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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东唐再续txt下载     东唐再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八)

    半个时辰!

    秦王李曜宣称一个时辰攻陷相州,绝无半分夸张,他在发动攻城时对麾下将领所说的半个时辰后入相州府衙议事,也得到了完美的执行。

    相州府衙前堂之中,朝廷官军及河中节度使府的一众将领分立两侧,中间跪着魏博镇相州守军从主将到旅帅的数级将校,而最为高高在上的,自然是帝国首辅秦王殿下。

    “诸位请起吧。”李曜对于这些降军将校说话,算得上是非常和气了,但他淡淡的语气,总让听者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见尊面贵之感,不自觉地有些自惭形秽。

    张平等人连装模作样的沉痛都不敢表露,一个个忙不迭爬了起来,躬身肃立,听候发落。

    李曜却只是简单地问道:“相州降军之中,可有魏博牙兵,或者牙将?”

    张平忙道:“回大王,都不曾有。”

    “嗯,很好。”李曜吩咐道:“那么,相州兵可保持原本编制不变,暂时仍驻守相州。”

    张平心中松了口气,连忙应了。这一处置,算是相当宽大,不过他还是有些失望,因为从这个处置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捞到什么功劳。

    却不想李曜继续道:“张将军,如今朝廷将领的拔擢制度有些变化,似你这般……须得先往军事学院进修培训,方能继续任职领兵主将,而如果要想进一步晋升,则除了战功之外,还需有作为参谋军官的履历。此番你在城破之后主动率部投诚,减免了双方损失,更加避免了无辜百姓的伤亡,此为大功,因此你可获得进修的机会。你是愿意依旧留在相州执掌这支兵马,还是为今后计,先去军事学院进修培训?”

    张平呆了一呆,他自来便在魏博镇从军,哪里知道朝廷的“进修”制度是个什么玩意,但也不敢在秦王殿下面前胡乱开口,只好赶紧道:“全凭大王吩咐。”

    李曜笑了笑,道:“看来你对朝廷这些新制度还有些不熟悉,不妨事……杨参谋,你待会儿向张将军等人好好说说这些制度。”然后又道:“张将军,此时待你有所了解之后再做决断不迟,无论你如何选择,孤王都不强求。”

    张平见他说的客气,想想这位秦王殿下名声似乎不错,应该不会对自己玩什么口蜜腹剑的那一套——当然他也没这必要——所以立刻谢过。

    李曜便不再管他,只教他们站去一边,转而对张训道:“兵灾之后,四面城墙全毁,百姓无论如何,多少也是有所惊惶和损失的,你部负责安定民心,若有民居被毁的百姓,你可速调辅兵为其搭建行军帐篷暂住,并安排重建,开支方面,找转运使申报即可。”

    张训闻言肃然一礼:“大王仁慈,末将理会得。”

    周围相州将校听了,也是一脸欣喜,互相目光交流,均觉此番没有投错主上。他们大多都是相州本地人出身,相州归魏博百余年,独立心态很重,即便对朝廷,心中也有所保留,毕竟当初数次被朝廷讨伐之时,可也没见朝廷对相州百姓客气。哪知今日李曜在相州府衙议事,把他们这批人的事情安置好之后,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帮助百姓重建家园,他们作为本地将领,哪里还不满意?哪里能不心存感激?

    当下在张平的带领下再次出列,对李曜的仁慈表示感激,并再次表示愿意誓死效忠朝廷云云。

    李曜此时自然不会把誓死效忠之类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他知道,相州兵一时半会至少不敢再叛,因此也只是好言勉慰一番,最后说道:“朝廷官军,乃是王师。何谓王师?正义之师、威武之师、文明之师是也。”众人皆赞。

    于是又将其余军事部署一一传令,他也不避讳张平等人,更是赢得相州军好感。

    不过李曜的一些布置,张平等人却是看不太明白。比如李曜一方面说此番出战,主要目的在于拿下邢洺,威慑成德军及义武军,一方面军事部署却是往东南而取檀州。

    李曜见他们面有异色,倒也不故作神秘,坦然解释道:“邢洺二州,是如今朱温在河北保有的最后两个大州,其余贝州等地,皆中、下州而已,兵少城薄,不堪一战,只要邢洺一下,传檄可定。然则孤王何以不立刻北上,拿下邢洺?盖因此时北上邢洺,则朱温便可趁机北渡黄河,胁迫魏博继续与朝廷作对,届时官军便要再度南下,与汴州军、魏博军决战,如此纵胜,而损失必将增大。反之,官军现在南下檀州,则东北可以威胁魏州,使罗绍威不敢从朱温所请。而我官军,东南可以震慑濮州,西南也可以震慑滑州,如此无论朱温从哪一路北渡,官军皆可及时堵截。只要朱温大军难以北渡黄河,则邢洺等地,安能固守?其失之必速矣。”

    张平等人水平一般,但听得这一席分析,仍是茅塞顿开,暗道:“秦王‘兵圣’之称果然丝毫不假,区区出兵檀州,明明未经大战,却便死死扼住了三方要地。”于是更加庆幸没有一时脑子发热,以卵击石。

    其实李曜这一步棋,又何止刚才明说的这些考虑?事实上,他没有立刻出兵邢洺,也是对成德、义武二镇的一个迷惑。他这是在等,等李存勖偷袭幽州得手。

    一旦李存勖偷袭幽州得手,而他这南面一路却还没有拿下邢洺,反倒去跟朱温、罗绍威较劲,那么成德、义武二镇的目光,就肯定被吸引去了北线,以防备李存勖趁势南下攻略他们,其对南线的守备势必就要降低,这时候才是他李曜奋力出手、雷霆一击之时。

    毫无疑问,这一招仍是典型的“李曜式”战法布局,所谓一点带多面,环环相扣,身在局中之人,都逃不出算计。而这一作战的关键,则在于打出一个精彩的“最佳时间差”。

    这个时间差的要点,至少有四个方面:朱温出兵的时间、罗绍威妥协的时间、李存勖克复幽州的时间和成德义武二镇调兵往北防备的时间。而除了外部这四个时间点,李曜需要打出的关键点则分别是击退朱温的时间、安抚罗绍威的时间、迅速出击并拿下邢洺的时间、趁虚而入平定二镇的时间。

    散会之后,李曜一身戎装在几名将领和参谋军官的陪同下巡视完诸营,回府衙时忽觉有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原来下了几乎整整一冬的雪,此时居然停了。

    他忽然轻声自言自语,喃喃道:“亚子啊亚子,现在可就看你的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九)

    常有算无遗策之称的秦王殿下此番看来却是要失算一次了,因为领这河东大军突袭幽燕的李存勖未能按照预定计划在第一时间拿下幽州。

    事实上,从某种程度而言,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并非是李存勖无能,这件事真要说起来,根本原因还是出在“心结”二字上面了。

    此前李曜曾说服李克用,让北线李存勖不顾外围,黑虎掏心式直取幽州城。因为李曜认为,刘氏父子在卢龙的残暴统治别说民心全失,其父子反目之后,就连军心也受到极大动摇,只要拿下幽州,擒获或者斩杀刘守光,在河东大军威慑之下,余下州城传檄可定。而且这样一来还有两个好处:一是晋军不必分兵,单场战斗的胜率更有保障,损失可以降到最低;二是可以防止契丹趁机干预,甚至趁火打劫——历史上契丹可是把平州拿下,继而东进吞并了整个大唐在东北的州县的。

    如果按照李曜的布置,拿下幽州之后,其余诸州各有守备,只消传檄而定,晋军大军又在幽州压阵,契丹纵然出兵,也难以速取东北州县,晋军一旦出兵救援,契丹必然败退。

    然而李存勖毕竟年轻气盛,虽然听了李克用一番交底的话之后,对李曜的确没有多少争锋的念头了,可在具体用兵之上,他却还要较量较量。

    你要黑虎掏心,我偏要四面包抄,将幽州困死,让曾经背誓自立的刘家父子心惊胆颤,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仍只能乞降被杀。

    从这一点上其实也可以看出李曜和李存勖二人个性的全然不同。李曜是典型的理性派,一切布置安排,只为最安全快捷的取胜,同时强调没有后顾之忧的重要性。李存勖则是感性派,仗要打,气也要出,哪怕损失大一点、危险大一点,那都不是事,比不得老子心头爽快。

    诚然,李存勖这样的打法,胜算也不算低,但后患……有时却是无穷的。李曜的打法,或许没有那么“爽”,但效果却毋庸置疑。

    细节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

    李存勖在蔚州接管军权之后,宣布这样的安排,由于军中知道李曜布置办法的将领本来就少,导致只有时任振武军节度使的周德威一人反对,结果毫无疑问,仍只好按照李存勖的意思去打。

    结果蔚州集结的河东大军便因此分兵三路:周德威领本部振武军三万,北上拿下新州、武州、儒州,然后南下对幽州形成包围;李存进领云州汉军和吐谷浑部主力合计三万,往东北取妫州,不理儒州是否拿下,继续往东北取顺州、檀州[无风注:前文李曜进军澶州,手误打成檀州了,其实两地相差千里,前者是后来历史上北宋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的那地方,在河北南部,而后者是幽燕地区的,在今日北京东北不远处。在此致歉。]、蓟州,然后反身杀回,对幽州形成包围;李存勖本人领河东沙陀主力六万余,往东南取涿州,然后立刻北上包围幽州,不使其有救援别处的机会。

    实事求是的说,这个计划单从军事上而言并不糟糕,甚至可圈可点,也强调了“打时间差”,只是李存勖显然没有李曜考虑得全面,忽视了契丹方面的动向,这就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麻烦,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河东军这两年休生养息,强化训练,说起来也算颇有成效,战斗力颇有恢复。大军出飞狐关时,吓坏了义武军王处直,连忙遣使询问,当得知河东军目标是幽州之时才放下心来,赶忙送上一批财货物资。李存勖在易水会见了王处直的使者后毫不停留,领兵直取祁沟关,不日既下,然后合围涿州,刘守光任命的涿州刺史刘知温是个聪明人,不想为刘守光这种货色送死卖命,其在城楼上看了一眼晋军阵容之后,果断开门投降——他倒是与历史上的反应一模一样。

    李存勖的军事天赋的确不差,在拿下涿州之后毫不停留,趁势再战,攻下瀛州等城,对刘守光实行战略合围。

    北线周德威部也颇为顺利,由于幽州方面失去联络,几个州城抵抗都不坚决,很快被其拿下。周德威老而弥坚,继续挺进,行至龙头冈,遇上燕军大将单廷珪。这个时空里刘守光手下没有元行钦,单廷珪就是刘守光手下头号大将。当日单守珪行前,曾大言军中:“周阳五小儿,何足畏!今日吾必马上擒此贼!”于是两军列阵开战,单廷珪匹马纵入阵中,来捉周德威,周德威久经沙场,岂能示弱?当下也跃马而出。单廷珪拧枪朝周德威便刺,周德威侧身躲过,顺手掷出挂马流星槌,砸落单廷珪于马下。河东军上阵把单廷珪生俘,悬于军前。燕军大骇,慌乱退走,河东军趁势追杀,连斩三千多人。

    到了月底,李存勖的目标基本实现:他的主力包围了幽州,河东军周德威部攻下儒州,李存进部攻下檀州,正往更远一些的蓟州进发,形势越发对河东有利。各路燕国好汉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刘守光的“地方两千里”几乎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幽州城,他一直想当皇帝,这会儿皇帝虽然没当成,不过却是提前过足了“孤家寡人”的瘾。

    三月,河东三路大军齐聚幽州城下,将幽州团团包围,刘守光再没有当年的王八之气了,剩下的只有强烈的恐惧。刘守光见势不妙,忙向朱温求救,毕竟当初朱温打败刘氏父子之后,名义上是“河北盟主”,问题是这时的朱温还在烦着怎么过黄河这茬儿,要是都过不来黄河,哪有功夫去搭理什么刘守光,结果自然是泥牛入海,声息全无。刘守光其实病急乱投医,也没打算吊死在朱温这一棵树上,同时还派了人去求契丹大汗耶律阿保机,没料到的是,一直对中原极有兴趣的阿保机居然同样没搭理他。

    另外还出了一点意外,就是当时朱温留在邢洺的主将是杨师厚,此人是此时朱温麾下出了近年身体不佳的葛从周外第一名将。名将有名将的考虑,杨师厚得知各路情况之后,居然非常有魄力地突然率领河北汴军主力,从弓高渡过永济渠,进攻重镇沧州。刘守光击败刘守文后任命的横海节度使张万进见汴军气盛,不敢和杨师厚这样有真材实料的大将玩真的,也果断来了个开门投降。[无风注:其实这年头开城投降的事真的挺多。]

    至此,刘守光的“地方两千里”绝大部分都划到了李存勖的户头上,沧州还被朱温给拿了,刘守光现在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

    刘守光见大势已去,无奈何只好向李存勖投降,不过却开出了一个条件:“我要亲自向晋王投降,晋王不来此,守光宁死不降。”李存勖心想,父亲功勋盖世,还差这刘守光一颗人头么?倒是自己这次出征,本来就是父亲要给自己创造军功,这灭燕的首功原本就是留给自己的,是自己树立威信的好机会,怎能凭白给刘守光这厮搅和了?

    问题是幽州城不比别处,要拿下幽州难度还是相当大的,李存勖一时陷入了纠结中,只好先继续围着,破城之法且慢慢琢磨。

    可惜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干脆在某一日刘守光亲自上城楼督战之时纵马而至城下不远,喊道:“某李存勖,乃是晋王世子,燕王既然愿降,降某即是降了晋王,有何区别?”

    李存勖虽然读书,但从来就不是什么信人君子,为了取得刘守光的信任,先骗出来再说。当下李存勖顿了一顿,在城下折箭为盟,告诉刘守光:“只要出降,某必保你不死!不信请视此箭!”

    刘守光已经心动,可他的心腹牙将李小喜却劝刘守光再坚守一段时间看看,也许还能逃出生天。刘守光觉得李存勖未必就一定能破城,便不再谈及出降事。哪料到当天夜里,他的左膀右臂李小喜同志就逃出城去,出降河东军,而且李小喜还告诉李存勖:“幽州城中已经弹尽粮绝,一战必下。”

    李存勖当然巴不得刘守光拒降,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擒杀刘守光,也不必背上日后言而无信的恶名,战功更是无可挑剔。于是李存勖一声令下,河东军驾梯扑城,没多久就攻进城。刘守光打不过就跑,带着老婆孩子出城逃命,倒把老爹刘仁恭丢给了李存勖。

    克城已毕,李存勖大驾进城,河东文武伏拜出降。李存勖书告李克用,推荐周德威为卢龙军节度使。像幽州这样的军事重镇,必须要找心腹人来守,一旦出了变数,后果不堪设想,李存勖本想自己出任燕帅,想想觉得不合适,感觉自己还是呆在父亲身边更能稳固地位,因此推荐周德威。

    推荐周德威也是他深思熟虑过的,像幽州这种重镇,如果给李存进,那就好比直接送给李曜了,如果推荐幺叔李克宁,今后自己一旦继承晋王大位,又是个不稳定因素。只有周德威,他是父亲老部下,忠心耿耿,也似乎没有偏向李曜,而且不是亲族,最为合适。

    而那位燕王刘守光同志则带着妻、子南向逃奔沧州——他被围太久,还不知道沧州已失。不料可能是刘守光逃得太急,穿得太少,大冷天的,把脚给冻肿了,还十分背时的迷了路。只好让“燕王妃”祝氏去讨口饭来吃,乡户张师造接待了祝氏,张师造是个细心人,发现祝氏穿着与寻常妇女不同,便逼问真相,祝氏因为害怕,便把刘守光的大名给抖了出来。

    张师造大喜,速派家人擒拿了刘守光和三位“王子”,押到幽州来见李存勖。李存勖见到刘守光,讽刺道:“我来幽州,刘君应该做个好东道,何必逃跑,这岂是待客之道?”刘守光垂头不语,李存勖命人把他和刘仁恭关在一起,好吃好喝先养起来。

    随后李存勖让掌书记王缄草露布,“露布”不是布,而是一种檄文的名称,唐朝以来,军中多把奏捷文书称为“露布”。这本是极寻常的事情,可没想到偏偏在王缄身上出了一个超级大洋相。王缄虽然做为掌书记,但并不知道露布的典故,就把文书写在白布上,让侍人捧着白布来见李存勖。众人有知道掌故的,哪里还能忍得住,狂笑跌倒,一时间传为大笑柄。

    李存勖自觉大功已毕,领着主力大军出发回太原,谁知道没走多远,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契丹奇袭平州!

第215章 北都风云(二十)

    因为有军械监情报司幽州局一直密切关注北地局势,身在澶州的李曜得知平州遇袭的消息其实比在幽州的李存勖还要略早。当然,通知李存勖是没有必要的,毕竟从他这里通知到李存勖时,基本上李存勖自己也该得到消息了。

    其实当李存勖对幽州的攻势刚刚展开之时,李曜就几乎全然料到了平州会有这样的局面,毕竟以耶律阿保机这样不世出的契丹民族英雄而言,幽州局面出现那样变化的时候,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只是契丹本身作为一个刚刚处于实力上升期的草原民族,由于多年受大唐威慑羁縻,也不大可能瞬间就有跟整个大唐开战的胆量,更何况是在契丹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依然存在的情形下。

    然而阿保机仍旧不可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从中渔利。出兵帮助刘守光其实并不失为一种选择,不过阿保机没有这么做,李曜也不想去探知或者揣测他为何如此决断,但至少,他既然这样抉择了,那就只剩下另外一种行动可能:直接出兵夺取大唐边境州县。

    夺取大唐州县,契丹能做的选择并不多。至少幽州左近就是不能直接动兵的,这里是汉人千年来的传统势力范围,幽州更是大唐控制东北边境的根本着力点,如果契丹打进幽州附近,刚刚取得幽州治权的河东,反应必然巨大,一旦引发跟河东的全面战争,对于契丹而言,肯定是得不偿失的。

    那么,就只能在大唐的东北疆土上打主意,于是阿保机把目光定在了平州。

    平州,在滦河以东,但却在长城以内。拿下平州,可以依靠滦河为防,而因为处在长城以内,又是将来攻入中原一个极佳的桥头堡。

    按照阿保机的打算,平州拿下的话,在其东面掌控地域颇大的营州也就自然跑不了,而一旦营州到手,大唐与东北的陆地联系也就彻底中断,这样一来,将来攻略渤海国时,大唐即便想插手,也就有心无力了。

    然而平州的局势,李曜即便想插手,也顾不上。一是离得远,二是因为魏博方面也到了关键时刻。

    魏博方面的变化,主要有两个。一是罗绍威得知相州失陷时并未选择缴械投诚,而是出兵跟官军在澶州外围打了一场,这场仗由魏博方面发起进攻,但魏博军的攻击并不坚决,小败之后立刻退却。李曜也没有要强吃的意思,只是赶了二十里左右,便不再管他们,而是按照原定计划直取澶州。澶州守军见援军败北逃走,自觉无法抵挡,遂开城投降,官军进驻澶州城内。

    二是朱温最终号称两路进兵,开始救援河北危局。其一路由葛从周率领,走滑州;另一路由杨师厚率领,走濮州。

    朱温的这一举动,在澶州引起争议,一部分将领和参谋军官认为朱温是两路并进,没有明显的主次之分。另一部分将领和参谋军官认为汴军必然是一虚一实,两路大军之中必有一路为疑兵,主力集中于另一路。

    李曜支持后者的判断。

    由于盈香妙坊此次没有跟李曜进行情报互换,官军未能得知两路大军的虚实。于是将领们就开始争议究竟哪一路是主力,哪一路是疑兵。

    一部分将领认为,葛从周毫无疑问是汴军第一名将,汴军北上主力毫无疑问是滑州这一路,因此要求往西南方面出兵,堵死葛从周,或在其渡河之后将之包围歼灭亦可。

    另一部分将领认为,葛从周虽然是汴军第一名将,但近年来身体多病,此番不大可能率领汴军主力抱病出征,而杨师厚是汴营除葛从周之外最有能力的大将,近年来战功赫赫,且身体康健,濮州这一路才是主力所在。因此要求往东南出兵,作战目标倒是差不多,将之堵死在濮州不能北渡,或者在其北渡之后击败围歼均可。

    双方争议很大,各难说服对方,最终还是得李曜来拿主意。

    李曜听完各种分析,沉默片刻,道:“你们何以知道,朱温自己便不在军中?”

    他此言一出,众将都是一怔,却听他继续道:“朱温此人,疑心深重,此番北来,乃是汴军孤注一掷地对河北进行救援。对于汴军而言,成则河北仍在,霸业有望;败则河北失陷,再难翻身。以朱温心性,无论葛从周还是杨师厚,都不足以让他托付如此生死大任,唯有他自己,才能为这般大事负责。因此,孤断定,朱温必在此两路大军之一,不是滑州,就是濮州!”

    众将想了想,也觉这话甚有道理,便有人问李曜:“然则大王觉得,他会在哪一路?”至于哪一路是主力,那就不用问了,朱温自己所在的一路,必是主力无疑。

    李曜淡淡地问:“我为何一定要知道朱温在哪一路?为何一定要知道哪一路是汴军主力?”

    众将更是诧异,元行钦毕竟年轻,而且仗着与李曜关系亲密,顾忌更少,当下奇道:“难道没有关系?若朱温主力在滑州,我军便要赶紧去击败了他,否则他从滑州北上拿下相州、磁州,我军岂不被断了粮道?十万大军窝在澶州,饿也饿死了,还打得仗么?”

    他微微一顿,又道:“而朱温大军若在濮州,我等更不能放任不管,若是我军反而朝滑州去了,那他便可以与魏博军会师联合,这样我军再掉头来战,打起来必然更加吃力,损失也定要更大,岂非忒不划算?”

    李曜笑了笑,先称赞了一句:“阿蛮现在也会考虑战法了,不错。”但又话锋一转,道:“其实你们都想多了。”

    众人自然不解,元行钦更是忙问为何。

    李曜手指沙盘,轻笑道:“我军有被截断粮道之虞,难道朱温便不必顾忌此事么?你们怕是忘了,在黄河水军之上,我朝廷大军可是完胜汴军的!他一旦渡河,其粮道命脉实际上便已经拱手交给了我们,而我军不论是去滑州方向,还是濮州方向,那都是黄河沿岸,水军都可以临时为我们送粮,至少三个月内,我军可以确保不会断粮。既然如此,我军就完全可以不顾及葛从周那一路会不会是汴军主力,只要击败濮州这一路汴军,魏博便很有可能发生动摇,一旦魏博改旗易帜,葛从周那一路即便是汴军主力,也是一路死棋,我军一旦回师,反掌可平。”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元行钦一拍脑袋:“哎呀,竟然忘了水军!想不到这水军平时瞧着没啥大用,关键时刻,倒是绝大助力!如此说来,葛从周那边咱们就不必去管了,只消把杨师厚这一路打败,这魏博战事,也就大致了了。”

    张训却比元行钦谨慎,迟疑道:“我等平日与水军交流不多,对水军之重要领悟不深,这不奇怪。但朱温前一次便吃了水军的亏,眼睁睁看着大王把濒死的王师范给救了回来,他辖区的关键要地大多都在黄河沿岸,可谓深受水军威胁,此番北渡黄河救援河北,难道也会像我等一般,忘了朝廷水军的存在?”

    李曜点了点头:“问得好,所谓用兵谋计,便是要这般从敌人的角度来思考。不错,朱温不大可能忘了朝廷水军的作用,就算他忘了,我们也不能如此设想。只是,尔等还须想想,此刻即便他知道朝廷水军厉害,又有多少办法可想?”

    张训哑然,想了想,才点头道:“也是,就算他知道,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顶多……也就是自己多带些军粮,以免粮道被断。对于我军,他却是顾不上、管不着的。”

    这时候憨娃儿却无意识地问了一句关键:“那他还分兵两路作甚,有个屁用?”

    李曜哈哈一笑:“虽然没什么用,但这主意也不是朱温想得到的,估计还是敬翔的主意。这办法用处虽然不大,想必敬翔也能料到我军会去东南濮州方向围堵杨师厚,那么……如果葛从周那一路根本不去断我军后路,打什么相州、磁州,而是与罗绍威约定,同时出兵来那澶州,然后连同杨师厚,三路大军反而围剿我军呢?”

