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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5章 北都风云(三)

    “自从我入长安,我们见面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上次河中被围之前,我请王相公接你来长安设立医学院,现在也有一年多了……”李曜这话说得有些感慨,他用了个不是很谦逊的“我”作自称,此时却不显得傲慢,而是亲密,因为他说话的对象,是王笉。

    王笉嫣然一笑,道:“设立医学院,有河中的经验,自然早已建成,各项工作都已展开,正在按计划进行。只是奴家有一点很是奇怪,大王为何会想着要让陛下来题词,而且将之命名为‘大唐皇家医学院’?”

    李曜沉吟了一会,才道:“皇室今后将有一些变动,在享受百姓供奉的同时,必须脚踏实地地为百姓做事。其中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便是广开医院,为天下万民提供低价高质的医疗保障。”

    王笉微微有些错愕,但仍点头:“若是如此,百姓对天家,必然更加拥戴。”

    李曜笑了笑,又道:“非但是医学院,皇室还有许多变革,今后我会一一开始布局。我始终觉得,与权力伴随的,是义务。既然皇室享受着万民的供养,就有义务为民众提供各种保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的这句话,希望总有一日,不会再被人用到大唐皇室身上。”

    王笉忍不住问:“如此陛下民望更高,大王就不怕……”

    李曜笑道:“我怕什么?现在这些改革并未真正落到实处,只是开办了皇家医学院,而且这医学院的‘荣誉院正’不正是我么?我的院正阁下。”

    王笉禁不住噗嗤一笑,摇头道:“真不知大王是怎么想的,你若要做院正,奴家让给你便是,为何偏要弄出一个‘荣誉院正’,让人一看便知道只是挂个名儿。”

    李曜正色道:“为的便是让人都知道我只是挂个名儿。”他直视王笉的双眼:“事实便是如此,何必做那些虚伪之举?医学院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你在操办,你不做院正,却做院副,对你便公平么?”

    王笉心中一热,一句话没经过思索便脱口而出:“只要于你有益,院正院副有何区别!”

    李曜微微一怔,却见自知失言的王笉一瞬间满面通红,哪里还不知她的心意?

    当下,李曜伸出手,握住王笉的柔荑,也不管她一张小脸涨红如血,走近一步,轻声道:“嫣然,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心里都明白。”他见王笉虽未挣扎,也未有抽手的意思,但身躯似有微微颤抖,越发柔声地道:“我非无情草木,也非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此前我不谈成家之事,只是因为……我道艰难,前路茫茫,别看眼下风光,实际上但凡踏错一步,便可能是临渊踏狱,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你是名门闺秀,才情人品俱是世上罕有,若因我而受半点伤毁,叫我如何能偿?”

    王笉此前虽然曾扮男装经年,但以她的家教之严,何曾有与男子如此亲密的举动?此时被李曜握着双手,近距呢喃,只觉得他身上那男子特有的阳刚气息浓烈得几乎使自己窒息。那种气息,不是闻到的,而是一种感觉,就仿佛面前是一座大山,让自己晕眩、痴迷,唯有全力控制,才能忍住不投入其间。

    但听闻李曜这番话,她仍坚强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相交甚久,却始终如谜一般的男子,微微颤抖却坚决如铁地道:“奴家心中,君即是天。”

    毫无疑问,她口中的君,只能是面前这位。

    李曜再未开口,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将她拉入怀中,这才道:“等我从太原归来,便娶你过门。”

    王笉浑身一震,再也控制不住——也不愿再控制自己,她伸开双手用力抱住李曜如豹似狼般细而坚韧的腰,明明是最意外的欣喜,泪水却偏偏瞬间决堤。她口中道:“五郎……五郎……”

    李曜深深地呼了口气,抚摸着她的秀发,道:“好久好久,未曾听人唤我五郎了……”

    王笉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似乎不想搅乱这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气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不知为何,李曜偏偏明确地感觉到,她懂了自己的意思。难道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不知过了多久,王笉的心情才总算平复了下来,忽然从李曜怀中挣扎而出,仰头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道:“有些话奴家在心里憋了很久了,本不敢说……”

    李曜微微一笑:“从现在起,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说了。”

    王笉用力点了点头,面现忧色,道:“此去太原,是不是有危险?”

    其实以王笉的智慧,此去太原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是不能预料几分,只是在李曜面前,她似乎不愿自己分析,而仅仅希望听到他如往常一样平静如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地淡定回答:“无妨。”

    然而,李曜却沉默了一下。

    王笉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道:“若是有危险,能不能不去?或者推说关南、蜀地新定,诸事繁杂……派一名特使即可?”

    李曜微微摇头:“这些情况,晋王难道不知?”

    王笉咬了咬唇,略微迟疑了一下,想到刚才他说的那句“从现在起,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说了”,便仍开口道:“若是不去,便会如何?晋王难道会发兵来战么?”

    “不会。”李曜很明确地回答,然后道:“然而从此之后,我便须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恶名,从此与小人为伍。”

    王笉顿时黯然,以她对李曜的了解,他恐怕宁可去死,也不愿背负这等恶名。

    但就在此时,李曜却又道:“不过,事情也未必就会变得那么糟。”

    “为何?”王笉立刻问道。

    李曜道:“其一,我如今实力虽强,却毕竟没有对他做出任何逆反之举,晋王为人虽然偶尔鲁莽,但总的来说,还是光明正大的,因此他很难下定决心在我为其祝寿之时将我拿下处置;其二,我也是沙陀军中出身,若是晋王无故处置了我,他其余义儿会如何想?我这些义兄义弟也几乎都是掌军领兵之人,一旦他们升起兔死狐悲之心,晋王这偌大势力,只怕顷刻之间便要土崩瓦解!这一点,是晋王、盖公和张监军都不得不考虑的;其三,这一次太原祝寿,我虽不得不去,但并不代表我没有任何布置……”

    王笉见他对晋王的性格和面临将领忠诚度的问题上分析得丝丝入扣,总算放心了不少,忧色少了些许,又听他说有所布置,虽然不想在他心里落个多事甚至“干政”的不良形象,但事关爱郎安危,仍忍不住问道:“布置……可靠么?”

    李曜却不觉得这种问题有干政的嫌疑,也不打算对她隐瞒,当下便道:“布置分为几个方面。其一是明面上的兵力布置,在我前往太原之时,左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四卫将会进驻河中正北的晋州,总计七万六千大军,虎视阴地关。此四卫大将军分别是憨娃儿、阿蛮、李筠和张训,憨娃儿和阿蛮为主将的天策卫不必说了,李筠原是神策军的都头,张训原是河中镇兵牙将,两人都不是沙陀出身,功名富贵皆在于我,因此此番可堪使用,忠诚无虞。而河中本镇也有八万四千大军,而且最近我对河中护国军各军主将做出了调整,这批新任主将绝大多数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晋王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恩赏,因此忠诚方面也当无碍。如此一来,足有十六万大军在南面为我后盾,晋王乃至其麾下对我有觊觎之心者,就不得不仔细权衡。”

    王笉听说如此,又足有十六万大军在河中作为震慑,果然放心了不少,当下点了点头。毕竟,按照李曜的这个布置,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和李嗣恩,都被留在了后方,减少了许多不确定因素。而晋王此前被朱温重创,一时之间怕是还集中不了十六万兵马。王笉对军事了解不多,仅仅是从数字上看,觉得李曜这边的兵力应该是有优势的,心中稍安。

    当然事实上,李曜这十六万大军是老兵新编,可能指挥起来的灵便性稍差,但战斗力的确是颇为不弱的,相对于李克用此时麾下半老兵半新兵的情况,可能还略好一点。更何况,李曜麾下这些军队近来凯歌高奏,士气上面自然更加靠得住一些。

    这时李曜又道:“这是明面上的,在暗地里,府州、麟州二地,我有相当把握,折家和杨家可以为我所用,一旦太原方面真有什么意外,府麟二州的折、杨二军可以使天德军无法南下,甚至使朔州振武军也不敢轻易调动大军南下驰援太原。另外还有我藏得最深的一步暗棋……就在太原。”

    他这么一分析,王笉的担忧便少了许多,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歉然道:“可惜奴将家主印信交给了昭逸叔父,否则的话,或许也能帮上一点忙。不过奴执掌印信数年,在太原多少也有一些人手可用,如果五郎需要,可以吩咐他们。”说罢便将其中详细告知李曜。

    李曜听罢,不管用不用得到,先暗暗记下了,毕竟此去太原凶吉难料,多一些保障总不是坏事。

    两人将太原之行的细节再推敲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之后,李曜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我从太原回来之后,朝廷会有一次大变革,是关于赋税的一次调整。我欲将田赋和徭役合并,统一折成钱币征收,与两税法不同的是,过去的把丁税将会摊入地亩。此后,朝廷便只按照田地多寡来征税,丁男数目不再作为计税标准使用。而天下之人,但凡有田,无论自耕自种的寻常百姓,还是皇庄王田,今后也都统一纳税,包括陛下的皇田和我的封地王田也都一样……五姓七家等名门大族田亩甚多,此事一旦推行,必然会有不少人反对,若是你们太原王氏内部也是如此,你便……”

    王笉为难道:“奴已不掌家主印信,又是女子之身,这等大事,只怕说不上什么话了。”

    “无妨。”李曜摇头道:“我不是让你强令他们什么,只是让你带句话给他们。”

    “哦?什么话?”王笉略微诧异,心道:“不知是威胁还是拉拢?还是二者皆有?”她刚才听了李曜对自己的承诺,已经几乎把自己看做他的女人了,思想自然有些转变,但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全不为家族考虑,因此会有这点想法。

    谁知李曜却只是道:“死守田产,以粮食为财富,这种人今后一定会后悔的。”

    王笉迟疑道:“是因为五郎你已经决定要推行这种新税法的缘故?”

    “不。”李曜摇头道:“关键不在于此,而是……”他松开王笉,从桌上拿过一份奏章递给她,道:“这是户部几名员外郎和主簿前往蒲州东升新城考察工商业之后的奏报,其中他们对东升新城入股收益做了详细调查。这份奏报显示,仅从工业的角度来看,入股东升新城民用农具产业的股东,投资年回报率为四成三分(即43%,以下均同);投资棉布等纺织产业的年回报率为三成二分;投资建筑产业的年回报率为三成一分;投资铁、煤等矿业的年回报率为三成四分……无论投资哪个工业产业,其年回报率均远远超过土地种植出产所得。至于商业方面,由于经营管理方式不同,差异相对较大,其中某些特殊商业也的确有着相对更大一些的风险,但总的来说,其收益也至少十倍于土地种植出产。”

    王笉在还未将家主印信交予王抟之前,也主导过投资入股东升新城,这份报告的真伪她自然一清二楚。太原王氏在各种大小型农具方面有建有专门的“工厂”,在纺织、矿业也都设有工厂,其中收益大体与这份报告所显示的相差无几。而李曜说“相差较大”的商业方面,太原王氏也同样有不少涉足,其中主要是高端餐饮业务、典当业务、米行、布行和水运。

    由于太原王氏的官场基础,加上其对李曜崛起的大力支持,使得他们获得了不少朝廷方面的优势,比如朝廷对东南漕运的运输,其中某一段水路便是太原王氏接手(其“水运商行”总部设立在东升新城);仅这一业务每年的获利,就顶得上三万亩良田的收益!要知道,现在东南的漕运可比全国统一时差了不知道多少,如果将来朝廷一统乾坤,光是这一小段漕运的收益,只怕就比得上太原王氏如今的全部良田了,因此李曜刚才那句话,绝非儿戏,也绝无夸张,对于这一点,王笉毫不怀疑。

    她知道李曜特意对她说起此事,既是对自己的一种关怀,以免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二人之间产生隔阂,同时也是对太原王氏一直支持他扩张势力的一种回报。便点了点头,道:“五郎的话,奴一定带到。”她微微一顿,又有些迟疑地问道:“只是奴有些不解,五郎为何急于对税制进行改革,须知税制乃是朝廷根基之一,如今朝廷连征李茂贞、王建而胜,威望大振不假,但毕竟尚未乾坤一统,如此改制,五郎你就不怕某些世家大族东逃中原、淮扬甚至吴越等地,为朱温、杨行密、钱鏐等辈所用么?”

    李曜当然知道她问这番话是对自己如此大幅度改革动作有所担心,他自己比时人多了一千多年的“经验”,可在“要不要进行税制改革”、“改与不改各自有何利弊”等问题上不也纠结了大半年么?

    其实税制改革也好,变迁也罢,就其本质来说,归根结底是对社会各利益集团的经济利益关系进行的重新调整,是使现行税制不断变革、不断完善过程。赋税制度的改革变迁属于朝廷供给主导型的制度变迁,变迁能否进行,受当时政治经济背景、政权稳定与财政状况、政府对资源的控制等多方面主客观因素的约束。在李曜自己看来,这些约束可能也就是后世历史教科书里经常所说的“历史的必然”。

    首先,是政治经济背景因素。

    在经历了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型之后,在两个社会转型期间春秋时期出现的“初税亩”制度的推行,可以说反映了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对赋税制度变革的影响,初税亩制度推出的时代背景是伴随着土地国有制度的瓦解,封建制的生产关系的萌芽,劳动者的人身自由由经历了“奴隶、农奴、农民”变化历程,因此在不同的政治制度下,劳动者的人身自由变化、生产工具的变化、生产组织形式的变化必然需求赋税制度的变化以实现当时赋税制度的功能。但是深层次影响政治、经济制度是生产力因素。生产力提高引起的生产工具的改进、耕作方式、粮食产量、劳动者积极性等方面的效应都会对赋税制度产生影响。

    其次,是政权稳定及财政状况因素。

    政权的稳定对赋税制度的影响是显然的,从历朝历代本朝代看,赋税制度在税率方面的调整,伴随着朝代的兴衰。从整个历史时期中上述几次大的变革看,“初税亩”的推行源于私田增加及生产的繁荣,公田收人无法满足当时统治者包括战争等各方面的开支。大唐两税法的推行源于均田制破坏的情况下,政府陷入无地可均,自然与此相对应的无可征之丁的财政危机局面。而后来明朝中期实行的“一条鞭”更是在明朝统治者腐败,土地兼并更加严重,大地主想尽办法逃税,苛税残酷,政府财力匮乏的情况下推行的。这就说明了政府财政状况对赋税制度变革的决定性作用。可见,中国赋税制度的变迁属于朝廷供给主导型的制度变迁,朝廷进行赋税制度变革的原动力即是财政状况,其次才是尽量简化征管方式降低税收成本。

    而王笉的质疑,也在于现在李曜所主导的朝廷,至少看起来是并不缺钱的,但改革却可能导致政权基础动摇,所以她才疑惑这样的改革是否必要。

    最后,则是朝廷对资源的控制因素。

    税制变迁就其本质来说,归根结底是对社会各利益集团的经济利益关系进行的重新调整,而经济利益的获取又源于各个利益集团对资源的控制,对于大唐赋税制度,或者说是农业社会以土地产出为主的经营方式,决定了国家对土地资源的控制将决定了土地赋税制度的变革和调整,君主制下的土地私有导致的土地兼并现象以及由此引起的朝廷和大地主之间的利益分配问题,始终是赋税制度变革的一大原因。

    王笉当然不知道李曜搞“摊丁入亩”、“皇田纳税”的根本原因除了减轻百姓负担之外,还有释放人口的因素,因此不甚理解。

    李曜对此也不好说得太多,只能拿出自己所谓“一代儒宗”的面具带上,用一种悲悯天人的口吻,深沉地道:“民若不困,何必冒死作乱?更何况如今这税制,富者纳税少,贫者纳税多,岂是道理?有道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行此政,正是为了树立公平。皇王布衣,统一纳税,正是‘法无二致’之意。至于你担心朝局不稳,这一点大可不必担心。那些富家大族若要东逃南逃,就尽管去吧,走了之后,他们还能将田产带走不成?到时候正好赐给有功将士。而这税法一改,别地百姓闻之,必然欢呼而来,民乃王业之基,有了百姓,还怕少得了贵族?更何况,那些人放着工商业无数赚钱良机却为了那么一点地税而走,这等眼光,也不配留下分得利润。”

    其实李曜这话说起来理由十足,但他之所以此前曾经犹豫很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这税制改革,实际上是把原先历史上三次重大税制改革集中在了区区唐朝中期之后的一百年内快速完成,他此前主要是担心社会适应能力,担心拔苗助长。所谓三次重大税制改革,就是指两税法、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

    纵观两税法实施之前的赋税制度,大都是以人丁为征税之本,而以人丁为征税之本的前提条件是纳税人必须有相应的土地、资产。唐朝前期由于实行均田制,广大农民基本都有田可耕,社会经济繁荣。以人丁为本的租庸调制畅行无阻,税源充盈。然而,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特别是安史之乱爆发,唐朝的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大批农民丧失土地沦为地主的佃户,唐朝朝廷控制的农户越来越少,赋税来源逐步枯竭,以均田制为基础,以人丁为本的租庸调制已经无法实行,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朝廷为了增加收入,只得另立多种税目,恣意勒索,以致人民负担日趋沉重,社会矛盾一触即发,这种情况如再继续下去,将危及政权的存在。这说明对旧税制的变革已经刻不容缓。于是到了德宗时期,德宗皇帝就接受了宰相杨炎的建议,下令正式实施两税法。两税法的实施扩大了税源,简化了手续,增加了财政收人,挽救了唐朝中期以后的经济危机,稳定了唐朝政权的统治。而更重要的则是为赋税制度确立了一个合理的、新的征收标准。从此以后,征税标准开始从人丁转移到土地、资产。两税法成为君主制度下社会赋税制度演变的起点。历史上的五代、宋朝等,对于税制也有一些小幅度的改动,但并没有脱离两税法的窠臼,因此一些必然出现的弊端,仍旧不断出现。

    而与历史上其它封建王朝一样,明朝发展到中期以后也开始走上了腐败、没落的道路。土地兼并,贪官横行,赋役苛重,农民暴动,所有这些社会矛盾都开始集中显现,并呈蔓延之势,明朝的统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为了缓和社会矛盾,挽救朝廷的危亡,明神宗起用张居正担任内阁首辅,实行了一系列旨在富国强兵的改革。一条鞭法的主要内容是:“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一条鞭法的推行是中国赋税制度的一次重大改革,它上承唐朝两税法,下启清朝摊丁入亩。在当时起到了减轻农民负担,抑制各级官吏、豪强地主对农民的勒索、盘剥,缓和阶级矛盾的作用。特别重要的是一概征银,使君主制度时代的实物税制转向了货币税制,使国家的赋税征收基本货币化。一概征银,扩大了社会的商品市场,有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的成长。所以一条鞭法在中国赋税制度的演变史上又竖起了一块里程碑。

    清朝人关之初,赋税制度仍沿袭明朝旧制,实行一条鞭法。然而自明末社会大动乱以来,随着土地的日益集中和人口的不断增长,无地、少地的农民越来越承担不起丁税的重负,不断地进行反抗斗争,他们或迁徒流亡,或隐匿户口,不但使清政府征收丁税失去保证,还使清政府无法掌握人口实数,同时加剧了社会动荡。为了缓和社会矛盾,稳定统治秩序,清政府分逐步完成了摊丁人亩的改革。摊丁人亩的实行,是中国赋税制度的又一次重大改革,它对清朝的统治和以后中国社会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摊丁入亩简化了税收原则,只按土地的单一标准收税。这样,不但稳定了清政府的财政收人,有助于统治秩序的正常运行,而且还减轻了劳动人民的负担,削弱了国家对农民的人身控制,农民有了更多的人身自由。本书前文也说过,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摊丁人亩取消了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来的人头税,在客观上起到了鼓励人口增殖的作用。此后,中国人口数量急剧增长,人口数量的增长在一定时期内为社会提供了大批新生劳动力,对经济的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当然,当人口数量的增长超过了社会经济的承受能力,它所带来的更多的是负面效果,不过这一点李曜早已想好办法解决了。所以摊丁人亩的实行对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影响将是深远的。

    李曜现在的做法,则是将一条鞭法省去,直接跳转到摊丁入亩,那么相应的,征收的税费也必须是全货币税,这反过来又有助于李曜此前就开始推行的新币制改革(无风注:之前写币制改革的时候提过,一旦认同新币可以当做税费上缴,则该货币的价值就会被社会所公认)。

    那么,这一改革在推行过程中的难点就在于两条:一,“大地主阶级”们的抵制甚至反抗;二,百姓们习惯这套制度的速度。至于其他什么税率分摊是不是合理之类,那都是税制本身的细节问题了,在决定推行之后,各地再考察、讨论便是,总不能连这种事情都要李曜自己亲力亲为,那他一准成为第二个孔明,只有活活累死的份。

    这时王笉道:“五郎既然有如此把握,奴自然是支持的。”

    李曜微微一笑,柔声道:“说实话,我希望太原王氏在这件事上,能做一个表率。”

    王笉看着他,勉强一笑,道:“五郎……此事奴只能说尽力,决定权在叔父,甚至……他都未必能一言而决。”

    李曜点点头,他理解这种情况,中国人对于“祖制”有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情感,也许是孝道被无限拔高的后遗症,任何人胆敢擅自改变“祖制”,面对的压力都是极大的,也很难获得认同。而对良田的占有,则不光是很多世家大族的“祖制”,甚至早已是这些世家大族存在于世的一种下意识惯性,李曜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要想改变这一点,就像要让狗不吃屎一般。

    不过据说狗吃屎是因为狗吃人吃的饭后,身体里缺乏必要的微量元素,而这种微量元素在其粪便中有,所以才出现。那么李曜只好把工商业上的大利润摆在头前当胡萝卜,把摊丁入亩的税制改革作为大棒拿在手中,这样才能使这些“大地主阶级”们出让手头的田产。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这个办法永远都是可以使用而且成效卓著的。

    至于他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首先,他需要这些“大地主阶级”出让土地,使穷苦百姓自耕自足,不会“揭竿而起”,危害朝廷统治的稳定。其次,他需要这些手头有足够资本的“大地主阶级”投身工商业,使那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赶紧生出、发展。

    按照李曜穿越前的所学来看,资本主义萌芽应该是指一种生产关系,而不是一厂一店,也就是说,即便李曜自己建立起了实际上规模庞大的“工业企业”——两大军械监,但那并不表示资本主义就萌芽了。资本主义萌芽指的是一种社会关系,而不是个别人之间的关系,因而不能孤立地看待。这种生产关系,按照学术观点,是在封建社会晚期,在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条件时产生的。在这以前,像在自然和社会史中许多事物一样,它会有一些偶发的、先现的现象,但不能因此认为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出现。

    这就是说,关于是不是资本主义在萌芽,必须把考察的对象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之中,看这个地方、这个行业有没有产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和气候。同时,这种对象必须有一定的量,不能相信孤证,比如军械监这种明显就是“孤证”。必然性是存在于偶然性之中,社会性是存在于个别事物之中,所以,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总是具有多发性,是可以重复观察到的。

    唐有何明远的丝织厂、仙君册的茶园,但即使《太平广记》是可信的,这也只是一种偶发的、先现的现象。因为此时的社会经济条件还不允许新的生产关系出现。历史上宋代经济有很大发展,当时的中国,在农业、基本手工业和科学技术的许多部门,都居于世界先进水平。单从生产力来看,宋代已经有了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物质基础。但是,从生产关系和社会条件来看,租佃关系、徭役赋税和工商业等方面的封建束缚,还未见松弛,政治上的专制主义和意识形态的僵硬,较唐代尤甚。因而,它只能说是资本主义萌芽的准备阶段。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是封建社会内部的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它具有新生事物的生命力。它一旦产生,除非有不可抗原因,是不会中途夭折的,而是引导向新的生产方式。因而,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应具有延续性和导向性。

    这也就是李曜想方设法要使类似于太原王氏这种“大地主阶级”放弃对田产的执着,转而投身雇佣关系的工商业中去的原因。只有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这种风潮,各种大大小小的“地主阶级”都踊跃进行工商业投资,这种生产关系才算真正形成,也才会“具有延续性和导向性”、“不会中途夭折”。

    当然,生产力是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前提,不能用一句话回答。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尤其是农业生产力。资本论说“一切剩余价值的生产,从而一切资本的发展,按自然基础来说,实际上都是建立在农业劳动生产率的基础上的。”

    更简单的说,如果全民饿肚子,资本主义就纯属空想。

    至于在原先历史上的中国农业,从生产技术来说,大约宋代达于高峰。江南(近代中国最富庶地区)水田的开发,引起绿色革命。耕犁制造的多用途化,可锻铸铁之应用于农具,早熟稻的引进以及农艺学的进步,使传统农业达于成熟。

    明清两代,中国人口和粮食产量都增加约五倍。农产品的增加,主要是由于投入更多的劳动力和扩大耕地面积所致,属于量的变化。农具和耕作技术,基本上还是宋代水平。不过,先进地区耕作方法向落后地区传播,稻麦间作和双季稻的种植,以及玉米、番薯等高产品种的引进和经济作物的显著发展,引起一定的地域性分工,这些也都有助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

    总之,这期间农业生产力的发展主要是适应人口增加而来的量的扩大,甚少质的变化。因而还不足以突破耕织结合的、小农经营的传统经济结构,也不足以使农业经营利润从封建地租中解放出来。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以单个家庭与小块土地为基础的小农经济,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无论人力资源还是土地面积都不具备扩大再生产的条件。因此,它无法保证富余产品的稳定产出,更无力供养具有充分消费能力的民间市场。

    中国自古是单一制君主集权国家,庞大的帝国组织靠直接向全国小农阶层抽税来维持。在那个时代尚无现代经济理论,国家计税毫无科学依据,只能简单向全国平均摊派,不具备宏观调控功能,对社会经济并无积极作用。财政税收又多被用于奢侈挥霍或豢养军队,巨额财富无法回到正常的经济流通领域,民间经济即不能从中获利,私人财富也得不到有效保障,资本自然无从积累。这便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迟缓的根本原因。

    而李曜和他推行的改革的出现,则成为改变这一切的契机。农具革新,他做了,而且在继续做;朝廷经济制度改革,他已经开始做了;生产关系的变化,他正打算推进……

    (无风注:前段时间我看见有读者留言说李曜没怎么改变这个社会,理由是历史变化不大,我震惊了。就算是纯剧情党,完全不看我写的各种分析,可书里那么多制度上的变化,难道都被无视了么?)

