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太原王氏
代州李家乃是代州豪门大富,家中仅厨室便有七间,有开大宴款待宾客的,有家中小聚的,有为阿郎、阿娘以及各位郎君、小娘单独用餐修建的等等,不一而足。
这一日,李晡身边的帮闲蔡佳似乎颇有闲情逸致,居然逛到了五郎君的小厨室外。
李曜的这间小厨室,在家中仅仅比小妹李曣的小厨室略大,甚至还比不上专为仆佣奴婢做饭的那间。不过毕竟是五郎君的厨室,也总有专门的人在此办事。
正经在此“上班”的人有两个,一名掌勺,一名打杂,除此之外赵颖儿也经常过来帮忙。
五郎君厨室的掌勺,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她本姓张,夫家姓刘,其丈夫早年被乱兵砍了一刀,坏了一条腿,人称刘跛子。刘跛子坏了条腿,自然许多事情做不得,家中两亩薄田没多久便被卖掉,两口子并两个孩儿衣食无着,张氏只得出来找些事做,支撑其这个家。辗转许久,才因为有着一手好厨艺,被介绍进了李家大宅,为五郎君掌勺。
她也知道五郎君在家中的地位比不上大郎君、三郎君,但五郎君胜在人好,对下人最为优待,即便像她这样的下人,每到逢年过节,五郎君也不会忘了打赏。
为张氏打下手的,也不是外人,乃是她的亲弟弟,名叫张山,排行也极好,正是行三。因此他的名儿甚为好记,人称张三的便是。
张三此人,其实手脚倒也勤快,就是有一桩习惯让他姐姐头疼,那便是好酒。
在唐时,好酒不是问题,譬如诗仙李白好酒如命,人家都说这叫豪爽,更别提这位谪仙人还能斗酒诗百篇,那就更加不得了了,润笔费想必是极高的,喝酒还能喝来钱,自然不是问题。
但是张三比不得李白,人家喝酒了是多才,他喝酒了是多话,这等云泥之判,不提也罢。
就因为喝酒之后蠢话连篇,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经常一股脑儿往外乱说,是以张三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连糊口的活计也弄没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去央求姐姐,恰好李曜这小厨当时的打杂回家娶妻,张三赶巧填了这个缺,才总算又有了工作。
从此以后,张氏对弟弟张三的管教就比以前严格多了,但是再严格的姐姐也很难真正管住弟弟,张三偶尔还是会喝酒,只是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像过去那般豪饮,每饮必醉罢了。
蔡佳此来,时间上是掐算准了的,这时候张氏已然忙完李曜的早餐,自回家操持家务去了。她是掌勺的厨娘,李曜对下人又比较宽仁,所以只须在李曜回来吃午饭前准备好膳食便行,因此上午忙完李曜的早餐之后都会回去一趟。
这个时候,厨室里便只有张三一人,正在检点内院大厨室配送来给李曜的食材,刚刚分门别类放好准备洗切,忽然发现门口人影一晃。他是背对厨室房门的,见人影一晃,还道是自家姐姐忘了什么事又回来了,开口道:“阿姊,又忘了什么了?俺瞧你每日忙里忙外,什么时候是个头?要俺说,姊婿虽然腿有病疾,也未必什么事都做不得,有些个家务,让他做便是,哪有男人跛了条腿就心安理得万事不问的道理?”
背后传来的却是一声轻咳,然后传来一个温和文雅的声音:“张三……郎,某不是你阿姊。”
张三愕然一愣,转过头来,一见是蔡佳,不禁奇道:“蔡大郎,你……呃,你今日如何得空来这庖厨污秽之地?”
蔡佳心中鄙视:“果然是田舍汉,不学无术。某来此地,岂是什么‘有空’,这话该说成是屈尊降贵、猥自枉屈来此污秽之地才是。”
不过面上却是带着温和地笑容,道:“今日某来,却是有事要与你详谈。”
张三不禁心下奇怪:“你虽然只是个三郎君的帮闲,可靠着三郎君的器重,地位也着实不低,平日里根本看都懒得看俺一眼,今日怎么会有事情要跟俺详谈?”
当下便道:“俺一个打杂跑腿的,哪里有什么值得蔡大郎相谈的地方?蔡大郎莫非闲得慌,特来寻俺开心么?”
蔡佳心中微怒:“某何许人也,寻开心也寻不着你这田舍汉头上!要不是有事要办,你当某愿意来?”
想归想,但现在也只好强压怒气,装出和善来,道:“某非笑言,李三郎与李五郎正欲和解,李五郎答应在三郎悬弧之日设宴款待,届时李大郎也会作陪……某来便是跟你谈谈三郎对菜式的喜好问题,也免得他兄弟二人宴会之际食之无味,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的,若非看你平日勤恳,你阿姊又是女流,某与之相谈略有不便,此番如何会来?”
张三吃了一惊,若果然如此,的确是大事!尤其是对于他和他阿姊张氏来说,这可是出不得半点岔子的事,必须妥善做好每一道菜才行。可是问题是,五郎对菜式的喜好与否他们知道,可三郎那边就不一定了,更何况还有李家未来的主人李大郎也将作陪,这要是出了岔子,他跟他阿姊说不定就只好卷包袱走人了。
当下忙道:“原是这等大事,张三怠慢了,蔡大郎请……呃……”他打算说请坐,可这里头哪有什么地方好坐?就算请喝茶,茶具也只有他和他阿姊两个人的,五郎君的茶具是赵颖儿专管着的,从来不会出现在厨室里。
坐没地方坐,茶也没杯茶,张三就算脸皮不薄,这时也不禁有些尴尬了。
好在蔡佳根本不打算在这儿坐,更不打算喝他们下人们喝的烂茶,当下故作大方,笑道:“今日之事,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不如这样,你随某来,去西街那家新开张的酒楼,边喝边谈。”
张三迟疑了一下,搓手干笑:“这个……俺……俺不知今日有事,却是不曾带钱。”
蔡佳听了,不由放声大笑,直笑得张三满脸涨红,这才大手一挥:“与某去吃酒,何须你带钱?带上你的馋嘴,只管跟某去便是,少不得让你喝个尽兴!”
张三刚才虽然被他笑得有点不痛快,但一听有免费的酒喝,而且听起来似乎是可以放开了肚皮喝,立即顾不得那一点不痛快了,忙道:“蔡大郎果然豪爽,俺这就……啊,俺这就净个手,立即便走!烦请蔡大郎稍待片刻。”
不多时,蔡佳便带着张三到了西街那家新开张的酒楼,上了二楼,占了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下。蔡佳故意展现豪爽,唤过跑堂来,道:“你家都有些甚酒水?”
那跑堂见蔡佳风度翩翩,锦衣佩玉,知道乃是大主顾,忙道:“好教郎君得知,俺们店中尽有好酒:除了俺们河东所产竹叶青、杏仁露、羊羔酒和葡萄酒之外,还有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郢州富水酒、乌程若下酒、岭南灵溪酒、宜城九酝酒以及长安西市大名鼎鼎的腔酒……此外,便是从波斯来的三勒浆、从大食来的马朗酒,俺们店中也有几坛。倒不知郎君钟爱何酒?”
这番话说来,不仅张三直接直了眼睛,就连蔡佳都大为意外,讶然道:“你家这店,却是哪家贵第高门的产业,居然这许多名酒都有供应?”
那跑堂一抬头,面上还是带着笑,道:“好教郎君知晓,俺们这店,却是太原王氏产业!嘿……不是俺自夸,若非这店开得仓促,只怕俺们大唐美酒,店中都能供应得上,何止这区区十余种!”
蔡佳一听太原王氏,肃然起敬,拱手向南(太原方向)道:“可是前有王右军,后有王子安、王季凌、王摩诘、王少伯、王启玄等诸公之‘太原王’?”
那跑堂傲然挺胸:“正是‘太原王’也!”
须知这几个人,可都是太原王氏大名鼎鼎之人,王右军乃是王羲之,这不必说了。王子安者,王勃是也,落霞孤鹜,冠绝天下,乃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季凌者,王之涣是也,‘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乃是千古绝唱;王摩诘者,王维是也,又称王右丞,人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生前死后皆享盛名,有‘天下文宗’、‘诗佛’之美称;王少伯者,王昌龄是也,人送美名‘七绝圣手’,正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之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之王昌龄!
而王启玄者,则是王冰,此人在后世或许声名不显,但在唐代却是声达边漠。其人号启玄子,曾任太仆令,乃是医学大家。王冰年轻时笃好养生之术,留心医学,潜心研究《素问》达十二年之久。他著成《补注黄帝内经素问》二十四卷,八十一篇,为整理、保存古医籍,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后人的《素问》研究多是在王冰研究的基础上进行。
王冰自幼为人拧静淡泊,清心寡欲,爱好养生之道喜欢搜集各种养生之术,对道家思想也颇有研究,为学习养生之术曾跟从当时名医孟诜学习。孟诜是位方外道家,精通医术和炼丹之术,是一代医圣孙思邈的高徒,得孙思邈的阴阳、推步、医药之术的真传,医道高超,颇有声誉,撰有《补养方》三卷《必效方》三卷。王冰跟从孟诜学医数年深得中医之精妙,并受到其道学思想的影响。
在王冰二十岁的时候听说有位叫玄珠的医界奇人得到了《皇帝内经·素问》一书,但在道观内隐居修行,身怀医学绝技,便诀心寻师求艺。王冰经人指点来到玄珠先生修行的道观拜师。玄珠先生早年云游四海行医,晚年隐居研修、撰写医书。但这位杏林高手遴选传人非常严格,他要求王冰做到“大医习业第一”、“大医精诚第二”,而且必须熟悉所有的像《内经》、《难经》、《甲乙经》《本草》、《经方》等知识,还得要学习基本的阴阳、五行等学术,更得要做一个有道德观念、有操守的医生。
玄珠还特别强调王冰必须在学习医术的同时学习道家思想。王冰对这要求并不为难,因为他一向清淡寡欲,与道家的“无为”、“无欲”、“恬淡为止”、“内在养生、外在避世”的一贯主张相契合。学医以后他发现道家思想中的宇宙观、养生观和方法-论与中医学关系至为密切,因此更加崇尚道家,笃好方术甚至诀定将之作为其一生的主要追求,他自号启玄子,也与此有关。后来王冰的医学著作中体现了很多道家思想,也与他的两位恩师有关。
王冰结合自己丰富的医学知识使《素问》奥义得以晓畅,他补入的《天元纪大论》、《五运行大论》、《五常政大论》、《六微旨大论》、《六元正纪大论》、《气交变大论》、《至真要大论》等篇章,对于运气学说见解独到深刻。
他把各种疾病的病因病机概括为四类,“一者始因气动而内有所成;二者不因气动而外有所成;三者始因气动而病生于内;四者不因气动而病生于外”。所谓“气动”,是指脏气的变乱,即把病变分作因气动和不因气动两类,而每类中又辨其为外感或内伤。这种分类方法将病因病机结合在一起,有别于三因学说,备受后世宣扬。
王冰根据《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的论说,对阴阳互根问题作了精辟论述。他说:“阳气根于阴,阴气根于阳;无阴则阳无以生,无阳则阴无以化;全阴则阳气不极,全阳则阴气不穷。滋苗者必固其根.伐下者必枯其上。”其论简明扼要,颇得《内经》旨趣,并对医学实践也有实际指导意义。
五脏在于人体,王冰认为其性质各有不同,即五脏各有本气,即“肝气温和,心气暑热,肺气清凉,肾气寒冽,脾气兼并之”,认识五脏本气.对于探讨病机甚为重要。在脏腑生理方面,王氏亦有不少阐发.如《素问·经脉别论》在论述水液输布时,谈到了肺、脾二脏的重要作用.但未及于肾,王冰的注释则强调肺、脾、肾三脏的功能,他说:“水土合化,上滋肺金,金气通肾.故调水道,转注下焦.膀胱禀化.乃为溲矣。”补充并突出了肾脏的作用。对于奇经八脉的功能.王氏明确指出了冲、任二脉与生育的关系:“冲为血海,任主胞胎.一者相资,故能有子”,其论十分精辟,历代医宗论述妇科胎产,无不奉为圭臬。
在治疗原则上,王氏明确指出治病求本.本于阴阳,于临症应明辨阴阳-水火之虚实.主张元阳之虚应“益火之源,以消阴翳”,真阴之竭应“壮水之主,以制阳光”。这一精辟论述,受到历代医家高度重视。有关正治反治问题,他亦剖析入微,指出“逆者正治也,从者反治也。逆病气而正治,则以寒攻热,以热攻寒。虽从顺病气,乃反治法也。”说明对病甚者的从治,实为反治。其分析所以用从治之理,以火为喻:“夫病之微小者,犹人火也.遇草而焫,得木而燔,可以湿伏.可以水灭,故逆其性气以折之攻之。病之大甚者,犹龙火也,得湿而焰。遇水而燔,不知其性以水湿折之,适足以光焰诣天,物穷方止矣;识其性者,反常之理,以火逐之,则燔灼自消.焰光扑灭。”此说是指病之甚者当从顺其性而治之.其论实为后世“引火归原”法的滥觞,在临床颇有指导意义。此外,对于五郁的治疗,王氏区别五郁而分别用吐、汗、下、渗泄等法.使《素问》五郁的治法更加具体明确,后世医家治郁证多采其说而各有发明,从而使郁证的论治在中医学中形成了一门富有临床意义的学说。
王冰对中医医学理论的某些问题,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他在解释《素问》“微者逆之,甚者从之”时,提出了人火、龙火的概念。他说:“夫病之微小者,犹人火也,遇草而芮,得木而燔,可以湿伏,可以水灭,故逆其性气以折之攻之。病之大者,犹龙火也,得湿而焰,遇水而燔,不识其性,以水湿折之,适足以光焰诣天,物穷方止矣。识其性者,反常之理,以火逐之,则燔灼自削,焰光扑灭。”王氏认为人火与龙火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火。前者属一般的火热,其性质属阳热而伤阴-液,可以用寒凉药物治疗。如肝火目赤、胃火牙疼等,可选用清泻肝胃之火的龙胆草、黄连、石膏、大黄等。而所谓龙火,其性质与古代传说中的龙相似,龙为水生之物,水盛则龙腾,故这种火的特点是使用寒凉药物治疗不仅不能灭其火,相反还会助火生热。因此,主张治疗龙火应采用以火逐火的方法。
后世学中医者,若不知王冰,只怕枉读了那几年书。须知《黄帝内经素问》能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与王冰严谨的治学态度、刻苦求实的学风是分不开的。他在校勘、注释《素问》时,凡是他自己所加的字,都用红笔书写,使今古分明。当时因雕板印刷术尚未发明,所以书主要是抄写,这样就可以红黑夹书,经过次注的《素问》,与陶弘景注《神农本草经》和增加《名医别录》一样,是赤墨分明,使人一目瞭然。等到雕板印刷风行,最初在技术方面,还不能达到红黑套印,但当时刻书之人,也动脑发明了用“阴文”和“阳文”来作区别,阴文是黑底白字,阳文是白底黑字,这样原来的黑字就变成了阳文,而红字则变成了阴文。不过像《次注素问》中零碎个别夹杂的赤字,雕刻起来是相当困难的,所以后来难免有些混淆,但就当时王冰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是令人称道的。
除此之外,王冰教育其子女后人,“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每有大疫,王氏子弟之中但凡学医者,即便相隔千里,亦必毅然前往救难,悬壶济世,经常不收诊金,实是极得人心。若是游历民间,尤其是河东河北、关中中原之地,上至勋亲贵戚,下至贩夫走卒,几乎无人不说太原王氏乃是当世大善。
是以蔡佳一听太原王氏,也忙不迭起身,四下打量一番,双手一拍,由衷赞道:“果然王氏之风,虽只是一间新开酒楼,装饰并非华丽,却自有一番沉凝文气……啊,若非某眼拙,那墙上可是王摩诘之墨宝?哎呀果然,果然是……此等贵重之物,竟然于此现身!不愧是太原王,不愧是太原王啊!”
那跑堂呵呵一笑:“郎君请了,不知郎君欲要些甚么酒水菜式?”
虽然对方只是一介区区跑堂,但蔡佳还是客客气气道:“劳烦先来两坛剑南烧春,有甚好菜,费时不久的,也上三五个便是。”
那跑堂笑道:“郎君稍等片刻,酒菜即刻送到。”说着转身便去了。
蔡佳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道:“这王氏酒楼,就是不同凡响,但凡跑堂,走路唯恐不快,此人却是神态自若,不快不慢……王氏文气之盛,居然连家仆也有这等修养,吾辈宁不愧煞!”
张三连连点头:“蔡大郎说得极是,文气什么,俺是不懂,但俺只要听人说起太原王氏,就没一个说他们坏话的,可见都是好人。”
蔡佳笑了一笑,心道:“王氏家教的确甚严,不过那么大的家族,开枝散叶无数,若说全都是好人,那又怎么可能?这些愚夫愚妇,便只会这般人云亦云了。”
此时正从楼下走来两名儒衫少年,也不知是被王氏酒楼的装饰陈设吸引了还是怎的,上来先不就座,却四下都看了看。
蔡佳见这两名少年玉面朱唇,相貌清雅,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二人从他身边走过之时,他忽然发现他们其中一人腰间的佩玉体如凝脂,精光内蕴,质厚温润,脉理坚密,不觉一怔,心道:“这少年不知是哪家郎君,这块玉以某的眼光来看,其价值只怕少说也是万贯!代州能有此财力者,不过寥寥数家,其家中这般年纪的小辈,某也皆尽识得,却哪里有这少年郎?”
不过这心思也是一闪而过,管他是谁,与我何干?我如今,可不是当初的蔡家大郎了啊……寄人篱下,为人办事罢了,还是办了眼前之事再说吧。
于是收拾心情,对张三道:“张三,某今日来,不仅要将李三郎的饮食爱憎告之与你,也须你讲李五郎的饮食爱憎详细告之,因为大厨室要提前分配食材,你可明白?”
张三点头道:“是是是,俺自然明白。”
蔡佳便笑起来:“那你家李正阳李五郎爱吃什么,忌口什么,你何不早些一一道来?”
此言一出,先前从他二人身边经过的那位佩玉少年忽然转过头来,似乎凝神在听——
PS:王冰此人为何写这么多,看过前文的朋友应该可以猜出来了。
另外丢点八卦,是关于无风怎么想到写王冰这个人物,甚至王弘、王笉父女以及太原王氏的。
此事要从一次我跟我叔叔的聊天说起。我和我叔叔都不是学医的,但我们谈及古典,偶尔也会提到中医。当时不知怎的谈到了人的发育生长,我叔叔便说了一个中医上的理论,具体语言我记不住了,但大意应该差不离:人到一定年龄,肾水精元便开始升腾,男子气盛,故而升腾至面、颈,于是第-二-性-征为胡子和喉结;女子气弱,故而升腾至胸口,于是……咳!
当时我听后觉得这个理论颇有意思,而我又知道我叔叔看中医的书,主要是看跟《黄帝内经》有关的,因而回去后查询了一番,于是就查到了《素问》,也知道了王冰此人。
最后爆个小料:太原王氏,在本书中将有较大的戏份……
第047章 白衣郎君
“郎君,这是按照大厨室配来食材之后,赵小娘子与奴家定下的食谱,请郎君定夺。”
五郎君厨室掌勺张氏拿着一张竹纸递给李曜,口中带着恭敬说道。
李曜接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曲酒羊纸’是什么菜式?怎么又是酒,又是纸的?能吃吗?”
张氏抿嘴一笑:“郎君恁爱说笑,所谓曲酒羊纸,乃是以红曲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此后便切如薄纸,食用之时辅以佐料,别有一番滋味,是以为名。”(注:此非杜撰,其制法乃出自于《清异录》。王赛时先生《唐代饮食》一书中也有摘录。)
李曜恍然,却又问:“何为酒骨?”
赵颖儿在一边噗嗤一笑:“郎君今日是怎么了?酒骨便是酒糟,这也要问么?”
李曜干咳一声,心道:“怎么这么多古怪的说法,老子还是别问了,问得丢人现眼的……不过这大厨室也不像话,老子明明不吃肚肠之类的东西,这羊肠、羊肝什么的,搞了干嘛?存心不让老子吃饭了不是?”
便皱眉问道:“这一品羊肠汤、爆炒羊肝……”
“郎君有所不知,这几道郎君寻常不食之菜色,却是大郎君与三郎君所好,说是每日必食,是以派人前来告之奴家,又名大厨室送了食材,所以才上这食谱。”
李曜这才哦了一声,摆摆手:“既然是这样,三兄弟都有菜可吃,那是最好,他们吃什么,既然已经告之于你,某就懒得再操心了,便是这样吧。”
张氏接过竹纸,点点头,微微一礼:“好的,郎君,郎君请安置,奴家去备办了。”
李曜点点头,转过身进了房,往地下毫无形象地一坐,一边向后仰着脑袋放松脖子,一边道:“某这两位兄长倒是会享受,到兄弟这儿吃个饭,也要先把食谱定一下,免得吃不到爱吃的菜式。嘿嘿,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悠闲,生活质量那叫一个高啊!”
赵颖儿不知道什么叫“生活质量”,但这番话的意思自然听得明白,只当郎君是羡慕大郎、三郎的待遇,便道:“郎君今年连立大功,这大厨室送来的食材可比以前要多了不少呢,鲜肉什么的,也比过去要多。想来只要郎君再展大才,东家阿郎必然更加看重,日后谁敢说就不如三郎?”
李曜微微直起脑袋,道:“你当某是羡慕他们了?非也非也,某只是觉得,男儿在世,该当自己闯一番事业,总是这般托庇父辈羽翼之下,是甚道理?今后我若创业,必要创一个李晡这等人想都不敢想的大业!”
赵颖儿吃了一惊:“郎君要分家自立门户?这……阿郎可还健在啊!”
李曜微微一怔:“分什么家?关某耶耶什么事?”
赵颖儿吃吃道:“郎君方才不是说要自己开创一番事业么?”
李曜更是惊讶了,奇道:“某是说要创业,可这跟分家有何关系?”
赵颖儿道:“既要自行创业,自然要离开父母独成一家,郎君至今尚未成亲,才是中男,便是官府也定然不准郎君离家的。再者,国朝律令,父母尚在,兄弟不得分家。郎君若要自行创业,只怕是一文钱都带不走的,只能算作义绝离家。”
李曜不知道大唐官方的政策规定,父母在世,儿子们不得分家,但是民间实际则要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来做。一般平民之家自然不免有实际分家而表面不分家,也有胆大或者天高皇帝远而径直在父母在时就分开过日子的。法律对此也是网开一面:“若祖父母、父母处分,令子孙别籍及以子孙妄继人后者,得徒二年,子孙不坐。但云‘别籍’,不云‘令其异财’,令异财者明其无罪。”于是表面上同一个户籍,实际上家计分开,就是一件并不触犯法律的事情。
不过那些有身份的人家或者为人处事谨慎的人家,就要等到父母去世才分开过日子。只是这样难免会引发家庭内部的财产纠纷,为此,在父母去世前就预先分家成为许多家庭特别是士大夫之家采取的一种方式。
唐初刘弘基“遗令给诸子奴婢各十五人,良田五顷”就属于此类。开元初年,姚崇遗令“先分其田园,令诸子侄各守其分”,并且训诫子孙说:“比见诸达官身亡以后,子孙既失覆荫,多至贫寒,斗尺之间,参商是竞。岂唯自玷,仍更辱先,无论曲直,俱受嗤毁。庄田水碾,既众有之,递相推倚,或致荒废。陆贾、石苞,皆古之贤达也,所以预为定分,将以绝其后争,吾静思之,深所叹服。”
姚崇所担心的兄弟纷争并非无的放矢。睿宗时曾官至宰辅的李日知,“事母至孝”,“卒后少子伊衡,以妾为妻,费散田宅,仍列讼诸兄”。其与诸兄打官司很可能就是家庭财产之事。普通农家,因分家引发的家产纠纷也是司空见惯:“买庄田,修舍屋,卖尽人家好林木……才亡三日早安排,送向荒郊看古道。送回来,男女闹,为分财物不停怀(懊)恼。”假如父祖生前已经立下遗嘱,分割财产,就可以避免为分财物“男女闹”的局面出现。
因此唐朝分家继承财产的主流,是按照父母——尤其是父亲——生前所立遗嘱来分家的。
李曜愕然楞了半晌,突然嘀咕一句:“这TNND宗法社会……”
他心道:“照这么看来,老子要是想自己创业,还得先离家出走才有机会了。可要是离家出走,老子一文钱都不能带走,连个启动资金都没有,又怎么创业?只怕不出几天,饿都饿死了啊……”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垂头丧气,可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上一次潞帅赏赐于某的钱帛,算不算某自己的钱?”
赵颖儿微微一笑:“节帅乃是代替天子所赐,因此这个倒是可以算做私房的。”
李曜大喜:“好得很,那笔钱如今还剩三千贯左右,多少也够做点事了。”
赵颖儿苦笑道:“郎君好端端的,为何总要做此等谋算?今日郎君与三郎君和解,今后不也是一家和睦,兄友弟恭么?”
李曜摆摆手:“某早已料定,这次我三兄之所以做出如此姿态,不过是事情急迫,无法可想罢了,待得此事风平浪静,他是必不肯与某干休的。颖儿啊,你不要把人想得太过善良了,尤其是一个对你坏了十几年的人,突然变得对你好了,就更要注意——那多半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另有图谋!”
赵颖儿愕然,眼中似乎有一丝担忧——
李暄刚刚午睡起身,李晡便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李暄睨了他一眼,淡然问:“有何喜事,这般高兴?”
李晡看了看周围,李暄便摆摆手:“某兄弟谈事,尔等退下吧。”
下人们立时退走,李晡这才附耳过去,说道:“大兄,断肠草已经放入羊肠汤中,其分量都是按照先前计算放入,食之可有明显中毒之状,但只要解救得法,是决然不会有事的,不过……你我兄弟只怕要遭点罪了。”
李暄哂然道:“能解决这一大麻烦,遭点罪算什么?”他看着李晡的眼睛,道:“耶耶只有三子,你我都是嫡子,你我二人在李曜那里中毒,他自己却一点事都没有,耶耶会如何想?必然认定是李曜投毒,接下来……耶耶会不会报官,此时还难说,但至少他也要将李曜逐出家门,李曜对你我兄弟的威胁,从此不复存在!而后院那人,失了李曜这个儿子,还能成什么气候?”
李晡嘿嘿一笑:“正是如此!正要如此!”
悠悠然,李暄又道:“等李曜走了,家中只有你我兄弟二子,耶耶素来疼你,百年时必然分家,你之所得不会比为兄少什么去。”
李晡心中一动,只觉得有个猫爪儿在挠,但是面子上还是知道说点场面话,忙道:“大兄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是长兄,日后家里自然都归你继承,兄弟的本事大兄是清楚的,既无大才,更无大志,只要日子过得,也就行了。”
李暄微微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似乎很讶异地,问道:“哦?你此话当真?”
“呃,呵呵……”李晡干笑一声:“当真自然是当真……不过兄弟花费不算甚小,这个……”
李暄哈哈一笑:“花费一些算什么?某若当家,三郎你便是每日夜宿……不归,这点小钱,为兄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这一点,三郎大可不必担心。”
李晡忙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谢道:“小弟多谢大兄。”心中却冷笑道:“你倒是会想,我代州李家这份家业,就算某这次子分不到一半,可就算分个二三成,那也足够某买下数十家勾栏了,某会稀罕你这点‘恩赏’?真当某连这点帐都不会算?”
那边李暄哈哈一笑,拍了拍李晡的肩膀,似乎无比亲密,心中却冷然想道:“三郎尤是这般不争气,若是真分了你家产,不消三五年便要败个精光,可若是拿在某手中,却是生金蛋的鸡,聚少成多,聚沙成塔……到那时,某便是买个勾栏送你,叫你每日埋进那玉臂粉腿之中,又算得了什么?”——
代州城中,有一处精致的宅院,曾经是朝廷派来的某位刺史置下的别院,后来辗转经手不知多少回,近日被一名自太原而来的富商买下,飞快地翻修了一遍,整个宅院,都显得新了起来。
过了没几天,一位少年住了进来,周围的住户才知道,这宅院的主人原来并非什么富商,而是太原王氏的一位少年郎君。
这位少年郎君平时很少出门,偶尔出去,也只是到附近新开的那家酒楼坐坐,而且必是趁酒楼生意空闲的时候才会去,不知是何道理。
这宅院自打这次换了主人,一直格外安静,平日里几乎听不见响动,便是有人进去,也是举止悠闲,言谈文雅之人,绝无半个大呼小叫之辈。而宅院里面,更难听到杂声,只是偶尔响起若有若无的琴声。那琴声仿佛害怕吵着别人,总是声音太小,有懂音律之人经过宅院之外,听了那琴声,忍不住驻足倾听,却也只听得断断续续,欲要进去拜访主人,人家门子却总说主人染恙,不便见客,令人好不遗憾。
今日却是稀奇,这家宅院门口停了一辆极其华美精致的马车,拉车的骏马,也是上上之选,马车前后,还有几名奴仆婢女。
院中,一名少年郎君玉面朱唇,头戴玉冠,一袭白袍,正往外走去。
他身边的书童,模样也甚为周正,此刻却是有些急切,在一边道:“娘子此番本该在家服丧,前来代州,已是不妥,今日更要去代州李家拜访,这如何可行?奴知娘子是为了李五郎今日或有所难,然则娘子可曾想过,以李五郎之才,未必没有发现此中疑点,说不定他已然有了定计,娘子此去,万一反而坏了李五郎大事,又如何是好?”