    此言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众将脸色瞬间齐齐大变。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一)

    黄河下游,流水涛涛,一支堪称庞大的内河舰队,正顺流而下。

    这支舰队可谓当今唐朝最为强大的内河舰队主力,共有十七艘巨型楼船,三十二艘大型斗舰,四十七艘艨艟快船,八十二艘走舸,二十一艘游艇。

    如果按后世的划分方式来类比的话,大致可以这样认为:楼船相当于战列舰,斗舰相当于战列巡洋舰,艨艟相当于巡洋舰,走舸相当于驱逐舰,游艇则是快速侦察舰。

    其中楼船、斗舰、艨艟三种大型战舰,均可携带陆军,或者大量水军的陆战部队,而走舸一般仅负责水战,至于游艇,其武备较少,但速度相当快,属于专业侦察船。

    事实上大唐水军的外海舰队还有海鹘等战舰,但由于李曜此时尚未大举“进军蓝水”,只是军械监在王师范辖区后世威海卫附近搞了个试点进行海战船只研发试制,因此那些专门的海战船只并未配备这支内河舰队。

    这支大舰队的指挥官名叫王班,字定远,太原王氏出身。他的身份很是奇怪,因为太原王氏从来不是武将世家,而是典型的文臣贵第。不过这位王班将军幼年时因其父触犯族规被逐出家门,因此家门沦落不堪。王班一家远走他乡,流落泉州,由于识字且聪慧勤勉,王班幼时便被泉州某大船家重点培养,学成了一身设计各类船只的本事——跟冶铁锻造一样,此时唐朝连造舰设计都是一人包干。王班在短短六七年里学成技艺,再用八九年指导造成十几艘各类优秀船只,他的名字在泉州船行界变得如雷贯耳。

    当李曜开始在河中进行造舰活动之后,军械监满天下物色人才,终于在层层搜寻遴选之后,由当时已经掌控朝廷的李曜以朝廷名义,亲笔修书一封将王班请来。

    让李曜更加意外惊喜的是,王班因为家中变故关系,对作为文臣并无太多爱好,却自己为自己取字“定远”[无风注:其意指班超,班定远。],意为投笔从戎,多年来对水战研究极深。

    当时李曜便下令举行了一次水军演习,这次演习更证明了水军是个高度专业化的军种,此后,王班便以河中水军都指挥使身份兼任军械监船舶司首席顾问了。

    众所周知,水军除舰船外,还必须装备与之配套的兵器,否则也无法作战。按此时的技术,水军的主要兵器除常用的刀、剑、矛、枪、弓、弩外,当有绞车弩、拍竿和炮车及配套的箭、石等。而王班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会同军械监各司各部门,对水军三大主战兵器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优化升级。

    首先改良的是绞车弩。中国使用弩的历史非常悠久。远在战国时期,弩就分为夹弩、庾弩、唐弩、大弩四种,时称“四弩”。汉唐时期,弩的技术水平不断提高,种类增加,张力扩大。李曜出现之前,大唐的弩主要分为擘张弩、角弓弩、木单弩、大木单弩、竹竿弩、大竹竿弩和伏远弩七种,而最著名的是绞车弩,“绞车弩,中七百步(约等于1000米),攻城垒用之。……置弩必处其高,争山夺水,守隘塞口,破骁陷果,非弩不克”。绞车弩是将十二石之巨弩设在绞车上而成,能同时发射七支箭。因为绞车弩威力大、射程远,发射的箭“所中城垒,无不摧陨,楼橹亦颠坠”,是此时主要的远程杀伤武器,不过此物造型比较笨重,机动性较差,陆军主要将其用于既设阵地的防守,但对于水军来说,则是进攻突击的利器,是最重要的舰载打击兵器。

    绞车弩在陆军部队的改良主要是模块化和快速组装,以此来提高移动速度,适应陆军快速机动作战的需要。而在水军之中则不同,军械监在王班的要求下,主要改良目标是提高威力和防护。实际上由于绞车弩本身的木质工艺已经几乎到达时代巅峰,因此很难有太大提高,所以其改良主要从冶金工艺上着手。譬如加装半圆罩形防护铁板,对弩箭本身做出改进等。至于威力,则是从那巨大的弩箭着手,儿臂多粗的弩箭箭身被改为中空,且铁皮尽量变薄,只箭头仍重。而箭身之中则装填粗炼火药和大量拇指大小的铁蒺藜,尾部挂防水引线,射出前点燃。如此一来,该巨型弩箭射中敌方船体之后,还会延时爆炸,杀伤力提高可想而知。

    其次是炮车,此物也称抛车,实际上就是后世人熟悉的抛石机、投石车,它与弩同为此时重型远射兵器。炮车的历史也非常悠久,相传战国时期就有了,《汉书甘延寿传》里曾引张晏注说:“范蠡兵法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三国时期,在官渡之战中,曹军使用炮车发石击毁袁军的橹楼,时称“霹雳车”(注:或因发出的石弹在空中飞行有声,故名。参见《三国志》卷六《袁绍传》。);后来为了提高炮的发射速度和效率,马钧还发明了车轮炮,即将石弹系上绳索,绳索依次缠于轮周,作战时激烈转动车轮,当石弹转到需要的角度时,以利刃断绳,使石弹连续地抛射出去。大唐时,炮车的造型比过去大,甚至有一个车用两百人操作的,又称“将军炮”或“擂石车”。而炮车在水军中应用的历史也很悠久,早在梁元帝时,大将徐世谱就将炮车装在战船上,在水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唐初时,楼船上就装有炮车,它在水军中的应用更多,战斗力也随技术水平的提高而更大。

    炮车在王班和军械监的商议下——其实还有李曜的要求——主要进行“火器化”改良。除了车体构造进一步为了投掷发射火弹而改进之外,更关键的改进也是弹药。简单地说,是从石块改良为燃烧弹。只是由于“火神液燃烧弹”本身制造工艺要求太高,因此最终选择批量列装的是粗制石油燃烧弹,军械监的能工巧匠们为此发明了一种双层弹体,里面是一层比较脆的陶罐,中填粗炼石油,外面是石棉布,平时比较方便储存,而交战之时,再临时浇上石油,点火发射。由于此时战舰都是木制战舰,一旦被这种燃烧弹击中,造成的麻烦是比较大的,尤其是被多处击中之时。

    最后则是传统的拍竿。这东西是在东晋初出现,始称桔槔,南北朝时已普遍用于近战时袭击敌船,拍打敌人,是一种破坏性很强的重型近战兵器,主要用来装备大型战船。所谓“拍竿者施于大舰之上……每迎战,敌船若逼,则发拍竿,当者,船舫皆碎。”实际上,拍竿是利用杠杆原理,在船上建一大型t形活动架,将巨石系上绳索,套于横杆,一端挂石,另一端人拉绳索保持平衡。当与敌船靠近时,将巨石转到敌船上空,然后松开人拉的绳索,巨石便砸向敌船。巨石可反覆使用,操作灵活。隋代杨素所造楼船“五牙”就装有六支拍竿,到大唐时,此技术当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与应用。

    其实李曜本人对于这种传统的水军近战武器没有太大兴趣,但王班坚持认为这是大型战舰近战利器,他认为战舰的威慑必须“远近均衡”,如同人的双腿,不能缺失其中任何一条。李曜也担心自己过分干涉专业装备技术的发展,因此没有坚持。

    不过王班坚持归坚持,对于拍杆的改进倒也谈不上很大——材料发展的限制非一时可以克服——因此主要是对绞盘、车轮等零部件进行优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加入了军械监最新秘密产品“滚珠轴承”之后,拍杆所需的人力大幅减少,而转动效能却大幅提高。

    各种装备的全方位进化,使得接到李曜王命而出征的王班毫无畏惧,甚至颇为兴奋地上路,领着这支水军,气势汹汹朝滑州而来。

    王班已经决定,今日一战,水军的目的绝不只是秦王要求的“尽量阻止或至少迟滞汴军渡河”。

    迟滞?

    王班望着前方的水面,心中冷笑一声:“今日之战,事关水军地位,我王班岂能容汴军片甲渡河!”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二)

    对于“河中舰队司令”王班而言,黄河从来不是他喜欢的水战场地,水急河浅、流少沙多、冬天封冻等天生缺陷,都让黄河难以成为南方长江一样的水战好去处。就算眼下这支舰队称雄北方,但在王班眼中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这倒不是技术和财力的问题,只是由于黄河水深不足,因此造的船只吃水太浅,吃水浅则不可过大,于是船体结构、舰载武备等等方面,就都要受到影响。

    “这只是一支试验舰队。”这句话,是秦王对他说的,他记得很清楚,他甚至能从秦王的眼神里,看出他对外海的向往。他记得秦王当时面带向往地对他说:“这只是起步,孤王要的,是一支远洋海军。”

    王班当时第一次听见“远洋海军”一词,但只是一听,他便明白了,秦王要的是什么。

    而现在,也许这支舰队只是秦王殿下打造远洋海军的基础,譬如一块璞玉,又或一把未开锋的宝剑,而此战面对的汴州水军,则是这支舰队的磨刀石。

    黄河因水文环境原因,历代少有大型水战,其实这也正是北方水军不及南方的最大原因,但这同时也使得唯一用心打造水军的河中水军实力一家独大。朱温虽处汴州,水路四通八达,但手底下的水军实力也有些拿不出手。虽然李曜手中的水军包括最大型的楼船“战列舰”,比起南方水军巨舰如荆南节度使成汭所造的“和州载”,那是整整小了两个号,但放眼黄河,却绝对是所向无敌、独孤求败。至于军械监在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辖地石落村[无风注:今威海卫附近小渔村。]建设海港并打造的海航楼船巨大无比,那却是另一回事了。

    王班舰队的行踪并未被朱温麾下水军探知,但却因黄河水道商船过多,仍然传到朱温耳朵里。基本不出李曜所料,朱温果然亲率大军,以葛从周的名头掩饰,打算从滑州北渡。他得知王班舰队即将到来之时,大军渡河的准备已经全部就绪,渡河,还是改变主意,顿时成了一大难题。

    赌徒习性的朱温在问询了水军将领之后,认为王班大军再快,也来不及在一日内赶到滑州以北的黄河河面,因此决意立刻渡河。但本该只是挂名的葛从周却不同意,他虽然对水战全不熟悉,但却知道被人半渡而击绝对有全军覆没之虞,因此极力劝阻。然而这一次,朱温没有给自己麾下这位头号名将面子,只是冷然说道:“再不渡河,河北必失。河北一失,孤王再无胜算,通美,孤意已决,你不必再劝。”遂令渡河。

    王班在其楼船坐舰“平澜”之上面无表情地结果飞隼传信看过,霍然立起,对水军诸将道:“惑敌之策已成,朱温于昨晚亥时一刻下令次日渡河,传本将号令,全体,击灭汴军水军,送朱温下河喂王八!”

    众将轰然应诺,各回己舰,乘着顺流汹涌东去。

    黄河之上,朱温松了口气。他今日面色格外沉毅,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但心中却一直怀着巨大的担忧,生怕上游忽然杀出一支舰队,来坏他北渡黄河救援河北的大事。

    好在,直到现在,黄河上游依旧只有涛声连绵,仿佛在嘲笑他的胆怯。

    但朱温丝毫不觉得丢人:河中水军的实力有目共睹,绝非汴州水军可以抗衡,纵然前一次,李曜利用水军直接在他家后院平卢闹起这么大一场风波,因此朱温也下令汴军水军尽快提升实力。然而朱温却不知道,水军不是陆军,并非招募一批士兵,训练两三个月就能拿得出手的,更别说因为李曜的步步打压,汴州的财政逐渐紧张,更拿不出足够的军费用在平日里作用并不明显的水军上。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时至今日,汴州水军仍无多少进步,就算今日渡河,船只问题也是靠征用民间商船解决。

    千帆尽起,百舸争流。汴州水军全军出动,游弋于大河上游,为渡河船只护航,虽然家底有限,好歹也拿出了三艘楼船大舰。

    说来好笑,朱温的水军大都督,却是一员著名骑将——铁枪王彦章。而其副将也颇意外,乃是康延孝。康延孝本是河东小校,因罪叛逃至汴,后积功至此。两员骑将,一正一副,来掌水军,汴州水军战力可窥一斑。

    朱温眼看着面前繁忙的渡河景象,叹息一声,对身边的葛从周道:“通美,你说……我军若是上月过河,是否会简单许多?”

    葛从周本不支持此时渡河,这时仍有些面现忧色,沉声道:“若是早上一月,大河封冻,自然比今日安全百倍。”

    朱温强打精神,挤出笑容:“今日也没什么,王班水军尚远,只要过得河去,我军可在最短的时间内会同魏博击败李曜,到那时节,军粮补给,都不是问题……”

    “不好!”葛从周忽然发现瞭望塔上警讯大作,示警的旗帜猛然摇动起来,立刻朝大河上游望去,却见水平面上,一排黑影渐渐显露出来。

    朱温心中一惊,转头望去,顿时手足冰凉。

    一支庞大的舰队,正从上游气势汹汹而来,旗舰上高高飘扬这一面旗帜,上书“护国”二字[无风注:河中护国军。]。

    葛从周大惊,顾不得面色呆滞的朱温,大吼道:“传令水军迎敌,拖延时间!传令已经起锚的船只迅速过河,未曾起锚的船只,立刻将步骑卸下!快,快,快!”

    朱温醒悟过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听从葛从周的安排,以自己的名义再发布了一次命令。可即便如此,汴军临河渡口,仍然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王班在旗舰“平澜”的女墙战格之后,拿着一支单筒望远镜看了看,淡淡地道:“军械监这千里眼倒是真个好使……今日风小,正是我楼船发挥战力之时,敌军小船,不堪一击。传本将号令,以斗舰甲字都与艨艟舰队组成锋失队列,凿穿敌水军阵列,剩余斗舰集中于左翼,不使敌步骑得登北岸,楼船由中路随艨艟舰队进击,继而以火器打扫战场并压制南岸敌军。”

    令旗摇摆之下,河中舰队奉命变换阵势,一场毫无悬念的北方水战,就此拉开帷幕。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黄河水战,虽有可能是历代以来北方最大的一场水战,但相比此时黄河以北发生的这场战事,其在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上,就远远不如了。

    此前已将澶州拿下,毫无疑问地通过朝廷给了自己一个河北行营都统,不过这个河北行营并不管理河东军的征战,而是给李克用挂了一个幽燕行营都统,并敕命李存勖为副都统。

    咋一看,是李曜不愿给人觉得自己有凌驾于河东军之上的傲慢,事实上却是用一个幽燕行营都统将河东军圈死在卢龙,限制河东本镇实力的发展。

    在澶州这座很可能即将要被包围的城中,李曜召集众将宣布了军事部署。

    军械监河中局得到确切消息,魏博大军已经全军调动南下,预计三日后即将抵达澶州。李曜根据魏博军的行动判断,南线的朱温必然已经开始渡河,至于渡河之战,他既然已经交给水军,就不会过多插手——事实上对于水军,即便是他,也没有太多可以插手的地方,尤其是具体战斗的指挥。

    不过今日,李曜的布置与此前军议竟有出入,在他此前的计划中,大军应该先往东南,击败从濮州渡河的杨师厚,但今日的命令,却是分少量兵力于东南迟滞杨师厚,主力大军直驱东北,迎战魏博罗绍威。至于西南方向的葛从周大军,竟被李曜华丽地无视了。

    对于诸将的疑惑,李曜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说“军情百变,自当灵活应对”。实际上哪是这么简单?当日为了展现对降将们的信任,军议并未将他们排除在外,可这等大事,以李曜的性子,又岂能不防?因此当时便故布疑阵,无论这些降军降将里头有没有“双面间谍”,他的这一疑阵布下总不会有错。

    这番安排布置下去,最兴奋的莫过于阿蛮——元行钦。这小伙子捞到一个重任:领右天策卫迟滞堵截杨师厚。

    元行钦此前所立大功,主要是前一次长安之乱时领军反正,但那次他本身就是李曜早已安排好的一枚棋子,这功勋虽大,成色却未必很足,因此他一直都想找个机会,以真正的战功证明自己。

    而且对于元行钦而言,领兵天策卫固然是一份巨大的荣誉,也意味着秦王对自己的绝对信任,但天策卫的职责决定了它能够正经出战的机会并不甚多,这对于元行钦这样年轻热血的将领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

    今天,显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以战功证明自己的价值,绝非仅仅是忠诚而已。

    相比葛从周那一路,杨师厚这一路“大军”渡河是相当顺利的,其北边没有官军阻拦,其东没有王师范捣乱,即便在最令人紧张的大河之上,居然也没碰到河中水军只舟片帆。两万余伪装成官军模样的汴军,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了河。

    元行钦右天策卫军中参谋们提出的作战计划,很大程度上考虑了这位主将的个性——他们选择趁杨师厚立足未稳之时主动发起进攻,“将杨师厚赶下大河”。毫无疑问,元行钦采纳了这个计划,右天策卫自出澶州,仿佛猛虎出笼,直扑濮州黄河以北。

    而与此同时,李曜亲率主力,剑指魏州,进击罗绍威。

    魏州与澶州相距原本便不算远,但罗绍威自以为朱温三路围攻之策可以瞒过李曜,并未料到出兵之后不久李曜便出兵迎击,因此与官军一头撞上。

    这是一场遭遇战,但却是一方有备,一方无备的遭遇战。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决战,一方有兵三万七千,号称精兵以逾百年;一方有兵六万六千,自建立以来,迄今为止尚未有何败绩。

    “尔等当知身是禁军,即为天子之兵!魏博反贼貌忠实逆,割据一方已逾百年,常常号称‘长安天子,魏府牙兵’,蔑视朝廷,一至于斯!孤王今日奉圣命而来,正是为了剿灭安史余孽,还我大唐朗朗乾坤,前方逆贼,孤王不要活口!”李曜振臂高呼:“泱泱大唐,我武惟扬!摧城破阵,封侯拜相!”

    “泱泱大唐,我武惟扬!摧城破阵,封侯拜相!”

    “泱泱大唐,我武惟扬!摧城破阵,封侯拜相!”

    这一次,李曜终于不再像往常那般藏私,至少他拿出了军械监最新的一批成果之一:车弩阵。这是一种可以快速拆卸组装的小型车弩,载具为马拉小四轮车,由于李曜的大力推广,军械监如今的标准制式化已经深入骨髓,这些车弩的零件通用性极高,战场上损失后再利用率也便很高,因此李曜决定推广。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前提,便是此前滚珠轴承的发明和应用。对于马拉轮式车而言,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有了它,可以节省相当大的马力,从而使这种马拉车弩的机动性——特别是连续机动性大大提高。

    魏博军有幸第一个尝到三百辆车弩齐射的滋味。

    车弩的力道,岂是人手臂力开弓能比?那一根根碗口粗的巨箭,比标枪还粗上一点,射出时虎虎生风,那六斤重的箭头,别说护心镜,就是重步兵的墙盾也一并射穿。

    这种重箭一次射出一千五百根,那是什么概念?

    十个呼吸之间,又是一波一千五百根这样的重箭,那又是什么概念?

    面对大批精锐牙兵伤亡,罗绍威既暗暗兴奋,又心惊胆颤。他兴奋的是牙兵伤亡越大,对他的制约力就越小,心惊的是如果这一仗便这么败了,自己也没必要考虑什么牙兵的制约了,到那时早已经成了秦王的阶下囚。

    情况紧急,魏博军中,这时候根本就没人把罗绍威这种未曾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年轻节帅放在眼里,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四人匆匆一商量,便将压箱底的骑兵拿了出来——这还是安史旧将田承嗣割据一方时就维持的骑兵,说起根源,还有安禄山麾下精锐曳落河骑兵的“血统”,当然时至今日,也就还有那么个名头罢了。

    官军这边,羽林卫的马拉车弩开了荤,憨娃儿岂能坐得住?一看对面将骑兵拿出来救场,当下哈哈一笑,转身就朝李曜请战。

    李曜这次不再压制,命他率左天策卫正面击破敌军攻势。

    要说这支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魏博骑兵,其实真有些不自量力了。他们面对强大的官军,居然不去两翼骚扰,而是如李世民的爱好一般,选择了中心突破,看那阵势,倒仿佛要给李曜来个卷旗过营。

    李曜冷哼一声,对传令兵道:“传令,左天策卫,推进!”

    前方憨娃儿看见令旗转为进攻,又听鼓声一变,当下兴奋得一声长啸,春雷初绽似的大吼道:“儿郎们,俺们陌刀队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来,俺们也有口号……挡我者死!”

    “挡我者死!”

    “挡我者死!”

    ……

    刀锋似林,如墙如浪。魏博骑兵原本也没见识过陌刀的威风,等与缓缓推进的陌刀队冲杀到一起才发现,这些重装步兵根本不惧自己的冲刺,只是操起手中长刀,简简单单地一个斜劈……世界仿佛便分做两半。

    “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这是对当年安西唐军陌刀名将李嗣业的形容,也是今日陌刀队的表现。尤其是憨娃儿,他自从军中有了陌刀队,为了激发这支军队的野性,自己也精研陌刀,好在军队技艺不同于个人武艺,翻来覆去就是那么最简单好用的几招,憨娃儿又最适合“一力降十会”,因此陌刀技艺进步神速。

    今天这一场仗,也是他陌刀发威的一次,冲到他面前的人、骑,被他手中那把特制的陌刀斩成两半者不知凡几。陌刀刀法走的是霸道惨烈风格,对于敌人鲜血是毫不躲避的,与个人武艺全不相同。其实也没杀多久,憨娃儿便是一身鲜血,仿佛地狱里杀出来的恶鬼。

    他正觉得眼前一空,连绵不断的骑兵似乎没了余波,便听见身边的牙兵兴奋地嘶吼道:“大将军你看,大王的帅旗在前进!大王要亲取罗绍威狗头!”

    憨娃儿一愣,果然看见李曜的秦王大纛正飞快地向前移动,陌刀军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纷纷散开,不过阵列居然还维持地相当不错。

    却见一支全身覆盖在漆黑甲片中的骑兵从后方杀出,竟是火龙骑。

    憨娃儿呼出一口浊气,把陌刀往地下一插,将手中鲜血在唯一还没有被鲜血浸湿的裤腿上擦了擦,满不在乎地道:“大王帅旗既然往前,那这仗就算是打完了,俺们就等着叙功罢。陌刀队的初阵,还算不赖!”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四)

    此时此刻,魏博军重步兵、骑兵已然尽失,步弓手冲着陌刀队射了几波,也奈何不得这种重甲如墙的大唐铁军。而此时官军中军杀出火龙骑,重装骑兵的冲撞力外加原始“手榴弹”的威力,魏博军根本无法抵御,甫一接触,战线便告突破。

    火龙骑仿佛狼入羊群,魏博步兵稍稍抵抗,便仿佛溃堤一般,从撕开一道口子,到全线崩溃,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

    尤其是当对面那象征着秦王的大纛迅速逼近,而任何一个唐人都熟悉的《秦王破阵乐》合着征伐的鼓声同时响起,这种心理上的巨大压力,让他们再也无法正面官军。

    逃吧,逃吧……

    所有人都顾不得什么军令,什么战线,甚至顾不得失败后将会面临什么下场,唯一的念头只剩下一个字:逃!

    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四人也出现分裂,李公佺还想纠集残军抵抗一番,史仁遇则直接领着亲兵朝罗绍威奔来,口中大喝:“勾连叛贼朱温与朝廷为敌,是公陷魏博于险境,何不献上人头,还我故乡安宁!”

    罗绍威想不到史仁遇会临阵倒戈要杀自己,大吃一惊之余,忙招呼牙兵上前抵抗。

    但史仁遇这么一做,左行迁、李重霸二人也便没有了顾虑——其实魏博将校废立节帅常有之事,哪里谈得上什么顾虑——既然有人领头,这二人也立刻加入了临阵叛变、斩杀罗绍威的行列……

    根据总参谋部战后统计,是役,魏博军战死、重伤四千三百六十一人,被俘及轻伤两三六千二十七人,约有五千米魏博士兵失踪。与之相反的是,官军死伤微乎其微,其中战死仅数十人,其余约七八百人受伤。

    秦王李曜收回战前“不要俘虏”的命令,下令将魏博牙军从将校到队正的军官全部斩杀之外,牙兵士卒分散送往“西北边军”,也就是关西三帅麾下,“以战功赎罪”。与此同时,魏博寻常士卒,即非世袭牙兵家族者,按照惯例打散重编。

    秦王进入魏州后,河北行营宣布此役主要罪首罗绍威被押解长安待审;李公佺负隅顽抗,被阵斩当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虽临阵投诚,但在接下来的审查中发现其家族在魏博各地根深蒂固,且有诸多不法行径,民怨极大。秦王遂赐其佩剑“守正”与河北行营都虞候张训,当众将三人斩首,以示还民公道。同时,秦王宣布将罗绍威、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等魏博将帅家族查抄之贼赃充抵魏博民众应缴税款,且额外免税一年。

    至此,魏博大局遂定。

    按照总参谋部战后评估,魏博作为一个藩镇势力,经此一役“实已不存”。朝廷大军驻军魏博,也宣示着朱温北上河北的桥头堡彻底丧失。

    三日之后,王班领河中水军突袭半渡黄河汴军得手的消息传到,经过前线指挥、参谋、细作等多方汇报,李曜判断是役朱温损失了海量辎重,兵员损失至少三四万人。另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是,“铁枪”王彦章此役似受重伤,生死未卜。

    按说,李曜对王彦章是有些好感的,但这人愚忠,李曜也没想过能让他转投自己,若是这般死了,历史上或少了一员本应更加大名鼎鼎的将星,虽然有些为他遗憾,却也……少了自己一些可能的麻烦。

    这个消息刚刚宣布,元行钦一路的胜报也随之传来。相对于击败魏博主力和击溃朱温北渡援军而言,元行钦的胜利显得不那么辉煌。同样是两万大军对阵,元行钦占据绝对的装备优势,兵员上面也至少不会处于劣势。但最终,双方的战损比几乎差不多,元行钦损失两千七百,杨师厚损失三千一百,这算是此次李曜出兵以来,战损比最大的一场仗了。

    不过好在元行钦还是完成了他的任务:将杨师厚“赶下黄河”。虽然杨师厚算起来是主动撤退,也并非跳河逃命,而是坐船撤回黄河以南,但不论怎么说,战斗目标算是达到了。

    待元行钦回到魏州之后,李曜细细询问才知道,元行钦实际上是中了杨师厚的计策,被他层层拖延,将战线拉得过长,最后在前阵遭到杨师厚优势兵力迎头一击,才打成这种战损比。换句话说,右天策卫本身的战斗力还是强于杨师厚所部。于是李曜虽然当着众将的面仍然为元行钦叙了军功,背地里却着实将他训斥告诫了一番。

    朱温大军不能北上,魏博也彻底平定,邢洺、横海二镇再没有半点挣扎的机会,当李曜领兵北上时,诸城几乎可以说是望风而降。

    接下来,秦王李曜做了一件天下人感受到他决心的事,他宣布,鉴于幽燕局势,他作为河北行营都统,又是宗室亲王,将亲率二十万禁军(包括河中军及降军)代天子北巡,北巡途中将经过镇州、定州,命二镇节帅郊迎三十里。

    王镕与王处直紧急磋商,均无半点把握,这时候才知道,夹在两大势力之间虽然不好做人,但两大势力若是只剩一个,更是连继续维持现状也求之不得了。

    端午刚过,李曜便进入了镇州地界,成德节度使王镕以及提前南下到来的义武节度使王处直领各自军府文武官员郊迎三十里,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倒并非杀气腾腾而来,但语气之森然决绝,却令王镕、王处直等人心中一片冰凉:“陛下有旨,王镕加顺宁公,可中书侍郎,王处直加顺安公,可中书侍郎。”

    秦王微微一顿,淡淡地道:“二位的旌节官印,不妨先交予孤王,待孤王回京,自会交还陛下。”

    事已至此,二人还能如何?王处直麾下军力微弱也就罢了,王镕多少还有四万余兵马,想起数代基业,忍不住问:“那成德镇今后……”

    李曜淡淡地道:“非边镇,皆撤之。”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五)

    关中一统,蜀中一统,河北一统!