    至于为何一定要如此全力推进制度改革进入资本主义?原因很简单,资本主义的逐利性会使得整个民族具备更强的开拓精神,当摊丁入亩一段时候,人口爆炸,国内工商业发展已经无法满足大资本家的胃口,那么……海外殖民地必然是一个最佳选择。

    而且,李曜早已想好,将来还要将开疆拓土的奖励跟升官、发财同时绑在一块儿,甚至还可以绑上……皇权。当然,那都是后事了。

    总而言之,李曜的各项改革,如同他的军事作战一样,总是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的。只要是走了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第三步,也就会——也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第215章 北都风云(四)

    长安,崇义坊。

    原先的陇西郡王府除了牌匾已经换成“秦王府”之外,一切都与此前无异。今日虽然雪大,王府门前依旧车水马龙,朝廷高官、军中名将这一日仿佛进班似的,一批一批来,一批一批走,前后仿佛相约,明明前脚后脚,却总不会遇见。

    如今停在秦王府门前的马车共有九架,一字排开,车把式都未曾下车,仿佛主人随时可能出来。

    王府前殿偏厅之中,大唐朝廷的实际掌控者、这座王府的主人、新晋秦王殿下李曜正在与五文四武九位重臣议事。

    “今个请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诸位此时大概已经知晓。不错,晋王大寿,已经发函邀请孤王前去。”李曜扫视了面前九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大唐以孝立国,晋王是孤义父,因此孤虽俗务繁多,此事却也推辞不得。然,孤如今毕竟是国之首辅,朝廷之事,亦不得因此抛却,是以请诸公前来,议定国事。”

    九名大臣在他面前按文武两边分座左右,左边的是司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王抟,中书侍郎、工部尚书、同平章事陆扆,门下侍郞、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李巨川,门下侍郞、盐铁转运使、判度支、同平章事刘崇望,刑部尚书、同平章事裴贽。朝廷宰执之中,除了中书侍郎、礼部尚书、同平章事崔远去坐镇凤翔,以及户部尚书、同平章事李袭吉去坐镇成都之外,包括李曜自己在内的六名宰相,此刻便齐聚此间了。

    而在右手边的,则分别是总参谋部副总参谋长史建瑭、郭崇韬,以及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李嗣恩。

    李曜的话一出口,作为在场除他以外地位最高的大臣,王抟便接口道:“请大王吩咐。”

    很明显,随着前一次崔胤和皇帝图谋夺权的阴谋被粉碎,以及此番凤翔、两川的平定,李曜的“统治地位”以及完全确立,再无疑问,因此王抟这个外界看来李曜在朝中最坚定的盟友以及全无保留地投向了他,这话说得直白之极。

    好在此时此刻,坐在这间房中的几人,也都算是李曜的“同党”,他这么说,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意见,反而有些原本与李曜算不上关系特别亲密的大臣还觉得庆幸,譬如崔远——他是崔胤的同宗,能保住现在的地位,已经很满意了。(无风注:其实他俩一个是清河崔氏,一个是博陵崔氏。)

    见大家都一副理所当然、坦然自若的模样,李曜微微一笑:“孤与诸公同殿为臣,吩咐是谈不上的,只是孤如今蒙陛下信任,忝为首辅,既然诸公谦逊,那孤便抛砖引玉,先说一下孤去太原后朝廷方面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罢。”

    九名大臣一起拱手施礼,一起恭请秦王示下。

    李曜便道:“凤翔、蜀中新定,王建自焚且不去说,李茂贞及王建之党羽也大多被押解长安,但仍有个别漏网之鱼潜逃民间。虽然在朝廷大兵压境之下,这些人难有作为,但一俟朝廷威压稍轻,也难保不会有居心叵测之辈借机生事。尤其是此番孤走得匆忙,许多后续安置之策尚未来得及布置执行,更要提防野心家们反噬。”

    他微微一顿,安排道:“我意,此事须从文武两个方面着手防备:文的方面,陆相公,你须得将未纳入南衙禁军体系的凤翔军、蜀军降卒利用起来,着手安排几处农田水利建设,用这些被裁撤的凤翔军、蜀军为工,以近似徭役的方式,将他们固定起来,不使其有被人蛊惑利用之机。刘相公,你须得检点关南、蜀地户籍、账簿,清点其府库,然后综合朝廷国库情况,为关南、蜀地减免一些苛捐杂税,稳定关南、蜀地民心。李相公,伪蜀国有哪些人是被迫跟随王建作乱的,你要细细分辨,为势所逼者,按照原官降级一品使用,其余罪责暂且不予追究;怂恿王建僭位称帝的,须得严惩;不为王建所迫,坚持正道,未曾同流合污的,要予以嘉奖,特别是对于其中实有才干,品端名正之人,要拔擢重用;至于关南,李茂贞好歹未曾僭位称帝,其地官员,除各节帅府官吏之外,其余暂且留任。崔相公,你是当世名门出身,名望卓著,又是礼部尚书,因此关南、蜀地的儒、道、释等各路名流,须得你来安抚,总须让他们知道,我朝廷大度,不会因王建等一小撮逆贼而胡乱迁怒他人。”

    四名宰相如今在李曜面前,那是比对皇帝还“尊敬”,也不摆宰相架子,闻言直接起身领命。李曜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又对王抟道:“王相公,劳你居中调度。”

    王抟拱手道:“遵大王教令。”

    李曜微微诧异,看了众人一眼,见他们也有些意外,暗道:“我是以中书令的名义掌控中枢的,现在我得封秦王,他平时不称我右相,却称呼大王,还勉强可以说是按照地位最高的爵位来尊称。可我明明是以首辅身份下达政令,他却说‘遵大王教令’,王抟这是要做什么?想把我这个秦王抬得跟李世民那个秦王的地位一般么?”

    他心中念头如闪电一般转过:“李世民未登基前能给各地下达命令,那是因为他身兼十几个重要职务,下面未免各种称呼喊得人晕头转向,才统一以秦王称之。如今我的职务虽然也不少,但关键职务并不如李世民那么多,王抟这么回答,就显得有些过了……难道他是用这个方法,婉转地回答刚才托嫣然转达给他的那件事?”

    李曜现在职务按说也很是不少,用官方的表述方法,应该是“天下兵马副元帅、太尉、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太保、上柱国、秦王存曜”,而且这还不包括仗虽打完但编制还没来得及裁撤的两川行营都统等临时性职务。(无风注:据某些史家考证,这种一溜儿的官职,如果是宣读诏书,是要连续一口气念完的,个人觉得这种天使必须得是铁肺……)

    而李世民的话,则是“天策上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蒲州都督、领十二卫大将军、中书令、上柱国、秦王世民”,他还时不时有“左右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等各种职务加身。(无风注:太宗威武……天策上将自己开府不说,中书令和尚书令,三省里头两省长官一起兼了……李渊真是开父子店的。)

    但王抟这样说了之后,众人虽然略有些意外,却也没有任何一人表示反对或者出言提醒,而是就此默认。

    李曜自然不会主动对此表示疑问,就当未曾注意一般,他转头对史建瑭与郭崇韬道:“武的方面,总参要随时关注南衙诸军的整训情况,此前对蜀军作战时孤就发现我军的训练水平严重下降,这一点国宝应该体会尤深。”

    史建瑭深有同感,点头道:“剑门之战时,我军的战斗力水平,只相当于同等兵力下老开山军的一半,甚至不到,的确甚为堪忧。”

    李曜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更要严抓训练,尽快提升战力。要知道如今朝廷兵力看似庞大,实际上在凤翔、蜀中,兵力都不及从前一半。而面对可能出现的反贼,无论政务上何等用心,军务上都不能有丝毫懈怠。安时,整编和训练,是你的职责,务须抓紧。”

    郭崇韬抱拳一礼:“大王放心,仆必全力以赴,不负大王重托。”

    李曜又对史建瑭道:“国宝,南衙诸军除了镇守当地,还要负责对可能出现的反贼实施围剿,这是防范及作战任务,是你的责任范围,孤就托付给你了。”

    史建瑭挺直腰杆,抱拳一礼:“大王尽管宽心,仆将亲赴汉中,居中坐镇,无论凤翔还是蜀地,只要有胆敢为逆者,必死无疑。”

    李曜摆手道:“作战,孤不疑你,但此事关键在于防微杜渐,而不是事后惩戒,你此次的任务,不是难在叛逆出现后去平叛,而是使叛逆之辈胆寒心丧,根本不敢冒头,你明白吗?”

    史建瑭微微愕然,然后面色坚定,点头道:“仆必细思其中关要,震慑两地余孽。”

    李曜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再交代一句:“如果确实有人有此贼心,而又被你掌握,孤允许你在不得已之时使用引蛇出洞之策,但要尽量避免战事扩大和拖延,争取引出乱贼之后,一战定乾坤!”

    史建瑭再次领命,虽然他知道秦王这话也只是防微杜渐,或许两地余孽早已落胆,根本不敢再次生事,但深知秦王为人谨慎的他,还是老老实实领命。

    李曜吩咐完他二人,又将头转向了李承嗣和李嗣恩。

    “此番孤往太原,其中缘故,你二人尽知。”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李曜丝毫不曾对这件众人不约而同保持沉默的事情讳言,他平静地道:“孤已命左右天策、左右羽林四军北上晋州,不过若未得孤王命令,他们此去便只是整训而已……你二人出身晋王麾下,此番若也前往晋州,孤怕你们心中郁郁难决,是以留你们在长安,为孤守好这大唐两百余年帝都。”

    李承嗣与李嗣恩对视一眼,皆是面现苦笑。他二人心中清楚,李曜这一安排,看似对他们的信任有所保留,实则也的确如他刚才所说的,怕他们“心中郁郁难决”。

    当初与李存信相争之时,他们二人都可以毫无保留地支持李曜,但那毕竟只是李存信,如果对方换做晋王李克用,他们二人还能这么坚决么?自然不能。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将会如何选择,但“郁郁难决”必然是最能形容他们心态的词汇了。

    而反过头来看,李曜留他们二人镇守长安,其实也保留了足够的信任——长安可是现在李曜势力下的重中之重了。如无长安,李曜的河中、华州、鄜坊等地,便无法与凤翔、金商、兴元以及两川相连,而且一旦失去长安,“奉天子以讨不臣”的名号也必然随之丧失。如果说不让他二人北上晋州,是对他们的忠诚有所保留的表现,那么让他们留守长安这最为关要的帝国京都,则偏偏又是对他们的极大信任。

    这话看起来十分矛盾,但其实也很好理解,无非是说:在他们不直面李克用时,李曜对他们足够信任;但如果让他们面对李克用,李曜的信任就有所保留了——当然这一点也可以看做是李曜不想他们为难。换句话说,也是为他们避免了一场痛苦的选择。

    李承嗣与李嗣恩同时沉默了片刻,李嗣恩先开口回答道:“大王,无论此番结果如何,神策右军都只会驻守长安,哪也不去,直到大王归来。”他是李克用义儿身份,有些话自然不能随便乱说,而他本来就是直肠子性格,让他口是心非,他也做不到。

    李曜并未对这句话表示不满,只是点了点头,朝李承嗣看去。

    李承嗣叹了一声,拱手道:“仆从军近二十载,别的不懂,只会打仗。幸蒙大王信重,委仆以镇守长安之重任,敢不尽心竭力?大王此去,万望珍重,长安若有半分差池,仆便将这项上人头,奉于大王案前。”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你等无须说得好似要生离死别了一般,晋王对孤恩重如山,历来信任有加,否则哪有孤王今日?此番拜寿之事,看似怪异,其实或许只是晋王恼我许久未曾前去看他,未必有什么大麻烦。孤所有的准备,也只是担心晋王身边有小人挑拨离间,甚至是某些心怀叵测的敌对势力收买了什么人,想来破坏晋王与我之间的父子之情。须知我大唐以孝治天下,这种卑劣的伎俩,一时或能蛊惑于人,但只要孤诚心诚意向晋王解释,以晋王之雅量高致、明心正德,又岂会做那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徒令对手耻笑?”

    他虽然将话这般说了,但王抟仍面有忧色,缓缓道:“大王与晋王,虽是父子,有句话某本不当讲,然则同为中枢宰执,却又不得不言:而今大王身系朝廷安危宁乱,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番北上太原,终究是有些……”

    李曜不知王笉是否将自己的布置告之过王抟,但既然王抟有此一说,他也只能继续装傻充愣,开解道:“诶,王相公这话,孤可不能苟同了,所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为父贺寿,此人子应有之义,若连此事亦不能为,何所谓君子?”

    王抟闻之,只得叹息一声,不敢再劝。因为在大唐,一个人若被认为不孝,则这一污点足以抹杀此人一切功劳和美德!

    “百善孝为先”之说由来已久,我中华民族的孝文化历史悠久,源源流长。在传统文化中,孝文化最受推崇。孝文化萌芽于尧舜的宗法、农经时代。《史记·五帝本记》载,“舜二十岁以孝闻名”,中国二十四孝“感天动地篇”记述,舜的父亲是个昧盲人,后母顽固,同父异母弟弟象,为人桀骜不驯。他们都想杀掉舜,舜却恭顺地行事,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尧帝“举孝廉,得知舜仁孝,以女嫁之”。舜接尧帝位后,以德、孝治国,社会歌舞升平,万民丰衣足食。

    孔子也非常重视孝悌,把孝悌作为实行“仁”的根本,提出“三年无改于父道”、“父母在,不远游”等一系列孝悌主张。孟子也把孝悌视为基本的道德规范。秦汉时的《孝经》则进一步提出:“孝为百行之首。”

    汉代“以孝治天下”,孝悌则成为人们做人的准则和行为的规范。惠帝表彰“孝悌”,吕后“举孝授官”,文帝“置《孝经》博士”。汉代孝子黄香为父暖被、董永卖身葬父以及三国时期孝子孟宗哭竹等事迹,都是因“孝行感天”而得名。

    孝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表现,它的影响力强大到不容置疑。

    即使在选官制度上,也体现出对孝的提倡。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就是“孝廉”,孝廉就是孝顺父母、办事廉正的意思。始于董仲舒贤良对策时的奏请,由各郡国在所属吏民中荐举孝、廉各一人。后合称为“孝廉”。如果乡里有人以孝出了名,地方长官是有责任向上推荐的,而且还可以直接任用。而反过来,如果有人不想做官了,那么“亲养父母”是最好的托词。因为最高统治者标榜孝道,对这个理由不得不予以准许。譬如汉代的李密不愿为官,写《陈情表》上书曰:“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臣无祖母,无以至今;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说自己是老祖母抚养长大的,现在老祖母老了,需要自己在身边孝顺、赡养。

    而到大唐时节,孝文化又有了更大的发展和进步,依照唐律的规定,凡是侍奉父母不“善”的,以不孝罪而给予处罚,譬如违反教令、闻父母丧而不举哀等违反“善事父母”的行为都属于此例。甚至,为了让子孙尽心尽力地照顾好长辈,父母在世时,如果子孙攒私房钱或者要求分家的,也要处以三年徒刑。

    而且,侍丁养老之制在唐朝也得到进一步完善。“男子七十五以上,妇人七十以上,中男一人为侍。八十以上令式从事(依有关法令办理)”,“诸年八十及笃疾,给侍一人;九十,二人;百岁,五人。”若子孙人数不够,“听取近亲”,“无近亲,外取白丁”。以非亲属之白丁,免役以养孤老,这种“侍丁”就是国家雇请的了。对孤寡老疾的经常性济养,唐令还规定:“诸鳏寡孤独贫穷老疾不能自存者,令近亲收养。若无近亲,付乡里安恤。”

    大唐不仅在物质生活方面充分体现了孝文化的深刻内涵,而且把孝文化上升到了精神层面,那就是“色养”。何谓“色养”?《论语·为政》里说:“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后来朱熹集注:“色难,谓事亲之际,惟色为难也。”一说,谓承顺父母颜色。何晏集解引包咸曰“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也。”后因称人子和颜悦色奉养父母或承顺父母颜色为“色养”,说的是子孙要给予父母精神上的慰藉。

    唐初名相房玄龄在对父母“色养”方面堪称典范,《贞观政要》卷五有言:司空房玄龄事继母,能以色养,恭谨过人。其母病,请医人至门,必迎拜垂泣。及居丧,尤甚柴毁。太宗命散骑常侍刘洎就加宽譬,遗寝床、粥食、盐菜。

    由此可见,“孝”在此时,被认为具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只有在家孝敬父母,在外才能忠于国君。修身,才会齐家,也才有国治天下平。

    李曜之所以有偌大的君子名声,在李克用致函之后,也不得不放下手头一切杂事准备北上,正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你可以刻薄、可以吝啬、可以嗜杀、可以暴虐,但绝不可以被冠以“不孝”二字。要知道,唐朝的历代皇帝谥号,无一例外地都加进了一个“孝”字,足见连皇帝都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疏忽半点,更何况李曜这个还不是皇帝的区区朝廷宰执?

    当初他还是“李五郎”时,被那对兄弟逼成那样,只因为老父帮着他们,就不得不处处忍让,最终含冤断情,何也?不敢对抗这洪流一般的孝道是也。若以后世某些做儿女的习惯,动不动就顶嘴,动不动就在父母面前发脾气、摔东西,在古时只怕早就被官府处理,然后被街坊邻里当作反面教材反复宣传了。

    因此李曜一说这话,就算王抟再怎么觉得危险,觉得不该去,也无法再劝,偏殿中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怪异。

    刘崇望人老成精,见状便出来插了一嘴,道:“大王,某执掌度支,近来有一事为难,想请大王指点。”

    李曜略微好奇,刘崇望这位老相公对得起他的名字,一直是地位尊崇、德高望重的,过去在自己面前说话虽然客气,但却很少这般,简直有些低声下气了,不知今日却是为何?当下便道:“岂敢,岂敢,阁老有话但说无妨。”

    刘崇望正色道:“南衙北衙,俱为朝廷兵马,当由朝廷出资养兵,然则,如今南北二衙,有兵二十五万余众,乃是过去神策三倍。朝廷自大王入中枢以来,固然收支渐丰,然则供养二十五万余众,实是吃紧。更兼这南北二衙新军,乃是以此前河中精锐为范,甲坚兵利、食货甚丰,钱帛花费,倍于神策。度支经过计算,若如此养兵,每年足须耗费四百三十万贯!大王,中枢财政如何,无人更比大王明了,去年岁入颇增,也不过七百六十三万贯,试问大王,如此可长久乎?”

    李曜点了点头,道:“如此来看,军费开支所占国用比例的确上涨了不少,但是阁老也该看到,去年朝廷用兵不断,这才是军费大涨的主要原因。若是承平之时,军费也不过百三四十万贯左右。而且从国库盈余来看,虽然军费大涨,但国库反而盈余了二十余万贯,比此前年年赤字——我是说亏空——总强了不少。而且,孤预计今年国库收入还将继续上涨,阁老无须为军费担忧。”

    刘崇望寿眉一挑,本想指出李曜这是避重就轻,想想还是算了。原来刘崇望原本的意思是说李曜借机将自己麾下的河中军改为南北二衙禁军,如此一来,朝廷出钱供应禁军,但禁军本身却只听命于他,未免太精明了一些。但他又想道,若非李曜的鼓励工商,而连续的战争导致包括军械监自身在内的各种“工商企业”所缴纳的商税大幅提高,因而国库的确“扭亏为盈”,那朝廷欠大唐钱庄的钱只怕真要更多了。两相抵消,刘崇望决定忍了——少赚总比亏本好不是么?

    王抟见刘崇望把话题引开,而李曜北上太原之事又无法再劝,只好也拿出政事来谈。便也拱手道:“大王,有件事须得大王首肯决断。”

    李曜知道自己最近在朝中时间太少,朝廷里肯定堆积了不少只有自己才能定论的事情需要处理,便点头道:“王相公请说。”

    王抟道:“沙州传来消息,沙、瓜两地豪族联手推翻李明振诸子统治,重新将归义军大权交还给了张承奉,如今张承奉遣使上表,请朝廷正是册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如今朝廷究竟该命谁为正溯,还请大王决断。”

    李曜却愕然一愣:“归义军?”

    王抟等人同时一怔,秦王竟不知道归义军?

    好在李曜脑中存着这具身体本身的记忆,忽然想起来归义军是怎么回事了——他只是此前从未关注过归义军,刚才才陡然一愣。

    所谓归义军,是在宣宗大中五年时,推翻吐蕃而崛起的,其节镇治所在沙州——即后世敦煌。

    所谓沙州,从汉至隋这一段时期,一直叫做敦煌郡,唐初改名为沙州,下辖敦煌、寿昌两县。沙州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也是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大门,属于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唐初,大唐在河西节度使治下,有八军之说(赤水、大斗、建康、宁寇、玉门、墨离、豆卢、新泉),沙州的主要军事力量正是常驻边防军“豆卢军”约4300人。豆卢军的主要兵员为降伏唐朝的吐谷浑番兵——豆卢这名字有点怪,其实就是因为它就是出于吐谷浑语,意为“归义”。

    在太宗、高宗乃至玄宗前期,突厥和吐谷浑基本上已经是被大唐打得半死不活了,而吐蕃还是个成长中的楞头青,因此大唐在西域一直独孤求败,甘州(张掖),肃州(酒泉),沙洲(敦煌),瓜州,凉州(武威),兰州,伊州,西州,庭州,廓州,鄯州,河州,岷州均是唐在西域的重要城镇和半军事要塞,在令高仙芝“一败成名”的怛罗斯之战前,大唐的扩张达到了顶峰。

    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仓皇逃往成都,儿子肃宗却在灵武即位,于是玄宗就很莫名其妙的“被太上皇”了,从此基本退出历史舞台。考虑到西域战乱不断,军队的战斗力很强,很没有安全感的肃宗便命令西域诸军迅速勤王,一夜之间,大唐在西域的15万主力精兵奉命东进,西域立时处于军事真空状态。

    本来在青海,哥舒翰的对吐蕃作战打的有声有色,吐蕃一时还要躲着这位名将走路,但大乱之中,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等堪一战的大将们因为朝廷失策,陆续死于非命,吐蕃实在是不下手都不好意思,终于在乾元元年趁势北上,逐渐顶不住的朝廷被迫在宝应二年设立了一个神奇的职位“河已西副元帅”(无风注:这名称没写错。),这职位有点像明朝的辽东经略使,不过比经略使还要更惨的是,连像样的正规部队都没有,主要任务是整合河西、北庭、安西三地的残余唐军,抵抗吐蕃的攻势。

    虽然初期的抵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首任的河已西副元帅杨志烈在永泰元年在凉州抵抗吐蕃时,由于“士卒不为用”,只得往甘州逃命,于途中被沙陀人所杀。随后大历元年,吐蕃人攻陷河西重镇甘州,肃州。再第二年,作为杨志烈族弟而继任的河已西副元帅杨休明战事继续不利,只得“转进”到了沙州。由于吐蕃控制了大片中间地带,因此河西,安西,北庭三地唐军互相失去联系,只得各自为战。

    杨休明大约死于大历二年,当时的河西观察使周鼎被迫挑起大梁。在之后的十余年间,唐军在河西走廊的各个要塞和城市都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下为吐蕃逐一击破,最后周鼎发现,自己真正能够控制的也只限于沙州这最后一镇。

    从大历五年(770)开始,沙州就一直持续受到吐蕃围攻,周鼎一边固守,一边不断尝试向大唐名义上的盟友回鹘求援,但是很明显,如果屠了两回洛阳的回鹘都靠得住,母猪肯定会上树了。看到城中粮草将尽,周鼎打算焚城,率领军民突围东进。即使在对当时情况了解不多的李曜看来,这也是个非常不靠谱的决定——可以参考携带军民南下的刘备所遭遇的当阳长坂追击战。因此周鼎的决定立刻引发了沙州军队的意见分歧,具有强烈国家荣誉感的部将们认为一旦放弃沙州,沙州将“永不为唐土”。意见分歧随即导致暴力冲突,最终的结果是安西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周鼎”,率领军民继续抵抗。

    周鼎被杀之后,确实没人再主张突围了,但是军粮的问题仍然没解决。阎朝只好下令“出绫一端,募麦一斗”,搞了一次内部的石油换食品运动,可能大唐这时候的爱国情绪还比较浓厚,结果居然是应者甚众。但即使是这样,到建中二年(781)的时候,沙州还是弹尽粮绝了,面临绝境。阎朝努力做到了最好——他和吐蕃的大将绮心儿郑重约定,献城沙州民众将不会被外迁后,方才同意投降——这让李曜想起《天国王朝》里和萨拉丁相约、守卫耶路撒冷的巴里安。

    于是十一年的沙州围城至此终于结束,虽然最终难免陷落,但是城中的汉人大姓张、李、索等氏族都没有流离失所,保存了日后能够让归义军光复沙州的星星之火。

    沙州陷落之后,当地民众虽然没有被驱逐,面临的也是噩梦一般的日子——如果仅仅是换个节度使那也就罢了,问题是,吐蕃是个奴隶制的国家!(无风注:实际上一直到1950年西藏解放前,西藏还仍然遍地是农奴……)

    结果毫无疑问,吐蕃人视汉民为贱民,在河西诸城生活的汉人被告知,走在大街上遇到吐蕃人时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对待奴隶,奴隶主们当然不视其为生命,而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丁状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赢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为了断绝当地汉人和中原唐朝的血脉和情感联系,吐蕃人还要求汉民不得穿着汉族服装,必须如吐蕃人一般,辫发左衽(无风注:汉服均是右衽,即衣服左领压住右领,对面看是个y形状,少数民族正好相反。这是由于汉族以右为尊,少数民族以左为尊,要把尊的一边掩起来。对于汉民来说,左衽的只有两种人,死者或者蛮夷,所以在一些汉人画作里面,有时能看到左衽的人,其实那是暗指已经去世的人)。每年的春节是汉人唯一被准许身着汉服的日子,沙州的汉人在家里穿着汉服祭拜祖先,都痛苦得泪流满面。

    建中元年(780),当时的太常少卿(礼部负责祭祀的官员)韦伦在奉命出使吐蕃后,路经陇西一带返回长安,一路见当地汉人“毛裘篷首,窥觑墙隙”,有人哭泣、有人向东跪拜、还有人密奏吐蕃在当地的虚实,盼望唐军前来收复失地。

    但是很可惜,四十多年后,唐军依然没来。

    穆宗长庆二年(822年),大理卿刘元鼎前往吐蕃会盟,路过龙支城(青海乐都),有上千名老人沿路拜泣,自称是当年被俘的唐军,问当今天子安否,“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

    一个“未忍”,道尽多少艰辛,不知听到这些话的刘元鼎,是难过、尴尬,还是无奈?