唐朝的“娘子”与后世不同,女主人或者主人家的女儿,也都称娘子。
那白衣少年摇了摇头,断然道:“人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李五郎世之君子,如何会去思虑他身边之险恶?虽则吉人自有天相,然今日之事,某既已知之,若不亲往,心中必然不安,更违先父教益。至于服丧,某此来正是听从先父教诲,这才来此,先父在天之灵,必知某心。”
那书童无奈,只好道:“既然如此,解毒之药,娘子可曾携带?”
那白衣少年颌首道:“李五郎那两位兄长,其中至少有一人要下毒与五郎,正阳兄毫无防备,若是吃下毒物,如何得了?只是某从那人口中听来之后,思虑许久,也只能推断他们大致会用哪几种毒物,因而配下七种解药,想来……应当不会出此之数了。”
那书童苦笑道:“好吧,好吧,娘子既然已有决断,奴自幼侍候娘子,也只好走这一遭了……唉,也算是还个人情债吧,李五郎多少也算奴的救命恩人。”
那白衣少年笑了一笑,莞尔道:“什么叫算?本来就是,你便是这般没良心……”
第048章 父子决裂
第048章父子决裂——
李晡悬弧之庆“主场”自然是他自己院中的晚宴,李曜只好在午间设宴,提前把兄弟二人说和的事情办妥,以免晚宴时自己过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豆腐小说无弹窗www.uu234.com
唐人宴会的形势多种多样,什么宜春宴、曲江游宴、探春宴、裙幄宴、船宴、烧尾宴……五花八门,套路无数。李曜搞不清这许多花样,干脆一并交给赵颖儿等人打理,自己心安理得地做了甩手掌柜。
离预定的开宴时间约莫还有一刻,大兄李暄便与今个的寿星李晡联袂前来。李曜闻报,亲自往院门相迎。
李暄今日是做说和佬,自然抢先开言,笑呵呵地摆手让李曜不必多礼:“自家兄弟,恁多礼数?……五郎啊,三郎的水引可备妥了?”
所谓水引,是唐时称呼,也叫汤饼,但其实并不是什么饼,而是汤面,也就是后世说的长寿面。面条在中国食品中最为绵长,寿日吃面,表示延年益寿,是以但凡作寿,一定要吃寿面,且寿面要求其长三尺,每束须百根以上,盘成塔形,用红绿镂纸拉花罩上面作为寿礼,敬献寿星。另外一个讲究便是必备双份,祝寿时置于寿案之上。可以说,吃寿面是过生时最要紧的饮食。(注:吴玉贵先生《中国风俗通史》6,隋唐五代卷,第一章“饮食风俗”内有详论。)
李曜笑着道:“哪里能缺了此物?三兄悬弧之庆,小弟便是再穷,也不能连份水引也备不齐呀……大兄、三兄,请!”
李晡听他说穷,顿时想起李克恭所赏赐的那万贯之财,就算被李曜“乱花”了大半,现在也该还有三千多贯,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五郎若说穷困,为兄只合上街卖菜了。”
李曜心中鄙夷,面上却是大笑:“三兄说笑了,莫非要去卖黄金羊腿?”
“三郎总爱胡说。”李暄生怕此时二人便吵将起来,今日之谋不得而成,立刻出言阻止李晡,道:“吾家岂有穷人?五郎也莫要说笑,你三兄此言,想是指卖才与帝王家罢了……来来来,我等权且入席就座则个。”
唐时即便会餐,乃行分食制,并不同与后来一家人围着桌子,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而是各有食案,分别放置各类菜肴。分食制本是先进而卫生的用餐制度,可惜后来中国数次被夷狄反据,分食制便没落了下来,而西方原本落后的国家因为东土文明的影响,反而进化到了分食制,其中种种,实为人所痛惜。
李曜三兄弟分而就座,李曜亲自将寿面端到李晡面前,说了几句恭贺的客气话,李晡早有所谋,也没找什么茬,痛痛快快吃了一些——这东西主要是个意思,倒是不必吃完。
然后便开始闲谈,左右不过拣些趣事说来,活跃气氛而已。
不多时,张氏便送了菜食过来,由赵颖儿分别以食盘就之,送与三位郎君享用。
这分食制的菜式,大伙儿拿到的都是一样,只是被分作三分而已。李曜不吃肚肠类的食物,那羊肠汤等两三样,被他放在食案最边上。
李晡与李暄对望一眼,却是不约而同的将那羊肠汤端起来,放在面前轻轻一嗅,果然有些苦味,不禁都露出了一丝笑来,各自喝了三口。
三口羊肠汤下肚,李晡的心情似乎变得极好,笑嘻嘻地跟李曜打趣,也决口不提过去二人之间的龃龉,只是交口称赞李曜对李家所立大功。
而李暄又在一旁说些润场的话,一时间气氛大好,连李曜自己都觉得,莫非李晡这小子真的打算跟哥握手言和?这没道理啊……一个人的胸襟,岂是一天两天就能突然变大无数倍的?
唐人好酒,虽是家宴,也必然要饮酒,好在李曜喝酒的本事着实不差——差了也干不了供销处长——此番喝的是河东葡萄酒。葡萄酒本是西域之物,唐初西域丝绸之路打开,葡萄酒的酿造方法也因而传入中土,河东又有许多原本西域之部族内迁安居,酿造的葡萄酒十分美味,乃是一绝。
李曜对唐时的白酒——也就是所谓清酒、浊酒——是没有兴趣的,而黄酒也远不及后世香醇,因此独爱葡萄酒。他甚至偶尔会想,在唐朝饮酒,也就只有这葡萄美酒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小资情调”了。
以唐酒的度数而言,李曜喝来就如同喝饮料,比后世啤酒的度数还有不如,因此他喝起酒来,那是格外豪爽。李暄与李晡两兄弟心中有事,更要借喝酒来掩盖,自然也是来者不拒,于是很快便已酒过三巡。
李曜正欲再次举杯,忽然见到李晡脸色一变,面现痛苦之色,捂着肚子卷成一团。当下一怔,杯停空中,问道:“三兄这是怎的?”
李暄却比他更急切,连忙抢步上前,扶住李晡,惊问:“三郎?三郎,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李晡脸上肌肉一抽搐,痛苦不堪地道:“腹痛……腹痛如绞……这,这酒菜,有,有古怪!”
此言一出,李曜也惊立起来,走过去道:“酒菜怎会有古怪?某与大兄为何无事……”
话未落音,却见李暄也忽然捧腹摔倒,口中荷荷有声,挣扎道:“有毒,酒菜有毒……”说着艰难地转过身,对他和李晡带来,正在门口侍立一旁的丫鬟家仆道:“快,快请阿郎!”
门口那些下人见了,早已慌作一团,去的去找李衎,来的来扶二位郎君。
李曜就算对这两位兄长毫无好感,此时也不得不来查探他们的伤势。再说,李曜虽然不喜李晡,但对李暄其实并没多少恶意,并不会觉得他们死掉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哪知道这两人却根本扶不稳,只是疼在满身冷汗,在地上不断打滚。
李晡忽然忍住疼,一指李曜鼻尖,嘶吼道:“五郎!某与你就算有再大的龃龉,毕竟兄弟一场,你怎能下此毒手,欲置我于死地!”
李曜惊怒交加:“我何曾下毒了!”
李晡猛地擦去冷汗,嘶声道:“如今你还解释什么?某与大兄一死,你便是独子!你,你狼子野心,就算某与你不和,你要杀我,我认了!可大兄对你莫非不公正了?兄友而弟不恭……好,好你个正人君子,仁人善士!”
李曜又惊又怒,刚要反驳,便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似乎还有李衎的声音,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这时候李暄也忍住疼,一脸痛惜地指着李曜:“五郎,五郎!某怜你为幼弟,怕你受三郎欺负,这才来劝你二人和解,你却丧尽天良,居然连某也不放过,这……这毒,该是断肠草吧?哈,哈哈,断肠草,断肠草!兄弟不睦,以弟杀兄,某……某痛如肠断!”
便在此时,李衎猛地冲了进来,一见房中情形,又急又怒:“五郎!你设的好宴!”
李曜一见,心中反而静了下来,不是无所谓的静,而是强行逼着自己冷静的静。最近几日的事情,犹如放电影一般在他脑中播放:李晡陷害不成,李暄代为说和,李衎命自己设宴,李暄兄弟欣然赴宴……
李曜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李衎便已经看过了李暄兄弟的模样,大骂道:“五……李曜!你这孽子!某本为怜你,才为你兄弟三人和解创造机会,谁知道你竟然能干出这等杀兄之事!你,你是不是打算杀了他们之后,再杀了某这个耶耶,好独霸某这家业!你,你还有半点人性吗!”
李曜深吸一口气,道:“耶耶诸事不问,便要先定下儿的罪来不成?”
“问?某还有什么要问!”李衎怒目直视李曜的双眼:“你大兄三兄都已这般模样,你难道还要否认不成?”
李曜面色平静:“儿根本没有毒害二位兄长的意思……张氏何在?”
张氏见李晡和李暄接连倒地,又听闻两位郎君说酒菜有毒,早已唬得魂不附体,这时一听李曜叫唤,吓得一下就跪到地上。
可还没等得及说话喊冤,李衎那边已然大骂:“孽子!做甚姿态!若非你指使,张氏岂敢下毒!此刻你还欲诿过他人不成!”
张氏一听自己的罪名也定了,顾不得害怕李衎的威势,慌忙道:“奴家没有,没有下毒啊!阿郎明鉴,奴家哪有这般大胆……”
“孽子!竟是亲手下毒不成!你,你真是丧心病狂!某今日便打死你个孽畜!”说着,眼色通红地站起来。
李曜心中忿怒,却知道此时不是冲突的时候,正要说话,外头却有一声音慌慌张张大喊:“阿郎!五郎君!太原王氏王秦郎君前来拜访五郎君!”
李曜愕然一愣,李衎一听太原王氏,心中本也吃了一惊,可立即被悲愤占据了上风,怒吼:“什么太原王氏!什么王秦郎君!某家中没有李曜这一号人!叫他走!”
那报讯之人却仍是慌慌张张冲了进来,急切万分道:“可是不光是王郎君!来的还有刘明府!说是奉节帅王府和刺史府之命,来请五郎君至刺史府一叙的!”
李衎面色连变,喝问道:“刘明府?”
李曜这才看清那报讯之人,却是自家门子。那门子见李暄、李晡两兄弟在地上疼得直滚,正吓了一跳,听李衎问起,忙道:“是啊,是啊,阿郎,刘明府亲自来了!”
明府,乃是对县令的尊称,刘明府就是代州县令了。代州并非大城,代州城中除了代州刺史之外,还有一名主官,便是代州县令,所辖之地基本上也就是这个代州城。
李衎怒视李曜,忽然冷笑一声:“某却是小瞧你了,设计得如此之准,这边方将出事,那边太原王氏和代州县令便同时来搭救你了,哼哼,果然有能耐得很!不过你却莫要忘了,这是某家宅邸,某不欲相见,他们也进来不得!……十三,给某挂出避客牌!今日某家……不——见——客!”
李曜心中一沉,他虽然不知道王秦此来作甚,但想到王弘临死前的话,直觉认为王秦定然是在家中有了不好解决的麻烦,这才来找自己,可问题是自己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莫名其妙的事,只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如何帮得上他?
意外的是,李衎这么说了,那名叫做十三的门子却仍然不走,反而差点没哭出来:“可是阿郎,那王郎君好大排场,不光是带了奴仆数十人,仿佛……仿佛还有兵丁随行!其中有一人,身高八尺,杀气凛凛,仆……仆以为若是不开门迎客,这,这些人只怕能闯门而入啊!阿郎!阿郎三思啊!”
李衎也是大惊,急急上前两步,抓住十三的手:“你道怎的!还有兵丁?!”
那十三一脸惊惶:“是啊,是啊,而且……而且那兵丁好像……”
“好像什么!”李衎又急又怒。
“那些兵丁全身黑衣黑甲,全是骑军,看着……看着好像是节帅麾下精锐义儿军……黑鸦军!”十三说得嘴都有点发抖了。
李衎大惊失色:“黑鸦义儿军!某家又不是要谋反,怎的连黑鸦军都动了!”然后又觉得不对,惊疑不定:“黑鸦义儿军常驻太原,怎会突然来代州?”
他顿时一脸惊疑地李曜望来,李曜却也莫名其妙,他跟黑鸦军哪有半毛钱关系?穿越这么久,连这支传说中挡者披靡的李克用牙军半根人毛都没见过呢!
父子二人都是一头雾水,又同时不知今日是祸是福,正相顾无言,忽然外间又是一阵喧哗,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好个壮士!存孝吾兄曾言李五郎身边有一壮士,望之乃有虎罴之勇,便是你吧?”
只听得一个瓮声瓮气地声音回话道:“俺家郎君正有麻烦,你们不要添乱,不然俺是要动棍子的,那就不像刚才这一下了。”
那洪亮的声音哈哈一笑:“壮士果然虎胆,可知某是何人,竟敢放此大言?”
那瓮声瓮气的声音自然只有憨娃儿了,他依旧毫不畏惧,大大咧咧道:“管你是谁,只须是扰了我家郎君,俺都是要一棒打杀的。”
那声音不仅不怒,反而笑得越发大声了:“好好好,是个好汉!——某家李嗣昭,自艺成起,从军数载,河东十万大军之中,敢与某这般说话的,你是第三个!”
憨娃儿不仅不喜,反而道:“你在俺见过的人里,却只好排个第四。”
李嗣昭似乎一愣,然后笑道:“这倒怪了,你见过存孝吾兄,他是胜得过某的,这算一个,可你还见过谁比某厉害?莫非你还见过嗣源吾弟?怎的没听他说起?”
憨娃儿道:“俺没见过什么是圆是方,俺说的这三人,一个是俺家郎君的师父,一个是俺家郎君,再一个是在太原给事帐中府见过的那个耍枪瘦子。”
李嗣昭道:“你说的那耍枪瘦子,必是存孝吾兄,他乃天下神勇,某实不及。他也曾提到过你,说你有生裂虎豹之力,只是却是没说起你家郎君如何……你嘛,某已见了,确实不凡,然则你家郎君莫非比你还要了得?”
憨娃儿毫不犹豫:“那是自然,俺的这几手把式,都是俺家郎君学剩了的,俺遇到学不会的,还要等着请教俺家郎君哩!”
李嗣昭很是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憨娃儿果断地道:“自然当真,俺憨……俺朱八戒从不撒谎。”这夯小子居然也知道对面这人是个人物,不肯说自己的小名,以免弱了名头,故而把李曜赐给他的大名亮了出来。幸好李嗣昭不知道“猪八戒”的鼎鼎大名,否则怕不要被震得摔一跟头。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轻咳一声:“李将军,正事要紧。”
这个声音的主人或许年纪甚轻,说话之际虽然已经故意压低了声音,可仍然有些尖细了一些,仿佛还未变声的童子似的。
李嗣昭却偏偏对这少年的话颇为重视,当下便道:“朱……老弟,某此来是有喜事告之你家郎君,你快唤你家郎君出来。”
哪知道憨娃儿却道:“你带着兵冲进来找俺家郎君,还说是有喜事,当俺憨……当俺朱八戒没长脑子么?要不是王秦郎君在此,俺都懒得跟你说话。”
李曜在里头再也听不下去了,脸色都涨红了,一是因为憨娃儿刚才吹嘘他吹嘘得过甚,二是这夯货本来就跟没长脑子差不离了,偏偏还冒出这么一句来,简直连他李五郎的脸都跟着丢了。
李曜刚要喝令憨娃儿让行,却听见憨娃儿继续道:“王郎君,俺是个呆人,不会说话,说错了你不要怪俺。”
王秦微微带笑,说道:“朱小兄性情耿直,某深知之,岂有怪罪之理?”
憨娃儿就道:“俺家郎君待你极好,那五千贯钱,俺吃肉都能吃几十年了,你耶耶过世,俺家郎君二话不说就给他买下了那阴沉木棺,回来之后还为这件事被三郎君骂了……他这般对你,你却带着兵来,俺是蠢人,不知道这却是作何道理,请王郎君教我。”
王秦一下子脸色都涨红了,这憨娃儿一口一个自己是蠢人,要请教自己,可自己若真是这般做的,那便只有当众抹脖子以谢天下才足以赎罪了。
她连忙解释道:“朱小兄误会了,此来的确是喜事,只是事关军旅,才有李将军随行。哦不,此事李将军才是正主,某是随行,某是随行……朱小兄,你家郎君此刻安好?”
憨娃儿还欲再说,李曜在里头忍不住了,大声喊道:“是燕然兄弟吗?某这里正出了一档子麻烦事,要请你妙手回春!”
王秦一听,一颗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暗道:“不好,他说要我妙手回春,只怕已然中了毒了!就是不知道我预先配下的解毒之药是否对症,万一不对症可就麻烦了!李正阳与我家实有大恩厚德,若叫他毒发死与我眼前,今后我有何面目去见耶耶?”
她心中大急,慌忙道:“正阳兄怎的,可是中毒了?兄长无须惊慌,某带了解毒之药!”
王秦此言一出,房中诸人都是一怔。
李曜心中大奇:“他家是学医的,又不是学易的,难道还能未卜先知不成?居然还带了解毒的药!不过他的易学好像还不是很到家,中毒的可不是我啊……”
李衎则一怔之下立刻大怒:“这孽畜还说自己未曾下毒,他根本就连自己的退路都准备好了!这分明就是担心自己也意外中毒,才备下的解药,如此居心,如何瞒得过某去!该死,孽畜该死!”
他既然有了这般成见,当下便是冷笑:“好个孽畜,好个未曾下毒!如今救兵也搬来了,解毒药也准备好了,当真是策划周全。我李衎养了你十七年,从来只当你宽厚仁孝,哪知道却是这般貌似忠良、心如蛇蝎!”
李曜的脾气本来就不是那个真李曜那么好,连着被他骂作“孽子”、“孽畜”,此时也忍不住怒了:“你们父子三人都是这般莫名其妙,好似我多看得上你这些家业似的!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就这点家当,我李正阳还真不看在眼里!我心中志向,尔等燕雀之辈,只怕连想都不敢去想!”
李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尤其是这句话还是从李曜这个从来就唯唯诺诺的庶子口中说出,一时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曜:“你,你,好,好……孽畜,孽畜!”
李曜最受不了这句话:“别以为你是我老子就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只管骂得高兴!孽畜?我若是畜生,你这个‘畜生他爹’很光荣么!我李曜做事,自问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我若真要对付谁,多得是光明正大的本事,何须用下毒这等下三滥的伎俩!”
这时候王笉已然抢进门来,急急道:“你中了毒怎么还说这么毒话?……呃?这是……?”
第049章 五郎断案
李曜忙道:“燕然兄弟来得正好,某未曾中毒,倒是某大兄三兄不知何故,似是中毒倒地了,方才已然浪费了许多时间,你乃回春妙手,快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笉大为惊讶,看了李暄和李晡一眼,一边点点头,朝他们走去,一边道:“我还以为是正阳兄你会中毒,今日之事……颇为古怪。”
她刚要走到李暄身边,李衎忽然一伸手拦住:“未知小郎君与某这孽子是何关系?”
王笉一愣,看了李曜一眼,却见李曜忽然沉下脸来,却不说话。她只好拱手道:“原来是李公,晚生太原王秦,先父生前与正阳兄有忘年之交,晚生也曾数受正阳兄大恩,此番前来本是顺道拜访正阳兄,不意竟遇此等变故……晚生家中自曾祖起,俱曾浅习医道,二位郎君看似有中毒迹象,只怕耽搁不得……”
李衎冷笑道:“你太原王家世代望族,某家高攀不上,吾儿是死是活,也不劳你来插手!某家今日有事,不便待客,王郎君,你请回吧!”
王笉面色一变,还未说话,她身后书童打扮的小平已经冷笑起来:“好大的口气!若非看在李正阳的面上,便是因你方才这句话,代州李家便可休矣!”
王笉回头怒声低喝一声:“小平噤声!”
李衎却是不惧,冷笑道:“某今日拼了三子俱丧又如何,代州李家存与不存,某倒要看看你们‘太原王’的手段!”
王笉深吸一口气,心平气静地道:“李公言重了,‘太原王’的手段,不过是乐善好施,救苦助贫罢了,以代州李家之形势,倒是不必救助。”
李衎心道:“这孽子不过我家中庶子,就算能跟太原王家搭上什么关系,了不起也就是王家的某些偏方子侄罢了。难怪那书童胡吹大气之后,这小后生见我不惧,便也不敢继续打王家的招牌,想来也怕事情闹大,被家中责罚。”
当下便冷然一笑:“王郎君若是恐吓够了,现在便可以走了。”
王笉就算再大度,这时候也有些愠怒了,刚要说话,李曜抢先道:“耶耶莫非是真欲二位兄长毒发生亡不成?燕然家学渊源、杏林圣手,比之代州的郎中高明不知多少倍去,耶耶不叫他看,只恐今后悔之晚矣。”
李衎冷笑一声,这次却没答话。
王笉知道他是放不下脸面,也不介意,微微一笑,走到李暄身边,看了看他的脸色和捧腹的模样,问道:“可是腹痛如绞,犹如肠断?”
李暄这时候已经疼得十分厉害,却又巧不巧地出了这么多事,也不好自己喊人送解药来,正硬撑着,此时一听王笉一口就说破所中之毒,忙不迭点了点头。
王笉道:“别动。”然后伸手翻了翻李曜的眼皮,微微点头,又问:“这位郎君也是一样的么?”
李晡当时想装得更像一点,喝那羊肠汤比李暄更多,此时早已疼得打滚,而且全身无力,视线模糊,听王笉问起,忙不迭撑起精神点了点头,又开始哼哼了,但却口齿不清,仿佛舌头都大了似的。
王笉转过头,对李曜道:“正阳兄家中可有活羊?”
李曜对这个还真不清楚,当下就是一愣,看了李衎一眼。哪知道李衎也不清楚,一时也语塞了。这时候憨娃儿突然从旁边冒出来,道:“有的,有的,活羊还有三口。”
李曜便朝王笉望去,王笉点了点头,道:“宰一头活羊,最好是公羊,放尽血,端来让二位郎君饱饮。”
李曜愕然一愣,想想王笉不是乱说,当下对憨娃儿道:“憨娃儿,你带张三去宰羊放血,速去速来!”
憨娃儿应了一声,匆匆去了,他对李曜的话向来不打半点折扣,听李曜说速去速来,那就是一阵风一般跑了去,绝不拖延半点。
李衎却有些不悦,虽然关心二子安慰,还是忍不住沉声道:“茹毛饮血……王郎君这是羞辱犬子不成?”
王笉摇头道:“二位郎君所中之毒,乃是断肠草之毒,当年神农尝百草,便是误食断肠草而亡……此毒并无什么特效之药可以遂解,但其毒附着肠道之中,以羊血痛饮,可清除大部分毒液,之后某再用些……”
李衎依旧不放过她,又打断道:“便非要做这等茹毛饮血之事不成?”他心中有了成见,听什么都觉得是故意针对他的一般。
李曜在一边都听得脸色一沉,王笉却是风平浪静,点头道:“断肠草此物颇有怪异,人食必死,而羊食则反而速见肥大,毛色鲜亮,且不惧羊瘟。羊血于断肠草有奇效,此事某家中有长辈曾于札记之中记载多次,断无错理。”
既然是太原王氏尊长之辈曾经记载的医道之法,李衎也无话可说,只好默认了。
但他只是稍微顿了顿,又冷笑起来:“这孽子费尽心机要毒死大郎三郎,你是他的友人,却反而要救大郎三郎,就不怕救了之后,这孽子不与你干休么?”
王笉奇道:“正阳兄要毒死二位郎君?”她摇了摇头:“绝无此理,正阳兄君子之风,上承三代,绝非这等卑鄙小人。”
李衎冷笑一声,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来,然后道:“便是这般情况了,现在,王郎君还觉得某这孽子是什么君子么?”
李曜刚要辩解,王笉却道:“此事其中必有误会,李公何不先查明真相,再来问罪?”
李衎哼了一声:“如此清楚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查的?方才掌勺的张氏也说了,她没有下毒……嘿,她与大郎三郎无冤无仇,自然没有下毒的理由。可是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下毒,又有机会下毒呢?今日酒宴本就是在他这里举行,他想趁机一举杀死二位兄长,以为到时候某只剩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是要保他的,是以此事有惊无险……王郎君,现在你明白了么?”
王笉不仅不信,反倒转头问李曜道:“正阳兄何不辩解?”
李曜道:“人可以无证据而罪我,我不能无证据而自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等先将二位兄长救回,再做辩解不迟。”
王笉欣然点头:“君子原当如此。”
李衎却冷笑道:“装模作样……”
“羊血来了!”李衎一句话没说完,憨娃儿已经扯着嗓子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木桶,里头装了半桶羊血。还放了一个瓜瓢,用来舀血之用。
憨娃儿拿着木桶走到李暄身边,李暄刚抖着手要拿瓢,李晡却也颤颤巍巍地爬了过来,想抢那瓢。
这么多人看着,李晡却是这种表现,李衎顿觉面上无光,喝道:“你是怎么办事的,就不会拿两个瓢么?”
憨娃儿闷声不吭。
李曜却是哂然一笑,他今天被李衎骂得怒了,也不顾及什么,当下便道:“光骂人不解决问题,憨娃儿,接着!”
说着,拿起一个瓷碗,将里头的剩菜倒在别的碗碟之中,朝憨娃儿丢了过去。
憨娃儿脑子不好使,手脚却好使得很,顺手接住,舀起一碗羊血递给李晡,却把那瓜瓢递给李暄。
两兄弟为了解毒,顾不得其他,争先恐后去喝羊血,这两人中了毒,手又有些抽搐,直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斯文全无。
李衎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对李曜这个“杀人凶手”恨不得抽筋剥皮,方消心头之恨。
过了一会儿,两人果然神志清楚了不少,身体也不那么发抖了。李衎忙过问道:“大郎、三郎,可还疼么?”
李晡面色痛苦,惨笑道:“这疼得,可不光是肚子……”
“五郎,某究竟是如何害过你了,非要置某与死地?”李暄见这次戏都演到这个程度了,而且兄弟二人也没料到断肠草吃下去威力如此了得,已然控制了分量,却仍然差点弄巧成拙,一腔怒火都发泄到李曜头上,一清醒过来立刻质问李曜。
李曜哼了一声,转过头对张氏道:“张家娘子,这几日可有平时并不与你有甚交往之人找你?”
李衎在一边冷笑,张氏心中恐慌,忙道:“没有。”
“那么,可曾有不相干的人去过厨室?”李曜继续问道。
张氏也摇头:“没有。”
李曜微微蹙眉:“也没有?”
张氏忽然“啊”了一声,道:“有!”
“谁!”李曜和李衎同时发问。
张氏道:“三郎君的帮闲蔡佳蔡大郎曾经去找过奴家那兄弟,不过他是为了告诉奴家兄弟大郎君和三郎君的忌口与偏好而去的。”
李曜露出一丝笑容,刚要再问,李晡已然怒道:“莫非这也不行?某自幼衣食无忧,所食之物当然要自己喜欢的,难道有何不可?”
李曜淡淡一笑:“自无不可。”又问张氏:“那么,今日你与张三下厨之时,可曾离开厨室?又是否有人在你们离开之时进入厨室?”
张氏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这时候王笉突然插话问道:“那位蔡佳蔡大郎,可是与你兄弟到过西街那新开张的酒楼喝过酒?”
张氏愕然:“这个……奴家不知。”
李曜看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赵颖儿一眼,道:“颖儿,去叫张三来。”
赵颖儿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李曜又问道:“今日食材,都是从大厨室配送过来的吗?”
张氏点头说是。
李曜便道:“食材中可曾有……啊,燕然,那断肠草生得什么模样?”
王笉道:“断肠草并非只有一种,却有一类草,都称之为断肠草。通常所见之断肠草,乃是藤状,叶绿色,其藤呈褐红色,有花,类似茶花。”
李曜蹙眉:“有一类都是?……那,这断肠草有毒之处乃是什么部分?”
王笉道:“此物性苦、辛,温,全株剧毒,尤以嫩叶与根最毒,极少量即可致人死亡。如人闻其根或花粉,会出现昏迷感,毒性剧烈,如食含有其花粉的蜂蜜也可致中毒,甚至死亡,最是狠毒不过。”
李曜微微吃惊:“如此为何大兄与三兄并无那般严重?”
王笉呵呵一笑:“二位郎君中毒甚轻,若果是有人下毒,这毒怕是下得太少了些……按中毒后的症状程度来看,其份量约莫只有一两片叶子,或者三四朵断肠草的花。”
李曜恍然,又问道:“此物可能检测出来?眼下这些菜食里面,必然有些是带了毒的,能不能用银针试毒?”
王笉摇头轻笑道:“正阳兄莫要听无知之人谣传,那银针试毒并不是什么毒都能试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有许多毒物都无法用银针试探得出。”
李曜哦了一声,心道:“你妹的,电视剧害死人啊,丢脸丢到唐朝来了……”当下干咳一声:“那这断肠草的毒,到底能不能测出来?”
王笉想了想,苦笑道:“要是有猴子,倒是可以……”
李曜失望道:“这一时半会上哪去找猴子?”
忽然一人哈哈一笑:“要甚猴子,活人可好?”
李曜转头看去,却见一位黑衣黑甲的青年,年约二十出头,身高与自己仿佛,方面浓眉,英气勃勃。他手中并无兵器,腰间倒是挂着一把横刀,刀未出鞘,但李曜却偏偏感到刀意,仔细感触,原来那刀意竟然是从此人眼中透出!
李曜曾与李存孝见过一面,如果说李存孝眼中可以突然爆发出令人生出一种无可抗拒之感的煞气,那么眼前这人,眼中露出的精芒,便是至刚至锋的刀意。他整个人站在这,却仿佛是一柄随时可以出鞘的横刀,无坚不可摧,无物不可斩!
原来是他!
竟然忙得忘了!