    若说面对这样的成就,有什么人会心惊胆颤,这恐怕有些难说,但至少有两个人,对此绝对心丧若死。这两人不是别人,一个是朱温,一个却是李晔。

    朱温不必说了,当时河北在手,可以压制李克用,与李曜隔函谷、太行东西对峙,无论如何,看来大致还算是势均力敌。然而李曜扶持王师范成功之后,情形就开始往深渊滑去,时至今日,河北丢失,李曜已经以朝廷名义一统河北,均衡立即打破。

    对他朱温而言,可以说再无对抗李曜的资本:西有函谷不得进,北有黄河莫能过,东有平卢难以定,甚至南边也还有杨行密未可忽视。这般境地,可谓已是四面楚歌之局。

    而长安天子李晔,之所以也如朱温一般心惊胆颤,则是因为李曜如此大功,已然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自古臣子功大至此,除了禅让,还能如何?

    果然消息刚刚传开,一大波臣子就开始纷纷上表,说秦王功在社稷,德被千秋,河朔三镇自外于朝廷百余年,如今终被平定,此等大功,不封大国,不赐九锡,焉能酬赏?

    封大国其实已经不必,已经是“秦”了,还要多大?但九锡就很有说道了。

    本来,九锡只是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不过是最高礼遇的表示。但到了唐朝之时,九锡的意义可绝非只是如此。因为史上多数接受过“九锡”的人,如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昭等都是前朝的悖逆之人,以及后来宋,齐,梁,陈四朝的开国皇帝也都曾受过“九锡”,于是乎“九锡”成了篡逆的代名词。

    当然话说回来,唐高祖李渊也是从隋朝手里接过九锡而建立的大唐,再上溯一下,隋文帝杨坚也是从北周手里接过九锡而建立的大隋。因此,说篡,似乎也要看后人怎么评价,但不论如何,受九锡则必称帝,几乎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

    李曜此刻不在长安,但那不是问题,不在更好,这样就算秦王“想”拒绝,路途远了也不方便办。因此长安乱哄哄一阵之后,在众多文武百官的“劝说”下,李晔终于面色惨白地在《册命秦王九锡文》上用了宝。

    这封册书以最快的速度连同九锡送到了沧州——李曜刚刚抵达沧州巡视。

    “於戏!敬听朕命。夫惟天为大,列晷宿而垂象,谓地盖厚,疏川岳以阜物,所以四时代序,万类骈罗,庶品得性,群形不夭。然则皇王统历,深视高居,拱久默垂衣,寄成师相,此则夏伯、殷尹竭其股肱,周成、汉昭无为而治。顷者天下多难,国命如旒,则我建国之业,将坠于地。肃代二宗,奋迅风云,大济艰危,爰翼朕躬,国为再造,经营庶土,以至勤忧,及文襄承构,愈广前业,康邦夷难,道格穹苍。王纵德应期,千龄一出,惟几惟深,乃神乃圣,大崇霸德,实广相猷,虽冥功妙实,藐绝言象,标声示迹,典礼宜宣,今申後命,其敬虚受。

    王新风初举,建於上地,庇民立政,时雨滂流,下识廉耻,仁加水陆,移风易俗,开宗新儒,此王之功也。仍摄天台,总参戎律,策出若神,威行朔土,引弓窜迹,松塞无烟,此又王之功也。逮光统前绪,持衡匡合,华戎混一,风海调夷,日月光华,天地清晏,声接响随,无思不偃,此又王之功也。……此又王之功也。……此又王之功也。……此又王之功也。……王有安日下之大勋,加以表光明之盛德,宣赞洪猷,以左右朕言。昔旦、奭外分,毛、毕入佐,出内之任,王宜总之。

    ……今加王九锡,其敬听朕命。以王经纬礼律,为民轨仪,使安职业,无或迁志,是用锡王大辂、戎辂各一,玄牡二驷。王劝分务本,穑人昏作,粟帛滞积,大业惟兴,是用锡王衮冕之服,赤舄副焉。王敦尚谦让,俾民兴行,少长有礼,上下咸和,是用锡王轩县之乐,六佾之舞。王翼宣风化,爰发四方,远人革面,华夏充实,是用锡王朱户以居。王研其明哲,思帝所难,官才任贤,群善必举,是用锡王纳陛以登。王秉国之钧,正色处中,纤毫之恶,靡不抑退,是用锡王虎贲之士三百人。王纠虔天刑,章厥有罪,犯关干纪,莫不诛殛,是用锡王鈇钺各一。王龙骧虎视,旁眺八维,掩讨逆节,折冲四海,是用锡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王以温恭为基,孝友为德,明允笃诚,感于朕思,是用锡王秬鬯一卣,珪瓒副焉。往钦哉,其恭循朕命,克相皇天,弘建邦家,允兴洪业,以光我高祖之休命。”

    李曜“诚惶诚恐”地接过册书看了看,又恭恭敬敬递回给天使,说道:“陛下厚赐,臣实不敢当。臣受命主持中枢至今,仰赖陛下洪福,总算略有小绩。然则纵观今日情形:西北丝路未复,北疆胡虏仍猖,更有中原逆臣不服王命、自行其是……此皆国朝积弊所致。若不能平此三患,微臣区区浅行薄德,如何克当九锡之赐?还请天使将臣此心转告陛下……”

    那天使本就是李曜麾下的麾下,自然要把这戏唱好,当下故作为难,然后问道:“若是这三事告成,秦王可愿受此封赏?”

    李曜毫不迟疑说道:“若开疆固土,攘除奸凶,教化天下,安乐万民,德行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那天使得到准信,立刻接过话头:“既然秦王固辞不受,某也只得如此回禀陛下。秦王放心,秦王的心愿,某等必让陛下知晓。”

    李曜于是笑着将天使送走。

    天使刚走,一干将领便炸开了锅,纷纷议论李曜所提的三件麻烦事。

    丝路也就是丝绸之路,李曜所指目的明确,无非决定将凉州等地拿到手中,恢复大唐对西域的经营。北疆,那也就是契丹了,如今正面临一战。最后则是朱温,这理由就不必说了。

    也就是说,李曜自己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条件:完事上述三事,才是接受九锡之时!

第216章 再续盛唐(一)

    李曜婉拒九锡的消息传出,对他的个人声望自然又是一次提高,但实际上这笔“买卖”是很划算的,因为他提出的三件大事虽然看似宏大难办,实际上却也未必。

    收复丝绸之路这一条看似特别艰难,因为西北丢失已逾百年,即使张义潮当初以归义军内附,朝廷与归义军之间的联接也始终未能打通,而在中枢无力的情况下,这种归附也是名义大过实际,在归义军自身衰弱之后,前景就更加渺茫,因此朝野上下对此都已经不抱幻想。

    然而李曜比他们更加清楚河西陇右的局势,吐蕃因为内乱,其威胁几乎已经荡然无存,朝廷此刻只须出兵击败一些并不甚强的地方、部落势力,便可一统河西陇右。这对现在的李曜来说,简直是一举多得的好事:让关西三帅与河东离得更远、收复的河陇名义上是朝廷控制……更不必说打通河陇之后丝绸之路再次畅通对于商贸和政治气候的正面影响等等。

    简单易做,好处多多。

    而朱温方面经此打击,已经可以说彻底失去了战略主动权,从此都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只要李曜继续保持压力,朱温可以说是再也翻不出大浪来。与此同时,李曜已经开始派人接触原先附庸于朱温的一些节帅,譬如山南东道的赵匡凝、雷彦威、马殷等。这也从另一个方面昭示着一个事实:李曜的触手,已经从北方快速地伸向南方,其影响力也随之扩大。

    并非李曜心急,实在是有些事能等,有些事不能等。

    他的理想不必多说了,无非是消除五代十国乱世,再创一个盛世。但必须要提的是,历史上五代十国处于唐宋之交,而唐宋时代,是中国历史大变革时期,即所谓“封建社会”从前期向后期转型的时代。李曜前世非常景仰的著名学者陈寅恪曾说唐朝“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按这个划分,后世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大唐盛世实际上仍然处于较旧的封建阶段,倒是后人们普遍认为中晚唐这个“衰世”,社会组织和经济结构却开始孕育出新的变化。

    比如说在盛唐,货币经济尚未恢复到西汉水平,社会上仍然盛行实物交易,最流行的支付手段竟是布帛而不是铜钱。那时的城市禁止夜生活,连长安这种国际化大都市也实行严格的宵禁,一到晚上就死气沉沉,平民夜间随便出门是要被拘留的。商业贸易被限制在固定的坊市之内,还远未形成发达的生活服务业和市民阶层。这些都反映出盛唐虽国富力强,但在形态上仍然落后,而改变都是从中唐才开始的。

    唐代门阀贵族在政治上的势力依然很雄厚,剧烈的土地兼并就不可免,到中叶均田制和府兵制都被破坏,农民流离失所,中央只好改行两税法和募兵制。募兵制募出了许多拥兵自重、不服中央管制的军阀,形成了藩镇割剧的局面。

    毁天灭地的农民大起义,毁灭性扫荡了门阀贵族这个腐朽势力,使之永久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却无法消灭藩镇这个新怪物。而在李曜这个后人看来,藩镇不解决,唐宋之交的政治升级就无法完成。不过幸好,正是在五代十国这个特殊时代,中国虽然付出了华北几乎被毁的代价,却也基本解决了藩镇这个前进障碍,所以才能在宋代迎来一个新的繁荣期。此时的上层组织,世袭的衣冠权阀消失了,贵族政治为文官政治取代,凭科举上位的“形势户”——来自地主阶层的儒生成为执政的主导力量。军事上藩镇军阀被具有儒家信仰的将领所取代,从此根基稳固,再未发现过贵族化倾向的倒退。

    李曜现在急着要做的,一是以推崇新儒家思想的新儒生取代过去的门阀贵族,二是以同样认同新儒家思想的将领来取代藩镇,从而彻底完成“由思想到行动”的国家上层结构变化。

    在经济领域,历史上中晚唐以来蓬勃发展的商品经济在宋代达到空前高峰,而封建进程也从魏晋隋唐以来的庄园农奴制阶段,过渡到宋代的租佃制占主导地位的新阶段。构成生产力基本要素的农民,在身份上和人身自由上都获得了提高,生产的积极性极大释放出来。从此宋元明清,甚至直到解放前,中国社会基本上处于这个阶段,因此被史学家誉为“近世”。

    在这一时期,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被长期战乱严重破坏的黄河流域的生产力获得了全面恢复,欣欣向荣的长江流域又成为一个新兴的经济文化中心。所以宋代的繁荣比此前任何一个朝代更加进步和全面,社会也变得更为人性化、多元化。工商业和服务业发达的程度惊人,甚至出现了原始工业化和资本主义萌芽。难怪陈寅恪曾感叹“唐近古,宋近今”。日本著名汉学家内藤湖南也曾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中说到“中国中世和近世的大转变出现在唐宋之际”。

    五代十国这个乱世,为这一伟大进程起了关键的推动作用。五代十国虽被后世目为混乱黑暗的“季世”,但它不同于东汉末和晋代的大分裂,不但没有倒退,反而是朝进步的方向前进。在这个时期,旧的政治阶层被消灭,新的因素在壮大,每个短命小王朝多不再以门第取才,态度务实,唯贤是举,社会和政治结构都在排除着旧的、腐朽的因素。正如著名学者邓小南所说,这是“一个破坏,杂糅与整合的时期。”是一个为治世做准备、由坏向好的过渡时期。

    “五代”和“十国”还不自觉的形成了一种合理的历史分工:五代着重于解决藩镇问题,恢复强大的中央集权,推动政治转型。十国则保住了中唐以来南方的经济成果。到宋初,这场变革所需的政治、经济上的两个条件都已俱备,才会造就新的辉煌。所以五代的贡献是组织结构上的,是制度上的,是骨架,是灵魂。十国的贡献则是物质上的,是生产力,是血和肉。

    因为历史上也正因如此,北方为五代的政治升级,付出了惨重代价。而十国则和平富庶得多。五代个个是军人政府,“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皇帝沦为傀儡,藩镇统帅自己也常是骄兵们的玩物。更有弟夺兄位、子弄父权,至于宦官干政、外戚揽权、伶人恃宠等封建政治所有的丑陋现像在五代都淋漓尽致的上演着,可谓“五毒俱全”。藩镇之间也是互相撕咬,“势均者交斗,力败者先亡”。仅在中原地区,短短五十三年间改朝换代多达六次,前后变更八姓十三君,至于下层生灵涂炭的程度可想而知。以至五代结束时,中原人口最稠密的汴京及周边数千里之地,没有荒芜的土地,仅仅十之二三。

    李曜不愿意出现乱世的巨大杀戮和破坏,但这其中的好处,他却要拿到手里,因此有些事的推进就不能不快。

    此前之所以他对朱温主要以扼制为主,不愿过多的出兵中原骚扰,其实也正是为此考虑,他不愿中原富庶之地被拉锯战搞得一片萧条,所以一直只是保持压制,他真正的打算,是在时机成熟之时一举将朱温击败,使中原免遭战火反复犁耕。

    此时此刻,朱温的实力大损,而李曜的强势已经毋庸置疑,下一次出兵只怕便是直取汴州,终结乱世。

    至于北疆,耶律阿保机自然是当世枭雄,但此时的契丹还在崛起阶段,并非全盛之时,李曜又提前对契丹进行了多方布局,虽说契丹要消灭很难,但通过军事、经济、文化的各种影响和侵入从而达到扼制的目的,那还是大有可为的。再说此时的契丹,内部的诸弟之乱可并未结束。

    就在前不久,耶律剌葛奉兄长阿保机之令,前往攻取平州城。迭喇部契丹男儿英勇善战,苦战近月,终于不辱使命,攻克了平州坚城,引得李存勖不能不回师相救。然而剌葛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平州城的攻拔而变的喜悦,这完全是因为这次出征,他的身边多了耶律辖底、耶律滑哥二人的原因。

    两个野心家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这两个教唆犯的挑唆、撺掇之下,剌葛又想起了可汗受代之事。这一年,是耶律阿保机出任汗位的第三个年头,按例,明年将是正式的可汗受代之年。耶律辖底、滑哥二人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如果想任可汗之位,必须要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了。免得临时抱佛脚,难免会手忙脚乱。

    耶律剌葛虽然与阿保机刑牲祭天,发誓永远不再觊觎汗位。然而,那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一击不中,就此置身事外无论如何他是做不来的。在辖底与滑哥的怂恿之下,他重燃希望,几人沆瀣一气凑在一起,商量如何行事才能夺得可汗之位。

    密谋数日后,这几人终于达成共识——决定伏兵于阿保机回师途中,与阿保机兵戎相见,逼他让出可汗之位,几人共推耶律剌葛担任契丹可汗。

    所谓一帆风顺不是人生,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人在旅途,难免会出现失足之事。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向前行便是。但在相同的地方再次摔倒,那便是愚蠢了。(各路影帝球员的假摔除外)执著于无望之事更是愚不可及。

    可这兄弟几人却不知道他们便再次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又一次忽略了叛乱的保密工作!

    耶律阿保机在前一次平定了几个弟弟的叛乱之后,并没有因为顺利解决问题而放松了应有的警惕。相反,他更严密的注视着这几个弟弟的一举一动。

    阿保机知道,神的约束力只有一时,而不是一世。他派剌葛出征,外示无疑,内中却在他身边安排了许多线人。在他亲率大军征讨术不姑大获全胜班师途中,就知道了弟弟剌葛再次叛乱的计划。而谋反者剌葛却对这一切茫然不知,仍在痴心妄想着做风光无限的契丹可汗。

    阿保机明白:再前行,激流与险滩可以绕行,却无法躲的过剌葛等人的“逼宫”。

    与上次的情形不同:现在的剌葛手中掌握有数万精兵,既然敢于以兵阻道,就是不惜与他图穷匕见。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就意味着自己多年辛苦,到头来只是在为他人作嫁衣。如果断然拒绝的话,契丹部族就将面临内乱。无论自己与剌葛哪一方是最终胜出者,这场灾难都是部族的灭顶之灾!南下争雄的远大理想,无疑将会成为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一样的遥不可及,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此次拿下平州就根本毫无意义。

    情势对阿保机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其他部族的几位夷离堇都在他的军中随从出征。如果让这些人知道剌葛以兵阻道,将要发动叛乱的消息,难免这些人中不会有人趁机而起。事情到了不可收拾时候,可汗之位是不是仍保持在耶律氏族中世选都将是个巨大的问号!

    好在,所有这些人对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是懵懂不知。面对着自己担任可汗之职来严重的挑衅与危机,阿保机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艰难的决断。

    如何化解突如其来的政治危机呢?剌葛的事情教育了阿保机:这种事情,最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只有绞尽脑汁,运用自己的政治智慧躲过这次生命中的挑战。一切只能靠自己!阿保机之所以能把契丹部族从一个部落联盟发展成为雄据塞北的强大政权,完全与他的超人意志与政治智慧有关。做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他有着过人的驾驭局面与处理危机的能力。

    面对着剌葛的咄咄逼人,阿保机决定先下手为强。

    首先,阿保机做出了改道而行的决定。让剌葛率人在他回兵的必经之地北阿鲁山痴痴的空等去吧!他忽然不北行改南下了,而且行至十七泺就驻扎下来。

    继而,派左右请诸部夷离堇头人前来议事。当其他部族的夷离堇头人一头雾水的走进阿保机大帐时候,阿保机径直提议:商议可汗受代之事!

    诸部夷离堇见好端端的返师途中忽然改道而行,都以为阿保机又有了新的军事举措,本来以为是商议军机要事,忽然听阿保机提出可汗受代之事,见大帐周围戒备森严,阿保机一脸肃杀之气,这才恍然。

    诸部夷离堇虽然也在想着可汗受代之事,但是他们都心下明白:从遥辇氏出任可汗一职的一百余年来,三年一代的可汗受代之事,与从前的部落头人公选已经完全不同。即使是阿保机不再出任可汗之职,依惯例可汗一职的人选也只能在耶律氏部族中产生,他们只有举手表决的份。因此,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走走形势,履行一下表面程序而已。

    看着帐外凶神恶煞般阿保机豢养的死士,这些夷离堇头人明智地做出了选择——没有一个人愿意冒了生命危险,去介入阿保机的家族事务。游牧民族不读书不假,可也不是傻子,同样知道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过阿保机的保密工作再好,这些部落的头人都会有清醒的时候,更何况这些人都是人精,察言观色就知道耶律氏家族中对可汗位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现在阿保机提出可汗受代之事,摆明了就是要避开耶律氏的其他显贵。阿保机既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又是游戏的参预者。不立刻表明态度,他们这些人今天是不会活着离开阿保机的大帐的。

    这形势就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再明了不过了。迫于情况危急,这些人迅速做出了英明、正确的选择:七部夷离堇头人一致通过,阿保机连任可汗之职!

    阿保机见达到了目的,趁热打铁,带领众人举行了柴册礼,祭告天地人神:阿保机再次荣任契丹可汗一职!

    远在北阿鲁山的剌葛埋伏重兵,在等待大兄阿保机的出现,痴痴守候地仿佛是痴心女子等负心汉。就在他等的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才得知阿保机已经在十七泺举行了柴册礼,成功连任可汗,现在已经率兵驻屯七渡河。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所以参与叛乱的人全部傻眼了。再呆在北阿鲁山‘守株待兔’已经变的毫无意义,就算是决意把叛乱事业进行到底,也只有从长计议、另辟蹊径了。

    剌葛几人见阴谋破产、无计可施,只好派出使人向兄长请罪。阿保机没有为难自己的这几个混蛋弟弟,念及骨肉亲情,再次赦免了几个弟弟,好言抚慰,没有给予处罚。

    剌葛几个兄弟的第二次叛乱,被耶律阿保机巧妙的利用契丹传统的燔柴礼有惊无险的再次消弭于无形。(无风注:之前好像解释过燔柴礼?这是阻午可汗建立的选可汗的一种仪式,就是把薪木堆积如坛状,可汗接受群臣玉册,礼毕,焚烧柴禾祭祀天。)

    令阿保机始料未及的是:见他两次没有惩罚叛乱者,剌葛、辖底、滑哥等人把他的宽容当成了软弱可欺。不但剌葛、迭剌几个弟弟没有悔改,反而那些幕后支持者,逐渐由幕后走向了前台,从秘密支持转而发展到了公然支持,对他的汗权公开进行挑衅。

    这一次的危机,却是在李存勖赶到平州,继而爆发平州争夺战之后。

第216章 再续盛唐(二)

    由于幽州初定,尚需镇守,因此李存勖此时手中可用兵力也不过五万,但有一个优势则是这五万人几乎都可以算得上是河东精兵,无论沙陀五院骑兵亦或者汉军步兵,都是新兵老兵互相搭配,又刚刚横扫卢龙,可谓既有经验又有斗志。

    而阿保机得知李存勖来到之时,刚刚平定一次未遂的内乱,此时马不停蹄,将大军开往平州以西,准备在滦河迎击李存勖。

    这二人在军事上都是时代骄子,手中实力也都处在兴盛之期,如无意外,这一仗必然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但是,李存勖此时毕竟还不是历史上那个二十多岁的李存勖,其军事天赋虽然仍是高得惊人,可毕竟没有盛年的阿保机经验丰富。

    滦河一战,阿保机先派诸弟为先锋迎战,被气势正盛的李存勖一举击溃。但接下来,却是阿保机亲领中军,联合诸部夷离堇和“后族”各部何兵而击,将刚刚下令追击,准备扩大战果的李存勖击败。

    关键时刻,还需老将。在周德威留在幽州之后,李存进实际上就是李存勖的保险,正是在李存进的强力收拢下,战局被逐渐挽回,两军进入僵持。稳定下来后一清点,此役竟然损失万余精兵!

    而阿保机方面虽然取得一次大胜,但损失也相当不小,尤其是诸弟所领,惨被击溃时损失便超过一万,加上后来大军的损失,已达两万开外。这简直是近年来契丹各部损失最大的一次!

    平州,刚刚开战,便成了契丹人心头之痛。

    但痛归痛,已经打到这种程度,放弃平州更不能为其所忍。因此双方战局虽然僵停,其实却都是在积蓄力量,随时会再次暴起,争个胜负雌雄。

    便在此时,原本巡视沧州的大唐帝国首辅、秦王李曜却率领朝廷禁军主力赶到幽燕,经芦台军直驱平州。

    李曜的介入,立刻使平州战事发展成一场中原王朝对契丹举族的大战。

    可以说,谁赢得了这一战,都将建立起对对手的心理优势。若契丹胜,势必对中原更生觊觎之心;若秦王胜,则大唐子民便会觉得契丹小族不过尔尔,纵然猖狂一时,却也根本不是大唐的对手。

    光是对付李存勖,契丹以十二万人优势兵力也只是打了个势均力敌,如今来了一个号称大唐兵圣的秦王李曜,而且还带着号称二十万、一举扫平河北的精锐大军,局势自然立刻急转直下。耶律阿保机那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巨大的危机。

    战,万难取胜;败,身死国灭。

    纵然是阿保机这般应运而生的枭雄,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悔意。多年前,他将卢龙节度使看做最大的劲敌,后来幽州变乱,他开始压制幽州,同时改将李克用和朱温看做日后南下中原最大的敌人。再然后,他在北疆之外冷眼旁观了李曜的崛起,而随着李曜此次一举荡平河北,曾经两雄争霸的李克用和朱温,如今都已在这位秦王殿下面前黯然失色。

    如果说放眼天下,阿保机现在还对谁心有顾忌,不敢轻掠其锋,此人无疑便是大唐首辅、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曜。

    在阿保机看来,此人简直就是一个传奇英雄!

    论武功,他纵横沙场多年却未曾一败,从一介白身战至天下俯首;论文勋,他能一边轻徭薄赋,一边赚足钱粮,征伐天下而不匮。更不要说,他还能让天下读书人服服帖帖,尊其为当世儒宗,就连自己身边才绝北疆的二韩,也直言他们与秦王相比“远不及万一”。

    因为区区平州而与这样一个一个人交手,值得吗?阿保机心中涌出一种异样的苦涩。

    谁知道,区区一个平州,竟能将他引来?

    谁知道,自己才拿下一个平州,他已荡平整个河北?

    谁知道,他荡平河北之后,竟不驻扎大军稳固局面,反而即刻出征北疆?

    谁知道……

    得知消息的阿保机一夜未能合眼,次日一早便召二韩前来商议。

    谁料这一次来的不止是二韩,而是三韩——除了韩延徽、韩知古外,还有韩延徽之子韩启阳。

    耶律阿保机听闻韩启阳刚乃是逃出幽州老家来投,打量一番,乃觉此人与其父韩延徽一般气度俨然,想来也是才学之士,便问道:“小韩先生既是刚从幽州而来,想必知晓唐人虚实,如今平州大战在即,不知小韩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韩启阳简简单单地道:“不可战。”

    阿保机虽然心中也觉得不可战,但闻言仍是有些不悦,只是面上还算克制,仅微微蹙眉,问道:“为何?”

    韩启阳反问道:“敢问大汗,平生有何志向?”

    阿保机道:“我欲一统漠北。”

    韩启阳淡淡地道:“只是如此?”他见阿保机沉吟不语,拱手一礼:“既是如此,恕学生搅扰,这便回幽州继续闭门读书了。”

    阿保机愕然,看了韩延徽一眼,韩延徽也皱起眉头,训斥儿子道:“小子狂悖,大汗为尔父之君,这岂是你面君的礼数?”

    韩启阳叹道:“父亲,恕儿直言,大汗既无统一天下之志,我父子难道便要客居北国一生,乃至子孙万代都流落至此么?”然后转头对阿保机道:“学生观大汗所为,不失为英雄也,然则天下英雄虽多,唯中原天子能被万国共仰,尊为天可汗大皇帝。若大汗无进取中原之心,学生半生所学,还不如葬土埋山,也好过投之荒漠。”

    阿保机不但不怒,反而大笑:“小韩先生说得甚是,若无进取中原之心,我又何必要在此一战?那么,小韩先生有何教我?”

