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云州之行(三)
云中县城之内,紧张的气氛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人脸上露出庆幸的笑容。
难得啊,李鸦儿麾下的军队,路过云中县居然能过城不入,不来sāo扰城中饭庄酒楼、瓦肆勾栏,而送给他们的劳军酒食也坚持付钱,并且当场款货两清、绝不赊欠。
李鸦儿打仗是厉害的不假,军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这真是下雨天的星星,不敢置信啊。
待得那些掌柜的、车把式们回到城里,大家伙才知道,原来今rì来的这批军队之所以军纪严明、过城不入,乃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军使,正是在晋地文人雅士口中传颂称赞不已的李飞腾李军使。
这位李军使过城不入、劳军给款,顿时引起寻常百姓的关注,各自纷纷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李军使作为河东名士,果然有不少轶事。远的,有在代州时才惊四座的流水线作业;近的,有前不久在晋阳“怒斥都校,收养孤女”。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位李军使不仅才高八斗,而且宽仁厚德,碰上他领军而来,那是云中县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当下,云中百姓就放下心来了。不过人就是这么好奇,等他们放下心来之后,忽然又好奇起来,既然李军使是如此完美,听说平时也深得并帅宠信,那这隆冬时节,他怎的忽然跑到冷得可以把熊冻死的云州来了?
当下便有一位掌柜呵呵一笑,说道:“方才某等也是好奇,又见李飞腾为人宽和,便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哦?不知李飞腾如何答复?”有人立刻接上。
那掌柜的不慌不忙说道:“李飞腾是菩萨心肠啊!他在晋阳时,听说今年吐谷浑部因遭打击,牛羊马匹损失巨大,又丢了云州城,这个冬天只怕要饿死冻死一半人……他心中甚觉不忍,因而前去禀告节帅,希望节帅拨给他一些财帛物资,来分发给吐谷浑人,使他们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下边有人吃了一惊:“糟糕!节帅与吐谷浑仇深似海,李飞腾跑去与节帅说这话,只怕要大大的不妙了!……啊,是了,李飞腾莫非就因为说了这话,便被节帅发配到咱们这边庭寒地来了?唉,他这又是何必呢!”
他话音刚落,却又有另外的人急忙问道:“那李鸦儿可曾愿意听李飞腾的话,调拨财帛物资分发给吐谷浑部?”
那掌柜的见围观的众人都有些面sè紧张,不禁呵呵一笑,说道:“李节帅的脾气有多火爆,谁不知道?李飞腾去请命援助吐谷浑部,当时李节帅的脸sè就黑了!”
这话一出口,就引得不少人“啊”了一声,一脸遗憾。而还有不少面容粗犷的汉子脸上一阵抽搐,露出悲凉之sè来。
哪知道那掌柜的却又接口道:“不过李飞腾就是李飞腾,明知道并帅已然隐怒,却毫不畏惧,反而知难而上,言辞恳恳,请并帅施行仁政,不使治下任何一族之人饿死冻死。”
“李飞腾果然是仁厚君子,只是李并帅此人,脾气暴躁,飞腾这一番话,只怕……唉!”
“是啊,李飞腾自己是君子,却也不该就把所有人都当作君子。他愿意放过吐谷浑,李并帅也不一定愿意。”
“张掌柜,那后来呢?李飞腾就被发配边疆了?”
张掌柜露出一丝沉重,道:“原本,事情到了这份上,那是谁也救不得李飞腾的了。可李飞腾就是李飞腾,愣是把李并帅给劝了回来!”
“啊!……这,怎么会?”
“竟会如此?太难以置信了!”
张掌柜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们以为李飞腾是光靠一张嘴就说得李并帅回心转意了?怎么可能!李飞腾是将他历年所获的赏赐全部捐了出来变卖,然后用自己的钱来赈济吐谷浑!李军使是告诉李并帅,吐谷浑还有不少当惯了兵的人,如今牛羊俱无,若无谋生之所,必然危害地方安靖,因而要来征召这批人再入行伍!”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
一位长着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喃喃道:“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人,倾家荡产来救我吐谷浑?”
旁边一人小声劝道:“少族长,这李飞腾只怕也未必就全然是一番好心,你听这掌柜的后面怎么说?他是要来募兵啊,是要来募我吐谷浑的兵啊!”
那少族长面sè沉凝,思索片刻,摇头道:“克刺勒,你错了。李存曜若真只是为了在吐谷浑部征募士兵,他不必这般做。如今云州已被李鸦儿占领,李存曜若想要我吐谷浑之兵众,大可以引兵威胁,我等如今根本就是待宰羔羊,哪有还手之力?他又何必赔上自家积蓄,来做这等事?再说,他乃是李鸦儿养子,大好前程,何必与我吐谷浑扯上关系?他麾下要募兵,沙陀、五院诸部乃至河东汉人万万千千,哪个他募不得,何以非要找我们?”
“那少族长的意思是?”那人也似乎犹豫了起来。
少族长沉思片刻,说道:“他是的确想帮我们吐谷浑,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想,但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证明我猜的没错。”
就在城中纷纷议论之时,李曜坐在帐中,就着一盏油灯看书。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则是冯道。
李曜并不习惯这昏暗的油灯,只是看了一小会儿,就不再看了。
冯道见老师不再看书,这才小心翼翼地问:“老师,学生心中有个疑惑。”
李曜微微一笑,问道:“疑惑为师为何要救吐谷浑?”
冯道脸sè微微一变,忙道:“老师恕罪,学生并非是说老师救援吐谷浑有何私心,只是……”
李曜摇头道:“不,为师救援吐谷浑,本就是有私心的,你这样想,原本无错,某又何必要怪你?”
冯道顿时目瞪口呆。
李曜缺不介意,笑了笑道:“某救吐谷浑,私心是有一点的,但出发点却并非在此。之所以救吐谷浑,其实根本原因是为我河东减少今后的麻烦。至于私心,也就是为我飞腾军募得一些可战之兵罢了,与前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第152章 云州之行(四)
冯道听了李曜这番话,不禁有些疑惑,问道:“吐谷浑已然大败亏输,不仅战败丢了立足之根基云州城,兵员损失巨万,而且其族牛羊马匹亦损失极大,今岁过冬,若无老师救援,只怕还得再减员至少三成,如此一来,吐谷浑部了不起还能剩个仈jiǔ千帐、四五万人,可用之兵顶破天一万出头,这等实力,还能对我河东有甚威胁不成?”