李曜刀眉一扬,问道:“可是节帅麾下典义儿军李嗣昭李益光将军?”
李嗣昭面色不变:“正是。”益光,是他的字。
李曜笑起来:“难怪,难怪……益光将军方才之言,不知何意?”
李嗣昭心中一动:“此人身量与我相当,但看来并无甚杀气,也不见有何神勇之态,原以为那朱八戒所言有虚,然则此人在我全身刀意凝结之时,犹能言笑自若,看来倒是真有些本事的……不过,其人武勇如何,还须今后细看,今日想来无此机会了……也罢,来日方长。”
当下朗声一笑,收了那种锐利之气,道:“说来也是巧了,某此番领麾下三百黑鸦前来代州,路遇蟊贼剪径,某瞧不过去,便出手将那十余人擒下,本欲杀之,想到此处毕竟是代州刺史之境,便打算交给代州府处置。方才又恰好遇到王……咳,王郎君,一时忘了这事,竟然将这些人带了过来。既然这般赶巧,便叫他们来试这断肠之草,倒也合适。”
李曜心中吃了一惊,忖道:“李嗣昭不愧是李嗣昭,居然亲自出手擒下十几人,那些人既然是剪径的蟊贼,想来也是不怕死的人物,居然被他一概活擒,此人勇武,果然不假。不过,他居然要用活人试毒,这似乎未免过于残忍了些……”
李嗣昭见他沉吟不答,微微不悦道:“李五郎莫非尚有妇人之仁?这些蟊贼手中哪一个没有几条人命,杀之何惜!”
李曜心道:“我若推托,必为他所不屑,罢了,就当行刑的手法有所差别好了,反正这军阀乱世,也没什么道理好说,只要不是杀戮无辜,我又何必拿后世的法律原则来套在这个时代、这些人头上?”
当下便笑道:“李将军误会了,某只是想,燕然说这毒药下得有些少了,万一他们吃了,死不痛快,却叫得鬼哭狼嚎的,未免不美……不过既然是李将军这般说了,那便请拿了人来,咱们一一试过便是。”
李嗣昭这才笑起来:“某便是说了,似李五郎这般能得存孝吾兄赞赏之人,哪里能是那般懦弱之辈?……二郎们,把人揪过来!”
他手底下的黑鸦军,个个如狼似虎,当下轰然应诺,立刻带了十四个人上来,将李曜这间不算甚大的房间挤得人满为患。
李曜看了看自己的食案,又看了看李暄、李晡兄弟的食案,心中已然有了成算,笑道:“倒也不需要这么多人,想来三个人便够了吧……将这三碗羊肠汤分别叫三个蟊贼喝下。”
他这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李嗣昭却似乎很有兴趣,听他说完,也不等李家家仆动手,反而是他挥了挥手,背后自然闪出三个黑鸦军军士,去端了三碗羊肠汤出来,分别灌进三个蟊贼口中。
那三个蟊贼还不知道其中故事,莫名其妙喝了汤下肚,犹自不解其意。
李曜却笑起来,指着其中一人道:“若某料得不错,此人必然最先毒发。”
李嗣昭奇道:“李五郎为何这般肯定?”
李曜哈哈一笑,王笉却也笑起来,为他解释道:“将军看来未曾看得仔细,方才此人喝下的那碗羊肠汤,乃是正阳兄的那碗……那是一满碗,正阳兄似乎没有动过。”
李嗣昭这才恍然。
李曜则解释道:“益光将军有所不知,某素来不喜食内脏,尤其是肚肠之类食物,因而这碗羊肠汤,某从头到尾碰都没碰一下。”
李嗣昭“哦”了一声,奇道:“可是,你又为何确定问题便出在这羊肠汤上呢?”
“这个说来也简单得很。”李曜指着他们三人的食案,道:“益光将军请看,这三个食案,我这二位兄长吃过的菜食里头,我没吃的有哪些?不错,就只有这羊肠汤。二位兄长都中了毒,偏我无事,本显得格外奇怪,但其实也不奇怪。”
李嗣昭刚刚听懂,可到了最后一句,又不懂了,奇道:“为何又不奇怪了?”
李曜呵呵一笑,面色坦然:“若是有人要陷害于某,自然要使得他们中毒,而某不中毒。其中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毒下在某不吃的菜食里头。某不吃他,自然不中毒,二位兄长却是吃的,自然也就中毒了。”
李嗣昭恍然大悟:“难怪你方才要问……啊,那个叫蔡佳的呢?他是不是打听了李五郎对菜食的偏好与忌口?那个什么……张氏,你说说!”
张氏哪里知道,不过好在这时候张三已经被叫来了,只是刚才没人理他,这时候张氏连忙推了他一把,张三顺势滚出来跪好,带着哭腔道:“是是是,有这回事。蔡大郎先是告诉某大郎君和三郎君的喜好,然后又问了五郎君的喜好与忌口……”
李曜笑了笑,道:“你不要怕,只管说来,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问你的?”
第050章 割发断恩
李晡见势不妙,心中发虚,立即喝问:“李曜!休得巧言令色,扰人视听!蔡兄此问,不过是问明三方喜好,以免备食不全,徒惹不快。似你这般问来,分明是步步诱导,掩盖本相。你莫非要说今日之事乃是蔡兄心存叵测,暗中弄鬼不成?哼,任你尖牙利齿,颠倒黑白,如今形势明朗,真相大白,也由不得你狡辩!”
李暄也沉声道:“五郎,事情都做得出来了,反倒不敢承认吗?你说动王郎君来此,又惹出黑鸦军,不就是想以势压人么?如今已然是这般形势,你何不叫黑鸦军干脆杀了某与三郎,更遂你意!”
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今日之事必然是这两兄弟自己动了手脚,不过他在真相大白之前,还不愿就此翻脸,落个为子不孝、为弟不恭的骂名,当下便道:“黑鸦军节帅牙兵,李将军河东雄武,岂是某能指使得动的?至于燕然,他方才已然说了,不过是路过此地,顺道来拜访而已,什么叫某说动他来此?”
李晡冷笑:“好不要脸!天下事一落到你头上,便都巧到这个程度!”
李曜还没答话,旁边的王笉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微微作色道:“阁下便是李三郎吧?听阁下所言,已是断定某与正阳兄有所勾连,特意加害你兄弟二人了?”
李晡横下一条心,也不惧她太原王氏的名头了,昂然道:“某便是如此想了,你待怎地?”
王笉冷然一笑:“某前日才来代州。”
李晡嘿嘿一声:“你说几时来便几时来么?”
“阁下看来是不信了?”王笉冷哼一声:“先父驾鹤,十数日前才做法事,其时,检校司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徽王昭文公,户部侍郎王抟王昭逸公等七位太原王氏族人大臣联袂离京抵晋,会于寒舍,直到五日前才次第回京。这其间,并帅还曾两度亲往寒舍吊唁、拜访……阁下若是仍然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晋阳打听清楚!”
此言一出,顿时震住李家父子!
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徽!这不是节帅们得授的尚书右仆射或甚检校尚书右仆射,而是朝廷中枢的真正尚书右仆射,加了“同平章事”的国朝宰相!
这位王相公,素来刚正不阿,但又有权衡全局之才。中和元年时(881),沙陀部李克用率部曲攻陷忻、代二州,南下潞州一带。王徽深知唐军难以打败义军(黄巢),更无力去抵抗李克用,便建议朝廷联合李克用,借沙陀兵力来攻击起义军,僖宗诏准。当年夏,因李克用的骑兵参战,义军逐渐不支,被迫退出关中,京城长安为唐军所复。僖宗以王徽有功,加授右仆射。
经过一场战乱,长安市井的建筑和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宅第受到破坏,需要整修。僖宗命王徽为大明宫留守、京畿安抚制置修奉使,负责修缮宫阙,维护京城秩序。经数年修葺市容恢复,他上表请僖宗回京。僖宗以功将他进位检校司空、御史大夫、权知京兆尹事。王公大臣们遣人回京修理宅院,其间危害商民百姓,市民向王徽告状,他不惧权贵,公正审理,保护市民,引起权臣忌恨,因奏罢他的修奉使职,改授太子少师,他以有病移居蒲州。光启元年(885)春,僖宗返回长安,王徽有病,未曾来京朝谒,便有宰相便向僖宗进谗言,诬他有怨气,因而被贬为集州刺史,他带病赴贬所。
是年冬,大宦官田令孜遣邠宁节度使朱玫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开战,王重荣得李克用帮助战胜,李克用的军队和朱玫的败兵同攻长安,僖宗出逃宝鸡。朱玫拥立襄王李煴为帝,召王徽返京任职,他以病辞。二年(886)十二月,朱玫被杀,兵乱平息,僖宗还朝,召王徽拜御史大夫,他上表言称腿足有病患,乞授散秩,皇帝授他太子少师。但当王徽面见皇帝时,皇帝又改授其为吏部尚书。
接连经过两场战争,僖宗逃难在外,朝纲混乱,铨选失控,有的官吏趁机作弊。王徽认真清理,一一检核,恢复常规,受到朝野称赞。因而再次进位检校司空,守尚书右仆射。
可以说,此公不仅朝野显赫,而且深孚人望,德才兼备,实乃当朝股肱之臣。
而户部侍郎王抟也是了得。他自然也是太原王氏出身,且是武则天时宰相王方庆的第九世孙、肃宗时宰相王玙的曾孙。后世《资治通鉴》中评价其时,言道:“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抟,明达有度量,时称良相。”
此时的王抟还只是户部侍郎,并未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而不算宰相,然而他却是以户部侍郎身份“判户部”的,职责是为朝廷打理财政。朝廷此番能有余钱招募新军,继而出兵讨伐李克用,一应用度,可都是王抟一文钱一文钱抠出来的!
须知这笔钱可不是小钱,朝廷出兵可不光是只管自己那几万禁军便足以,响应朝廷号召出兵的各藩镇,朝廷都要拨给钱粮!仅此一点,王抟之才,便已是不言而喻。
至于剩下还有哪些王姓大臣,王笉已经不必细说了,单是这两位就足以!以李克用之骄矜自负,又正面临跟朝廷开战的紧张局面,却依然不得不亲自屈尊降贵去拜访吊唁,也是他身在河东,不愿得罪太原王氏,惹得根基不稳的一个表现。足以反证太原王氏在河东人心目中的分量,这种震慑力,是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传承而累积起来的,没有任何人敢于轻忽其中的力量。
李晡就算再胆大包天,这下子也不敢乱来了,又是宰相又是并帅,不管是谁,要弄死他都跟玩儿似的,他可不打算拿自己的脑袋开这等玩笑,去赌这位王郎君的“雅量”如何。
李暄心中又惊又恨:“李曜这厮怎的偏就交上了这样一个朋友!如今他有太原王氏庇护,就算并帅,只怕轻易都不会把他怎的,这下却如何是好?”
哪知道此时李衎却不知为何,反而冷笑一声:“王郎君好高的门第,好大的气派!可你若是以为凭此就可以插手我李家家务,那却是失算了!莫说你王郎君,便是王仆射亲来,某这家世,也只是某说了算!”
李衎这话,虽然说得有些蛮横,但却并非无理。在这种宗法社会之下,李家的家务,自然是他这个家主来决断,任何人干涉不得,哪怕是朝廷宰相,也不例外。
王笉淡淡地道:“某何曾干预阁下家事了?只是令郎所疑,辱及家声,某自然须得辩驳,以证清白。”她见李衎始终这般不友好,也是不悦,原先称李公,现在却只说阁下了。
“既然如此,某便不再多言。”李衎哼哼一声,又问李嗣昭道:“却不知李将军此来,又是何意?”
李嗣昭是带兵而来的,人又高大傲岸,看来不似好像与的,李衎担心他丘八气一发作,什么事都不管不顾了,因此说话之时,语气还算客气。
李嗣昭一脸无所谓,道:“某是奉大王之令,褒奖李五郎来的。”
李衎面色一冷,沉声道:“却不知并帅欲如何褒奖?”
李嗣昭眼皮一翻:“关你什么事,又不是褒奖你。”他原本心中对李曜的印象就是从李存孝那里得来的,听的基本都是好话,刚才李曜的表现也很让他满意,因此李衎和李暄、李晡父子三人对李曜这般刁难,就让李嗣昭这种直爽之人颇为不快。他自小在军中长大,能有如今地位,全凭本事而来,对于什么嫡庶却很是不屑的。这李暄、李晡兄弟的确中了毒不假,可李曜明明正在一步步问明事情真相,那父子三人却就都跳了出来破坏,明显欺负李曜是庶子没有地位,对此,只讲本事大小的李嗣昭自然看不惯。
李衎也知道李嗣昭不好得罪,王秦是太原王氏出身,做事需要讲个文人脸面,轻易不会撕破脸皮,李嗣昭这种领军将领就不好说了。因此,他被顶了这么一句,也没对李嗣昭如何,反而把火气撒到李曜头上,对着李曜冷笑道:“李五郎果然有本事,果然天予之才,不过是走了一趟潞州,便跟太原王氏和节帅府都搭上了关系。看来我代州李家这庙太小,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李曜,今日之事,事在确凿,你便是再如何狡辩,某亦不会相信!如今你投毒二兄,忤逆父尊,某自今日起,便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李曜面色一变,周围人也都吃了一惊,谁也料不到李衎竟然会如此武断,谁也料不到他会如此狠心,这么轻易地就将李曜逐出家门!
“阿郎!郎君他……”赵颖儿一直恪守本分没有说话,这时候却再也忍不住出来要为李曜分辨了。
“颖儿不必说了!”李曜却猛一摆手,止住她的话头,面色冰寒,一字一顿,问:“此话当真?”
李衎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根本懒得搭腔。李晡紧张之极,筹划许久,又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简直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终于算是达成所愿了!
李暄微微有些犹疑,不过也马上放心下来,心道:“不管耶耶是为何忽然这般武断,但这个结果却是对我有利的,他这话说出了口来,便再无转圜,如此总算是我的谋划建了功,何必再管那些?”
李曜见李衎不答,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既然如此,某无话可说。”忽然转头朝李嗣昭走过去,冲他道:“将军可否借刀一用?”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王笉忙道:“正阳兄切勿一时激愤……”
李曜摆手打断:“某清醒得很。”然后直视李嗣昭。
李嗣昭却根本毫不顾忌,哈哈一笑,解下自己的横刀,一把递过:“喏!”
“多谢。”李曜坦然接刀,转过身去,看了李衎一眼。
李衎微微眯起双眼:“你待怎地?”
“耶耶毕竟养我十七载,今日我李曜出此家门,愧于养育之恩无有回报。某今当众立誓,不出十年,必还十万贯与李家,以为教养之资!”
李曜这话出口,众人俱是大惊:这李五郎好大的口气!
唯独王笉与赵颖儿却同时眼前一亮。
李衎眯着眼睛:“你今日大言不惭,只图一时痛快,日后却莫要被人耻笑才好。”
李曜根本不理,却忽然反手一抽,拔出刀来,扯过一缕头发,道:“某言尽于此,今日便与父兄割发断恩,与代州李家……再无瓜葛!”说罢飞快一拉,青丝飞扬。
赵颖儿忽然流下泪来,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看得这般让人心生绝望之感。阿郎与郎君十七年父子之情,便是这般轻轻一刀,便自了结了么?
她不知道,自己这般原非对李家有多深的感情,而只是下意识里为李曜的将来担忧而已,尤其是,他还当众承诺十年之内,还李家十万贯巨数,以作教养之资。十万贯啊,整个代州城一年能上缴的赋税,都不足十万贯!
李曜却面色坦然,利索地还刀入鞘,将之递还给李嗣昭,道:“谢李将军。”
“好说,好说。”李嗣昭哈哈一笑:“果然是真男儿,既然要断,便是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李曜微微一笑。
李嗣昭却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大王帅令:代州李正阳忠勇刚烈,襄助旌节,阵斩冯霸,威扬一州,千里奔行,以告敌情……着赏良马一匹,钱五千贯,绸二百匹。”
李曜刚要称谢,李嗣昭却又再次露出笑容,道:“大王还有一事托我来办。”
“多谢大王厚赏。”李曜一句道谢被憋了回去,但还是不能不说,然后才问道:“不知何事?……可须在下帮忙?”
李嗣昭哈哈一笑,居然很自来熟地拍了拍李曜的肩膀:“正要你帮忙。”
李曜心中一咯噔,迟疑道:“为大王效劳自是应当,只是眼下某已离了李家,有些事怕不是那般方便了。”他只道是关于铁坊的事情,此时自然只好推掉。
哪知道李嗣昭笑得越发灿烂了,道:“无妨无妨,离家更好!”
这人直爽惯了,也不管李衎父子三人面色铁青,径直对李曜道:“大王已然派人打听清楚,说李记铁坊今年之所以产量大增,乃是因为你提供了一套什么……什么水的办法,大王闻之大喜!如今我河东军械官坊日渐萧条衰落,所产出不仅连私家所产亦有不足,且质量低劣,不堪一用……是以大王命我亲自来走这一遭,便是要为了请你去晋阳,专为大王治下这军械造、修之事,名曰‘掌军械监’,这个品衔是略低了点,乃是正八品上……不过五郎莫要多心,大王素闻五郎大才,迟早是要重用的,只是大王毕竟是以军法治下,凡事总须一步一步来……”
“谢大王看重,李曜愿往。”李曜居然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下来。
李嗣昭眼睛睁大,心中似乎还有点意外。他不是不知道掌军械监从某个方面上来说,算是个肥差,但是从另一方面讲,这个位置也很难做:首先,要保证军械质量、数量,但凡其一不足,很可能就是军法从事,危险得很;其次,这个位置虽然看似文官,但是一旦发生大战,一些军械需要随军修理,有时候也会需要他带着一批工匠随军出征,也是有危险的;第三最糟糕,就是这个位置责任重大,升官却并无什么前途,很多人一干就是数十年……
但是李曜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呃……某那番话,五郎确信都听明白了?”李嗣昭还有点不敢相信,再次确认道。
李曜点点头:“听明白了,某愿去晋阳为大王效力,只是有一桩事,李将军若能答应,某才去得。此非某拿捏作态,而是若不以此事为前提,某便是到了晋阳,也无法完成大王意愿。”
李嗣昭见李曜说得郑重,忙肃然问道:“却是何事,五郎速速道来!”
李曜道:“某须得带上几个人走。”
李嗣昭一愣,然后立即明白过来,道:“好说,好说!此事乃是为大王办事,谁若敢于阻拦,那就是跟违逆大王……某想,代州应当不会有这等不知死活之人吧?”他的眼睛突然又再次露出那种刀锋一般的精芒,在打量李衎父子三人时一闪而过,然后微微一顿,淡淡地道:“若是真有这般不识像的,某手底下这三百黑鸦,正是有几天没杀人了,手痒痒得很呢!”
他那刀锋似的眼神扫过李暄和李晡,二人均觉脖子一寒,李暄还好,在北地走动得多,彪悍之辈见过不少,虽然心神一摇,到底没有失态。李晡却不济事,给李嗣昭盯了一下,仿佛触电似的往后小跳了一步,神色慌张。
李衎到底见过大世面,面色沉沉,别无他话,就算看见了李晡的丑态,也只是移过眼去,并不训斥。反倒是黑鸦军的人见了,一个个面带讥笑,只是碍于李嗣昭平时威严,总算没有哄堂大笑出来。
事已至此,别无他话,也再无转圜。当下李嗣昭发话,让李曜自去收拾东西,并召集要带走的人。
王笉跟李嗣昭告罪一声,也跟着李曜出来。李曜知他必有话说,便放慢脚步,果然王笉赶到李曜身边,便道:“正阳兄,此番事情弄到这等地步,实非小弟所能料及,方才这等情形,也只好借并帅及李嗣昭兵威一番。不过正阳兄到了太原,某家自然能帮得上一些小忙,兄长亦可在公务之余继续读书,任何时候想去长安赶考,只须与某说上一声,太原府的名额,是绝无问题的。”
李曜却也没料到她是来说这个事,不过听了却是十分感激,双手用力抓住她的双肩,道:“燕然,你我相交虽然不久,但却肝胆相照,若非某今日落魄,真恨不得与你结为异姓兄弟才好!”
王笉背后的小平一下子张大了嘴,直接成了O形。王笉自己也是浑身一颤,感觉整个身子都酥麻了去,偏又不能说破,也不好强行去掰开李曜的手,只好忙道:“今日确非良辰,不过日后却也有的是机会,不急这一时……啊,正阳兄这是去收拾行囊还是?”
李曜果然很自然地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卧室,道:“某于冶铁之事略有研究,写过一些法门,都在房里,是以要收拾收拾。”
王笉连忙点点头,她是肯定不会去李曜的卧室的,于是立刻道:“那好,正阳兄还有哪些人要带去太原,不妨跟小弟说一声,小弟在太原总也有些家业,安排些许人手,无论如何是没有问题的。”
李曜大喜:“如此多谢燕然了,某正愁不好安置他们!”
“谢的什么?兄长高义,秦此生难言还尽。如此,请兄长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道来,某好去请。”王笉这话其实不是说笑,古人卖身葬父、卖儿葬父都是有的,可见对父母的安葬之重要,李曜帮她用阴沉金丝楠木棺安置王弘,实乃恩如海天,王笉真没觉得帮这点小忙能算什么事。
李曜于是道:“有这几人……”当下将名字说了一遍,又道:“不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家人,总要问到之后才好前去,切莫强逼则个。”
王笉笑道:“兄长多虑了,王秦岂是那等样人?”心中却想道:“正阳兄既然提到,显然都是很重要的人了,他们若是去了,家人不去,也是麻烦。总得要让他们心甘情愿举家搬迁才是道理。不过这也容易办,拿些良田和干净宅院出来,想来便能办妥,也不费什么心思。”
于是各自分头去办,李嗣昭事情办妥,心中甚为畅快。他如今从军年岁还不算大,虽然勇猛,可在河东军中地位却也不算多高,手底下也就是这一都兵马,三百骑而已。今番为大王延请良才成功,日后他若做出成绩,自己也必然有些好处,心下自然高兴。
至于李曜是否有才,他却不担心,在李存孝和他面前都能淡然自若的人,再差也查不到哪去!
李衎一直不说话,直到李曜一切打点完毕,要求拜别其母的时候,他才冷冷地道:“如今你非某子,她却是某妾,你二人不可相见。”
李曜虽怒,却也无法可想,最后只能在院中朝母亲所居住的方向叩了三个头,权当拜别。
李嗣昭做事很是干脆,说走就走,根本不休息,甚至连刺史府都不去了,直接往南便走。可怜那个带路去李家的刘明府,从头到尾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便又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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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吟滹沱河
黑鸦军已然远去,随黑鸦军一并走的,还有王笉一行十几人,以及李曜和憨娃儿。李曜所要求带走的人里头,只有憨娃儿最为方便,当时便能随行。至于他耶耶以及赵颖儿一家、周大锤子等几位大匠,却要等王笉再安排人来接了。尤其是赵颖儿的阿娘身染重病,她须臾不能稍离,所以此刻并未随行而走。
李家后院的一处阁楼上,李衎面沉如水,正在饮酒。跟随他最久的内院大管事李福侍立一旁,轻声劝道:“阿郎,事已至此,后悔也已无用了,何必这般自苦?”
李衎冷笑道:“这两个孽子,手段低劣,以为某看不出来?五郎都已走了,他们还敢来某面前说五郎坏话,希望某将娘子逐出……嘿!某教的好儿子啊!”
李福恭恭敬敬,依旧轻声道:“阿郎既然已经看出,为何还要逐走五郎?五郎天予奇才,若能留在家中,日后必当……”
“必当什么?”李衎摆手打断道:“五郎确有大才,只是某先前那番话,也不是全无一句实话……大福啊,某这小庙,确实装不得五郎这样的大菩萨。甚至整个代州,也不过是方小池,容不下真龙的。”
李衎居然说出了“真龙”二字!
然而李福却面色不变,只是躬身道:“有后如此,让皇帝在天之灵,必当含笑。”
李衎冷笑起来:“让皇帝,让皇帝,好一个‘让皇帝’!好一个‘谦而受益,让以成贤,唐属之美,宪得其先’!嘿!”
李福默然不语。
李衎冷笑几声,亦不再发一言,只是望着南方黑鸦军消失之处,怔怔出神——
黑鸦军一人双骑,行军甚速。南下不过两个时辰,便已感到滹沱河边。
滹沱河河水不宽,但水流湍急,此时天色将暮,不宜渡河赶路,李嗣昭今日达成李克用所托之事,心中畅快,也不欲急赶,便在此安营,以为休息。
李曜心中有事,难免有些郁郁,如同往常一样,把马交给憨娃儿去洗刷,自己则走到滹沱河边,望着河水,一言不发。
“正阳兄,世事无常,原非人定,你也莫要过于悲苦。常言道否极泰来,又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今日离了代州南下,说不定数年之后,便可衣锦荣归,再正其名,何必这般失落?”
王笉不知何时到来,在他身边幽幽劝道。
李曜并未回头,只是看着滹沱河水,静静地道:“某并非悲苦,只是不解罢了。”
“不解?”王笉有些意外:“何以如此?”
李曜自嘲一笑:“或许是某多心了吧,某总觉得,家父今日表现颇为失常,不是平日镇定自若的模样。”
王笉苦笑道:“这又有何失常之说?二子均遭投毒,命悬一线,而正阳兄你……又似乎与那二位郎君自来不和,偏偏又生为幼子,令尊自然以为你心怀叵测,有杀兄夺产之疑。此乃人之常情,哪有失常?”
李曜笑了笑,随口道:“那便算某自作多情罢了。”
王笉见他虽然面上笑得平静,但言语之间,仍似有些难解离愁,便笑着岔开话题:“正阳兄可知,青莲居士曾有诗,赋过这滹沱河?”
李曜心道:“哥倒是能背几首李白的名诗,可这位爷才气满到到处乱溢,一生写下近千篇诗作,我有哪里全部记得的?这首什么写滹沱河的,抱歉哥根本木有听过……”
当下笑道:“愿闻其详。”
王笉笑着往河上一指,道:“居士这诗,名叫《发白马》,是这般说的:将军发白马,旌节度黄河。箫鼓聒川岳,沧溟涌涛波。武安有振瓦,易水无寒歌。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扬兵猎月窟,转战略朝那。倚剑登燕然,边烽列嵯峨。萧条万里外,耕作五原多。一扫清大漠,包虎戢金戈。”
李曜立即一拍手:“好诗,好诗!”心中却道:“好不好不知道,反正李白大爷的货,应该是差不了的,不然哪里能被叫做诗仙?你也不会拿这首诗出来说了。”
王笉颌首轻笑:“确是好诗,此诗雄奇豪放,流转自然,不愧是太白遗篇。”
李曜心中忖道:“好是好,不过这句‘倚剑登燕然’不是跟你的表字有点犯冲么?”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说,只好胡乱附和了几句。
王笉品评完李太白的名篇,忽然想起一事,笑道:“某一直景仰正阳兄大才,先父当日也对正阳兄交口称赞,正所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今日兄长心中既然愁苦,为何不赋诗一首,将这胸中怨气,一吐而空。某也可以一睹正阳兄惊才绝艳之风采!”
李曜大吃一惊,他当年学生时代虽然也算号称“喜文”,偶尔也会胡乱作几首近体诗,可是那种货色,在普通现代人眼里或许还看得过眼,但要是拿到像王笉这等士族名家子弟面前——尤其是出了王勃、王之涣、王维、王昌龄这等千古文豪级大文人的王家子弟面前,他哪里有脸献丑!忙不迭就准备借故推辞。
哪知道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叫好:“好主意!李五郎大才,代州人尽皆知,今日某李嗣昭运气甚好,居然碰得上这等文雅事!某虽然不甚读书,但对读书人也是敬佩得很的!正阳啊,你可千万不可推辞,给某一个机会,待回了晋阳,也好有个吹嘘的名目!”
李曜顿时心中叫苦:“这他妈的……丢脸要丢到唐朝来了!滹沱河,滹沱河……尼玛连个应景的范本都没有,这他妈要是在赤壁,看哥不丢个念奴娇赤壁怀古来震你们一震!可现在怎么办啊?”
李曜心中着急,面上倒还沉得住气,干咳一声:“这个……文章千古事,诗词属……”他说着突然一顿,心道不妙,唐朝不比别的时代,这会儿诗词好像不是小道啊……
当下赶紧话锋一转:“诗词之属,某研习不久,就怕有辱二位清听……”
李嗣昭大手一挥:“这是甚话,某日日听到的都是些‘直娘贼’、‘贼厮鸟’之类,也没见辱了甚清听,你李五郎作的诗,难道还能比……呃,还能差了不成?”
王笉也抿嘴一笑:“正阳兄,再要推辞,可就……”
李曜慨叹一声:“好吧,好吧,我且……憋一首看看。”
王笉身边的小平噗嗤一笑:“李五郎这话倒是有意思,以后这世间除了‘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之外,怕是就要多出一句:‘诗可以憋’了。”
李曜讪讪一笑。王笉憋着笑,轻斥道:“就你多嘴,正阳兄不过谦逊一句,你还当真了?”
李曜心中苦笑:“哥哪里是谦逊,哥是想藏拙啊!”但是眼下事已至此,若在推辞,人家真要以为自己故作姿态了,诚然不美。
李曜心道:“算了,反正老子在唐朝混,这鸟时代上个大宴席有时候也要主宾尽诗,这种脸只怕迟早也是要丢的,早丢晚丢都是丢,今天先开个洋荤算球!”
当下轻咳一声,沉吟起来。
王笉第一次听他作诗,倒也颇有兴致,安安静静等着。李嗣昭则是想看看这位在代州名满一地,号称天予之才的“仁人君子”,到底有没有几斤干货,所以也饶有兴致地等他“憋”诗。
不多时,李曜暗一咬牙,用力干咳一声:“啊……这个……有了!”