    这一切,一直到张义潮举起光复沙州的大旗,才得到改变。

    和后世横跨亚欧大陆的蒙古帝国有相似之处的是:吐蕃人同样善战(确实给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并且攻占过长安)、也同样不善于管理。河西之地,本来土地并非贫瘠,在大唐统治时曾经修筑过很多水利和农业设施,但吐蕃统治之后,开始逐年荒芜。

    同时,大唐在由盛转衰时,幸运地出现了一代名相李泌。李泌是中唐时杰出的政治家,历玄宗至德宗四代帝王,始终进退自如。在李泌的政策指引下,唐与回鹘、阿拉伯、南诏等国共同结盟、构建起了针对吐蕃的包围圈,吐蕃从此在政治上进入绝境,无力扩张。不能扩张,也就无法掠夺,不善经营管理领地带来的恶劣后果开始变得尖锐起来。

    会昌年间(841-846),由于连年灾害,吐蕃发生了大规模的饥荒,饿殍遍地。会昌二年,吐蕃赞普郎达玛遇刺,死时无子,内臣立了他妻子綝氏的一个内侄名叫云丹的为新赞普(这人选离谱得真是太远了),自然引起多方不服,从此吐蕃陷入内战。

    在内战中取得阶段性胜利的人是原吐蕃大将尚恐热(又名论恐热),在击败了主要对手之后,尚恐热自封为吐蕃宰相,纵兵大掠河西,“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

    大唐看出吐蕃的穷途末路,在国力衰败的情况下仍试图派兵向西小规模进军。大中元年(847)五月,河东节度使王宰率代北诸军,于盐州大败尚恐热所率吐蕃军。次年十二月,凤翔节度使崔珙奏“破吐蕃,克清水”,并一举收复了原州、石门等六关和威州、扶州。吐蕃的凶残和唐军的局部胜利,刺激了张义潮最终发动了沙州起义。

    张义潮,生于贞元十五年(无风注:实际上历史考证认为只是这一年“前后”,本书里只好定论,但请注意这只是小说之言。),沙州敦煌县神沙乡人,是沙州陷落后在吐蕃的统治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张氏在河西,是名门望族,世居沙州,张义潮的父亲张谦逸曾在朝为官,官至工部尚书。张义潮一代有史料记载的张氏兄妹共三人,长兄张义谭,相对低调的一个宽厚长者,一直自愿隐身于张义潮身后;姐姐张媚媚,出家为尼,法号了空;另外的幼弟,就是张义潮。

    据传言,张义潮最崇拜的人是高仙芝部下的第一大将封常清,立志以封常清为榜样,曾一笔一画地抄写封常清在安史之乱中被诬陷处死前所作的《封常清谢死表闻》。耳闻目睹当地汉人被压迫的悲惨生活,张义潮对吐蕃统治下的沙州现状极为不满。但是由于吐蕃之前的高压统治,一直隐忍到五十岁。

    张义潮自幼习文练武,极有谋略。按照张家自己略带夸张的记载,是“得孙武、白起之精,见韬钤(古代兵书《六韬》、《玉钤篇》的并称,泛指兵书)之骨髓”。当此时机,张义潮“知吐蕃之运尽,誓心归国,决心无疑”。

    张义潮起义的核心力量来自于三方面:望族、僧侣和当地豪杰。当年沙州陷落的时候,名门望族的保全为起义提供了充足的物质准备;僧侣的协助扩大了起义在民间的影响力和认同感;而豪杰成为了起义中的中高层骨干领袖,在张义潮和普通民众的中间层级起到了很重要的纽带作用。另外,作为兄长的张义谭也参加了起义,并起到了一定的领袖作用,也成为张家“双核心”之一。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沙州起义爆发。义军趁城内吐蕃兵力空虚之际,发动突然攻击,“汉人皆助之”。吐蕃军在慌乱之中没有组织起有效防御,竟然被逐出城外,之后虽然不甘心进行了多次反扑,但终于没能夺回城池的控制权。在某些传说中还有“启武侯之八阵,纵烧牛之策”的说法,李曜也曾听说,但他显然不信——他自己还能“引天雷”呢。

    沙州光复之后,借此事件的影响力,河西地区的汉民起义此起彼伏,先后都和张义潮取得了联系,并陆续归附。张义潮作为起义的发起者和领导者,实际上已成为沙州最高军事和行政长官,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后续对策。

    在起义之前,张义潮就已经明确的将“归国”作为口号。起义之后,一方面义军要面临吐蕃反扑的压力,另一方面需要将“归国”的策略延续到底,张义潮决定向长安的朝廷派遣使者,传递河西光复的消息,并寻求朝廷正规军的军事支持。

    沙州和长安,相隔数千里,而且途中尽是吐蕃人的势力范围,使者的行程之艰险可想而知。为了确保信息能够到达,张义潮派出了十队使者,携带十份完全相同的文书,由沙州出发,分别向十个不同的方向在沙漠中绕行东进。为了尽量迷惑信佛教的吐蕃人,在使者中还安排了大量的僧侣,以保障旅途的安全。

    这些使者的旅行非常悲壮,在东进的途中,有九队人马或者被吐蕃军队追击、或者迷失方向、或者因为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最终在莽莽大漠之中沉默的消失。只有敦煌高僧悟真率领的一队使者,在向东北绕行三千里之远后,脱离吐蕃的势力范围,侥幸到达了位于后世蒙古的、大唐针对回鹘设立的边防军——天德军的驻地(无风注:本书中,该军现在在李克用手上)。在一路上,这队使者穿越的沙漠地带就超过两千里,可谓九死一生。

    在天德军防御使李丕的协助护送下,悟真的使者队伍终于在大中四年(850)正月,又经过上千里的旅行从天德军驻地到达长安。至此,十队使者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能够在朝廷眼中留下名字的,唯有悟真一人。

    然而,整个长安城都因为此队使者的到来而轰动了!

    早在六十多年前朝廷失去河西的控制权之后,除了有限的几次路经河西的从吐蕃归来的使者的报告,朝廷没有任何关于此地的消息。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河西的汉人仅凭民间的力量竟然收复了失地!唐宣宗下令以盛大的规模迎接了使者的队伍,并称赞说:“关西出将,岂虚也哉!”。悟真因为其功绩还被封为“京城临坛大德”(对有修为和德行的僧人的敬称),以作表彰。

    由于路途的艰险,悟真到达长安的时候,张义潮起义已经过去了两年。在这两年中,张义潮并未被动等待使者的消息(否则怎么可能被称为晚唐的名将),他十分清楚人力和物质对战争的作用,马上整顿沙州的生产,走“缮甲兵,耕且战”的藏兵于民路线,并四处出击,与各地起义的其他汉民一起扩大战果。大中三年(849),张义潮收复甘州、肃州;大中四年,再收复伊州,吐蕃在河西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

    尽管没有得到正规军的直接军事支援,但是前往长安的信使带回的朝廷褒奖还是极大的鼓舞了义军的士气。大中五年(851),张义潮率领义军发动了对吐蕃的全面攻势,不到一年的时间,除凉州之外的河西之地全部收复,饱受内乱之苦的吐蕃军统治再也不复一百年前的威势,瞬间土崩瓦解,一触即溃的吐蕃军队也只得逃往最后的据点凉州。

    看到东进的路线已经被打通,张义潮意识到自己需要得到朝廷的支持和承认。但是张义潮明白一个道理:功高震主。尤其是在有像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掌兵大将在外做乱的先例下,如何能够让朝廷对自己放心?张义潮和作为义军重要领袖的兄长张义谭两人经过商议,做出了关于权力交接的重要决定——派遣张义谭入朝为人质,张义潮主持河西军政大局;张义潮之后,由张义谭之子张淮深继任。

    大中五年(851)八月,张义潮向长安派出规模宏大的信使队伍,当然吐蕃已经退走,本次的出使就没有什么危险性了。这支信使队一行二十九人,首领为张义潭,还有沙洲本地的豪族李明达、李明振、押衙吴安正等人,携带着河西十一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甘州、肃州、兰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的图籍,入长安向皇帝告捷表功。

    在时隔不到两年后再次收到振奋人心的消息,唐宣宗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于是,兴奋的他下达诏书,表彰张义潮和义军的忠勇,诏书写张义潮“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长角。窦融河西之故事,见于盛时;李陵教射之奇兵,无非义旅”,这已经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十一月,朝廷于沙州正式建立归义军,与之前豆卢军的“归义”之意一脉相承。授张义潮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管内观察处置,检校礼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拜李明达为河西节度衙兼监察御史;拜李明振为凉州司马检校国子祭酒,御史中丞,授吴安正为武卫有差;而作为人质留在长安的张义潭则被授为金吾卫大将军。

    然而,即使被大唐朝廷承认,但实际上的帮助还是没有。张义潮面临的,依然是四面遇敌的严峻形势:南面和凉州的吐蕃、北面虎视眈眈的回鹘、东面的党项、西南的吐谷浑残部等等,都让河西的局势复杂无比。

    仅在大中十年(856)到十一年间,归义军就经历了三场大规模战斗:

    第一战:吐谷浑追击战。大中十年,脑残的吐谷浑王完全没有判断清楚形势,带兵前往沙州劫掠,结果张义潮亲自带兵星夜出击,两军遭遇后,吐谷浑军摄于张义潮的威名,竟然不战而逃。张义潮带兵追击一千多里,深入吐谷浑境内,活捉其宰相三人,并当场斩首。最后全军高唱凯歌《大阵乐》,凯旋而回。从此吐谷浑不敢再轻易进入河西。

    第二战:纳职奔袭战。伊州是河西十一州之一,位于沙州以北千里之外。而纳职县位于伊州之西。公元846年左右,对唐王朝一直傲气逼人的回鹘政权因为在和吐蕃的对抗中国力衰落,又因内讧不断,被反抗的黠嘎斯部族推翻而灭亡,各回鹘部族虽然仍然具有相当战力,但失去了向心力的他们也只得被迫分批向各方向迁徙,以仆固俊为首领的北庭回鹘部族选择了追随张义潮。而居住在纳职的回鹘部族就和吐蕃残兵相互勾结,一直为害乡里。大中十年六月,张义潮从沙州带兵长途奔袭,回鹘兵一时没有准备,措手不及之间被围攻而尸横遍野。归义军反掠回鹘人的驼马上万头,大胜而回。

    第三战:由于李曜记忆得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叛乱的部分回鹘人劫持了唐朝的回鹘使王端章,张义潮闻之大怒,引兵讨之。虽然结果并不清楚,但从交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和归义军后续的发展情况来看,应当至少没有战败。

    基本平定河西的各种祸乱之后,归义军的兵锋指向了吐蕃在河西的最后一个据点:凉州。

    凉州是原河西节度使的治所,从河已西副元帅杨志烈败逃算起,已经落在吐蕃军手中将近一百年之久。作为嵌入河西的最后一根钉子,吐蕃人也摆出了绝不松口的架势,作为战略要地,凉州的得与失决定了新生的归义军能否长久稳定的发展,大中十二年(858),张义潮与侄子兼继承人张淮深一起起兵,东征凉州。

    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但东征的兵力并不多,只有汉军和归顺的吐蕃军共计七千人,以这点兵力进攻占有地利和人数优势的敌军,难度可想而知。毕竟吐蕃不是后期衰落到低谷的北魏,张义潮也不是战神之神白袍陈庆之,于是双方在凉州展开了长达三年的拉锯战。有诗赞道:“汉家持刃如霜雪,虏骑天宽无处逃,头中锋矢陪垅土,血溅戎尸透战袄”,虽然有艺术夸张的传奇成分,但战场之惨烈也可见一斑。

    咸通二年(861),张义潮终于攻克凉州。张义潮收复凉州后,即刻表奏朝廷“河陇陷没百余年,至是悉复故地”。咸通四年(863)朝廷复置凉州节度使,统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仍然以凉州为治所,由张义潮兼领凉州节度使。当时的唐人感叹于张义潮的不世功业,写下这样的诗句来赞扬张义潮:“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张义潮在河西的行动是非常成功的,但这却并不代表大唐的成功。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逐渐衰微,根本没有余力涉足西域事务。在得到人质(张义谭)之后,朝廷能够做的只不过是让张义潮在河西权宜处理,张义潮由此身兼节度使、观察使、营田支度使等职位,一手把握军事、行政、财经大权。

    张义潮的出色之处在于,他不仅仅是一员战将,出身世族的他更兼具有经济头脑和处理政务的手段。在他的统治下,军事上,北庭回鹘和部分吐蕃降军正式成为麾下的重要军事力量,士卒日夜操练,厉兵秣马,从未给外敌任何染指的机会;经济上,张义潮废除了吐蕃统治时的各种歧视,恢复了灌溉和水利系统,让沙州出现了多年未有的五谷丰登的景象;行政上,张义潮重建了唐前期在这里实行过的“州-县-乡-里”制,在沙洲城内,归义军还恢复了唐前期实行过的城坊制度和坊巷的称谓,还仿照内地的军政体制,设置了与中原藩镇一样的文武官吏,恢复了相应的一套文书、行政制度,重新登记人口、土地,编制户籍,制定赋役制度,大唐的边疆竟然再度重现盛唐的光芒,商旅和使节不绝于道;在文化上,汉族和少数民族开始和睦相处,汉人也恢复了往日的衣冠,河西的一切都已在归义军制定的秩序下走上正轨,稳定而繁荣。

    咸通七年(866)二月,张义潮率领部下的汉军、回鹘军以及吐蕃降军共计数万精锐骑兵西征吐蕃,目的在于收复西域西部的故土。联军连战连胜,斩首吐蕃军万余,陆续收复西州、北庭、轮台(均在今新疆的西部和北部),这是高仙芝时代之后,唐军唯一的一次如此深入西域作战,距离最远、战果最大。

    十月,归义军回师青海,张义潮与部下北庭回鹘首领仆固俊、吐蕃降军首领拓跋怀光一起率军围攻廓州,包围了当时吐蕃最高统治者、在西域做乱多年的吐蕃王朝大相尚恐热。由于对尚恐热的愤恨,归义军作战极为凶猛,吐蕃军全线溃败。拓跋怀光率领五百骑兵突入城中,生擒论恐热,将之砍掉四肢、再斩首示众,并将首级传送长安。尚恐热的部下仓促突围,在向秦州逃命途中,很不幸又遇上归附大唐的前吐蕃大将尚延心,遭到毁灭性打击,尚延心奏告朝廷后,将尚恐热的余众全部迁于岭南地区。吐蕃从此以后一蹶不振,大唐的河西地区彻底被肃清。

    按史书记载,唐军“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旧”。张议潮和归义军创造了“败吐蕃,河西、陇右之地尽归大唐”的奇迹,这是张义潮自沙州起义后的第十八年,也是他整个人生的顶点。

    一年之后的咸通八年(867),张义潮在长安留为人质长达十六年的兄长张义潭去世,为了避免中央政府的猜忌和兑现当初和兄长的约定,已经六十九岁的张义潮主动入朝长安为质,被封为右神武统军,后晋官司徒,拥有丰厚的田产宅第。咸通十三年(872)八月,张义潮作为归义军的创始者,在长安享尽天年,安然离世。(无风注:说实话,真想赞颂一下这位民族英雄。)

    早在入朝之前,张义潮就已经把权力交接给了侄子张淮深。李曜个人推测,张淮深的军事能力与张义潮相差并不大,从他历次征讨的战绩即可证明,但他不如张义潮的重要一点是不善于处理民族关系。以前追随张义潮的北庭回鹘首领仆固俊,因为与张淮深交恶,率部出走,以高昌为中心自立一国,即是高昌回鹘(又名西州回鹘);河西地区的回鹘人也开始逐渐反抗、摆脱归义军的统治,以甘州为中心建立一个政权,即是甘州回鹘。

    张淮深与回鹘部族的战争一直持续了整个任期,虽然胜多败少,但是乾符三年(876),高昌回鹘攻陷伊州,还是让张淮深的势力开始下降。

    在独自主持了归义军十八年之后,大顺元年(890),张淮深与夫人陈氏及六子(延武、延信、延妈、延奉、延礼、延晖)同时被杀。

    (无风注:对于他的死,由于缺乏足够的证据和记载,史学界至今没有定论,主要的几种说法有:第一,谋权弑叔、弑父,嫌疑人分别是张义潮的亲儿子张淮鼎、张淮深的儿子张延兴、张延嗣等;第二,归义军内部夺权,嫌疑人是归义军的重要将领张文彻一党;第三,张淮深被朝廷内部的权力争斗波及,数年前邠宁节度使朱玫叛乱攻入长安,立襄王李煴为帝,但随即失败。张淮深当时是派兵支持了朱玫的,于是因为站错了队而死。当然还有第五,也就是目前最主流的说法:张义潮的女婿索勋杀张淮深及其妻儿,立其子张淮鼎为傀儡节度使,在张淮鼎两年后病逝之后,索勋再自立为节度使。如果按照说法一,是张淮鼎自己杀叔叔一家完成夺权,但在临终托孤给索勋的时候,索勋才开始篡权——也就是说,反正索勋扮演的是反面角色;而张淮鼎则很难说,联想起数十年前张义潮张义谭兄弟的约定,张淮鼎在本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相当值得玩味。当然,我个人觉得还是不要太暗黑,本书姑且采信第五种说法,即张淮鼎是彻头彻尾地当了傀儡。)

    景福元年,无暇顾及西域的朝廷正式承认索勋为河西归义军节度使,正春风得意的索勋并没有发现,他的行为惹恼了他的小姨子张氏。张氏是张义潮的第十四个女儿,也正是曾前往长安面圣的沙州豪族凉州司马李明振的妻子。意外的是张义潮不但能生——要知道这可是第十四个女儿——而且其女颇有乃父之风!

    于是在景福二年,归义军第二次内乱发生,张氏派其三个儿子再度发动兵变,杀掉索勋,拥立张淮鼎的儿子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张家的统治因而得以延续。当然,张氏和她的儿子们(又称李氏诸子,因为是李明振的儿子)并不是义务劳动,他们在此后的数年间一直把持着归义军的大权,成为了另一种意义的夺权者。

    但是李氏诸子小看了张家在归义军中的影响力,深受张氏两代大恩的瓜州、沙州豪族们在三年后的乾宁三年发动新一轮的政变,推翻李氏诸子的统治,将实权交还给了张承奉。

    实权虽然拿到,但大唐朝廷承认的归义节度使还是索勋,因此张承奉遣使来朝,请朝廷授予旌节。

    李曜这时才一拍面前的横案:“来得好!来得好!”

    九名重臣同时一怔,沙州偏远,朝廷力不能及,他来请封,朝廷无非就是承认与不承认,怎么谈得上“来得好”?

第215章 北都风云(五)

    九名重臣面面相窥,最后还是郭崇韬这个在总参负责战略规划的副总参谋长在军事上最为敏感,试探着问:“大王……莫非打算用兵河西?”

    这话一问出口,别说五名文臣,便是史建瑭、李承嗣和李嗣恩三将,也颇为错愕。

    果然,李曜摇了摇头:“用兵河西?还不是时候。”众人正松了口气,谁知他却又道:“不过,即便不用兵,却也未必不能达到如用兵一般的效果。”

    众人一起疑惑起来,就算郭崇韬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用意,倒是礼部尚书崔远迟疑了一下,问道:“大王是说,予其册封受节?”

    李曜见他们都有些茫然,心中略略失望,暗道:“河西丢失太久,大唐过去对付边疆游牧民族所最擅长的‘拉一派打一派’,都被他们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也是失误,光顾着中原争霸,在边疆地区,顶多也就关注了一下契丹、渤海这两个在将来对中原威胁最大的辽、金前身,却忘了我大唐在河西、安西还有许多故土,其地尚有不小的汉人势力,也有不少心向大唐或者说相对与大唐比较亲近的游牧政权,这些都是可供利用的力量。而如果此时再不利用,这些势力必然会越来越疏远,到历史上宋朝的时代,基本上就再也利用不上了,如果我错过,岂非天与不取?”

    当下便道:“非只归义军一家,此事须得统筹规划,全面布局,以期在不久的将来,我大唐可以重返河西,甚至安西故地。”

    众人虽然觉得李曜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些虚无缥缈,但鉴于这位秦王殿下历来的“多智近妖”,以及唐人即便到了此时仍然颇有留存的傲气,仍然精神一振。这其中,尤以郭崇韬显得最为积极,当下便问道:“不知大王有何计较?”

    史建瑭似乎也有些兴趣,笑道:“大王曾有诗云:‘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不过似末将这等厮杀汉,还是更以狼居胥、玉门关最为向往心切。大王若要对河西用计,末将怕是只能干着急,但若有一日须得用兵,却千万莫要忘了末将才好。”

    李曜哈哈一笑,道:“战争只是获取利益的手段,而且打仗这等事,就算再如何顺利,终归是要烧钱和死人的,咱们是能不打则不打,真要打了,也要尽量控制烈度和规模,争取以最小的代价,拿到最大的利益筹码。孤王还是那句话,君子重义轻利,那是对个人而言,于国家而言,重利便是重义。”

    郭崇韬对李曜的战略布局能力历来格外钦佩,此时想来想去,心里稍微有了一点眉目,但还是觉得有几个线头始终连接不上,便迟疑着问:“末将仍是没能想到,如何布局才能不打就赢。”

    李曜笑道:“却也没什么新鲜办法,无非就是分化瓦解、远交近攻、借力打力。”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像看见了“黑暗里的灯塔”,王抟沉吟道:“分化瓦解,莫非是指将吐蕃人的势力分化瓦解?远交近攻……远交想必是交归义军,近攻却是谁?借力打力……又是借谁的力?”

    一直很少开口的李巨川插嘴道:“河西现在的势力分布,可谓犬牙交错,吐蕃、归义、回鹘……若说要分化,某以为归义军一方无论怎么看,至少是我大唐之臣,其地百姓,也都已唐民自居,这自然是归于我方的力量;而回鹘虽然时叛时降,终归还是可供拉拢的对象,其族与我大唐的盟约固然不可尽信,但双方总还记得有此一事,可供利用,那么回鹘就应当归于可以利用的一派;唯独吐蕃,实乃我朝百年宿敌,如今吐蕃势弱,正好借机将其驱逐出河西故地。仆愚钝,不知大王可是此意?”

    李曜哈哈一笑,指着李巨川,赞道:“此孤之贾文和是也。”

    众人皆是心头一惊,暗道:“原来大王对这韩建旧人如此看重?不过……将其比之贾文和,虽是对其能力的肯定,这名声未免……”

    果然,连李巨川自己也有些尴尬,干笑道:“大王这是赞仆还是贬仆?”

    李曜奇道:“自然是赞,这有何疑?”他说到此处,忽然醒悟过来,暗道:“哎呀,忘了,这些个‘古人’重名可是更甚于重才的,我说他是贾诩,本意是赞他眼光准,出计快、准、狠,这在我看来自然是赞扬,可在他们看来,却只怕光关注贾诩‘毒士’之名了,失策,失策。”

    众人见李曜这般神情,心中也暗暗醒悟:“是了,秦王对义、利的看法历来如此,在他看来,只要其目的占了大义,用计再毒也只是手段问题,是全然无妨的……这就对了。不过秦王自己用计,倒似乎并非以毒制胜,而是更偏向于传统的‘以正合、以奇胜’,只是他的谋划太过周密,环环相扣,因此才有那种一旦身入其策,就不得不被他调动,最终被牵着鼻子走到黑的感觉。”

    李巨川心中稍稍一松,暗叹一声:“贾诩便贾诩吧,既然大王本是如此看我,我却也得将这贾诩做好了才行。毒士?哼哼……毒士便毒士,那又如何?只消大王知某忠心,即便天下鄙薄,又有何患!”

    不过李曜却又说道:“下己方才这话,大致已经不差,不过却还不够全面周详。”他示意殿外的牙兵进来,找出一副军械监测绘司绘制的地图,铺开在地,指指画画道:“诸公请看,如今归义军孤悬安西河西之间,与朝廷之间相隔甘州回鹘数州和吐蕃仍然占据的数州,这是方才下己已然考虑到的。但是下己还漏了灵州道这边……朝廷应该考虑重视一下朔方节度使韩逊!”

    众人闻言,一齐恍然,望向地图的目光同时转移到灵州。

    所谓灵州道即原先历史上晚唐五代宋初那段时间里,以灵州为中心,连结西域与中原朝贡、贸易往来的主要通道,它是安史乱后继回鹘路沉寂后的又一条东西交通和丝绸贸易之路。

    大唐开成五年,回鹘为黠戛斯所败,西迁碛西及河陇一带,回鹘路渐趋沉寂,中西交通亟待新的道路出现。另一方面,武宗会昌年间,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与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兵戎相见,吐蕃实力大损,由是衰微。其时朔方重镇灵州以独特的地理位置及军事优势倍受世人关注,而大唐也将收复河陇的大事提上了议事日程。诸种因素的综合孕育着一条以灵州为中心的交通道路的出现,而大中年间张议潮的逐蕃起义则为这条道路的开通提供了绝好的历史契机。

    大中二年,沙州豪族张议潮率众起义,收复沙瓜二州,“遂差押牙高进达等,驰表函入长安城,已(以)献天子”。其时河陇重镇肃、甘、凉州均未收复,因此,使者只能绕道漠北而行。大中四年,使者达天德军(城)并由此南下抵达灵州。

    天德军在灵州东北一千余里,为大唐北疆军事重地,其西与丰州、西受降城连成一线,控扼阴山及河套地区,北御突厥、回纥,南蔽朔方和关中,其治所在后世河套平原达拉特后旗境内。

    李曜手头虽有河西地图,但由于他对这边关注较少,这份地图虽然依旧有着军械监测绘司绘图的一贯精确度,但却不如关中等作战较多的地方那些地图搬细致,他平时又未曾细思这边的情况,因此沉吟着问:“当年张义潮公遣使归来,孤闻是走的天德、灵州一路,诸公谁知其具体路线?”

    众人皆目视刘崇望,或许是刘崇望年纪最尊的缘故,他还真知道,回答道:“来路未曾与闻,但某闻张公义谭后来曾说,使者返回沙州时,也走灵州,而后道出天德,二百里许抵西受降城,北三百里至鸊鹈泉,泉西北至回鹘牙五百里许。”原来天德军正当大唐回鹘路之要冲,因此大中二年张议潮遣使必然绕道漠北,当循回鹘旧路而至天德军。

    刘崇望见李曜点头思索,眼珠时不时在地图上来回巡游,虽不知他在考虑什么,仍然轻声补充道:“顷年每有回鹘消息,常取经太原驲路至阙下,及奏报到,已失事宜,彼时自新宥州至天德军置新馆十一所,从天德取夏州乘传奏事,四日余便至长安。”

    李曜点头,指着地图道:“诚然,自天德军南抵长安,取夏州路极为快捷。想来那使者便由天德军南下直趋灵州,然后辗转而至长安。”他还有一句没说,就是在他记忆中,当时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该道沿途尚不太安全,故须派遣定远军(北疆的一个小军镇,非是李曜麾下的定远军)负责接纳或保护。现在想来,只怕是因为夏州的党项人。

    李曜前后联系想了想,又问:“孤过去对此间事情不甚了解,想请教诸公,此后大中四年,归义军是不是便相继收复了甘、肃二州?而五年时,张议潮公便遣兄议潭公奉天宝陇石道十一州图及户籍入京,进献朝廷?哦,还有,其时河西除凉州外均已光复?”