李曜笑了笑:“吐谷浑若果如你所说,那么过完这个冬天,其兵力的确不算强大。但是可道,你想过没有,吐谷浑本部历来只有两三万兵力,可过去这十来年,云州城难道就只有三万兵力吗?不,完全不是,云州这十年来,兵力最少的时候,也维持在五六万人。那么这些兵力是怎么回事?除掉万余汉军,剩下的就是依附于吐谷浑的别族部落,譬如吉嘎斯等。这些部族有些曾是显赫一时的强大民族,有些则一直都是小族小部,如今他们已然习惯了呆在吐谷浑部的大旗之下,我等若是小瞧了吐谷浑,只要一旦放松jǐng惕,哪天赫连铎忽然回来,只怕又要登高一呼,聚兵数万以抗我河东。一个赫连铎,我河东不担心,可是赫连铎与幽州历来交好,若是他聚兵之后再与幽州李匡威联军,那我河东在与朱汴州的争锋之战中,又要处于腹背受敌的战略劣势,那时后悔,只怕就来不及了……你可知道,朱温麾下,此时至少已经有二十余万大军了么?”
冯道脸sè一变,喃喃道:“朱汴州……是了,他曾两路出兵,动用兵力就接近二十万,再加上辖区内的守卫兵力,二十余万是定然少不了的了。我河东如今才十余万军,若要与朱温、李匡威和赫连铎三方大战,确实有些难以支撑,毕竟李匡威与赫连铎联手之下,出动十万大军总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他们三方的兵力加起来,怕不要有四十万,这的确是个大为其难之事。”
李曜拨了拨灯盏中光线有些发暗的灯芯,说道:“朱温与李匡威、赫连铎的四十万大军,可不是朝廷的四十万,这些兵都是多年征战厮杀出来的,和神策那些花花架子完全不同。幽州兵常年抵抗契丹等族,战力强横;吐谷浑及其附庸军骑军jīng锐,不弱沙陀;而汴军虽然骑兵不及河北诸镇,但朱温此人治军还算有一套,虽然过于严苛,但至少短期内的效果的确了得……若是他们三方果然联手,我河东只怕就要在太原与他们决一死战了。”
其实朱温这个人,虽然在其妻张氏死后荒·yín到难以言表,但从政治上来说,朱温还是有一些建树的。譬如他吸取唐末地方将领无法节制终成大祸的教训,对手下大将严加防范,一旦有骄横的人出现,立即除掉,或杀或囚,以绝后患。
不过问题是,朱温却没有自己约束自己这种多疑和嗜杀的品xìng,相反,嗜杀自始至终还表现为滥杀无辜。朱温对部下、战俘、士人均滥杀成xìng。
李曜也是极其强调军纪之人,因为战争时期为整肃军纪,利于调遣,从严治军是应该的,但是朱温却严得残酷,杀得残忍。朱梁建立之后,其法律严酷得令人发指,在整个中国法制史上,五代就是以法律严酷而出名的。
就说朱温治军。为保证战斗力,朱温对待士兵极为严厉,每次作战时,如果将领战死疆场,所属士兵也必须与将领与阵地共存亡,如果生还,也要全部杀掉,名为“跋队斩”。
所以这样一来就导致一个结果,就是将官一死,兵士也就纷纷逃亡,不敢归队。因此,朱温又让人在士兵的脸上刺字,如果思念家乡逃走,或者战役结束后私自逃命,一旦被关津渡口抓获送回,就必死无疑。其实在中国现代史上,直系军阀吴佩孚也是在这种方法的基础上加以改造,以这种野蛮的方式提高战斗力的。只不过“玉帅”吴佩孚的“效率”更高,他让督战队手持大刀到前线执行任务,一遇退缩者,就地砍头。吴佩孚就是这样在军阀混战中扩张自己的势力的,但是他最终败在了勇猛无敌的叶挺手下,在面对叶挺dú lì团时,吴佩孚临阵枪毙许多连营长也无济于事,终于败走麦城。
李曜作为一个军史论坛的常客,对此也有自己的看法,按他的分析,军法严格本身没有多大问题,只是要清晰的界定严格与严酷的差别。另外一点就是,军队的战力其实不仅仅在于军法一条,整个军队的训练、后勤等综合体系,必须达到同样的高标准,军队的战斗力才能真正的提升,而不是靠着残忍的军规来维持虚假的高战斗力。那种战斗力,一旦碰上真正的强敌,就会如吴佩孚遇到叶挺一般,昨天看着还气势如cháo,今天就忽然一溃千里。
但李曜刚才对河东的战略局面似乎有些过于悲观,冯道听完顿时吃了一惊,迟疑道:“以大王目前的军势,居然还有兵临城下之患么?”
李曜哂然一笑,淡淡道:“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大王如今看来威风八面,一时无两。可是平心而论,十年前的朱温是何实力,如今的朱温又是何等实力?当时的朱温,谁会拿他与大王相提并论?而如今呢?可道,朱温此人,德行的确有亏,但手段却是不差,这十年来他于大王的差距每一天都在缩小,时至今rì,某甚至怀疑,事实上朱温的实力已然在大王之上!只是朱温是个谨慎之人,他曾经在战场上看见过大王无坚不摧的神威,是以对大王心有顾忌,这才有许多次试探之举……可是,一旦他真正全力动手,那就是晋汴争锋的大战高·cháo爆发之时。若真到得了那时,某料大王已然处于明显劣势了。”
冯道哑然失语。
李曜这时却看了一眼漏斗,喃喃道:“该来了吧?”
冯道奇道:“谁该来了?”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忽然在门口报告道:“报军使!有客来访。”
李曜眉头一扬:“来客何人?”
传令兵答道:“其人自称吐谷浑赫连部少族长赫连锋!”
第153章 云州之行(五)
“赫连少族长漏夜造访,李某深感荣幸,只是……却不知少族长此来所为何事?”
李曜命人请赫连锋进帐之后,设席请他坐下,然后便毫不拐弯抹角地问起了他的来意。
赫连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年轻俊雅的青年,略微有些诧异,随即释然,只是心中感慨:“久闻李存曜之名,想不到这般年少。”
他对李曜如此直白的问他来意稍有意外,在他看来,汉人的习惯不都是先说老大一番客套话,而后七弯八拐才转到正事上去的么?不过,这样直白的交流,却也是他所喜欢的,当下便欣然一笑,说道:“不瞒李军使,军使问某来意,某却也是来问军使来意的。”
李曜点点头,道:“听闻贵部今年过冬颇有困难,不知少族长可有良策应对?”
赫连锋面sè微微一黯,摇头道:“某本是家中次子,并非什么少族长,只是云州一战之后家父远遁幽州,大兄也随之而去,族中一时无人主持大局,这才将某这无用之辈推出来应急……某也知晓今年敝部过冬必要折损元气,然则事已至此,如之奈何?为今之计,也只能厚着脸皮四处求人,乞求将折损尽量减少一些罢了,又谈何有甚良策应对?”