    韩启阳问:“敢问大汗可有远交近攻之谋划?”

    阿保机点头道:“此事正是令尊教我,所谓远交近攻,逐国征服,扫平北方,再进中原。当时令尊之策,乃是先灭两奚,次吞室韦,三吃党项,四并回鹘,五征渤海,最后才是入主中原,我意也是如此。”

    韩启阳又问:“那么,此策进行得如何了?”

    阿保机道:“先灭两奚,次吞室韦大致已然达成,其后之事,还未来得及办。”

    韩启阳叹道:“那大汗却为何来平州与大唐朝廷争锋?”

    阿保机再次皱起眉头:“唐军远来疲惫,我在平州依滦河和雄城坚守,又是以逸待劳,如何不能一战?再说,唐军远征,辎重粮草转运艰难,可不似我契丹铁骑来得容易。”

    韩启阳摇头道:“大汗看来并未全部理解家父之意。”

    阿保机奇道:“为何这般说?”

    韩启阳道:“家父此策,另有一层深意,乃是先剪灭唐廷爪牙,使大唐成为无牙老虎,最后才取而代之。大汗,须知大唐威震天下万邦二百余载,党项也好,回鹘也罢,乃至渤海等过亦都同理,俱是大唐盟友、附庸。大汗欲要入主中原,若不抢先将这些大唐的盟友、附庸剪除,反而直接与大唐争锋,则大唐只须一纸诏令,契丹便是四面受敌之局。届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契丹铁骑再如何勇悍,就算没被打败,也得生生累死,大汗的大志,还有达成的一天么?”

    阿保机背后猛然冒出一阵冷汗,惊道:“却是忘了这一条!那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韩启阳正色道:“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唯有不计一时荣辱,遣使去见大唐秦王殿下,便说契丹仍愿称臣纳贡,并交还平州。”

    阿保机面色微微一变,朝二韩望去,韩延徽不好开口,韩知古倒是不必避嫌什么,略微沉吟一下,便点头道:“臣以为可行,如今还不是与大唐正面争锋的时候。”

    阿保机吐出一口浊气,问道:“若是如此,倒也可行,只是不知这条件李存曜是否接受。”

    韩启阳一脸平静,直接道:“若是秦王出兵之前,大汗这般做了,秦王多半便会答应,但此时……恐怕不够。”

    阿保机想想也是,便问:“若他不允,则该如何?”

    韩启阳道:“听闻这位秦王殿下名声甚佳,料来其对自家的民望颇为看重,因此大汗不妨交还一些掳来的汉人,想必秦王得了颜面,便会允了大汗所请。”

    阿保机虽然有些心疼,因为这些汉人对契丹文明的进化极有帮助,但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必须先躲过这一劫才有将来好说,当下称善。

    于是阿保机又与三韩商议了一下具体条件,最后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命韩启阳为使者,前往秦王中军谈和。

    阿保机没有料到的是,三韩辞别他之后,韩启阳见四下无人,乃径问其父:“韩知古为何也赞同退兵?”

    韩延徽瞥了一眼韩知古远去的背影,微微摇头:“他与我们,并非同路,其所以主张退兵,只是没有战胜的把握罢了。”

    韩启阳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又问道:“人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父亲深受契丹可汗信重,却仍心为唐臣,有时想想,我们韩家也算对得起大唐了。”

    韩延徽轻轻瞥了他一眼,道:“鸡头也好,凤尾也罢,终究是看能力、忠诚、功绩……以及机遇的。”

    “那么,我们要在契丹呆多久?”韩启阳问道。

    “也许不久,也许很久。”韩延徽看了看远处的滦河,轻声道:“这得看秦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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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曜刚刚赶来之时,李存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他会夺去自己的指挥权。他知道,自己手里的这支军队已经是父亲麾下为数不多的精锐了,一旦在这里被秦王耍手段夺去,河东便再不是今日之河东,“晋王”的分量更是再无法与秦王相提并论。

    好在秦王此来,虽然挟荡平河北之余威,让所有人——包括河东将领——都心甘情愿听命于他,大有当初项羽巨鹿之战击败秦军之后六国诸侯皆不敢直视的威风。

    当然,他有这样的实力,也有这样的地位,自然也就有这样的威望。

    契丹使者前来求和之事,大伙儿都已知道,对于战和,众将本身并无太多意见,也许有人觉得打一下好,也许有人觉得既然契丹认罪,愿意交还平州甚至历次被掳的百姓,那么不打也行,但归根结底,没有人有一战将契丹灭族灭国之类的心思。

    这其实并不奇怪,大唐的民族政策与别朝不同,对于这些边疆游牧,羁縻和利用其实一直占据着主流,因此就算好战派主张“打一下”,也不过是抱着一种惩戒的心思,换句话说就是后世所谓的“低烈度局部战争”。

    但李曜的考虑自然不同,实际上他心底里是希望打上一场的,至于烈度,控制在将契丹打弱一些,最好打到契丹跟渤海国实力接近。

    然而现实则是,这一场仗,暂时不打更好。首先是契丹自身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李曜有足够的手段可以使得这些问题在契丹内部爆发得比历史上更严重,继而影响其整体实力,未必需要用战争手段。

    其次则是自身实力的问题,虽然现在唐军气势足够,光是李曜自己,就带来了二十万大军,但这支大军中李曜自己的嫡系其实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降军。这些降军归附未久,军心什么的完全靠不住,战斗力也颇为勉强,打打顺风仗虽然不在话下,若是打得激烈了些,结局可就难说了。

    李曜一贯擅长用“势”,能以势胜之,绝不以力胜。更何况二十余万大军的用兵可不比他穿越前在电脑面前玩游戏,这样庞大的兵力作起战来,真正摆开架势,战线绵延足有三四十里!对于古代这种效率低下的指挥体系而言,那绝对是一个相当大的考验,这也正是古代时常有几十万大军败于几万精兵之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李曜可不想也闹出这么一码事。

    克劳塞维茨那句名言李曜记得非常清楚,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如果政治就能解决,何必要战争?更何况这二十万大军,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作用。

    于是,秦王殿下在“经过慎重思考”之后决定接受契丹的认罪,但他非常出人意表地对耶律阿保机做出了惩戒:撤掉耶律阿保机松漠都督之职,改为“权守松漠都督,以观后效”,相当于代理松漠都督,着其戴罪立功的意思。

    看起来,这只是中原王朝又一次的要面子大过要里子的表现,但没有人知道李曜这一步棋可绝非这么简单。他这一手棋,在数月之后便将会发挥效用。

    阿保机这一次没能看出李曜的手段,他强忍心头不快,领兵北归,让出平州,并释放归还近十万汉民。他劝自己,城让了下次可以再打,俘虏没了下次可以再抓,只要窥见机会,一时进退算不得什么,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么?

    平州之战,就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情况下和平解决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而更出乎李存勖意料之外的则是阿保机退走之后,李曜并未对卢龙提出任何要求,纵然收复平州的第一大功似乎应该记在他的头上,他却依然故我。

    平州仍然控制在河东手里,李曜所率领的官军就这样井然有序地撤回了河北。李存勖所知的只是李曜将暂驻洺州,主持河北废藩镇、编新军两件大事。

    洺州,可以算是李曜飞黄腾达的一个起点。当时,在他不算太长的治理下,洺州的生产力发展很快,在被朱温占有之后,也挺乐意发展这个已经逐渐走上康庄大道的地方,因此此时的洺州,无论哪方面的实力,都还是相当不错的。

    有蜀中的经验在先,河北的地方安抚、军事整编,从手段上来讲其实相差不大,只是由于河北割据时间更久,某些手段必须更有讲究罢了,但总体而言,仍可以按步推进。为此李曜下令将在蜀中负责安抚整编已有丰富经验的李袭吉、冯道调来河北,搭档负责政务。而他自己,则主要进行军事上的整编。

    地盘扩张如此之大,军队自然要扩编,不过说是扩编,实际上相较于各镇原有的兵力,整编之后反而还要缩减一点,只是这些军队换了效忠之人。这次整编,对于李曜手头的实力而言,又是一次相当大的加强。

    此次整编,北衙禁军新增左右虎贲卫,编制依照北衙禁军编制,每卫一万九千人,两卫共计三万八千战兵。至此,北衙禁军共计四军八卫,总兵力十五万两千。

    南衙禁军的加强则更是令人震惊。按照此前南衙诸军每卫一万一千五百战兵的编制,此次在河北新增左右疾风、左右冲云、左右雷霆、左右闪电、左右捧日、左右拱宸共计十二卫,合计兵力十三万八千,直接将南衙禁军编制和总兵力翻了一番。如今南衙禁军共有二十四卫,合计总兵力二十七万六千!

    当然,左右虎贲卫是要随着李曜驻扎京师附近去的,剩下南衙六军十二卫才会留在河北,驻守此前魏博、邢洺、泽潞、易定、成德、横海六镇之地。

    十二卫看似总兵力高达十三万八千之多,实际上分驻六镇之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就好比后世中国gdp总量看似也挺庞大,可一算人均就惨了吧唧的,也是一个道理。

    不少将领都有些忧心河北兵力不足,李曜却另有想法,不肯再添河北兵力。这其中其实有两个主要原因:

    其一是,他一直希望维持南北二衙禁军兵力均衡,至少差别不会太大,这样的话,北衙驻京,南衙镇外,纵然朝中有什么变故争执,两边也都不能任意胡来。如今的情况,北衙八卫总兵力只有十五万二千,南衙却已经高达二十七万六千,虽说南衙分驻太广,不太可能出现当年安禄山叛唐时,叛军兵力超过中央的情况,但仍是一种不好的趋势。好在,河中的八万多镇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承担相当一部分中枢禁军的责任,这样才让兵力对比没那么失衡。

    其二是,他手底下三支主要军队,也就是北衙禁军、南衙禁军以及河中镇兵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五十万之巨,确切的数目是战兵五十一万两千!按他的考虑,这已经足以应付他接下来要进行的统一战争了。

    何谓厚积薄发?这就叫厚积薄发,打好经济基础,多次试验整编旧军的办法、建立军事学院培养大批将校军官……一切的一切完备之后,扩军云云,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就算形成战斗力,也不过就是三五个月罢了。

    河北这三五个月倒是平静,契丹却平静不了。继上次的叛乱未果之后的数月,一场更大规模的叛乱新鲜出炉。更多的人重在参与,似乎叛乱也成了低风险、高回报的一种投资,比后世某个时间段买房还划算似的,所有人无不希望在叛乱结束后在权力的再分配中得到觊觎的一切。也许,阿保机这一次丢了正经的松漠都督一职,咋一看对契丹可汗影响不大,但实际上对其正统性颇有影响。

    这次参与叛乱的人中,多是契丹各部族利益的代言人。和前两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新加入叛乱的人之中又多了几位重量级人物。令人诧异的是,这其中竟然有阿保机的母亲萧岩母斤、妹妹耶律余卢睹姑。更让人惊讶的是,她们母女二人不是悄悄地入个暗股,而是公然地参加了这次叛乱。亲情在利益、权力面前黯然失色,这样的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谁都知道,天地之间母子亲情因为伟大最是难以割舍。阿保机的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这并非是她失心疯,而是事出有因。如果从现代人的理解来分析,她做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还是因为“婆媳矛盾难以调合”——但与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不同,她们婆媳之间的不和并不是因为儿媳述律氏对婆婆不恭。矛盾的产生,还是源自阿保机。

    当时,顺利出任契丹联合部落可汗之位后的耶律阿保机,并没有沉浸在短时的喜悦之中。伯父耶律释鲁的惨死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血淋淋的教训必须吸取。阿保机从各部中征调了两千余名忠于自己的勇士,组成了御林军,这御林军在契丹说法里面更直接,叫做“腹心部”。阿保机任命了耶律曷鲁和萧敌鲁做首领,加强自己的安保工作。

    这二位一个是自己的发小,一个是妻兄,是值得完全依赖的心腹肱股之臣。在着意安抚了遥辇氏、耶律氏中的重要人物,组建了御林军之后,阿保机仍不敢高枕无忧。他明白,想要让自己的汗位永固,有必要培养一只完全听命于已、无限忠于自己的政治力量。

    历史证明,任何一个勇于内讧的民族都是无法自强的。自世里雅里组建迭喇部至耶律阿保机继汗位,经历了一百七十余年,传八代人。在一百多年的时间中,耶律氏家族内部为了争夺夷离堇之位的骨肉相残贯穿始终。耶律阿保机祖父担任迭喇部夷离堇时候,就是死于同族显贵耶律狼德之手。当时耶律阿保机父亲兄弟尚未成年,在母亲的带领下逃到了其它部落,才幸免于难。后来阿保机的伯祖父虽然夺回了夷离堇之位,但围绕夷离堇之位的争夺并没有片刻停止。阿保机出生时候,正是父亲兄弟几人角逐夷离堇之位最烈时期。阿保机的祖母深恐儿子们的举动会殃及池鱼,所以亲自收养了阿保机。

    所谓“常匿于别幕,涂其面,不令他人见”,应该是实有其事。老人家这样做,是生存环境太过险恶,生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未雨绸缪之举。耶律阿保机因为父亲早逝的原因,是迭喇部耶律一门中最弱势的一个支系。耶律曷鲁寸步不离左右,也是担心他被害的一个旁证。

    俗话说“长兄为父”,阿保机肩负振兴契丹民族的重任同时,还必须担起一个父兄角色的重任。两次原谅几个弟弟的叛乱,也是想到本为同根生,不忍相煎太急。做出“三摘犹为可,摘绝抱蔓归”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如何见父、祖于地下?在阿保机没有执掌可汗之位前,整个耶律氏家族内部还能尽力做到暂且搁置争议,一致对外。这一切在阿保机出任可汗位之后成了历史。

    试想,为了一个夷离堇之位部族人们都要大打出手争的你死我活,现在有机会继位成为可汗,岂不得加倍努力?从前耶律氏中的族人这时都有可能是阿保机汗位的觊觎者,如果在这些潜在竞争者选择亲信培植,那么阿保机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契丹民族的领袖人物,阿保机必须另想办法。

    耶律曷鲁对他的忠诚,是久经考验的。但一个耶律曷鲁无法承担起所有重负。不得已之下,阿保机将眼光聚焦在了妻族。萧敌鲁是契丹部族中杰出人物,追随着阿保机出征,不避矢石的冲锋陷阵。与耶律曷鲁一样,成了阿保机依重之臣。前一次他失手被李守光所擒,阿保机当然会不惜血本的为他赎身了。

    阿保机的姑母先嫁与乙室已部的萧氏为妻,生萧敌鲁等兄弟;再嫁拔里部的述律月椀为妻,生述律后及萧阿古只、萧室鲁等姐弟。因此,萧敌鲁虽然是乙室已部人,但也属于阿保机妻族人。

    阿保机成立御林军之后,耶律曷鲁与萧敌鲁成了一对黄金搭档,为保卫阿保机的人身安全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为了加强集权统治,不久阿保机提拔萧敌鲁担任了北府宰相。后世史载‘后族为相自此始’。契丹可汗之下,分设南、北宰相,由他们掌管南、北二府以统诸部,这是阿保机即可汗位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部落联盟旧例。从此,萧敌鲁成了阿保机身边最重要的辅臣。

    依常理忖度,阿保机自幼为祖母抚养,应该与母亲的感情不及几个弟弟那样深厚。他对弟弟们的两次犯上叛乱未予重处,一者有念及亲情不忍心痛下杀手的原因;二来,母亲萧岩母斤在身后掣肘,他不能无视母亲的存在。萧岩母斤主动加入到叛乱集团中,既有希望自己喜爱的儿子们也做一回可汗,哪怕是过把瘾就死呢;又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北府宰相之职原来是她所在家族的世选之职。她也是希望借权力再分配的混乱,重新夺回属于自己家族的特权。

    阿保机的妹妹凑这份热闹理由就更简单了,从前担任北府宰相一职的萧实鲁是她的丈夫,还有一个身份是她的舅舅。在契丹部族中甥舅婚是无足为奇之事,萧实鲁既是耶律余卢睹姑的丈夫,同时也是萧岩母斤的族兄弟。萧岩母斤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家特权易手,而且转移到儿媳家族手中,这才帮助几个儿子图谋汗位,共同对付一个儿子。

    还有一个身份地位更加特殊的人物,也来趟夺汗位的浑水。这个人就是萨满神速姑。这位耶律家族人物加入叛乱阵营,既有对汗位的觊觎,更因为她是契丹部族旧有习俗的代言者。

    自阿保机身边多了汉臣之后,日渐变的心慕中原文化。在担任夷离堇之位的第二年,攻掠代北归来,战利品中也有中原的佛教文化传播者,一些光头和尚。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阿保机在修筑化龙州城之时,顺便在城中也修建了开教寺。后来陆续又修了不少的佛寺,使得佛教在塞北逐步传播,影响日重。佛教的传播,势必会冲击到契丹部族中传统的萨满教。

    本来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事情,这时候却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如神速姑者的萨满不能与时俱进的体会最高领导人的远大理想,他们只知道盯着自己的供奉,对阿保机恭恭敬敬请回来的另一尊神,不但在心底抵触,甚至必欲除之而后快。

    佛教文化在塞北的传播,本来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相信每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会这样做的,当汉民族出现在塞北,而且成为一股无非忽视存在的力量时候,他们的各种需求统治者都得无条件予以满足。本来已经是背井离乡的人了,再派些萨满们去为他们医治心灵的创伤,让人情何以堪?也惟有佛教文化中的随遇而安和安分守已,才能令被迫北迁的汉人从此服服帖帖的在塞北做顺民。阿保机的宗教政策不被萨满们理解,引起萨满们的反对,继而对阿保机恨之入骨也是情理之事,神速姑只是众多萨满中的代表人物。或许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一个建立政教合一的大契丹梦想也未可知。

    述律后的弟弟萧阿古只以力大无穷、勇冠三军而威震大漠塞北,他与萧敌鲁同为阿保机腹心部的骨干力量;述律后的另一个弟弟萧室鲁更娶了阿保机与述律平的女儿耶律质古为妻,这种亲上加亲的作法,更使他紧密的团结在阿保机的身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自身计也得拼命维护阿保机的政治稳固,誓与阿保机的政敌周旋到底。

    耶律阿保机没有对几个弟弟的叛乱治以重罪,他顾及亲情的举动更被人们看成了软弱可欺。在平息了第二次叛乱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月时间,另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叛乱拉开了大幕。

第216章 再续盛唐(三)

    由于阿保机此前在平州之战选择退让妥协,最终虽然只是被大唐略作薄惩,但对其威望也是难得的一次打击,因此这次参与叛乱的力量可谓空前,所有觊觎汗位的叛乱者担心夜长梦多,很快达成共识:必须抢先发难,已经到了和阿保机彻底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按照行动计划,第一个粉墨登场的是迭剌。他以请求任命自己为奚王为由,试图接近阿保机,然后相机而动,如果能逼迫阿保机主动让贤的话最好,如果不能就下手诛杀。耶律滑哥负责率人去攻打述律平的行宫,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这个女人,千万不能小视,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神速姑则负责攻掠西楼。至于耶律剌葛和耶律辖底,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乙室堇淀准备举行柴册礼,庆祝新可汗的继位。

    从各司其职的分派上,可以看出耶律剌葛和耶律辖底二人的狡诈和阴险远在其余诸人之上。迭剌的聪明恐怕只限于他可以创制出契丹小字,这次让他去打头阵,实在是有些赶鸭子上架。

    总的来说,这次叛乱之人无不是心存侥幸,就好比后世那些打算投入两元钱中个五百万的彩民,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以小博大,付出最少,收获最多。一般来说,叛乱者私心太重、各怀心腹事,叛乱之事从密谋阶段开始,就注定了它不会成功。

    耶律阿保机也自知这次被大唐“贬斥”对自己的声望有不小的影响,某些人肯定蠢蠢欲动,因此有针对性的作了一些防范。他看似对这些人的举动一无所知,不过是在迷惑对手而已。毕竟此前已经有了两次未遂的叛乱,没有人敢拍胸脯保证叛乱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阿保机暗中在几个弟弟等人身周安插了耳目,或者干脆就派线人也参与了叛乱。

    迭剌和安端兄弟两人心下忐忑的刚刚步入阿保机大帐,明晃晃的钢刀就架在了他们的脖颈间。兄弟两个人虽然有混水摸鱼之心,却无为之牺牲的胆色。二人当时就骇得面无人色、冷汗直淌,从容赴死与慷慨就义的人虽然有,但毕竟是少数,他二人显然不在其内。在生存还是死亡的选择面前,多数人都会趋利避害,要知道,嘴硬是以生命作代价的。因此不等阿保机开口,兄弟两个人争先恐后的把叛乱计划合盘托出。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阿保机的想象,他知道再一次的叛乱不可避免,但没有想到参加叛乱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如果只是一味的安抚,这叛乱闹将起来何时是个头?几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可以待以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氏族中的其他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忌与耐心了。阿保机果断传下汗令:耶律曷鲁、萧敌鲁几人立即率兵分头平叛。

    两个儿子在阿保机汗帐被囚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萧岩母斤的耳中,爱子心切的她吃惊之余,立即派人去通知耶律剌葛。

    志得意满的剌葛正在乙室堇淀热火朝天的预演着可汗登基之典,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得目瞪口呆,再不走人的话,他心中非常清楚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慌了手脚的剌葛急忙踏上北逃的行程,为了延缓追兵掩杀,他派出了另外一个弟弟耶律寅底石率兵去偷袭阿保机的汗帐,抢夺象征汗权的旗鼓,以利东山再起。

    阿保机没有想到剌葛到了这个时候还来狗急跳墙、困兽犹斗,汗帐的将士基本都赶往乙室堇淀去平叛,汗帐本身空虚之极。这么一来,耶律寅底石率军偷袭得手,正当他烧杀抢掠、肆无忌惮时候,突然萧阿古只率军杀到。寅底石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萧阿古只的对手,见势不妙的他四处纵火,想要制造混乱趁乱带了抢到手的可汗旗鼓之物准备闪人。

    这里必须额外说一下,象征可汗权位的‘天子旗鼓’,已经传承近三百年。这货可是相当有来历:乃是唐贞观二年契丹部落首领入觐唐皇,由“天可汗”李世民赐给他的仪仗信物。虽然史载“辽自大贺氏摩会受唐鼓纛之赐,是为国仗,其制甚简。”可就是这么几件“其制甚简”的东西,却因为是得自李唐天子、万邦公认的天可汗所赐,那就是权力的象征,无人敢于质疑。既然意义非凡,也就决定了它身价不菲,最终成了契丹部落中的圣物。如果丢失了象征汗权的旗鼓,再号令部众的话,难免会给人一种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感觉。

    萧阿古只顿时又惊又怒,作为一个契丹人,他哪里肯让鼓纛丢失在自己的眼前?当下发起狠来,在寅底石身后紧追不舍。鼓纛这东西留在阿保机手中意义非凡,在寅底石手中却成了烫手的山药。要命还是要鼓纛?很快寅底石就做出了生命中最正确的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立刻扔下鼓纛之物,逃之夭夭。

    寅底石在兄弟们中排行老四,他对二哥剌葛的安排心如明镜。三哥带了五弟充当急先锋,是希望在未来汗位的继承中增加讨价还价的筹码,大哥在汗位上一坐就不肯再挪屁股,即使是叛乱大功告成,也没有人敢保证二哥剌葛会作几年可汗就将汗位拱手相让于三哥的。如果三哥继承汗位无望的话,会不会传位给自己就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了。他对剌葛安排他偷袭一事,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也是心中打了无数次的小九九:三哥与五弟失手被擒,生还的希望渺茫;虽然叛乱的事情已经显露,但放手一搏也有可能侥幸成功。剌葛作可汗的话,自己就会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

    心中存了这种心思的寅底石,这才敢于冒险偷袭汗帐。而现在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汗位一下子又变的那样的遥不可及。自己扔下鼓纛逃生,就算秋后算账,也至多是个从犯而已。依长兄的心性不会为难他的!心念电转的他,想明白厉害关系之后,扔了鼓纛等物轻装跑路去也。身心一轻的他,骑术发挥极佳,简直是一骑绝尘。萧阿古只便要追杀,无奈兔子已过八道梁,追之无望矣。

    小心翼翼的收好鼓纛之物,萧阿古只正琢磨是不是要继续追杀,忽然有军校来报:述律后行帐遭到叛军攻击!