李嗣昭抚掌笑道:“好好好,还说不会作诗,这么快不就有了么?快快道来!”
李曜面朝滹沱河,朗声道:“清风归鹤远,荒江过客稀。滹沱一千里,黑鸦三百骑。虽忆故乡好,不屈男儿膝。而今脱囚笼,冲天正可期。”[注:原创诗作,谢绝转载。]
李嗣昭眼前一亮,大声赞道:“好诗!好一个‘虽忆故乡好,不屈男儿膝。而今脱囚笼,冲天正可期’!李五郎果然大才,这般浩大气魄,岂是区区代州囚笼可以圈得住的!好诗,好诗!哈哈哈哈!”
王笉心中忖道:“这李嗣昭读诗,只要气魄雄浑便觉得好了,可明明此诗最具文才的乃是首联‘清风归鹤远,荒江过客稀’,而且颌联‘滹沱一千里,黑鸦三百骑’还稍嫌出律……不过也算不错了。只可惜这滹沱河不够长,黑鸦骑不够多,否则要是改作‘滹沱三千里,黑鸦十万骑’,这诗倒就当真可算好诗了。”
王笉笑着,也赞了几声好,不过却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她一直觉得李曜是正人君子,雅量高致,而她家中又历来治学严谨,当然不会在这上面装傻充愣,故作含糊。
李曜听了,忙道:“燕然雅正得是,某于诗文一道,学实浅薄,此等粗鄙陋作,原是不值一哂,有辱尊听的。”
他这番话其实出自肺腑,哪知道旁边李嗣昭却不服气,说道:“这怎么能怪正阳?这河不够长,是河的错,兵不够多,是某的错,怎怪得到你头上?正阳,你莫要自谦,等过得几年,某带的兵多了,你我往大河走上一遭,怎么也得写个……写个更加气势恢宏的诗来!”
李曜哭笑不得,但见李嗣昭一脸正色,竟不似玩笑之语,不禁心中感激,拱手谢道:“益光将军爱护之情,某实深谢。”
李嗣昭却道:“某叫你字,你却偏叫某将军,是何道理?若非瞧不起某这粗鄙之人,今后你我便以字相称,不可见外了。”
李曜心道:“这李嗣昭倒是直爽汉子,又没什么架子,这样的朋友倒是交得。”然后又想起:“李嗣昭后来好像还做了河东军的衙内都指挥使,位高权重啊……与他交好,对我以后在河东军麾下混饭吃倒也是一大帮助。”
于是笑道:“是是是,益光说的是,倒是某自外于益光了,一俟日后得空,必当罚酒三杯以谢。”
李嗣昭哈哈大笑,居然真是毫不见外,一手搭上李曜的肩膀,用力紧了紧,道:“某就喜欢痛快人,正阳如今这般,某才开怀!不过某曾经喝酒误事,惹大王发怒,是以眼下已然戒了酒了,你要自罚三杯可以,却不可叫某也喝,哈哈!”
李曜这才突然想起,李嗣昭这个人一诺千金,他年少时好酒,被李克用说了几句,而后决然戒酒,从此滴酒不沾。
李曜心中凛然,似这等人物,难怪能成一时英杰名将!史书留名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古人诚不欺我,更何况是留下英名之人!
当下又是一番说道,李曜这等能做供销处长的人物,跟什么人搞不好关系?何况李嗣昭本已对他有了相当的好感,甚至根本无需什么曲意逢迎,李曜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李嗣昭连连点头,时不时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亲热。
短短时间,两人关系居然就好得只差就要烧黄香斩鸡头、拜把子结义了,看得王笉在一边目瞪口呆,暗暗称奇,心道:“正阳兄真乃当世奇男子,与先父那等文人逸士可以一见如故,与李嗣昭这等领军的将军,居然也能一见如故。若这只是投缘,那也就罢了,可若这是正阳兄的一种本事,那可就……真真了得啊!”
过了一会儿,便有黑鸦军士兵过来报告,说晚上的菜食已然备妥,请将军及王郎君、李郎君用餐。这年头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更别说李嗣昭带兵一贯严格,安排好巡营哨岗,便回帐安歇了。
王笉与小平也早早进账不出,李曜扯着憨娃儿在河边吹了会儿风,受不了那许多蚊子叮咬,也只好回了帐,点了王笉送来的驱蚊熏香,昏昏入睡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李嗣昭便早早督促拔营,好在李曜在这时代之后把睡懒觉的习惯不得已改掉了,总算没丢什么脸,混在队伍里跟着走。
现在他骑的马是李克用赏赐的一匹军马,毛发棕里泛红,一开始李曜还以为捡到宝了,是匹汗血宝马,后来问了憨娃儿才知道不是。不过好歹是李克用送出来的货,比一般的战马确实要更雄峻一些,倒也还担得起良马这个词。然而憨娃儿偷偷告诉李曜,这匹马本身是不差,只是年口略长,估摸着也就还有三年左右的壮年期,之后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李曜听了,倒也不觉得李克用亏待他,反正以他这种身份来说,李克用居然能够听从举荐,真个用他,这已经很是难得了。何况又是送钱,又是送绸,又是送马的,一个掌军械监,又不是正儿八经上战场拼命的武将,送他一匹未曾驯服的骏马,李曜自问也没那能耐降服。
就这般一路南下,由于是一路乘骑,第三日日暮之前便已经赶到晋阳。
李嗣昭要去交兵,跟李曜暂且告别。
王笉一到晋阳,却是另一番风光。前来城门迎接的家仆多达百人以上,她吩咐了关于去接李曜所点名的代州诸人之后,便亲自将李曜请进她家宅院。
这座宅院,比代州李家的宅院足足大了五倍!须知这晋阳城乃是唐廷北都,所谓“王业之基”,虽然经过百多年不断修葺扩建,占地巨大,但城中名流缙绅、领军将领也多,这城中可谓寸土寸金。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晋阳城里,王笉家的宅院居然占地三顷!一顷地多大?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平米!三顷见方的宅邸,在这晋阳城里,也只有天子行宫和节帅王府能予超越了。
王笉对李曜十分礼遇,乃是大开中门迎进的,旁边侍候的奴婢仆佣又多,李曜一时也没弄清这宅邸的大小,只是以他的水平也能看得出,这宅邸之中装饰虽非花样百出,但却沉凝厚重,许多地方悬挂的匾额,落款似乎都是颇有名气之人,中堂之中的陈设更不必说,全是文雅珍贵之物。
李曜在中堂落座客席之后,慨然一叹:“却不知燕然家世如此了得,当初某相助王公与燕然之物,如今看来,实在不值一哂,惭愧,惭愧。”
王笉正色道:“正阳兄此话,秦却不敢苟同。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莫说当日正阳兄根本不知某家家世如何,便是知道,又能怎的?先父当时枷锁在身,乃是戴罪之人,而正阳兄欣然接纳,后先父有难,正阳兄又拼死相救,最后先父虽仍不幸仙逝,却非正阳兄不肯尽力之故。再往后,正阳兄毫不犹豫便将自己所获赏赐的一半还多用于为先父购置棺椁老房,为此还在返回代州之后深受责难,此中高义,岂是金珠财帛可以相论!正阳兄若再作此语,便是责备小弟待客不周之罪了。”
“岂敢岂敢!”李曜忙道:“某不过一时感慨罢了,燕然何必如此?罢了,罢了,不提此事也罢。”
王笉这才转嗔作喜,微笑道:“正要如此,才是道理。正阳兄远来是客,在太原也无宅邸落脚,不如便在寒舍住下。左右寒舍空阔,便是正阳兄要的那些人全部住下,也是易事。”
李曜心道:“你这儿如果还叫‘寒舍’,哥哥我以前住的那就全是狗窝了,大几十万的房子,只怕还比不得你家丫鬟的住处……擦,什么世道!”
他却也不想想,终唐一世,又有几个太原王氏!能与王氏比肩的,也不过就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和荥阳郑氏罢了,其中那陇西李氏还是大唐皇室……
不过这面子还是要做的,当下便笑道:“燕然好意,某自心领,不过既然是来节帅麾下效力,总是住在你这儿,终归有些不妥……好在这次又拿了些赏钱,虽然晋阳地贵,买个小宅子也当不难,某便在燕然这先住几日,待得购妥宅邸,再行安置。”
王笉微微蹙眉,想了想,道:“正阳兄在节帅麾下效力,常住寒舍,倒也确有些不便,不过购宅之说却可免了。某家在晋阳城中尚有三处别院,其中一处,离节帅王府不过一条街,三四百步之遥,离军械监也不甚远。尤其是这别院还曾是子安公早年住所,文风繁茂,正适合正阳兄居住……此乃别院,却不碍事,正阳兄可莫要再行推辞。”
李曜心道:“想不到哥运气居然这么好,王勃住过的别院啊,这尼玛要是在咱们大天朝,就连强拆的都不敢轻动啊!”
当下欣然道:“盛情难却,既然燕然这般说了,那某便厚颜住下,一切有劳燕然了。”
“哪里话,正是该当。”王笉说完,面上笑容微微一收,沉吟片刻,说道:“正阳兄,某说一言,你勿要生气。”
李曜笑道:“某岂是那般器量狭隘之辈,那般容易生气么?”
王笉微微一笑,又正色道:“兄此番来晋阳,可曾觉得并帅对你有些过于优待了?”
李曜凛然一惊,眉头微皱,点头道:“燕然说得不错,某这两日也曾思及于此,总以为有些怪异。尤其是,既然不过是用某做一个正八品上的掌军械监,何须动用黑鸦军三百余骑亲往代州接某?此事想来,甚有古怪。”
王笉露出笑容来:“原来正阳兄已然察觉出了不妥,如此最好。”她微微一顿,道:“正阳兄只来过晋阳一次,对晋阳局势怕是有些不甚了解。某家于晋阳,年日悠久,晋阳有何风吹草动,倒是有所耳闻。”
李曜忙问:“不知有何异动?”
王笉也不卖什么关子,欣然道:“其实说来也并非什么坏事,只是并帅如今面临大战,朝廷兵马已然开始集结准备,最多一两个月后便会北伐,等打到河东,也不过三个月左右。而并帅要对付的,却有多路之敌,因此只能分兵出击。从并帅府传出的某些消息认为,并帅十之八·九会主攻南北二路。其中一路大军,一路精兵……但是不论哪一路,对手实力却都不弱。大军相对的那一路还好说,精兵相对的那一路,毕竟兵少,压力必大,届时须得有某些手段,来坚定将士敢战之心!”
李曜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刀眉一挑:“莫非并帅希望某为他打造一批更加锋锐坚利的兵甲,装备那支精兵,以坚定其军必胜之心?”
王笉微微有些惊讶,继而赞道:“正阳兄果然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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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当世大才”
节帅王府正殿斗拱硕大,鸱吻勾立,红墙青瓦,双檐高挑,正是威武穆肃,沉凝雄浑的纯正唐风建筑。
帅府之中,侍卫林立,盔明甲亮,黑鸦军士各按方位站定守卫。这些沙陀勇士久居代北,已然颇知汉礼,对于大唐军制之悉一如汉人,这般凛然站立,以为岗哨,也早习以为常。
正殿里头,李克用身着常服,盘腿坐在主席之上,一只手靠着身侧的隐囊,独目微眯,显得颇为闲适。
下首正襟危坐者,正是脱下盔甲,内中还是一身漆黑武袍的李嗣昭。
李嗣昭一直在说着什么,而李克用则似乎半梦半醒,也不知他听到没有。只是当李嗣昭把话说完之后,李克用独目一睁,道:“这么说,此人果然可用?”
他虽然只是独目,可这忽然一睁开,却似乎要夺取整间大殿的光彩,似乎偌大正殿,唯独这一目熠熠生辉。
李嗣昭这等刀锋一般的人,也下意识垂下眼睑,沉声道:“是!”
李克用霍然起身,把手一挥:“传李曜来见!”
“喏!”李嗣昭干净利落地一抱拳,站起来转身就走,竟连半句多话也无。
等李嗣昭一走,李克用便转头朝次席之处望去,对着一名四十六七,方面浓眉,清癯温和,同样身着常服之人道:“寄之,这李五郎若果有大才,又与其父割发断恩,岂非天欲救某?但得其助,为某备下神兵坚甲若干……彼时,某领黑鸦军五千南下,破张浚足以!”
寄之,说的是盖寓,这是他的字。(注:无风遍查史料,未能找到盖寓的表字,此字乃为无风杜撰,取‘寓’字有寄托之意,故为‘寄之’。若有读者查明盖寓表字,可告知无风,并附上来源,谨以致谢。)
盖寓笑道:“陛下为奸人蒙蔽,来伐大王,大王以天下计,自然须得保此有用之身,不使奸佞得逞。然则此番北来之军,毕竟是天子禁军,大王破则可以,却不该亲自前往击之,以全忠义之名。这李五郎若果有才干,使黑鸦军兵锋更锐,那时也未必还须大王亲自走这一遭。”
“哦?”李克用浓眉一挑:“愿闻其详。”
盖寓道:“前番大王定计,兵分南北二路,北路击破赫连铎、李匡威联军,南路力拒朝廷大军,这南北二路既定,则其余者必当惶惶,不战自溃。然则河东连年征战,兵乏民疲,若这南北二路只是寻常分兵而往,必是二路皆弱,未必能胜。故而只能一路聚集大兵,务求必胜;而另一路则尽选精兵强将,以寡兵而阻大军,其中险恶艰难,不言而喻。又,赫连铎、李匡威二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与我河东旧愁新恨,不知凡几,尤其那赫连铎,占据云中,阻大王部族与草原相连,以至马场日蹙,久之,则沙陀精骑不复存矣!此獠务须尽早破之!今事已至此,何不趁机大破赫连,以威河北,南则据关以拒,使朝廷进剿无功……朝廷大军虽则势大,但势大则耗损亦大,久战无功,必然班师。如此大王既有威震天下之实,又不失忠义仁孝之名,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李克用捻须道:“依你之见,某自往北,去战赫连?那南路交与何人?”
盖寓道:“有三人可用。”
“哪三人?”
盖寓伸出一根手指:“存信、存孝、嗣源。”
李克用听完,沉吟片刻,道:“存信通六方胡语,职领蕃汉,此番须得随某北上;嗣源虽勇,方及冠弱,若他可为南面之将,则嗣昭亦可,彼时诸将或将生怨,诚为不美。”
他手扶隐囊,手指轻敲,面带忧色,道:“至于存孝,其勇无双,某自放心得很,只是他为人暴躁,偏又心性纯良,此为将帅大忌。寄之啊,存孝若在某身侧,他不敢胡来,若独领一军,无人震慑,恐有张翼德之祸。而其心性纯良,若身边无睿智之人时常提点,反有小人拾掇谗言,则恐受人迷惑,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举……此事,暂且搁置,待某细细思量,再作计较罢。”
盖寓听罢,也不多劝,只是点点头:“如此也好,这般大计,正要大王斟酌三思。”
话音刚落,便有牙兵来报:“大王,存孝郎君求见。”
李克用原以为是李曜到了,不想却是李存孝,但也不毫不见怪,李存孝是他义子,与他本就亲近,自然点点头:“传他进来。”
不多时,便见李存孝快步走来,尚在门外便笑道:“大王,儿闻李五郎来也,特来相见。”说着,已然进了门。
李克用奇道:“吾儿与李五郎这般相熟?为何某听闻,你与李曜不过一面之缘?”
李存孝在李克用面前颇为自若,笑道:“大王听闻,原本无误,不过某欲见李五郎,却是要找他比武。”
李克用大奇,吃惊道:“李五郎何等能耐,能使吾儿有与一战之心?何以某却未曾听闻得报,言及李五郎豪勇?”说着看了看盖寓,盖寓也有些错愕,摇头表示不知其中缘故。
李存孝笑道:“大王不知,也是应当。儿那日与李五郎初会,本未觉得他有何豪勇,只是此人见儿舞枪而面不改色,见儿逼视却谈笑自若,儿甚异之。”
李克用微微解惑,却仍生疑问:“如此虽可见李五郎胆色过人,却未必可见其人武勇非凡,吾儿可有后语未言?”
“正是。”李存孝一笑,道:“李五郎身边有一随从,年岁不高,却天生神力,曾一脚踢飞儿飞掷之枪,儿观其人,当有生裂虎豹之勇。然今日却听益光言及,此人自认不如李五郎,甚至说他之所学,常向李五郎请教。儿一时见猎心喜,故而前来……怎的李五郎尚未来么?”
李克用摆手道:“这李五郎对王家有恩,被王弘之女接去王家老宅去了,与此相距较远,想来还需些时候方至某处。”
说完仍是好奇:“你方才这话,可是实情?某才听益光说起,李五郎诗才了得,此番南来,过滹沱河时,曾赋诗一首以吟,其中首联‘清风归鹤远,荒江过客稀’一句,便是寄之,也言甚妙……难不成他却是文武全才?”李克用说着,独眼连连转动,似有所思。
盖寓深知李克用为人,知道他又动了爱才之念,刚露出笑容要说一番话,却不想这次竟然被李存孝抢了先。
李存孝也不知是一时福至心灵还是怎的,笑着冒出一句:“待见了李五郎,试试他的手段,若果有本事,大王何不收于膝下,与儿等做个兄弟?儿观益光对其亦是称赞不已哩!”
盖寓颇为意外,他也本打算说这一句,没料到李存孝竟然抢了先。须知李存孝平日为人高傲,李克用帐下诸儿各有手段,也也只有李嗣源、李嗣昭二人能入他法眼,哪知今日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当真是奇哉怪也。
不过盖寓却仍然接了一句,道:“存孝此言不差,尤其是这李曜如今只怕已经不好叫做李五郎了,他与其父李衎割发断恩,此时已然是孤身一人……”
李克用独目一亮,哈哈一笑:“好,某便看看这李……嗯,他字什么?”
“大王,李曜表字正阳。”盖寓在一边补充道。
“嗯,是,李正阳。”李克用朗声笑道:“若李正阳果然才堪造就,某便再收了他做义子便是!”
“报!大王,代州李曜求见!”又是一名牙兵出现在门口抱拳拱手,大声施礼道。
“传他进来!”李克用大声吩咐,然后正襟危坐,收了笑脸,肃然等候。
李曜身着青衫,腰佩环玉,面色自若地从外走进。
李克用独目光芒一闪,仔细打量此子,却见他面容俊雅,鼻梁高挺,果是神采翩翩,然则本该过于文气的一张脸上,却生就一双刀眉,锋锐异常,又为这张原本过于俊雅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英武。
而他的身姿更让李克用满意,足以六尺出头,既非憨壮,又非瘦削,却是匀称之极。
唐朝一尺约等于今日九尺三寸,折合30.7厘米,与汉制不同。李曜这身高,也就是一米八出头,不算少见,但在古时还是不多的。这身高如果用汉尺形容,就是八尺有余了。跟《三国演义》里赵云、诸葛亮仿佛,略矮于身长九尺的关二哥。(注:古人的平均身高是不如今日的,具体资料诸位读者可自行查证。不过众说纷纭,无风这里取的是比较主流的看法,唐朝男子的平均身高,无风此书中定为1.60-1.65米左右。)
古人注重仪表,说到某人,首先就是“仪表堂堂”或者“贼眉鼠目”,总之仪表是第一印象,以至于贡举求官的审查,也是“身、言、书、判”,排在第一位的赫然就是“身”!也就是你长得够不够高,模样够不够帅——由此可见,穷矮挫自来杯具,高帅富古今通用。
李曜这副模样,李克用满意之极,若是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唯一的缺陷也就是李曜年纪太小,未及冠弱,是以尚未蓄须,还不能完全符合古人“白面微须”的帅哥标准。
李克用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旋即察觉,复又隐去,再次满脸威严。
李曜是第一次见李克用,若说心如止水,那是胡说八道,不过他毕竟在后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面试”这种事,也不是没有经验,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是以此时虽然也自激动,面上却是淡然自若,行走大殿之中,也直如闲庭信步,潇洒万千。
“代州李曜,见过大王。”
李曜微微鞠躬,拱手过头,一应动作虽是行礼,却翩翩然犹如仙人临凡。
李克用目中大亮,盖寓更是忍不住抚掌赞道:“端的好风采,又一谪仙乎?”
唯独李存孝微微皱眉,心中奇道:“风采倒是不假,只是却尽是文人风采,似这般模样,就算有这等体型,某若击之,最多也不过三招两式,甚至有一举成擒的可能,如何能当那小壮士所言?”
这可真不怪李存孝,他是纯正武人,看人不是看风度潇洒与否的,而李克用却不同。
他虽也是武人出身,但却是世代贵族之家,即便是沙陀贵族,那也是汉化数代的贵族。他心里对大唐正统的向往,反倒比一般汉人还深,平日里恨不得剖心沥胆证明自己比谁都忠于大唐。
他对于汉文化的向往、希望融入汉人这个荣耀、高贵群体的心情之迫切,李存孝是根本不会懂的。
其实唐王朝最强大的一点,也就在此,那就是能够引得许多胡人都恨不得生于大唐,成为真正的唐人。譬如,曾有域外高僧来唐,感慨万千地写下了“愿身长在中华国,生生得见五台山”的诗句。
而盖寓则更不必说,唐风再怎么尚武,到了一定层次,也必然要讲究一个文风鼎盛,讲究一个尊荣礼仪,这是一种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他如今在河东,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就到了注意礼仪的层次。更何况他自认李克用之谋主,自认也会更加偏好文风。因此一见李曜如此风采英姿,既礼仪规范,俊朗出尘,偏偏这文气之中,绝非暗弱,而是一股内敛的英武——其实这个是他自以为的,因为看了李曜那首诗,下意识对李曜有个先入为主的看法。
如此一来,自然喜不自禁,居然脱口而出当年贺知章初见李白时的那句“谪仙”之评!
李克用历来最信盖寓之言,一见盖寓竟然这般失态,惊呼“谪仙”,当下又惊又喜,惊的是盖寓这般失态,莫叫这小谪仙生了傲慢之心才好;但更多的还是喜,简直喜不自禁!
李克用心中暗道:“某据河东数载,兵威虽盛,儒生不至。今得此子,既有谪仙之神采,又有王氏之友谊,某若收为膝下,为之扬名,则王氏念其旧恩,必然只能附和,不能做诡,如此一来二去,此子必当名扬天下,届时某既为其父,又为伯乐,爱才知才之名,必当响彻大唐万里河山,还怕无英才慕名来投么?甚至……说不得那清高自傲的王家,也要逐渐归于某帅旗之下!彼时,某再来看看,何人敢笑我沙陀是蛮夷,我李克用是胡虏!”
如此一想,李克用更加觉得李曜简直是他的福星,本想装个严肃模样,现在也忍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李曜面前,满面春风,扶起李曜,双手拍拍李曜的肩膀,哈哈笑道:“五郎天下大才,某候你久矣!若非此番四路皆兵,围我晋阳而来,实是须臾不得稍离,某原是要亲往代州相迎的!来来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李曜听了,面色倒还勉强能稳住,心中却是惊得不能再惊了!
李克用何等人也?十五从军,勇冠三军,有一箭双雕之能;随父亲李国昌(即朱邪赤心)平定庞勋之乱,名声鹊起,而后数度欲自立于代北,与唐廷几番相斗,唐廷最终也难奈他何。黄巢之乱后,尤其是长安被占之后,唐廷惶急,复李克用官爵,命他率兵勤王。李克用二话不说,领兵就到,杀得巢贼之兵一见黑骑来攻,立即土崩瓦解,而后千里追杀,最终逼死黄巢。如是兵定天下,唐廷论功第一,得授河东旌节,为天下第一强藩(注:此时朱温还在发展之中,而且此时的朱温几乎可以说畏李克用如虎)。
此等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自己能见一面,已觉得激动不已,哪知道如今对方的表现大出他的意外——居然好像比他还激动!
李曜当年就算有过不少“面试”的经验,却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这几乎等于考官一看见你,立马把你夸到天上去,亲切得几乎肉麻了!这种情形,好像……非奸即盗啊!
不过李曜总算是人际交往经验丰富异常,虽然心下惊诧莫名,但还能保证自己面色如常,又想起方才王笉给自己定下的这套装束和进门该做的姿态,忽然有所明悟:“莫非燕然老弟深知李克用和盖寓看人的喜好,所以才故意让我穿成这样、做成这样?若是如此,倒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嗯,是了,他家在太原既然势力这般巨大,知道些帅府动态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难怪他方才说得那般郑重,要我非得按他说的办,看来果然是早有准备,否则岂能如此神效?”
李曜心中有了些底,这才笑着,不卑不亢地道:“李曜何德何能,当得起大王如此礼遇?实在惭愧。”
李克用大手一挥:“哪有什么当不起的?某说当得,就是当得!来,坐下说话!”
李曜略微客气,顺带跟盖寓、李存孝都见了礼,这才坐下。
盖寓在一边捻须微笑,心中暗道:“此子果然知礼,他方才见了这等惊变,也只是微一错愕,立即便能应对自如,毫无失措之举,这般心性定力,才是成事之人。如此某便只须听其言、观其行,确定他是否愿为大王尽心竭力,若是愿意,不失为一值得大力栽培之对象。”
李存孝却是错愕非常,李克用这般作态,他当真见得极少,现在想来,当初他随李克用平定黄巢之乱时,李克用见了那些方镇节帅、领军大将,也从未这般客气过。否则当年在汴州,又怎会触怒本来低声下气的朱温,惹出上源驿之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说明李克用个性高傲。
但李存孝却不知道,李克用在方镇节帅、领兵大将面前的高傲,是自负于自己的武勇,而他在那些文人墨客面前,反而相对和气得多。这是因为像他这等沙陀豪勇之辈,从不惧与人比较武勇,而在文事上则颇为自卑。这种自卑让他在“比较正常”的文人面前足以保持谦虚,只是碰上那些喜欢夸夸其谈,自吹自擂的文人,才又会因为自卑而变得格外高傲。譬如他对张浚,便是这般。张浚因为是贤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后人,自诩名门,看谁都看不上,更看不上“蛮夷胡虏”之辈的李克用,因此李克用对张浚的评价就极低,说他“唯务虚谈”,皇帝用他为宰相,此人必是颠覆江山之辈。
此番张浚力主讨伐李克用,也有这件事的影子在其中。
至于李曜,李克用想得更多,特别是通过李曜来拉近和太原王氏的关系,这是李克用最希望做,但以前基本不敢想的事。太原王氏这种世家望族,不可能光靠武力征服,要不然李唐皇室早干了,李世民也不用定什么《氏族志》,把陇西李氏排在关东诸名门之上了。
但是王氏的根基太原,偏偏也就是李克用现在的根基之地,如果跟王氏搞不好关系,王氏足有能力把河东弄得一团糟,让李克用什么事都办不成,就算最后以武力铲除,也是白搭——王氏族人早已分出许多,比如王羲之就是琅琊人,但他也是太原王氏。要消灭王氏,根本不可能,可消灭不掉的话,那就得生生被全天下的读书人弃如敝履,实在太也得不偿失。
因此李克用无时无刻不想拉近跟王氏之间的关系,王弘死后,他亲自去拜祭,而后王徽与王抟等人回到晋阳,他又再次屈尊降贵前去拜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李克用示好王氏的表现。
此刻,来了一个对前王氏家主王弘有过大恩的人,摆在他的面前,他可不是至尊宝,哪里能不珍惜?(李曜:“……换个比喻好不?”)
当下亲热得不得了,活像失散二十年的父子见了面,哪里是相见恨晚能形容的,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一场了。再加上盖寓还时不时在旁边加把火,等李曜把炼铁诸事以及上一次潞州之行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李克用当时便站起来,大声道:“正阳,你与某家,着实有缘,克恭之变,非你之罪!你今来助某,某实欢喜……”他说着,忽然朝李存孝丢了个眼色。
李存孝并不是憨娃儿,可不是憨痴之辈,当下便道:“某与嗣昭也都与正阳你投缘,既是有缘,何不做个兄弟?你既与你那不明是非的生父断绝了关系,不若今日便拜在大王膝下,以为养子,大王如此爱你,你又是当世大才,可不正是你自己说的‘冲天正可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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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掌军械监
李曜知道,李克用既然示意李存孝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如果拒绝,那么今后在李克用麾下,就再也没有半分希望,甚至说不定还会被其视为耻辱。对于李克用这样的军阀,李曜是绝不敢对他的善良心存奢望的,他们这种人,对于有才干的人只有两种态度:要么为我所用,要么让你没用。而“让你没用”的最好方法,就是直接杀掉。
对太原王氏这样根基深厚且具有全国性威望的名门世家,李克用心存顾忌,但是对于他李曜这样的无根飘萍,杀起来当真是易如反掌,而且必然毫不手软。
李曜心中忖道:“罢了,罢了,反正也是打定主意在河东混了,拜了李克用这个义父,倒也是一大方便——不管什么时代,总是跟领导的关系越亲密越好混啊!”
于是装作大喜:“某岂敢与李给事、益光兄这等天下英豪相媲美?更何况大王威临天下,某无半分功绩,哪敢……”
“诶——”李克用摆手道:“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存孝和嗣昭方才都与某说起此事,可见他们对你,是甚为看重的,至于功绩,眼下就有立功的机会,怕什么?虽则某之义子都须得一步一步做起,但以你之能,却也不费什么力气,莫非你还没有信心不成?”
李曜一脸豪迈,慨然道:“既然如此,曜敢不领命?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着就要跪倒,心中却道:“你是千年前的大豪杰,我拜你一拜,总比那些悲催的清穿分子拜那些害了中国三百年的蛮夷好……你虽然也是胡人,但毕竟一辈子心向大唐,未曾称帝谋反,契丹来掠,你也全力反击,算得上是唐籍胡人,再说也被赐了国姓,哥就不追究那么多了。”
李克用本打算受满这一拜,却瞥见盖寓给他施眼色,忽然想起这个义子不比其他,这义子还有别的作用,而且他看起来文人气息更多一些,自己却不好太端架子了,忙上前一步,不等李曜膝盖落实,就将他扶住。
不过李曜既然已经动了,演戏总要演个全套,硬生生一个千斤坠跪将下去,倒让李克用吃了一惊,心道:“此子果然有些本事,竟然有此大力!”