李曜微微叹息一声,轻声道:“不瞒少族长,吐谷浑与沙陀有些间隙,我河东军中有不少人认为,如果尽量打压贵部,使得贵部元气大伤,对于今后云州的安定,有着莫大好处……”
赫连锋脸sè一变,刚要说话,却见李曜摆手制止,这才强忍了下来。
便听见李曜继续道:“然而这等浅薄之见,实非某能苟同。贵部这许多年来,自青海而内附大唐,辗转迁徙,历尽千辛万苦,方至云州,其所求,不过一栖身之地而已,任何人扪心自问,都不会觉得贵部有何过失。更别说贵部披荆斩棘,历经艰难险阻,始有今rì气象,可见贵部之坚韧顽强,绝非单靠武力便可压服。河东军中一些浅薄之辈以为可以恃强凌弱,以杀止杀,却不知这一杀下去,冤冤相报,何时得了?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做‘化干戈为玉帛’,想来少族长也是听说过的吧?”
赫连锋心中升起希望,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李曜微微露出笑容,看着赫连锋的眼睛,认真地道:“某此番隆冬冒雪而来,便是为了化解沙陀与吐谷浑之间的干戈。”
赫连锋心中放心大半,面上却沉住气,问道:“不知军使yù意如何来化解这深仇大恨?”
李曜呵呵一笑,道:“深仇大恨么?某并不这般觉得。”
赫连锋微微诧异:“当年,我吐谷浑奉圣天子之诏出兵与李并帅兵戎相见,而后家父更是yīn差阳错成了大同防御使……军使容某说句不客气的话:就当时来说,那可是夺了李并帅的根基之地,若非李并帅后来别有发展,只怕早已没有了如今这般基业。我吐谷浑与沙陀,都是草原男儿,基业被夺,可是比杀妻夺子之恨尤胜,难道如此还不足以称之为深仇大恨么?更别说此后李并帅与家父连年相斗,贵我双方多少大好儿郎战死疆场,多少族人痛失爱子佳夫?如今我吐谷浑终于战败,李并帅难道就真的这般看得开,忘却了双方这些年的仇恨么?”
李曜淡淡地道:“大王如何看,某亦不能定论,然则就某来看,不论是吐谷浑还是沙陀,时至今rì,都不应该再让这仇恨横置心间。”
赫连锋浓眉一扬,反问道:“为何?”
李曜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弊。”
“倒要请教军使。”赫连锋立刻接口。
李曜忽然露出一抹嘲讽地笑容,道:“若某所料不差,令尊此时正在幽州,而且必有方法与少族长你联系。”
赫连锋脸sè一变,沉声反问:“李军使此言何意?说这番话,可有证据?”
李曜淡淡一笑,语气却是傲然:“某说这番话,少族长心中自然知道真假,至于证据?有必要吗?”
赫连锋脸sè沉了下来,冷笑道:“嘿,李军使这话,倒是颇有李并帅之霸气,可不管是真是假,军使既然这般说,某料必有所图。那便直说吧,你待怎的?”
李曜面不改sè,淡然道:“某只是告诉少族长,若你当真听了令尊的话,愿意被他遥遥控制,暗中积蓄力量,以族中老弱之牺牲,换取青壮男子之存活,意图待他归来之rì东山再起,会同李匡威反攻云州……那么少族长,某今rì便可以告诉你这般做的后果,那就是吐谷浑覆灭在即,今后这世上便再也不会有吐谷浑一词了。”
赫连锋心中猛地一震,面上yīn晴不定,好容易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问道:“这么说,李军使此番前来,便是来终结‘吐谷浑’一词的么?”
李曜哂然摇头:“某方才已然说过,某是来化干戈为玉帛的。”
赫连锋冷冷地道:“李军使的化干戈为玉帛,就是说一些大言不惭地威胁之言,好教我吐谷浑臣服于沙陀么?我吐谷浑部纵然此番战败,然而族中仍有数万骑,就凭李军使麾下这区区数百人……嘿,某来真想不出军使有任何胜机。久闻军使用兵如神,倒要请教请教,军使打算如何用这区区数百飞腾军,来灭我吐谷浑一部之众!”
李曜自然知道吐谷浑根本没有什么数万骑,除非他把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全民皆兵”的思路都当作“骑”,那还差不多。不过他也不打算点破,只是淡然摇头:“少族长,用兵之道,攻城实为最下。某若要败吐谷浑于云州,无须某麾下飞腾军一兵一卒。某这般说,少族长可信?”
赫连锋仰天长笑,似乎听见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李曜却也微笑起来,仿佛在附和他的笑,却又仿佛是在笑话他。
赫连锋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变得冷厉起来:“李军使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不费一兵一卒败我吐谷浑于云州?李军使难道还会撒豆成兵之术,能扎纸人化作军兵,来与我战么!”
第154章 云州之行(六)
赫连锋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变得冷厉起来:“李军使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不费一兵一卒败我吐谷浑于云州?李军使难道还会撒豆成兵之术,能扎纸人化作军兵,来与我战么!”
李曜哂然一笑:“这等神仙手段,某自然是不会的。”
赫连锋哼了一声,面露讥讽:“那李军使可是自认横勇无匹,yù要一骑当千、枪挑万帐,以一己之力而败我族数万jīng骑?”
李曜依然面露微笑:“自无这般能耐。”
赫连锋哈哈一笑:“既是这般,那么想来李军使的意思就只能是飞腾军先锋而至,李鸦儿大军尾随,若是军使你决定对我族用兵,则李鸦儿的沙陀大军就要立刻一拥而上,将我族围剿于云州附近?若是军使果然作此打算,某却不得不提醒军使一句。我吐谷浑在云州扎根十年,部众分作数部,星散云州各处,军使想要一网打尽,只怕不是那般容易之事。若是军使谋划失误,我吐谷浑但有一部逃出生天,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有一rì要杀回河东,来报这灭族之仇!”
李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某似乎并未说过要将吐谷浑灭族。若是少族长未曾听清,某不妨再说一遍:某若要败吐谷浑于云州,无须某麾下飞腾军一兵一卒。”
赫连锋冷冷一笑,不再答话。
李曜淡淡地道:“吐谷浑这些年来,仗着有云州要地在手,兵强马壮,对吉嘎斯等十余部族威逼利诱,强以为援,每每挥军出战,彼等皆是你吐谷浑部之先导。伤亡最大者是他们,获利最少者,仍是他们。我河东早知彼等对你吐谷浑部心怀怨恨,犹如硫磺硝石,一点就着!如今你吐谷浑部受创甚重,而我河东则是百业俱兴,兵威盖世……某乃大王螟蛉,只须以大王名义答应他们,今后出兵征战不从彼部征兵,同时开放集市,准其与我大唐汉民自相买卖,少族长,你说他们是否愿意为此……来与吐谷浑一战?”