    之所以由耶律滑哥亲自出马,来对付述律平,也是叛乱者对这个非同寻常的女子不敢等闲视之。

    述律平得以嫁给阿保机,可以说是天作之合。述律与耶律二人伉俪情深,而且都是弓娴熟、功夫了得之人。述律平相夫教子不但是贤内助,而且是耶律阿保机的亲密战友。她甚至在此前就从阿保机俘掠回塞北的汉人中挑选出精壮男子,组建了一支隶属于她自己的私人武装——属珊军。即便此次阿保机不得不交出一大批汉人俘虏给大唐秦王殿下,也没有从这支军队中送走哪怕一个人。

    述律平有时候会跟随丈夫出征,冲锋陷阵巾帼不让须眉;负责留守时镇守大本营,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历史上阿保机称帝之后不久,一次率军远征,黄头和臭泊两室韦部落趁契丹国内空虚突施偷袭。哪知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些来犯之敌正好撞在了述律平和她的属珊军枪口上,述律平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将来犯之敌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述律平一战成名,从此在塞北大漠广袤的土地上四处流传着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二人的传奇故事。现在这个世界虽然还未发生此事,今后也不一定就会发生,但其名头已然很响,说这对夫妻是草原上的‘黑风双煞’,只怕也不为过。

    耶律滑哥此番硬着头皮前来,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事,何况这虎乃是一只母老虎。结果事情果如他所料,述律平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慌乱,镇定地指挥着属珊军以逸击劳与叛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就在两军正在杀的难解难分时候,萧阿古只率军赶到。耶律滑哥见大势已去,是非之地不敢久留,果断拍马落荒而逃。

    叛乱进行得最顺利、最有收获的,还得是神的代言人萨满神速姑。契丹人用兵打仗,在事先很注重占卜。精通此道的神速姑当然会为自己此行占卜一番了,不过他的占卜学的不到家,只知皮毛而已。按照事前的分工,他率军杀到西楼,一番抢掠之后带着抢到的神帐等战利品,放火焚烧明王楼向北逃逸。(无风注:明王楼建于耶律阿保机出任可汗后的次年,据后世学者考证推测,极可能是摩尼教的礼拜场所。所谓摩尼教,其实也就是读者所熟知的明教了,当然金庸先生小说中对其有所演绎,那些诸如乾坤大挪移什么的,大家都懂。)

    西楼,是相对于东楼而言的。这里所说的楼,和刀郎唱的“依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一样,并不是指真正意义上的多层建筑物,而是对一个地区的泛称。同时也是对游牧政权首领驻牧地的泛称,契丹大贺氏、遥辇氏部落联盟的政治权力中心在潢水与土河交汇处,那里被称为东楼;耶律阿保机在出任可汗之位后,为了摆脱从前的政治氛围,有意将汗国政治中心西迁至迭剌部耶律氏显贵的驻牧地,是为西楼。

    西楼自从成为新的契丹汗国的政治权力中心之后,成了契丹人佛教、道教、摩尼教和原始萨满教等宗教汇聚之地。阿保机和他的后世子孙们对凡是有利于维护其统治的宗教统统加以利用与鼓励,如此一来,势必会冷落原始萨满教的萨满们,不甘心宗教特权被他人分享的萨满们心怀不满也就可以理解了,所以神速姑趁机将这些为外来宗教徒修建的建筑一把火夷为白地以发泄其私愤。

    各路叛军纷纷北逃,耶律阿保机整顿兵马,点检损失,派萧敌鲁为先锋亲率大军追击。到了土河附近秣马休兵,又不急于追杀叛军。手下众人纷纷主动请缨,要求痛打落水狗,决不姑息这些叛乱分子。阿保机解释道:“现在追击,只能是拿了棍子叫狗。不如等他们自己逃的远了,那时人人思乡心切,军心不战自乱。然后再追击的话,一定可以将叛军攻破。”

    果不其然,一切正如阿保机所料。结果经过两个多月的追讨,终于将剌葛、辖底等叛乱首要分子抓获。萧实鲁和寅底石畏罪自杀未遂——估计也是作戏的成份居多,真的想死的话,办法有许多。阿保机押解着叛乱分子班师,心底却没有一丝胜利归来的喜悦。这一次的叛乱虽然消弭,但付出的损失却难以估量。叛乱引发了一连数月的内讧,军需粮草难以为继,物价沸腾。阿保机军中无粮,不得已只好煮食马驹、野草为食回师途中,只见军器、物资之物狼籍绵延数百里。

    阿保机心中虽然对剌葛恨极,但仍没有杀这个弟弟。念及兄弟情深,只是将剌葛、迭剌两个弟弟赏了一顿笋炒肉,给剌葛这个好兄弟赐名为‘暴里’,契丹语意为恶人。两个弟媳因为未能尽到相夫教子的责任,成了替罪羊,被下令处死。寅底石和安端因是从犯,所以未予深究。

    这一次的叛乱人员多、波及面广,尤其是以耶律氏中的显贵居多。参与叛乱涉案人员多达数万,审理这一案件耗时极长那是不必说了。不过,对待几个兄弟阿保机可以继续网开一面,但对待耶律辖底父子二人就不会有那么客气了。

    当辖底如死狗一样被拖上来时候,阿保机强抑心底的愤怒,厉声责问道:“当初我以汗位相让,叔父不肯接受。为何又要支持怂恿我的几个弟弟犯上作乱呢?”

    辖底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直言相告:“当初我不知道可汗之贵,等到大汗即位,扈从如云、一呼百诺,始生觊觎之心。只是考虑到您英明神武,公然倡乱怕是难以成功。只好另辟蹊径,剌葛、迭剌几人懦弱颟顸,如果他们出任可汗之位,那时候再想办法,就会容易成功。”

    耶律阿保机听了辖底的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剌葛、迭剌几个弟弟。剌葛知道兄长是在揶揄自己,揉着被打的肿痛的屁股,用足以杀死人的眼光轻蔑地扫了辖底一眼恨声道:“痴人说梦!倘若事成之后,难道会让你这种叔父活在世上吗?”

    虽然明明知道耶律辖底父子鼓动自家兄弟阋墙,想要趁着鹬蚌相争、从中渔利,阿保机仍不愿意将事情做的太过,让他自行了断。耶律辖底与儿子投崖而死,也算是罪有应得,报应不爽。(无风注:史家还有一说,是为缢杀,暂未定论,不过这不是关键,此处就按跳崖算吧。)

    耶律剌葛只是挨了一顿胖揍,也没有因为接二连三的反叛而丢了性命。他并没有因阿保机的宽宏大度而心生感激之情,反而始终无法咽的下胸中的恶气。每天进去出来汗帐,看着本来自己也可以坐一坐的汗椅心中打翻了五味瓶。看似触手可及的东西却又遥不可及,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

    被贪婪、欲望折磨的寝食难安的耶律剌葛,最终选择了出逃。再呆下去,他担心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蠢事的。阿保机宽恕了他,但因他而车裂、战殁的冤魂不知有几何。那些殷红的鲜血经常将他从睡梦中冷汗直淌的唤醒。

    这一次,他是朝河北跑的。

    历史上剌葛也是先选择了南逃,不过是先投李存勖,后来又跑去后梁。但是这个喜欢无事生非的家伙,终于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历史证明了‘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所’的无比正确性——公元923年,李存勖灭后梁,当他攻入开封城之时,把剌葛和他的儿子们抓获,一起送上了断头台,剌葛魂归塞北。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李曜的出现而改变。这一次剌葛的出走,没有去见还未上台的李存勖,而是直接去见了李曜。剌葛的举动看似怪异,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有能力让他成为契丹可汗,这个人只能是那位仅仅领兵北上就吓得阿保机不敢应战,只能让地还人、请罪挨罚的大唐秦王殿下!

第216章 再续盛唐(四)

    剌葛的出走,对于迭剌的心底触动最大。从前有剌葛这个大个萝卜在前面顶着,自己可以侧身在他的阴影之下。现在剌葛已经另谋高就,突然之间,所有刺目的聚光灯向他射来,他心底忽然涌上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叛乱的首犯死的死、逃的逃,现在他自动升格为犯上作乱的首脑人物。见到有人在暗中对他指指戳戳,他备感无奈,一次作贼就是一生的污点。

    越琢磨越担心的迭剌终于也选择了步剌葛的后尘,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对于剌葛的叛逃之事,早已经引起了阿保机的足够重视,还没有等他上路,就被人请到了阿保机的汗帐。对于迭剌选择南逃,阿保机仍表现出了一个兄长足够的耐心:他并没有为难这个顾虑重重的弟弟,而是为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替罪羊——耶律寅底石的妻子!

    阿保机在心底十分厌恶这个女人,趁着众人为迭剌求情,顺水推舟提出了一个折衷的解决办法:寅底石的妻子涅里衮如果能代迭剌去死,就可以饶恕迭剌所有的错。这一招看似有些儿戏,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寅底石的妻子跟迭剌怎么看都没什么联系,就算两人有一腿,也不好这时候处理不是?但其实,这一举措大有深意。要知道帝王心术的生成,并非只是读书。

    项羽之所以在逐鹿中原的时候败下阵来,只落的自刎乌江,没准正是因为他与刘邦相比,多读过几天书,少些无赖气而已。

    寅底石就算同意杀妻,那么将来他的儿子一定会对迭剌心怀不满,从此这两个兄弟做事情再难团结。迭喇不死,感激更多的人应该还是自己。把弟媳杀死,从此,非但是弟媳、所有臣下的妻子无不会主动担负起监察纠风办的角色,丈夫犯错,遭殃的是妻子,没有哪个女子会冒着生命危险会去支持丈夫犯上作乱的。

    阿保机谈笑之间,就为所有臣下的身边安排好了自己的耳报神;假如寅底石不同意自己的解决办法,那将来所有人对迭剌的死,就不会归咎于他,而是会认为寅底石杀兄。三弟迭剌一死,寅底石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就是再没心没肺,也会无疾而终的。五弟安端,作乱时候凑个热闹还成,让他自己挑头去造反,他还没有那份潜质。更何况身边有他的妻子替自己盯着,没有了领头羊,安端根本无法兴风作浪,更不要说是叛乱了。

    耶律寅底石见汗帐中所有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向自己看过来,急忙上前表明心迹:“大汗圣明!这个女人的确是该死!要不是她吹枕头风撺掇着我作乱,我也不会做出大不敬的事情来。”这正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为了手足牺牲一下衣服,实在是太义不容辞了。

    寅底石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也许是明白了手足情深的道理。但他所以不假思索的主动上前表明态度,主要还是担心在二哥跑了之后,如果三哥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会从此成为众矢之的。这种情形之下,就是大哥不计较从前之事,自己也会忧惧而死的。三哥因为叛乱挨了一顿板子,妻子也被杀,而自己却什么事也没有。如果自己还装着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势必会给众人误解——他正是叛乱的出首者!

    到了那时,寅底石就是跳到了老哈河也洗不清,真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现在趁此良机,即可以表现出自己手足情深,又可以消除各方误会,这样一石数鸟的好事不做,那简直是不可救药了啊。

    在原先的历史上,迭剌经了此事,深知自己这些政治伎俩在长兄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从此对汗位再不抱任何期望。阿保机称帝建国之后,耶律迭剌奉旨创制了契丹小字,因此殊勋而逐步受到阿保机赏识重用,在耶律阿保机灭亡渤海国之后,任命他为东丹国左大相辅佐皇太子耶律倍,哪知道在任方四个月时间,就被人刺杀于东丹国。

    而耶律寅底石在耶律阿保机病逝之前,受遗诏任东丹国守太师一职。寅底石欣然就道,却被述律平派手下追杀于途中。

    在那个历史中,阿保机的同母兄弟几人里面,最长寿的人正是耶律安端。契丹立国之后,他荣任惕隐之职,主管迭剌部贵族的内部事务,成了阿保机忠实的鹰犬。此后历仕太宗、世宗、穆宗、三朝,最终因为子承父业的原因受到牵累,罢官不久后病死。安端有别于几个兄长,可以寿终正寝,完全是得益于他的妻子。事情再次证实了‘家有贤妻、夫不横死’说法的正确性!

    但在这一个时空之中,会不会有些变化呢?现在,谁也不知道。

    耶律阿保机虽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几个兄弟的僭逆行为,既显示自己做为可汗的大度与容人之量;也可以在臣民国际间展示一个兄长的手足情深,这样的处理方法即使有许多的私心在其中,却可以从中窥知一个成熟政治家在处理国事与家事之时政治手段的纯熟运用。

    于是,在耶律阿保机软硬兼施之下,叛乱余波在半年之后逐渐平息。就在众人从慌乱与纷繁中刚刚走出、喘息略定的时候,乌古部的叛乱又发生了。剌葛与耶律辖底叛乱时候,乌古部就已经参加了进来。剌葛诸弟之乱被平灭,许多参与叛乱的人都躲到了乌古部申请政治避难。阿保机在追讨叛党的同时,也分兵攻击乌古部,将部分叛乱分子引渡回到汗国。

    阿保机对几个弟弟可以特殊照顾,而对于其他人就不会那么的温良恭俭让了,犯上作乱此风不可长,只有痛下杀手残酷镇压这些叛乱分子:平乱之后,捉拿归案者中有的被弃市、有的被车裂、有人被磔于市。这其中难免有躲过一劫的漏网之鱼躲在乌古部中,眼见的亲人惨死于屠刀之下,复仇的怒火炙烤的他们心焦难耐。

    而乌古部的首领同样因阿保机对他部族的侵凌而不满,收留这些政治落难者也是为了积蓄各方力量,以期反抗契丹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这些情急来投者的鼓动之下,双方一拍皆合,乌古部起兵继续未竞的反叛事业。

    因为契丹汗国的叛乱才平息不久,就爆发乌古部的叛乱。事情发生在这种时候,无疑既是对阿保机汗权的一种挑战,它产生的示范作用更是极其恶劣。为尽早将不良影响消弭于初始状态。正月,阿保机决定亲征。对于被征服者,惟有施以霹雳手段才可以让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知难而退。

    乌古部本来就势单力小,更何况是阿保机亲自督军倍道而来。乌古部族根本无法抵挡契丹铁骑扫荡。叛乱很快被平定。处理了叛乱后,阿保机立即班师。连续的内乱,消耗了契丹部族的实力,过去在部族中马匹足够支应征伐的需要,这次的出征中居然许多军兵得步行。而且阿保机得到消息,大唐那位秦王殿下,已经在河北整军完毕,虽然听说他将河北的兵力反而削减了不少,但精兵和冗兵,战斗力岂能同日而语?更何况,根据“三韩”的分析,这位秦王殿下麾下只怕足有八十万大军!(无风注:韩延徽父子是故意夸大其词,韩知古是把李克用的晋军以及关西三帅的镇军都给算作了李曜所部一起,因此得出“八十万大军”这样惊人的数据。)

    阿保机不能不震惊,契丹如今号称北疆第一,而且游牧民族举族皆兵,也顶多凑个二十万大军,还不是满打满算的二十万精锐,里头得夹杂不少老弱。而这位秦王殿下尚未统一天下,便有“八十万大军”,一旦发起狠来,只怕百万大军也凑得出来,那可真是投鞭断流般的庞大!

    就在阿保机忧心忡忡之时,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更大的不幸不但把将士们胜利的喜悦吹的倏忽不见,更让阿保机的心情于瞬间跌落至冰点。

    凯旋的途中,突然前面多了拦路虎。在塞北大漠广袤的土地上,胆敢阻挡阿保机前行的人不多。阿保机定睛一看,这些人全认识——契丹其他七部夷离堇头人!

    阿保机代遥辇氏担任契丹八部可汗,不但让同姓耶律氏显贵们对汗位生了觊觎之心,也让各部夷离堇对汗位有了非分之想。既然阿保机可以改变传承了一百七十年的规矩,那汗位可不可以从此之后轮流坐呢?

    之前七部头人没有公开挑战阿保机的权威,一者是见他功夫了得,从他手中抢夺‘玩具’需要绝大的勇气。为自身安全计,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坐山观虎斗。迭剌部的内讧会消耗实力,七部夷离堇于其间推波助澜更可收得渔人之利;从前将心事可以深藏心底,但现在阿保机将耶律氏内乱平定。如果不趁阿保机元气大伤的机会逼宫,等到阿保机养好伤口再去下手,机会稍纵即逝,操作起来也会难度倍增。

    见平日里对自己恭顺谦谨的七部夷离堇头人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言词闪烁。阿保机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伏兵四起,兵戎相见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两败俱伤。耶律一姓的内讧已经让他心情沉重,如果与七部冲突起来,那就是契丹部族的空前灾难。自己将变成民族的罪人!

    略一思忖,阿保机就决定以退为进。他请求那些逼宫的夷离堇:“某为大汗经年,所得汉人多矣,某欲自为一部,以治汉城,诸位以为如何?”

    七部头人认为——民主这面旗帜下面,站的人越多,说出来的话才越有力量。逼宫也是件团结就是力量的事情。人多势众才会增加成功的可能性。这时候见阿保机同意恢复旧制但是提出一个条件做为交换条件!几人一合计,觉得阿保机所说也有道理。既然他已经答应了让贤,也就没必要苦苦相逼。当务之急不是考虑阿保机去留的问题,而是七个人商量哪个人出任新一任的可汗才是。

    事情非常简单,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大家可以暂时结成战略同盟。而一旦目的达到,也是联盟解体之时。七部夷离堇未做深思,不约而同的答应了阿保机的请求。在他们心底或者认为——阿保机已经是个纸老虎了,自己将来任可汗,或者他的一票还会是决定性的意见。阿保机在交出象征可汗权力的鼓纛之物后,率领着手下安然躲过一场劫难。

    阿保机所说的汉城是后魏滑盐县旧址,在炭山东南的滦河边,有盐铁之利的风水宝地,原来为西部奚所有。阿保机在征服了西部奚之后,经过数年的经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市镇。阿保机带了所部人马来到这里,在汉人的帮助下,开始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奖励耕植的同时,又发展冶铁业,养精蓄锐。

    阿保机治下部落中的汉民,既有他历年掳掠所得,也有一些跟随境上汉官降附的移民,其中更多的部分却是为了躲避中原地区战乱频仍的广大农民。种种原因导致了他们背井离乡,但很快他们就“适彼乐土”了。

    首先他们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阿保机为了让他们安心农业生产,特意命人如幽州城制度一样修建了城郭集市。这样的安居工程正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天堂”,既不用担心在种地的时候有人打上门来烧杀掳掠,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住房问题这些。安土重迁的中原农民在塞北苦寒之地找到了家的温暖,乐不思归。

    蛰伏了许久的阿保机见人心乐附,知道是自己该出手的时候了。他手下的契丹勇士们到了汉城也没有闲着,一直以来厉兵秣马、苦练杀敌本领,决心洗雪前耻。阿保机打算向七部夷离堇摊牌:以牙还牙,用武力夺回自己的汗位!

    关键时刻,怎能感冒?述律平及时制止了丈夫的冲动!她认为:拿刀去砍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权宜之计。按照契丹可汗三年一代的旧传统,每三年就要折腾一次。即使阿保机夺回了汗位,但三年之后,还会有人提出挑战,对权力的觊觎之心人皆有之。最好是从长计议,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阿保机听了,大喜过望,立刻向述律平请教:“不知娘子何以教我?”

    述律平早已是成竹在胸,示意丈夫道:“来,来,来,附耳过来!”

    耶律阿保机听了妻子一番话,连声赞道:“高,实在是高!真是天助我也。”见述律平瞪了他一眼,急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是妻助我也!”

    七部夷离堇头人最近心底很纠结,他们原以为逼阿保机让出了汗位,就等于事情成功了大半。哪知道逼宫如愿以偿之后,才是万里长征的头一步。只不过是麻烦的开始!

    民主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在打了这冠冕堂皇旗号之后做一些满足私欲事情时候。就连遥辇氏也希望重新坐一次庄,更何况从来没有坐过庄的六个散户。七部夷离堇一直以来为何人出任可汗而争执不下,没有一人会发扬风格主动退出汗位的竞争。

    就在所有人焦头烂额之时,他们都收到了阿保机委婉的通知:亲们,我这里是产盐。你们也吃盐。只知道吃盐,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吗?即便是白吃,也要多少表示一下对主人的感谢吧?

    史实证明,凡是对你表现出异乎寻常热情的、亲切到无以复加的,其实都是不怀好意的……

    这些夷离堇头人在接到阿保机的通知之后,都深以为然。契丹地方缺少食盐,各部吃的盐原先是中原贩卖过来的,后来则都是阿保机汉城所产。现在阿保机要求他们犒赏一下自己,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来有往才是做人的应有之义。另外,趁此良机既可以表达一下对阿保机无私提供食盐表示感激,也可以换个环境大快朵颐一番,让为汗位的选举之事扰的疲惫的身心休息放松一下。

    七部头人有的赶着牛羊,有的带了美酒,络绎欣然就道。对远道而来的夷离堇头人们,阿保机表示了热烈欢迎,为大家的到来精心营造了宾至如归的氛围: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对阿保机的地主之宜,七部夷离堇头人表示满意。好客的主人表现出的热情让他们感动万分,这次大会注定将是契丹历史上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酒席宴前,大家频频举杯,回顾从前,展望未来,大家把酒言欢,皆喜洋洋者也。很快,七部夷离堇头人就醉眼迷离,根本无法看清阿保机脸上隐约的肃杀之气。

    就在他们醉的一塌糊涂时候,阿保机将手中的酒杯掷在地上,摔的粉碎。(摔杯为号!这个算是惯例,阿保机既心慕中原文化,当然也会依样葫芦一番了。)七个夷离堇头人表现出了应有的镇定,他们的不为所动——但并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只是因为他们已经烂醉如泥。在原先的历史上,就是在这深入酒乡之时,这几人成了阿保机的刀下鬼。

    这种颇具人性化的行刑理应载入史册,简直是安乐死的契丹古版!

    但这一次,阿保机却没有这般快意。

    说巧也是巧,就在阿保机摔杯之时,韩延徽气急败坏地从帐外闯了进来,没得阿保机皱眉,便急忙道:“大汗,大事不好,城外有大批唐军杀到!”

第216章 再续盛唐(五)

    城外唐军统帅看来不是李曜,因为大旗招展着硕大一个“高”字。

    阿保机此时不敢遂杀七部头人,而是先上城楼。看了这情况,再看唐军于城门外打开几百辆大车,从车上搬出许多物什,不多久便组装成大批攻城器械,当即大惊,问韩延徽:“藏明先生(无风注:韩延徽字藏明。),这是什么东西?”

    韩延徽心中窃喜,面色却十分阴沉,低声道:“听闻此前由李正阳主撰,许多能工巧匠共同出力,编写了一部奇书,号称《天工集》,在军械监内部流传。据说那书中有无数巧夺天工之法,尤胜墨家当年……这城外的器械,只怕都是照《天工集》所制。至于用处,此时还能有何疑问,自是攻城之用。”

    阿保机历来不惧唐人勇悍,唯俱唐人智慧,此时一听这话,心中顿生不妙,又猛地看见打头一员大将,白马银枪,威风凛凛立于阵前,当下一惊:“白马银枪高思继?”

    韩延徽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沉沉地道:“看来是假不了了。高思继自从被李正阳当年救出,因其在幽州根基深厚,遂不为李克用信任,一直养而不用。想不到这次幽州克复之后,李正阳竟将他要去,且如此重用……难道李克用已经对李正阳毫无约束之力了么?”

    阿保机摆手道:“李克用现在就好比当初的遥辇氏大汗,真正主事的还不是我耶律家夷离堇?现在就看李正阳什么时候打算自己去做那个‘大汗’罢了。高思继……听闻他是天下第一名枪,却不知究竟如何了得,今日正可一会。”

    韩延徽还未说话,韩知古已经摇头,道:“不可。还是先弄清高思继究竟是何人派来,才是要紧。”

    阿保机一怔:“为何?”

    韩知古并没解释,反而说道:“若是幽州周德威派来便不足惧,但若是李存曜派来,这一仗便难了。”

    阿保机猛然醒悟,忽然踏前一步,对着城外的高思继用汉话喊道:“城外可是幽州白马银枪高思继将军?”

    那将领傲然道:“某家正是高思继!”

    阿保机道:“久闻将军大名,只恨无缘得见,想来更无仇怨可言!然则今日高将军提枪纵马,领兵来我汉城,却是受何人之命?”

    高思继回道:“某奉秦王教令,来请契丹七部头人一叙,得知众头人正在此处,便来相邀了。”

    阿保机心中一凛,面色不变:“阿保机虽避处荒漠,亦素知秦王仪范,前番平州之事,更感秦王雅量高致。却不想,今日我为朝廷松漠都督,将军却带兵来袭,莫非秦王已决心叛逆朝廷不成?”

    高思继一个纯粹的武将,要是能言善辩,有政治头脑,此前也不会被刘仁恭阴取了幽州去,此时被阿保机问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些不明白,这怎么扯得上秦王叛逆朝廷来了?

    好在他身边一员小将匆匆对他说了几句,他才猛然吐气开声:“你说的甚话!秦王乃我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岂能叛逆朝廷?今日我来之时,乃是听闻七部头人与都督你有些龃龉,特意顺道来分说开解一二,至于兵马……劝架也得有点本事,这还要说?”

    他这话前面是那小将所教,最后却是自己随口说了,不过话虽然有点糙,道理倒也不糙。

    阿保机心中暗惊:“我现在雌伏于此,并非契丹大汗,能用的兵力不过迭剌部部族军,七部之兵显然不会听命。如此要对抗唐军,可不是很妙……”他看了一眼城外唐军,虽一眼难辨,约莫四万总是有的。

    阿保机心中天人交战,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许久,他大声道:“七部头人与我哪有龃龉?刚才还在我帐中置酒高饮,将军既是来请七部头人,今日时辰不早,若有雅兴,不妨也来喝上一席,明日阿保机便恭送将军与七部头人南下如何?”

    高思继道:“那也不必,秦王军令最严,他可没说让某来草原喝酒!耶律都督既然说与七部头人没有龃龉,那想必是某得的消息不准,也无大事。只消七部头人来我营中,某家即刻收兵便走!”

    打,还是交人?

    阿保机再次陷入困境。

    韩延徽及时地插了一句话:“听说,秦王如今在河北有六个北衙卫、十二个南衙卫,再加上河中镇兵,足有三十三四万大军……”

    阿保机脸上肌肉一抽,他现在能用的只有迭剌部和述律平后族军,而且都在此前的平乱中受到过不小的损失,现在满打满算也只有七万左右,在北疆固然仍可以算是南天一霸,可要跟秦王扳手腕,怕就是以卵击石了。如果不肯交七部头人,今天这一仗不可避免,而交战的结果,即便战胜,也是灾难性的——交战表示要杀七部头人,然后他既要对付七部的反对者,又要面临李曜的征讨,就算三头六臂也架不住这么玩。

    妥协,又一次地妥协。阿保机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怨恨,如果他能看到现在未曾出现的那本名叫《三国演义》的书,一定会想到六个字:既生瑜,何生亮!

    阿保机妥协了,他交出了乱醉如泥的七部头人,高思继倒也干脆,在验明正身之后,果然带着人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阿保机并不知道李曜要见七部头人做什么,但他基本上猜测得出,肯定跟契丹可汗有关,也就是说,对他十分不利。韩知古为他分析,认为李曜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由大唐册封一位可汗——这是李曜现在绝对能办得到的。

    阿保机愤怒得想杀人!

    历史上,他就在今天,干净利落解决了主动登门送死的七个夷离堇头人。之后,早已经准备停当的契丹铁骑,在阿保机的统帅之下如秋风扫落叶般的击溃了七部反对势力,耶律阿保机重登可汗之位。

    从此,契丹人从部落氏族社会向封建社会时期过渡,不过因为无法实现平稳过渡,只好由时代弄潮儿阿保机通过一场血腥的革命来完成这个光荣的历史使命。

    正如同后世某伟大领袖教导人们的一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良恭俭让!