他见李曜双膝跪实,心中不由欢喜。他是个收义子收惯了的,这时倒也很快就将他看做义儿了,笑道:“吾儿竟然藏私,做出这般文士打扮,谈吐又清贵高雅,害得某只把你当做书生郎了,却不想竟然有这般力气,险些将某带倒!”
其实李克用这话明显是夸张了,他此刻正当壮年,才三十五岁而已,以他的勇武,哪里有可能这么轻易被李曜带倒?就算李曜全力出手,以他目前那还不圆融的青龙剑法,也未必在李克用面前讨得了好去。更何况李克用天生一目微渺,虽也算残疾,却助他练成了冠绝当世的一箭双雕神箭,军中号称“飞虎子”,连鞑靼人都心服口服,不敢对其心生歹意。
不过李克用既然要这么给面子,他自然也要连忙告罪一声,这乃是后世练就的本事,你什么错都不犯,怎么让领导体现自己的大度?当然,这其中要掌握一个“度”,没有是不好的,但过犹不及,其中力度,就要自己拿捏准了才行。
客套话说完,就要谈正事了,李克用本来是性急之人,但也知道有些话不能立刻拿来说,比如跟王家的事情,就不好马上亮出来,而要在今后探明李曜的心思,然后旁敲侧击,让他自己说出来,才是正理。
当下便笑了笑,道:“吾儿既然拜了某为义父,这名儿也该变一变,好在你我父子本都姓李,姓倒是不必变了……你原名曜,入了某门,当加一个存字,今后便叫存曜,表字依旧。”
李曜心道:“你还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动不动就给哥改了名字。好在我本名早已不用了,李曜既然能叫,李存曜自然也没甚么关系。”
“悉听大王之命。”
李克用哈哈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过正阳,某虽收你为义子,然则这军中功绩,仍需一步步来,某亦不可使你一步登天,以免旁人嫉恨于你,是以……哦,你是愿意按照原先安排,去掌军械监,还是进某牙兵……”
“儿愿掌军械监。”李曜毫不犹豫道。
李克用微微惊讶:“为何?吾儿当须知晓,这掌军械监,能得军功的机会,可是远不如在牙军之中啊!”
李曜决然道:“儿若为寻常人,自然当选进入牙兵,搏杀数次,总能立下功劳,好做进身之阶。然则今日蒙大王器重,收为义子,则儿便当一切以大王所思为儿之思,以大王所虑为儿之虑。眼下黑鸦军虽然横勇,然则手中兵甲也不过与寻常兵丁一般,这岂能配得上黑鸦军的声威?儿料大王必然也以此为憾,是故愿意亲掌军械监,以儿多年在铁坊督工研究之经验,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督造一批精良武器、盔甲,来为黑鸦军换装,力争在黑鸦军下一次出兵之前,全面完成换装,以最为崭新的面貌,最为高昂的士气,去扫除大王宏业途中一切魑魅魍魉!”
李曜见过的战前动员和激昂宣誓不知凡几,这番话自然说得铿锵有利,万分坚决,一脸忠贞效死之状,在这个时代,如此口才、如此演技,当真是足以令听者凛然,见者倾心。
果然,李克用大为感动,惊喜非常,站起来走到李曜身边,两手用力拍了拍也立刻战立起来的李曜双肩:“好!好!好!吾儿果然忠孝!此番所言,某深感之!……寄之!拿告身来!”
盖寓立刻应声而起,到旁边书房里拿了一张空白告身出来,递给李克用。
李曜在一旁看得分明,那告身上,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以及另外几位同平章事各已签字画押,在他们的姓名下面,还有尚书省下的各级官员签字,如吏部尚书、吏部右侍郎等,最后则是一面鲜红大印,印着“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八个篆书大字。而最前面写的,则是“门下”二字,除此便再无其他,余下整面空白。
李曜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空白告身了。这张告身显然是正经的“官方产品”,宰相签名齐全,各级考官、授官、查验官员签名齐全,大印无误,唯一差的,就是中间授予某人某职位的文字没有填写。至于最前头的“门下”二字,则是唐时“圣旨”的标准格式。
并不是所有时代的圣旨都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头的,这个开头乃是朱元璋称帝之后所施行的格式,在此之前根本不曾有过。
唐代的“圣旨”,其实更常用的称呼是“敕旨”,大致上可以分两大种、七小类,但是无论哪种,都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头和用“钦此”结尾的。
封赏授爵一类的敕旨,就是第一大种:“制书”。具体来说,还要再分三小类,立皇后、立太子、封王和三品以上大官的,叫“册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仿古风竹简。第二小类,叫做“制书”,用来行大赏罚、授大官爵、改革重大旧制度、赦免战俘之类,写在不会生虫虫的绢黄纸上;第三小类叫“慰劳制书”,是颁发给大臣们的表扬信和奖状,通常也是写在绢黄纸上。
格式很是简单,起手两个字:门下。然后就是正文,也就是这次要做什么事。写完之后,还有四个字:主者施行……其实还有几个字,那就是时间落款。再往后就是方才李曜所看见的那些落款了。长长十几行,如“中书令臣某某宣”、“中书侍郎臣某某奉”、“中书舍人臣某某行”,这里的“宣”、“奉”、“行”也有讲究,此处暂不赘述。
至于这么大一票,十几二十个签名,是不是很麻烦?当然麻烦,不过制度就是如此,不能不遵,实在如果其中有某职务暂时空缺,皇帝没有任命下来的,可以在他签名的地方写一个“阙”字,也就是缺。如果是请假了,就写“假”。如果此人外出公干之类,不在京城,就写一个“在某地”。
总之一句话,可以没有人签名,但这些官职必须要有,如果没有,这份敕旨就没有了合法性、严肃性和神圣性。
这其中,最关键的签名是门下省的几个,任何旨意,只要没有门下省各级官员的签名,譬如“侍中”、“黄门侍郎”、“给事中”的签名,这份旨意至少在唐代,那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门下为什么权力这么大?因为门下省的设置,就是限制皇帝滥用皇权!它可以说是最高监察机构,监察谁?谁都监察,尤其是皇帝!
如果看了几部清宫戏就以为中国的封建君主专制,就是皇帝发话,下面一群人说“奴才遵旨”,那真是太小瞧古人的“民主思想”了。
至少在唐代的大部分时期,皇帝的权力还是很受制约的。三省中“门下省”的核心工作,就是约束皇帝。在唐代前期特别是贞观时代,理论上,如果一道旨意在门下省的官员审核下不能过关,他们表示不签名,那么这份圣旨就发不出去。哪怕你皇帝在公文上亲笔画了老大一个“可”字,门下省的官员照样有权把这份公文打回中书省叫秘书们重拟,甚至自己提笔上阵,在皇帝已经批准的敕旨上乱改一气,再潇潇洒洒地扔回去,制度上也是允许的。皇帝你可以有本事换掉门下省的人,但是只要门下不签字,那么这圣旨就是草纸一张,屁用不顶!
门下省的权力如此巨大,以至于圣旨一开头就是两字:“门下!”什么意思?意思是这旨意是门下省审核过的,是门下同意了的,是有法律效力的!
至于李克用手里的告身为何是空白的,这就是晚唐的悲剧了。这时候“节帅满地走,检校多如狗”,尤其是节度使麾下要任命几个小官,如果还要一个个请示,朝廷和节帅们都觉得不方便,于是就有了方便办法——宰相和官员们提前签名画押,盖好大印,留出正文不写,每个节帅那儿送一些,让他们要任命官员的时候,直接填写名字、职务就好,至于理由嘛……反正留了那么多空地,您自个填就是了,别送到长安来烦人。
李克用作为如今的天下第一强藩,手里的空白告身那自然是一摞一摞的有,这种东西按照制式不同、签名不同,可以任命的层次也不同,朝廷也并不怕节帅们胡乱填写——有本事你填个某某某为观军容使或者神策军中尉,你看朝廷承认不。
李克用拿了这封空白告身,盖寓立刻起身研墨,待墨汁出来,李克用便挥毫写下:“晋阳李存曜,字正阳,陇西郡王、河东节度使,臣克用子,才堪大用,可掌军械监。”他是武将出身,也不卖弄文才,就是一句“才堪大用”,便写了个职务,算是完成了这项任命。然后便走过来递给李曜。
李曜双手接过,正要称谢,李克用已然道:“吾儿大才,此等小吏,实在委屈吾儿,且好做,日后有功,必当高升。”
李曜自然称谢。
李克用又道:“至于黑鸦军换装的事情,的确是一桩紧急要务,耽搁不得。某意,你明日便去到任,先熟悉熟悉,等你的人到了,立即开工。至于黑鸦军内如何配合,你自与存孝、嗣昭二人商议,他二人如今都是‘典义儿军’,正好与你配合。”
李曜看了李存孝一眼,见李存孝微微一笑,也不禁一笑,道:“大王放心,儿一定办妥。”
“好,那便是如此了,明日你熟悉公务之后,晚间某在帅府设一家宴,你记得过来赴宴,与几位在晋阳的兄弟,都见上一见!”
第054章 双雄之战
王家大院的后院有一处竹园,竹园中有一小阁,匾悬楼头,上书“修节楼”三字,落款赫然是“末学后进之涣”。这一落款不符唐人习惯,倒像是家中晚辈随意所留。
园中有小竹林两亩,楼上有七弦琴一张。竹语细无声,琴音自悠扬。
抚琴的,是一位碧玉年华的女子。这女子身着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肌胜凝脂,气似幽兰。看她折纤腰以微倾,呈皓腕于薄纱。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凝波;冰肌玉骨,唇如花瓣不点红。
但最美的,却偏是她伸出的那一双素手。丝弦微拨,玄琴轻鸣,映得这明洁如雪的玉手仿佛不在人间,美得如此无瑕,如此不染人间尘纷。
“萍儿。”琴音忽止,一个清雅地女声问道:“李五郎去了多久了?”
萍儿便是平儿,说话的女子,自然只能是王笉。
“李五郎去了才一个时辰,阿娘却已经问了奴三遍了。”萍儿坐在旁边玩弄着一根断竹枝,撅了撅嘴道。
家主王弘去世,因其只有一个在室女王笉,是以王笉现在已然是此间女主人,萍儿就必须改口称阿娘了。
王笉面色一红,忙道:“奴只是担心李五郎能否如我等所愿得获并帅看重而已。”
萍儿噗嗤一笑:“是是是,阿娘此去代州,也不是思念李五郎,不过是为了帮老主达成遗愿罢了,纵然明知守孝期间出行,必惹许多非议,也决然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王笉面色涨红,嗔道:“你这妮子,偏是这般讨打!耶耶过世前那般担忧我王家处境,奴家这般做法,还不是为了让我王家在这太原的基业不会受损?耶耶原说,李并帅强军崛起,已是必然,我王家如要延续辉煌,必然要想法子缓和与李并帅之间的关系,只是当时缺了一个能力、身份都符合要求的中间人……如今奴家这般做法,还不是为了此事?怎的一到你嘴里说出来,便怎么听都走了味儿?”
萍儿嘻嘻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李五郎自是大才,人又高义无私,只是若说他的身份最相符合这般要求,只怕却也未必吧?然则阿娘仍是坚持这般去做,而且特意为今日李五郎见李并帅做了许多准备……阿娘若说这其中没有别的缘故,别人不知阿娘,或许会信,奴家却是和阿娘一同长大的,你道奴家会信么?”
王笉幽幽一叹,轻轻转过话头:“萍儿,你说……要是李五郎知道奴在此中做了这许多手脚,他……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奴家故意欺骗于他?”
萍儿不以为然道:“哪能如此?这件事虽然阿娘的确有借重李五郎之处,但其中好处,对李五郎而言,也是巨大。李克用想要王家相助,可王家世代豪门,如今李唐皇室又非已经到了做不得这天下共主之时,王家怎能全心全力投效?必然只能分力,以一部分族人进入李克用麾下,这样一来,不论是朝廷那边,还是李克用这边,谁得了好处,都少不得王家一份……这些话都是老主亲口说的,难道阿娘还能忘了?既然如此,这事情做起来,就不能那般直白,总得有人在其中做一转圜。李五郎如今孤身来太原,若有了王家这一道巨力相助,其在李克用心中,必然比别人都重,这对他来说,可不也是莫大好处?以李五郎之才,必能想到此节,届时如何还会不知阿娘对他的情意?”
王笉先是点了点头,忽然想到最后这句话颇为不妥,立即嗔道:“死妮子,那能叫情意么?”
萍儿偷笑一声,正色道:“自然是叫情意……哦,阿娘自己想歪了吧?”
“你!”王笉晕红着脸,正要训斥几句,不想外间走来一名婢女,唤道:“阿娘,李五郎回来了,要见阿娘。”
王笉面色一肃,轻咳一声,问道:“节帅王府之中没有传出消息吗?”
那婢女道:“有消息,说是李五郎一进正殿,左仆射惊呼‘又一谪仙’,节帅大喜,收李五郎为养子,命其择一职位,李五郎未选军职,而是选了掌军械监。”所谓左仆射,是指盖寓,他的检校官就是检校尚书左仆射,低实职而检校高位,因而一般都称呼其检校官。
“哎呀,不好!”萍儿惊道:“怎么不选军职?如今大战在即,正是得立军功的大好机会。李克用收了李五郎为养子,又有王家的关系,决然不会让他冒险,这功劳简直是板上钉钉而又无半分危险的事,李五郎怎就不要?莫非他还没看出其中道理?”
王笉摇摇头:“盖寓倒是聪明人,看来奴家这一番计策,总算是起了作用,不枉费耶耶与朝中诸位叔伯的教诲。至于李五郎的选择,奴意必有其故,只是……此刻奴家便要郑重守孝,却是见不得他了……你去跟李五郎说,便说王郎君守孝,不便相见。另外,李五郎近日若有什么需要,只须我王家能办到的,全力满足。就这些了,去吧!”
那婢女领命去了,萍儿却问:“阿娘何故仍用‘王郎君’之说?”
王笉苦笑道:“那别院虽然平日也有人清扫,毕竟有几年没住人了,总要好好打点装饰一番才好请李五郎去住,这几日他只能住在这儿,奴家守孝之身,又是女儿家,本就不甚方便,若是告之与他真相,他还不得立刻搬出去?难不成客人来了太原,我王家居然招待不得,反让人家去住客栈不成?”
萍儿摇摇头:“偏是阿娘有许多讲究,阿娘此番乃有大事,是为整个太原王氏,这一点王相公和王侍郎都是知晓的,谁还能说多话么?”
王笉只是摇头不答。
李曜带着李存孝一起正在偏厅等候,结果婢女出来连连抱歉,说王郎君守孝期间,不便时时见客,请李五郎自行安置,若有所需,只管吩咐,王家必定全力招待云云。
李曜这才想起王秦还在守孝期间,很多事都是不方便出面的,却不比后世那般无所谓。忙告罪一声,然后自己带着李存孝去找憨娃儿。
李存孝找李曜,本是要与他练两手,李曜练武才多少日子?自然不肯跟这猛将兄交手。推说明日还有要事,此事不妨日后得空再说。他估计李存孝既然开口,完全不让他活动活动手脚是说不过去的,便又说自己那随从倒是得空,兄长若有兴趣,可以找他练练。
李存孝一想也是,他可从不觉得李曜真能有跟他放手一搏的能力,只是来了兴趣,想试一试李曜的斤两罢了。既然李曜明日确实有事,那也不好强逼,好在那憨娃儿看来倒是不错,跟他练练手,倒也不差,于是当即同意,跟李曜一并前来。
李曜到了他的客院,一进院子,就看见憨娃儿在那边……数蚂蚁。李曜叫了一声:“憨娃儿,干嘛呢你?”
憨娃儿一听是李曜,连忙站起来,憨笑道:“俺……俺闲得慌,数蚂蚁玩儿。”
李曜白眼一翻:“你几岁了你,数蚂蚁……来,见过某家存孝兄长。”
“兄长?”憨娃儿一脸疑惑,看了看李曜,又看了看李存孝。
李存孝哈哈一笑:“你家郎君今日拜了大王为义父,某亦是大王养子,因此某与你家郎君,如今便是兄弟了!”
憨娃儿微微一愣,然后“哦”了一声,对李存孝抱拳道:“见过存孝郎君。”
李存孝又是一笑,道:“好了好了,就不要客套了,你用什么兵器?快快拿来,咱们来比划比划!”
憨娃儿奇道:“比划什么?”
“你什么最拿手,咱们就比划什么。”李存孝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若你不善兵器,比划拳脚也是可以的。”
憨娃儿看了看李曜,似乎很意外。
李曜道:“你去拿了你的铁棍来……对了,兄长可带了兵器?”
李存孝点点头,向后一招手:“枪来!”立刻便有他的随从牙兵拿来一挺椆木点钢枪,李存孝随手拿在手里。
憨娃儿二话不说,跑进房里把他那根黑漆漆的钢棍拿了出来。
李存孝微微点头:“果然不出某所料,是个练外家功夫的好手。”
这把钢棍一看就知道是重兵器,非是力气巨大之人,轻易使唤不得,自然是外门高手了。
李曜笑着对李存孝道:“小弟这伴当功夫尚未大成,兄长可要手下留情。”
李存孝毫不客气,点点头:“某只是练练,自然不会伤了你的手下。”
憨娃儿听了,却颇不服气,瓮声瓮气道:“存孝郎君,俺功夫不成,却是不太会留手,你须得当心了。”
李存孝哈哈大笑,将枪斜指,朗声道:“某自学武有成,十年来尚未见过有敢在某面前留手之人!你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憨娃儿铁棍一摆,气势顿变,再不是刚才那般憨憨痴痴地模样,陡然大喝开声:“白猿出洞!”
开口之时,那铁棍便如一只灵巧的猿臂忽然探出,直指李存孝胸口!
好个憨娃儿,出手第一招便是单手抓住那铁棍一端递出,其中耗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存孝目中精芒一闪,仿佛被激起斗志一样,带着兴奋地神色,侧身微避,手中长枪一挺一挑,也不知是力大无比,还是用了什么巧劲,居然将憨娃儿势大力沉的一击挑偏了半尺,再无半分威胁。
憨娃儿也不惊奇,又是一喝:“猛虎过涧!”身子抢前两步,手腕一抖,那铁棍在此挺立,直朝李存孝面门刺去!
李存孝二话不说,一个铁板桥似的后翻,飞起一脚,将憨娃儿的铁棍踢得往上一翘,又失了准头。
憨娃儿大吼:“踢得好!——苍鹰猎雀!”居然也趁势跃起,将手中铁棍由上往下,用力一掼!似乎要将李存孝整个胸腔以铁棍贯穿。
憨娃儿的力气有多大,李曜再清楚不过,手心里不禁捏了把汗。
李存孝浓眉一挑,第一次喝出声来,道:“来得好!”手臂古怪地一抖,那椆木长枪的枪身竟然略微弯曲,像画了一个小圆一般,朝憨娃儿的铁棍卷去!
李曜看得分明,李存孝不曾与憨娃儿的铁棍力拼,却是用了个暗劲,以柔劲将憨娃儿的铁棍卷了一卷,那疾如流星地一掼顿时又失了准头,一棍落空。
憨娃儿憨性上来,刚刚落地,又是猛然跃起,一根铁棍从天往下猛然砸下,口中大喝:“金乌天降!”
这一招可谓憨娃儿当年最熟悉的一招“一棒倒”或者说“砸脑袋”的升级版,砸得是又快又准。就连李存孝这等神将,都是目光一凝,忽然猛地一扭身,硬生生在低空来了个鸽子翻身,才险险避了过去。
李存孝心中暗暗吃惊:“这憨娃儿的力气居然不逊于某!但他用的这铁棍却是最适合他用的兵器,不像某手里这长枪,只是军中寻常之物,某若以此枪硬拼,绝无幸免之理。”
憨娃儿这一招虽然落空,但招式却越发顺手,当下又是一喝:“怪蟒翻身!”手中铁棍,仿佛化作一条漆黑巨蟒,似卷似滚地朝李存孝袭去!
李存孝这次却不欲再让憨娃儿继续得势抢攻,因而抢攻一招,枪势如流星追月,一点星芒直刺憨娃儿咽喉。
憨娃儿见状,知道这招已然失效,身形微微一沉,全身忽然犹如陀螺一般,猛然一转,喝道:“扫地金波!”手中铁棍威力尽展,横扫而去,却与他那日大逞凶威的“横扫千军”颇为相似,均是以神速、大力取胜,一扫天地阔!无人可挡,无人敢挡!
就算是李存孝,拿着一把椆木长枪,也不敢去硬抗这一下,只能飞快撤招,向后疾退,避开这所向披靡的一招横扫。
憨娃儿扫完,本是背对李存孝,却吼了一声:“夜叉探海!”
那根铁棍在他手里仿佛轻如钢针,被生生扭转了去势,反从憨娃儿背肋下意外钻出,直刺刚刚欺身近来,准备趁机攻入憨娃儿背后空隙的李存孝之腹部。
李存孝颇为意外,因为这一招几乎已经是不把施招者当正常人看了,哪有这般硬生生收势,却立即从背后反出一招的?要是施展这一招的人力气不够,这一下能直接把自己的手折断!
但憨娃儿偏偏就做到了,还似乎做得颇为轻松。
李存孝不敢怠慢,身形一转,让开憨娃儿这一棍,却偏偏奇准无比地贴着憨娃儿的铁棍,欺身而近,手中长枪一挺,便刺向憨娃儿的腰背。
憨娃儿猛喝:“最后一式:投鞭断流!”手持铁棍猛然往后一拉,然后放手一瞬间,再抓住铁棍时,已经握住铁棍最中间,同时用力横过铁棍,往前一推!
李存孝大吃一惊,这时候他正欺身上前,这铁棍横推之下,立即就要打中他的面门或者脖颈,以憨娃儿的力气,不论打到哪里,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好个将不过李的李存孝,临危不乱,硬生生将椆木长枪往前硬挡憨娃儿这一棍!
毫无阻滞,只听咔嚓一声,李存孝的长枪便以断做两截,但却没有飞出,两截都被李存孝不知怎么出手,握在了手里!然后偏头一旋,手中带着枪尖的半截枪猛然指到憨娃儿咽喉前!
憨娃儿微微一呆,便看见那枪尖已然正指着自己的咽喉,不禁气一泄,道:“俺输了。”
李存孝哈哈一笑,随手丢掉手中断枪,亲热地拍了拍憨娃儿的肩膀,道:“在某面前连续强攻八招才让某抓到这一闪即逝的机会反击成功,你这娃儿,已经足以自傲了!”
他见憨娃儿毫无喜色,只当他不信,当下便道:“你道某李存孝乃是何人?某自武艺大成,除了神射不如大王,正面持兵交战,能在某手底下扛过三招的,十年之中只有两人,你不仅是第三人,而且凡是强攻了某家八招!嘿!河北、中原数十万军,这其中能胜你的,只怕除我之外,再无别号人物!”
憨娃儿对这一点却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垂头丧气地对李曜道:“郎君,俺输了。”
李曜提心吊胆半天,现在终于松了口气,说实话他虽然一直非常相信憨娃儿的战斗力,但面对李存孝,他也没抱半分希望,指望憨娃儿能胜他。这时候见憨娃儿没事,已然是大喜过望了,大笑道:“憨娃儿,存孝兄长说的不错,你足以自傲了!某家存孝兄长,乃是天下第一勇将,纵横天下十年,马前无三合之将!你能在他手中打出这般表现,某已不胜欢喜,你又有何愧疚?”
憨娃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不过他憨痴劲一上来,心中却是发了狠,暗道:“这李存孝现在比俺还厉害,要是他要害俺家郎君,俺岂不是保护不得了?那郎君要俺有什么用?俺每日吃这许多肉,一点用也没有,怎么是好?以后断不可闲着没事就数蚂蚁了,总要勤奋练武,直到没有人能打得过俺,俺就能保证郎君安全,如此才好吃肉。”
李曜见他脸色好了不少,居然还傻笑了一下,只当他已经想明白其中道理,看得开了,当下也就放心下来。又转头朝李存孝问道:“兄长,你瞧某这伴当,工夫如何?”
李存孝收起笑脸,正色道:“他的武艺,怕是还没练至大成,刚猛则矣,却没能领悟以柔运刚之法,不知刚柔相交,不能需柔则柔,需刚则刚,还需磨砺几年。”
李曜心道:“这道是跟师尊说的差不多,可惜那套道理我虽然也懂,却不是真正的懂,如何把这刚柔相交起来,我也搞不清楚,师尊让憨娃儿问我,我却教不了他,岂非惭愧?改天非要仔细琢磨琢磨,老子多了一千多年的智慧,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穿越来干嘛的?”
他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存孝却又道:“不过,只要他能踏破这块门槛,今后的天地却是巨大无比。正阳,你与某说句实话,你这伴当是不是天生这般神力的?”
李曜点点头:“仿佛正是如此。”
李存孝恍然,点点头,微微一叹:“某亦如此……不过某却没有他这般身量,日后他领悟刚柔并济之时,便是胜某之时了。”说着,那份神情忽然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李曜似乎感到,李存孝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失落,偏偏又似乎有些放松,有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
李曜正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把气氛搞活一点,免得如现在这般,总似有些伤感味。便听见李存孝已然哈哈一笑:“今日打得痛快!正阳,你可得记着,下次你得了空,也要陪某练练!还有这憨小子,下次某换了兵器,再来跟你比划,下次定不叫你再连攻八招了!”
憨娃儿看了他一眼,也似乎有些不服气,瓮声瓮气道:“好!”
李曜却是想起一件事,忙道:“说到兵器,存孝兄长,某却正有两件兵器要送你。”
李存孝微微一怔,反问道:“送我?”
李曜笑道:“是啊,某一贯仰慕兄长天下无双之神勇,又觉得凡兵凡器配不上兄长,恰巧炼出一炉好钢,本要自己炼几把横刀,却又想着,这等好刀跟着某这不上战场之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便干脆打了一把钢槊、一把钢枪,准备日后一有机会便送给兄长。此番得蒙大王器重,竟得以与兄长结为兄弟,更见有缘……这一槊一枪,除了兄长之外,谁还当得?”
李存孝闻言大喜,却也不客气,只是哈哈一笑,拍了拍李曜的肩膀:“好你个正阳,这算是号准了某的脉门了,你要是送我金珠美人,我连看都不见得愿意看一眼,可你送我宝槊神枪,那某却是却之不恭了!来来来,这两件宝贝可就在此?快快拿来与某一观!”
李曜心中窃喜,豪迈万分地朝憨娃儿一招手:“憨娃儿,取某钢槊钢枪来!”——
李曜终于开始进入河东军了,现在看来,前头的铺垫似乎有些过长,但是大家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其实那些铺垫真心没有多余!
代州炼铁,要牵出李曜崛起的根基是军工产业,这也是日后……的本钱;潞州之行,遇王弘父女,要牵出太原王家这个不仅在现在,而且在将来都很有戏份的家族;代州父子反目,是要牵出一个身世……凡此种种,尽在其中。
至于书中用词,无风都是很用心的:李曜心中所想,我得写成现代白话文;与人交谈,则必然是带着古风的语言……
这样写,说实话,真的很累。以前写《极品少帅》、《宦海龙腾》等书,一天一万并不吃力,现在写《东唐再续》,那就真是累了两倍还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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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谈笑夺权
翌日一早,李曜早早起来,早有王笉替他安排好的婢女准备好了一切,帮他洗漱更衣,呈上黍臛羹汤……就这么一点事,竟然足有八人在旁侍候,弄得李曜心中慨叹:“这般享乐,王家依然出了那么多文豪巨匠,真真是怪哉!我要这么享受得一年,只怕要肥胖如猪,连门都不愿出一步了。”
不过他倒不像某些穿越者,被人服侍还满身不自在,非要自己亲自动手。他只是淡定地听凭这些王家婢女摆弄,根本不发一言。这些婢女们早已做惯了这些事,你莫名其妙地不让她做,只怕她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惶恐不安。须知这些豪门巨家规矩森严,可别一番好意反倒害了人家,那才不美。
一应俗务办妥,李曜便叫上憨娃儿一同出门,准备去军械监就任。才出门口,便看见两位马童牵着两匹骏马等在门口,其中一匹正是李克用赏赐给李曜的那批棕红军马,另一匹也颇雄峻,只是比这批棕红军马似乎略逊一点。
一问之下,果然是王笉吩咐下来为憨娃儿准备的。李曜心中感慨:“燕然守孝期间,仍为我考虑得这般周全,这份人情,却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了……他家富贵如此,我又有什么可以还他的呢?”想着这些,一时间居然有些惆怅。
两人骑了马,两名马童却不离开,反道:“主人交待,李郎君在太原道路不熟,由我等带您二位去军械监。”
憨娃儿第一次享受这种有人帮他牵马的待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李曜倒是已经习惯了王笉的周道,当下便道:“那便多谢二位小郎君了。”
二人忙道客气,规规矩矩牵着马往军械监而去。
王笉的宅邸离军械监不算近,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李曜抬眼一看,这军械监“行政级别”虽然低,想不到规模倒是不小,比李家铁坊大了五倍不止。
军械监这边昨天便得了节帅王府的通知,知道今日有新任掌军械监上任,自然派了人在门口迎接。
古往今来,迎接领导上任似乎都是中华传统。尤其是这些军械监的人离节帅王府甚近,早已得知自家今后的顶头新上司来历不凡,一到晋阳就住进王家主宅,而且当天就被节帅收为义子,任命为掌军械监。这种上司,下面的人哪里敢不当回事?