赫连锋脸sè骤变,眼皮猛然跳将起来。
李曜却呵呵一笑,道:“说来也是,若某为这些部落之长,听到这等消息,也绝不可能不为所动。你想啊,并帅多年征战,骑兵主力一贯都是沙陀及五院诸部,经过这十来年的苦心经营,又多了数万汉军步兵,如今威震天下,就算天子兴师来伐,也只得铩羽而归。如此,并帅有怎会稀罕他们那点兵力呢?只消他们不惹是生非,以围剿吐谷浑来证明他们的确有心弃暗投明,并帅为云州安定计,自然要乐于做一场这样的交易……少族长,这十余部若是要与吐谷浑拼死一搏,不知贵部有几成胜算呐?”
赫连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些原本唯吐谷浑马首是瞻的部落其实对他们吐谷浑人抱有多大的敌意。他更知道,要是沙陀人愿意发句话,支持他们来剿灭吐谷浑的话,这些今天看起来还跟羊羔一样的奴仆,明天就会变成一群饿疯了一般的草原狼,露出獠牙,亮出爪子,来将他们吐谷浑撕碎、嚼烂!
是的,在他赫连锋的眼中,吐谷浑是猛虎,而这些部落,只是寻常的野狼。若在平时,猛虎只须一声怒吼,这些野狼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然而,倘若这群野狼有了靠山、有了指挥者,他们团结起来,扑向猛虎……猛虎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事是否会发生,关键只在于一个,那就是沙陀的态度、李克用的态度。
如果不是李曜今天赶来、如果不是方才听见那张掌柜所言、如果不是李曜刚刚亲口承认……赫连锋的确不能相信,沙陀居然会有救援吐谷浑之举。
赫连锋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沙陀与吐谷浑之间,难道不是你死我活的一场决斗么?
看吧,这两个强悍的游牧民族,同样勇敢善战,而老天给他们选择的决战之地,可不就是这巍巍云州?
说起来,首先在云州崛起的,仍是沙陀。
那一年,懿宗皇帝任用在平定徐州庞勋叛乱中有功的沙陀酋长朱邪赤心为云州军节度使,赐姓名为李国昌。其子李克用亦被封为“云中牙将”。李国昌恃功骄横,随意杀害地方行政官员,引起朝野不满,被迫称病辞去军务。
而后不久,云州地区发生大饥荒,代北水陆发运、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因而削减军食,引起守边士兵的怨恨。李克用乘机发难,占据云州,云州第一次落入沙陀族首领李克用父子手中。李随即麾军南下进击宁武,攻陷岢岚,公开反叛朝廷。朝廷迫不得已,遂委任李克用为云州军节度使。
又不久,李国昌进击党项族,居于丰州的吐谷浑首领赫连铎乘虚袭击李氏父子的老巢,夺取了振武和云州,云州地区便落入吐谷浑部手中。
次年,云州复为李克用所取。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沙陀部越过雁门关,进逼忻州、太原,朝廷命代北行营招讨使李琢、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吐谷浑首领赫连铎等共同讨伐李克用于云州。是役,李克用大败,逃往蒙古族鞑靼部(当时在yīn山一带游牧)。朝廷仍以赫连铎为云州刺史、云州军防御史,赫连铎重新夺得云州,共占据十三年。
于是,吐谷浑族在云州的势力大为扩张,赫连铎也挤进了唐末割据势力的行列。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朝廷以李克用镇压黄巢起义军有功而封李克用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陇西郡公,不久又任河东节度使。自此,李克用雄踞河东,威逼朝廷,势力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藩镇诸侯。
大顺二年,李克用大败朝廷五十二都禁军及诸路诸侯援军之后,再次发兵攻云州,赫连铎败逃,云州第三次落入李克用之手……
今天,在吐谷浑最为困难的时候,在这个冬天即将进入最难熬时刻之际,李曜来了。
他带来的不是杀戮,不是盘剥,而是一句“化干戈为玉帛”。但是他同时也表明了态度,若是吐谷浑不予配合,他甚至无须一兵一卒,便能将他们打败,从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此消亡……
既然已经无路可走,绝路便也值得一试!
“赫连锋……愿听李军使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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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求过推荐票了……有么?
第155章 万家生佛(一)
这几rì,云州街头的吐谷浑人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在城中奔走往来,多半是采购一些过冬御寒之物,也有少数购买了一些汉人rì常食用的面粉、大米等粮食。
不同于前段时间吐谷浑人的小心谨慎,当然也不同于更早以前的嚣张跋扈,这次吐谷浑人虽然低调,但神sè却格外从容,甚至带有喜sè。
云州城番汉杂居已久,一些消息内幕自然瞒不过人,很快城里的汉人便知道,之所以吐谷浑人有这般变化,正是因为飞腾军使李存曜带来了“大量财货”,救济吐谷浑赫连部。当然,飞腾军人力有限,这批财货不可能是直接运来的粮食和御寒物资,多半都是钱财珍宝,在当地兑换吐谷浑部所需物资。
商人们关注的是自己能不能从这一变化中获利,而更多的普通百姓则如同后世寻常百姓一般,只是“八卦”一下,茶余饭后好有个新鲜谈资。据街头巷尾的传言来说,李军使自来宽仁厚德,此番不过是因为担心吐谷浑部受创甚重,无法熬过这个冬天,所以千里迢迢而来,自己出钱救济。
对这个说法,街头巷尾的说法很多。有人怀疑李军使是不是真的仁德到了这般地步;有人担心李军使这一举动是不是会惹怒并帅大王;有人对李军使的仗义疏财赞不绝口;有人大骂李军使敌我不分……总而言之,毁誉参半。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对李曜赈济“敌人”痛心疾首的人,也私底下承认“李军使仁厚”。
原先听说李军使前来云州是来征调吐谷浑部南下大战朱令公的说法,到此时已然不攻自破。因为直到现在,也没看见李军使去吐谷浑部征调哪怕一个人,大伙儿看见的只是李军使在到达云州后的第三天,忽然派出飞腾军在城中挨家挨户地送去了不少石炭。
最开始的时候,这一举动造成了不少误会。有不少百姓忽然看见军兵前来,只当自家犯了事,又是哭闹又是喊冤,搞得人心惶惶。直到他们发现这次的军兵与以往大不相同,来自己家中也并非打着搜查的名号顺便捞点好处,而是客客气气地向他们表明来意,说自己是“奉我家军使之命,为全城百姓送一些过冬防寒取暖之物。”
有些民家战战兢兢收了,心里又不托底,支支吾吾打听李军使为何这般好心。那些平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士兵则笑呵呵地告诉他们,说李军使深感这半年来的大战对百姓造成了极大的不便,虽然他个人能力有限,却也希望尽其所能为诸位父老乡亲做点事情,希望多少能对大伙儿有点帮助。
其实说实话,这年头的民家烧石炭取暖的不是没有,但也不算多。大多数民家冬天也很少这般奢侈的取暖,纵然是大冬天,天寒地坼,了不起也就是烧点自家早就准备好的枯柴,石炭那玩意,对于有钱人家或许不算贵,但也绝不便宜。因此,这些石炭,其实并不能对他们的过冬有多大的改善,然而这次事情的确太过新鲜,大伙儿不管那些石炭有用没用,就冲着李军使居然能想到他们,为他们送上御寒取暖之物这一点,他们对这位李飞腾李军使的好感那就是蹭蹭蹭地往上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之下,李曜的名声一时好得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又过了两天,云州下了一场暴雪,据州府那边了解,估摸有不少民家被压塌了屋顶什么的。按照往年的习惯,这种事明显是自家的事,别说屋顶压塌了,就算整个房子压塌了,也是你自家倒霉,这种事跟官府自然是没有半文钱关系的。
然而今年却不同了!