    那个历史里,耶律阿保机平定诸弟叛乱,计杀诸部夷离堇的消息如百灵鸟的歌声一样飞快传遍了塞北大漠。家族内部、外部的反对守旧势力的清除,使得他将契丹八部的最高领导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再有对汗权觊觎之人,首先得先摸一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经得起钢刀的劈砍。

    接下来,被阿保机依为肱股之臣的耶律曷鲁以身作则,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劝进活动。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曷鲁的率领之下,群臣纷纷上表,跟在曷鲁身后“请制朝仪,建元、上尊号。”

    阿保机这时候早已经对中原文化知之甚详,他也有模有样的上演了一出政治处子秀:“三表乃允”!紧接着就是祭天、大赦、改元、封官这些俗套,大宴群臣,让治下臣民分享他的快乐。

    如果臣下一有所动作,耶律阿保机就猴急的答应,传将出去,岂不为世人所笑?

    正当盛年之时,耶律阿保机脱胎换骨,不再是一个游牧部落联盟的可汗,而成了天之骄子,在化龙州成了契丹国的开国之君。(这地名起的就会给人丰富之联想)阿保机自号“天皇王”,述律平则称为“地皇后”。

    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契丹民族从过去松散的部族联盟,过渡到了集权统治时期。契丹民族在白马王子耶律阿保机的带领之下意气风发、昂首阔步迈入了崭新的历史发展时期。

    人们在歌中唱道“没有天哪有地?”,而真实的历史却是‘没有地哪有天!’没有述律平的大力襄助,阿保机不知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多久。

    夫妻二人‘地天交泰’所生的长子耶律倍也在第一时间被立为皇太子,这位仁兄名字起的好生没有学问。似乎从出生名字的‘倍’就可以看的出他的一生将注定要命运多舛,事倍功半啊!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十天之后,传来消息:唐廷册封耶律剌葛为奚王,授饶乐都督,契丹七部头人表示愿意归附奚王!

    原本在阿保机带领下冉冉升起的大契丹,分裂了!

    秦王遣大将朱八戒、高思继等,领兵十万护送耶律剌葛北上,在中唐时期的旧饶乐都督府重建奚王牙帐,原契丹七部头人迁徙部族,正式加入!

    大唐与契丹之间,多了一个听话的缓冲带:奚。

    阿保机不得不北迁回到原先松漠都督府附近,但他的实力仍大过当年的松漠都督,因为室韦等地此前已被他平定。

    松漠都督?这不是阿保机要的!

    在韩延徽的强烈建议下,阿保机决定正式与大唐决裂,改元称帝。意外的是,他仍然选择了用“辽”作为国号,并且自号“天皇王”,封述律平为“地皇后”……

    他赌了一把,赌李曜此刻不会远征数千里来战漠北。

    这一把,他赌赢了。李曜得知阿保机称帝的消息时,正收到来自长安的消息,关西三帅已经基本光复了河陇。现在,是该对朱温发动最后一战,拿下中原,南面天下的时候了。

    阿保机在得知李曜率领主力大军南下魏博之后,开始营建皇都上京。契丹原本生产力落后,但营建皇都上京城,却只用了一百天时间。这样的建筑奇迹,就是在今天仍难以想象。负责工程建设施工的人,是个汉人。这位应该获得中世纪“鲁班奖”的奇人名叫康默记,应该值得默记他的名字。

    康默记,名照,最初是个蓟州衙校。当然,只是做个衙校太过屈才了。这样的人物,怎能自甘堕落呢?

    改变康默记一生命运的时间,发生在当初阿保机率军攻打蓟州之时,契丹游牧民族在还是氏族部落落后阶段时期,就已经有了各取所需的超前认识!

    康默记有幸成了契丹人的俘虏,更让人艳羡的是:他的怀才与怀孕不同,没有经过多久就被慧眼识英雄的阿保机发现了。据此分析,千里马常有,伯乐亦常有。是金子终需是要发光的,所欠缺的可能正是一块不起眼的抹布而已。康默记被阿保机收留在身边,倚为心腹。

    契丹立国,急需大量人才。而且阿保机的中央人民政府虽然成立了,但尚属于初级阶段,百废待兴,更何况契丹此时的情况,简直是想废也没得废!阿保机希望开创一个太平盛世,想要实现人生理想,必须要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法制建设的紧迫性和必要性立刻彰显,建立建全法制法规的事情很快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阿保机治下的契丹,是一个多民族形成的国家。汉人、契丹人和各游牧民族生活在一起,因为生活习俗、生产方式的不同,难免会出现一些纠纷。如何及时、公正的解决争端与纠纷是件考验阿保机政治智慧的大事,好在这一切因为有康默记的存在而变的相对简单。

    康默记将李唐的成文法拿来做了一些必要的修改之后颁行,这个法是专门针对契丹国中汉人而设;契丹人这个时候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成文法了。大家日常生活遵从的只是习惯法。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康默记把唐律与契丹国中旧有习惯法综合在一处,相互比照、删繁就简,另外颁行了一套只是针对契丹等族人的法律。

    康默记的作法,最大程度的保证了新兴的契丹国有法可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至于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事情做的如何,就不在他职权范围之内了。做为契丹国法律制定者,康默记的工作得到了英明领袖的赞同,据说是‘悉合上意’。因功被拜为左尚书、后又改为礼部尚书。

    契丹的官职称谓,除了保留自己的一些传统之外,一切悉用唐制。这也是契丹国中汉人智慧的产物,汉民族在阿保机立国一事中,居功甚伟。

    康默记的功绩不仅是他为契丹人民的法制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对契丹国家的建筑业也做出了突出贡献。

    阿保机立国之初,既然锐意改革,就应该在保持旧有的行国传统方面大胆做番改革。在听从了汉官们的劝谏之后,决定创建一座与契丹大国地位相匹配的皇都。只是遍视朝中,也没有一个契丹臣下可以胜此重任。让习惯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中忽然冒出一个建筑专家来,这种概率比花两元钱中五百万巨奖还要低上许多倍。

    无奈之下,阿保机亲自点将,再次请康默记出山。虽然在阿保机心底也认为这事情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让一个法律工作者忽然转行去做工程总监的话,穿身行头,一般人还真难辩真伪。但让他们主持全面工作,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而事实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这一天,心情愉悦的白马王子阿保机纵马驰骋,来至一片苇甸,挽三百斤的大弓,射出了三支金箭,划出了契丹国都的大概轮廓。

    康默记作为契丹国第一任城建部部长走马上任,阿保机极可能垂询了身边以三韩为首的汉臣,所以他选择了一个负山抱水的地方营建皇都。

    大辽国建国都,这在塞北大漠属于开天辟地头一回的新鲜事,小民百姓不等官吏催逼,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康默记将契丹国各族人民凡是懂建筑的人尽数征发。一百天之后,一座气势宏伟的城郭拔地而起。狼河、沙河特意引来做护城河绕城而过,这样做也是考虑到以利防守的战略需要。城分为皇城与汉城两部分,北城为皇城、南城为汉城。所以如此,是因为康默记完全领会到了阿保机“因俗而治”的建城理念。

    城市作为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标志,在游牧民族发展史上同样具有重要的作用与意义!上京城的修筑是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交融创新的结晶,是时代文明的进步。

    以畜牧业为主要经济特征的契丹民族,修建城市无疑是一件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进步。在建造了皇城之后,契丹国境中陆续开始了各级城镇的兴建。辽上京是契丹人突破传统游牧观念的束缚,应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宗教等客观要求与时俱进的产物。城市文明的发展,使得契丹民族立足于塞北大漠,向南继续扩展统治区域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契丹仍保留了自己游牧民族特有的‘四时捺钵’制度,但城市的兴建也是契丹统治地区生产力、文明进步的一种必然现象。有了城市的契丹统治者可以全面规范政治、军事、行政,大力发展经济与文化。与原先的历史一样,因为有了城市这个新生事物,契丹对华夏文明贡献的‘南北因俗而治’等政治智慧得以流传。

    契丹皇都,是北方草原上出现的第一座大都市。虽然工程是时间紧、任务重,但令人敬佩的是,康默记负责设计、监理的政府形象工程,并不是令人唾弃的豆腐渣工程。工期短并不等于质量次,上京城(上京城是后来的名称,此时只能称为京城)雄伟坚固,绝对对得起皇都之称!

    当看到眼前突兀一座规模宏大、设施完备的都城,阿保机大喜。郑重其事地亲自为皇都四门取名,北门名为拱辰门,西门为乾德门,东门为安东门,南门为大顺门。需要指出的是契丹人崇日尚左,所以要把皇城建在北面,北门也是四门中最重要的。而且皇宫是面东而建的,这样修建并不是为了方便阿保机与述律平晒太阳,而是因为契丹民族有拜日的传统。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的统治者面南背北不同,面东而坐,汗座也都是东向的。阿保机为自己的皇宫起名为日月宫。

    皇都建成之后,阿保机又有了新的想法。这样大的一个国度却没有自己的文字,实在是令人尴尬汗颜的事情。前文中所提到的耶律曷鲁前往说服奚族首领,就是拿了阿保机的箭杆作信物去的。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从前刻木为信,传箭为号的老传统显然无法满足时代发展的需要了。

    政治、经济的飞速发展,文化也得与影相随。阿保机决定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同步发展,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想要崛起于世界之林,学习与吸收其它文明无疑是条捷径。契丹民族可以迅速崛起,既是因为中原地区动荡、战乱频仍有关,也和契丹人民的社会精英如阿保机者具有宽阔的胸襟,善于学习、兼收并蓄其它民族优秀文化有关。

    契丹立国之初,是以契丹各部族与汉民族为主体,另外还有奚族、室韦、乌古、突厥、回鹘、党项、术不姑、沙陀、女真等少数民族。因此,契丹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共同体。这些众多的民族在一起共同生活,其中契丹族、汉族、奚族三个民族为主要构成部分。各民族杂居,却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生产方式:一部分是以契丹族为主体的游牧民族;大部分则是由汉人和渤海民族组成的农耕民族。

    契丹语属于阿尔泰语系,契丹立国最初使用突厥文字与汉文。一个疆域万里的新兴政权,是选择突厥文字还是汉字做为官方语言与文字呢?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选择哪一个都得面对反对者众的声浪,好在耶律阿保机做为契丹国的缔造者,是契丹民族中最杰出的政治家。他很快做出了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在吸引和借鉴汉字的基础之上,创制契丹民族自己的文字。让契丹文字成为官方文字,而突厥文与汉文从此成为辅助。

    于是,耶律阿保机下诏耶律突吕不和耶律鲁不古这二位契丹民族中的精英分子着手创制契丹文字。契丹民族有许多值得推崇之处,他们在无意之中又创下了一个世界之最——

    契丹人的工作效率之高,令人叹为观止:一座规模宏伟的帝都可以在百日内竣工,可以视为举全国之力完成了一项政府工程。人多力量大,可能靠的是人海战术。而契丹文字的创制却只用了九个月时间,这不得不让人惊叹连连了。

    这项世界纪录的诞生,也有赖于汉臣韩延徽等人的友情客串之功。在这些汉族知识分子的帮助之下,突吕不和鲁不古二人借用了汉字偏旁或增减汉字笔画,或者干脆借用了完整的汉字,创造出了契丹文字,其称为“契丹大字”。

    契丹立国,回鹘国率先承认,在第一时间派出使人前来表示祝贺,希望两国交好。有一个强大的战略同盟国,对任何政权都是有利的。虽然这个需要上赶着巴结的同盟国乃是从前的小弟,但风水轮流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是回鹘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遣使太过匆忙。没有考虑到双方语言勾通的障碍问题,回鹘使臣忽略了学习契丹小语种。使者虽然带来了满腔的热忱,但因契丹国中无人能通其语,一时间出现了“脉脉此情谁诉?”的尴尬事情。

    其实,契丹国中也并非没有人通回鹘语,只是此人身份高贵。这个精通回鹘语的人正是述律平,试想以大国皇后之尊去做通译之事,传将出去,岂不是有辱国体?见阿保机左右为难,述律平为丈夫推荐了一个人才。

    “迭剌聪敏可使”!

    述律平这位奇女子果有知人之明,迭剌具有语言天赋也被她所发现。果然,迭剌的聪明智慧在抛弃了叛乱的念头之后得以迸发。与回鹘使人“相从二旬,能习其言与书,因制契丹小字,数少而该贯。”

    人的潜质一旦遭发掘,它所爆发出来的创造力是惊人的。迭剌掌握语言的本领让“多智近妖”但当年却为考英语四六级苦恼不已的秦王李曜汗颜无地。可见契丹人民的学习、创造精神是值得尊重的。契丹字从创制之后,广泛的用于文字、印信、碑刻、译文等方面,为契丹族历史的发展起了积极的推进作用。也幸亏迭剌的叛乱没有成功,也多亏他没有胜利大逃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苦其心志、劳其筋这些是必须的!

    耶律迭剌数次叛乱都未能成功,创制文字工作却成就斐然。据此可知,叛乱的难度远过于文字创造。有志于造反的读者朋友千万不要因为只是听闻‘造反有理’,就此踏上前途未卜之路,准备不充分是不能干这种事的。

    (无风注:历史上,辽亡于女真之后,最初,女真人沿用了契丹字,直至金章宗明昌二年(公元1191年)明令禁止使用,后逐渐湮没无闻矣。后世,全世界的契丹文字研究者似乎也不多,在没有契丹文与汉文对照字典出土之前,相信契丹文字研究工作不会有什么大的突破,即使现在的一些释读也多为臆测。)

    (再注:契丹文字的创制,是契丹民族积极学习、吸收、消化中原文明与兄弟民族文化的结果。利用汉字和其它文字,创制本民族文字,这在我国各民族文化历史中无疑是一伟大创举。契丹人民是文字创制的探路者,他们的成功经验为西夏、女真等少数民族所继承,契丹文字为他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先例,这也是契丹人民对我国多民族文化形成的卓越贡献。)

    虽然丢失了一部分辖地被李曜封给剌葛,但正值壮年的阿保机政治智慧已达人生巅峰,他仿效中原建国称帝,并非只是想简单的把契丹汗国体制更换为中原帝制。他希望自己从此权威至高无上,更希望皇权可以世袭,由后世儿孙中继承。但他也深知汗国体制在契丹民族中已经传承数百年,根深蒂固,改革在短时间内难以做到一蹴而就。如果动作尺度太大,就会事得其反,最好的办法就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

    趁秦王李曜南下推进统一战争的机会,经过两年的舆论准备,见契丹各部族之内再无异象。阿保机开始有计划的加强集权统治工作。因为原先的七部契丹和其他部族并未全部南迁饶乐都督府,因此阿保机首先把拆分迭剌部做为重中之重,对契丹各部族内部做了整顿。他再次向中原人民学习,把迭剌部一分为二:他按照汉人的五服(此处意指同高祖者)之说,将五世祖(即汉人所说高祖)以下、除祖父耶律匀德实一支以外的其他皇族分为五院部(亦称北院)和六院部(亦称南院),统称为二院皇族。

    耶律阿保机祖父耶律匀德实一支列为横帐三父房,耶律匀德实共有四子——因长子无后,次子一支列为孟父房;三子耶律释鲁一支列为仲父房;四子即耶律阿保机之父耶律撒剌,阿保机身为长子,自立一支为横帐,剌葛、(这时候还没有出逃)迭剌、寅底石、安端、耶律苏五兄弟均列为季父房。这一帐三父房也统称为横帐皇族!

    从阿保机对二院皇族、四帐皇族帐的设立上来分析,阿保机在如何进行权力再分配上也是煞费苦心的。对于二院皇族的那些同部落共先祖的远支族人,阿保机给了他们皇族的虚荣。让他们可以在国中高人一等,此举既是出于怀柔的需要,也是在婉转的告诉他们从此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了,对于皇权你们只有做看客;

    而孟父房、仲父房、季父房三帐皇族是横帐皇族的保护神,阿保机给了他们特殊的礼遇,他们是近支皇族可以分享皇权,但是不能染指皇权的继承。秉承阿保机的政治智慧,在辽圣宗时期更规定了“横帐三父房不得与卑小帐族为婚,凡嫁娶必奏而后行”。

    真正的核心是横帐皇族,即耶律阿保机的嫡系子孙。只有他的子孙,才会享有继承大契丹国皇位的权利。

    诸弟叛乱、七部头人逼宫的事情在阿保机的心中留有深刻印象,给他更深印象的却是在此期间追随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萧敌鲁、萧阿古只等兄弟几人。如果没有述律平和家人团结在他周围,陪伴他渡过一个个激流险滩,在他人生事业最低谷的时候不抛弃、不放弃,耶律阿保机很难在短时间内扫去心头阴霾,重出江湖的。在称帝之后,阿保机决定大报恩……

    在拆分了迭剌部族之后,为巩固这个成果,阿保机趁热打铁将述律平的直系亲族从拔里部和乙室已部中独立出来,升为帐族。拔里氏国舅帐与乙室已国舅帐统称为二国舅帐!

    在国舅帐的设立上,明显可以看的出阿保机是有私心的。他是希望借重后族的势力巩固自己的集权统治,在给国舅帐族实惠的同时,仍希望他们如从前主从关系那样依附于他,只听命于他一人,仍如从前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设置了二国舅帐之后,阿保机将治下的诸部落重新组合成二十部:乙室已部、拔里部、五院部、六院部、乙室部、品部、楮特部、乌隗部、涅剌部、突吕不部、突举部、奚王府六部、突吕不室韦部、涅剌拏古部、迭剌迭达部、乙室奥隗部、楮特奥隗部、品达鲁虢部、乌古涅剌部、图鲁部。

    拆散各部族、重新组合为二十部,既是方便管理,又是新皇立威的一种手段。众所周知的是,游牧民族的部族组织一直以来就是兵民合一。因此,也决定了各部族的实力是由人口多寡决定的。阿保机将各部族依据实力强弱区分为大、小二类,五院部、六院部、已被部和奚六部最为强大,故此属大部族;其余则为小部族。

    大的部族首领属于拉拢招诱对象,所以尽量委以重任,示以不疑。而小部族自从从前七部夷离堇头人被杀之后,就没有再进行推举。就是大家推选,也没有人敢于出任这个职务了。夷离堇一职成了压在契丹人民脑中的巨大阴影,从此成为历史名词。为了便于管理驭下,阿保机借这次整顿部族的机会,取消了夷离堇之职,改称‘令稳’或节度使。而且担任此职者由皇帝直接任命,皇权加强、阿保机成为绝对权威,数百年来契丹部族原有的‘酋长议事制’从此成了过眼云烟。

    横帐与三父房虽然是“族而不部”,但因为阿保机多年的苦心经营,早已经成为独立于迭剌部之外的强大势力。阿保机觉得自己的子孙后代,只要能够稍微继承自己的政治智慧,为加强集权统治,都应该会有样学样的依靠俘虏的各族人民来充实、加强契丹皇族的势力。

    阿保机称帝之后,耶律一姓成为国姓。原来的可汗大贺氏与遥辇氏部族成员虽然成为了治下小民,但不愿意从此成为二等公民。他们也自称姓“耶律”,摇身一变,也跻身皇族行列。对待这两个部族的这种微妙心理,阿保机焉有不洞察之理?为示羁縻,阿保机默许了他们的作法。因此,世里氏、大贺氏、遥辇氏也被称为三耶律。这样一来,契丹国中皇族泛滥,随便一片落叶掉在头上,就有可能砸中一个皇族。为了有所区分,世人对这些扯了大旗作虎皮的耶律氏,另有一个“庶耶律”的专门称谓。

    述律平的兄弟萧敌鲁、萧阿古只从本部族中剥离出来,升为二国舅帐。两位国舅爷劳苦功高,自契丹立国之后,享有与耶律氏皇族通婚的特权。这种政治婚姻,如果仔细掰扯起来还真的是“生活是一团麻”。

    比如萧阿古只娶的是姐姐的女儿,他与外甥结合后的女儿还要再嫁给皇子;诸皇子要娶二国舅帐的女子为妻,继承皇位之后,那女子自动成为皇后。此后,还需要任皇后的父兄们出任北府宰相。这种亲上结亲循环不已,有力保证了皇权只是在耶律阿保机子孙中传承。不管哪个皇子做皇帝,他也只能是二国舅帐的女婿或者外甥,只是这种甥舅婚不能保证的是遗传问题,所以阿保机虽然英明神武,但后代中难免会有比较二的人物。近亲结婚害死人啊!

    与阿保机横帐一样,横帐三父房、遥辇九帐以及二国舅帐,在所部也有大批的战俘。三帐和后来衍生的国舅别帐因为拥有庞大的武装、势力最强,而且与朝廷关系最近,所以被称之为“辽内四部族”!

    通过这次对部族间的整顿,阿保机如愿以偿的做到了——立国舅帐为强援;尊崇乙室部以掣肘奚王府六部;设立五院部与六院部制衡遥辇部。

    耶律阿保机的汉化思想极深,他本人也通汉语,这应该是他在立国前后孜孜求治、很多时候和汉臣们在一起有关。中原农耕文明的不断北上与扩散,与契丹等各游牧文化为主的固有文化之间,势必会产生矛盾与冲突。

    与契丹游牧文明不同,中原文化是以农业文化为主体的。在这种环境日久天长的熏陶之下,人们多尚儒雅,认为“文质彬彬”才好!扛锄头的农夫鲜有主动攻击人的,他们把精力、全身心的投入到了畎亩之中;而在以畜牧业为主的北疆,草原、大漠间成长起来的人,无不以孔武有力、擅骑射为荣。在他们眼中看来,中原文化使人懦弱,不习武事,而以吟风弄月,挥毫泼墨为能事。

    囿于时代所限,这种认识虽然有误读之处,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因文化不同、文化差异的原因,在民族之间有隔阂的事情今天仍在继续,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契丹人对汉人的这种误解也是有历史原因的,当时的契丹贵族,只是凭借着劲弓快马,就打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在碰到李曜之前,他们在与中原汉人的争锋之中,多数是不落下风的,因此更增加了轻视汉人之心。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心态开始有了微妙变化,特别是被李曜连续以势逼退之后,阿保机发现了一个道理: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在治理广袤疆域的时候,长枪大戟没有了用武之地,只有请那些具有中原文化素养的人来施以援手了。

    在阿保机等契丹显贵眼中看来——中原汉文明是把双刃剑,它既可以武装自己,也可以伤害自己。只是除此之外,还没有发现第二条可行性办法。于是,他们只好在矛盾中努力弭合这种情形,一方面积极地吸收、借鉴中原文化,利用汉臣为自己的政权服务;另一方面又对契丹部族人,特别是中下层的契丹族人学习汉文化加以限制。

    阿保机也不讳言此事,他曾经对身边人道:“吾解汉语,历口不敢言,惧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在强大的传统面前,改革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保持足够的清醒与冷静是一个优秀政治家应具备的素质。他这样做不外乎是考虑到自己每天讲汉语,有骇视听。只是因为说汉语,有可能会使让一些别有用心的契丹显贵们利用此事小题大作,煽动守旧势力对新生政权群起而攻之岂不是得不偿失?他也十分担心自己这样做,会产生上行下效的连锁反应。契丹军兵会因此而变的怯懦,进而会影响到整个契丹部族的战斗力。

    耶律阿保机一方面大量的掳掠招诱汉族知识分子,要这些人为他出力,为他打造契丹帝国、巩固统治而服务;对本民族的文化,不是简单的弃之如弊履,而是有选择的予以保留、继承、发扬,使之与中原文化融合。

    在原先的历史上,阿保机也是这样做的,而历史证明了,契丹的抉择是明智之举!正是阿保机的文化政策,使契丹文明得到飞速发展,与从前游牧逐水草而居时候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既具有本民族特色,又很好的融合借鉴其它先进文明的辽文化,为华夏历史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历史同样证明,任何事物都具两面性。一如后世之中国,既希望将西方文明拿来为我所用,又担心西方文化的渗透与入侵。但文化的渗透是无孔不入的。让每天为英语四、六级考试而焦头烂额的人去静下心来研习国学,何其难以实现。

    思想、文化的入侵与船坚炮利的侵凌虽有不同,但文化的入侵显然更具有欺骗性,这种渐进过程因为具有不可察知性,人们入其罟中而不自知。

    未来华夏文明发展方向在哪里?契丹民族的成功先例是不是也是借鉴学习的榜样?

    除了自求多福之外,做为炎黄子孙,还可以做些什么?

    在耶律阿保机心中一直有一个远大理想,那就是要南下中原牧马,饮马黄河,与中原政权争雄。如果再直白一点,现在的阿保机,最大的心愿就是快速发展,强大自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南下与那个两次逼退自己的大唐秦王做一决断!

第216章 再续盛唐(六)

    北边乱纷纷,东边也安宁不得。李曜早已确定的稳定北部边疆策略,对于契丹崛起的遏制,比二虎竞食更好的,是三足鼎立,因此渤海国也是计划的重中之重。

    此前渤海国王大玮瑎原本是想和新罗国联手除掉金弓裔,却不料被新罗国出卖,弄巧成拙,不仅没有消灭金弓裔,反倒让金弓裔强占了南海府,丢失了渤海国最富庶的一个陪都。这对渤海国是一个极具讽剌的沉重打击。

    大玮瑎恼羞成怒,就把一腔怒火发泄到崔礼光头上,说他误判新罗,丧权辱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崔礼光其实是被新罗国宰相金成烈愚弄,酿成大祸,有口难辩,唯有请罪。大玮瑎就把崔礼光贬为湖州渔政司,让他到镜泊湖打鱼捞虾去了。

    南海府的失陷,是渤海国的奇耻大辱。大玮瑎岂能善罢干休,当即召集群臣商议讨伐之计。可是,世事难料,祸不单行,偏偏这时候辽河方面又传来急报,契丹来犯辽东,贼将张秀实率二万人马围困了铁岭县。驻守辽河的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抵挡不住,请求王廷发兵增援。原来阿保机当时被李曜所逼,丢了饶乐都督府的领地退回松漠,当时奚王牙帐附近对手实力强大,又有大唐的威胁,因此提前把魔爪伸向了渤海。

    大玮瑎向群臣问道:“后高句丽之乱未能平定,契丹国又来挑衅,该如何应付?”

