦河东局势诡异莫测,府州既可以切断天德军南下之路,又可以威胁振武军侧翼,使这两军皆不敢轻举妄动。”
李曜把这话一说,不仅李巨川面色一喜,就连王抟也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抬头朝他看过来,面上有一丝惊讶。
李巨川和王抟不同,他完全是李曜的“自己人”,当下简直有些眉飞色舞的意思,问道:“大王这是要收了河东?”
王抟在一边也张大耳朵听着,河东不比别处,那可是他们太原王氏的根基之地,事关重大,不得不时刻注意。
谁知李曜却微微摇头:“倒不是收了河东……”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孤此番之所以提前赶回长安,其实是不得已要去太原走一遭了。不过,孤虽然说过,此生不背晋王,但万一有人在晋王面前进了什么谗言,蛊惑晋王做一些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孤如今辅佐圣君、身负重任,却总不能引颈就戮,就那般莫名其妙地冤死了吧?因此啊,有些个安排,还是要提前做好,以免事到临头,却闹个投鼠忌器。”
李巨川顿时有些失望,道:“大王,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河东那边若是也由大王一手掌控了,以今时今日大王之实力,区区河北诸镇,不出三年,必操于手!那时节,大王全有关中、河北、蜀地,甚至还有半个齐地。如此天下有半,朱温等众獠,谁能一试其锋?届时,诚可谓天下将定也。”
李曜仍是摇头:“我等用兵,的确要讲‘兵不厌诈’,然而用兵不同于做人。正所谓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我若为河北之地而谋河东,那便成了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小人,纵然得偿所愿,可夜半子时,扪心自问,宁不愧煞?”
李巨川心道:“看来晋王不死,秦王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夺河东的了,这却如何是好?”当下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抟却笑了笑:“君子无所不能,有所不为;小人有所不能,无所不为。某意,大王今日因晋王之故,不可速得河北,也并非一定便是坏事。譬如他日,则或因今日之‘有所不为’,反得其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曜笑了笑:“承王相公吉言,希望如此吧。”
李巨川见了,心道:“不成,君子可欺之以方,秦王君子,若晋王老而不死,何时是个头?我为秦王幕僚,于此事焉能袖手旁观?”当下心中便有所算计。
但算计归算计,之前的问题还要继续,便又道:“另外,大王用王宗朗与王宗儒二人为南衙禁军大将军,每人统兵万余……”
李曜摆手道:“王宗朗乃是此次平蜀之战第一个蜀军降将,此人虽然未必有什么大本事,但孤用他为将,只不过是千金买马骨罢了,算不得大事。至于王宗儒,他能趁国宝久战力竭,将之击伤,虽然未必足够光明正大,多少还是有些眼光和能耐,而且孤听闻他与王宗朗历来不睦,用他二人,正可以互相牵制。”
李巨川恍然:“此二人将镇守在……?”
李曜笑道:“一在梓州,一在遂州。”
李巨川便也笑了起来:“如此倒是妙极。”原来这两地一在成都北面,一在成都东面,他二人分别镇守,离得不远不近,只要成都再有一员信得过的大将居中,则这二人便是再有什么别的心思,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如此,某对这份军务调整计划也再无疑问了。”李巨川如是说道。
李曜点点头,道:“那么,接下来说一个万众瞩目的事儿……”他看了二人一眼,道:“自从平定蜀地以来,一定有不少人巴巴地在你们面前献殷勤,为的就是想知道,凤翔、兴元乃至两川等地,空了这许多节帅的位置,孤王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王抟笑道:“大王真是法眼如炬,情形正是如此,某都有些不胜其烦了。”
李巨川则叹道:“文官都去了王相公那儿,到我这儿来的,可是颇有些武将啊……大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难怪这些将军们着急,一下子空了好几个节镇出来,估摸着跟大王日久的,估摸着自己劳苦功高的……什么人都有。”
李曜淡淡地道:“你们也不必告诉孤王,去找你们的都有哪些人,因为……”他目中透出一股坚决:“孤王不打算在这些地方设置节帅了。”
李巨川微微错愕,王抟却是立刻反应过来,眼前一亮,问道:“大王欲收权中枢?”