大雪还没停,不少民众就发现飞腾军大批出动,分片分区地铺了出去。他们不是去做别的,而是看见房屋压坏的民宅就过去,主动帮人扫雪、搭房梁甚至盖瓦。这时候的云州百姓对飞腾军的确不像往rì那般害怕,但见了这样的场景还是不得不慌了手脚。可是劝也劝不住,因为人家说了:“我家军使说了,今年的大考评比,加入这次大雪救灾行动一项,俺们要是没其他旅做得多,到时候是要挨批的。挨批还是小事,要是军使以为俺们奉命不遵、yīn奉阳违,那时候俺却找谁喊冤去?这位乡亲,你可知道年终大考被评最差的旅有什么惩罚?……其实惩罚也没什么,可俺们丢不起这个人呐!这可是军使亲自下的令,俺们能不上心么?直娘贼!俺们的进度好像没二麻子那边快,俺不跟你废话了,俺先干活了。”
虽然这些飞腾军士兵的话,大伙儿总感觉有些没听明白,但是没关系,有几个关键点他们还是听明白了的。比如说,这个任务是李飞腾李军使亲自交代下来的,他要求飞腾军全军都出来帮城中人家修缮房子,每一批人来的时候,都有一个据说叫“书记官”的人来记录。又比如说,李飞腾很重视这件事,甚至说做得不好的,他会给予重罚——只是他们也不知道李飞腾会怎么重罚,不知道是不是要砍头,不然为什么这些飞腾军做事这般卖力?
传言纷纷之中,这雪却是越下越大了,等又过去两天之后,别说城外大雪封路,就算云州城内,也几乎被大雪封了路,街上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会出来了。直到那些简单修缮了全城绝大多数房舍的飞腾军出现在街上扫雪时,众人才不禁再次吃了一惊。
但是更吃惊的还在后头。
就在飞腾军开始扫雪没多久,不少住在附近的吐谷浑人也冒了出来,他们不再只是呆在自家帐篷里烤火、跳舞,而是派出了不少青壮,与飞腾军一道参与扫雪,并且很快与飞腾军打成一片。有一些细心的人这时发现了一点意外的情况:这些吐谷浑人似乎都是听从飞腾军那几位旅帅调动的……
又两rì,雪停。扫雪继续持续了一天,然后终于大功告成。
同时这一天,州府衙门忽然发出通告:飞腾军扩编,高薪招募兵员。可就在不少汉家儿郎跃跃yù试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已经堵满了吐谷浑人……
第156章 万家生佛(二)
“老师!”冯道快步走上阁楼,对正在静静看着雪景的李曜行了一礼,喜孜孜地道:“不出老师所料,城里城外的乡亲们对飞腾军此次募兵并无不悦之意。若说唯一有些质疑的,也就是为何飞腾军不征募汉军了。”
李曜轻轻闭上眼睛,道:“这不奇怪,我飞腾军此番征募近千军兵,却无一个汉军,云州百姓自然会有些疑问。不过,某料也仅仅只是有些疑问罢了。云州这些年打的仗还少么?死于兵灾的青壮也不在少数,不征募汉军,有助于他们休养生息,这一点他们即便不会认真思索,但总会明白这不是坏事。”
冯道点头称是。
李曜又问道:“如今征募的情况如何了?”
冯道jīng神一振,答道:“远超预计!老师,这次来应募的吐谷浑、回鹘、吉嘎斯、契丹等游牧部落青壮,足足有三千多人。我飞腾军预计招募不过是一千左右,足可以优中选优,确保这批兵员都是上上之选。”
李曜微微露出笑容,睁开眼睛,朝冯道轻轻点头:“好,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以你这般年纪,能把这件事办妥,虽然有李书记相助,也足见你自己的能力。今后多加锻炼,定是为师的左膀右臂,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未必不可能。”
冯道忙道:“学生若有些许成绩,还不都是老师谆谆教诲的结果?只须老师不嫌学生蠢笨,学生敢不为老师竭心尽力?”
李曜不再回应这句话,而是说道:“先前的计划,需要略作一些修改。”
冯道微微一怔,迟疑道:“学生愚钝,还请老师示下。”
李曜道:“吐谷浑赫连部之新兵,控制在五百人左右,其余回鹘、契丹、吉嘎斯等部,也征募五百人。”
冯道双眸一亮,脱口道:“三足鼎立?”
李曜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三足鼎立之后是什么?”
冯道愕然蹙眉,试探着问:“那……不是三家归晋了么?”
李曜转过头去,看着风雪中的云州,淡淡地道:“魏蜀吴争来争去,纷纷扰扰数十年,名将云涌,好不jīng彩。可是最后得天下的,却是晋。”
冯道眼珠转了一转,蹙眉思索片刻,忽然下定决心,问道:“老师愿为晋否?”
李曜头也没回,哂然一笑:“晋武承数代之基业而成大事,某可能比否?”
冯道呵呵一笑:“老师未尝不可承数代基业。”
李曜转过头,盯着他看。冯道毫不回避,直视李曜。
片刻之后,李曜才问道:“晋武此人,你作何观?”
冯道略一思索,坦然道:“前明后暗,不失一代帝君。”
“前者何明,后者何暗?”