因此,能来的重要人物,也就都来了。
“请教来者可是李正阳李掌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笑眯眯地上前躬身请问。
掌监?李曜微微一愣,才想起这是“掌军械监”这个职务的简称,当下笑道:“某便是李曜,诸位是……?”
那人忙道:“好教李掌监知晓,某等便是河东节帅府下军械监的一应办事官吏……某是军械监主簿汪东池,草字德水。”
李曜连忙下马,扶住他,笑道:“原来是汪主簿,幸会幸会,今后同在一处为大王效力,某还需汪主簿大力配合啊。”
汪东池连连谦虚:“不敢,不敢,李掌监乃是大王螟蛉,又为某之上官,但有吩咐,只管示下,某与军械监众人,必当谨遵号令,尽职尽责。”
李曜笑道:“好,好,这便最好……这几位,汪主簿何不为某介绍一番?”
汪东池忙道:“理该如此,理该如此。”他指着两位胖瘦不一,却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道:“这二位,便是甲坊署和利器署的署令。这位是甲坊署署令孙翊礼,这位是利器署署令周宗平。这几位乃是……”
如此,李曜在汪东城的介绍下,一一与军械监的官吏们见了面,便被一众人迎进了议事堂。毫无疑问,李曜自然是上席就坐,其余人各按方位坐好。唯独憨娃儿被李曜安置在他身边坐下,让一干人颇为意外。
不过李曜现在是“一把手”,又顶着节帅螟蛉的帽子,在这个人治的年代,自然一切事务他都归说了算。
但李曜并不打算用这种办法树立什么权威,而是解释道:“某这位伴当,深悉炼钢之法,某昨日已经向大王提起,任命他为署丞,不过并不占甲坊署和利器署的名额,平时也不过问两署公务,唯主炼钢事务。”
众人这才恍然,既然不占名额,也不管他们原先管理的事务,只专心管炼钢的事,他们也就没什么意见。反正新官上任,带上几个亲信,这早已是官场惯例,自然不算什么。
李曜见寒暄已毕,也就不再罗嗦什么,开门见山地道:“此番节帅用某来掌军械监,主要是因为最近几年军械监所产军械,无论质量、数量都大幅下降,如今军械监所供应之军械,居然还不如私家作坊。长此以往,军械监还有何存在之必要?因此,某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解决这两件事……汪主簿,对于某方才提到的问题,你如何看?”
汪东池“啊”了一声,忙道:“大王英明,以李掌监之才干,军械监必然再兴辉煌。”
李曜皱眉道:“某不是问这个,某是问你,对于军械监所产军械质量、数量双双下降有何看法。”
汪东池干笑一声:“这个嘛……原因就很多了。呃,此事说来话长……”
“既然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便是。”李曜淡淡地道:“昨日某已经问过,汪主簿来军械监时间甚长,足有十三年了。从利器署直长做起,历任利器署署丞、署令,最后做到军械监主簿,某以为军械监为何败落至此,汪主簿定然有言以教我……汪主簿以为然否?”
“啊?这个……咳,李掌监说的是。汪某在军械监的确做了十余年,不过正是因为某一直在这军械监中,有些事反而未必看得分明,掌监大才,定能深知汪某难处。”
“难处?”李曜呵呵一笑:“这倒真是一个大难处啊……那好吧,某便不追问汪主簿了。”
他淡淡一笑,眼皮轻轻一抬,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问道:“然则诸位可都是如汪主簿一般,‘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呢?”
有一人忽然直起身子,道:“李掌监出口成诗,果然大才。对于军械监质量、产量双双下降之事,某倒是知道一些缘故。”
李曜瞥了他一眼,却是利器署署丞顾艋,字大舟。便道:“好!顾署丞且请道来。”
利器署署令周宗平忽然轻咳一声,瞥了顾艋一眼。
不等顾艋说话,李曜忽然道:“八戒,周署令似乎有些身体不适,你去将之送到王家宅邸,请王家帮忙医治则个。”
“好叻!”憨娃儿立即起身,朝周宗平走去。他比李曜还高半个头,而身子强壮更不是李曜可比,这一凛然走来,周宗平大吃一惊,忙道:“掌监误会了!掌监误会了!某身子好得很,好得很,不必医治什么,快……快叫朱署丞安坐则个。”
李曜微微一笑:“周署令果然无恙?”
“自然,自然。”
李曜这才点点头,叫憨娃儿坐下,又道:“我开会……咳,这个,某议事之时,颇不喜人胡乱发声,以及咳嗽、交头接耳等等,周署令可能做到?”
周宗平才知李曜是故意做出这番姿态,但他也知道现在肯定惹不起李曜,故而强忍怒气,点了点头,只是却不肯说话了。
李曜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只要你暂时不敢跟我闹就行。当下转头对顾艋微笑道:“好了,顾署丞现在可以说了。”
顾艋见李曜毫不把周宗平看在眼里,心中把握顿时大了三分,拱手道:“李掌监,某在利器署也有十余年了,十余年前,河东利器署所产横刀、马刀、弓、弩、箭矢乃至车弩床弩,便是长安,也时常前来调拨。而后大王出掌河东,又将军械监扩大近半,利器署原本产量大增,便是大王征兵十万,且连年征战,利器署也可供应大半。”
李曜点点头,问道:“那后来又怎么不行了?”
顾艋又一拱手,道:“好教掌监得知,后来军械监所购入的木料、矿石、木炭、牛筋等物,皆尽涨价,利器署成本大增。另外,这些购入的材料质量却是比以往差了许多,因而利器署所产军械,质量越来越差,产量越来越低。”
李曜点了点头,心道:“这不就是原材料价格和质量把关不严么?但是其他私家作坊没有问题,偏偏军械监就有了问题,这就很不应该了。按说在这种人治时代,有李克用罩着的军械监,采购什么的,河东地方谁敢不给这个脸?这里头必然还是‘人’出了问题,要说这军械监里面没有人上下其手,那是绝无可能的,老子自己就是国有企业干供销的,就凭你们这几块材料,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弄?”
当下便轻笑道:“不知采购这些原料,是哪位……或者是哪几位负责的?”
汪东池面色一滞,干笑道:“李掌监……”
“哦,汪主簿负责的?”李曜头便笑着问。
李曜笑得很和善,甚至是温情脉脉。但汪东池却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忙道:“这个自然不是……只是,呃,只是采购原料这件事,颇为复杂,眼下在议事堂上,只怕一时商议不出什么结果。”
李曜呵呵一笑,摆手道:“不妨,不妨。大王昨日对某说,最好今日就重新开工……可见大王心中急切啊,某如何敢耽搁?另外,大王今晚要为某设宴,与某家诸位兄弟都见上一面,你们想,要是届时大王问其某来,说‘正阳啊,军械监的事情,你弄清楚没有啊?’,某该怎么回话?总不能说‘汪主簿说了,这事儿急不得,咱得慢慢来’……对吧汪主簿?”
汪东池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干笑道:“这个,这个自然不成。”
李曜万分欣慰地点点头,赞道:“汪主簿果然是军械监的老人了,就是识大体啊……汪主簿,那你可否给某讲一讲,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复杂的?”
汪东池面色一滞,支吾道:“这个嘛……呃,主要是因为买家故意抬高价格,我等军械监之官吏,对于这些商贾之道,又不甚了了,是故经常会买到一些高价低质的货物,因而造成了一些损失……某办事不利,还请掌监责罚。”
李曜心道:“不错嘛,还知道赶紧跳出来先承认自己负有‘领导责任’,倒是有到咱们大天朝干领导干部的潜质。只是你想就这么逃避责任,那就不是你想的这么容易的了……不过你运气不错,老子暂时不准备给军械监动大手术,先要保持平稳过渡,尽快给李克用弄出一批好货来,今天就先放你一马,不过你们还想在这其中赚钱,那可就真真不好意思了,军械监是老子发家的本钱,可由不得你们这群蛀虫硕鼠乱折腾!”
当下便道:“原来如此……”当下假意沉吟片刻,才道:“汪主簿管理失误,按理某该请示大王,调汪主簿到别的官署换任,但照某想来,汪主簿也不是故意为之,实在是那些商贾之辈过于狡诈……”
“是是是,掌监果然英明,正是这般。”汪东池一听自己还有被调离的可能,当下大吃一惊,再一听还有转机,连忙抓住机会。
李曜轻笑一声:“但是这事情却也不能不办啊……汪主簿,你说这怎么是好?”
汪东池忙道:“掌监不必担心,只消掌监再给某一次机会,某一定严格把关,亲自去跟那些商贾谈价!一定要拿到最低的价格,最好的质量……李掌监您看这样可好?”
李曜看似很无所谓地道:“哦,某倒是无所谓,不过某瞧昨日大王说起此事来,颇为关切,说到军械监的表现,则十分愤怒!”他说到“愤怒”二字,用力做了一个手刀的动作,断然道:“某估计,若是军械监再出这等事情,只怕主事之人人头不保啊,汪主簿,你……可有把握?”
汪东池一听,大王居然这般愤怒了,弄不好的话还会人头落地,这……这可就有点难办了……当下支吾道:“这个,这个……某突然觉得,此事只怕不是某等能够担当得起的,咱们军械监除了李掌监您之外,怕是没有人担得起大王雷霆一怒啊!要不……”
“要不什么?要不某还来亲自挂帅处理这档子破事不成?啊?某堂堂正八品上的朝廷命官,你汪主簿要某去跟人家谈生意?啊?”李曜忽然怒了起来。
汪东池吓了一大跳,忙道:“某岂敢有这等不敬之念?只是,只是……此事委实干系太大,万一办砸了,某等丢了人头事小,坏了掌监精明干练的名誉甚至坏了大王大事,那可就百死莫赎了啊!掌监!”
李曜面有难色,迟疑道:“哦?嗯……听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有些棘手……只是叫某去谈生意,某明年开春说不定还要去长安赶考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名誉啊……”
汪东池忙道:“不碍事,不碍事!掌监,您大可以不必出面,只须您坐镇其后,为某等撑腰,一切事情大可由某等来办!”
李曜一拍大腿:“妙啊!此计甚妙!……不过,你这么一说,某倒是突然想起一桩事来了。”
汪东池忙问:“不知掌监想起何事?”
李曜道:“某在代州时,手底下倒也有几个能谈生意的人,既然军械监这边原料这般难谈,干脆某便叫他们也过来帮帮忙,一来呢,是给诸位打个下手;二来呢,也就是表示某在此事之中为你们担了干系,你们也就不必太过慌张,怕大王雷霆一怒,一口横刀就抹了脖子……汪主簿,诸位同僚,你们说是不是啊?”
汪东池心中一凛:“这小子年纪这般之轻,怎的说话办事如此滴水不漏?他说调几个人来给某等打下手,可到时候那些人都是按照他的意思办事,某等还真敢管他们不成?只要那批人一到,只怕某等便是萝卜大印,纯属摆设了!只是他前面把话已经撂下来了,这件事若不按照他的主意来办,只怕他还真敢上报给大王,届时大王雷霆震怒,没准真会要几颗人头!须知大王那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几颗人头摆在他面前,他都能开开心心下酒吃!”
汪东池想明白此节,知道这事已经不可避免,干笑起来:“这个……掌监说得是,说得是,此事既然是掌监亲自坐镇,派些个人手,那是再应当不过了,某无异议。”
汪东池一说这话,下面的人自然也都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连他汪主簿都不敢跟李曜硬抗,明显是怕了李曜背后的李克用,既然李曜背后是李克用,他们这些人就更加不消提了,哪里能不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李曜心中哂笑:“想跟老子玩人海战术,欺负老子人少?你们这群不懂民主集中制的家伙,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一把手的权威,哼哼……”
当下欣然点头,笑道:“如此就好,大伙儿众志成城,才能成就大事。啊,说到这个成就大事啊,眼前便有一桩大事要办。那就是黑鸦军必须全面换装,昨日大王找某去,主要也就是说这个事……今天咱们趁此机会,就一并解决了。”
一众人等都还没明白李曜说的一并解决是什么意思,李曜已经自己接口道:“大王既然交代于某,某也只好勉为其难,将此事负起责来。这除了采购之外,其余诸如仓储、改进制造工序以及质量检测之类,某在代州时,都是做过的,倒也熟门熟路,诸位忙于梳理采购之事,某瞧着也够忙了……这件事诸位就不必过问了,某自己安排人手,将之办妥便是。啊,诸位不必多说,某年纪还轻,多做点事,累不着的……好了,诸位若无他事,今日便先商讨到这儿,如何?”
汪东池一脸呆滞,心中却是咬牙切齿:“好你个李曜!一口气把咱们的权解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事都给你包干了,咱们喝风拉烟去么?不成,某得去找存信总管!不能由李曜这般乱来!”
第056章 英杰满堂
从议事堂出来,李曜便先去了利器署查看,他特意叫上了顾艋,让他为自己一路讲解利器署现在的情形。
利器署占地颇大,有专门的炼铁坊、制弓坊、制弩坊以及大器坊等。所谓大器坊,就是制造攻城器械的作坊。
随着顾艋的解说,李曜大致明白了利器署目前的境况,总的来说,情况很糟糕。
首先是工具老化严重。制造弓弩和攻城器械的那边,李曜不是很懂,只是觉得工具很陈旧。但炼铁的这边却是李曜所长,那些坩炉,远不如代州李记铁坊的新,更不如李记铁坊的先进,一问之下才知道,许多都是大几十年前的货,就算相对较新的几个坩炉,也还是前河东节度使郑从谠置办的,到现在也已经足足十年了。
其次则是工匠们积极性很低。积极性这个问题,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走路慢慢悠悠,干活有气无力,绝不可能是有干劲的表现。
再次则是管理制度混乱。李曜当年在出任供销处长之前,干过车间主任,干过生产科长,这工坊也可以类比车间,其管理是否有条不紊,是否科学合理,也是一目了然。像利器署这种东西乱码乱放,干活的时候找个原料还要东奔西走,上找下寻,显然是管理一塌糊涂。
最后才是原材料的问题,按说利器署炼铁,是应该烧木炭的,但实际上李曜却看见了许多坩炉里头都是烧的石炭,也就是煤,这会严重影响炼出铁水的质量,其含碳量完全不能过关。而铁矿石看起来也不是很妙,李曜对铁矿石的研究不深,但也可以看得出这利器署所用的铁矿石差不多跟李记铁坊淘汰的废矿石类似。这其中门道,不言而喻了。
李曜一一记下,便对顾艋道:“大舟兄,多承讲解,利器署其中情状,某已知晓,已有解决之法。你可立即传某命令,此间如今正在赶制的军械一律停工,全面改造各州、县所呈报来的农器。”
顾艋吃了一惊:“可眼下大战将起,利器署连接了几批军械制造的行文,若是立即停工,只怕到时候吃罪不小。再则,各州县所呈报来的农具需求并不甚大,某这里若是赶工,不消三五日便能造完,届时岂不是就停工了?”
李曜摆手道:“这些你都不必担心,今晚某便会向大王请令,在军械监全面实行改良,包括各项制度的改良、炼铁造器工具的改良等等。至于农具,你们不必囿于各州府上报了多少,只管按照正常比例制造便是,多出来的,就多在那儿,农具这物什,又不会一放就坏,先造了放在那儿,明年各州府来要,某等直接给他,岂不也很省事?”
顾艋放心了大半,却还是有些不托底,迟疑道:“万一大王要是不允……?”
李曜淡然一笑:“大王志气恢宏,岂能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工’这般浅显的道理?”
顾艋见李曜坚持,也无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李曜却又问道:“这里的各类炼铁造械之工具,如果全面更新换掉,你估计要花多少钱?”
“全部换掉?”顾艋微微吃了一惊,道:“这……少说也要三四万贯吧。”
李曜皱了下眉头:“只要三四万贯?”
顾艋苦笑道:“李掌监不知,这些工具要说都必须换掉,其实也不尽然,完全换成新的,只是平白费钱,实际上大多数都只须改造、改进一番便可。只是这利器署多年不曾拿到这笔改造器械之资,因而才会老化若此。”
李曜点了点头,道:“好,可以省钱自是最好。大舟兄且去忙吧,某在去甲坊署看看。”
顾艋拱手一礼,与李曜告辞。
再去甲坊署,情况也跟利器署差不多,不过甲坊署这边如果李曜不打算做大幅度的技术革新的话,器械改造的费用倒是可以省上不少,约莫两万贯足矣。
搞清楚两署的真实状况之后,李曜便到了他的掌监公房,也就是后世的办公室。
兴许是一把手享受的待遇就是非比寻常,兴许是一干军械监官吏不敢怠慢李曜,总之李曜的公房环境很是不错,换了现在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超豪华装修。别的不说,单说那方玉砚,就绝非凡物——李曜对这个没什么了解,但他记得过去曾去昭陵博物馆参观,见那馆中所陈列的从长乐公主李丽质墓出土、公主生前使用实物辟雍砚就跟此砚几乎一模一样。当然,至于公主的那方玉砚是不是质地比他这个要好,他就不得而知了。
纸也是好纸,绝非李曜在代州时因收歧视而使用的早期竹纸,而是正宗麻纸。
李曜坐下来,摊开麻纸,研好松墨,便开始提笔写准备上呈李克用的《兴军械策》。
李曜首先写了今天在军械监的见闻,以及他对如此情形的忧虑,认为“若无更张,三年可废”。而后一条一条谈到他所注意的四个问题:
工具老化,李曜坚决主张更换和改进,认为在这上面所花费的每一文钱都是值得的,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他表示“器具更新,产出可抵从前数倍,且甲坚兵利,不复旧貌”。
工匠积极性不高,李曜提出给予优秀工匠一定的奖励,奖励可以分门别类,譬如“勤勉赏”、“精工赏”以及“创新赏”等。他表示,如果这些制度准予执行,每月所费不过至多二三百贯,却可以“使万余工匠为求奖赏各自相争,竞出新械、竞出精品、每日应工不辍。”如此则等于“使二三百贯钱,令全监一心为用。”
原材料购入、储存、运送、码放等问题,李曜除了在原材料购入上进行详细解释和重新安排之外,特意谈到了储存、运送等制度改变对于提高效能的作用,并以代州为例来说明。使购入原料从一个主事之人说了算,便成掌军械监、主簿、署令、署丞四级互相监视的新体制,基本可以“各有其查,其一弊则引三昭”,杜绝弄虚作假。
在写完这些之后,李曜又写下一篇《义儿军换装策》。
这篇不是军工产业的管理,李曜写起来更费神一些,主要是思索晚唐时代的精锐军队究竟该怎样配备武器装备的问题。由于义儿军(即黑鸦军)是全军骑兵,因此李曜主要关注了骑兵装备的配备。
李曜知道李克用在希望大力提高黑鸦军战斗力的同时,还很希望提高黑鸦军对其余方镇乃至朝廷中央的军事威胁力,因此李曜在最一开始的时候,想到了重装骑兵。因为重装骑兵在军事威慑力上,肯定是这个时代的头号种子选手,类似二战时期的装甲集群。
但是,这一想法很快被他否决掉了。因为这个想法,其实并不符合现实。
中国古代自十六国至隋代,一直以“甲骑具装”即人马都披铠甲的重骑兵为军队的主力,至唐初却一变为以人披铠甲,马不披甲的轻骑兵为主力,不少人认为隋末农民大起义和随之而来的世族门阀的衰落是甲骑具装衰落的原因,李曜历来对此不敢苟同。他认为这主要是由于随着战争的发展,逐渐发现了甲骑具装的一些重大缺陷——主要是机动性差,以及杀伤兵器的发展和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突厥轻骑兵对中原王朝的影响。
公元七世纪前后,从西亚、北非到东亚,重骑兵都面临轻骑兵的强劲挑战,形成了以轻骑兵压倒重骑兵的普遍趋势。在西亚、北非,阿拉伯轻骑兵击败了波斯和拜占庭的重骑兵,轻骑兵代替重骑兵成为战场上的王牌;在中亚,新兴的突厥王国以轻骑兵击败了柔然的重骑兵,突厥代替柔然成为草原霸主;而在中原,新兴的唐帝国以轻骑兵击败了隋的甲骑具装,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成为军队的主力。可见重装骑兵的衰落显然与农民大起义和世族门阀的衰落无关。
在中原,甲骑具装的衰落也首先是由于其机动性差。沉重的具装铠甲虽然带来了防护力的增强,却减弱了机动性。一件完整的铁具装,约重40至50公斤,特制的重铠可达100公斤。《宋史》卷一九七《兵志十一》载,南宋初年,一领铁甲的重量是45至50斤(约,26.86—29.84公斤)。可见,战马驮载的人甲和马具装的重量至少有60—80公斤,最重者可达130公斤。重铠增加了战马的负担,使其难以持久战斗,只有高大健壮而又稳重的马匹才能充当甲骑具装的坐骑,即使是这样的高头大马也只能以小跑、慢跑冲锋。
然而骑兵是进攻型的兵种,机动性是骑兵作战的基本特点,失去了快速机动能力,就等于改变了这一兵种的性质,就难以体现其优势。早在先秦时期,孙子就提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认为作战时应以正面军队与敌交战,而以侧击、迂回、包围等取胜,很重视机动作战的作用。但由于当时的军队以车兵和步兵混合编成,车兵受道路的限制很大,步兵靠双脚步行,行动速度比较慢,二者的机动性都还很差,这一主张在实践中受到不少限制。只有到西汉时期,以轻骑兵组成的骑兵大集团出现后,这一主张才得到较充分的实践。骑兵大集团的出现使军队由注重力的对抗转变为注重寻找和创造机会,其实质是通过机动、速度来体现军队的战斗力。
魏晋南北朝以降,骑兵发展为人马都披铠甲的甲骑具装,防护力虽然提高了,机动性却降低了。有美**事史学家指出,机动性、突然性、翼侧突击和冲锋的猛烈性这四项因素是古代骑兵战术的基础。而要真正发挥这些因素的潜在作用还需依仗马匹的高度机动性。英**事史学家富勒也认为骑兵的“王牌为速度和时间而不是打击力”。随着战争的发展,甲骑具装的弱点逐渐暴露出来。甲骑具装机动性差,虽然适于正面突击,却不适于实施机动战术,不宜于穿插、迂回,出奇制胜沉重的具装使其战术简单、行动迟缓。
然而在唐朝时期,其实并不缺乏正面突击的部队——陌刀军就是正面作战神迹一般的王牌,只可惜安史之乱后这么多年战乱下来,从朝廷到方镇,谁也装备不起陌刀军了。
虽然甲骑具装在对付装备简陋的步兵时具有明显的优势,但在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和装备精良的步兵时则往往力不从心,甚至处于不利地位。隋军在与突厥作战时“每虑胡骑奔突,皆以戎车步骑相参,舆鹿角为方阵,骑在其内。”这说明隋军的甲骑具装很难单独抵挡突厥轻骑兵机动灵活的进攻,需要与步兵配合作战,方能与之抗衡。
隋义宁元年,李渊在太原起兵,西取关中。九月,隋将“桑显和率骁果精骑数千人”,夜袭唐军,唐军初战不利,“诸军多已奔退”。此时,率部众随唐军出征的西突厥特勤史大柰“将数百骑出显和后,掩其不备,击大破之,诸军复振”。隋军骑兵是甲骑具装,而史大柰所部却是轻骑兵。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发挥速度优势绕到隋军阵后击败了防护力强但机动性差的甲骑具装。
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尤其是与突厥等游牧民族的战争,中原人逐渐认识到对骑兵来说,机动性比防护力更重要。隋唐之际,在军事思想方面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重视机动的思想代替了重视防护的思想。唐初军神李靖强调指出,“用兵上神,战贵其速”。
新的军事思想又需要新的主力兵种来实施。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军队中除甲骑具装外还有一定数量人披铠甲,马不披具装的轻骑兵,后者作为辅助力量,与前者分别担负不同的任务,如侦察、追击等。由于战争重新需要轻骑兵充当战场上的主力,唐朝开始以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作为军队的主力。起初是增加了军队中轻骑兵的比例,减少了具装骑兵后来逐渐以轻骑兵基本取代了具装骑兵。
在强调机动作战和进攻的突然性的军事思想指导下,唐初战争中经常使用行动迅速的轻骑兵进行出敌不意的远程奔袭。名将李靖就非常善于使用轻骑兵进行突然袭击常出敌不意,战而胜之。贞观四年,他率军进攻东-突厥,趁其不备,突然以三千骑兵“夜袭定襄”,大败突厥。不久,又趁唐俭等前往突厥牙帐慰抚时,“选精骑一万,赍二十日粮往袭之”,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唐初不少杰出将帅都善于使用轻骑兵,在战场上实施高度机动战术,相机破敌。如文皇帝太宗李世民在战斗中就非常注意寻找敌人的弱点,以己之强当敌之弱,不简单地以硬碰斗力与敌人决胜负,而是以机动、速度来寻找和创造战机。李世民曾说自己“每观敌阵,则知其强弱,常以吾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阵后反击之,无不溃败。”他往往先以轻骑兵实施敌前侦察,寻找敌人的弱点,然后适时加以攻击。如虎牢之战中,“世民命宇文士及将三百骑经建德阵西驰而南上,戒之曰,贼若不动,尔宜引归,动则引兵东出。士及至阵前,阵果动,世民曰,可击矣。”遂率轻骑兵猛扑窦建德军的总指挥部。有时他以轻骑兵迂回敌军阵后,攻其侧背,配合正面形成夹攻,有时直接从敌军薄弱部分突入,贯穿敌阵,然后从其背后再次冲入,反复冲杀,把敌阵搅得大乱,使敌军指挥失灵,陷于崩溃,以局部胜利带动全局胜利。如在击败窦建德的虎牢之战中他就是亲率轻骑直冲敌阵。其部下李道玄“挺身陷阵,直出其后,复突阵而归,再入再出,飞矢集其身如猬毛”,李世民“给以副马,使从己”,并亲率史大柰、程知节、秦叔宝、宇文歆等,卷起旗帜贯穿敌阵,在窦军阵后“张唐旗帜,建德将士顾见之,大溃”,窦建德也因伤被俘。
而反观李克用麾下黑鸦军,本来也就是沙陀轻骑,长于弓马。当年平定黄巢之时,李克用就是带着以黑鸦军为主力的沙陀及五院之众杀得贼军莫敢相抗,追击之时,又追得黄巢慌不择路,麾下四散,终于身败。这样一支天生的精锐轻骑,自然不能浪费掉了,非要强行往重骑兵上靠。
因此李曜在这篇策论上主要着墨之处,便是在维持轻骑兵速度优势的前提下,为提高其杀伤力、防护力和震慑力做一些修改。
杀伤力,这个好办,以李曜手中掌握的新式炼铁技术而言,可以打造更长、更细窄又更坚硬的战刀。
震慑力,这个也好办,李曜很无耻地想出了“整齐着装、魔鬼面具”的办法。整齐着装不必解释,只要制式服装、制式兵甲到位,这事情好办得很。魔鬼面具却是学兰陵王高长恭的,不过李曜倒没兴趣把面具打造得过分精致,反正魔鬼嘛……粗犷一点很正常,要是图省事,最好就做成当年某流行游戏《传奇》中黑铁面具的模样,效果应该也不错。
试想一下,满身黑衣黑甲,面罩黑铁面具,只露出眼睛鼻子,可一道传音所开的细口,这般模样的一支军队突然出现,谁看了也要惊骇莫名的。这震慑力,不就有了?
想出这些办法对李曜而言并不特别困难,困难的是将这些东西全部用古文风格行文出来,因此一直到日头将落,才勉强告成。他生恐误了李克用的晚宴,揣着两封策论,带着憨娃儿就走。
李克用的节帅王府今日颇有些车水马龙之状。本来李克用的养子就多,据说足有百人,不过已经有不少战死,剩下的里头,也只有真正混出了些名堂的,今日才在受邀之列。但就算这样,来的养子也差不多有十人。
所谓李克用“有义子十三名,号曰‘十三太保’……”之说,乃数小说家言,实为杜撰。且不说李克用的义子多达一百余人,就说“十三太保”中的康君立、史敬思就都非李克用义子,其中康君立的年纪甚至比李克用本人还要大。
倒不是说年纪大就一定不能是义子,譬如五代最有名的干儿子石敬瑭,就比他干爹耶律德光大十一岁。但是这不论一概论之,因为李克用的义子们,是都要改名改姓的!因为唐朝时期,义子跟亲生儿子一样,是有家业继承权的。(注:此事前文有叙,不再赘述。)
康君立和史敬思二人连姓名都没变动,怎么可能是李克用的义子?
而“三太保”李存勖,这位根本不是义子,而是李克用真正的亲生儿子,后来的后唐庄宗皇帝。另外,这位所谓的三太保,在今年才不过五六岁,而且他上头其实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李落落,一个叫李廷鸾……怎么算,也轮不到他当三太保。
实际上李克用膝下青史留名过的义子,有十五人,全部改姓李。
李曜进去的时候,正巧碰上也刚刚赶到的李嗣昭,李曜忙过去跟他打了招呼,问及今日所到之人有哪些。不出李曜所料,今日出席的,绝对是豪华阵容。
李克用的五个个亲生儿子全部到了,分别是:李落落、李廷鸾、李存勖、李存美、李存礼。(注:李克用亲子还有李存渥、李存乂、李存霸、李存确、李存纪五人,但算年纪,应该还未出生,或者刚刚出生,不至于上宴会。)
除李曜之外,其余十五个在河东军中已经有些地位的义子更是悉数到场,分别是:李存信、李存孝、李存进、李存贤、李存璋、李存质、李存颢、李存审、李存敬、李存实、李存贞、李存儒、李嗣源、李嗣本、李嗣恩。
李曜一听,当时就有些头皮发麻。
好大的场面,好牛-逼的家宴!
第057章 河东派系(上)
李曜听完,不禁一愣,奇道:“那兄长你……?”