    右相大封裔奏道:“后高句丽侵占南海,契丹进犯辽东,都是我国的切肤之患。可是两面开战又是兵家大忌。依臣之见,火烧眉毛顾眼前。铁岭城激战正酣,基下应速发大军先救铁岭。”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臣以为,救援铁岭,应该双管齐下。一是要派一支劲旅增援大审理,二是要联络奚王耶律剌葛协同作战。”

    大玮瑎道:“如果奚王耶律剌葛也和新罗国一样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岂不误我大事?”

    左相大素贤奏道:“耶律阿保机与耶律剌葛已经完全对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总不会假。建立渤奚联盟应是制约契丹的长远之计。此次救援辽阳不一定要指望奚王出兵,解救铁岭应该立足于我军独战独胜。但是联络奚王共同对敌还是必要的。”

    大玮瑎道:“卿等所议都有道理。可以派个使节去奚王牙帐联络。救援铁岭刻不容缓,不知哪位将军愿意去建此功?”

    左罴卫大将军大审义是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的同胞兄弟,非常担心兄长大审理的命运,当即上前奏道:“臣愿请命增援铁岭。”

    大玮瑎道:“打虎还须亲兄弟。增援你大兄的重任也非你莫属。孤王给你两万人马,务必要将契丹来犯之敌彻底击溃。”

    大审义道:“臣一定不负圣望!”

    大审义于是率领二万人马,日夜兼程,驰援铁岭。这天来到铁岭城东,只见铁岭城外契丹军的黑色帐蓬如黑云压城一般,把铁岭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就知道城池还在自家手中,当即向部将传令道:“安营休整,明日专攻他东门外营寨,打烂他的包围圈,和城中守军联成一片,就可以化险为夷。”

    次日清晨,大审义挥军来攻契丹军东营。不料契丹军早有防备,还不等渤海军攻营,就见营门大开,契丹军一员大将跃马而出,横刀拦在大审义的马前。

    大审义喝道:“贼将报上名来!”

    对方喝道:“本帅便是张秀实。你是何人?来此何干?”

    大审义也喝道:“本帅是左罴卫大将军大审义。奉国王之命来扫荡来犯之敌。”

    张秀实笑道:“本帅是天皇王册封的辽州剌史,来接管自己的城池,何谓侵犯?”

    大审义冷然无视,只道:“你不过是新罗难民中的败类,不思报恩于渤海国,却投到契丹国去做走狗,背叛了新罗国,又叛背了渤海国,一个丧家之犬,剥了皮也是一堆贱骨头!还敢自称辽州剌史,真是羞煞人也。你既然要做辽州剌史,本帅就成全你,割下你的狗头,让你到阴司去做辽州剌史!”

    张秀实怒道:“我和你渤海国本有杀亲之仇,正要把你渤海人杀个片甲不留!大审理已成瓮中之鳖,你又来自投罗网,我就成全你兄弟一起做鬼!你且放马过来,看我三招之内要你狗命!”

    大审义心想,这厮口出狂言,必是有些本事,单打独斗恐怕误了战机,不如先破了他的包围圈,救了大兄之危,再来和他决战。当即把刀一挥,向左右说道:“全军掩杀!”

    大审义有二万之众,张秀实东营不过是三千人马。两军混战,自然是渤海军占了上风。张秀实原本想要保住围城优势,怎奈渤海军声势浩大,战不多时,东门外的契丹军营盘就被渤海军冲破。张秀实只好弃营而走。大审义冲到城门下,正要叫门,却见城门大开,大审理一马当先,奔出城来。

    大审义叫道:“大兄,我来了!”

    那边大审理叫道:“兄弟来得正好!合兵追杀,不能让他逃脱!”

    大审义道:“他也有两万人马,不会轻易撤走。我们要从长计议。”

    大审理点头道:“也好。你到他后方扎营,断他归路。明日前后夹击,与他决战!”

    张秀实丢了东门营寨,围城之势已被打破,就失去了取胜的信心。他此次来犯铁岭,本是出于偶然。他自从做了阿保机的侍卫,经常侍立在阿保机左右,察言观色知道阿保机雄心勃勃,有一个南平幽奚,西取回鹘,东下渤海的扩张计划,就主动请缨,要来攻打辽东。阿保机这时被奚王和秦王牵涉制着,还不能把主力用在东线,巴不得有人替他骚扰辽东,就利用张秀实报杀亲之恨的欲望,给了他两万人马,让他去骚扰渤海国,并许诺,打下夫余府让他做夫余府都督,打下铁岭县让他做辽州剌史。当然这两万人马中,没有迭剌部的主力。

    张秀实从一个猎手,摇身一变成了统率二万人马的将军,野心就臌涨起来,想要做一个封疆大吏,甚至想做一个小国之王。他深知这两万人马是他创业的命根子,不敢去攻打兵力雄厚的夫余府,就来铁岭县骚扰。现在渤海国来了生力军,张秀实想要保存实力,就有了撤兵之意,当即率领全部人马撤到辽河西岸,安下大营。大审义的人马来到辽河时,只能和张秀实隔河对峙。

    大审义向兄长说道:“张秀实既不出战,也不撤走,如何是好?我是奉命来解铁岭之危,现在城已得救,我应该回京复命,不能在此久留。”

    大审理道:“上次是他突然袭击,才把城池围了。现在有我在此防备,他不敢轻易过河。你可以放心回京交令。”

    于是大审义率本部二万人马回上京交令。大审理率本部一万人马和张秀实隔河对峙。一个月后,张秀实却不得不撤走了。因为天皇王阿保机来了命令,让他火速赶回临潢府听令。

    早在大唐册封耶律剌葛为奚王的时候,就降旨要耶律剌葛注意,一旦阿保机出兵渤海,奚王便要救援渤海。可是在耶律剌葛心目中,阿保机自己才是第一大敌,把抗契丹视为上策,不愿把兵力浪费到渤海那么远的地方,就以防御契丹为由拒绝向东用兵。后来有渤海国使节来与奚王相约攻打契丹,耶律剌葛就乘机大造契丹南侵的舆论。这就引起了契丹天皇王阿保机的警觉,立即做出迎战奚军的决策。调张秀实回京,就是要他参加对奚战争。

    春秋战国,互有攻伐。现在各地都是独立王国,乱仗也是此起彼伏。契丹国和渤海国的短暂战争,因为奚王耶律剌葛真假参半的举动而匆匆结束。大审理见张秀实撤兵远去,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时候渤海国面临的形势依然严峻:后高句丽国又向鸭绿江东岸发动进攻。

    金弓裔占了南海府,势力迅速壮大起来。他本是新罗国王子,因为受到王室排挤而出家为僧,曾发誓要灭掉国王杀光所有新罗人。这时新罗国和后百济国激战正酣,正是金弓裔挥师南下夺取新罗国正统王权的好机会。

    可是这个当过和尚的新罗国王子却一反常态,不再把新罗国的王权看在眼里,而是独出心裁地要利用佛教来建立佛国统治。他自称弥勒佛现身,头戴金帻,身披方袍,以长子为青光菩萨,以次子为神光菩萨,他又自述“佛经”二十余卷,其中全是为自己歌功颂德的歪理邪说,当做立国之本。他的师父释聪和尚批评金弓裔所述皆为“邪说怪谈”,金弓裔听说以后,立即将师父释聪逮捕,用铁锥活活打死。

    和世界上一切暴君一样,弓裔对自己的部下百般猜忌,有许多人因为他的无端怀疑而被诛杀。为了震慑人们的心理,弓裔宣称自己具有洞察别人内心世界的神力,结果搞得他的部下人人自危。此时这个有神力的酋首不急于去争夺新罗国的正统王权,而是出人意料地要向渤海国蚕食。先是把尹谊困在白岩城。尹谊兵微将寡,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坚持不住,只有投降。接着又把高子罗部逼到丛山峻岭之中。高子罗孤军难支,打又打不赢,逃又逃不脱,死又没勇气,也向金弓裔请降。鸭绿江东岸大片土地尽归后高句丽国所有。

    尹谊和高子罗投敌的消息传到上京,震动朝野。渤海国大玮瑎再一次面临重大抉择。发兵征讨是最简单的决策,可是百官争论得很激烈,大玮瑎迟迟下不了决心。这天大玮瑎把三位相国召到上书房来,要专门听一听三位相国大臣的意见,进行最后一轮讨论。

    右相大封裔奏道:“金弓裔本是新罗孽种,岂能容他侵占我渤海国土地。臣坚持立即起兵征伐。”

    左相大素贤奏道:“征讨金弓裔,必须有新罗国的配合。现在新罗国无意北征,单凭我国之力,恐怕难以将他消灭。与其轻举妄动,劳而无功,还不如等待时机,一举成功。”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金弓裔虽然占了江东,却被鸭绿江和长白山阻隔,他又受新罗国牵制,无力再向西北扩张,东线会暂时平静。而辽河两岸无高山天险,一旦契丹人跨过辽河,将会长驱直入。臣以为防契丹重于征后高。阿保机做了天皇王之后,为报秦王逼迫之仇,必要扩张势力,如今气焰正旺,万一他挥师东进,危机就不止一两个府。臣主张暂缓东征,集中兵力防御契丹。”

    大玮瑎道:“大内相分析得深刻。孤决定暂缓东征。再调两个兵卫去加强辽河防务。联络奚王的人不是回来了吗?召他来述职!”

    奉命出使奚王牙帐的鸿胪司少卿乌光赞应召进殿,奏道:“奚王耶律剌葛一心想做北疆头号番王,正在加紧练兵准备与阿保机一争长短,但短期内却无意与我联兵攻打契丹。”

    大玮瑎骂道:“耶律剌葛鼠目寸光,不识大体,比新罗王更可恶!”

    奚王耶律剌葛在此前被李曜强行推上奚王大位,但其自己手中的嫡系实力其实很弱,麾下主力乃是原七部夷离堇的人马,他召集不肯随阿保机北迁的奚族部落之后,兵力才加强了一些,但相比七部夷离堇,仍是远处弱势,如今的统治其实是靠秦王的威慑力和阿保机对七部夷离堇的威胁维持。更要紧的是,随着关西三帅光复河陇,秦王似乎打算对中原用兵,战略重心迅速从北疆转移到了南面,耶律剌葛失去河北唐军的强力支援,心理压力顿时大了许多。显而易见,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敢随意出兵。还有一点,阿保机的称帝,对耶律剌葛而言,也不误触动。

    诗经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

    自秦始皇帝以来,只有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才能称皇帝。依附于大国的率土之宾,不管称国王还是称可汗,都是天子的臣。渤海国王自称天孙,自认为是天子的儿子,是很恰当的定位。而小国之间,只能是兄弟,虽然有些强国可以称霸,可以在弱国面前尊大,却不敢自称皇帝。可是现在天下似乎真的要大乱了,原来充其量只能和渤海国平起平坐的东邻西邻,都有人称皇帝了。

    就在前不久,阿保机在龙化州东金铃岗筑坛祭天,建立大辽国,自称大圣大明天皇帝,封述律平为应天大明地皇后,改元神册。立皇长子耶律倍为太子,封次子耶律德光为大元帅,韩延徽为中书令。契丹国从此演变成帝制国家,拥有了和中原大国一样的天子皇帝。

    大辽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汉人占三分之一。阿保机和过去的匈奴王突厥王都不相同,他想到了统治多民族国家必须有特殊的手腕。他有统治胡人的经验,却不知如何统治汉人。于是他想到了向汉人官僚请教。

    阿保机向韩延徽问道:“朕每征服一个胡人部落,都可以用契丹旧制来治理,人口都有增加。可是汉人不服胡制,常被随意屠杀,抢来很多,生存下来的极少。以后朕要进中原,要靠汉人纳税,总不能把汉人都杀光了。卿有何良策,能使汉人成为顺民?”

    韩延徽奏道:“臣以为治胡和治汉不能用同样办法。应该把治胡的官员和治汉的官员分别设置。”

    阿保机很快就领会了分治的要点,把他的权力机构分成两部,设立北南两大王府。北面大王府在契丹政权基础上,设宰相府和枢密院,来管理契丹人和其他胡人事务。南面大王府比照中原政府,设四省,来管理汉人事务。过去契丹人掠来汉人一律分给有功将士做奴隶,现在则为汉人按原来居住地建新城,比如从檀州掠来的,新居点叫做檀州;从三河掠来的,新居点就叫三河。这种制度迅速地促进了人口的增加。在古代,人口众多,是强国的标志。阿保机很幸运地抓住了要害。

    大辽皇帝阿保机想学中原皇帝,除了供奉列祖列宗,还要供奉神祗。有臣建议供奉旨佛陀。阿倮机摇头道:“佛陀不是华夏之神”。有臣建议供奉道宗。阿保机又摇头道:“道宗不是治国之神”。太子倍建议供奉孔子。阿保机才欢喜道:“孔子授帝王治国平天下之术,才是帝王之神。”

    辽国孔庙落成之日,大辽皇帝阿保机率领南北两府大臣前去世拜祭。

    韩延徽赞叹道:“陛下供奉孔子,可追汉高唐祖之风!”

    阿保机问道:“朕如何才能象汉高唐祖一统天下?”

    韩延徽道:“仍是那句老话,远交近攻,逐国征服,扫平北方,再进中原。”

    阿保机就扳着指头自语道:“室韦已入我手,饶乐现在还不能动兵,党项也离大唐太近……那么就剩回鹘和渤海了。”

    刚说到渤海,大元帅耶律德光走进大成殿来,兴奋地说道:“启奏陛下,臣有一件大事禀报。”

    阿保机问道:“是什么大事,让你这样高兴。”

    德光奏道:“是大喜事。小韩先生回来了!”

    阿保机笑道:“这可真是大喜事。韩爱卿快去见儿子吧!”

    韩延徽平静地说道:“先君臣,后父子。他既然来了,迟早都能见到,就先让他候着吧!”

    阿保机道:“你不着急,朕却着急。他一定带来了唐国的最新消息,朕要召见他。德光,你把他请进来。”

    在孔庙的大成殿上,韩延徽之子韩启阳再一次拜见大辽皇帝。

    阿保机问道:“朕这些时日忙于安内,对中原事知之甚少,请小韩先生不拘事大事小,随意讲些便是。”

    韩启阳奏道:“学生就从幽州说起。”

    阿保机道:“且慢,这样说话很不方便。朕封你为少卿。”

    韩启阳叩拜谢恩,说道:“臣就从幽州说起。年前,晋兵破了幽州,活捉了大燕皇帝刘守光父子。幽燕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晋王世子李存勖更是喜出望外。那李存勖和刘守光父子不仅是诸侯之争,还有不共戴天的家仇。早在刘仁恭当政时,和李克用打仗,在木瓜涧设下埋伏,害得李克用险些断送性命。李克用念念不忘要报仇。所以李存勖把大燕皇帝刘守光一刀斩了,却把早已失势的刘仁恭带到李克用面前,开膛挖心,为父洗雪大恨。”

    阿保机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李存勖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无职无权的老人,却是有些过份了。不过,李克用没有制止他,大概是想让麾下之人看看背叛他的下场。”

    韩启阳不置可否,又道:“臣再说中原争霸。奚王牙帐建立之后不久,大唐关西三帅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人,依秦王之谋划,分别底定河陇诸州,秦王因此再立伟功。大唐皇帝查阅宗谱,认定秦王乃是玄宗皇帝之兄、让皇帝李宪之后,因此诏令天下,为秦王再立一宗,写入天家族谱。然后,又因秦王乃是高祖太宗嫡亲血脉,真正皇室亲王,于是升秦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并且诏令中说皇帝操劳过事过年,最近龙体欠安,是以命秦王总百揆。如此唐人皆私言:秦王实已代天摄政也。”

    阿保机沉默片刻,缓缓地道:“这么说,朕欲进中原,其中障碍就只有秦王了。”显然,他并没有真正把耶律剌葛的奚王牙帐当多大回事。

    韩启阳又道:“秦王就算总百揆,就算是摄政王,那也还不是皇帝。可最近却又出了一个皇帝,乃是高丽国的王建。他本是后高句丽国王金弓裔驾下的大将军,却把金弓裔杀了,改国号为高丽,做起了皇帝。”

    阿保机奇道:“这个高丽国是怎么回事?难道金弓裔和王建真是高句丽后裔吗?”

    韩启阳道:“金弓裔本是新罗国王子,肯定不是高句丽后裔。王建字若天,是新罗国松岳郡人,生于唐僖宗乾符四年。其祖王氏源于开城西面的礼成江下游的礼成港。这地方百年以来是一个水陆交通的枢纽,也是一个商贾云集的都会,新罗人前往大唐的贸易就是以此为起点的。王氏原本是依靠贸易起家的巨商,其后逐渐壮大为开城地方颇有势力的豪强。王建的先祖名叫王虎景、是新罗国圣骨将军。王虎景生康忠。王康忠生宝育。王宝育生作帝。王作帝晚年居俗离山长岬寺,虔读佛典,死于寺中。王作帝之子名隆,就是王建之父。可以断定,王建是地地道道的新罗人,与高句丽种族毫无关系。”

    阿保机更是奇怪,道:“明明是新罗种,却偏偏要做高丽国的皇帝。这人是不是弄不清自己的祖宗?”

    韩启阳道:“不是弄不清自家祖宗,而是有野心。王作帝信佛,王隆却信道。他和桐里山的道士相见如旧识,同登鹄岭研究山水之脉,上观天文,下察地理,发现松岳有龙脉,是兴盛之地。王隆就在松岳置一块风水宝地建起一座新宅,道士预言此宅将诞生英主,一统半岛。王建的父亲王隆控制了开城并将其作为据点。金弓裔脱离梁吉在铁原自称后高句丽国王,王隆立即携子王建前去归附。二十岁的王建从此便成为了金弓裔部下的得力干将,累任松岳太守、铁原太守,又做了西南海域水军的统帅。金弓裔装佛称帝,残暴嗜杀,被部下痛恨。王建的心腹骑将洪儒、裴玄庆、申崇谦和朴智谦,发动政变驱逐金弓裔,拥戴王建为王。王建就把国名改为高丽,做了皇帝,改元天授。”

    阿保机闻言想了想,忽然道:“他做了皇帝,肯定要向渤海国下手。看来朕必须抢在他前面征服渤海国。你可知渤海国有何动向?”

    韩启阳道:“在中原很少听到渤海国的消息。”

    阿保机点了点头,知道中原这些年战乱,渤海的走动也少了不少,便道:“那就请你父子多关心一下渤海国。那是朕的囊中之物,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渤海国自己怕是不知道已经成为人家的囊中之物,当然它也有些顾不上,因为最近在西南边境上又发生了危机。大辽国皇帝阿保机的宏图大略是先统一北方,再逐鹿中原,现在统一北方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只剩下西边的回鹘国和东边的渤海国还没有征服。他的战略安排是先攻回鹘,后攻渤海。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他要先加强辽河的防务,就再一次启用张秀实。

    阿保机召张秀实来,问道:“你这个辽州剌史,一直是徒有虚名,想不想有一个地盘?”

    张秀实奏道:“臣不能攻克铁岭县,愧对陛下厚爱,已经无地自容,岂敢再向陛下要地盘。”

    阿保机道:“铁岭县先放一放。在铁岭以西的辽河西岸,是辽河小河套地区,那里土地肥沃,草原茂盛,是块风水宝地。你带二万人马到小梁山下去筑一座城,就叫辽州城。筑城之后,你就是名符其实的辽州剌史。”

    张秀实大喜道:“陛下如此厚爱臣下,臣下定当誓死效命。”

    阿保机道:“你有了辽州城,就要守住辽河。朕要发兵去打回鹘,如果你让渤海人跨过辽河,朕就砍你的头。”

    张秀实道:“请陛下放心。只有臣下过河去打渤海人,绝不会让渤海人过河来扰契丹人。”

    阿保机道:“你守住辽河,就是大功。没有朕的命令,你不可擅自打过河去。明白吗?”

    张秀实道:“臣下牢记圣命,绝不敢擅自行动。”

    于是张秀实在小梁山以东,辽河西岸的辽浜塔地方,筑起一座新城,号称辽州,和渤海国夫余府铁岭县遥遥相望。这就引起了渤海国辽河大营元帅大审理的的警觉。他立即把三万人马调到辽州对岸,扎营备战。同时派出快马向上京奏报。大玮瑎接到大审理发回的急报,也深感不安,当即召三相入宫来商议对策。

    大玮瑎道:“张秀实在辽河筑城,想必是要再攻铁岭县。卿等有何对策?”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臣接到辽西密探报告,说阿保机正在聚集人马,准备西取回鹘,并没有往辽河增兵。张秀实虽然筑起新城,却只有二万人马,而大审理有三万人马防辽,谅张秀实不敢进攻铁岭。陛下不必忧虑。”

    左相大素贤奏道:“大内相言之有理。臣也认为张秀实不敢东窜。”

    右相大封裔奏道:“张秀实突然筑起一座新城,必是有图我之意。就算阿保机无暇东进,张秀实那亡命徒也有可能铤而走险。臣以为还是要立足于他来进犯,免得措手不及。”

    大玮瑎道:“张秀实究竟是何意图,大审理的防线是否牢固,这些问题让孤王放心不下。左相,你去辽河走一趟,督促大审理加强防务,绝不能让契丹人再跨过辽河半步。”

    大封裔道:“臣领教,即刻出发。”

    就在大封裔匆匆赶往辽河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改变了阿保机的计划,也改变了辽河的形势。这个突发事件发生在晋王李克用的阵营,却扭转了阿保机的战略进攻方向,也使辽河形势发生逆转。

    事件发生在河北新州(无风注:卢龙节度使治下)。新州防御使李存矩是晋王之子,世子李存勖的弟弟,他的部将卢文进来禀报军情,竟遭到侍婢的刁难。卢文进怒打侍婢,又惹恼了李存矩,说你打狗也要先看看主人是谁。李存矩就让侍婢当众打卢文进耳光。卢文进一怒之下,杀得李府人仰马翻。这么一来,卢文进就变成了弑主的罪臣,立即遭到周边各路晋军的合击。卢文进不甘束手就擒,就率部投奔大辽国。

    阿保机得知新州发生内乱,不禁大喜道:“朕以为晋军是铁板一块,不想先动他。不料他也发生内哄,这是天赐良机让朕先攻晋。如今秦王李存曜去了魏博与朱温对峙,幽燕之地他可顾不上了。朕如今有卢文进来做马前卒,取新州易如反掌。各路人马立即掉头向南,撕开新州这道口子,一鼓作气打下太原。消灭晋王,就在此一举!”

    阿保机胆量极大,根本不担心内部不稳的饶乐都督府,亲率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新州杀去。晋王李克用闻报,急令卢龙节度使周德威统率幽燕各路人马迎战阿保机。周德威接到晋王命令,立即领兵救援新州。可是这时新州已经落手阿保机之手。周德威北上途中遇到从新州败退下来的剌史安金全。

    周德威问道:“安将军为何退下来?难道新州失守了吗?”

    安金全道:“末将无能,让阿保机夺了新州城。”

    周德威心中一惊,问道:“阿保机带来多少人马?”

    安金全道:“先头部队是卢文进的一万人马,后面阿保机亲率三十万大军。”

    周德威冷笑道:“你这是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先记下你败军之罪,随军听用。”

    其实阿保机只有七万人马,却号称三十万。他攻下新州,命卢文进守城,却把主力大军驻在城外。周德威来到新州城下,攻城十天,毫无进展。第十一天夜里,阿保机率辽军突然发起反击,把周德威的晋军围困在新州城下。城里的卢文进也率部冲出城来夹击晋军。一场恶战就在新州城下展开。契丹骑兵英勇慓悍,更兼人多势众,把晋军打得七零八落。周德威不敢恋战,带着残兵向幽州退去。阿保机挥军掩杀,直追到幽州城下,把城池团团包围起来。周德威闭门坚守待援。

    幽州曾经是大燕“皇帝”刘守光的巢穴,城池修得十分坚固,周德威据坚城固守,十分顽强。阿保机执意要拿下幽州,久攻不下,就再调辽国后备人马来参战,也给辽州剌史张秀实下达了增援幽州的命令。张秀实不敢怠慢,立即率本部二万人马奔赴幽州。

    当渤海国右相大封裔来到铁岭县的时候,张秀实早已经率兵南下了。辽河元帅大审理松了一口气,右相大封裔却憋了一口气。大封裔在大玮瑎面前说辽河危急,大玮瑎才让他来督促大审理加强防务。现在辽河警报解除,他是空走一遭,没有任何建树,觉得脸上无光,就想要做出一个举动,创建一点业绩。

    大封裔向众将说道:“辽州地方是辽邦入侵渤海国的要冲之地。张秀实建起辽州城,就是辽军东进的桥头堡。陛下命本相来巡视辽河大营,就是要铲除这个桥头堡。我军应趁张秀实南下、辽州空虚之机,把这座新城一举摧毁。”

    大审理道:“辽州新城是本帅的眼中钉,肉中剌。既然右相要铲除它,本帅立即发兵。”

    大审理亲率一万人马杀过辽河,未经大战,就把辽州新城夷为平地。大审理凯旋而归。大封裔得意还朝。这是渤海军近年来打的唯一个大胜仗。消息传到上京,朝野欢腾。大玮瑎深感欣慰,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百官都上表向大玮瑎称贺,欢庆之声弥漫朝堂。这时副王大諲撰奉命避世一年期满,回到宫中来见父亲。

    大玮瑎高兴地说道:“此前那位道士教你避世禳灾,果真是灵验。辽河大捷就是证明,这是你的功劳。”

    大諲撰奏道:“辽河将士奋勇,儿不敢贪功。”

    幽州是大唐北方最重要的战略重镇,自古以来就是兵军必争之地。大辽国皇帝阿保机执意要攻克幽州,打开进军中原的大门,就不断地向幽州增兵,把国内各部族能骑马的全部作为军队调来围城,使围城的兵力达到二十五万,号称六十万,漫山遍野安营,把幽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晋王李克用深知幽州的重要,在消灭了大燕皇帝刘守光之后,把晋军中最有威望的老将周德威派驻幽州。现在幽州告急,李曜远在魏博与朱温对峙,周德威陷于困境,让李克用万分焦急。他决定立即派平定幽州的李存勖率兵增援。

    李存勖提兵北上,一路上提防着辽国骑兵,专选山中小路北进,人马从幽州西南的大房山顺利穿过,来到幽州城外六十里处,先锋部队和辽国骑兵遭遇。李存勖身先士卒,把辽军大将乌拉斩于马下,迫使辽国骑兵后退。

    战场移到幽州近郊,李存勖用骑兵打前阵,让步兵在后面拖柴点火造烟幕,大造声势,派人宣传说秦王已经北上,号称秦、晋二王麾下的百万唐军前来增援。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规律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契丹军号称六十万,唐军号称百万,而且辽军久战,已经疲惫,况且粮草供应十分困难,处于再而衰的状态;而唐军则是生龙活虎,斗志高昂,处于一鼓作气的状态。一场鏖战,尸横遍野,最终晋军获胜,辽军败退。阿保机率领残兵从古北口退回辽西。

    不过阿保机有一点未曾料错,就算他从饶乐都督府辖区经过,耶律剌葛也未曾派大军来围堵,只是派了些游骑骚扰。这更让阿保机确定,李曜虽然扶植剌葛上台为奚王,希望压制自己,但至少在短期内,剌葛并没有这种实力。

    大辽国的辽州剌史张秀实率本部人马返回辽州,发现城池已被渤海人捣毁,气得暴跳如雷,一面派人向皇帝阿保机禀报,一面督促部下重建州城。阿保机立即降下圣旨,命令张秀实迅即恢复城池,堵住渤海军西进的通道。三个月后,一座新的辽州城又出现在辽河西岸。辽军和渤海军重新回到幽州大战之前那种隔河相峙的状态。

    渤海军辽河元帅大审理把张秀实重建辽州城之事奏报上京,立即在朝中引起风波。有些官员早就看出大封裔的辽河之行是沽名钓誉,捣毁一座空城并无际意义,可是大玮瑎却对这件事大加赞扬,而且朝野上下也都陶醉于庆祝胜利,就使得那些冷静而又明智的官员不能表达正确意见。可是事实是无情的,不到一年,张秀实又在原地重新建城,先前的胜利化为乌有。于是就有人开始批评右相不务实。

    这天朝会上,左相大素贤奏道:“辽国重建辽州新城,却与前番建城大不相同。上次他建城,仅仅是建立一座东进的桥头堡,而这次重新建城,则分明是要来报复毁城之仇。可见上次毁他城池毫无意义,相反却激起辽军复仇的欲望,对我军十分不利。与其损人不利已,还不如相安无事。”

    右相大封裔立即反驳道:“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不能因噎废食。他能重建,我也可以再捣毁。辽河必有一战,相安无事才是无稽之谈。”

    大玮瑎道:“二位爱卿不要争了。辽州之事先放一放。高丽国皇帝王建派使节来,要求以鸭绿江为界,互不侵犯。众卿以为如何?”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划江为界,就是承认江东归他所有,就等于是把长白山劈为两半,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左相大素贤奏道:“臣同意大内相的见解。”

    右相大封裔奏道:“王建既然有意维持现状,就表明他无意再向鸭绿江以西扩张。臣以为抓住时机稳定东线才是关键。”

    大玮瑎道:“如何稳定东线,难道要同意划江而治吗?”