冯道答道:“其在位前期厉行节俭,为巩固政权而废屯田、行分封、颁律令、奖良吏,对民生休养恢复起了巨大作用。是以能西北固边,东南灭吴,一统山河,乃秦皇、汉武、光武之后第四位一统天下之君,何其明哉?而统一天下之后,却奢侈腐化,荒·yín·纵·yù,晋国遂出现石崇斗富之千古笑谈。更别说他分封诸王,使其驾崩之后不久便出现八王之乱,大伤晋国元气,以至有五胡乱华之千古奇哀,何其暗哉?吾师若愿为晋武,学生不敢不附,只愿吾师效晋武前明,而弃其后暗,则学生万死何辞?”
李曜听后,笑了一笑,道:“晋武果然后暗否?”
冯道微微扬眉:“老师另有高见?”
李曜道:“你可还记得为师与你说过的君子之道?”
冯道点头道:“老师教诲,学生铭记在心,时刻不敢或忘。君子者,为天下谋利者也。”
李曜正了正面sè,肃然问道:“那么晋武,可曾忘了为天下谋利?”
冯道一怔。
李曜却接着道:“司马炎建立晋朝后,一方面继续执行和平国策,不因急于建立功业而胡乱兴兵,一方面休养生息,推行仁义的《泰始律》爱护百姓,扩大生产。他下诏在全国释放奴婢,并组织起来代替士兵军屯,增强了国力。原先,在曹魏奢靡**的基础上,司马师治理了军队的贪·腐,而晋武帝则更进一步要求百官廉洁,并且采纳了尚书胡威要求严管三品官员的建议。晋武帝推崇节俭你方才也说过,史书上说他‘承魏氏奢侈刻弊之后,百姓思古之遗风’,提倡恭俭,他的廉洁甚至得到我朝太宗文皇帝赞许。陆云在给吴王的上书中,也提到晋武帝即位二十六年,没有再修建宫殿,多次下诏严格禁止奢靡。若他果然如你所言,前明后暗,则后期他一统天下,何以不学始皇,修他一个气势磅礴的阿房宫?”
冯道微微皱眉,陷入思索。
李曜却不等他,继续道:“晋武帝对百姓是仁慈的,在国家统一后,他继承了司马昭优待蜀国君臣百姓的政策,也优待吴国君臣,并且提出对江东百姓免除二十年的赋役,得到百姓的拥护。可道,你想想,后来司马氏仅仅五个宗室南渡,便能建立东晋,这与江东百姓感激晋武帝可有关系?太宗文皇帝说他‘制奢俗以变俭约,止浇风而反淳朴’。有些人说他骄奢卖·官,实为误解,刘毅也只是说他的大臣卖·官,晋武帝晚年有纵然豪强、外戚的缺点,但却也没到腐朽的程度,不能把极个别现象当风气。陆云不是就说,晋惠帝诏天下‘虽严诏屡宣,而奢俗滋广’。晋武帝在统一天下后执行占田制,允许百姓占田百亩,当时没有土地兼并,国内太平,有太康盛世的景象,百姓有“天下无穷人”的民谚。散骑常侍邹湛说‘世谈以陛下比汉文帝’,而刘颂在上书中也说百姓把晋武帝比作汉文帝,可见晋武帝在全国是得到百姓爱戴的。”
李曜叹息一声:“晋武帝能解除曹魏宗室和东汉宗室的禁锢,优待三国的宗室是值得赞许的,他‘仁以厚下,俭以足用’,总体上来说,应该是瑕不掩瑜。他在晚年有纵容豪强,喜欢宴乐的缺点,可是从中也能看到他的本质依然是俭朴的,他关心舅氏,听说王恺与石崇争富,想帮王恺,送去的珊瑚,却也比不上石崇家中中等档次的,可见他自己并没有奢侈富贵。他外出参加宴乐,到王济家,看到饮食、器具华丽,感到不适应,没等宴会结束就离开了,这说明他并不喜欢华衣锦食的生活。他听说和峤家有好李子,让他送来些,和峤是出名的吝啬,被杜预称有钱癖,结果只给晋武帝送来数十个。当时那些豪强世家在当时对晋武帝态度,并非像我大唐,有许多科举出身没有强大家族背景的官僚,对皇权敬畏服从。”
冯道的面sè显得有些动摇,却仍迟疑道:“那后来的八王之乱?”
李曜微微一笑:“这就是历史的局限xìng了。”
冯道皱眉道:“历史的局限xìng?此作何解?”
李曜道:“就是说,每个时代的人,对事件万事万物的看法是不同的,你不能要求晋武帝有我太宗文皇帝的眼光,因为这个世界总在不断的发展、不断的进步。就说晋武,晋武帝能在复杂环境中,抑制豪强,不让他们对国家造成影响,主要是对百姓实行仁义,制定占田政策削弱豪强,推行mín zhǔ、释放奴婢来阻止豪强势力过度膨胀,这些都是进步的政策,但是因为这个‘历史的局限xìng’,所以他有的政策也表现为负面影响,比如让州郡二千石以上官吏的女儿入宫选拔,这被许多人说是荒·yín无道,但其实也是为了限制士族豪强家族之间联姻,强化皇家地位尊严。你要知道,这道政策在具体执行时,晋武帝也是让自己的杨皇后负责,可见他不是为了自己的yín乐,甚至他偶然说一个女子美丽,被杨皇后反驳了,却也没有强求,结果杨皇后选拔时把漂亮的都不选。所以说,可道啊,尽管这个政策有些过分,但是也没有损害百姓,只对豪强有影响,他们采取的措施是‘名家盛族女子多败衣粹貌以避之’。可道,为师与你说这些,是告诉你,评价古之人物,最终还是要依据他们对人民、国家的所作所为是否进步、仁义。”
冯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老师教诲。”
李曜点点头,再次转过身去。可不料冯道的声音却又在背后不依不饶的响起:“然则老师终究是要效仿晋武,让三家归晋否?”
第157章 万家生佛(三)
对于冯道这个学生,李曜是很满意的,纵然他有些时候过于执着,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也不会让李曜生起气来。
此时的李曜面对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终于开口了:“若司马昭仍在,晋武何为?”
冯道两眼一亮,却微有迟疑:“老师的意思难道是……?”