“有何不可吗?”李曜扬眉反问。
王抟沉吟道:“某不忧其他,唯恐军心不稳。”
他这一说,让李曜一下子想起了宋太祖赵匡胤收兵权的事来了。
后世有史学家聂崇岐先生说:“宋太祖之杯酒释兵权,即罢宿将典禁兵,与罢藩镇乃截然二事。”李曜认为此说极是。
禁兵,是中央政府所控制的军队;而藩镇作为地方军阀,所控制的则是各自统辖的地方部队。自中唐“安史之乱”以后,各地节度使拥兵自强,尾大不掉,造成了藩镇割据的动乱局面。但自唐末五代以来,随着强藩大镇不断地带兵入主中央,改朝换代,中央禁军的兵力逐渐强大,原来军事上“内轻外重”、“尾大不掉”的局面得以改观。大约自后唐李存勖灭梁以后,各地方镇的兵力,不再具有与中央军抗衡的实力,左右中原政局的,已主要是中央禁军了。但由于禁军大都是由藩镇军队蜕变而来的,故中唐以来形成的“兵骄逐帅,帅骄叛上”的恶习不但没有多少改变、反而进一步发展为“废置天子,变易朝廷”。故各朝之兴亡,多视禁兵相背……至陈桥兵变,宋太祖黄袍加身,则更属禁兵之卖主求荣。
“陈桥兵变”后,宋太祖尽管已黄袍加身,但“废置天子,变易朝廷”之类的军事政变,却仍有可能重演。当时禁军的九名高级统帅,或是太祖称帝前的结拜兄弟,或是赵宋集团的中坚人物,他们在赵宋集团的崛起和“陈桥兵变”中均有极大贡献,是赵宋集团的开国元勋,集兵权、功勋于一身。这种功高权重的情形,对宋太祖的皇位正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功高则震主,权大则不测。
当然,也不能把问题估计得过于严重。就宋太祖而言,他是从禁军小校一步步被提升为禁军统帅的,十余年间,一直在禁军中服役,根基颇深,是禁军中的实权派人物,对禁军的向背有着绝对的控制力。就石守信、王审琦等大部分禁军将帅而言,他们虽然与称帝前的宋太祖称兄道弟,但同时又有上下级之分,大都是太祖的部下。由上下级转而为君臣,尊卑高下大致依然,不会因赵匡胤“黄袍加身”而突生不平之心。
另外,太祖继位后任命的禁军最高统帅慕容延钊(殿前都点检)和韩令坤(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当时分别驻兵河北,名位虽高而兵力有限。在京统领禁军主力的将帅如石守信、王审琦等,却又并非总帅,只是各掌本司兵马。这样,无论是在京还是在外的禁军将帅,均无统帅全部或大部禁军的权势。“无其势者无其心”,“彼可取而代之”之类的犯上作乱,实际上很难发生。
总之,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禁军将帅的反仄不轨之心虽不可不防,却又不必估计得过于严重。当时最主要的问题,恐怕还是禁军将帅的居功自傲,偃蹇弄权。
李曜很早就有收兵权之心,特别是节度使制度,在他穿越前的课本中,就一直是藩镇割据的元凶,因此李曜对于节度使制度其实是很反感的,总想在有合适的机会之后将之铲除。而现在,他跟宋太祖当年的情况有些类似,这就让他看到了动手的机会。
虽然宋太祖那会儿已经称帝,而李曜如今只是掌握朝政却并未称帝,但他们二者有一点最大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其在朝廷主要军事力量体系中,都同样拥有足够的权威。
因此,李曜最近一段时间,一得空便思索能不能从宋太祖收兵权的办法中找到一些灵感,或者说借鉴一些成功的经验,为他自己的收兵权举动加大几分成算。
他回想了一下,宋太祖即位后,其实曾对禁军的兵权进行了好几次小规模的调整。
比如“陈桥兵变”后一周进行过一次;建隆元年秋又进行过一次。通过这两次调整,禁军殿前、侍卫两司的九个最高军职全部为赵宋王朝的开国功臣所拥有。建隆二年三月,又进行了第三次调整。这次调整,撤罢了侍卫司的最高统帅韩令坤,而代之以石守信;撤罢了殿前司的最高统帅慕容延钊,并随之裁撤了殿前都点检这一最高军职。故此次调整,实为“杯酒释兵权”的先声。至七月“杯酒释兵权”,又解除了六名禁军将帅的兵权。
禁军殿前、侍卫两司,共九个高级职务,在“杯酒释兵权”以前,已有一个空缺(石守信由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升任都指挥使,所遗副都指挥使一职空缺),一个裁撤(殿前都点检一职被裁撤)。而七月“杯酒释兵权”后,不到半个月,又解除了六位禁军将帅的兵权。至此,原来禁军中的九位高级将帅已有八人被解除了兵权(只有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韩重继续留在禁军当中,改任殿前都指挥使),可见“杯酒释兵权”的成效是十分明显的。