原来李嗣昭说的这五亲子、十五义子之中,居然没有他自己,因此李曜才会这般惊讶。
李嗣昭笑道:“原来正阳吾弟不知?某本姓韩,名进通,字益光,少为大王看中,命其兄弟克柔公收某为养子。后来克柔公故去,大王便让某转承膝下,是故……某却隔了这一层。”
李曜这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出故事,当下恍然道:“原来如此,小弟久居偏僻,竟然孤陋寡闻至此,实在惭愧。不过大王既然命克柔公收兄长为义子,后来又命兄长转承膝下,其中爱护之情,甚厚矣,兄长何必言说隔了一层?”
李嗣昭微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接这个话茬,反而道:“正阳,某今日听得一事,按说不当说与你知,然则某与你甚是投缘,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告之于你,使你有个准备。”
李曜心中吃了一惊,突然想到小说里经常写的:“阴伏刀斧手五十,以摔杯为号……”,变色道:“未知何事?”
李嗣昭道:“有人找都校兄长告了你的刁状,都校兄长闻之甚怒……后来,便到大王府中,怂恿大王安排一事,以试探于你。”所谓都校,乃指蕃汉马步军都校,也叫蕃汉马步军总管,都校兄长不是别人,正是李克用义子之中真正年纪最大、能通六夷语的李存信。
李曜心念一转,已然猜到是什么人找李存信告了自己的状,听了下文之后,便问:“试探?如何试探?”
李嗣昭道:“大王长子落落,今已十七岁……唔,倒是正跟你同岁,尚未娶妻,此事你可知道?”
李曜点头道:“哦,昨日在王家,有下人与某说及此事,某已曾听说了。”
李嗣昭“嗯”了一声,道:“大王听存信说,你与王家甚为交好,落落又已年长,今岁已为铁林军指挥使,年少得意,将来又要克承王业,须得有一门当户对之名门贵女为妻……既然正阳与王家交好,正可以为落落先行说个早媒……”
李曜顿时一愣。十七岁结婚?哦,十七岁在唐代是可以结婚了,只是为毛非要老子去找王家说媒?
唐代谈婚论嫁的年龄要比现代人自然小得多。贞观年间的规定是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开元年间,唐玄宗觉得这个年龄还有点大,就把结婚年龄再次进行了调整,规定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青年男女一到这个年龄,就要考虑成家立业的大事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找王家,却是李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实际上原因很简单。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唐代男女相亲时,谁家的男女最吃香?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现代人的思维去琢磨唐朝,多半认为唐朝男女找对象也应该追求根子硬的、腰包鼓的、长得好的、吃得胖的。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在唐代,自然是皇帝的女儿根子最硬,但偏偏她们愁嫁也是出了名的。由于这些公主们受胡风影响,生活开放,过于随便,为大多群体所不齿,很多年轻有为的男子,一听说要娶公主,吓得像身上爬上了蝎子,忙不迭避而远之。说起来,反倒是皇帝的女儿最不吃香。
皇家之外,民间相亲时,真正决定男女身价的究竟是什么呢?《唐才子传》中的一个故事似乎可以给点启示:有个叫戎昱的,是一个帅哥型的才子,湖南的崔中丞想把国色天香的女儿嫁给他,可相亲时这个女孩却对戎昱的姓氏很反感,非让他改姓氏后方才订婚。戎昱听后心想,结个婚还得改姓氏,真丢人,于是写了一首诗答谢:“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这桩婚事就此告吹。由此可见,长得好、有才学的人,在唐代并不一定吃香,而姓氏似乎才是决定着青年男女的身价根本。
另外,唐代男女相亲时,长相似乎也不起什么决定作用,有些人长得丑,照样可以相到好对象。《明皇杂记》就记载了这样的故事:曾担任过礼部尚书的裴宽,年轻时长得又高又瘦,润州刺史韦诜知道他是名家旧望,非把女儿嫁给他,可相亲这天,韦诜一家在帘内一看裴宽的长相,一人家都吓坏了,认为裴宽长得像“鹳鹊”,韦诜的妻子甚至难过得哭了起来。然而韦诜却初衷不改,硬是把女儿嫁给了裴宽。
唐代男女相亲时,为什么对姓氏这么看重呢?因为唐朝时期虽然风气比较开放,但是男女找对象仍然坚守门第,讲求门当户对,而且越是高层贵族们,越讲究这一点。以门第来说,山东士族中的崔、卢、李、郑、王诸姓;南迁过江士族中的王、谢、袁、萧;东南的士族中的朱、张、顾、陆;关中士族中的韦、裴、柳、薛、杨、杜;代北士族中的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这些都是举世公认的名门士族。这些人家的青年男女无论长得再丑,家里再穷,都是唐朝主流社会梦想追求的对象。所以说,这些人家的男女是最吃香的,也是身价最高的。
如若不信,可以举例说明,唐代很多显官高贵都梦想同这些人家通婚,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价。魏征、房玄龄等人都想方设法与名门世家通婚。高宗时候的宰相李敬玄“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弃故妻,奏娶太原王庆铣女。”中宗时的宰相李日知:“诸子方总角,皆通婚名族”。玄宗时名相张说“好求山东婚”……
名门士族家的子女,成了当时达官贵人争相求亲的抢手货,甚至很多士族家庭为此还通过买卖婚姻从中撸到不少财富。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唐代的这些名门士族自恃子女有过良好教育,知书达理,门风纯正,就建立了一个相互通婚独立王国,把很多当朝高官甚至皇亲国戚都排除在外,就是万不得已与外族结婚,也要趁机捞上一把,这让李唐王朝相当不高兴,唐朝的几代皇帝通过修改《氏族志》等抑制手段,对这些士族进行不同程度在打压,然而收效甚微。
唐高宗时,右相李义府很想与名门世家通婚,但当时都知道这个人笑里藏刀,是个小人,于是敬而远之。李义府达不到目的,就让唐高宗下了一道禁婚令,禁止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泽、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等七姓十家互相通婚,再次对士族门第进行打压。然而,“望族为时所尚,终不能禁。或载女窃送夫家,或女老不嫁,终不与异姓为婚。其衰宗落谱、昭穆所不齿者,往往反自称禁,婚家益增厚价。”
唐高宗的这一记昏招,除了在七姓十家制造了一批“剩女”之外,似乎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让七姓十家捡到了一个大便宜:子女的身价倍高。如果在唐代也开办一个《非诚勿扰》什么的相亲节目,报名的有名门士族的男女参加,相信现场绝对会排长队、挤破头,有些人说不定为了找个名门之后,会不顾斯文,抄家伙抢人,从而使相亲现场出现失控。
当然,唐朝相亲中的“非诚勿扰”的诚,不是指诚心,也不是指金钱、财富、长相、肥美、黑白,而是指姓氏。姓氏好,才有资格找得好。姓氏不好,再有钱有才,吃得再胖,长得再好,皮肤再白,管你是高富帅还是白富美,都不一定能相到一个如意的对象。
当然,也有些个案比较出乎人的预料。《尧山堂外纪》记载的唐朝名将郭元振长得“美丰姿”,中书令张嘉贞想纳其为婚,说:“吾五女各持一丝幔后,子牵之,得者为妇。”郭元振牵一红丝,得第三女,有姿色。郭元振这种牵线相亲的方式可谓一绝,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唐代相亲的主流观念。
李克用名声高不高?本来当然是高的,不过从朝廷的角度来看,至少在目前这几个月,他的身份其实不高。为什么?因为大唐天子李晔前不久刚刚宣布夺去了李克用一切官职爵位,还派兵来讨伐不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克用不仅是平头百姓一个,而且还是叛臣、逆臣,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坏蛋一个。这名声高是高……可惜是倒着高。
而王氏呢?毫不客气的说,就是顶尖名门!
李克用目前的情况,李曜倒是知道他一定会打赢南北两场大战,从而底定河东根基,为五代中整个代北军事集团四朝政权奠定基础。可是别的人不一定这么认为啊!
朝廷号称要出大军五十二万扫平李克用,李克用手下虽然一贯被人尊称为精兵,但人数实在太少,哪怕满打满算,也不知道够不够十万!
更何况朝廷讨伐不臣,无论怎么说都是师出有名,又有大把方镇之兵扈从,其中还包括朱全忠这等强大的藩镇,这个声势一拉开,相信李克用能在今年就摆平此事的,全天下只怕也没有多少!
那么在这个时候,王氏能同意嫁女给李落落么?
李曜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好你个李存信,老子没招你没惹你,你居然一出手就要让老子失去李克用的信任!
此时,李曜想起当初自己在代州时,也是因为李存信暗中陷害李衎,才使得代州李家面临了那么大一场祸事。李曜毫不愧疚地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有他这个穿越者在,李衎此时只怕早已被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过因为这次割发断恩的事,李曜对李存信本来已经没有多少恨意了,可是今天听了李嗣昭这一席话,李曜又再次生起了对李存信的不满。
这个人,莫非天生就是喜欢搞这些阴谋诡计?天生就是这般惹人厌?
历史上,这人谗言李存孝,最终导致李存孝据邢洺二州反了李克用,失败后背五马分尸而死,以李存孝之死为分界点,前期梁晋争霸是晋阳占优,李存孝一死,很快就是汴梁占优了。李存信这小人,害人着实不浅!
甚至,把蝴蝶效应说大一点的话,正是因为这一场大变,梁晋争霸之中朱全忠后来占据全面优势,这才敢于搞出白马之祸,敢于弑君篡位!浩浩大唐,竟终于此!
当下李曜带着满腹心思进了帅府后院。
河东节帅府乃是王府规制,后院自然甚大,好在李嗣昭熟门熟路,很快带着李曜来到设宴的花厅。
李曜一到花厅,才知道自己来得还真有点迟了,花厅之中,已经有十几人就坐,看看上首还摆着几张空席空案,李曜心里便猜到这十几人都是李克用的养子,而李克用和今日打算出席的五个亲生儿子,现在都还没到。
李存孝转头一看李曜到了,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十四弟来了!来来,诸兄弟都来与十四弟认识认识!”
跟他围坐在一圈的几个人也都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跟李存孝一起朝李曜走来。
李曜眼神一瞥,却见另一边还围坐着约莫七八个人,但他们听了李存孝的话,却是半点反应也无,只是朝这边看了几眼,就都朝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望去。
这男子面如冠玉,剑眉高挺,面白微须,本是难得的美男子,只是他狼目鹰鼻,眼色阴森,望之却让李曜生出一点不愿与之相谈的感觉。
他心中一动,心道:“莫非此人就是李存信?”下意识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
那男子仿佛心有所感,也抬起头来,朝李曜看了一眼。
这是李存孝已然走到李曜面前,笑着道:“十四弟,来来,某来为你介绍一番。此是你三兄存进,代北振武人;此是你五兄存璋,字德璜,云中人;此是你八兄存审,字德祥,陈州宛丘人;此是……啊,老九不必介绍了,你只须记住嗣昭是你九兄就成;此是你十兄嗣源,乃是大王沙陀旁族,应州金城人,小名邈吉烈;此是你十六弟嗣本,雁门人;此是你十七弟嗣恩,与你三兄存进一样,代北振武人。”
李曜一边听一边心中大震,牛人啊……全是牛人啊!几乎可以说,这一群人在后世,可都是青史留了名的人啊!
李曜心里数了数,连带李存孝和跟自己一起进来的李嗣昭,一共有八人与自己见面。这其中李存孝不必再介绍了。
三兄李存进,少年习武,有勇名,李克用攻破朔州时投军,被赐名为李存进,收为养子。此后,跟随李克用四出征战,入关中击破黄巢起义军,皆有功劳,被任命为义儿军使。李克用死后,李存勖继位晋王,得到魏博后,任李存进为天雄军都部署,负责管理后梁降兵,李存进一切以法,人有犯者,必定枭首磔尸于市,因此魏博军皆不敢冒犯。李存勖与后梁夹河苦战,李存进又有战功,升为振武军节度使。
921年,成德镇发生内乱,大将张文礼杀死成德节度使王镕,投降后梁,李存勖命前锋马军都指挥使史建瑭率兵讨伐,张文礼惊悸而死,其子张处瑾继位,史建瑭攻克赵州,在进攻镇州时中流矢死,李存勖又命天平节度使阎宝率兵再攻,阎宝击破成德军,恃胜轻敌,很快被成德军队打败,阎宝愤愧而死。
接到败报,李存勖派出昭义节度使兼中书令李嗣昭率军讨伐,李嗣昭大败成德军队,但意外中流矢而死。李存勖再以天雄马步军都指挥使、振武节度使李存进为北面招讨使,率军攻击镇州。李存进扎营于东垣渡,但当地土质松软,无法筑垒,只能伐木为栅。早晨,李存进命骑兵向镇州出发,自己守营,因轻敌派大部人马出营放牧,张处瑾侦知李存进无备,立命其弟张处球率军七千前来袭击。当时,晋军的骑兵正向镇州出发,但双方异道而过,未能相遇,张处球直接杀到东垣渡口。
李存进仓促之下,率领十余人出营格斗,神勇无比,竟将成德军击退!晋军步兵逐渐汇集,骑兵也闻讯从途中返回,两面夹击,张处球的七千人马全军覆没,只身逃走,但李存进却也英勇战死于桥上。消息传出,李存勖十分悲愤,追赠李存进为太尉。
李曜朝李存进望去,李存进今年约莫只有二十六七,但因严肃非凡,反而显得比李存孝还略大一点。李曜此时知道“十三太保”之说不可信,李存孝在义子之中,似乎只比李存信略小一点。
帝058章 河东派系(下)
接下来是五兄李存璋,李存璋也是李克用麾下的老人了,李克用在云中任上时,李存璋就是军中小校,但素有强干之名,为李克用夺取云中大权立下殊功。而且此人不仅长于征战,还善于辅政。在原先的历史中,李克用在临死前,托嘱宦官张承业与李存璋辅佐其子李存勖。
李存璋不负李克用厚望,尽心辅政。他先协助李存勖整饬军纪。因李克用部下多为边地部民,恃功自傲,难以约束,再加之李克用为笼络军心,一贯姑息纵容,以至“蕃邦人多干扰廛市,肆其豪夺,法司不能禁”。李存璋时任河东马步都虞侯兼军城使,抑强扶弱,严明法纪,“执其尤暴横者戮之,旬月间城中肃然。”他“弭群盗,务耕稼,去奸宄、息幸门,当时称其才干。”
同时,他又献计献策,消除内患。李克用之弟李克宁倚重权势,阴谋废李存勖自立,以河东之地降梁。事情泄露后.李存璋与张承业等支持李存勖,捕杀李克宁及其党羽,立下大功。
八兄李存审,也是一代名将。他本姓符,其父亲符楚是陈州牙将,到他年幼时家世衰微,但李存审先世人才辈出,尤多能征善战之勇将。早有符敦敏为节度使;符令奇封琅岈郡王;卒赠户部尚书,符璘击破寇边西蕃,战功卓著,入朝为辅国大将军,封义阳郡王。这些先人俱以忠义彰显。也许是秉承祖先武将家风,李存审年少任侠,多智算,喜言兵家事,时人俱道非池中之物。
李存审一生经历大小一百多次战役,从未有败绩,足堪称之为五代良将,功名与周德威相匹。李存审一生战绩以计退朱温,击退契丹最为精彩。不过很显然,现在还未发生。
李存审在史书记载中,有一桩很值得一提的优点,就是他从不居功自傲,而且对于教育子女很有一套,曾经取下身上历来所受的箭伤,足有一百多颗箭头,拿给子女们看,说:“你们的父亲本来出身寒门,早年提剑勇闯天下,四十年间,位极人臣,临危患难,九死一生,这就是你们如今富贵安乐的根源,但如果你们忘了这些,不知收敛,唯务奢侈,今后便只有再过寒门生活。”子女闻之凛然,个个严于律己,不像其他功勋贵戚子弟一般骄奢淫-逸。
九兄李嗣昭就不必多说,要用有勇,要谋有谋,为人勤勉谨慎,后来曾任河东军衙内都指挥等重要军职。
十兄李嗣源,更是很值得一说。他本是沙陀族人,生身父亲是雁门部将,本名邈佶烈。他很年轻时就已经长于骑射,骁勇善战,被李克用收为养子后,赐名李嗣源。
李嗣源为人厚重寡言,办事谨慎,而且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因此提升很快,后来一直升到蕃汉马步军总管这个河东军的最高军职。李克用死后,李嗣源作为河东的主要将领,协助李存勖转战十余年,消灭了强敌后梁以及幽州的刘仁恭,建立起后唐王朝。
李存勖曾说:“天下与尔共之。”但是由于功高震主,李存勖真正做了皇帝时,对他起了疑忌。同光四年(926),魏州发生兵变,李存勖令李嗣源率兵平叛,不想刚到魏州,部队也发生哗变,与魏州叛军合在一起,拥李嗣源为主。李嗣源本不愿背叛,逃了出来,但四处都是叛军,逃无可逃。最后在女婿石敬瑭怂恿下率部反攻庄宗,庄宗为乱兵所杀,李嗣源即皇帝位,庙号明宗,改元天成。
如果仅仅如此,那也无甚可说。但是李嗣源在五代时期,是个比较开明的皇帝。在位时间较长,政治比较清明,这在乱世纷纷的五代,是非常难得的。他在位期间,值得称道的有这样几件事:
一是改革唐朝弊政。晚唐时节,从皇帝到高官贵戚大多荒淫无耻,挥霍无度,贪官污吏,到处横行。李嗣源最恨贪官,称之为“民蠹”。当时管理国家财政的是度支使孔谦,他横征暴敛,刻剥百姓,李嗣源把他斩首洛阳,籍没全家。并把孔谦所立苛法一概废除,又下令把当时权势很大的宦官监军一齐杀掉。他奖惩分明,对比较廉洁的官吏经常表扬以风示天下。而且李嗣源不喜声色,即位后,宫内只留老成宫女百人,宦官三十人,教坊(乐队)一百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宫廷组织如此简单,可以说是任何帝王都不能相比的。
二是关心人民疾苦。晚唐聂夷中有一首诗说:“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当大学士冯道把这首诗念给他时,他非常感动,叫人写下来,经常诵读。并下令均平民间田税,允许民间自铸农具及铁器。他在位的七年里,战事稀少,屡有丰年,百姓获得了短期而难得的喘息。
三是爱学习。李嗣源由于出身沙陀,又非贵族,因此不识文字,四方奏章都由枢密使安重诲诵读。他每天就向安重诲学习。他说,我喜欢听儒生讲经义,很能开发心思。由于他勤学、善学,所以虽然是马上得天下,但还能把国家治理得比较安定。
李曜仔细打量李嗣源,此时的李嗣源年仅二十四岁,身材高峻,英武不凡,但他阔面重颐,又添忠厚之状。李曜微微点头,谁说人不可貌相?这李嗣源的长相就跟自己想象中的很相似嘛!
十六弟李嗣本,比李曜还小一岁,目前看来还是个少年郎,只比李曜略矮,却壮实不少。眼中有着少年人的锐气。
李曜心中一笑,这就是后来出任振武节度使之后,被北虏惊呼为“威信可汗”的李嗣本?许是年纪太小,倒还看不出什么霸气来。不过,李嗣本历史上以弱兵守孤城,被契丹一代雄主耶律阿保机攻陷城池之后,全家被俘至契丹,却节烈万分,誓死不降,终被阿保机处死。这般节烈之气,如今却也看不甚出来。
十七弟李嗣恩比李嗣本还小半岁,看起来更觉还有虎头虎脑的童稚之气,不过却也有近六尺身高(唐制),约莫后世一米七五上下,在这时代已然算身形高大了。别看他年纪小,打仗却是冲锋陷阵,悍不畏死,已然累功至黑鸦军小校了。
李曜想到这里,不禁略微有些疑惑,似乎李克用的这些个义子,如今也包括自己在内,身材都是比较高大的,莫非李克用看人就是看身高?应该不至于这么浅显吧?
李曜与这诸位兄弟一一见礼,心中暗道:“李存孝这批人过来跟我见面,李存信那边却毫无所动,不嫌冷漠么?还是说,李克用的这批义儿,已然分了两帮人马,这两帮人各不服气,已经成了竞争甚至对立之势?要是这么说的话,从人员上来看,倒是咱们这伙人比较厉害一点,虽然现在还大多没有成名,可后续之力却强了许多,李存信那边的人,除了李存信自己身居一线高位,其他人里头也只有李存贤算个人物,但再过六七年,李存信连遭败绩,彻底失宠,蕃汉马步总管之职被李嗣昭取代,那边可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来了……嗯,不错,看起来我运气还行,站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奇怪,历史上李存孝造反失败后,史书说他为诸将所嫉,无人为其求情,从现在看来却似乎有些不对啊,李存孝这人缘看起来不是还挺不错么?”
想到这里,李曜忽然心中一凛:“不对!我与李存孝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为何这次来晋阳,他对我这么热心?难道真的只是想试试我的武功,要跟我比划比划这么简单?只怕未必尽然……莫非他是故意做出跟我相熟的模样来,好让李存信他们不会接纳于我,于是我就被自动划到他们这一派来了?”
李曜心中凛然:“如果真是这样,那李存孝可也是相当有心计的了,却不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只知道拼命打仗,没有政治头脑啊!可是看李存孝的模样……他若真是有这般心计,那这演技就未免太好了一些……娘的,史书不能尽信,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心性,我还需自己分辨才行,否则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不是丢脸都丢到唐朝来了?”
此时见礼完毕,五兄李存璋微笑道:“来,十四弟,这边已经为你预留了席位,就席吧!”说着一伸手,请李曜入席。
李曜心中一动,仅仅凭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他便知道,这群人里头虽然李存孝年纪最长,但这李存璋只怕才是真正的核心,就如同对面那一派,李存信必然是其核心一般。
他心念一转,已然明白其中道理:李存孝和李存进虽然年纪稍大一点,但两人都是勇将一类的人物,虽然战功卓著,但在往来应酬,交际众将的能力上相比起李存璋这个后来被李克用托孤的老五,可就有些差距了。因此,他们这一派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应该算李存璋为核心。
李存璋这句话一说出来,李曜立即感到身边的诸位兄弟都拿眼看着自己。
坐,或者不坐。似乎是很简单的选择,一旦坐下去,自己今后的位置也就定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队伍,也就定了。
李曜似乎一切都没发现,笑呵呵地道:“五兄请,诸位兄弟请。”说着,还真当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而且不是正经地跪坐,是很随意的盘膝而坐。
在唐人的宴会上,盘膝而坐大体上会被看做不礼貌,但也要分时候、分场合,这般家宴,义父李克用还没到,李曜盘膝而坐,却是显得在兄弟们面前格外自然,毫不见外的意思了。
李存璋等人立刻面露笑容,各自招呼一声,纷纷就座。而对面李存信等人却死面色阴冷,其中一个瘦高个还朝李存信嘀咕了几句什么。
坐席是按照大小排位的,李曜左手坐的是李嗣源,右手坐的是李嗣本。李嗣源很是沉默寡言,他也看到了对面的情形,却一句话都没说。李嗣本却还有几分少年心性,凑近李曜一点,道:“十四兄,那边在跟都校大兄说话的,乃是七兄存颢(音:浩),此人尤爱嚼舌,只怕是在说十四兄的坏话。”
李曜笑了笑,点点头:“劳十六弟挂怀,此事却是无妨的,不必担心。”
李嗣本“嗯”了一声:“兄长心中有所成算就好。”说完就不管对面如何了,倒好像是真没放在心上。
这时堂前牙兵忽然大声喊道:“大王至!”
房中诸人立刻起身,李曜也随之站了起来。便看见李克用满面春风地带着两名、三个童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李克用在这时说话非常随意,哈哈笑道:“儿子们都到了,好得很,存曜呢?”
李曜连忙出列,躬身道:“大王,孩儿在此。”
李克用笑着走到他面前,扶直了他,笑道:“诸位兄弟都跟你见过了吧?”
李曜瞥了李存信一众人一眼,口中却道:“是,大王,已经见过了。”
李克用重重“嗯”了一声,微微侧身,道:“落落、廷鸾、存勖、存美、存礼,来见过你们存曜兄长。”(注:前文卷一第10章运械前线,曾将李克用次子李廷鸾手误写成长子,现已更正,特此说明。)
当下这五人立即往前各走一步,一名体型剽悍的少年打头,对李曜拱手一礼:“小弟落落,见过兄长!”
李落落并非李克用房中妻妾所生,乃是他年少时,与沙陀部中某女私合而出。但李克用沙陀人,对于这一点看得不如中原人重,而且李落落年少英武,颇有乃父之风,因而甚得李克用喜爱,从军不过两三年,已然成了铁林军使。铁林军也是李克用河东牙兵之一,仅次于黑鸦义儿军,十分骁勇善战。李克用平时对诸子——包括亲子和义子——比较公平,李落落能独领一军,而并未招致什么闲话,其勇悍强干可见一斑。
李曜回礼道:“衙内客气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哪知道李克用在一边摆了摆手:“叫甚衙内?你等都是衙内,不可叫得这般见外。吾家基业谁继?日后你等兄弟,皆有可能……不要叫衙内。”
李曜心中一凛,暗道:“李克用这粗人,收服人心也很有本事啊!要不是历史上早有证据证明到了关键时刻你还是偏爱亲子,把晋王之位传给了当时最年长的亲子李存勖,我都几乎要相信你了。”
不过面上却还是笑着认错:“是是,大王说的是,落落贤弟,是为兄说错话了。”
李落落倒似乎相当坦然,呵呵一笑:“无妨,无妨。每有新兄弟,大王都会这般教训我等。大王说了,某家乃因战功而有此基业,故而今后传承基业者,也必长于战阵,小弟对此也是赞同得很的。”
他一说完,旁边的另一位少年便立刻拱手道:“小弟廷鸾,见过兄长。早闻兄长文武全才,廷鸾心中钦佩,奈何今日才缘吝一面……日后但有机会,廷鸾还要多多向兄长请教,还望兄长不吝赐教。”
李曜忙道:“岂敢岂敢,好说好说。”心中却暗道:“这位二衙内说起话来,倒是更客气一些。莫非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史书中只记载了他被擒之后,朱温将其送给了刚刚投降的王镕,王镕不得已只好做出选择,将李廷鸾杀掉,绝了河东之念。另外就只写到李克用见李廷鸾被擒十分伤心,却没写明李廷鸾的能力究竟如何。”
接下来便是一位年仅五六岁的少年,老老实实上来拱手道:“存勖见过兄长。”
李曜一听,果然是李存勖,当即朝他细细看去。只见此子面色童稚,略显清秀,除此之外,无论李曜怎么看,都无法跟他当初在史书中读到的后唐庄宗的形象联系起来。
那个“风云帐下奇儿在”的奇儿李亚子;那个“吾以十指上得天下”的李晋王;那个“骄奢专权、独宠伶人”的李天下……竟然就只是眼前这略见清秀的韶年童子?
李曜心中一叹:“李存勖啊,这是李存勖啊,五代史中原本唯一能与周世宗柴荣相提并论的风云奇儿……”李曜一时感慨良多。
李曜读史时,读到李克用亡故,李存勖继位为晋王,时年近仅二十四岁,河东基业内忧外患,当时都不禁为这位年轻的晋王捏了把冷汗。然而李存勖却几乎是轻松搞定了意图篡位的叔父李克宁,巩固内部。又很快打出一场大捷,团结麾下核心将领。让李曜读史之时大声叫好。
李存勖在军事上可谓有勇有谋,敢作敢为,一往无前。嗣位不久,便在三垂冈战役中一展雄图。他主动向后梁发起攻击,对此他解释说:“后梁听说我丧父,必定以为我不能出兵;同时以为我少年嗣位,不谙军事,必有骄怠之心。如果我们挑选精干士兵,日夜兼程,出其不意,以我愤激之众,击彼骄惰之师,拉朽摧枯,那么,定霸便在此一役。”他带领大军从太原出发,至潞州北黄碾下营。在一个大雾天凌晨,亲自率军埋伏在三垂冈下。平明,天复昏雾,部队三道齐进,梁军大恐,向南溃退。这一役,李存勖的军队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级,俘获梁军将校三百余人!梁太祖朱温闻讯,惊惧而叹曰:“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
后来清人严遂成以《三垂冈》为题,作诗歌颂李克用、李存勖父子:“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毛-泽-东年轻时读过这首诗,几十年后,尽管对作者严遂成的名字不复记忆,但诗的内容却几乎能一字不拉地背出来。
李存勖经历的战争,值得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书上一笔的,还有胡柳坡战役。后梁贞明四年(918年),李存勖的军队驻扎在濮州胡柳坡。与梁军相遇,在李存勖运筹帷幄的指挥下,最后以梁军的失败而告终。据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毛-泽-东读了《旧王代史·唐书·庄宗纪》,作了三条批语,其中有一条是评胡柳坡这役的:“胡柳坡正面突破不成,乃从东向南打大迂回,乘虚而入,卒以成功。”李存勖在胡柳坡战役中的指挥是很高明的。
经过多年奋战,后梁龙德三年(923年),李存勖称帝,国号唐,史称后唐,定都洛阳,并于当年灭掉了后梁。
然而,李存勖即位时,没有作好治理天下的心理准备、思想准备、策略准备。他不懂得治乱异势,战争年代的一套办法未必适合和平时期,马上可以得天下,马上不能治天下的道理。他对儒家、法家的治国之道都不熟悉。少时读过的《春秋》,也只是略通大意而已。身边也没有一个为其提供治国方略的文士。而且就是有这样的谋士,他也是不会用的。他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不知治国为何事,完全是乱来。
李存勖曾说:“吾于十指上得天下。”把夺得天下看得很轻易,忘掉了当年的出生入死,百战而灭后梁。即位后,喜欢四出巡游,并喜于巡游时参观昔时跟梁军交锋的战场,洋洋自得地对群臣讲自己的功劳,作为一种乐趣。
他通晓音律,会演戏,常常自傅粉墨,与伶人(歌舞艺人)同台演出。还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叫“李天下”。他因自己喜好演戏,而对伶人特别宠信,以致出现了伶人干政的古代少有的现象。有个叫景进的伶人,专门搜集民间的鄙俗事情向他汇报,他也想知道外边的事情,遂视景进为耳目。于是景进乘机大进谗言,连将相大臣都畏惧他几分。
其实李存勖作为五代时的一位帝王,应当知道唐朝宦官祸害之烈。唐末宦官大批被杀,侥幸逃生的宦官多藏匿民间。李存勖登基后,失魂落魄的宦官又神气起来。李存勖宠信宦官,一如唐朝中后期一些昏愦的帝王。他身边的宦官多至近千人。他沿袭唐朝中后期的做法,用宦官监军,牵制军队将帅。宦官们依仗皇帝撑腰,不把将帅们放在眼里,“陵忽主帅,怙势争权,由是藩镇皆愤怒”。
李存勖靠军队打天下,登基后,却没有处理好跟宿将及军队的关系。他“性刚好胜,不欲权在臣下”。常常听信伶人和宦官的谗言,疏忌宿将,弄得宿将们人人自危。
譬如李嗣源,对他的父亲和他两代主上可谓忠心耿耿,但也遭到猜忌,最后被逼上梁山,被乱军拥立为帝。正是李嗣源,后来取李存勖而代之,成为后唐的第二代皇帝(明宗)。
对待士兵,李存勖也很刻薄,士兵们为他东征西讨,把他扶上皇位。谁知他当了皇帝,便忘了劳苦功高的士兵们。士兵们连老婆孩子也养不活,怎能不怨恨他?