李曜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很轻但却坚决:“忘恩负义,非君子所为。”
冯道面sè微微一黯,但很快又重新振奋起来,道:“老师说的是,忘恩负义,确非君子之所为。”
他一边说着,心中忽然想到:“若是大王忽然身死,老师岂不是……不对,大王神勇,岂能忽然身死?再者,老师虽是大王义子,也深得大王器重,然则就目前来看,大王并未有传王位于老师之意,老师如今也尚未有足够威望能在没有大王遗命的情形下强行登位,若是大王真个身死,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可若要等到大王有心传位于老师且其自然死亡,那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正发愁,却听见李曜吩咐道:“你若无他事,便先下去吧,为师还要思考一些事情。”
冯道无奈,只好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是,学生告退。”
等冯道下了楼,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个中年文士,带着笑容道:“明公高足虽然略显稚嫩,然则天资聪颖,思虑非凡,更何况又有明公悉心教导,某观其今后定是天下宰执、世之名臣……袭吉为明公贺。”
李曜笑着起身道:“袭吉先生请坐。某早已说过,明公之称,愧不敢当,先生便唤某正阳便可。至于可道,他人是聪明的,不过如今还只是一块璞玉,美则美矣,不堪细品。”
李袭吉笑着与李曜分别落座,然后道:“某也说过,一俟大王百年之后,这河东大业早晚必入明公之手,某早一rì称,晚一rì称,迟早也是要称的,有甚不可?”
李曜笑了笑:“某自问从未有争嫡之举,为何袭吉先生对此这般肯定?”
李袭吉也笑了起来:“没有么?”
李曜眉头轻轻一挑:“有么?”
“哈哈哈哈!”李袭吉忽的仰天一笑,然后盯着李曜的眼睛,缓缓说道:“倘使某未入飞腾,明公之布局,某自问的确无法探之。然则某入飞腾已近一月,又为掌书记之职,经手各类文书信函,不仅飞腾军,连带军械监诸事某亦可参与其闻,如此若还不能看出明公心中所想,则明公将某从大王手中要来,岂非一步臭棋?以明公之大才,焉能作如此无用之举?”
李曜也哈哈一笑:“袭吉先生此言,某却委实没有听得明白,倒要请教先生,某有何布局?”
李袭吉捻须道:“明公与折氏交好,西北非但无忧,而且虎踞强援。”
李曜笑着摇头:“某与折氏,不过是因有并肩同壕之谊,因此信函往复较多罢了,袭吉先生何必惊奇?”
李袭吉却不细说,反而又道:“大王对河东的统治时刻不敢轻忽,乃是因为以王氏为首的河东门阀世家对沙陀仍心存疑虑,然则一旦大王千秋驾鹤……王氏他们会最乐意谁成为河东之主?”
李曜笑道:“王氏与某交好非是一rì两rì,难道那时候某便开始布局了?再说,王氏虽然势大,然则我河东军内部王位、帅印之更迭,他们又使得上什么力气?”
李袭吉仍不辩解,只是继续道:“飞腾军很快便要扩编至一千五百人,而其兵力之来源,则分为三份,一曰沙陀五院,二曰赫连吐族,三曰边境游牧。这三股力量,若非明公,任何人都无法统一指挥得了。”
李曜哂然一笑:“三大来源不假,但也不过是为了便于控制,某来控制,亦或是大王另任军使,并无多大区别。再说,某麾下即便扩编,也不过区区一千五百人,在这巍巍河东又算得了什么大事?铁林军大军近万,常年镇守太原,某这一千五百人,只能老老实实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呆着罢了,谈何布局?”
李袭吉也哂然一笑,道:“明公勿怪某直言,军械监以往不过一下九流小衙,于河东大局无有半分影响,然则自打明公出掌军械监以来,这军械监的地位便如张了满帆一般,地位扶摇直上……如今河东军中有名有姓的将领幕僚谁不知盖仆shè对明公之器重?这份器重从何而来?不就是因为盖仆shè深知大军勤务之难,而明公却几乎以一军械监而供全军之需,这份能耐,换了别人,谁能有之?倘使盖仆shè放权粮草之务与明公,则……呵呵,则河东之咽喉,以全然为明公所控。但凡明公不发话,漫说铁林军,就算黑鸦jīng骑,那也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毫无办法!明公布局如此之深,于人眼不见之处cāo控一切,袭吉好生叹服!”
李曜脸上的笑容终于隐了去,微微沉默之后,才道:“就算军械监如今地位攀升,但军械监始终是在晋阳,而晋阳始终有非受我掌控、非受我影响的大军坐镇。如此,一旦真是情况有变,某已只能是瓮中之鳖,待宰羔羊而已,如之奈何?”
李袭吉笑了笑,依然不辩说,却道:“此事待会儿再谈,某说明公之布局,尚未说完。
李曜眯起眼睛:“先生还有见教?”
李袭吉哈哈一笑:“谈何见教?某不过猜测一番罢了,只怕还未能猜出明公布局之全貌呢。”
李曜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哦?”
李袭吉却正了正脸sè,道:“如果说前面几条布局,乃是明公在蓄势,那么接下来这一条,却是养望了。”
李曜垂下眼帘,轻笑一声:“养望?养什么望?”
李袭吉毫不犹豫,决然道:“代州、府谷、晋阳乃至今rì这云州,四地百姓心中已然将明公看做菩萨下凡,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不知有多少人在谈及明公之时都忍不住称赞一声‘万家生佛’?明公啊,你该知道,这号称‘万家生佛’之人,倘若只是寻常富商大贾,那是没什么要紧的。可这‘万家生佛’者,居然是节帅大王之螟蛉、是我河东军之重将、是名门王氏之挚友、是名满天下之大儒……那这个‘万家生佛’的影响力,可就非同一般了。不客气的说,这位万家生佛一旦某rì有心,只须登高一呼,便是从者云集,他又有军械监在手,那更是谈笑间便可聚集十万大军……明公,你说,这是不是养望?”
李曜哈哈一笑,盯着李袭吉的眼睛:“袭击先生这般法眼如炬,想来定然知道说了这话之后,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李袭吉也哈哈一笑:“哪里有两条路?难道明公想说一条生路、一条死路,生路便是跟了明公,搏他个名垂青史、万古流芳,死路就是冥顽不灵,不入明公之榖?”
李曜露出笑容,看着李袭吉,却不说话。
李袭吉摇摇头:“没有两条路的,李某因祖上之故,不被朝廷所爱,原是一辈子也没法出人头地的了,就算呆在节帅麾下,了不起也就是区区一县之首,又或卖弄一下文才,算得甚事?可有祖上半分风采!不意却蒙明公不弃,招某前来效力……恕某直言,若明公只如阿斗,袭吉也就准备一辈子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罢了。然则明公却是在渊潜龙,悄然布局于整个河东,这般翻云覆雨于反掌之间,袭吉若还不知奋起投效,岂非白活这许多年,白读这许多书?”
他忽然正了正面sè,肃然起身,恭敬拜倒,口中道:“袭吉言至于此,是杀是留,请明公决断!”