而在“杯酒释兵权”后,为了兑现当时酒席上的承诺,也是为了安抚失去军权的禁军将帅,宋太祖寡居在家的妹妹燕国长公主嫁给了高怀德,女儿延庆公主、昭庆公主则分别下嫁石守信之子、王审琦之子。太祖当时只有一妹三女,她们中竟有三人嫁往释去兵权的将帅之家,说明这种婚姻是有着强烈政治色彩的。
这种安排,不但使石守信等人在一失(失去兵权)一得(与皇室联姻)中获得了某种心理平衡,更重要的是,使他们消除了“弓藏狗烹”之类的疑惧,进而以愉快而又积极的态度,主动地调整各自的社会角色,与时进退,以适应新的社会环境。如王审琦为太祖义社十兄弟之一,“陈桥兵变”中因“翊戴之功”而升任殿前都指挥使。建隆元年,又两度统领大军,平息二李之乱,可谓功勋显赫。但其有功不居,“杯酒释兵权”后心态平和愉快,在地方节度使的岗位上创造出令人瞩目的政绩。其余被解除兵权的将帅,虽然不是皆有政绩,但大致都能淡化权欲,安然处世。如石守信“积财巨万,尤信奉释氏”;高怀德“自为新声,度曲极精妙,好射猎,尝三五日露宿野次”;都在新的政治环境中确定了适当的角色。
不过李曜又注意到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这批将帅虽然在“杯酒释兵权”中被解除了军权,调往各地为节度使,但在后来的统一战争中,他们当中又有不少人根据需要被临时调回军队。如开宝二年,王审琦任御营四面巡检使,统领禁军,随宋太祖出征太原。慕容延钊建隆二年闰三月罢去殿前都点检,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乾德元年又调任湖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率兵统一了湖南、荆南。韩令坤被解除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后,出为成德军节度使,仍可统领沿边部分军队,“镇常山凡七年,北边以宁”。罗彦环“杯酒释兵权”时解除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出为彰德军节度使。乾德二年,又与李继勋统领军队,“大破契丹”,乾德四年春,“又与阁门使田钦祚杀太原(北汉)军千余人于静阳,擒其将鹿英,获马三百匹”。这说明,“杯酒释兵权”这种宽缓的方式,既比较理性的解决了皇帝与开国功臣之间的矛盾,同时又使君臣之间保持了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留下了较为宽泛的合作余地。
前人对此颇多赞叹:“石守信而下(指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韩重、张令铎、罗彦环等)皆显德旧臣,太祖开怀信任,获其忠力。一日以黄袍之喻,使自解其兵柄,以保其富贵,以遗其子孙……石守信之积货巨万,怀德之驰逐饮度,岂非因以自晦者也。至于审琦之政成蔡下,重之功宣广陵,卓乎可称。
太祖善御,诸臣知机……与时进退,其名将之贤者欤!令坤、延钊素与太祖亲善,平荆湖则南服,镇常山则北边载宁,未尝恃旧与功以启嫌隙。创业君臣,有过人者类是夫。”
所以李曜觉得“杯酒释兵权”这件事,就其直接意义而言,一是预防了禁军将帅用兵权发动政变,重演“黄袍加身”的故事;二是解决了开国将帅居功自傲、偃蹇弄权的问题,“销跋扈之谋于杯觞流行之际”。所以,它的成功,极大地促成了宋初政局的稳定,使北宋避免了重蹈五代短命王朝的覆辙。正如后来明太祖朱元璋所言:“使诸将不早解兵柄,则宋之天下,未必五代若也。”
而如果从较深的层次看,“杯酒释兵权”则意味着武人干政的结束,开启了偃武兴文之机。五代时期,是军阀的天下,“长枪大剑”指挥政治,形成了重武轻文的社会风尚,正如王安石所言:“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文臣)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者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