    大封裔奏道:“现在是辽国东进之势明显,高丽求和之情急迫,两相比较,西线肯定要有战争,稳定东线就至关重要。可以效仿三国借荆州的故事,暂将江东借给王建,待他南下夺取了新罗国土地,再行归还。如果他到时不肯归还,待我军击溃辽军之后,再回头收复江东也不迟。”

    大玮瑎道:“此议尚有可取之处。大内相和左相是何见解?”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三国时东吴最终还是收回了荆州。怕只怕渤海国多的是鲁肃,少的是陆逊。”

    左相大素贤道:“只怕王建不肯承诺归还。”

    大玮瑎道:“右相,孤王命你为全权大使,去和王建谈判。要声明我方只是暂借,务必要让他承诺归还。”

    大封裔道:“臣遵教!”

    大封裔来到高丽国都城松岳城,只见城池坚固,戒备森严,街市整齐,秩序井然,倒真有些兴旺气氛,不禁暗暗称奇。被鸿胪馆官员迎入宾馆,有通事官来陪同,所居都是渤海装饰,所餐都是渤海菜肴,所侍都是渤海少女,又不禁暗暗称异。看来这个高丽国皇帝对渤海国文明还是很崇敬的。

    次日早朝,大封裔应召觐见。高丽国的朝会是既不同于中原大国的百官列队,也不同于渤海国的百官列坐,而是如同日本国一般,好象开宴一般。

    大封裔进殿,直奔御座前,向上拱手道:“渤海国使节参见陛下。”

    左右大臣们忽地一下站起来,叫道:“跪拜,跪拜!”

    大封裔却往地上一坐,笑道:“我是渤海国王的全权大使,来和高丽国皇帝商讨国事,只能和陛下对座。”

    王建摆摆手,让百官安静,然后向大封裔说道:“朕是皇帝,就算大玮瑎来了,也要跪拜,你岂敢不拜?”

    大封裔道:“现在的皇帝多如牛毛,我主只能拜大唐皇帝。高丽国是从新罗国分裂出来的一个小国,不过是和渤海国的都督府相当,本大使尊你一声陛下,已经是高抬了,还请陛下不要得寸进尺。”

    王建道:“你用词不当,朕不是要得寸进尺,而是要得陇望蜀。”

    大封裔道:“请问何谓陇,何谓蜀?”

    王建道:“朕要扫平新罗国和后百济国,重振高句丽遗风,统一半岛,与中原皇帝并驾。”

    大封裔笑道:“陛下差矣!高句丽国和新罗国即不同姓,也不同族,是风马牛不相及。高丽国和后百济国都是出自新罗国,也就是新罗国的儿子,与从前的高句丽国毫无关系。儿子长大要继承父母的遗产,这是没人能拦得住的。现在新罗国依然强盛,就算有一天灭亡了,后百济国和高丽国谁能继承尚未可知。陇尚且没有得到,望蜀就是痴人说梦。”

    王建道:“朕不出十年,必将统一半岛。”

    大封裔道:“陛下要统一半岛,雄心可嘉,令人钦佩。渤海国愿助陛下一臂之力,以鸭绿江东地区借给陛下做根据地。待陛下夺了汉城之后再行归还。不过就算陛下一统半岛,与中原皇帝一比,却也不过区区一镇之地罢了。”

    王建冷笑道:“原来你是要朕归还江东土地?可是朕却要渤海国归还高句丽国土地。不仅江东要归还,辽东也要归还!”

    大封裔沉着应道:“新罗国之前曾是周武王敕封的箕子国,平壤则是汉武帝敕封的乐浪郡。渤海国是中原大国的藩属国,如果我现在代表中原大国来要求新罗国及其儿子国归还箕子国的土地,陛下作何感想呢?高句丽国土地早已尽归大唐国版图。渤海国是从大唐国手中得到了辽东和江东,与高句丽国无涉,更与陛下无涉。陛下要做半岛之主,就应该回到大同江以南。如果现在渤海国与陛下为敌,不仅不肯借地,还要来向陛下开战,陛下就要两面受敌,危在旦夕,统一半岛岂不成了梦中之花?”

    王建被大封裔这样软硬兼施地劝说,心中也开始活动起来。他想,高丽国欲成霸业,必须统一半岛,灭亡新罗国和后百济国才是首要任务,为达此目地,就不能再和渤海国交恶。天下土地,只能归强者占有。现在江东土地已经被我占据,只要我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就能永远占有,所谓借用和归还,不过是一种政治游戏。渤海国是为了图个眼前安宁,要求得到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承诺,我又何必要较真呢?

    当下王建便笑道:“朕感谢渤海国的支持。其实朕要求划江而治,与渤海国主张的借用并不矛盾。借用还不是要划江而治吗?”

    大封裔道:“虽然是划江而治,却要有归还之期。”

    王建道:“待朕统一了半岛,即行归还。如何?”

    大封裔道:“请立文书为凭。”

    王建道:“文书就请你和我的宰相去商议。”

    大封裔得到了高丽国的借地文书,以为不辱使命,高高兴兴回国述职。大玮瑎看过了借地文书,也心安理得。现在东线大局已定,就可以全力以赴去应付西线。大玮瑎立即降教,命令辽河元帅大审理向辽西施加压力,打掉辽国东进的桥头堡,伺机消灭张秀实。

    辽河由西向南的折弯地区形成一个河套,辽州城处于河套的中心位置,无论向哪一个方向渡河出击都是同样的距离,兵屯辽州,可控全局。而河东则处于河道拐弯的弓背上,渤海军沿河布防,就要连营八十余里,首尾相距甚远。这样格局下的两军对峙,显然对渤海军不利。

    大辽国辽州剌史张秀实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奥秘,对阿保机在此处建城的决策钦佩不已。他想既然地利在我一边,就要让它发挥威力。于是经常从辽州派出小股游击部队,从北东南不同方向过河骚扰,有时劫掠牛羊,有时劫掠妇女,有时纵火焚屋,抢了就跑,来去灵活,百番不厌,以此为乐。渤海军就要全线戒备,日夜提防,往往是北面的刚赶走,南面的又袭来,疲劳奔袭,常常扑空,战而无功,十分烦燥。

    渤海国辽河元帅大审理向众将说道:“张秀实这个无赖,对我军实行疲劳战术,实在可恶。长此下去,我军未经大战,却要被他拖垮。这种局面必须扭转。”

    恰在这时,上京来了新命令,要求大审理伺机消灭张秀实。大审理立即升帐点将,要向辽西开战。

第216章 再续盛唐(全书终)

    就在阿保机称帝建国、出兵幽州,渤海国忍无可忍、欲打辽西的时候,大唐秦王、总百揆李曜也没有闲着。

    随着河北全境光复、契丹被阻幽州、河陇再归大唐,李曜筹划多年的席卷天下之势已成,天下一统可谓只差临门一脚。此时此刻,如何以最小的破坏、最快的速度夺取中原,就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对于朱温,李曜从未小看。他布局近十年,一直把朱温当作“最终boss”,如今终于到了收网决战的时刻,若说心中没有几分激荡,那是再也说不过去的。

    对于李曜而言,这一战他不愁不胜,但他要的,却不仅仅只是胜利而已。

    他要的是全胜,是完美收官!

    从平定河北以来,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李曜除了安定河北局面、编练兵马之外,将几乎整个参谋总部都搬到了魏州,以魏州为大本营,一条条策略开始实施,内政外交,纵横捭阖。

    七月初二,第一个喜讯传来: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感秦王之诚”——当然这只是官面套话,实际上是北衙禁军自武关东进、蜀中南衙禁军自峡州东进,双向进逼,赵匡凝摄于河北之战时新禁军威震天下,是以不敢相抗——遂尽举襄、邓、复、郢、隋、唐、房、荆等州,束身归朝。赵匡凝虽是被迫“起义”,但对朝廷而言,山南东道毕竟是和平收复,因此远在河北魏州的秦王、总百揆李曜亲自赶赴长安迎接,以示隆重。赵匡凝继而受封蔡阳郡王(无风注:赵匡凝为蔡州人,此为衣锦荣归之意。),任礼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山南东道由此撤藩,朝廷分别派驻各州刺史,秦王、总百揆李曜命总参谋部选派将领赴山南东道整编旧军。

    七月二十九,割据湖南的武安军节度使马殷宣布举潭、岳、朗、邵、衡、永、道、郴、连等州束身归朝,李曜仍在长安迎接。马殷相比赵匡凝,实际上还更加主动一些,因此虽然湖南地位不如山南东道,但却受封扶风郡王(无风注:马援出生地为扶风,马殷自称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因有此封,如赵匡凝。另,根据史载事迹分析,马殷对中原正统似乎比较畏惧,因此有这一安排。),任门下侍郞,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湖南撤藩,朝廷分别派驻各州刺史,秦王、总百揆李曜命总参谋部选派将领赴湖南整编旧军。

    八月十九,因受北衙禁军、河东镇军、河中镇军甚至朔方镇军四面威压,定难节度使李思谏上表请去节度使职。秦王、总百揆李曜命其去职交还旌节,改任夏州防御使,又命其兄弟三人分任银、绥、宥三州防御使,此四州另由朝廷派驻刺史。定难镇遂撤,庶政、财政之权基本收归中枢,由于该地属党项族内附后长期牧地,因此军事改编暂未涉及,但秦王对党项族可保留的可用于作战的马匹数目做了限制,多余马匹将由朝廷以钱币购买或以货物相易收归中枢,党项各族其余牛羊等牲畜财物,朝廷不做限制、不做清点,朝廷每年另赐布帛千车——该布帛是河中东升新城所产的机织棉布。

    八月二十三,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广州刺史、清海军节度、岭南东道节度等使徐彦若自觉病重(无风注:这位是被崔胤逼走的前宰相,从史载来看,品性还不错,而且属于“朝廷的人”。),上表请辞。朝中多有大臣以为当立广州实权派刘隐为节帅,为李曜所斥。当日,朝廷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任命李袭吉为岭南节度使,并兼任安南经略使。为使其安全上任,实掌岭南、安南大权,秦王更特调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李嗣恩,领本部大军随同南下上任。

    李袭吉离京之前,李曜曾与他有言:“南疆之重,并于北疆,你此去岭南有四大任务,一是稳定局面,二是打击豪族,三是看住安南,四是大兴船业。”李袭吉对李曜削藩之心早有深刻了解,对这番话自是了然于胸。至于大兴船业,他此前曾闻李曜有一诗,其中有“千秋伟业征伐事,万里海疆龙旗扬”之句,因此虽然不知李曜为何如此在意“海疆”,但多少也能窥探其中一些含义。

    随后不久,江西钟传、福建王审知乃至两浙钱鏐皆遣使来朝,只是并未有束身归朝之意,李曜知道东南那边如今还算是天高皇帝远,朝廷大军的震慑还达不到万里之外,因此暂时倒也不急,只是随意安置了。

    如此一来,天下藩镇,除了李克用之外,无动于衷的似乎便只剩朱温和杨行密二人了。朱温其实也上表请罪了一下,试图缓和一下局势,但被李曜置之不理。至于杨行密,他恢复了上贡,但并未就手中权力做出任何表示。而就连平卢王师范这个早已算是半个李曜的麾下的节帅,此次面对李曜掀起的“束身归朝热”,也不得不做了样子,表示愿意束身归朝,不过被李曜以“军情紧急,王郎尚需为国效力”为由婉拒了。

    一时之间,朱温竟突然变得空前孤立起来!

    十月初二,李曜在返回魏州后的第十日,下令由河中水军改编扩建的“大唐黄河舰队”突然袭击,攻破朱温白马渡水军大营。朱温闻讯之后,亲率大军十万赴滑州支援。

    十月初九,黄河舰队再破朱温濮州水军大营。朱温令葛从周抱病挂帅,领兵五万前往濮州支援。

    十月二十一,大唐副总参谋长史建瑭亲率北衙禁军左右虎贲卫,南衙禁军左右圣翊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鹰扬卫及新编原山南东道镇军的左右天枢卫、左右天璇卫合计十五万大军自襄州往东北方向出兵,攻破泌州、威逼许州。朱温万不得已,命杨师厚领兵八万相抗,双方在许州爆发攻守战,许州危急。

    十月二十八,大唐副总参谋长郭崇韬率南衙禁军左右飞虎卫、左右天狼卫、左右天玑卫、左右天权卫、左右摇光卫合计十一万五千自潼关杀出,十日内连克虢、陕二州,威逼洛阳。朱温万不得已,从滑州抽调三万人,从汴州抽调三万人,加上洛阳原本的两万守军合计八万,命牛存节、王彦章为正副都统坚守洛阳。

    至此,李曜调虎离山之策全方位展开,他充分利用外线优势和兵力优势,将朱温大军全面分散,黑虎掏心随后便到!

    这一计策实施的最大难度在于两点:

    首先是要有极其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不然的话,绝对无法在黄河以北、关中以东和华中地区三面同时开战。

    其次是要有高度统一的指挥默契,不然则容易被朱温各个击破。

    当然,论到后勤保障,天下没有谁能出军械监之右。而高度统一的指挥默契,谁能强过拥有总参谋部的李曜军?至于各个击破,并非朱温不想,问题是中原看似很大,一旦被李曜以五六十万大军三面包围,就算击破其中一路,另外两路也足以至汴军于死地——能够周旋的范围太小,而汴州离河北、关中距离太近是两个无法解决的硬伤!

    更糟糕的是,偏生就在此时,朱温的正妻,久负贤名的东平王妃张惠病逝,朱温在前线深受打击,一时心灰意冷,不顾诸将劝解,匆匆赶回汴州要见一生挚爱的发妻最后一面。

    李曜在魏州闻讯,其实也颇为感慨了一番,但感慨归感慨,大好机会却不容错过。他当即下令,极尽全力迷惑滑州、濮州南面的汴军,对其造成唐军将趁朱温丧妻之际大举南下。同时亲率北衙禁军左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南衙禁军左右疾风卫、左右雷霆卫合计十二万精锐配合隐蔽南下的黄河舰队自黄河下游的杨刘(无风注:今东阿。)渡河,回戈一击,偷袭郓州得手。

    李曜所领,尤其是天策二卫、羽林二卫,实乃唐军精锐中的精锐,他抛下行军略慢的南衙四卫,连夜不停地西进,闪击濮州。待朱温得知消息时,重病挂帅而又只有五万兵力的葛从周已经丢失濮州大营,葛从周一生征战,从未有此大败,自觉晚节难保,竟然自刎当场,节烈可见一斑。李曜得知消息,亲自收敛其尸,郑重封馆,下令将之送回其鄄城(无风注:就在濮州)老家厚葬,甚至墨敕赠其为鄄城县公,亲笔为其墓碑写下“恪尽职守”四字评语。消息传开,汴军士气更落,不少汴军将领心思生变。

    李曜厚待葛从周的“善举”传开之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葛从周义子、梁军年轻一辈最著名的大将谢彦章(无风注:不是王彦章。),他本就因为葛从周的喜爱而极受朱温器重,因而引起许多老将甚至朱温几个儿子的不满,在汴军中颇受排挤,当初只是因为有葛从周在,是以能护其安全,如今葛从周一死,他自知不容于汴,又见汴军已无回天之力,遂收拢濮州左近残兵向李曜投降。

    李曜一是知道谢彦章实有才能,算得上是葛从周的衣钵传人,二是知道此人同时还承袭了葛从周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气度,因此当即用其为河中节度副使,命其率已经南渡黄河到达濮州的唐军西进阻挡滑州汴军回援汴州,及接应滑州白马渡以北唐军南下。谢彦章深感信任,二话不说,领兵向滑州进发。

    与此同时,李曜再次丢下大军,率北衙禁军四卫六万(无风注:已经损失了一万多,来不及补充。)马不停蹄地冲着汴州掩杀过去。

    东路另一边,王师范也未曾闲着,派麾下大将贺瑰会同李曜麾下大将魏逊合攻已经几乎被抽调一空的兖州得手,继而进逼徐州。十二日后,徐州守军得知中原战局,知朱温已无回天之力,遂向魏逊开城投降,徐州克定。

    十一月初九,唐汴许州会战结束,由于杨师厚的顽抗,为达成李曜此前的全线布局,史建瑭不得已动用了“禁器”火神雷,几乎摧毁了整个许州城,杨师厚自问无幸,意图自尽,被牙将所救,后被俘。也不知史建瑭用了什么办法,竟将其说服归降,于是出面收尽汴军降卒,仍得四万余兵,皆暂隶史建瑭。史建瑭遂留一卫驻守许州,大军继续往北,作包围汴州之势。

    洛阳方面,郭崇韬此前已经受命对洛阳“围而不打”,而恰好牛存节与王彦章得到的命令是“坚守洛阳”,因此战局最为平稳,双方几乎呈现出“静坐战”的节奏。

    随着朱温从丧妻之痛中回过神来,战事已经无法逆转。尤其是李曜亲率的北衙禁军主力猛然杀至汴州,朱温就是想命滑州守军南下救援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滑州已然被水陆夹攻,谢彦章为了证明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将滑州近十万汴军一举击败。汴州附近最后一支汴军大军四散逃逸,但由于朱温的黥面政策,这些士卒逃无可逃,被抓获者十有八九。

    十二月十二,汴州城破,自朱温以下,包括敬翔、李振等在内一体成擒。朱温本人带领最后残军试图逃往洛阳,被火龙骑截住。

    曾经掌控中原、河北,成为第一大藩镇的一代枭雄朱温,面对感情和事业的双重打击,终于心灰意冷,怆然大笑三声:“孤与李鸦儿缠斗半生,事事胜之,独一事不及他者,乃缺一儿!此天亡我,天亡我也!李存曜,若得来世,孤定要夺回这万里江山!”言罢,自刎于当场。

    朱温既死,余者已无抗争的理由。十月十六,洛阳方面确证东平王已然自刎,朱家诸子也全部被擒,牛存节、王彦章命全军戴孝,开城出降。

    朱温所掌控的数镇,尚未被唐军占领的,得知消息后也无坚守,纷纷改旗易帜,宣布投诚。李曜亲临洛阳,安抚牛存节、王彦章降军。又命各部分别占领中原各地,公布军事改编办法,并正式撤销中原各节镇,如蜀中、河北一般改归初唐旧制。

    十二月二十四,小年,天下兵马大元帅、中书令、秦王、总百揆李曜宣布撤销河中节度使府及护国军,护国军各军整编为北衙禁军左右开山卫、左右破阵卫,余者编为南衙禁军左右摧城卫。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再请去职节帅,受封济南郡王,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平卢节度使撤销。

    随即,李曜下令以二十四星宿为名,于中原编练南衙新军二十四卫,分别为苍龙(东):角龙、亢龙、氐龙、房龙、心龙、尾龙、箕龙六卫;白虎(西):奎虎、娄虎、胃虎、昴虎、毕虎、觜虎、参虎六卫;朱雀(南):井雀、鬼雀、柳雀、星雀、张雀、翼雀、轸雀六卫;玄武(北):斗武、牛武、女武、虚武、危武、室武、壁武六卫。合计总兵力高达二十七万六千。

    至此新军编制结束后,唐廷中枢掌握地区已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还多,其兵力之强大,其余各镇不足望其项背。

    这其中,北衙禁军有六军十二卫,合计兵力二十二万八千。由于占地庞大,而南衙禁军分驻各地,因此兵力更加庞大,乃有四十二卫,合计兵力四十八万三千。朝廷禁军总兵力已经高达七十余万。

    正月初一,大唐皇帝李晔正式于李唐祖祠“陇西龙宫”祭祖,并赐秦王九锡,诏令赐洛阳为秦王封地,下令以皇帝制式整修营建洛阳秦王宫。秦王受九锡、封地,三辞帝制秦王宫,诏皆不许。

    正月十五,帝赐婚于秦王,以太原王氏女王笉为秦王妃,秦王拜谢。帝并于次月亲临洛阳参加婚礼,以示隆重。此前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闻喜,欲南下参礼,头创迸裂,突告危急。秦王虽新婚,乃挟秦王妃急赴太原,然其方至,晋王已然病危。

    晋王召集诸将,卧床而执手秦王,言:“存勖冒失鲁莽,非秦王不能制,今许其继孤王爵,不许其领兵……河东、幽州等镇,朝廷若有撤藩之意,秦王可自为之。沙陀虽不文,然守疆拓土,犹有可用之处,望秦王念我四代忠门,沙陀举族为国百余年,善待鄙族,孤虽九泉,不敢或忘。”言罢即逝。

    秦王为之痛哭,竟至数度昏厥,诸将近百,莫不嚎涕。

    次日,秦王墨敕,以晋王世子李存勖继晋王爵位,撤河东、幽州、大同、振武等藩,自去总参谋长之职,遗晋王任之,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继而又撤河西、陇右等三藩,重建安西都护府,仍命三帅以李嗣昭为正,李存审、李嗣源为副,领兵镇守,以待后命。

    三日后,帝诏谥先晋王李克用为“忠武”,命南北二衙禁军披麻戴孝三月,不举兵事。一月后,秦王返洛。

    又两月,帝幸洛阳。秦王以总参谋长李存勖为征东大元帅,屯兵三十万于江陵,出征江西。钟传不可当,随之出降,江西光复。王审知得闻,主动请辞节帅,秦王许之,江西、福建节镇于是裁撤。杨行密、钱鏐大俱。

    次月,帝于洛阳行禅让礼,禅让帝位于秦王。秦王三辞,诏不许。遂继皇帝位,改元延兴,但一改大赦天下之旧俗,言:“善当扬,恶须报,不可因更帝而使恶者失制。”遂不大赦。另迁帝都于洛阳。

    又次月,吴王杨行密重病,上表请辞淮南节帅,帝许之。行密遂举家入京,帝纳其女杨潞,封贵妃。

    越王钱鏐力单势孤,遂亦自请去节帅,帝亦许之。

    于是天下纷争百余年,藩镇割据之势就此告终。

    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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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特意留下了一些坑没填,也特意没交代一些后事,这是为了可能有的续集作为线索。如果将来写东唐的续集,约莫时间会是“东唐初年”,一些改革后的矛盾、守土扩疆时的冲突、皇子间的竞争等,将会成为全书剧情推动的主线。具体的思路,暂时就不说那么多了。

    写历史很累,尤其是这本写得过于考证,更是大累。预计下本书会是一本仙侠类的,用来缓缓脑子。

    仙侠类的书,考证少,在剧情的安排上面,窠臼就少,写起来肯定比历史类轻松。要写的那个故事,其实在我脑子里已经转了两三年了,应该还是比较好看。至于文笔什么的,大家从《东唐再续》也就可以大体了解,就不多说了。

    仙侠新书,如果发书,大概会在六月初,也许是六号左右,关注无风的朋友不妨留意一下。

    感谢读者诸君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无风如此拖沓才得以完本的谅解和支持。

    新书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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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再续介绍:
穿越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的代州李氏庶五子李曜,身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治下。靠着改良家中铁坊的生产方式,李曜逐渐进入李克用的视野……原本只想在乱世中躲过那无数次兵灾,逍遥一生也罢,却在随波逐流中渐渐掌握大权。东唐再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再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再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