    刘崇望回答:“正是如此,而且在咸通二年,归义军又收复了凉州。”

    李曜点了点头,看来这里的记忆没错,收复凉州是件大事,这对于大唐与河西及西域交通的根本改观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其一,河西东通长安驿路复通。时人曾有赞:“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此言河西旧路指由长安出发,经萧关而入凉州,西行经甘、肃而至瓜沙一路。又有说“初离魏阙烟霞静,渐过萧关碛路平,盖为远衔天子命,星驰犹恋陇山青”。自此长安西通河西旧路便可畅通无阻。

    其二,凉州的光复,促成了灵州西域道特别是灵州西通凉州道路的畅通。其时归义军辖境东抵灵州,西达伊吾,控瓜、沙、甘、肃、伊、凉六州之地,势力达到极盛。凉州自汉魏以来为河西军事重镇,唐初又是横断吐蕃和突厥的河西节度治所,地位倍受尊崇,因而光复后的凉州成为归义军和大唐关注的焦点,双方都力图采取各种措施来经营和控制凉州,而双方频繁的联系和交往也正是从经营凉州开始的。咸通三年(862)散居河陇的吐蕃奴部嗢末遣使入唐。四年唐筑凉州城置凉州节度使,并调郓州兵二千五百戍守凉州。同年凉州僧人法信在得到本道节度使张议潮的允许后入唐进献释乘恩撰《百法论疏》等经。总之,咸通二年后的凉州,成为归义军与中原王朝联系和交往的交通枢纽。

    李曜又问:“张议潮公击走吐蕃,收复凉州之后,我闻朝廷曾调郓州兵二千五百戍守凉州,而后凉州怎又没了消息?这支兵马呢?”

    刘崇望叹道:“彼时因宦官弄权、藩镇不遵朝令,及民贼四起,特别是巢贼之乱而使朝廷危机四伏,凉州以东遂为吐蕃、党项所隔,广德元年没于吐蕃,大中三年收复,广明后又没于吐蕃。大中五年以原州之萧关置,中和四年侨治潘原。可是随着僖宗中和年间原州及萧关(武州)的再次陷蕃,河西东通长安的旧路在畅通二十余年之后复归阻绝,郓州兵也陷入其地,留而不得返。”

    众人皆叹息不止,郭崇韬沉吟道:“那就是说,这些郓州兵未必已经战死,而很有可能只是陷在凉州不得东来?那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凉州其实仍在我大唐——或者说我唐军——手中只是由于萧关断道,是以朝中不得而知?”

    王抟道:“这也未必全无可能,只是……萧关断道之后,吐蕃难道未曾全力攻陷凉州?凉州若是我唐军把持,吐蕃便不觉得如鲠在喉么?”

    郭崇韬也承认刚才的设想只是最佳情况,实际上那部分唐军与朝廷失去联系之后,也就等同于陷入绝境,存活下来的难度相当大,而且关键是他们只有两千五百人。

    李曜却不再纠结这里,仍然面色沉凝,再次发问:“孤闻其时,灵武虽非归义军辖境,但在张议潮公经营凉州的宏图中,却将灵武与凉州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曾有《奏表》云:‘今若废凉州一境,则自灵武西去,尽为毳帚(幕)所居’。也就是说,他认为如果废弃了凉州,那么自灵武以西的广大地区全为蕃族所有,且诸蕃‘隔勒往来,累询北人’,中西交通自然断绝。换言之,他是认为,为保灵武西逾河西道路畅通,必须全力经营凉州。其言词之中,透露出灵武西逾凉州道路之重要。因此,归义军经营凉州,实是其复通灵州道的一种努力与尝试。据此推测,孤王以为,灵州西抵凉州道路的畅通,当在咸通四年左右。”

    这番推测一出口,刘崇望悚然动容,拱手一礼:“大王英明,此番分析,实是烛照万里,所言直如亲眼所见一般。”

    李曜对这种话听得多了,虽然刘崇望的确是被震惊了一番,也没让李曜有何表示,他还在思索之中,不会为此自断思路。因此想了想又问道:“乾符元年,朝廷好像派出过一支使节去回鹘?”

    刘崇望似乎颇熟悉河西旧事,仍是他来回答:“不错,彼时回鹘屡求册命,诏遣册立使郗宗莒诣其国,会回鹘为吐谷浑、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诏宗莒以玉册、国信授灵盐节度使唐弘夫掌之,乃还京师”。

    李曜皱眉道:“回鹘怎的这么多支?这又是哪一路回鹘?”

    刘崇望略微迟疑,道:“此处之回鹘,有说为河西界回鹘的,也有说为漠北回鹘进入河西走廊之散众之一,其据地当在额济纳河流域,朝廷离其甚远,仆等也不知其详。”

    李曜见他多少还是知晓些内幕,自然不会怪他,又问:“那击败这支回鹘的吐谷浑、嗢末又是什么情况……哦,吐谷浑孤王知道,刘相公但告之孤王嗢末这一族的首尾即可。”

    刘崇望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原是如此这般……”(无风注:这用古白话文写的话太长了,耗时太久,我还是直接用旁白的方式,白话文写吧。)

    原来吐蕃王朝崩溃后,各属部相继叛离。在河陇地区屯垦的原吐蕃随军奴隶,自号“嗢末”(一作温末,或浑末),利用吐蕃奴隶主统治的分崩离析,首先发动了起义。

    嗢末集团的组成,除吐蕃屯垦奴隶外,还包括当地各族各部被吐蕃欺压之人。因为来自吐蕃的随军奴隶,在屯垦过程中,必然要与被吐蕃奴役的当地各属部的人共同生活,吐蕃的残酷统治使他们结成了同命运、共呼吸的关系。起义一经发动,其势即锐不可当。到唐大中十一年,河、渭二州的嗢末起义军,已聚众一万余帐,当地吐蕃奴隶主阶级的统治随之土崩瓦解。起义范围又进一步扩大,遍及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各州。

    被称作“邦金洛”的吐蕃奴隶平民反上起义,于咸通十年在康地区(今西藏昌都、四川甘孜一带)爆发。由手工匠人出身的领袖韦·阔希列登率领的起义军,自东向西挺进,沿途各地参加起义军行列者不计其数。此时,乌如地区的大奴隶主没卢氏和巴氏互相征伐,相持不下,起义军利用他们火并之机,直捣吐蕃奴隶统治的腹心地带。

    另一支奴隶平民起义军也在乌如地区发展壮大,为首的奴隶领袖是韦·罗泊罗穷。约如地区的奴隶主驱使奴隶群众引水修渠,有来自工布地区的奴隶领袖六人,领导群众于夜半起义,提出“砍断山头,不如砍断人头”的响亮口号,杀死了以尚结赞内赞为首的奴隶主,起义人领导的起义军攻下秦瓦达则(今西藏自治区穷结县),愤怒的奴隶一举掘发了吐蕃赞普的陵墓。此时,奴隶平民大起义的声势,达到了顶峰阶段。当时的奴隶主阶级惊呼这次起义是“一鸟翔空,群鸟飞从”,还说,这次起义是由于钵阐布·勃阑伽允丹无罪而被处死,是他驱使众多“凶神恶煞”入于人心,才发动起来的。尽管吐蕃统治阶级对这次起义作了许多歪曲,但实际情况很明朗:奴隶主的残暴统治,在起义的强力冲击下,已无法继续维持。

    刘崇望还介绍了一个情况就是,唐咸通三年,有嗢末朝唐入贡,到乾符二年,唐西川节度使高骈,结合嗢末部鲁耨月及前述吐蕃降将尚延心部,进驻现今四川省大渡河流域一带,这表示嗢末部的势力有自河陇地区向川西北发展的趋势。

    李曜对于吐蕃历史相当不了解,几乎仅仅靠刘崇望这点介绍来支撑其分析。而其实这次奴隶平民起义,延续了数十年之久。奴隶主或被起义军杀死,或向边远地区逃窜。如吐蕃王室欧松之孙尼玛衮(无风注:“尼玛衮”这名字真是屌炸天。),在起义军的追杀下,仅带少数仆从西逃边远的阿里地区。不过此次起义也推进了藏族社会的发展,新兴的封建主义的生产方式,取代了奴隶占有制的旧生产方式。从此以后,藏族逐渐进入封建农奴制社会。当然这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简单的说,嗢末为河西劲族,主要活动在甘、凉一带,尤以凉州为最,势力看起来是在逐渐增强当真,但是对大唐看来相对还算友好。

    他沉吟了一下,总结道:“也就是说,由于河西创复后,蕃、浑、党项、嗢末、回鹘并存的局面一直存在?那也就是说,灵州西逾河西(凉、甘)的道路并不安全,是么?”

    刘崇望思索了一下,补充道:“灵州道之复通,经历跌宕起伏。最先是大中年间之使者绕道漠北,循回鹘旧路,由甘州北趋居延海,东北走天德军,然后南下灵州而至长安。究其实质而言,这条从沙州穿大漠经居延绿洲而达河套之路线,仍是汉时居延道路之继续。此后,甘州收复,我大唐与西域(安西)之遣使往来,大体沿着灵州—甘州道而进行。最后,凉州光复,朝廷与归义军对凉州之经营,及双方在凉州的频繁联系和交往,促成了灵州—凉州道的畅通。当然,由于河西蕃浑杂居,党项、嗢末、回鹘各据一地,称雄一时,灵州道并不安全,使节与商旅受阻的现象时有发生。”

    李曜断然道:“看来要联系沙州,对阻拦其间的各路势力进行分化拉拢,首先得走通这灵州道……朔方这位韩灵帅,诸公谁知底细?”

    原以为朔方节度使离长安其实也并不太远,他自己虽然不是很了解,但这几位朝臣应该还是了解的,不料这下反倒是刘崇望也不是太清楚,他道:“其父韩遵,某倒略知一二,只是这韩逊……他在去年年初才因乃父去世而继节帅之位,就实在无甚了解了。”

    李曜“哦”了一声,又问:“那么,朔方镇如今实力如何?”

    刘崇望道:“实力如何,仆为文官,实是不知,不过昔年巢贼之乱,太保相公韩遵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想来朔方仍是大镇吧。”(无风注:太保相公之称是史籍中原话,估计应该是挂名太子太保,检校中书令或者侍中,要不然就是加了同平章事,所以这么称呼。)

    李曜又问:“两收宫阙,皆著殊勋?可知其中详细?”这些文臣对于各地藩镇的兵力多寡、强弱看来是分析不出什么名堂了,李曜只好自己在一些细节中去探寻了。

    刘崇望道:“所谓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是指中和年间二次收复长安之战功。在官军二次收复长安的战事中,均有朔方军的参与。”

    他年纪已经六十开外,身体不如其他宰相,把暖炉放近了些,又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中和元年正月,凤翔节度使郑畋约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同讨黄巢。二月,以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郑畋以程宗楚为副都统,唐弘夫为行军司马。唐弘夫在龙尾陂大败黄巢部将。四月,唐弘夫等多路官军进攻长安,程宗楚、唐弘夫攻入长安,但被巢贼反击,唐弘夫被杀。”

    一说到这里,李曜就清楚了,后来到中和三年,四月,李克用与诸道唐军攻进长安,黄巢败走,唐军收复长安。杨复光露布报捷中称“十道齐攻”、“收平京阙,三面皆立大功”,想来其中就应有朔方军一份。

    果然李曜说这这话之后,刘崇望点头认可,道:“此战后,韩遵即因军功而被授朔方节度使,仆未记错的话,此事应在中和三年五月之后。”

    裴贽忽然插话道:“刘相公所言正是。”他拱手道:“后来平定朱玫之乱中朔方军也立有军功,此后褒赏他的诏书还是某代笔初撰:‘凤衔丹诏,写赳赳之英资;麟阁图形,彰永永之勋业。九重之天书远降,一人之圣旨并临’。”

    李曜闻言,虽然仍不知其兵力兵势如何,但脸上却挂起了笑容:“这么说,朔方一镇,朝廷很有可能还使唤得了?”

    众人一时俱怔,王抟迟疑道:“使唤……怕是要看何事。”

    李曜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此事并不难办,而且还大有好处,不怕这位新任的韩灵帅不肯入吾彀中矣!”

第215章 北都风云(六)

    一听李曜提及“好处”二字,众人心中便忍不住暗道:“秦王的好处,只怕不是那么好拿的。”

    果然,李曜笑吟吟地说道:“河西、陇右二节度,当年曾经兵雄天下,而如今却不复置久矣,孤若以二节度为赏,邀令朔方、邠宁、泾原、天雄以及归义五镇合而击之,下鄯州者得陇右,下凉州者得河西,诸公……以为如何?”

    郭崇韬一拍大腿:“实乃妙计!”他兴奋地对着地图指指画画道:“归义、朔方、邠宁三镇,一在凉州以西,顺祁连山可至,一在凉州以东,越贺兰山可至,一在凉州东南,西出萧关可至,且此三镇相距凉州距离差别不大,一旦相争,正是势均力敌,为据此重地,必然不留余力。”然后又一直南面一些的地方,道:“泾原、天雄二镇离凉州较远,且中间有陇右诸州隔绝,多半只能争夺陇右。相对而言,天雄军的秦州、成州本就属于陇右,看似有些地利,但若以大王方才这般酬功之法,实则反而不利于天雄。”

    他说得兴奋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大王、诸公,请看此图,以秦州出兵夺取鄯州,至少须得经过渭州、渭源、狄道、大夏、河州、龙支六个军镇,然后才到鄯州,而且这样的出兵路线还是在秦州军先将陇右东南部的叠州、宕州、岷州、洮州四地置之不理的情况下才能走的。而相反,泾原镇看似离鄯州更远一些,然而实际上泾原却只需直接往西北出兵攻取会州,而后便有两路可走,北路可走广武而至鄯州,南路可走金城(兰州)而至鄯州,相对秦州,反而简单。”

    史建瑭与秦州的天雄军节度使李存审有些交情,闻言不禁有些不服,仗义道:“由泾原而取鄯州,道路固然便捷,然则泾原张氏懦弱无能,岂是德祥公之对手?”德祥,是李存审的表字。

    他这一说,李嗣恩作为李存审的义兄弟,也表示支持,道:“某也以为如此,天雄军本有善战之名,存审吾兄治军宽严相济,到任秦州后一扫旧弊,整军强训,其效昭彰。此前大王攻略凤翔、关中之时,国宝曾代行指挥之权,那时便对天雄军颇有赞誉。以某看来,天雄军一旦出击陇右,那些乌七八糟的吐蕃、青唐羌乃至吐谷浑人,望风而降说不定都是有的。”

    李承嗣却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下,摇头道:“德祥自是名将无疑,只是从秦州而取鄯州,这中间的势力实在过于复杂,望风而降云云,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希冀。只消这一路诸州诸镇稍加抵抗,秦州军进兵的速度便会受到严重的拖延。而相反,泾原军虽然主帅无能,但毕竟只须取会州、金城两地,便可一路直奔鄯州,这一优势,实在太过巨大……这样来看,某还是更看好泾原一些。”

    几名文臣自然不会对这种明显的军务插嘴,但李巨川却除外,他原是在崔胤被杀之后由李曜直接扶上相位的,当初在李曜麾下为幕僚,其参谋之能一直偏向军务,与更加偏向政务的李袭吉一奇一正,也算是优势互补。如今李曜麾下这四员大将两两分执一词,他也不甘寂寞,插话进来。

    不过李巨川却并非直说秦州、泾原谁更有机会先夺鄯州,而是道:“用兵当如水,水无常势,谁先夺得鄯州,有时候未必是我等帷幄之中便能全然料定。不过大王,仆方才听四位将军提起泾帅懦弱,却是想起一件大事来了。”

    “哦?”李曜刚才那个提议以前并未在脑中仔细规划,只是他临时起意罢了,刚才四将相争只是,他本也在心中思索秦成、泾原这二镇抢夺鄯州的话,究竟谁更有优势,听得李巨川这么一说,不禁下意识反问:“何事?”

    李巨川扬眉道:“鄜坊镇此前被撤藩,而保塞军原是从鄜坊镇分割而出,如今朝廷声威大振,定难拓跋氏一则不敢与我交锋,二则被军械监矿产贸易所迷,如今在夏州老实得仿佛家中犬彘,仆以为保塞军已无需再设。”

    众人咋听此言,俱是微惊,须知保塞军节度使李嗣源乃是与李曜私交相当亲密,而且他也是晋王李克用看重的义儿之一,当初李克用准其出任保塞军节度使,一方面是应李曜所请,一方面也是李克用对他的忠诚颇为放心,用他为延帅,有制衡李曜的作用。

    虽然今时今日,以保塞军不过三万的兵力,要想制衡秦王李曜已经无异于天荒夜谈,但他的存在毕竟有着一种特别的象征意义,李巨川这个提议,无非是说要将保塞军裁撤……这本身并无问题,问题是保塞军裁撤之后,李嗣源如何安排?李克用会如何去想?

    果然,李曜也皱起了眉头,摇头道:“保塞军……”

    但今天李巨川似乎有恃无恐,竟然拱手打断道:“大王,保塞军无须保留,若大王是为延帅去留为难,则大可不必。”

    “哦?”李曜似乎并不计较他方才的些许无礼,点头道:“那你且说说看。”

    李巨川便道:“保塞军裁撤,延帅转任泾帅。”

    众人眼前一亮,心头纷纷暗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泾帅张珂会不会抗命?”

    李曜却面色未变,只是沉吟了一番,问道:“朝中可有空缺?”

    李巨川身为吏部尚书,自然立刻接口:“回大王,兵部尚书出缺已经两年之久。”

    “那好。”李曜轻轻松松地就决定了一个方镇的变更:“王相公,一会儿你代孤命中书拟诏:调泾源节度使张珂出任兵部尚书,另加检校司空,封宁国公。撤销保塞军镇,原保塞节度使李嗣源转任泾源节度使,原保塞军两万八千余就地转隶泾原镇,为其牙兵。鉴于李嗣源目前不在军镇,保塞军撤销之事待他自太原南返后执行。”

    王抟心中感叹:“秦王今日之权威,竟已盛极至此!堂堂泾原一镇,有兵四万,节帅张珂一家,两代四帅传至今日,如今秦王一朝意动,竟是说调任就调任了……这中枢权威,数年前何曾敢想?只是秦王威权至此,陛下那头却不知何等心急如焚……罢了,罢了,陛下御极凡十二载,全无一事之成,或许这天下真该换个天子了……”他想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又自己开解自己:“总归秦王也是高祖太宗之后,为何就做不得天子?”

    他一边心跳加速,一边拱手应命:“遵秦王教令。”

    李曜看了李巨川一眼,又问:“这下如何?”

    李巨川笑道:“这下对德祥公却有些不公平了。泾原、保塞两军相加,约莫将有七万大军,而天雄军却只三四万,且路途更是难走不少。”

    李曜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则将叠、宕、渭、岷、洮五州划一新镇,名唤……平西。若秦帅拿下此五州,便任此职,治所自选。”

    李嗣恩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来想去,忽然明白过来,诧异道:“这么一来,岂不是将陇右节度使所辖之地一分为二了么?这……这陇右节度使的成色,可就比河西节度使差得多了。”

    他这一说,郭崇韬也微微一怔,心中顿时醒悟起来:“难怪此前大王一直倾向于撤藩,这次却宁肯再设一大镇,原来是又要玩一次一石二鸟……咦?不,不对,这分明是扔三颗石头,要打下一群鸟啊!”

    他之所以忽然醒悟这一点,得从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的设立原因,乃至整个“节度使”这一强权职务的设立说起。

    大唐和吐蕃,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兴起,在原先的历史上又是自始至终相并存的两个强大的政权,在发展过程中两者的关系也是时战时和,在当时世界来看,颇有东方双子星的意味。大唐是公元七、八世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之一,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繁荣一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而当大唐正处于威震海内的唐太宗统治之际,在其西南正在崛起一个强大的奴隶制政权——吐蕃王朝。

    早在公元六世纪,吐蕃就先后吞并了周边地区的部落,成为当时西藏地区最强大的政治力量。到松赞干布(公元617~650年)统治时期,统一了吐蕃地区,从而建立了一个强盛的奴隶制政权——吐蕃王朝,使其周边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及政权对其心生畏惧,“其赞普弄赞,雄霸西域,隋开皇中,其住论赞索弃赞都,播城已五十年矣,国界西南与婆罗门接,自大唐初,已有胜兵数十万,号为强国……党项、白兰诸部及吐谷浑、西域诸国咸畏惧之”。

    可以说,吐蕃政权的兴衰与大唐的强弱是相始终的。当时,在唐朝的西北与西南地区,堪称“霸主”,对于唐朝来说,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劲敌。俗话说的好,“一山不容二虎”,两个强大的政权并存,他们的关系是可想而知的。

    唐与吐蕃这两个并存的强大政权,在历史发展中,双方处于矛盾战争与友好往来交织发展的复杂局面,双方关系和战无常。在唐太宗和松赞干布统治时期,唐蕃双方在和亲政策下,保持着和平、友好相处的局面。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唐太宗和松赞干布的去世,唐蕃之间的和平关系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长达170年(公元650~820年)的争战。虽然中间也有着和平,但是那都只是一段短暂的小插曲。直至长庆会盟之前,这期间基本上是以战争关系为主流。

    然而,到唐中后期,唐朝处于政权不稳,帝位更替频繁,国势渐衰,边疆各少数民族部落及政权纷纷发起骚乱的阶段,而吐蕃却处于势力渐强的上升趋势当中。面对着这种内忧外患,特别是面对强大的吐蕃的东进,唐朝被迫改变了其军事战略,由唐太宗时期的军事进攻转为军事防御,河西、陇右、剑南唐蕃边界等节度使由此设置,以此来保障腹地安全,即采取“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正如班勇所说:“边境者,中国之唇齿,唇亡则齿寒,其理然也”,桓宽也说:“边强则中国安”。在历史上,中国的历代统治者在对待边疆治理上基本上都采取这一态度,唐朝也不例外。在对待吐蕃问题上,就采取以边境保中国,即“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

    唐朝初期,尤其是太宗一朝,唐朝边境稳定,与周边民族部落之间相安无事。从高宗开始,唐朝势力开始停滞不前,到武后时期则明显开始衰弱,远不如前。而在其北方、东北、西北及西南的少数民族势力却逐渐发展强大起来,不断伸入唐朝境地,对大唐的边疆统治形成了威胁。初期,唐朝在边境地域设置的都护府,到中期以后,也是势力大减,很难抵御少数民族的势力发展,有的甚至向内地迁徙,有的成为行政单位,为了边境的稳定和加强对少数民族的统治,大唐在边镇重新设置了新的军事管理机构——节度使。

    所谓节度使,就是掌握边镇武力的官员,又称方镇或藩镇。节度使的设置,目的就是为加强边防,给边境诸州都督带使持节(节是权力的凭证),以增其临济决断的权力,主要是防止少数民族的入侵,从而保障边疆的稳定和内地的安全。节度使的形成,实际上经历了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节度使”一词早在高宗永徽年间就出现了,“自高宗永徽后,都督带使持节者始谓之节度使,然犹未以命官”。

    在初期,节度使只是对“持节都督”的一般称呼,并不是正式的官名,后经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几朝的发展,逐步形成和完善。正式以“节度使”为官名,是从唐睿宗景云年间开始的。景云二年(公元711),“贺拔延嗣除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自此始有节度使之号,遂至今不改焉”。景云二年(公元711)“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自此而后,接会开元,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自此,节度使制度正式设置。

    而节度使制度的基本形成却是在唐玄宗统治时期,“明皇天宝元年,置十节度经略使,以备边,曰安西、曰北庭、曰河西,以备西边;曰朔方、曰河东、曰范阳,以备北边;曰平卢,以备东边;曰陇右、曰剑南,以备西边;曰岭南五府经略,以备南边,节度治理,其初固止于沿边十道耳,自安禄山之乱,则内地始置九节度讨之”。

    节度使由初期在北方及西北、西南边境设置,到后期普及中原,乃至在全国范围内形成,逐渐发展完善起来,其权力也愈来愈大,甚至朝廷也渐不能制。

    具体到此次李曜拿出来作为驱动几大藩镇夺回河西陇右诱饵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在初时有着其深刻的背景及原因,是集合了多种因素而形成的。

    首先,大唐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势力大不如前,无力抵抗吐蕃的强势进攻。唐朝前期,尤其是唐太宗统治时期,由于他奉行“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的民族政策,使其周边的民族部落、政权都臣服于其下,正是所谓“四夷来服,八方宾服”,创造了民族团结,国家统一,天下安定、和平的贞观盛世,使大唐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之一。

    然而,随着唐太宗的去世,唐高宗的即位,大唐也开始由盛世渐渐走向衰世,势力大减,原本臣服于大唐的少数民族政权纷纷开始反抗,脱离唐的统治,甚至侵犯唐朝边境,如突厥、吐蕃、南诏甚至渤海等,尤其是吐蕃,在唐太宗与松赞干布相继去世以后,与大唐的关系开始恶化,双方常常剑拔弩张。而对于唐朝内部本身来说,也是忧患重重,政权不稳,皇位更替频繁,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唐朝统治者又只有先稳定外部,以求加强对内部政权巩固。由于之前在西北边境上设置的安西都护府等军事机构,在这一时期也是势力衰弱,作用微小,为了防御吐蕃的强势进攻,只能设置新的军事机构,在这种情况下,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由此,唐朝实行了一套“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

    其次,唐蕃关系发生了变化,由和平转为了战争。在唐太宗之前,唐和吐蕃之间几乎没有正面接触过,“吐蕃……近世浸强,蚕食他国,土宇广大,胜兵数十万,然未尝通中国”,双方彼此还不是很了解。所以在贞观八年(公元634),松赞干布向唐求和亲,太宗想借此事试探一下吐蕃的虚实,没有答应和亲,只是“遣冯德遐下书临抚,弄赞闻突厥、吐谷浑并得尚公主,乃遣使赍币求婚,帝不许”。

    于是,便有了贞观十三年(公元639)的松州之战。虽然此次战役是以唐朝的胜利而告终的,然而,太宗也意识到了吐蕃的强大,对其势力也不敢小觑。所以太宗从政治、军事、边境等方面考虑,为了西南及西北边疆的稳定,对于吐蕃的第二次请求和亲,便予以答应,贞观“十五年,妻以文成公主”。文成公主的入蕃,使唐蕃之间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双方边境基本上相安无事。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唐太宗和松赞干布的相继去世,由他们建立的和亲政策、友好关系也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唐蕃之间长达170余年(公元650~821年)的战争与友好往来交织发展的复杂局面,唐蕃关系和战无常,而又以战争为主。松赞干布去世后,吐蕃军队就开始不断侵犯唐朝边境,攻扰附属唐朝的部落政权,而此时唐朝面临着严峻的内忧外患,势力大减。所以对于吐蕃的骚扰,唐政府也一改唐太宗时期的军事战略,由进攻转为防御,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便是其防御策略“安河陇、保长安”的一项重要措施。

    再次,河西、陇右的战略地位。河西、陇右大致在后世甘肃省一带,简称河陇,其在历史上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河陇地区是中原王朝通向西域、中亚乃至西亚、欧洲的门户,是丝绸之路上的大动脉,同时也是中原王朝防止少数民族入侵中原、攻扰内地的屏障及边防重地,“镇河山襟带,厄束羌、戎”。所以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河陇地区都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正是所谓“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

    汉武帝时期为了免受匈奴向汉朝内地骚扰、掠夺,曾几次大规模向西域用兵,终于将匈奴赶至大漠以北,汉朝在此设置了河西四郡(张掖、武威、敦煌、酒泉),并在公元前60年设置了西域都护府,“汉武开河西,遏绝羌与匈奴相通之路,使不得解雠,合约为中国患”,以此保证了西汉王朝西北边境上的安宁与稳定。从此开始,河西、陇右地区成为中原王朝统治的一部分,也成为中原王朝的重要的战略军事基地。