北宋立国之初,重武轻文的风气依然如旧:开国诸将“官爵勋阶并从超等”,位重势大,“意多骄蹇”;而同为开国功臣的赵普,却屈居四品,“以枢密直学士立朝”。而“杯酒释兵权”后,第一代开国将帅调出京城,“各守外藩”,武人干预中央政治的局面为之改变。此后,新提拔的第二代将帅,资浅功薄,自然无法与赵普等开国文臣相抗衡了。故“杯酒释兵权”后不久,赵普即出任枢密使,开始执掌军国实权,后又“独相十年”,总揽朝政,文盛武消之势已是明若观火。
从更深的意义上看,“杯酒释兵权”所解决的,又是中国古代政治中的一个最为棘手的问题──如何处理皇帝与开国功臣之间的矛盾。“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即诛杀功臣,是一些开国之君惯用的手法。这虽然也可以部分地解决功臣对皇权的威胁,但伴随而来的腥风血雨,却会造成沉重的阴影,扭曲和戕害几代人的心智,从而对政治的昌明、经济的发展、文化的繁荣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而宋初的“杯酒释兵权”,却选择了一种较为理性和文明的方式。“杯酒论心,大将解印”,谈笑之间,解决了一个历代深感棘手的问题。当然,实际过程不会如此简单。但自建隆二年七月后,绝大部分功高资深的禁军将帅,既被解除了兵权,又保持了同皇帝的亲密关系,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这表明,宋初皇帝与功臣宿将的矛盾已经化解在一种较为宽缓、平和的气氛之中了。
这种宽缓、平和的气氛,使得宋朝在其诞生之际就蕴含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开国气象。远在四川的后蜀政治家,就曾以旁观者的清醒,觉察出几丝信息。宰相李昊曰:“臣观宋氏启运,不类汉周”。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宋王朝的这种“不类汉周”的开国气象有了更明晰的体认。如邵雍、程颐、范仲淹等就将“祖宗以来,未尝轻杀大臣”作为“本朝超越古今五事者”之一;蔡确、吕大防、曾布等,则更把“不杀大臣”、“不杀士人”、“不杀谏官”、“不以文字罪人”等等,统统指称为“祖宗家法”,以为“三代之后,惟本朝祖宗所立家法最善”。
南宋名臣留正则云:“本朝自古所无者三。艺祖皇帝受命之日,市不易肆,一也;祖宗以来,世传二厚,虽甚威怒,未尝妄杀,故论者谓不嗜杀人,惟本朝有之,二也;徽庙光尧两行内禅,皆出自睿断,三也。”
“自古所无”云云,虽然不无夸耀,但也确实道出了宋代政治运作中值得注意的一些变化──“受命之日,市不易肆”,较之于喋血宫门,兵连祸结,无疑多了一些文明和理性;威怒有度,不诛大臣,不嗜杀人,较之于天子一怒,伏尸百里,无疑又少了一些蒙昧和野蛮;至于“内禅皆出自睿断”(即皇帝本人自愿退位),较之于惯常的皇位争夺,也多少显示出理性与蒙昧的分野……总之,在宋代的政治生活中,野蛮蒙昧的色彩在消褪,文明理性的色彩在增多,政治运作的文明化、理性化的程度大大提高。
这种变化,固然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动因,但另一方面,“自古创业垂统之君,即其一时之好尚,而一代规模可豫知矣”。从这一角度看,宋初的“杯酒释兵权”,其最深刻的意义就在于营造了一种较为文明和理性的开国氛围,从而影响和带动着宋代的政治生活向着相对宽松和自由的方向发展,并最终形成了“未尝轻杀臣下”,“不以文字罪人”,“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等值得肯定的政治传统。而政治上的这种变化,又必然会促进经济和文化的繁荣,给社会各个方面都带来勃勃生机。
李曜虽然不希望弄出个“弱宋”似的政权,但这种理性的统治氛围,是他非常欣赏的。因此在此前推出的各种改制当中,也尽量强调理性,包括推行的过程,都很少有强制性的。
但在节度使的问题上,他必须决绝。
节度使由于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顺带还有财权,自然而然的会导致各种割据,因此“三权分立”是他改革现有体制的一个基本策略。
于是他便道:“军心?迄今为止,孤尚未安排任何一镇节度,邠宁、保塞、天雄三镇,那都是晋王当年所举荐,孤取华州,得金商等等,均未安排节度,今后也没有设立节度使的打算。此番,朝廷收复凤翔、兴元乃至两川,其地均以刺史为政务主官,驻军主官直属南北二衙,不得参与地方行政。”
王抟想了想,问:“则南北二衙,其权又如何划分?”