老百姓也恨透了李存勖,因为他重用专门刻剥百姓的孔谦,让其负责赋税征收。此人用重敛急征来满足李存勖的贪欲,搞得民不聊生。朝廷遇有重大祭祀,往往宣布大赦,免除百姓赋税。凡大赦令所豁免的赋税,孔谦重又征收,于是大赦令成了一纸空文。“自是每有诏令,人皆不信,百姓悉怨。”这个朝廷已失信于民,百姓诅咒它,希望它早早灭亡。哪知道李存勖还认为孔谦理财有功,赏给他“丰财赡国功臣”的称号。
有的宦官给李存勖出主意:设立内府和外府,天下财赋收入分别入内府和外府;州县上供的钱财入外府,充作朝廷经费,方镇——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贡献的钱财入内府,充作皇帝巡游及赏赐左右亲信的费用。从此,“外府常虚竭无余而内府山积”。但李存勖舍不得花钱犒赏军队,以致军士穷困,怨声载道。后来军士离叛,便是事出此因。
当时政制混乱,一国三主,政出多门。皇太后诰命,皇后教令,与庄宗的制敕交行于地方,地方“奉之如一”,都照办不误。然而皇后刘氏性妒悍,曾当着李存勖的面,将其一名宠姬赏赐给刚刚丧妻的归德节度使李绍荣,李存勖虽然心中不乐意,但居然不敢不允。这样的女人居然跟皇帝平起平坐,发号施令。以至于史书说,“自古乱政未有如同光之甚者也”。同光,就是后唐庄宗的年号。
后唐周边地区的统治者对李存勖胡作非为必将自取灭亡也看得很清楚。公元925年,南汉国主刘龑听说李存勖灭了后梁,心生恐惧,派使者向后唐进贡,并窥探虚实。结果使者回去向刘龑汇报说:李存勖“骄淫无政,不足畏也”。
公元926年,李存勖已陷于四面楚歌的危殆境地。雄风不再的他亲自带兵征讨叛将李嗣源,至大梁(今开封市)附近,得知大梁已为昔日亲信大将李嗣源据有。见诸军叛离,军队已不再为自己卖命,李存勖自知大势去矣,于是神色沮丧,登高叹曰:“吾不济矣!”立即下令撤回洛阳。出关时,他带领的军队有2.5万人;未经激烈战斗,回到洛阳,居然就损失了万余人。
不久,洛阳城内发生兵变。皇宫的宫卫军也不再忠于李存勖。加入叛乱队伍、反戈一击的有之;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有之。只有十几个人肯为他死战,李存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他为流矢所中,箭拔出后,口渴难忍,向人要水喝。那刘皇后明知他中箭,不来看望,只是派宦官送来奶酪,而据说中箭的人是不能吃奶酪的。李存勖吃下以后,旋即死去,年仅42岁,有人从廊下拣来一些乐器,覆盖在尸体上,点火将尸体焚烧。一个曾经叱咤风云、轰轰烈烈干了一番事业的开国皇帝,就这样凄凄惨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李存勖即帝位仅三年便归于败亡,成了一个“能取天下而不能守天下”的开国皇帝。
后世史家们就他的失败原因进行了探讨,李存勖的错误有:骤胜之后骄傲自满,贪图安逸;忘记昔日南征北战之艰辛,沉溺于女色和打猎;宠信伶人,导致伶人干政;没有管好自己的妻子,导致皇后专权;军队待遇过差,导致三军愤怒;大肆搜括,导致百姓穷困;无故诛杀大臣,导致人人自危,万马齐喑……
可以说,李存勖所犯的这些错误都是致命的,只要犯下其中的一条,便有灭亡之虞;而他条条都犯了,怎么可能不败亡!
只是,当年他英姿飒爽地领军进入洛阳时,谁又能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李曜记得《旧五代史》把即位之前的李存勖比作中兴夏朝的少康,中兴汉朝的刘秀。可惜李存勖却应了《诗经》上的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居然重蹈了被他灭亡的后梁和前蜀的覆辙。
李曜一时感慨万千,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存勖可多读史书,牢记‘成由勤俭败由奢’此言,知道理,明兴替。”
周围人都是一论,李曜先前跟其他兄弟打招呼,都只是说些寻常客套话,哪怕是对李落落、李廷鸾,他也只是如此。为何对李存勖,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李克用也微微一怔,看了看李存勖,李存勖却道:“多谢兄长指点,小弟已然识字了,正在读《春秋》。”——
PS:李克用义子的年纪,有些记载不详,本书中又因剧情安排,将李存璋等几人年龄说小了一些,以至于不尽同与史书,特此说明。对于年龄问题,读者诸君大可不必过于执念。以上。
第059章 诗激克用
看着众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李曜立刻醒悟过来,笑道:“好,好,武打天下文治国,大王膝下儿郎允文允武,不论是打天下还是治天下,看来都不是问题……为大王贺!”
既然说出“为大王贺”这样话来了,自然大伙儿都要赶紧凑趣说几句好听的话,顿时说得李克用满心欢喜,不过还是故意道:“什么打天下、治天下,终归都是为了陛下。”
说到这里,又一想,不能冷了众儿郎之心,便补充道:“不过若是吾家儿郎英才辈出,陛下自然也不吝重赏,届时某这一门,说不定也能成就万世名门,你等或高居庙堂,或镇守一方,如此开枝散叶,吾愿了矣!”
众人又是一阵好说,李克用又让剩下二子见过李曜,这才笑着让大伙都各自入席,命人呈上酒菜。
李克用好酒,尤好高粱酒,因为高粱酒算是此时最为浓烈的一种酒了,于是满桌都是高粱美酒。他又是沙陀出身,好食肉,满案黄羊白兔、肥牛瘦雁,全是沙陀喜好。
李克用平时对诸儿讲究一视同仁,这宴会上的菜食所有人拿到的都是一模一样。
酒过三巡,李存信忽而笑道:“某闻十四弟文才武略,今日我等俱是武人,这武略之道,司空见惯之事也。然则文才一道,我辈尚未有人得大王所赞,不知十四弟今日可能破此成例,为我等兄弟争这一光?”
李克用哈哈一笑,指着李存信:“大儿总是胡说,如今我等宴饮而已,怎说文才去耶?此番时刻,你莫非想让正阳来个七步成诗,又或者随手滕王阁不成?”
李嗣昭立刻接道:“大王所言正是,吾等酒食酣畅,连个囫囵话都说不转,却叫十四弟展现什么文才?”
李存信呵呵一笑:“大王,十四弟得能得王家看重,文才一道,必然了得,也未必比不得曹子建、王子安等先贤啊。至于益光所言,虽也有理,但吾辈乃是武人,喝起酒来,万事皆忘,十四弟却是允文允武,你道他便不能如太白公,斗酒诗百篇?”
李克用不禁看了李曜一眼,迟疑道:“这个……正阳,你可喝醉了?”
这话明显有为李曜开脱的嫌疑,他只要就驴下坡,说自己已然醉了,那么下面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李曜对李存信这种故意找茬的行为很是不满,当下却偏偏说道:“回大王,此时约莫半醉半醒。”
李克用松了口气,正要为他推掉,哪知道他却继续道:“此时若为别人赋诗,儿不能为。但儿敬慕大王久矣,今虽半醉,为大王赋诗一首,倒也还能勉为其难。”
众人大吃一惊,己方这边是担心李曜喝醉了酒,诗文混乱,失了颜面。对面李存信等人却是没料到李曜这般大胆,竟然真敢接下此战来,万一他果然有此才能,岂非自己平白送了他一个露脸的机会?
李克用也没料到李曜会这么说,不过李曜这话却说得他很是畅快,人喝了酒就是这样,听了高兴的话,会格外高兴。当下一拍大腿:“好!好得很!正阳,那你就来赋诗一首,为此宴更添一喜!——来人啊,速速备好纸笔,以书记之,不可稍误!”
李曜正要站起来,旁边李嗣源微微侧身,有些担忧地道:“大兄从来如此,兄长何故与之明争?”
李曜一怔,他倒没料到沉默寡言地李嗣源会担心自己,不禁微微感激,笑道:“十兄宽怀,小弟自有分寸。”
李嗣源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这时纸笔已然准备妥当,一名书记官紧张兮兮地在一边等着李曜开口。
李曜起身,环视一圈,朗声道:“陛下今番受奸人谗言,来攻大王,吾等俱为大王不平,今日趁此良机,为大王赋诗一首!”
“好!我等正是不平!”“十四弟此言甚是!”众人一起点头称是,大声喝彩。这句话不同别的,连李存信那边也不得不喝彩出声,否则岂不是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关心大王?
李克用微微眯起独目,捻须微笑,看着李曜。
李曜假意沉吟,踱了两步,便大声道:“黑鸦宿唐林,飞虎镇北疆。横刀断驰羽,弯弓落天狼。挺枪平淮北,跃马救汴梁。今上不知恤,大军欲渡江。”
“好诗!”此番却是李存璋第一个站起身来,大声叫好!
“正是好诗!”李存孝也惊喜万分,站起来对李克用道:“大王,儿观十四弟此诗极妙!今上果然不知恤,竟然要大军过江,来伐大王,儿请命,领义儿军给那个只知道高谈阔论的张相公一个教训!”
事关请战,诸儿立即群情汹汹,都站起身来请战,估摸自己不够格独领一军的,也纷纷表态愿意从军出征,怎么也要教训教训京里享乐惯了的神策军,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精兵猛将!
李克用呵呵一笑,摆手道:“出兵之事暂不着急,总要看看张浚如何用兵才好打算。某只是奇怪,你等究竟是如何看出正阳这诗好来的?一个一个平日又不读书,当真听得懂了?”
李克用这句话一出口,众义儿立刻住嘴,他们也不是真的一个个都听不懂,譬如李存璋这等人,就肯定能听懂。只是这话是李克用说出来的,他要是站出来说我听懂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不就是反驳李克用,说你的批评没有道理吗?
但是众人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不敢,自有人敢。
李存勖忽然站起来,稚声稚气地道:“耶耶小瞧人,儿子听懂了!”
李克用一愣,见是李存勖,他自然不会跟一个六七岁的小儿子生这等闷气,当下哈哈一笑,招招手:“来来,到耶耶身边来……诶,对了!嗯,你说你听懂了?”
李存勖点点头:“儿听懂了。”
李克用又是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读你正阳兄长这首诗的。”
李存勖毫不怯场,道:“兄长第一句‘黑鸦宿唐林,飞虎镇北疆。’是说耶耶的黑鸦军生在大唐,忠于大唐。耶耶有绰号飞虎子,所以飞虎镇北疆,就是耶耶你镇守大唐北疆,向云中、代州还有现在的河东,都是北疆。”
李克用还真有点意外了,笑道:“那后面呢?”
李存勖见耶耶没说他乱讲,知道自己说对了,便更加沉着,又道:“兄长颌联‘横刀断驰羽,弯弓落天狼。’乃是称赞耶耶武勇盖世无双,飞来的羽箭一刀就被耶耶砍断了,弯弓搭箭,连天狼都能射下来!”
李克用哈哈一笑:“说,说,继续说!”
“颈联‘挺枪平淮北,跃马救汴梁。’是说耶耶的两大功绩:平淮北,说的是平定庞勋之乱;救汴梁,是说平定黄巢之乱。”李存勖继续道。
李克用正要点头,李廷鸾忍不住补充道:“存勖,这‘救汴梁’里头还有一层意思,乃是隐射朱全忠恩将仇报。当年此人本被黄巢乱军打得差点破城,父亲为大唐江山计,前去救他,他却嫉贤妒能,恩将仇报,在上源驿欲图陷害父亲。正阳兄长正是一箭双雕,一词双意,讽刺朱温!”
李存勖恍然,点了点头,朝李廷鸾拱手道:“小弟谢兄长指点。”
李克用见他们兄弟和睦,不禁高兴,笑道:“好了,后面还有一句,存勖可懂?”
李存勖道:“这一句乃是全诗转折,前面三句都是说耶耶如何英勇无畏,为大唐不惜亲冒矢石,出生入死,而在这最后一句,却换过头去说当今天子‘今上不知恤,大军欲渡江’,此中冤情,谁能看不出来?正因如此,正阳兄长此诗诚然大妙!”
李克用将李曜这诗默默念了一遍,哈哈大笑,仿佛大大地出了一口冤气,猛然收住笑声,傲然道:“孤对大唐,忠鉴天日!天子敕书一召,孤便万里赴援,倾兵相救!为陛下出生入死,从不懈怠!孤这般忠心,竟然仍有人说孤出身胡虏,狼心叵测,谗言圣前!孤……孤心甚寒,甚寒!”
众人见李克用忽然激动若此,不禁都有些凛然不敢出声。
李克用一指李曜:“正阳此诗,写得好!写得孤心中畅快!”
他凛然环视众人一眼,道:“孤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剪黄巢、黜襄王、存易定,为朝廷屡立大功,就连今上能为天子,亦有我李家之功。若说孤攻打云州有罪,那么朱温屡侵徐、郓,朝廷为何不派兵征讨?朝廷这般厚此薄彼,孤为臣子,又岂能无怨?朝廷危急时,就誉孤为韩、彭、伊、吕,等用不着了,就毁孤为戎、羯、胡、夷。那今日天下手握兵权又给陛下立过功的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会被天子责骂吗?如果孤真的有罪,那也该按典刑,以六师征讨,何必又要趁孤之危而出兵?今日张浚率大军来到河东,孤势必不能坐以待毙,现已集结了蕃、汉兵马十五万准备迎战,要是败了,甘受惩处,但要是胜了,孤必率轻骑,叩首丹陛,诉奸佞罪过,然后再听陛下制裁!”——
三千字的章节,对有些作者来说好像是很正常的,对无风来说,总觉得挺少。不过这一章内容就只有这么多,把该写进的人物、表现都写进来了,那就这样吧,不画蛇添足了。
第060章 得此佳儿
李曜心中一凛,李克用说“必率轻骑,叩首丹陛”,那就是说一旦得胜,就要大军入关,杀入长安去清君侧了,这可不是小事。只是他这话究竟只是说说,还是真个有了这等打算,却还难说。
历史上李克用打胜这一仗之后,只是上表请罪鸣冤,而后皇帝慌了手脚,将张浚和孔纬二相连续贬斥,又恢复李克用官职爵位,李克用也就接受了,并没有真领大军杀向长安。这其中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史书未曾记载的故事,或者李克用真的是一心忠于朝廷,根本没有控制朝廷甚或干脆把朝廷推翻的打算?
他难道真的是唐朝的一大忠臣?
李曜一时还真有些弄不明白了。
不过李克用这番话,毕竟类似战争宣言,一旦说出,堂中诸子立即高声叫好,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李克用麾下才堪大用的将才甚多,李曜现在是掌军械监,请战这事自然轮不到他,因而他可以安心端坐一旁,不必管他们对南线主将之位的争夺。
李克用听他们争了一会儿,忽然摆摆手,堂下顿时一片安静,都看着这位父亲、大王要作怎样的决定。
李克用却出人意料地问李曜:“正阳,今日去军械监,该牙门情况如何?”牙门,也就是衙门。
李曜原知李克用会问及此事,但没料到是这个时候发问,不过好在是有准备的,当下也不怯场,起身拱手道:“儿已记以成文,内中详情,大王一看便知。”说着便走过去,双手呈上今日从午后一直写到傍晚才完成的两篇文章:《兴军械策》和《义儿军换装策》。
李克用本来不打算此时看文章,但忽然心中一动,居然接过来,认真看了起来。
“夫兵之欲强,在将帅有为,在身强体健,在粮充草足,在甲坚兵利。兹尔军械者,军兵所恃也,不可不慎,不可不重。大王欲强军卫国,保境安民,故以仆领掌军械监,深查制兵造甲之事。仆自受命,诚惶诚恐,唯恐托付不效,有碍大王百年大计,故今临牙到任,不克轻忽,一一详查,以此中实情报禀大王……”
“王右军之遗范,好字,好字!”李克用一看李曜的字,眼前一亮,当时便出言赞道。他虽然自己读书不算多,但毕竟是久居中原的贵族出身,字好字坏,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曜谦恭称逊,也不去看某些人嫉妒的眼神,似是毫不在乎,又似是习以为常。
李克用先前看得还颇为随意,可是看到后来,却是脸色一变,继而沉脸皱眉,似深思,又似隐怒,看得堂下诸子面面相窥,各在心中猜测李曜文中究竟写了什么,让大王这般神态。
李曜的文才,眼下诸人早已不敢怀疑,他纵然算不得什么文豪诗匠,毕竟比他们这些纯粹武人,了不起看了几本诸如春秋、左传等几本书的半文盲强了许多。
但是对于李曜的办事能力,他们却还心存疑虑。李存孝当初推荐李曜,其实大半原因是为了恶心李存信,至于他对李曜的了解,不过是听李衎信中提及几句,后来有了一面之缘,觉得此子看来还算不错罢了。
而李克用之所以在不知李曜跟王家关系的情况下也愿意用一用他,却是之前路过代州时,听代州那些缙绅名流提起李曜才干名声,因而有些印象,再加上盖寓的推荐和派人去代州再次打探李记铁坊的情况都对李曜颇为有利,这才准备召李曜来晋阳,在河东军械监任职。
不过李克用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直接让李曜出任掌军械监一职,只是后来得到消息,说王家前任家主王弘唯一的在室女王笉要去代州找李曜谢过救命和葬父之恩,李克用才意识到李曜可以成为他拉近跟太原王家距离的一枚好棋,立刻变得重视起来,亲自下令,让李嗣昭带着三百黑鸦兵去代州请他前来。
正因这里头有这些弯弯道道,李克用对李曜的办事能力其实远不如嘴里说的那般看重,他原本最看重的,是李曜跟王家的关系。昨日见面和今日在宴会上的表现,则让他又对李曜的文才刮目相看起来,甚至刚才还忽然想跟盖寓商量一下,让李曜别在军械监消磨时光了,不如收进节帅幕府,为自己出谋划策,即清贵,也显赫,不辱其才。
然而看了这文章,李克用又觉得,李曜去掌军械监,甚好!
放下两篇文章,李克用捻须沉吟起来,片刻之后,才皱着眉头问:“如此说来,军械监若要恢复全盛之势,至少要投入五六万贯?”
李曜淡然点头。堂下则一阵喧哗,李存颢不阴不阳地道:“十四弟当真豪气,掌个八品小衙,开口便要五六万贯,若是日后你也掌军,带个一都兵马,三五百之众,随便出去走一遭,怕不是便要十万贯才好开口了?”
李曜看了他一眼,拱手道:“七兄,军械监所需,每一笔钱用在何处,折价、人工、损耗等等,一应账目,弟已在文中详细说明,大王自当明晓。若是七兄不解,可请大王将此策与你一观,若仍对数目存疑,也可亲往军械监一问,详加查证。至于日后,弟是否掌兵,掌兵又须花费几何,此时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却是无法断言。”
李存颢闻言一滞,他没料到李曜居然能把每一笔账目都说明清楚,不禁语塞。
李克用摆手道:“正阳此策之中,账目清明,绝无弄虚作假之可能,尔等不必多问了。”然后转头对李曜道:“正阳,若财帛充足,何时能开工制造?你这《义儿军换装策》,某已看过了,写得甚好,简直不像没有带过兵的人能写出来的,只是这般复杂,某担心费时日久,你可有良策?”
李曜微微点头:“黑鸦军换装与军械监开工,其实本属一事,子要军械监这边一切顺利,黑鸦军换装便不是问题。若是大王一定要问个确切时日,儿以为开工一月,便能完成换装所需器械甲胄,只是这其中还有些小问题,须得注意。”
李克用奇道:“什么问题?”
李曜道:“大王,这换装策中,儿曾言及,黑鸦军所配马战横刀,将要增长半尺,如此横刀威力将更加巨大。只是这换刀之后,将士们必然需要一定时间加以熟悉,不然这战力只怕非但不能增长,反而会因刀法不熟,反而有些下降,诚然不美。”
李克用恍然道:“原是为此,此时倒是殊为可虑……存孝、存贤、嗣昭,你三人执掌黑鸦军,某问尔等,若是给黑鸦军配上增长半尺的横刀,可否提升战力,麾下将士须得多久时间熟悉此刀?”
李存孝拱手道:“大王,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横刀威力巨大,若能增长半尺,战力必然大大提升,此事毫无疑问。至于多久熟悉……黑鸦军天下锋锐,将士们刀法熟稔,勤加操练之下,至多十天半月,便可足矣。”
李克用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李存贤。
李存贤微微沉吟,道:“二兄所言,儿以为甚是。只是儿有一点疑问,须得当面向十四弟问明,方才安心。”
李克用摆手一指李曜:“存曜人便在此,你有话只管向问便是。”
李存贤点点头,朝李曜问道:“十四弟,某要问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横刀铸造甚难,一柄横刀制成,费时数日,以军械监利器署麾下工匠数目而言,制造五千柄横刀,足足要近两月,你说一个月可以完成,是否有把握?
第二个问题:横刀长度历来只能达到如今之长度,而十四弟却要将横刀加长半尺,如今我河东是否能有这般炼铁之能,若是长度加了,却不经用了,交锋即断,那可就是拿我黑鸦军当作儿戏,此死罪耳!十四弟可能保证这批加长横刀之质地?
第三个问题:十四弟说开工之后一个月可以完成,某姑且信之,然则究竟何时可以开工,还望十四弟给一个确切日子,黑鸦军这边,也好进行相应的调拨,不知十四弟以为然否?”
李存贤这三个问题可不比李存信的捣乱,这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可以说是问到了点子上,由不得李曜不答,而且绝对不能出错。
李曜见李克用的眼神里也露出凝重来,当下心中凛然,面色却仍淡然自若,拱手道:“四兄这三问,问得甚是,便是四兄不问,弟也是要说的。”
当下也不管李存贤面上的三分讶色,侃侃而谈道:“四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质疑利器署的产能,所谓‘产能’一词,乃是小弟所创,意思就是生产能力。利器署这几年产能连年下降,也难怪四兄怀疑。然则四兄可能不知,小弟年初在代州,曾用过一套法子,将李记铁坊产能生生提高了三倍不止,并且没有增加一名工匠,只是多了些做搬运的杂工。军械监这边,只消按照小弟这文章上面的办法进行整改,开工之后,不必增加工匠,只须调拨三百劳力与小弟,小弟便可以保证,产能立增三倍,一个月完成这批义儿军换装所需军械,不在话下。”
李曜说到代州李记铁坊的产能,别人只是惊讶,李存信却是面色阴鸷,一双眼睛犹如蛇目,盯了李曜一眼。
李曜装作不知,继续道:“四兄第二个问题,乃是担心炼铁之术是不是足以支撑加长半尺之后的横刀。小弟在代州时,乃创出一门新的炼铁之术,可以冶炼出更坚硬、纯正的精钢。上次送往潞州的那一批,便是这种新冶炼之法所制造的第一批刀,虽然还有不少工序未曾完善,质地没有达到小弟的目标,但比以往灌钢法制造的刀剑,却是坚利了不少,这是在代州时,便已经反复验证过的。后来这批战刀曾经被某在潞州城外用过一次,战果辉煌,没有任何一柄刀毁于与冯霸叛军作战之中。此番小弟请拨六万贯改造军械监器械,也正是为了将器械更新改进,好适应小弟所创的这种新冶炼之法。因此,对于这批加长横刀的质地,小弟有十足的把握,届时造好之后,也会要求诸位兄弟前去一观,用之与各军所配兵器交锋,届时强弱自知。”
李存孝大笑:“好,十四弟既然这般自信,某到时候一定捧场,去看看你那新式横刀究竟如何厉害!”
李克用也笑起来:“说到这刀,某亦甚喜,届时必然亲自前往一观。正阳啊,存贤还有一问,你也一并回答了罢!”
李曜躬身一礼,道:“是,大王。四兄要问军械监究竟何时可以开工,此事不仅在于军械监整改所需时日,还在于某从代州所请来的那些已经熟练新式炼铁法的大匠何时到来。若是催促得急,想来十余日应当足够了吧……届时一旦整改完毕,原料就位,似乎便可以开工了。”
李存贤却不管他的“似乎”,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也就是说,十日之后?”
李曜心中不悦,知道他这故意顶自己这一句,但也只能微微笑着,点头道:“不错,十日之后。”
李存贤点点头:“好,十四弟的话,为兄记得了。”
李曜压住怒气,依旧微微一笑,只是这次终于被刺激得不愿回话了。
李克用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斗,正沉浸于李曜画下的这张画饼之中,笑呵呵地又问李嗣昭:“益光,你的意思呢?”
李嗣昭面带微笑,道:“某相信正阳。”
李嗣昭的回答居然如此简单!
“某相信正阳。”
李曜心中一暖,感激地看了李嗣昭一眼。
李嗣昭朝他微微一笑,坦荡,光明。
李克用听了李嗣昭这句话,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抚掌道:“好,说得好!嗣昭此言,深合孤意!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某既然让正阳来掌军械监,就是相信他能够重现军械监当年辉煌,使某之河东大军,即便出征万里之外,亦不必为兵甲发愁!”
李克用说完,站了起来,微微一顿,忽然挺直腰杆,喝道:“李存曜!”
“喏!”李曜知道,这只怕就是发帅令了,当下不敢怠慢,昂然直立,面色沉肃,对李克用用力抱拳一礼。
“尔今为掌军械监,全权掌管某之河东军麾下全军军械制造、修理、更换等一应事务,务必于两个月之内将黑鸦军全军五千骑换装完毕,再有半年,须将其余河东军之一半,换装完毕!此令!”李克用神色傲然,大声说道,独目中放出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神采!
“得令!遵行!”李曜也用同样昂然地神色领命。
这义父义儿两个配合默契,下面诸人却只差没跳将起来!
李存孝、李存璋等人是欢喜得差点跳起来,李存信和李存贤等人是气得差点没跳起来!
如果说黑鸦军换装,大家都没有什么好说,那是因为黑鸦军乃是李克用亲自建立的沙陀第一精兵,谁在黑鸦军做首领,其实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只要黑鸦军接到李克用的亲令,黑鸦军的正将根本反抗不了,因为黑鸦军必然遵李克用帅令行事。
是故,黑鸦军换装,谁都没意见,也没敢有意见。
可是接下来就不对劲了,李克用决定在黑鸦军换装完成之后,半年内再给其他各军换装一半!
这本来自然是大好事,可是问题在于:给谁换不给谁换、先给谁换再给谁换,这个巨大的权力,李克用居然交给了李曜!这个区区正八品上的芝麻小官!这个排行到了老十四的新来小兄弟!
李存孝、李存璋这批人,刚才和李曜达成了同盟关系,一听之下,自然狂喜!这意味着,他们的部众有机会最早得到换装!而且有代州的成功摆在那里,他们自然更加愿意相信,李曜治理下的军械监,所制造的新式军械装备肯定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的部众将会更加精锐能战,意味着他们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在战斗中取得胜利,意味着他们可以立下更多的战功!
如此大喜之事,哪里忍得住?当下一个个春风满面,不知道地还以为是有小登科之喜了。
而李存信、李存贤等人却是面色忿怒,照刚才的情况来看,李曜肯定已经跟李存孝、李存璋等人有了相当默契,跟自己这几人,已然生分了。这种情况下,希望李曜大公无私,把新式装备往自己营中送,那简直就是下雨数星星——做梦!
李存信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当下再也忍不住,站起来道:“大王,儿有话……”
“诶!——”李克用摆手打断道:“某知道你身为长兄,为落落的婚事很是操心,但眼下正阳事忙,此事不必着急,等几个月再说,眼下首先是击败觊觎我河东之敌,才是要紧!……落落,不是你着急了,等不得这几个月吧?”
李落落大吃一惊,忙道:“儿哪敢在此等时候分心?断无是理,断无是理!”
李克用这才嗯了一声,满意道:“如此就好,那这件事就暂且放下了。”
李存信咬了咬牙,道:“大王,儿是想……”
“好了好了!”李克用微微把声音加大三成:“某知道了!……今日某得此佳儿,事事为某分担忧愁,某心中甚慰,似乎……似乎喝得多了点,却是要去休息了……今日便先散了吧!时候也不早了,尔等各自回府安歇罢!”
李存信心中一凛:“大王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他心中犹疑起来,神色郁郁地看了李曜一眼,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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