    在唐朝,河陇地区的战略地位更加突出,其北有突厥,西有回纥,西南有吐蕃,而且这三个少数民族在当时也可谓是强大的政权,有时其势力甚至可以与大唐相媲美。唐朝统治者为了其边境的安宁与稳定,防止少数民族向内地的侵扰,尤其为了防止吐蕃的进攻,高度重视河陇地区的战略地位。“河陇地区是丝绸之路的要孔,在战略上据有极重要地位。吐蕃若控制了河陇,既可切断与西域的联系,又可成为进攻唐朝心腹地区的跳板。吐蕃奴隶主的攻唐战略即是先蚕食边境军事据点,然后重点突破陇右,遮断河西,孤立西域,进而兵锋直指唐朝政治中心长安。”所以,河陇一带是吐蕃与唐朝交战的最为频繁的地区。针对吐蕃的这种攻唐战略,大唐对河陇地区做了细致的军事部署。

    唐太宗时期,全国划为十道,河陇隶属陇右道,包括安西四镇及北庭都护府等军事重镇;睿宗景云二年,从陇右道中分置河西道,“贞观元年,分陇坻已西为陇右道,景云二年,以江山阔远,奉使者艰难,乃分山南为东西道,自黄河以西,分为河西道”,并设置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关于河陇地区在防止吐蕃进攻中的战略地位,在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有着这样的记载:“唐初的河西地,贞观中地益拓置四镇,咸亨初为吐蕃所陷,长寿元年,复收四镇,议者请废之,崔融曰:‘太宗践汉旧迹,并南山抵葱岭,割裂府镇,烟火相望,吐蕃不敢内侮,高宗时弃四镇不能有,而吐蕃遂张入焉耆之西,今若又弃之,使彼得四镇,必临西域,西域震则威憺南羌,南羌连卫,河西必危已’”,也正如唐初名相褚遂良所言:“河西者,中国之心腹”,提议唐太宗重视河西地区,也可见河陇地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自永徽元年(公元650),吐蕃军队开始压兵唐朝边境,双方往往剑拔弩张,终于在咸亨元年(公元670),迫使唐朝放弃安西四镇。随后,永隆元年(公元680),吐蕃侵扰河源;证圣元年(公元695),吐蕃入侵临洮;“(开元)二年八月乙亥,吐蕃寇边”、“四年二月辛酉,吐蕃寇松州”等等。吐蕃屡屡侵犯唐朝边境,虽然期间有金城公主入蕃,但这只是唐蕃之间战争关系中的一段和平的小插曲,最终没有改变双方的矛盾关系,唐蕃之间的战争仍是屡屡发生。

    吐蕃来势汹汹,处于政权不稳定阶段的大唐对于吐蕃的强势进攻,似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往往处于防御之势。基于此,大唐统治者为了边疆的安宁,以防吐蕃的不断入侵,所以“……为诸将节度,以定其乱”。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为了防止吐蕃及它与回鹘可能发生的联系,特设置河西节度使,领凉、甘、肃、伊、瓜、沙、西等七州;玄宗开元五年(公元717),为防止吐蕃的强势进攻,又特设置陇右节度使,领秦、河、渭、鄯、兰、临、武、洮、岷、廓、叠、宕等十二州。河西、陇右两节度使共驻精兵十四万三千人戎守,对吐蕃形成强大的威慑力量,使吐蕃难以攻入。

    由于河西、陇右在唐朝有着及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再加上当时的历史时代背景,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也就合情合理合时宜了。河西、陇右节度使设置在唐蕃战争最为频繁、都护府等同虚设的情况下,可谓是“受命于危难之际”,责任重大。事实上,河西、陇右节度使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确实防御了吐蕃的进攻,保卫了唐朝西北边境的稳定,同时也助唐朝中央政府平定内乱,护卫了京师的安全。可以说,河西、陇右两节度使即“安”了“河陇”,也“保”了“长安”。

    首先,“安河陇”。开元二年(公元714)秋,吐蕃大将坌达延、乞力徐等率十余万众进寇临洮、兰州、渭州,吐蕃从九曲之地,攻打唐朝,挑起事端,此距金城公主入蕃和亲还不到十年(公元706~714年),随着吐蕃军队的入侵,唐蕃第二次短暂和平告一段落,双方又开始了争夺战争,吐蕃“自是连年犯边”。

    唐朝为了防御吐蕃在河陇地区的军事进攻,以“郭知运、王君奐,相次为河西节度使以捍之”,开元五年,以郭知运遥领陇右节度使。唐朝在河陇地区驻扎精兵强将,而且兵力众多。自从河西、陇右节度使设置以后,唐朝在唐蕃战争中无论是进攻或是防御,都取得了一定的胜利,这是唐蕃双方自永徽年间开战以来,唐朝取得胜利较多的一个阶段。

    开元五年,陇右节度使郭知运进攻吐蕃获胜,“七月壬寅,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及吐蕃战,败之”、开元六年(公元718),郭知运又率军进攻九曲地区,大获全胜。经过几次失败以后,于“七年六月戊辰,吐蕃请和”。吐蕃的这次请求和约,虽然没有与唐朝形成文字上的签署,但在此后几年,唐蕃之间在河陇地区也保持了一段和平时期。可是此时,唐朝正处于第二个盛世,即玄宗开元盛世的阶段,皇帝开明,同时也好大喜功,而边城将士亦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于是在开元十二年(公元724),陇右节度使王君奐对吐蕃发起进攻,双方再次燃起战端。“(开元)十五年正月辛丑,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奐及吐蕃战于青海”,双方在青海一战,断断续续进行了几年。在初期,双方互有胜负,到了后期,河西节度使萧嵩利用反间计,造谣吐蕃大相悉诺逻恭禄背地里与唐相通,赤德祖赞不明真相,将其杀害,“嵩纵反间,杀悉诺逻恭禄”,致使吐蕃军队涣散,又无良将。在这种情况下,随后吐蕃发动的几次攻势,都在唐朝强大兵力的防御、反击下遭到了失败,而唐朝却乘胜攻克收复了许多城池,如“(开元)十六年正月壬寅,赵颐贞及吐蕃战于曲子城,败之”、“七月,吐蕃寇瓜洲,刺史张守珪败之”、“乙巳,陇右节度使张志亮、河西节度使萧嵩克吐蕃大莫门城”、“八月辛卯,及吐蕃战于祁连城,败之”、“十七年三月戊戌,张守珪及吐蕃战于大同军,败之”、“(天宝)十三载三月,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败吐蕃,复河源九曲”等等。

    吐蕃一次次的失败,使其赞普不得不考虑重新与唐朝讲和。双方从各自利益出发曾多次会盟,但是由于双方边境战火迭起,近十次会盟都终归失败,直至最后一次,即长庆会盟,才最终结束了双方170多年的争夺,但那已是100年以后,唐蕃双方都走向衰败,无力再战之时的事了。在这之前,双方的争斗仍然继续着,河西、陇右节度使所驻扎的精兵强将还担任着保护河陇地区的责任,在此基础上,也就保障了河西走廊畅通及唐朝的商旅来往的安全。

    其次,“保长安”。河西、陇右节度使除了保护了河陇地区的安全、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外,同时也助唐朝平定内乱,护卫了京师安全。唐朝历史自从进入天宝年间,逐渐开始走向衰落,玄宗不理朝政,任用奸臣。而地方节度使权力越来越大,集地方财、政、军大权于一身,“及府兵法坏,而方镇盛,武夫悍将,虽无事时,据险要,专方面,既有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以布列天下,然则方镇不得不强,京师不得不弱”,致使节度使所统辖的藩镇割据逐渐形成。终于在天宝十四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及其部史思明发动叛变,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洛阳、长安。中央政府抽调河西、陇右及北庭、安西四镇的精兵强将东进平叛,护卫京师。经过长达八年的奋战和政治妥协,“安史之乱”终于被平定下去。后广德二年(公元764)又有仆恩怀恩造反,又是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命监军柏文达率军解救京师之危。

    唐朝的两次大的内乱,在河西、陇右两节度使的协助下,终被平息下去。

    然而,随着唐朝内乱的平息,河陇地区却逐渐被吐蕃所占领。安史之乱期间,河西、陇右节度使的精兵被东调,河陇地区空虚,因而“吐蕃乘我间隙,日蹴边城,或为掳掠伤杀,或转死沟壑,数年之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湮没数十州”。肃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吐蕃陷威戎、神威、武宁、宣威、金天、天成等军和定戍等城;第二年,又取廓、霸、岷等州及河源、漠门等军;宝应元年(公元762),陷临洮。取秦、成、渭等州;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入大震关,取兰、河、鄯、洮等州,至此,“陇右地尽失”。代宗大历元年(公元766),吐蕃又占甘州、肃州,十一年,再占瓜州;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占沙州,贞元七年(公元791),攻陷西州。

    安史之乱后不到半个世纪,河陇诸州及安西、北庭辖地皆被吐蕃占领。广德元年,吐蕃控制了河陇地区后,曾一度兵锋直指长安,代宗出逃。虽然十三天后,郭子仪率军收复长安,但这这不能不说是由于“安史之乱”及仆恩怀恩造反而两度抽调河西、陇右节度使的原因所造成的,同时也突出了河陇的重要战略地位及河西、陇右节度使的重要作用。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又可以看到节度使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节度使设置的初始目的是防止少数民族进犯,保障边境安全与稳定,其性质是纯军事性的。在初期,节度使也的确起着军事作用,达到了预想的目的。可是,到了后期,节度使集地方军、政、财大权于一身,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藩镇割据也由此产出,大唐也形成了外强中干的政治形势,加剧了大唐的衰亡,“其后天子弱、方镇强,而唐遂以亡灭者,措置之势使然也”。

    清末史学家赵翼曾说:“节度使……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于是方镇之势日强,安禄山以节度使起兵,几覆天下。及安史既平,武夫战将以功起行阵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迨至末年,天下尽分裂于方镇,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推原祸始,皆由于节度使掌兵民之权故也”。

    不说别人,就说李曜,若非在河中时财、政、军三权齐掌,哪里有机会西进长安,继而成为“关中王”,控制朝廷,威震天下?

    可见节度使的设置,在后期不仅没给唐朝边境带来安定,相反,却使唐朝内部陷入动乱,从而引发了藩镇割据势力的不断争斗,并最终断送了大唐江山的命运,“盖唐之乱,非藩镇无以平之,而亦藩镇有以乱之”。这是从整体上来看,节度使设置的负面影响。

    仍说河陇地区,在被吐蕃占领后,河西、陇右节度使也随之消失,虽然在瓜州人民起义首领张议潮收复河陇后,唐朝又恢复了河西、陇右节度使,但此时唐蕃双方的势力都走向了衰败,已经无力为河陇而争战,所以河西、陇右节度使也就失去了其原有的作用,相反却形成了一支割据一方的藩镇势力。历史上唐末五代十国时期,在河陇地区,陆续出现了三个独立性的地方政权,即瓜洲归义军、甘州回鹘和凉州蕃汉联合政权,实际上也间接地加速了唐帝国的灭亡,更使河陇地区陷入地方割据政权的状态。至此,大唐的“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也就失去了其实际意义。

    总而言之,唐蕃之间自永徽元年(公元650)到长庆会盟(公元821),进行了长达170余年的争夺,双方争斗的焦点多数情况下是河陇地区,由于吐蕃奴隶主的攻唐战略即是先蚕食边境军事据点,然后重点突破陇右,遮断河西,孤立西域,进而兵锋直指唐朝政治中心长安,而河陇地区对于吐蕃来说,进可攻,退可守,是个有利的军事作战基地。但河陇地区对唐朝的战略作用更加突出,它担负着保障丝绸之路的畅通,保护边境稳定、安宁及内地安全的责任。清时顾祖禹曾说:“盖其地跨越边塞,保险阻,宜畜牧……天下多事,群雄恒睥睨于此”。可见河陇地区的重要性,由此,河陇地区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成了唐蕃争夺最为频繁的地区。

    从吐蕃的攻唐战略中可以看出,吐蕃要先攻破河陇,再以河陇为根据地,进入长安,所以对于唐朝来说,要想防止吐蕃势力伸入腹地,保住河陇地区至关重要。关于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作用,可以看出唐朝对吐蕃的防御策略是守住唐蕃边境咽喉之地,即河陇地区。“安河陇、保长安”成为了唐朝前、中期防范吐蕃进攻中原的主要军事战略。以河陇地区为军事防线,在此驻扎大量的精兵强将,防御吐蕃的进攻,从而保卫长安的安全。

    在安史之乱之前,河西、陇右节度使始终担负着防御吐蕃进攻,防止其势力伸入腹地的重任,吐蕃也始终没有突破河陇这道军事防线。虽然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了河陇,还曾一度占据长安,但其也很快退出了长安,并且由于吐蕃内部矛盾加重,势力衰弱,无力统治河陇,再加上河陇人民的起义不断,所以在半个多世纪以后,张议潮收复了河陇地区,在名义上河陇地区又归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之下。而此后由于归义军自身发生内乱,加之朝廷无力西进配合,才导致了今日河陇地区再次不复为大唐所有。

    但即便李曜有着坚定的“削藩”之心,从全国来看,节度使的设置,也的确致使唐朝后期形成了藩镇割据,并最终断送了大唐江山。但从对吐蕃的进攻防御上,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在一定程度上却是成功的,毕竟安史之乱之前,它达到了唐朝设置的预期目的。所以,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安河陇、保长安”的这种防御策略,对于唐朝来说也是成功的,河西、陇右节度使功不可没。

    而李曜此时抛出河西陇右两个节度使的位置,其用意却是非常复杂的。郭崇韬此时心中能够猜测到的,就足有三点。

    第一,打通与归义军之间的直接联系。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事实上郭崇韬此时并没有看出这一条有什么迫切的需要。因为在他看来,即便打通了与归义军之间的连接,归义军如今其实也是割据一方的,难道打通连接之后,归义军就会老老实实地完全听命于朝廷,该交税交税,该交兵交兵?恐怕很难。所以他很奇怪秦王知道归义军的情况之后立刻就要对那边下手的急切心情从何而来。

    第二,打击吐蕃力量。这一点郭崇韬倒是完全可以理解,吐蕃趁大唐内乱,丧尽天良的事情干得多了去了,但凡大唐之人,谁不恨吐蕃?正好吐蕃现在也衰落了,大唐若有余力取回陇右河西,那就好比把自己被人抢去的东西拿回来,这还需要讲客气、讲理由么?

    第三,就是一石二鸟,或者按照他的想法,是“三石群鸟”。趁着剿灭李茂贞、平定两川的巨大军事胜利,朝廷威望达到近些年的顶点,秦王作为朝廷主宰,要向周边方镇——特别是关中乃至更西边的方镇展示威严了。当然展示威严只是一种手段,其目的估计是要迫使如朔方、泾原、归义乃至于邠宁、天雄都完全臣服于朝廷——或者说他秦王本人。

    郭崇韬在这边揣度李曜的心思,实在还只是小儿科,作为亲信谋士的李巨川,对李曜的心思看得更加明白。

    此时李巨川听了李曜刚才的话,心中波澜起伏,暗道:“大王这着棋下得厉害!明面上的那些原因别看似乎已经很充足,但大王这种每一步举动都必须要拿到切实利益的人,岂会仅仅为了炫耀威严而布这么一局?他这是故意要将李嗣昭、李嗣源和李存审三帅从关中附近调开,而且是远离河东啊!”

    李巨川心中暗喜,却又一叹,想道:“可惜以晋王之能,肯定看不出这一点,因为在他看来,河西陇右这两大节度使,纵然陇右一分为二,也比关中三帅原先所占据的三镇要强了不少!而从地势上来说,关中三帅如能顺利拿到河西、陇右、平西三镇,那么河东只要再想点办法拿下朔方,便对秦王的势力来了个半包围,战略态势看起来反而更好了一些。以晋王如今开始防备秦王的心态来看,他必然会认可这种变化。却不想,秦王最善长的套路里头,就有这一手请君入瓮!看吧,一旦到时候三帅真拿下河陇,原先的邠宁、泾原、秦成三镇,必然会被撤藩收归朝廷直辖,而朝廷多半又会继续增加军队,虽然咋一看整个关中附近的总兵力没有变化,但实际上朝廷手中能够动用的机动兵力却必然更加充足,而且从地域上来讲,其回旋的余地也就更大。”

    他再思索了一下,又想到:“而且河陇丢失多年,其东面的泾原、邠宁、秦成等地防备也已完善,就算将来三帅真有根秦王反目的一天,那时的秦王也有足够的把握将三帅直接阻拦在关中这根本重地之外,而那时候的河东,反倒孤立无援了。”

    李巨川想到此处,望向面色如常的李曜,心中忽然升起一丝畏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秦王心计如此之深,防备如此之严,可为何此番还要不顾一切地去太原这险地?真的只是因为不能承担这不孝的骂名么?还是……他本就有了十足的把握,知道晋王一定不会拿他怎样?可是,理由呢?什么十几万大军摆阵晋州、什么府州折家威慑北疆,这绝不可能是秦王如此胆大的理由!要知道,晋王如果真要杀他,就直接杀了又如何?就算这十几万兵是秦王嫡系掌握的,可是关中、汉中、两川……多少秦王麾下的大将是河东出身?一旦秦王身死,他有没有子嗣,晋王还怕不能传檄而定,甚至让他们直接臣服?更何况还有关中三帅可以直接威胁长安呢!可这些,秦王自己不可能不知道!那……秦王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后手,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如此镇定果断、有恃无恐?”李巨川只觉得自己一时头大如斗。

    这样的明公……也太难伺候呐!

第215章 北都风云(七)

    秦王府中的这场议事长达四个多时辰,中间还有宫中小黄门殷勤地送上午餐的御赐食盒,请秦王和诸位大臣用膳。也不知皇帝是想表明自己知道秦王府中正在召开会议,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但是李曜此次安排给他们的任务不可谓不重,是以谁也没工夫搭理这倒霉天子,也就是接过食盒的时候按例致谢一下罢了。

    待众人散去,李曜正欲起身去后院休憩片刻,他这些日子南北奔波,各项事务繁杂之极,本就耗费了无数心神,又要安排政务,还得提前做好到太原后的各种应对,纵然经年修习道家秘法,也是累得不轻。毕竟再怎么了得的秘法,无非也就是修身养神,又不会是真有神仙经卷之能,道家擅长养身不假,却也没见谁真个白日飞升的。更何况作为后世某党培养大的孩子,他打内心里也是个无神论者,帝王们追求长生的心思,他可生不出。

    岂料刚刚起身,便有牙兵匆匆来报,说吴王特使戴友规求见。

    李曜愕然诧异,心中暗道:“淮扬最近似乎并无什么大动静,朱温忙着对付王宗范,钱鏐也挺老实,杨行密不是应该安心养病才对么?居然在这种时候把戴友规这样重要的谋臣派来作特使,是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他知道杨行密最近身体颇有问题,但总不会天真到以为杨行密会跟张义潮似的来个束身归巢,把大好淮扬送给自己。

    因此只得强打精神,道:“哦?有请。”

    不过多时,戴友规进来,李曜与他本是熟识,此刻见他虽然面上堆笑,眼底却似有些隐忧之意,不禁笑道:“吴王内除逆贼,外取鄂岳,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何以先生反而面有忧色?”

    戴友规对李曜的近况自然也清楚得很,见他这种时候还能言谈自若,神采飞扬,不禁叹道:“我家大王虽除了内贼,也在鄂岳略有小胜,却哪里及得上秦王殿下?秦王三战连发,一举荡平李茂贞、王建三四十万大军,这般军威之盛,淮南唯有仰望。而今秦王正值军政繁忙之时,却仍如此风采照人,反观我家大王,身子却是日渐不堪……这不,才越发地担心儿女子孙,命某来长安参见秦王来了。”

    李曜对戴友规的话略微意外,因为按说作为臣僚,通常是不该说自家主公身体不好这种话的,但戴友规偏偏说了,还说正因为如此,杨行密变得儿女情长,担心后代,才让他来见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怀疑归怀疑,李曜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吴王的儿女子孙有何值得担忧的?若是吴王忧心淮南节度之延续,孤可以给他承诺,只要他确立留后,而淮南将士请命,朝廷必授旌节。”

    由于之前李克用与杨行密实际结盟的原因,李曜与他也处在实际盟约当中,因此这话说得就十分直白,甚至没有对杨行密的身体状况做出什么客套的虚言。

    但戴友规却苦笑道:“秦王有所不知,我家大王如今对几位王子……均不十分看好,嫡长子杨渥生性鲁莽奢侈,而且年仅十四岁,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最为年长的嫡子了。我家大王担心一旦自己有个什么差池,大郎君即便能够顺利就位,日后……却也难说。”

    李曜心中暗暗震惊:“难道杨行密的身体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种程度,戴友规身为其最重要的谋士,在我面前居然毫不讳言,这只能是得到杨行密本人首肯才能对我说的啊。但问题是,杨行密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难道还指望我去辅佐杨渥不成?那不是笑话么!”

    他觉得这下不能再打哑谜了,因为历史上杨行密似乎是五年之后才死,可如果真出了什么蝴蝶效应,杨行密的情况果如戴友规说的这么严重,那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万一杨行密今年就死了,杨渥才十四岁,主少国疑那是怎么也跑不了,杨潞再有能力心计也终究是个女儿,而且与其军中大将并无多少交集。这么一来,杨家自己掌握不了大权,而徐温现在也还功绩不显,威望不足,恐怕也没法震住场面,那么偌大的淮南集团怕是瞬间就要四分五裂。

    这一来,要么被钱鏐趁机捡了便宜,要么被朱温吞掉——朝廷连番动兵,又正值调整军队编制,同时还恰好出在自己被李克用怀疑的当口,朱温要是今年东线只保持对王师范的防御,南下吞并一个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的淮南,那可不是什么难事,而他李曜现在要出兵中原,只说粮食一条,就几乎断绝了这种可能。而南边的钱鏐如果再趁火打劫,则淮南很有可能被南北瓜分。如果是那样的话,朱温和钱鏐实力都将大增,那么自己日后对朱温的剿杀必然更加艰难不说,就算灭了朱温,钱鏐只怕也有能力与自己划江而治的实力了——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李曜的面色严肃起来,沉着脸问:“戴先生,你我二人都不是愚钝之辈,说话这般圈圈绕绕委实没什么意思,须知秦、吴两家乃是盟友,吴王究竟让你来带什么话给孤王,你不妨直说。”

    戴友规等的就是这句话!纵然他发现李曜这次说的是“秦吴两家”而不是“晋吴两家”,却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秦王一封,这位年轻得令人炫目的右相李令公必然是要自成一家的,这有什么值得怀疑!天下大势、天下大势,秦王其势已成!

    因此他也严肃地拱了拱手,道:“秦王教训的是。”然后微微一叹,道:“去年淮南内乱两场,吴王身心俱疲,几乎是一病不起,进来虽然稍有好转,但身体早已不复往日矫健安康,吴王自己十分忧心,一旦有个意外,便是主少国疑之祸……秦王殿下乃世之英杰,更是国朝宰执,今后必将立千秋之伟业,开万世之太平。因此,吴王尤其希望与秦王殿下结下姻亲之好,以固双方之盟。”

    李曜闻言,诧异道:“孤虽有一养女,但年纪尚幼,只怕难适吴王世子。”

    “哦,不不不。”戴友规忙道:“非是如此,吴王的意思是,将庐阳县主许与秦王殿下,并非是秦王想象的那般。”

    李曜愕然一怔,继而苦笑道:“此事只怕难办了。”

    戴友规面上笑容一僵,迟疑道:“为何?”

    李曜无奈道:“孤王刚刚答应娶太原王氏之女、大唐医学院及河中医学院院正王嫣然姑娘。”(无风注:本来应该说王家娘子,但在这一句,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么说很不爽……)

    戴友规心道:“糟糕!”面上却还镇定,问道:“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

    李曜愕然:“这个倒是还未曾有。”

    戴友规顿时放心下来,笑道:“那便无妨,想来以秦王之尊,又是一代儒宗,一言一行,岂能不合礼教?既然还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是尚未定下。然则我家大王,却已经另遣一使前往太原,请晋王允诺此事,随行自有官媒为证。只消晋王答允,这亲事仍是铁板钉钉的。”

    李曜顿时呆住,急忙问道:“那使者人在何处了?”

    戴友规心中得意,面上却一片愕然:“大概已过了黄河吧。”

    李曜脸上连笑都挂不住了,勉强招呼一声:“孤王忽觉有些不适,怕是要失陪一会儿。戴先生若不急走,还请在寒舍小住些时日,以便孤王一尽地主之谊……来人,为戴先生安排一处院舍,好生伺候。”

    戴友规不料李曜反应这么大,正要说话,李曜却满脸堆笑站起身来,一手虚引:“戴先生,请,请。”

    对方毕竟是秦王殿下,戴友规没法装傻充愣,无奈之下只得随侍女去了。

    戴友规一走,李曜就坐不住了,走出门外朝一名牙兵道:“周厉,你去通知朱将军和元将军,北上时间提前,明日一早便要出发,让他们今夜整理好天策卫。”

    “喏!”那名叫周厉的牙兵抱拳应命,匆匆而去。

    李曜又对另一名牙兵道:“张恪,你去通知左右羽林卫的李、张二位将军,也将提前出发之事告之,命他们做好准备。不过,他们无需与天策卫一同上路,未时二刻出发即可,其前军与天策卫后军保持三十到四十里间距。”

    张恪也应诺一声,匆匆下去。

    李曜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心道:“最早的一批‘十三亲卫’之中,留在我身边也就这两个了,让他们去一线军中执掌部队也是时候了。嗯……邠宁、泾原、天雄都挺不错。”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李曜又想起刚才这桩意外的消息来。他仍是有些不解杨行密的想法,和自己联姻对于全国范围内的战略而言,那肯定是大有好处,这没得说,可这跟他淮南集团的权位继承能有多大关系?就算自己娶了杨潞,可杨渥难道就一定坐得稳吴王大位了?不错,自己是执掌朝政,而且最近这几仗打得天下噤声,可就算有人怕自己,多半也是那些离得近的藩镇节帅。然而淮南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鞭长莫及,更何况这年头藩镇里的骄兵悍将,一旦决心造反,谁把朝廷放在眼里?杨行密总不会是想跟我联姻之后,杨渥会因为怕我就有所收敛吧?这……这简直就是脑回路不正常。

    但是问题在于,就算杨行密病糊涂了,戴友规没糊涂啊,看他这意思,他也很赞成此事,那就不对了,只能说明这其中还是有什么门道。

    李曜孤零零的坐在偏殿之中,一手支着下巴,沉沉思索好半晌,思路总算清晰了一点,他自己在心里逐条分析:“杨行密欲与我联姻,目的肯定是为了保住淮南基业,而保住淮南基业则有内外两个方面。对外,与我联姻并高调结盟的话,朱温就不敢轻易动他,哪怕他自己挂掉了,杨渥即吴王位,我就是吴王的姐夫加盟友,势必不能容忍朱温灭了淮南,这样他们家的北线就算稳住了。而西线如杜洪之流,了不起就是稳住自家地盘,不会有余力去与淮南为敌。南线有钱鏐、钟传两家,其中钱鏐这人,历史上说他无天下之志,也就对自家一亩三分地感兴趣,不过如果淮南大乱,我看他还是很可能去玩一手混水摸鱼,只是如果杨家与我联姻,钱鏐看来还挺在乎中枢给的名义,估计就不大可能对他下手了。至于钟传,好像他是被杨渥给灭的……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但即便是这般分析,这也还是全国战略的层面,李曜又继续分析对内:“对内的话,与我联姻有什么好处?除了他杨渥变成秦王的小舅子之外,还有直接好处么?似乎没有。毕竟在他们看来,我不可能派兵从蜀地顺江而下去淮南打仗,那战线拉得太长,派三千兵马而且主将会打游击的话可能饿不死,要是再多点,那就只能搞敌后武工队,或者建立抗战敌后根据地了,明显不现实。那他需要我这个女婿干嘛?”