李曜道:“南衙之兵,由凤台鸾阁行使调动权,由总参谋部行使临战指挥权;北衙之兵,由孤行使调动和指挥全权,若孤发出调令却未曾亲自指挥,则亦由总参谋部行使临战指挥权。”他见王抟未曾问起河中镇兵,知道他是避免触及自己的底线,便主动解释道:“今后除非实有需要,否则孤不会在河中之外调动河中镇兵参与镇守,若要调动河中镇兵外出征战,也必有驻军事宜的临时处置措施。”
王抟思索了一下,有些迟疑:“南衙兵力雄厚,接近十四万之巨,而凤阁鸾台所行的,却是轮流执笔制度,大王在时自然无妨,若然大王不在长安,南衙诸相又难说是一体同心,倘若胡乱调度,却该如何是好?”
李曜答道:“南衙十二卫将会分散驻扎各地,若无孤王调令,则除非长安有被外敌攻陷之虞,否则南衙诸卫不得调入京畿道。至于在外驻扎之时的调动,若无孤王调令,则须有半数以上同平章事附议署名,其调令方能生效。”
李巨川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北衙常驻京畿道,南衙分布各地?”
李曜点头表示肯定,但补充了一句:“北衙驻地,除京畿道之外,鄜坊、金商两处也是”。
李巨川便又问:“那南衙十二卫的具体驻扎地,大王可已决定?”
“大体已经考虑过了。”李曜道:“蜀地方面,成都、梓州、遂州、渝州、夔州、峡州、泸州、利州各驻一卫,蜀地以北、关中以南,则兴元、凤翔、商州各驻一卫,还有一卫,自然仍是放在齐地王师范那儿,给朱温找点麻烦。”按照李曜的这个驻军安排,十二卫里面有三分之二驻扎在蜀地,这也是因为蜀地刚刚平定,不得不驻扎重兵,至于汉中和凤翔,虽然平定时间也不久,但毕竟离关中近,有四个卫驻扎,足够弹压任何可能的麻烦了。
李巨川叹道:“三十多万大军,看似庞大,一旦分散到如此大的地面,却也颇为吃紧。想当初李茂贞、王建均有十几二十万大军,如今被朝廷拿下之后,地面还是那么大的地面,兵力却只勉强剩个三分之一,也难怪……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
李曜却不同意,摇头道:“你只看到蜀地和关南兵力减少,却未看见关中和河中兵力颇有富余。按照孤方才的安排,关中包括鄜坊,有兵十一万余,河中仍有八万余兵,如此便有二十万,也不少了。至于为何这般安排,只是因为蜀地和关南,乃是朝廷腹心之地,不比关中、河中,须得应对朱温等藩镇威胁,自然无需太多兵力。毕竟,蜀地只有东面勉强算是威胁,但赵匡凝绝无胆量来捋孤王虎须,而南边的南诏、西边的吐蕃,如今都自顾不暇,是以两川无须大军镇守,这八个卫放在蜀地,只是以备万一。而关中、河中兵力充足,则是为了对朱温等藩镇保持压力,须得留出足够的机动兵力罢了。”
三人又对具体的驻扎安排做了一番商议,才谈到李曜打算北上太原为李克用祝寿之事,对此李巨川颇有些不乐意,他道:“此番大王欲往太原一行,某以为实在无此必要。凤翔、兴元以及两川俱是新定,正要保持弹压之势,以免有心有不甘者趁机作乱,而且此番大王对全军做了如此大的调整,也该坐镇长安,以策万全。如今只是因为晋王一封书信,便扔下手头如此多大事前去拜寿,且不说这寿筵是不是鸿门宴,单说耗费的时间巨大,就显得极不妥当。晋王也是朝廷之臣,当为朝廷多多分忧才是,怎能这般……”
王抟也道:“如今局势已然明朗,大王兵雄天下已是遮都遮不住了,此番怕就怕晋王受人蛊惑,大王此去就未免有些凶险了。”
李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等也不必过于担心,孤虽然不肯忘恩负义,但正所谓慈不掌兵,孤在太原,也并非全无安排。”他顿了一顿,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才叹息一声,微微摇头道:“至少,孤有足够自保之力,若是要走,没有谁能留得住孤。”
王抟与李巨川对视了一眼,都仿佛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句“果然如此”,然后便听见李巨川忽然问道:“听说,晋王头上有创,近年来不时发作,如今似乎是……偏头痛了?”