    想到“女婿”二字,李曜就想到杨潞。其实说实话,杨潞要能力有能力,要美貌有美貌,虽然心计多了点,李曜自问也还驾驭得了,而且她还给李曜一种久违了的“现代女性”的那种独立感,要说没有好感,那是扯淡。只是,自己和王笉的关系,却更加深厚。当年若非有王笉帮忙,自己能不能进入李克用的‘核心圈子’,那都还是两说,而若不是在王笉的坚持下,太原王氏在各个方面给了自己足够的支持,只怕也无法在短短的不到十年间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不光是有情,而且还是有义,甚至有恩呐……说不得,也只好对不住杨潞,不给吴王殿下这个面子了。

    不过眼下的关键是要尽早赶到太原,如果迟了,万一李克用被杨行密的使者一通忽悠答应了下来,这事情就难办了。

    要知道,尽管唐时婚姻较前代比较开放,青年男女择偶相对自由,但是在家长制的宗法社会,家长对家庭成员的婚姻完全包办的传统并未改变。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都是数千年婚姻手续的定制。大唐这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数也不例外,仍须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能好合,只是男子出门在外之时,才可“自娶妻”,但是这毕竟只是少数。正如刚才戴友规拿话堵李曜的嘴时所说的“以秦王之尊,又是一代儒宗,一言一行,岂能不合礼教?”,李曜如果在李克用为他定下这桩亲事之后拒不承认,那麻烦可不是一点半点。

    甚至可以说: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已经不光是一个道德、信誉的问题,而是法律问题了!

    唐法大多承袭隋法,其中有明文规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命媒氏之职,以会男女”,民间也有“无媒不得选”之说。如开皇初年,乐平公主之女娥英择婿时,隋文帝“敕贵公方集弘圣宫者,公主亲在帏中,并令自序,并试技艺,选不中者,辄引出之,至(李)敏而合意,竟为姻媾”。这便是典型的由父母做主的婚姻。

    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例外。

    在唐代比较开放的风气影响下,也出现有些青年男女,不受父母和媒人的束缚自己择偶。也有的家长,尊重子女的心愿,容许自主婚事。唐玄宗宰相李林甫有六位千金“各有姿色,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李林甫在客厅墙壁间开一横窗,装饰杂宝及纱缦,常日使六女戏于窗下,每有贵族子弟入谒,李林甫即使“女于窗中自选可意者事之”。而在唐人传奇中,男女自由择偶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红拂女夜奔李靖,张生和莺莺的爱情故事等。

    但是不得不补充一句,现代人看这些是浪漫故事,在当时可多半都是被鄙薄的。比如李林甫的这个做法,就被很多人背后讥笑为家风不正。

    不过以李曜这种好歹是后世法律系出身的人,多少还是会找点漏洞出来为自己正名的,因为在唐时,不仅在现实中有自由择偶的现象,而且在大唐“婚姻法”——《唐律疏议》中也透露出一点容许婚姻自择之意,李曜已经决定,一旦自己没赶到吴使之前面见李克用,就拿这条律令出来顶包。

    《唐律·户婚》曰:“诸卑幼在外,尊长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婚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长,违者杖一百”。此规定的意思是,子女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已经成立婚姻关系的,法律给予认可。只有未成婚而不尊长者,才算违律。

    这条规定从法律上为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开了小小的绿灯,李曜必须赶紧去与王笉打个商量,一旦自己赶不及时见到李克用,就只能撒个谎说已经跟王笉完婚了。这样虽然在道德层面略有些不那么好看,但至少在法律层面上已经说得过去了。而且他和王笉还符合一种相对比较特殊的情况:李曜属于“男子离家在外”,王笉则是父母双亡。这俩理由实际上都有些牵强,因为以李曜的身份,要给李克用报个信还是很方便的;而王笉虽然父母双亡,但她是什么家族的出身?族中尊长完全可以为她决断婚姻大事,譬如王抟,谁敢说他没这个权利?

    不过这里有虽然未必多么好使,多少也能挽回一点点道德分。甚至李曜还可以拉下脸去找王抟,让王抟跟他“串供”,这样至少女方这边就已经是得到家长允许的合理婚事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八)

    闲事休提,却说这一日李曜在五百牙兵护卫之下赶到太原城外,只见这大唐北都的城楼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士卒盔明甲亮,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气势凝重之极。

    临时充当李曜牙兵旅长的张恪心底一个咯噔,报道:“大王,情况似乎有些不妙,这些士兵打的是铁林军的旗帜,而且连箭囊都是满的,这是完全进入了临战状态……”

    为其副手的周厉更加担忧,道:“大王,这气氛不对劲得很,要不,趁现在还来得及,咱们赶紧返回晋州大营?”

    李曜微微蹙眉,仔细看了一下,摇头道:“不妨事,派人前去叫门吧。”

    张恪还想说什么,李曜摆手止住,道:“你们仔细看,这些士卒虽然紧张,但却毫无杀气,若孤王所料不差,他们这般戒严,并非是针对我们……只怕,倒是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张、周二人颇为诧异,不过鉴于对大王的一贯信任,二人遂不再劝阻,派了一名传令兵上前叫门。

    不多时,太原南城门咯吱着打开,一彪骑兵从中奔出。

    张恪与周厉同时面色一紧,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长枪,他们身后的牙兵旅也纷纷抓紧武器,气势顿时紧张起来。

    李曜却一摆手,说道:“不必惊慌,这是来迎接孤王的。”说罢自己一夹马腹,缓缓纵马而出。那一彪骑兵中打头一人年纪甚轻,此时见李曜单骑而出,老远便大声笑道:“秦王远来辛苦,大人已经备好酒宴,为秦王洗尘了!”他既然称李克用为大人,自然是其亲儿。

    因此李曜露出微笑,勒马问道:“来者可是存勖?”

    那年轻骑将双手离缰,马上抱拳一礼:“正是小弟,方才听闻南门卫禀告说王兄已至太原,小弟不敢怠慢,特来见过王兄!”

    李曜哈哈一笑,道:“一别有年,存勖越发英姿飒爽了,眼看大王后继有人,为兄的也就放心了。”

    李存勖这时已经到了李曜跟前,听到这一句,眼神略一波动,马上笑道:“说来还是小弟不是,当年若非王兄搭救,小弟身死久矣,然而至今未曾当面道谢,还请王兄恕罪。”

    李曜摆手道:“诶,既是兄弟,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

    李存勖也笑起来,道:“这冬天不知怎么回事,比往常冷得不少,这外头风大雪大,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王兄还是快随小弟进城,见过大人之后,再把酒言欢!”

    李曜点了点头,转身一招手,道:“进城!”

    张恪和周厉早等这句话,听到招呼,立刻领着牙兵打马过来。李曜一回头,却见李存勖面色尴尬,似有话说,便问:“怎么?”

    李存勖面色有些涨红,尴尬道:“城中……已无驻军之地。”

    李曜二话不说,转头便吩咐道:“传令,牙兵旅城外扎营,张恪留守。周厉,你随孤进城。”

    张恪迟疑道:“大王……”他看了李存勖一眼,眼珠一转,道:“就算大王府上,也总该带上些牙兵护卫着,全旅扎营城外的话,府上的安全怎么办?”

    李曜淡淡地道:“太原城中,自有铁林军护卫孤王安全,你等可以放心。”心中却叹道:“李存勖虽是读过书的,甚至文才颇为不错,可这性子,还是跟他爹一模一样,这话说得如此不自然,我若还听不出什么来,那真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那边李存勖听了,连忙道:“自然,自然,铁林军调入城中戍卫,正是为了这几日太原城防万无一失,这一点绝无问题。”

    张恪见李曜面色如常,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只好领命去了。牙兵们似乎略有些骚动,不过在李曜回头扫视一眼之后即告平息。

    李曜便对李存勖道:“这些牙兵们风餐露宿许久,到了太原却不能进城,难免有些不满,存勖,城外几处军营,若还有空的地方,烦请挪上一挪,以免将士们寒心……”

    “有的,有的。”李存勖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一名小校道:“去,把我铁林军外营牙兵旅的宿处腾出来,让秦王牙兵先住着。”那小校自然不敢有何多话,当即领命去了。

    李曜点头致谢:“多谢存勖了。”

    李存勖苦笑着道:“王兄这话就是见责了,若非铁林军全军入城,城中着实没有空营,怎么也不会累王兄的牙兵在城外喝风,这事儿……唉。”他打起精神,道:“咱们还是先进城,大人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待见了邈吉烈他们三位兄长之后,才稍稍精神了一些,今个王兄一到,必然会更高兴。”

    李曜关心道:“大王仍是头疼之症不能缓解么?”

    “是啊,还是这该死的头疼。”李存勖叹了一声,一边引李曜进城,一边道:“这病,小弟曾听大人说过,算起来还是当年打黄巢时冒雨追击落下的病根,只是那时大人身强体壮,些许小事也就没放在心里,谁知这后来就……尤其是前次太原被朱温大军团团包围,大王急怒攻心,就此犯了心疾,一旦听到点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就头疼难忍。”

    李曜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主忧臣辱,父忧子过。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不争气,若是一切顺利,大王又何至于犯病?”

    李存勖听得这话,大为意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却见他面色沉重,不似作伪,不禁心中疑惑,暗道:“莫非他真无二心,却是我们这些人气量狭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成?”

    又想到方才李曜毫不犹豫地令牙兵驻扎城外而不必随他进城,这种想法越发强烈,暗暗道:“若是真个冤枉了他,我李存勖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定要保他平安。唉,眼看着家业渐渐兴盛,自家人却怀疑起自家人来了,这哪是成事的道理?正阳兄长贵为秦王,势大兵雄,若真是有心叛逆,此番何必前来!他今日情况,与当初李存孝何其相似,只是李存孝终于被逼反,而他却选择了孤身赴宴,以证清白罢了。”想到此处,竟有些忍不住肃然起敬。

    李曜进得城中,见李存勖似在走神,突然出声问道:“太原出了何事,竟要铁林军戒严?”

    李存勖一时不查,下意识答道:“李存实诬告王兄,被大人拿了。”

    “哦?”李曜心中一震,暗道:“原来是他?……怎会是他?”他虽然历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此事的确颇出他意料之外,不禁也有些诧异。

    李存勖发觉自己一时嘴快,竟然将这事直接说给了李曜知道,不禁有些尴尬,却未曾想李曜刚才那话问得着实突兀,正是故意为之,此时还有些尴尬,干笑道:“这人本事不大,却专会挑拨离间,大王说他只怕是受了贼朱三的好处,这般敌我不分,因此下令将他拿了。只是因他此前正是黑鸦军副都指,是以将黑鸦军调出城外,而命铁林军入城。”

    李曜听了,没有回话,只是神情有些低落地默默点了下头。

    李存勖看在眼里,心头便有些过意不去,暗想若是自己立下如此大功,却被自家人在父亲面前诬告,只怕要怒而杀人,当下脾气上来,道:“王兄,你放心,那些人的话不顶事!别说大人自己就第一个不信,就算小弟,也是不信!此番王兄孤身入城,更是问心无愧之明证!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在大人面前自诩进尽忠言,实则挑拨离间,欲使大人自毁长城!”

    他这一番话说得说得气概雄伟而又合宜得体,李曜也忍不住暗想:“历史上李存勖被称作‘半截英雄’,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就他此时的年纪来看,能有这般口才和气度已经相当不错了,难怪‘当年’能平定李克宁逼宫之乱。如今看来,太原局势与我所料相差不大,有些人在李克用面前乱嚼舌根,李克用心中对我虽然或多或少有些怀疑,但我是他提拔起来最有成就,使他最为得意的一人,若非证据确凿,他其实根本不会动我。只是碍于对他煽风点火的人身份太过特别,因此才会在某些事情上显得过分,某些事情上又显得犹豫……哼,我若非料得准李克用心思,知道只要他在一日,我便不会枉死太原,此番又岂敢放下天下归一的希望冒险前来?”

    二人正谈着话,一队人马匆匆迎来,为首一人李曜甚是眼熟,仔细一看,却是李存进。

    李存进义儿排行老三,李曜正欲上前问好,他却已经看见李曜,高兴道:“正阳总算来了!大王一直关注你的行程,今个一早就开始备好接风宴,眼看着时辰不早,都要到中午了,你要是再不来啊,大伙儿都要饿肚子了,好得很,既然来了,咱们自家兄弟也不必说那些个客套话,赶紧先去吃了饭再说!走,走,走!”当年李存孝与李存信争宠之时,他和李曜便都是一条道上的人,因此他跟李曜说话可比李存勖亲近多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正巧,小弟赶路赶得急,早上还未进食呢,既然大王备了宴,自然要去叨扰,兄长请,存勖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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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无风自己觉得,北都风云这一大章,剧情安排可能比较出人意外,不过总算还是很爽的,大家可以拭目以待。

第215章 北都风云(九)

    自前次救援太原与李克用分别至今,李曜这还是第一次回来这大唐北都。如果说上次他看见李克用时,还只是觉得这位曾经纵横天下的沙陀名将眼底多了些颓废,那么这一次,就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这种颓废已经从精神层面扩散到了身体层面。

    虽然他仍是高居上席,乍一看也如从前一般独目炯炯、鹰视狼顾,但细看之下,却能从那眼底看到几分强打精神的勉强。他的身体看起来仍是高大魁梧,但身上的衣服却比往日冬天时多了不止一件两件,甚至他过去颇为不屑的虎皮大氅,如今也都穿到了身上。

    李曜心中叹息一声,暗道:“实难逆料,晋王的身子竟然垮得如此之快……说起来,他今年其实也才不过四十五岁啊。精神上的愤怒和压力若是无法缓解,再加上碰到偏头痛这样难以根治的古怪毛病,当真是让铁打的汉子也只能一病如山倒。看来我错了,太过执着于历史上李克用七年后才病死的成例,以为他这次只是为了骗我北上才故意做出重病模样,谁料他竟然真的在刚刚走过壮年没几年,就到了这种接近于油尽灯枯的境地。唉,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带御医前来诊断救治才对。”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感伤。

    眼见得李曜进来,无论心情如何,李克用面上仍然露出笑容,张嘴欲言,但似乎犹豫了一下,一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直到李曜恭敬上前,一如过往地请安之后,他才哈哈一笑:“今冬雪大,难为吾儿万里迢迢从剑南赶回河东,这份孝心,孤王领了……来呀,给秦王赐坐。来,正阳,你就坐孤王身边。”

    其实那座是早就放好空置的,李曜只须谢恩上座即可。他客气一下,老老实实坐了,又与将星云集的大殿中与自己交好的一干将领纷纷目光示意。

    那边李克用已然开口,道:“大伙儿既然都已到齐,连正阳和存审、嗣昭、嗣源都全部赶到,那孤王有些话,也就可以说了……其实孤王知道,这一次孤王做寿,显得有些劳师动众。有人或许不解,因为今年并非孤王整寿,存勖也只是过个毫无所谓的十七(虚岁,实际十六。),为何这么急火火地将大伙都召集回太原来?”

    晋王毕竟是晋王,他一开口,殿中早已安安静静,绝无半点喧哗吵闹。说来也是,连同样高贵,为一字亲王的秦王,也面色端肃地恭聆教谕,其余人谁敢发出声响?

    [无风注,“一字亲王”来源:汉朝开始,封皇子、皇帝兄弟为王。西晋开始,王爵分为亲王、郡王两等,亲王专封皇子、皇帝兄弟;郡王初为皇太子之子的封号,后多用于分封节度使等武臣,文官也有受封郡王者。郑樵《通志·职官略》:“北齐有王公侯伯子男六等之爵,王位列大司马上,非亲王则在三公下。”又曰:“至隋炀帝唯留王公侯三等,余并废之。皇伯叔昆弟皇子,是为亲王。”至唐“定制皇兄弟皇子为王,皆封国之亲王。”自亲王、郡王分设,一般一字王号为亲王,两字王号为郡王,例如唐睿宗登基前封“相王”是亲王,郭子仪封“汾阳王”则是郡王,本书中李曜曾受封陇西郡王,实际上在非格外正式的场合,外人互相交谈论及他,就应该称为“陇西王”。]

    只听得晋王说道:“眼下局势,大伙儿都是了解的,自从正阳入朝为相以来,朝廷数次平定叛乱,从韩建到李茂贞、王建,这些违逆朝廷之叛臣,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孤王身为国朝宗室,见此情形,委实欣喜。若说还有什么遗憾,那便是汴贼未灭、幽州未复。如今汴贼方面,正阳正扶植王师范在其后院纵火,看来成效不错,朱三今年忙于在山东与王师范拉锯扯皮,其余各边都顾不上了。”

    他稍微一顿,又道:“原本朱三一直是孤王心头之患,不过眼下看来,正阳当足以辅佐陛下将之逐渐扼杀,孤心中虽有遗憾,却也欣慰。然则幽州局面,孤王却不得不怒。”

    李克用朝下面的李存勖招一招手,李存勖便呈上一封书信。李克用将之打开,抽出一页白麻纸,说道:“这是近来孤王获悉的幽州局势,刘守光自从叛父作乱,自封幽州节度之后,日益骄横,视天下豪杰如无物,不仅是得了朝廷燕王之厚恩而不思回报,反而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天下忠义之士凋零,遂生僭位称帝之念!”他把白麻纸往横案上重重一拍,怒道:“此獠欲壑难填,为再次试探朝廷与诸藩心意,他联络各藩,希望各藩上表朝廷,为他请加‘尚父’尊号!”

    刘守光这人的所作所为,在座将领谁人不知?当下都把目光转移到了李曜脸上,那意思自然是说“朝廷是你秦王控制的,不知秦王殿下对此却作何想?”

    李曜对李克用了解之极,按照当年僖宗皇帝为李克用赐姓时入籍郑王一系的辈分来看,当今天子李晔乃与李克用同辈,而刘守光一旦加了‘尚父’尊号,则反倒成了李克用长辈,试问将面子看得比天还大的晋王殿下焉能容忍?

    当下李曜便首先带头反对:“刘守光乳臭小儿,出身微寒,功德俱无,有何资格得此尊名?无论有无诸侯支持其事,某在朝中,都势必全力反对。陛下圣明天子,自不会有此养虎遗患的糊涂之举。”

    众将领见李曜表态,也都纷纷随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更有甚者要求出兵讨伐刘守光。

    李克用见已经群情激奋,便朝李曜问道:“正阳能说动朝廷,命我河东出面平次北疆之乱么?”

    李曜一边思索李克用忽然在这时候提及此事,并且看来是决心要发动一场对幽州的战事究竟是何用意,一边开口应答道:“哦,朝廷……当然,若刘守光果有不臣之心、不轨之举,朝廷自然要调兵平叛,这一点想来凤阁鸾台诸位相公应当不至于有所异议。”

    李克用立刻追问:“名义呢?”

    李曜心中一动,忽然好似猜测到了什么,答道:“名义想来不难,以儿愚见,大王出任河北行营都统,负责对幽州一应战事准备和指挥,委实再适合不过了。”

    李克用露出笑容,眼角轻轻一瞥李存勖,又问李曜:“副都统及随军将领,孤王可墨敕授官么?”

    李曜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知道李克用想要如何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

    距离晋王李克用寿辰已经只剩三天,朝廷天使据说已经到了晋州,各地诸侯的贺使也都进入河东境内,而譬如吴王杨行密、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这等与河东关系密切的诸侯,其使者更是提前数日便已住进太原馆驿。

    整个太原,早已是热闹非凡。节帅王府于寿辰前十日起,便在太原城内搭建了四十五座看台,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伶人、舞姬乃至杂耍把式们,在晋王府的重赏厚赐之下,纷纷不顾严寒,登台献艺。看台周围,不仅搭建了硕大宽广的棚顶,而且免费为看客们发放暖身的姜汤,到得午时,甚至还有时候会免费提供一人三个白面馍馍。

    等等这般景象看在眼里,别说是各路诸侯的贺使暗赞晋王阔气,便是朱温悄悄派来的细作看了,也感慨河东为了这次晋王大寿,着实舍得本钱。

    但这些人忙于在太原城中流连忘返,却未曾注意,太原城中自从驻进铁林军后,其余各军,包括曾经名动天下的黑鸦义儿军,都已不知所踪,城外的几个大型营盘,实际上已经几乎全空。

    下了整个冬天的大雪和太原城中晋王寿辰的热闹,成了军事行动的最佳掩体。

    今日此时,晋王府东北一侧的小门边停着一辆遮盖严实的宽大马车,年仅十六岁的李存勖一身戎装,正与父亲李克用道别。

    李克用神情有些疲惫,但精神还算不错,看了看几乎与自己差不多高矮的三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低沉地道:“此去蔚州,是你头一回统领大军,一切三思而行。秦王昨夜教你的打法,一定要记住了,奇袭幽州,不留余力!卢龙能否收复,就看这一举了。”

    李存勖点点头,又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大人,儿子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李克用皱起眉头:“刘守光一门心思想着当皇帝,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他,也是那块料!你此番手头足有十万大军,皆是我沙陀精锐。前,有这许多迷惑人心的举动为掩护,后,有德威、存进等人为你臂助,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刘守光吗?”

    “儿子不是担心这个。”李存勖苦笑道:“耶耶,虽然儿子也觉得秦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盖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番出兵奇袭幽州,只要我军出兵顺利,朱三在汴州根本来不及反应,不可能忽然出兵北上坏我好事。可秦王却主动要求从河中出兵牵制朱三,这……儿子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妥。耶耶,放虎归山易,调虎离山难呐。这一次,秦王迫于形势和名声,不得不来太原,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下一次再想让他再走一遭太原,可就未必这么容易了。”

    李克用面色一黯,沉默了片刻,才道:“寄之病重,可能熬不得多久了,有些事情,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事实上,我们与正阳,未必会走到那一步。”

    他抬头看了看天,雪花飘落在他面上融化,似乎让他更加清醒了一些,对李存勖道:“我与正阳之间的事,天下传遍,已成佳话。如今,无论谁先做出于情理不合的举动,都会被人视作薄情寡恩,这便是我不敢随意处置于他,而他在我有召唤之时也不得不来的原因,于他是,于我又何尝不是?”

    李存勖似有不服,道:“若是如耶耶此说,秦王在晋州摆下七八万精锐,难道只是为他北上送个行么?依儿子看,这分明就是示威。他在晋州有七八万大军,河中本镇还有七八万,整个河中境内,足有十五万大军,这是要做什么?”

    李克用平静地道:“要做什么,他昨晚不是说了么?泽潞、邢洺,甚至……魏博,这便是他的目的。”

    李存勖更是不满:“凭什么我们费尽心思,到最后也顶多不过拿下卢龙一镇,他却有机会拿下两镇甚至三镇?如此一来,他手里掌握的实力,可就更大了,将来更难复制。”

    李克用语气仍然平静如水,反问道:“更难复制?难道,现在便能制得了他?”

    李存勖顿时哑口无言。

    “这不是五年前。”李克用轻轻一叹:“我早已看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只是……这风云来得太快,他化龙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预料……三郎,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必须永远恭事秦王。”

    李存勖面色陡然一变。

    李克用却盯着他的眼睛,再次强调:“必须恭事秦王,知道么?兄友弟恭,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这天下无论如何风云变幻,耶耶死后的晋王之位,秦王都必会为你保全,任何人都不可能染指。”

    李存勖虽然不敢违逆父亲,但仍旧有些不服:“且不说耶耶身子矫健,就算耶耶百年,晋王之位又怎会需要秦王保全?”

    李克用摇头道:“你错了,全然错了。”

    李存勖不解,问:“儿子哪里错了?”

    “你以为,晋王这位置,是怎么来的?”李克用反问道。

    李存勖一怔,李克用却已经自己说了下去:“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只是我李克用兵强马壮而已。”他也不管李存勖什么反应,转头道:“但强大的兵马,身为首领,不可能一个个控制着,这中间必然有人,各军主将,上下将校,他们才是真正掌握兵马之人。我控制沙陀也好,控制河东也罢,都得通过这些人的手……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些人里头,有多少人已经跟秦王站到了一起?”

    李存勖面色大变:“难道他们敢反了耶耶?”

    “那倒不会。”李克用面色依旧平静如水,话语中有着巨大的自信:“他们不会叛我,因为河东基业是我带着他们打下来的,平日里对他们有恩,也有威。叛我,他们等闲不敢去想。但不敢叛我,未必不敢叛你。一旦我死,就算是你幺叔,在军中的威信,也远远比不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秦王。到时候,没有人能压制得了正阳,只消他领兵北来,各军各州,必然望风而投。再加上他有太原王氏支持,那便是这太原城,也非是你足以为恃之地了。”

    李存勖这才知道厉害,但他很不喜欢这种命运不由自己掌握的感觉,犹豫道:“若是秦王不在了……”

    李克用眼中怒光一闪,厉声道:“你想都别想!若非秦王,当初朱温北伐太原,还不知是什么后果!他李正阳不肯做忘恩负义之辈,我李克用也绝非刻薄寡恩之人!况且,你不要忘了,正如我是维系河东之领袖一般,他也同样是维系河东、河中之领袖,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前两年他便有一飞冲天之势,我为何不去压制?因为落落、廷鸾接连身死,你尚且年幼,当不得重任,万一处置了正阳,我又有个三长两短,这平生建立的基业,就有毁于一旦之虞!如今你虽然年岁稍长,但对秦王麾下却半点恩威也无,秦王自己更是连个子息也没有,若是他有个意外,关中、河中、蜀中,只怕顷刻之间就是分崩离析之局面。朱三好不容易被压制的情形,便很有可能瞬间逆转,各镇也只能被他各个击破,千古王业,就此作罢!”

    他见李存勖不敢吭声,平息了一下,继续道:“我这旧疾日渐严重,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秦王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这一次北归太原,特意与我谈及了大婚之事……三郎,秦王和为父,为何没有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父子反目、同室操戈?只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时候一旦反目成仇,只能给敌人以可趁之机,将自己辛苦创立的基业拱手送人呐……”

    李存勖叹了口气:“那,若真是……河东基业不也与拱手送人差不多了么?”

    “那也比送给朱三好上百倍!”李克用果断道:“送给朱三,我祖坟不保,送给正阳,至少……你此生富、贵无忧,至于权势……就看你是不是愿意听为父的话了。”

    李存勖苦笑道:“儿子若继承晋王大位,于秦王毕竟是个威胁,就算他碍于名声,保儿子一生富贵无忧,这权势焉能保全?只怕,也就是个闲散亲王,庸碌度日罢了。”

    李克用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继而面无表情地道:“此事为父也曾细细想过,秦王此人平日看似谦逊,其实对有些事,他是十分自信的。若你如为父方才所言,恭事于他,他很有可能出于各方面考虑,给你不小的实权。”李克用这次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透彻,因为如果李存勖连这其中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说给他听也是白搭。

    李存勖叹了一声,神情有些落寞:“就没有半点法子可以扭转了么?”

    李克用摇摇头:“此前他出兵蜀中,我还有些诧异,因为就我了解,关中去年存粮颇为有限,一旦攻蜀不顺,战事连绵,对他影响极大。但到他拿下蜀中,我才知道他目光长远,实是当世第一。”

    “哦?”李存勖未曾想过这其中有何道理,不禁问道:“还请大人指点。”

    李克用也不卖什么关子,直接道:“拿下蜀中,尽占关中,又有河中之地,这与当年秦灭六国之前的局势何等相似!你难道看不出么?他之所以拿下蜀中,为的就是造就这席卷天下、无可逆转之势!”

    李存勖猛然醒悟过来,惊道:“那他下一步……”

    李克用面色沉沉,语调平静而冰冷:“不错,正是河东。”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一)

    李存勖倒抽一口冷气,既惊又怒:“河东?他要图谋河东?这是我家根本重地,晋王晋王,没了河东,还叫什么晋王!大人,你既然知道他有此图谋,何以还放他离开!”

    李克用冷冷地道:“我方才说的还不清楚吗?”他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开口:“正阳要拿河东,却并不一定要亲自掌握。我方才说他是在‘造势’,看来你仍是不能体悟,什么叫‘造势’。”

    李存勖强压心中一口恶气,问道:“请大人指点。”

    “不服气?”李克用斜睨了儿子一眼,倒也不怒,只是淡淡说道:“原先,为父也不明白,什么叫‘造势’。直到这两年病了,沙陀大军也有些青黄不接,只能潜下心来训练打磨之时,才有机会细细琢磨正阳这些年的一举一动。今个你既然问起,就一并说与你听,至于有多少领悟,就看你自己的了。”

    他叹了口气,似在追思回忆,然后才缓缓开口:“当初正阳来投我时,我正争取太原王氏的支持,而他恰好得了太原王氏的举荐,两相合计,碍于太原王氏的面子,我自然打算重用于他,谁知道……他却只是做了个八九品的小官儿,为我掌管军械监。但我若只是这般对他,王氏那边必然恼我轻视,于我稳定河东不利,因此我才收他为义儿。”

    李克用叹了口气:“当时,我的确未能料到,他竟在那时便已经有了那般深远的思虑了……”

    “深远?”李存勖有些不解:“选做军械监掌监,或许只是他觉得军械监负责之事正是他所熟悉,因此十拿九稳,才会这般选择,哪里谈得上思虑深远?”

    李克用哼了一声:“早先我也这么觉得,但巧合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那就绝对不止是巧合。他执掌军械监后,军械监的实力加强,简直比滚雪球还快十倍,河东上下各军,要想兵强马壮,全得靠他支应。三郎,你想想看,各军都巴望着从他手里拿到最坚固的盔甲,最锋利的兵器,都得巴望着出战之时军资无忧……那么,谁敢不巴结他?谁能不与他友善?”

    李存勖愕然,嗫嚅道:“这,当初存信……”

    “存信现在如何了?”李克用撇撇嘴:“我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当初存信老打败仗,是不是正因为得罪了正阳,或者说,多少有这点因素。”他忽然摆摆手:“这都是他话了,言归正传,正是因为掌握军械监,又将军械监做大做强,以至于军中将领,无论元勋功旧,还是义儿勇将,几乎没有不为他说话的。甚至寄之那时,也是日赞正阳数次,以为我河东之兴盛,正阳功莫大焉。这话自然是不错,可也正是如此,正阳便在我河东站稳了脚跟,而且人脉之强,仅次于我——你别小看这一点,这正是他此后崛起的根本。”

    李存勖点点头,这点他还是了解并且承认的,只是仍旧奇怪,问道:“但儿仍有一点不能理解,此前军械监也是提供军械给各军的,为何此前那些掌监不及秦王之万一?”

    这话倒是不假,在李曜之前,哪一军主将能把区区军械监的掌监放在眼里?

    李克用嘿嘿一笑:“反过来看,你就明白了……此前军械监掌监,哪里有我的义儿愿意屈就?他有我义儿身份,其余将领也好,义儿也罢,等闲不能拿身份压他,我又要顾及他背后的太原王氏,也只能尽量满足他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他如何能不如鱼得水?不过,也不能忘了,军械监能迅速强大,首先还是他有本事,莫要忘了,在他执掌军械监之前,军械监可是每年亏蚀大笔钱帛的。”

    李存勖若有所思,喃喃道:“大人是说,他在最早投入大人门下之时,便将这些全都料定了?那……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李克用哼哼一声,道:“匪夷所思的还在后面。”

    李存勖奇道:“怎么?”

    “后来我瞧他跟存孝出去打了一仗,竟颇有章法,想着还是让他掌军,面子上好看。因此给了飞腾军编制与他,未曾想这一给,倒是给出来一个当世兵圣!”

    他掰着指头数道:“云州献策、固守神木、游战中原、一定关中、二定关中、反击朱三、平定凤翔、戡乱蜀中……他指挥的兵马越来越多,但指挥起来却丝毫不会因多生乱,反而因为布局越来越大,身在局中的任何人、任何势力,都只能随着他的大旗所指而动,根本不由自主。‘兵圣文宗’之说,纵有夸张吹捧,亦不远矣。”

    李存勖奇道:“纵然如此,也未必是匪夷所思呀,韩信当年不也没打过败仗?”

    李克用摇头道:“那不同,远远不同。”

    “为何?”李存勖更加不能理解。

    李克用道:“打仗只是一个方面,你刚才说到韩信,是,韩信在战场上的确是未尝一败,但他在其他方面呢?远远不及其军事才能。可回过头来看秦王,纵然他是我一手拔擢于草莽布衣之间,可他的厉害,却足以令所有人心惊胆颤——他在任何方面,都未曾出现过明显的失误。纵然在他的布局之中,也偶尔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却总能被他轻易化解,将错就错、将计就计,最终结果仍是循着他预定的轨迹前行。这不是匪夷所思是什么?后来我才想起,当初在代州打听到的一个传说……”

    “传说?”李存勖正被父亲说得有些背脊发凉,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在李曜预计当中,恍惚间似乎看见李曜在虚空之中看着自己,露出一丝莫可名状地笑容,让自己心虚胆怯。然后听见李克用话锋一转,不禁疑惑起来。

    李克用独目之中露出一丝似忧郁又似畏惧的神情,道:“传说……正阳本被他那三兄害死,而后其魂魄见到了九天玄女,九天玄女仙谕命其还魂……他还魂之后,便似换了个人,从一个懦弱庶子,竟敢割发断恩,投我门下,终于成就今天的宏业。”

    这话也就是在这种时代有市场,换在后世共和初兴,尤其是某党当政之后,那是铁定被人嗤笑的。

    然而,这是大唐。

    李存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气馁,长叹一声道:“传说郭汾阳[无风注:郭子仪,汾阳郡王。]是白虎星君下凡,因而战功赫赫,回天再造,底定安史。可秦王如今岂止战功赫赫……这却是什么星君下凡了?”

    李克用沉默半晌,幽幽道:“去吧,蔚州各军都在等你……打好这一仗,不管秦王是星君下凡,还是玄元皇帝[无风注:李唐追封道家始祖老子为玄元皇帝。]见大唐有难遣下的道君,总之……听为父的话,恭事秦王,我家宗门高第可保。”

    李存勖已被李克用说服,当下领命应诺:“喏!儿子去了,大人保重。”说罢翻身上了马车,坐进去之后,忽然对车把式道:“方才你听见什么了?”

    车把式毫无应答。

    李克用淡淡地道:“他是聋子。”李存勖“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惊讶:“聋子也能驾车?”想起父亲麾下养有一支奇人异士组成的秘密部队,这才松了口气。

    哒哒哒……

    马车渐渐远去,李克用略有些担忧又颇有些希冀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转身而去。

    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纷飞的大雪中。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二)

    风雪依旧,此处是河东河中的南北交界要地阴地关。一辆格外宽大的马车在约莫两千彪悍骑兵的护卫下由北而南一路驶来。这两千骑兵有些特别,他们打了四面大纛,但每一面上都是同样的一个“李”字。

    其实只要知道这支队伍中间那格外宽大的马车中坐着什么人,就知道这般景象并不奇怪——那马车里分四方坐着的四人,分别是当朝中书令、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存曜;检校司徒、邠宁节度使李嗣昭;检校左仆射、秦成节度使李存审;检校太子太保、泾源节度使李嗣源。

    “三位兄长,这般安排,可有什么难处么?”车厢正席上的李曜微笑着问道。

    李嗣源本是不善言辞之人,但他新任泾源节度使,又被准许带着保塞军作为去泾原后的牙兵,使得他手头的兵力高达六万有余,而根据李曜的安排和暗中授意,他只需要拿下鄯、会、河、兰、廓这五个州,就算完成任务,而后便可出任陇右节度使。在他看来,陇右局势虽然错综复杂,但由于吐蕃势力大为衰落,陇右境内的各路势力都不怎样,六万多大军,如果出动五万,吓都能吓得他们望风而降了,根本没有半点压力,何况其中有些地方,汉人实力并不差,自己打着大唐旗号过去收复失地,更是有着天然优势。

    因此,他反而最先开口:“陇右五州,快则三五月,慢则一年,定可光复。”他一贯话不多,这样明确表态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李曜和李嗣昭、李存审都不惊讶。

    李曜点了点头,看了看李嗣昭和李存审,问道:“八兄、九兄,你们如何?”

    李存审与李嗣昭对望一眼,李存审先开口:“渭、洮、岷、叠、宕五州,因与秦成相邻,是以某也曾派人打探虚实,如今这些地方,总得来说,算是被温末六谷部控制……秦王可知温末六谷部来历?”

    李曜道:“只是略知一二。”

    李存审便说道:“温末本是一支义军,其主要参与者,是吐蕃控制下的奴部,所谓浑末,亦曰温末。虏法:出师必发毫室,皆以奴从,平居散处耕牧。及论恐乱,无所归,共相啸合数千人,以温末自号,居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间……”遂将自己所探消息一一道出,果然比李曜之前所了解的信息更加清楚一些。

    李曜听完后自行归纳了一下,大致情况如下:842年,吐蕃边将论恐热与尚婢婢双方进行激烈的战争时,许多吐蕃将领及其诸属部首领相继摆脱束缚,迁徙异地自保。有的蕃将及吐谷浑、党项、苏毗等部众归顺唐朝。散布在这一带地区的吐蕃旧部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原来吐蕃的随军奴隶。这些奴隶各有其主,平居散处游牧,在边将连年火并期间,有的造反,逐杀其主;有的因其主或死或逃,获得人身自由;有的被部众推为首领,其主微弱,反而依附。这些奴隶作战勇敢,拥有优良马匹器具;他们厌战,思归故里,啸聚成伙,各立名号,小者上千,多者有万帐之众。

    到了862年,散处于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间的温末,数千向唐入贡。到875年时,唐西川节度使高骈结温末部首领鲁耨月等,率奴隶起义军进驻到大渡河流域地区。

    温末起义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首先王室分裂引起执掌兵权的王族嫡系和外族将领的征战,他们的互相残杀大大削弱了吐蕃的国家机器,也动摇了吐蕃对边境地区的统治。在混战中,温末奴隶和奴户、奴部趁机而起,脱离了他们的首领、头人。温末军的起义一直延续了二三十年之久,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吐蕃的统治基础,吐蕃原本重兵驻守于边境,可此时已经无法调动他们去镇压国内的民众。

    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是,温末起义影响和推动了下朵康和卫如、夭如的平民和奴隶的抗争,支持了他们的暴动。如果说温末起义主要是军中的奴隶军,那么邦金洛则主要是平民百姓的造反。可以说起义从军中起,继续的是民众。温末军中不仅有吐蕃的从军的奴隶,而且有吐谷浑、苏毗、党项各族部,甚至还有汉人参加。

    温末起义对张义潮在敦煌举起义旗,率领十一州归唐,也作出了贡献。使吐蕃几乎在河西走廊及甘青等地无立足点之地,也导致在甘肃建立了“六谷”国,不过似乎唐朝只认可其为一个较大的部族。

    简单的来说,李存审的话有两个关键点:一是现在的渭、洮、岷、叠、宕五州,其实际统治者基本上可以看作为温末六谷部,二是温末人反感吐蕃而对大唐相对友好,甚至仿佛还有些余留的敬重。

    “这么说……”李曜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存审。

    李存审点了点头,道:“秦王猜得不错,秦成虽只三万余兵马,但秦成背后便是大唐,只要有大唐天子名义,三万人足以收复‘平西’五州。”

    李曜大致可以猜到他要用什么法子收复这五个州了,当下心中暗暗点头:“要说允文允武,李存审的确强过李嗣昭和李嗣源。”于是笑道:“既然如此,具体手段我就不问了,八兄要什么支持,朝廷必不吝啬便是。”

    李存审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

    总算轮到李嗣昭了,他确实愁容满面,故作不满地一摊手:“正阳,我的秦王殿下啊,你这安排,可真是忒不公平了。”

    李曜笑道:“胡说,我如何不公平了?”

    李嗣昭睁大眼睛道:“自然不公平了,你看八兄十弟,两人分取数州之地,各有目的,无人干扰相争。偏偏我从邠宁出兵的这一路,要去拿河西……河西有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这七州之地,如今瓜沙二州在归义军手里,那倒不必说了。西州早有西州回鹘,而且他们还拿下了伊州,这两州也不必说。我这一去,只剩凉州、甘州、肃州三地,坏处是河西节度使所辖之地少了一半还多,好处是不必远远跑去安西……可这里头有一个问题:归义军和朔方军都是对手!——偏生我的任务最难,要跑的地方最远!”

    李曜轻轻叹息一声,小声道:“报国岂止玉门关……玉门关现在可早就不在我大唐手里了。九兄,我需要你将玉门关夺回,大唐……需要你将玉门关夺回!”

    李嗣昭脸上玩笑似的笑容渐渐敛去,沉默片刻,终于重重点头:“放心,这一次我西征过去,不见玉门关,死不班师!正阳,你就在长安等我的好消息吧!”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三)

    “祝凯旋。”

    “祝凯旋。”

    李曜在阴地关南的晋州与关中三帅——如今应该说关西三帅了——拱手道别,四人今日分道扬镳,李曜按最新变更的计划领兵“闪击”泽潞、邢洺。而李嗣昭、李存审以及李嗣源三人,则将返回各自军镇,准备三路大军同时西征,兵锋直指大唐已经丢失百年的陇右、河西,目标是打通这条丝绸之路,与沙瓜二州的归义军连成一片,改善大唐西部边境战略局势,为朝廷“重返西域”战略打下坚实基础。

    在平蜀之战立下战功后已经受封雁门县侯的左天策卫大将军朱八戒今日意气风发,率领麾下近两万精锐,在雪中接受了天下兵马副元帅、太尉、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秦王李曜的战前检阅。

    左右天策卫作为由李曜亲信中的亲信憨娃儿、阿蛮分别领兵的中坚,最新装备了河中军械监新式铠甲“精钢锁子甲”,不同于冷锻制成的瘊子甲耗工耗时、原材料稀少昂贵,这种精钢锁子甲制造成本只有瘊子甲的七分之一,而防护能力经过总参谋部评定,却达到了冷锻瘊子甲的七八成,因此成为李曜麾下诸军新一轮换装的主力战甲。而瘊子甲作为这个时代仍然无法超越的最高防护,依旧被中高级军官以及李曜本人的牙兵“近卫军”使用。

    左天策卫不仅换装了新式盔甲,主战兵器也再次升级,虽然其样式仍是大唐制式,但随着军械监钢铁器材料的冶炼技术升级,其锐利及耐磨能力都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左右天策卫里,都特别组建了一个新式“陌刀团”[无风注:北衙禁军编制为每卫一个牙兵旅、四个团,牙兵旅3000人,团4000人,每卫合19000人],陌刀团乃是专挑高大魁梧、膂力过人、胆魄极佳的精锐组成,为的便是重现当日大唐安西陌刀队的赫赫雄威。这些新式陌刀,同样由于冶金技术的进步,比盛唐时的陌刀减重十斤左右,而坚固锋利更甚,可谓威力巨大,携带也远较过去方便,无论是对付步兵还是骑兵,都有过人之处,只是由于陌刀团本身属于重装步兵,因此机动力稍逊。好在李曜并不缺马,因此天策卫的两个陌刀团,实际上也如盛唐一般,属于“骑马重步兵”,即行军骑马,战斗下马。

    左右神策卫里,没有陌刀团,但组建了骑兵钩镰枪团,除了本身的骑兵功能外,更加擅长以骑兵对付骑兵。而相应的,左右羽林卫里则是雁翎团,装备了最新式的远距连弩以及少量“便携式组装重弩”。连弩可以有效对付敌军轻步兵、轻骑兵,而其新式重弩的组装只须一炷香的时间,可以有效对付敌军重步兵和少量重骑兵[无风注:唐末经济实力下降,藩镇重骑兵都比较有限,甚至大多数藩镇基本没有]。

    总而言之,在李曜费尽心力的发展下,其麾下军队的装备,可以说远超同时代诸侯藩镇,傲视天下。这种质和量的全面超越,正是他在经济制度、生产制度乃至创新奖励制度等多方面进行全面改良的初步成果体现。他有足够的信心认为:他麾下的这支大军,在军事理论和军事装备上,都已经可以说是“完爆”当前大唐国内外可能接触到的全部对手了。

    他觉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吃败仗的话,只有兵力处于巨大劣势,或者军粮危机,否则就只有极其重大的指挥失误才有可能出现。

    厚积而薄发,就在当前!

    进行了一番简短而有力的战前动员之后,李曜领兵踏上征程,而在此前,接到军令的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三卫,以及河中镇兵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八军已然开赴泽州以西两百余里处的两镇边界。

    两日后,沁县。

    李曜麾下几乎全部机动兵力的左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左右开山军、左右破阵军、左右摧城军、左右定远军四卫八军齐聚这不大不小的县城,合计十三万余大军以及十六万余辅兵、民夫将沁县挤得水泄不通。

    随着李曜一声令下,左羽林大将军李筠领本部左羽林卫及左右破阵军合计三万余军出击东南方向的泽州,李曜领剩余大军主力往东北出击潞州。

    意外的是,原本应是恶战一场的泽潞收复战,最后竟然出现戏剧性的一幕:朱温任命的泽潞节度使丁会,在李曜大军兵临城下之际举城易帜,开城出降。以憨娃儿为首的鹰派将领大失所望,憋着气随李曜进城。随后传来消息则称泽州刺史王班,因一向不知体恤百姓,百姓恨之入骨。官军未到城下,百姓便做起乱来,纵火焚掠城关。李筠遂率官军趁势攻占外城,守军退守瓮城时得知潞州已降,王班心灰意冷,遂不再抵抗,也开城出降。

    李筠立刻派快马请示李曜,问其军下一步动向。李曜对这次出兵的格外顺利稍有意外,想了想才醒悟过来,眼下的朱温比历史上的朱温颇有不如,手下将领的离心力也明显大了不少,因此下令李筠不在泽州过多停留,临时改编泽州汴军之后,留破阵左军守备泽州,他则领左羽林军本部、破阵右军及汴军降军即刻南下,攻取怀州,接手大河防线,震慑黄河以南的东都洛阳。李筠领命照办,五日后拔营南下,原泽州刺史王班因为政治军不严,对百姓残暴不仁,念在开城投降有功,被李曜下令处死,但罪不及家人,令其家迁往长安,家产充公。

    却说昭义节度使[无风注:即泽潞节度使]丁会开城出降,其实原本也不是没有征兆。此公本是黄巢部下,黄巢势弱败亡之前投入朱温麾下,多年来为朱温立下赫赫战功,但因朱温猜忌心甚重,因此在出任昭义节度使之后常年装病,而朱温监视不减,遂使其心中不满。

    而近两三年来,朝廷中枢的实力在李曜的强势辅政之下迅速崛起,能“隔空”支持王师范于朱温后院捣乱,朱温空有二三十万大军,竟不能平。如此就更使他心中更生他念,终于在李曜极其突然的大举进攻之下率众投诚。梁晋双方数次争夺的昭义镇就此轻易易手,李曜几乎兵不血刃地拿下这河中东面的重镇,朱温在河北的桥头堡丢失,其河北实力遭到重创。

    昭义既下,自然再望邢洺。此时李曜展现了远超朱温的器量:命丁会领其所部依然镇守潞州,暂不进行军事整编,只是按照既定的削藩战略,昭义节度使不再设置,因此由李曜墨敕授官,任命丁会“权守昭义防御使”[权守:临时为。],只取军权,不得行政及财政权力。潞州、泽州两地刺史将由朝廷尽快委派。

    丁会自然知道李曜这今年拿下的地方一贯性都要削藩,因此虽然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却也谈不上有多大不满,而且李曜敢留下他在自己行军的后方,这种气度远不是朱温可比,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一次正确的决定,遂安心留守。当然话说回来,以朱温的器量,他丁会也不敢再叛回去……

    数日之后,李曜大军再次出发,目标:磁州。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四)

    “乓!”上好的玉杯被得知河北消息的朱温猛地砸了个稀巴烂,他猛然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骂道:“一干饭桶!混账行子!”

    面前几名幕僚、大将被骂得不敢抬头,连敬翔和李振在内,都是面色涨红,不敢吭声。

    朱温毫不解气,继续骂道:“直娘贼,之前谁他娘的说李存曜这次北上,十有八九要跟李克用撕破脸?谁他娘的说李存曜在晋州摆下近十万大军是为了直取太原?谁他娘的说李克用对李存曜忍无可忍,必欲除之而后快?谁他娘的……直娘贼!直娘贼的李存曜!直娘贼的李鸦儿!直娘贼的王师范!直娘贼的丁会!”

    敬翔嘴角一抽,虽然极其不愿,但此时除了他,谁还敢冒着触怒朱温的风险发话?只得陪着小心开口道:“大王息怒,事到如今,情况紧急,还是赶紧想法子应对才是正理……”

    “想法子?”朱温冷笑:“想什么法子?如今我十万大军被王师范和魏逊、陆遥拖在兖海[无风注:指兖海节度使辖地区域,主要在今日山东南部,在江苏东北部少数地区也有部分辖区。],西边陕虢正面潼关,随时要防备李存曜出兵东进,南边也得看着杨行密,这时节我能有什么法子!嗯?”

    敬翔见朱温还能分析情况,应该不算被愤怒完全冲昏头脑,顿时放心了不少,就事论事地分析道:“不然,事实上,大王还是有兵可用的。”

    “哦?”朱温眼珠一转,问道:“那你说说,孤王还有什么兵能用?”

    敬翔道:“第一,兖海。平卢王师范自从得了李存曜麾下魏逊、陆遥所部相助,一举将战事从平卢推入兖海,也就是我军辖区。我军为了保境安民,不得不出动大军相逐、围剿,但由于魏逊、陆遥二人皆是李存曜一手带出来的大将,对于李存曜那套鬼魅一般的用兵方式模仿得似模似样,使得我军常常追赶不及,因此至今未能取得可堪一提的战绩,反而将兖海闹得不成样子。仆近来常思此事,发觉这般作战,委实太过被动。尤其是,如今魏逊所部已经整编为右金吾卫,陆遥所部也已经整编为左飞虎卫,两卫合计,共两万三千精骑,如此实力,又是骑兵,我军要想围剿,太难。然则只要我军谨守城防,靠他们这些骑兵,至少兖海四个州府,他们是拿不下的。”

    朱温皱起眉头:“那又如何,难道我便龟缩四个州府里头不出?”

    敬翔道:“暂时采取守势,也是情势所迫,并无不可。如果我军暂时采取守势,则兖海只须五万兵即可。剩余五六万兵,大王就可以调动了。”

    朱温“唔”了一声,默默思索。

    敬翔又道:“其二,南边杨行密。杨行密因为此前淮南连续内乱,以至一病不起,至今还在缠绵病榻,而其麾下大将也凋零了不少,实力可谓大损。同时,他还需防备钱鏐,甚至钟传,此时料来无力北上骚扰,因此南线也能抽调三万兵力。”

    朱温摸摸下巴,看来有些意动。

    敬翔继续补充:“至于西线,据说并无大军。”他解释道:“此前得到长安的线报,说李存曜将南衙十二卫分布各地,京畿附近并无驻军。按他的设想,似乎京畿附近便只有北衙六卫,虽然北衙六卫足有近十二万大军,但此番被他带走了四卫,剩下左右神策卫,尚且不到四万人,若非其有潼关天险在手,仆恨不能劝大王直取关中。如今嘛……至少,长安方面并无余力东出潼关。也就是说,陕虢方面,还能再抽调两万兵马,以备大王调遣。”

    他最后总结:“这般看来,大王一个月内,至少可以聚集十万大军北上。”

    谁料朱温此时竟然有些被李曜打怕了,迟疑道:“就算是十万大军,对阵李存曜……也未必有多大胜算吧?刚才不是说,李存曜带了七万多北衙禁军北上,加上河中镇兵,足有十五六万之多……”

    敬翔道:“咋一看,是有十五六万,但他河中本镇须得留下兵力驻守,新拿下的泽潞以及怀州,也需要留下兵力驻守,哪怕丁会降军为其所用,仍要从他麾下分兵才行,更何况他还继续去进攻邢洺了。这么一来,等大王大军北上,李存曜手头的兵力也就是与我汴军仿佛,而且久战疲惫。”

    虽然看似已经势均力敌,却万料不到朱温心里仍有些不托底,犹豫着道:“我知北衙禁军乃是李存曜亲信精兵,河中镇兵虽多次被抽调精锐,但据探报,仍是战力颇强,如今兵力不能占优,敌军又是李存曜亲领……”

    前段时间从兖海前线返回汴梁休养的汴军头号名将葛从周插嘴道:“兵力之事,大王与仆射似乎漏了一支精兵。”

    朱温诧异道:“哪一支精兵?”

    葛从周道:“有道是‘长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乃是大王女婿,难道魏博军不能为大王所用么?”