李曜点了点头:“根据孤得到的消息,恐怕的确如此。”
“听说……”李巨川眼珠一转:“偏头痛须得忌酒和食用各种内脏。”
“嗯?”李曜微微意外,摇了摇头:“孤对医学无甚了解,这事儿恐怕王相公比较清楚。”说着就朝王抟望去。
王抟点了点头,道:“大多数偏头痛有此忌讳,除此之外,奶酪也是忌口之一,不过某不曾问诊晋王,却也不敢妄下定论。”
李巨川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又道:“某还听闻,晋王好强得很,一直不肯为此就医?”
李曜诧异道:“下己,你对晋王的了解,倒真是有些出乎孤的预料了。”
李巨川心中一惊,暗道:“秦王精明,我要再问下去,只怕便要露出马脚了。”当下干笑道:“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而已。”好在李曜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曾继续追问。
等三人谈罢,已是夜幕降临,中书省外头等着的人眼见得李曜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见客,此时也都散了。
李巨川从大明宫出来,没有回自己府上,却匆匆朝河中医学院在长安新建的分院赶去。他这么晚才来,院正王笉作为女子,自然早就回了王抟的相府,李巨川知她不在,大摇大摆地进了院中,派亲信去找来一位年近古稀的医学博士。
等那头发花白的老医学博士前来拜见之时,李巨川亲自起身迎其入内,然后第一句话便问:“薛博士,若有一人,与曹操一样身患偏头风,有什么办法能够……?”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旁人可以听见。
那老博士听完,道:“其实偏头风此症,心病更胜身病,除了忌口之外,最大的禁忌,便是提到他心中的病因,当初曹操也正因为此症而死。”
李巨川眼珠直转,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传说曹操自埋葬关公以后,每晚合眼便见关公,这使他十分惊恐,为了求得安宁,避免行宫旧殿的“妖魔”,于是他决定砍树建新宫殿,谁知当他用佩剑去砍伐一株长了几百年的老梨树时,竟然出现了怪事:一剑劈下去,树中的血溅满了他一身。曹操大惊,当晚睡卧不安,只好坐在殿中,靠着茶几打了一会瞌睡,忽然看见那个“梨树神”身穿黑衣、举着宝剑向他砍来,曹操吓得大叫一声,惊醒之后,立即感到“头脑疼痛,不可忍”。从此以后,经常发作、痛苦不堪,以后又遇到几次惊骇,病势更重,终于死去。
这个带有艺术夸张的故事,说明了一个道理,就是心理不平衡造成的紧张情绪能够引起一定程度的头痛。后世医学上把这种由心理因素引起的头痛,叫做情绪性头痛或紧张头痛。而像曹操这类头痛病被称之为“偏头风”,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特称之为“半侧头痛症”。现在一律称之为偏头痛了。
其实这里头的原因并不复杂:人们在处理某些棘手难办之事时,往往伤透脑筋,焦虑烦躁紧张。在这种情绪影响下,常常使人皱紧眉头,头颈部肌肉也被拉紧,呈收缩状态,甚至引起痉挛。因为肌肉及神经对疼痛十分敏感,于是便发生了类似曹操一样的偏头痛。如果情绪一直不好,头颈肌肉一直处于紧张收缩状态,时间久了,头痛就会反复发作,缠绵难愈。
这老博士如此一说,李巨川心中便有了谱,笑道:“原来如此,那便好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