    朱温这才想起这一茬,大喜道:“差点忘了罗郎还有魏博牙兵!通美果然晓畅军事。”

    敬翔也点头认可,道:“魏博近年兵力稍减,不过仍然有兵四、五万,其中精锐牙兵万余……甚堪一用。”

    朱温心里算了算,感觉这么看来差不多能凑足十五万,放心了不少,加上邢洺方面还有三万多守军,也能迟滞阻拦李曜不少时间。当下决断道:“传孤王号令,按照方才所议抽调兵力回汴州,致函罗绍威,我军将借道北上,并请他与我一同破敌!”

    众人纷纷领命而去,朱温抬头望了望窗外阴霾的天空,闷声不吭地回到内宅。东平王妃张惠此刻虽然抱病在身,但见他如此情形,自然得去安慰。得知河北消息之后,张惠也有些为难,如果是与别家争分至这般境地,她可以劝朱温稍稍服软,以求得休生养息之机,但面对李克用、李曜这对养父子……生死大敌,岂容退缩?

    当下只得劝慰了几句,然后建议道:“此次李克用父子同时发动,李存曜出兵泽潞、邢洺,李存勖必然出兵卢龙,如此整个河北俱被卷入战乱。河北乃大王压制李克用之要地,不容有失,如今大王力邀罗郎同与一战固然紧要,但成德、易定二镇,也不可轻忽,宜当即刻派人前往,许以同盟,方增胜算。”

    朱温一拍脑袋:“还是娘子心念清明,不似我这般,一着急就丢三落四,成德有兵四五万,易定有兵二三万,单看不多,加在一起却也不是小数,我岂能漏算!这便去遣使走上一遭,怎么也得让他们随我抗击了二李再说其他!”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五)

    二月十七,朝廷大军在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曜的指挥下兵围磁州,磁州守军仅三千余人,根本不敢抵抗,直接开城投降,李曜随即进城。

    其实磁州此前本有八千守军,守军主将范居实闻李曜大军前来,以外出寻觅战机为由,率领五千主力逃往洺州,而留下与他关系不佳的副将镇守。

    一众麾下都以为李曜在磁州不会多做停留,因为在朱温大军北上之前拿下邢洺,才是当前最佳的处置。然而李曜却偏偏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地当众宣布在磁州暂住,并毫无顾忌地公然下令从河中后方“增运攻城器械无数”,其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足够他“连平十州之用”。

    消息传出,四方俱震,河北三藩,人心惶惶——这三藩只指魏博、成德、义武,卢龙刘守光现在已经被李存勖打得自顾不暇了,没工夫担心还在千里之外的李曜。

    成德、义武暂不去说,却说罗绍威在魏州得到这一消息,惊得坐立不安,连夜召集五员大将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和臧延范前来议事。

    罗绍威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虚岁二十五),比李曜还小,虽然在其父罗弘信时代就一直于军中历练,不过其实也只是挂着节度副使的名头,并无多少威望。前次刘仁恭前来进犯,他也无力抵挡,最后只能向朱温求援,不料被朱温大吃大喝花费无数不说,还使得朱温的实力正式进入河北,连魏博本镇也几乎成了朱温的附庸,因而更不为魏博镇兵所敬。

    魏博牙兵从首任节度使田承嗣时兴起,到罗绍威时已近二百年,势力庞大,骄横无比,强取豪夺,违犯法令,官员不能制止。牙兵还经常发动兵变,驱逐、杀死节度使。史宪诚、何全皞、韩君雄、乐彦祯乃至罗绍威之父罗弘信等人都是由牙兵推立的,罗绍威本人也是牙兵拥立。到他真正成为节度使后,却又苦于牙军以往形成的弊病,虽以财货收买姑息迁就,但内心仍旧非常不满。

    如此一来,牙兵与罗绍威之间可谓互相不满,情况着实有些不妙,眼下李存曜打着朝廷旗号前来征讨朱温,魏博在其中应该充当何等角色,关系可谓十分重大,一个“选边站”就可能是生与死的差别,岂能不慎?

    罗绍威当着这五员魏博最关键的重将把话说开,朱温的“邀请”和李曜的布置,他都不敢隐瞒,然后问:“诸位有何见解,都说出来吧。”

    史仁遇是个典型的武将,也是“魏府牙兵”出身,他根本不怎么考虑罗家和朱家的联姻关系,直接说道:“秦王如果要来攻打魏博,我辈难以抵挡。”

    罗绍威有些不喜,皱眉道:“我军若是以逸待劳,难道也不行么?”

    史仁遇摇头道:“自从王师范反了东平王之后,我魏博因与东平王关系密切,因此东面与齐州相邻的博州颇不安宁,秦王麾下大将陆遥上次为了调开东平王郓州的天平军,便曾西跨大河来博州生事。”他轻叹一声,道:“当时某麾下两万余大军,与他七千骑兵对阵,野战接连两败,不得不进城死守。某事后回想,陆遥若非兵力不足,又顾忌博州城坚,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罗绍威面色有些阴郁,山河营主将左行迁也道:“某刚从卫州而来,别处情形不知,卫州什么模样,却是知道的。现在洛阳以北、卫州以西原本是东平王辖地的怀州已经易主,朝廷左羽林大将军李筠领左羽林卫和河中镇兵左右破阵军三万余已经从怀州出兵南下,看来是为了防备东平王从洛阳北渡而去抢占孟津渡……如今怀州既陷,孟津渡势必不保,洛阳便不方便直接北渡了。”

    李重霸面色阴沉地道:“天下河桥三渡,陕州的茅津、孟州的孟津和蒲州的蒲津。如今还在东平王手上的,只有陕州茅津,可从陕州茅津北渡,对面不远便是河中,茅津渡北面更是河中军重点把守之地,甚至他们随时可以拆桥毁桥,这条路也是不通的。如此一来,东平王北上之路,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五名将领中,唯一的罗绍威亲信只有臧延范,他见罗绍威被说得面色极差,不得不出言解围道:“河桥三渡之说,颇有言过其实,实则孟津以东,还有滑州白马,再不济,就算濮州也能北渡。”

    他这话刚说出来,罗绍威倒是颇为满意,但魏博牙兵主将李公佺却终于发话了:“东平王虽是节帅泰山,我魏博却未必是宣武小婿,岂可开门揖盗!”

    罗绍威面色一变,语气发冷:“将军便是这般评价东平王的么?”

    谁料李公佺根本不把自家节帅这种程度的言语威慑放在眼里,不阴不阳地道:“朝廷前次讨伐东平王时,便是这般称呼,仆本唐臣,如何能不从圣命?”

    罗绍威一眼扫去,却见自己的亲信臧延范眼神有些慌乱,而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四人,却都是一脸漠然,当下心中就是一咯噔,暗道:“不妙,他四人手掌兵权,若是我执意顺从朱温,只怕牙兵之叛,就在眼前!”但他心中又委实为难,朱温不仅嫁女儿给他,而且的确帮了他不少忙,虽说也拿了好处,但双方毕竟一直互惠互利,交情不浅,突然背叛,于情于理还是有些让年轻的魏博节度使觉得过意不去。

    然而罗绍威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好手,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跟牙将们闹翻,朱温还没到,自己的脑袋就先搬家了,忒不划算。当下便假意沉思了一下,暗中观察四人面色,见李公佺有些不耐之时,立刻出言问道:“诸公所言,未尝不是道理。如此,诸公对眼下局面,可有什么良策以教我?”

    李公佺作为牙兵主将,这时自然要带个头,当下表示:“最好的情况,自然还是魏博人主魏博事,太原也好、汴州也罢,与我们魏博有何关系?就算朝廷,又何曾管过我们魏博自家多少事情了?以我之见,莫过于南不准东平王借路,北不准秦王南下,他们要打,自去孟津渡打!”

    罗绍威不禁暗怒,若是如此行事,只怕是秦王和东平王就要争先恐后来吞灭自己了!李公佺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饭桶。

    果然这话连左行迁都不能接受,表达了一个跟罗绍威心中所想几乎一致的观点道:“这只怕很难。如今可谓两虎相争,而我魏博譬如一犬而立二虎之间,若能顺从其一,待二虎决出胜负,我等顺之不误,则或可保全。若自外于他二者,竟以为可自立其外,则必遭虎噬,绝无幸免。”

    李重霸也点头道:“不错,眼下其实只有两个选择:顺长安,还是顺汴州。”

    此时除了臧延范外的四大将领,就剩史仁遇还没表态,罗绍威便朝他望去。

    史仁遇跟陆遥交过一次手之后,好像是真怕了李曜的兵,果断道:“东平王在秦王面前,至今可有一次胜绩?若要仆来选择,必选秦王以顺之。”

    罗绍威面色一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他心中叹息一声,正要开口,却不料门外一个牙兵匆匆闯入,急报:“节帅,诸位将军,秦王来函!据官军信使说,是秦王亲笔,请节帅亲启!”

    罗绍威的手下意识抖了一抖,语气发虚地道:“呈……呈上来。”

    几名大将也都感到此时收到“秦王亲笔”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面色也都有些紧张,毕竟秦王这些年战无不胜的威名不是盖的,尤其是此次还是他出征时领兵最多的一回。

    果然,罗绍威拆开来看了两句,就有些头晕目眩,用一手撑住地面,匆匆看完,这才深吸一口气,对齐齐望着他的重将道:“秦王说……会用一个时辰击破相州,望我等……望我等记得自己身为唐臣,忠于朝廷。”

    相州在磁州以南,距离极近,只有区区四十多里,李曜从磁州出兵攻打相州,实在是再方便不过。尤其是相州此前紧邻朱温占据的磁州,不仅驻军甚少,城防也很是一般。以李曜如今兵锋之锐,破相州那是毫无疑问的。只是他豪言一个时辰夺取相州,则毫无疑问是一种红果果的示威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六)

    相州,城外。

    俗话说得好,兵过一万,无际无边;兵过十万,彻地连天。相州守军从未想过,区区一座相州城,倘若被十万大军包围,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他们再也不必有这种假设了,因为就在今天,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存曜所率的十万官军已经将相州围得水泄不通。有着“兵圣文宗”美誉的秦王殿下这一次似乎根本不考虑什么兵法,“围三阙一”之类的教条,朝廷王师看来是完全不屑为之,就这么四面八方围堵着,摆明了要将相州一口吞下。

    当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纵然身份已然贵重至此,可只要一入军营,李曜仍然坚持与士兵同样的食宿,这一日他围着相州,也不担心相州城内那区区三四千魏博军,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下令阵前埋锅造饭,然后与全军一道,饱饱地吃上一顿。李曜麾下有个习惯,经常会吃那些世家大族所不屑地低贱肉食——猪肉,这一顿也是如此。

    此前他在军中推广猪肉为食时,将校们颇有不满,因为按照历代医家的说法:“猪,为用最多,惟肉不宜多食,令人暴肥,盖虚肌所致也。”又说“凡肉有补,惟猪肉无补。”、“以肉补阴,是以火济水,盖肉性入胃便湿热,热生痰,痰生则气不降,而诸症作矣。”所以对阴虚血虚患者多吃猪肉无益。

    但作为现代人的李曜却自然有不同的看法,诚然,吃猪肉过多肯定是要“爆肥”的,但在适量的情况下,用某些制法烹饪出的猪肉,却对人体颇有裨益,非常值得食用。李曜军中因肉食多于其余藩镇,因而身强体壮者比比皆是。另外一个好处则是,肉食毕竟代表了这个时代最好的士兵待遇,是以军心士气之稳定,远胜别家别镇。

    憨娃儿天生神力,食量方面当然逃不出能量守恒定律,无疑是全军第一能吃,而且这货吃得甚快,李曜食量不过他四分之一,此时尚未吃完,他却已经擦擦嘴,看着相州道:“大王,一个时辰拿下相州不难,只要让俺们天策卫上,保证一个时辰后,大王就能把秦王大纛插进相州府衙。”

    元行钦此时年纪稍长,战意比憨娃儿毫不逊色,但碍于憨娃儿是他师父,不好意思直接争功,只好拐着弯儿道:“相州不过三四千兵马,而且按照俺军中的参谋官说,这地方由于原先紧邻磁州,而磁州由朱三占据,罗绍威不敢令朱三起疑,是以这相州之军羸弱不堪,就算一个时辰拿下相州,也显不出威风。”

    李曜还未回答,憨娃儿一听却立刻犹豫了,迟疑道:“真的假的?那……就无趣得很了。”他挠了挠头:“这次出兵,最不爽利,一路过来,尽碰些没卵子的货色,俺们大军还在几十里外,一个个就打着白旗开城投降了,这他娘的有什么意思?……俺只想问问,到底什么地方才有大仗打?”

    张训在一边道:“这却说不准,要是罗绍威顾忌当年晋王失子之事是他罗家罪过,不敢顺从大王,那么在得闻大王要一个时辰拿下相州之后,必然要派兵救援。我军声势震天,罗绍威不敢轻视,这么一来,其派来的援军必然不弱,届时……或有一场激战也说不定。”

    憨娃儿立刻动摇了,说道:“若是如此,我左天策卫就不打攻城战算了,俺还是去对付援军比较好。”

    元行钦大喜,忙道:“师父吃肉,俺喝汤!大王,相州城就交给俺们右天策卫如何?俺保证,一鼓之间,必破相州!”

    他那点小心思,李曜岂能看不破,直接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拍,佯斥道:“臭小子书读不进去几本,也敢来耍心机?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朱三还没动,你们急个什么劲?北衙三军现在都还没到动的时候!至于相州,孤王根本不担心一个时辰破不了,只担心他们根本不敢抵抗,直接开城降了,反倒麻烦。”

    他这话说得看似自负之极,其实着实不算什么。须知他如今有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威名,比李克用当年还要霸气外露,而此番领兵而来,又是刀枪如林、旌旗蔽天,那种只有几千兵马的城池,根本没有勇气与他一战。更别说李曜现在出兵,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着朝廷旗号,对面敌军投起降来,那真是半点心理障碍都没有,这也是一个很大的优势——要不然大伙儿都抢这个大义名分做什么?大义名分这种东西,如果你实力不够,它或许屁事不顶,没准还反而是个烫手山芋,但若你实力足够的话,却绝对是个威力倍增器。

    李曜此言一出,憨娃儿就不理解了,虽然他这些年也算颇有进步,但脑子转弯显然还是快不到哪儿去,当下奇道:“俺听军中参谋分析说,朱温那老小子现在都没有合适的渡口来河北,要等他动,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要一他要是过不来了,俺们这北衙禁军不是捞不到仗打了么?”

    李曜听他们连续提到军中参谋,不禁心下欣慰,看来参谋官制度推进得还算顺利,虽然暂时来看,主将的权威依然有强大的思维惯性维持着,但参谋官的价值毕竟开始逐渐体现,各军主将对参谋官的专业分析开始慢慢重视起来了。

    对于身边这群将领,李曜除了在制度上做出限制之外,是没有多余的防备的,所谓利益决定态度,他们眼下一个个,都没有任何理由背叛自己这个崛起迅速的秦王殿下,因此有些计划也就不瞒他们,当下便直说了:“你的参谋官分析得大体不错,从朱温自己的辖区和势力范围来看,的确没有太合适的渡口北上,但是他可以利用罗绍威。”

    谁料这句话憨娃儿居然有异议:“哦,这个,参谋官也说到过这种可能,不过他说魏博牙兵多半是不肯配合罗绍威给朱三让路的,说什么假的……花果?”

    张训噗地一下喷出一口肉汤,差点呛着,但却连忙用袖子拭去,向李曜告罪:“末将失仪,请大王责罚。”

    李曜忍住笑,摆手示意无妨,对憨娃儿道:“早说叫你多读点书,你又不肯,弄得尽闹笑话,那叫假道伐虢。”

    憨娃儿挠挠头,干笑道:“呃,这……都怪那彭参谋是兴元人,说话调子怪异。”这年头官话的普及率远不及后世普通话,一地人听另一地人说话,可能都会有些怪异,倒也并不奇怪。

    李曜不理他自辩,解释道:“你那位彭参谋思考得并不错,值得赞许。是,魏博牙兵割据一方迄今足有一百四十余年[无风注:前文说两百年,属于脑抽手滑写快了的失误。],早已不服王化惯了,朱温想要借道魏博,从滑州或者濮州渡河,魏博那群盘根错节的牙将们势必不肯。不过,魏博这地方有个传统,节帅和牙将常常势如水火,牙将们不肯,罗绍威未必不肯,若不出孤王所料,他十有八九会来一套当面叫哥哥,背后操家伙的把戏……”当下分析了一番,说得诸人一愣一愣的,都觉得难怪魏博这一镇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敢情全是自家闹出来的。节帅和牙将关系僵成这样,还有什么希望能维持往日风光?只怕,迄今未被吞并,都只是因为当年底子确实够硬扎了。

    于是憨娃儿问道:“既然这样,俺就先养精蓄锐,到时候再杀个够。不过大王,这相州听说也是古来名城,俺们北衙禁军不上,如今的蒲州兵大多都是些新军新将,真有那么好打?”

    李曜笑起来,看了一眼相州城墙,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我军昨天傍晚便赶到相州,却按兵不动,等了一晚上又一上午,还特意致函罗绍威?”

    憨娃儿奇道:“不是为了让儿郎们将养力气么?”

    李曜道:“寻常时若这般安排,大多是为此,不过磁州与相州相距如此之近,将养力气之需并不迫切。这近十个时辰的按兵不动,只是因为‘火神雷’已经研制成功,而孤王也想试试在河中镇军中新设的‘战斗工兵’之效用,因此花费了些时间做准备。”

    憨娃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嘟囔道:“就是用‘火神液’做成的那个玩意么?俺总觉得那东西太……会不会以后攻城都没俺们这些厮杀汉什么事了?”

    另一边张训也是悚然动容:“已经能够批量生产‘火神雷’了?听说那东西的威力比当初大王炸汴州时的火药大了十倍?”

    李曜道:“原本也厉害不了这多么,只是火神液的技术难题一旦攻破,其后一些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他是指硝化甘油的制造、保存等问题解决之后,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诺贝尔先生的某些办法,制造早期烈性炸药。现在这一批次的“火神雷”就是用初步试制阶段的这种烈性炸药制造的,这一次也是李曜一贯坚持一计多用之下特意顺便安排的一次实战检验。

    张训恍然,忽然又笑起来:“顾艋这家伙,倒是一把好手,听说军械监还研制了一个什么火枪?”

    憨娃儿撇撇嘴,道:“那玩意只适合吓唬人,声音倒是挺大,效果那真是没法看……区区二十步外的一只鸡都打不死,亏得这批人用掉了大王四万多贯钱,还脸红脖子粗地说是冶金不过关……”他晃了晃手里的大棒,道:“俺瞧着这把新棒子明明好得很,哪里不过关了?”

    李曜摆手道:“能造铁棒算不得什么,制造枪管与制造其他东西完全不在同一个工艺难度上,这个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是,区区四万贯钱对于发展火枪的重要性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钱绝不是白花的。说实话,军械监这么快就能制成实验火枪,孤王已经非常非常意外了。至于威力……嗯,眼下的确是小得很,可以说全无杀伤力,但这就好比是人出行,只要方向对了,走和跑,只是速度问题,学会了走,自然慢慢就能跑起来了,我等只须拭目以待即可。”

    这时候,身份尊贵、吃饭细嚼慢咽的秦王殿下总算吃完了午饭,净手拭口之后起身看了一眼相州城,在众多将领和参谋军官的期待中,淡淡地下令:“擂鼓,攻城。”

    然后转头对身后的一干将领道:“诸君,半个时辰之后,随孤王进相州府衙议事。”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七)

    魏博的相州守将名叫张平,属于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将领,其个人能力也与自己的名字十分相称,绝对平平。事实上,若不是因为朱温辖地紧邻的关系使得相州处于“内线”,而魏博东北部边境和东部边境面临卢龙、平卢两镇威胁,魏博大将都被调往这两个方面的话,这位张平将军,是很难有机会成为一城守军主将的。

    这一次秦王李曜突然出兵,张平刚听到消息时还不觉得有何震动,直到李曜轻松拿下泽潞并突然出兵磁州,紧邻磁州的张将军才突然慌了神。在张平看来,战无不胜的秦王殿下如果对相州有兴趣,他张某人要仅靠手里这三千多弱兵去抵抗,纯粹是螳臂挡车,完全就是自取灭亡的行为,因此他甚至老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旦官军杀到,立刻开城投降——反正自己双亲早亡,只有一个长子留在魏州,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长子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说还有次子和三子在自己身边,又不是要绝后。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秦王大军真个杀到,自己连夜派人表示愿意献城之时,秦王居然私下表示不能接受投降,并说:“为将军亲属计,官军明日照常攻城,将军只须‘力战不敌’即可,不仅孤王为将军计功,罗绍威也不能为难将军亲属。”

    张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多好的人呐!秦王殿下,您简直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难怪云州人至今仍当您是万家生佛,生祠都不知建了多少啊!

    当然,想归想,感激归感激,真到了官军大举攻城之时,张将军心底还是咚咚直跳。没办法,十万大军,彻地连天,那气势绝非儿戏。尤其是这十万大军积胜无数,骨子里那种自信在这种时刻汇聚成冲天战意,站在城楼往下一看,腿肚子都直打转,若非记着秦王殿下的交待,须得“力战不敌”才行,自己老早下令开城门出去跪迎了!

    “都都都都……都指,这没……没法打啊……要不,要不还是,还是降了吧?”

    张平一听,转头怒道:“你懂什么!降就真的死路一条了!现在都给某家听好了,不想死的,待会儿官军攻城,随便抵抗一下,立刻缴械投降,明白没有!啊?”

    他见众人同时一呆,也不解释,继续骂骂咧咧道:“谁要是活腻了,自己去找棵树吊死,胆敢擅杀官军的,某誓杀尔曹全家!”

    “胡说八道!”军中都虞候一听不对,站出来怒道:“张平,亏你还是老魏博人,节帅待你不薄……呃啊……你,你竟敢……”

    张平冷哼一声,抽出插入这都虞候腹中的横刀,森然道:“待我不薄?待我不薄,那你这区区从军数载的乳臭小儿怎么敢爬到我头上拉屎的?不就是当年做过罗绍威身边的牙兵么?狗屁不如的东西!”他把刀一横,冷冷地道:“谁再质疑本将刚才的话,这便是下场!”

    没有人质疑。

    自家主将看来是要改换门庭了,而在这种情况下,这明显是个最佳选择,虽然方式有点怪异,但大致应该不会错,那当然不会有人犯傻,拿自家的人头来作表演。

    见场面已经稳定,张平这才收了横刀,附耳悄声对副都指说了几句话,在官军战鼓擂响之后,仿佛听见鬼哭一般,急急忙忙带着一干将领下了城楼,把守城楼的守军全部换成了那位已到枉死城的都虞候的嫡系。

    官军的攻城,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一场教科书式的排练:各方镇井然有序地如墙推进,兵种之间相距得宜、攻防互补。

    官军中军大帐外的点将台边,一座高耸而且竟然可以移动的大型箭塔上,秦王李曜和麾下一干无须在一线指挥的将领正在观摩这次教科书式的攻城战。另外还有几名参谋军官,看来都是“倚马千言”的手速,正在一边速记。原来秦王和将军们正在就战阵的配合与变化进行讨论,听起他们的话来,简直把对手当作孙武再世,各种“假设”、“可能”不停冒出,可偏偏从他们眼里,能看到的根本没有敌军——就对面这些,也配?

    直到前锋已经准备填平护城河架设云梯,甚至走得更慢一些的撞车都差不多到了相州护城河前的时候,秦王殿下终于决定终止这次“实战演练”,以避免无谓的误伤。

    箭塔上一边打出暂停前进、原地固守的旗帜,一边打出一面未曾见过的黑底“闪电”旗。不知计划的一线将领们还以为看错了,但再一看仍是如此。碍于李曜治军之严,他们一边紧急下令执行新的军令,一边立刻派出传令兵询问中军是不是打错了旗帜。

    中军传来的确切回复是:“旗帜无误,各军执行”!原本急得火烧屁股一般要先登城楼抢攻的各军前线将校一个个目瞪口呆,但终于只是憋闷地苦笑一声:“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然后左右一看却又一呆:“咦,他们旅也停了?”

    就在一片的诧异中,中军移动瞭望箭塔上的黑底闪电旗降下,迅速升起的是一面红底闪电旗——不过几乎所有人都一样,仍然不认识这面旗帜。

    但他们马上就明白,这面旗帜代表的是什么了。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以及连续的地动山摇,连围城官军都有些慌乱的时候,相州城的四面城墙,开始如推倒骨牌一般轰然倒塌。城墙附近扬起巨大的灰尘,甚至遮盖了城墙背后相州城的模样。

    但,那改变不了什么。随着最后一声巨响消失,城中呼天抢地的惊恐、哭喊声连绵不绝的进入城外官军的耳中。即便是城外的他们,也惊得目瞪口呆——这绝对是一种全新的、震撼的作战方式——整个相州,在一瞬间之内,就仿佛成了被扒光衣服的大姑娘,赤-裸-裸-地呈现在征服者的面前!

    与城中的喧哗不同,城外的官军一片死寂,连他们自己,也被这种震撼惊得不知所措。

    中军移动箭塔上,最先发声的还是憨娃儿,他倒抽一口冷气,囔道:“直娘贼,军械监这些家伙真是疯子,这要是俺刚才站在城楼上,现在可不就成肉饼了……”

    众将领同时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回过神来,齐齐朝李曜望去。

    李曜却对身边的张敬询和顾艋道:“很好,很好……传孤王教令,‘火神液’及‘火神雷’特别组同时荣立集体特等功一次。另外,立刻赶制第一次军功授勋所需的两枚‘飞虎·火神勋章’和对应两个特别组人数的‘飞豹·火神勋章’。”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似有深意地眯起眼睛,缓缓地道:“大唐禁军第一次‘军功授勋’,就从他们开始。届时,孤王将亲手为他们带上象征荣誉的勋章。”

    荣誉勋章制度,是李曜计划了颇有一段时间的“新激励制度”之一。这些他所规划的荣誉勋章之中,其中最高一档是“飞龙”系列勋章,因为该勋章上刻有龙形,故作为大唐帝国最高荣誉,必须由皇帝陛下亲自主持,且亲手为受勋者佩带。该勋章的受领人,其功勋不分文武,但前提必须是“为帝国做出无可替代、毋庸置疑的巨大贡献”。

    其次则是武勋“飞虎”系列和文勋“丹鹤”系列,授勋时须由宰相亲手为受勋者佩带。

    至于其下还有武勋的飞豹、飞熊,以及文勋的孔雀、云雁之类,按功勋论级授予。其主持授勋仪式的主官也有相应品衔要求,但鉴于中低级勋章的受勋人可能会较多,具体佩带人就不做硬性要求了。

    看着众将领们目瞪口呆又有些羡慕地模样,李曜心中暗暗得意:“想拿勋章?想要我亲手给你们带上象征荣誉的勋章?嘿,那可比人家搞科研的难多了……飞虎这个系列在你们领兵将领里面,按我的计划平均算下来,那可是一年都不够发出一个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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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介绍:
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