李曜沉默数息,忽然一笑:“你既说某是万家生佛,岂不知佛不杀生?也罢,既然先生已然这般坦诚,某若再搪塞,哪有半分英雄气概!先生今rì起便是吾之子房,今后还望先生多为某出谋划策,计定天下!”
李袭吉全身一振,眼中jīng芒闪过,信心满满地一礼:“敢不为明公效死!”
第158章 纷乱景福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半月过去。大顺三年正月二十一rì,唐帝李晔大赦天下。改元,以大顺三年为景福元年。
景福却不见得真有福,这是个多事之秋。正月,凤翔李茂贞、静难王行瑜、镇国韩建、同州王行约、秦州李茂庄五节度使以杨守亮容匿杨复恭,请出兵讨伐,并请加李茂贞山南西道招讨使。朝议恐茂贞势大,若再得山南,则不可复制,于是下诏和解,然而各节度使皆不听。李茂贞、王行瑜更是立刻擅自举兵出击兴元(今陕西汉中)。
李匡威与王镕大军联合的速度略微超过河东的预计,大概提前了大半个月。因此李曜的飞腾军尚未来得及进行完全的新兵整编便同黑鸦义儿军以及其余几支寻常部队一起组成大军开赴河东东北边境临近。
夹在李克用、李匡威、王镕三大藩镇中间的王处存虽是偏向李克用,但此番大战他原本是想置身事外的,然而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仈jiǔ,李匡威与王镕根本没给他“局外中立”的机会,直接把兵开进了义武军的地界,大军逼近易州。王处存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立刻遣使至李存孝军中求援。
此时的李存孝军正驻军蔚州,闻讯之后,在李曜、李嗣昭的建议下立刻起兵南下,击李、王大军与行军途中。不出李曜所料,李、王大军虽然声势浩大,但两家从未有过配合,加上两军各有私心,被李存孝率领骑兵临阵冲散阵型,而后李曜伏兵尽出,会同李嗣昭一起,帅憨娃儿等众将大破李匡威、王镕联军,斩获近四万。
这一仗,用李曜的话来说,是用河东军十分力打李匡威王镕的三分力。河东军人数只有三万余,而李匡威与王镕的联军约是十万,但河东军首先是以有心算无备,又有黑鸦义儿军为主力,在李存孝这等一个人就能带动全军杀气的主将率领下,打胜仗并不奇怪。
让李存孝、李嗣昭都颇为意外的是,尽管李曜对飞腾军的整编并未完全完成就临时被拉上战场,然而飞腾军的表现却是出奇的好,抛开人数的差距不提,飞腾军此次的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几乎已经与黑鸦军相差无几!一千五百人的军队,战后清点人头,竟然足足有两千一百多颗!
李嗣昭得知后私下询问李曜这是如何做到的,李曜回答:“无他,证明自己而已。”
得到答复的李嗣昭思来想去,终于明白李曜的意思,原来这些人之前被河东所败心中本有不甘,此次受李曜的救济之后,报恩之心和争胜之心驱使他们拼命作战,以证明自己并不比任何一个河东兵差,证明救济他们乃是李曜的一次英明之举……
李嗣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十四弟之所以算无遗策,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总能揣摩出别人的心思,包括正在想的、即将想的……当一个人几乎能洞悉别人的全部心思之时,他自然就算无遗策了。
他还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李存孝自打打完这一仗之后,忽然变得沉默了不少。先前李嗣昭并未发觉有何不妥,后来才觉出味来,原来自从这一仗大胜之后,军中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对李曜的尊敬程度几乎与他不相上下,包括他带了数年的黑鸦军!而与之相反的是,飞腾军对他虽然也保持了一定的敬畏,但绝无他平时习惯的那种崇拜、钦佩。
飞腾军的钦佩、崇拜,似乎只留给他们的军使一人。
李嗣昭明白过来,却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处置,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李曜的xìng子比李存孝更冷静一些,于是找了个机会将事情拐着弯儿说了出来。
李曜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只是很平静地表示他已经知道,多谢九兄指出。
李嗣昭一看李曜这个表现,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因为李曜的表现的确足够冷静,分明就是早有计较。在李嗣昭看来,以十四弟之大才,既然早有计较,那必然是没有处理不了的。
大军回师之后,李克用自然大喜,下令犒赏之余,又准了李曜带兵整编,暂不参加下一步军事行动的请求。
其实在李克用看来,虽然这次飞腾军的表现给了他足够的惊喜,但飞腾军毕竟只有一千五百人,下一步军事行动?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他要整军,就让他整呗,反正这次出兵本来就是在他整编未及完成之时临时拉上战场的,既然仗打完了,整编自然还要继续,这也是情理之中。
自此之后,李曜也似乎就安心练兵,把飞腾军带到晋阳以西六十多里外扎营,说是要开展一次长达四个月的“大练兵”。李克用听到下面的汇报,只是哈哈一笑,就摆手不再理会了。
然而才到了二月,天下纷乱之兆却越发明显。
首先是朝廷顶不住西部藩镇的压力,以李茂贞为山南西道招讨使。这就等于承认了李茂贞、王行瑜出兵攻打杨复恭、杨守亮的合法xìng。
接着传来了一个中原方面的好消息,那就是朱全忠出兵击天平军朱瑄。他遣子朱友裕将兵前行,军于斗门(今山东濮阳境内)。朱全忠本人亲领大军到达卫南(今河南濮阳与滑县之间)。朱瑄率步骑万人先袭斗门,朱友裕弃营走。而此时朱温并不知晓,于是引兵往斗门,所到之人皆为天平军所杀。而后朱瑄乘胜进击,大破汴军,朱温仅以身免。
西南也不太平,威戎节度使(驻彭州)杨晟与前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等约定合攻王建。二月,晟出兵掠汉州(今四川广汉)境,又遣将吕尧会杨守厚攻梓州(今四川三台)。王建遣李简迎击,斩吕尧。又调兵五万攻彭州,败杨晟。杨守亮遣将攻成都,以救杨晟,又被王建击退,而且部将杨子实率二万众降于王建。杨晟请杨守忠、守信等攻东川,亦被顾彦晖击退。自此,王建“蜀中王”的地位逐渐稳固,而杨守亮等杨复恭旧有实力逐渐衰弱。
东南方面更有大事一件:仍然是这景福二年二月,孙儒围宣州,杨行密攻取常州、润州。孙、杨反复交战的结果是孙儒屡败。不久之后,杨行密破孙儒大营,断其粮道。孙儒军食粮用尽,士卒大疫,杨行密抓住机会纵兵猛击,孙军大败,孙儒被擒斩,传首京师。孙儒部将刘建锋、马殷收拢残众,南走洪州(今江西南昌)。杨行密则自归扬州,又上表田君守宣州,安仁义守润州。
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在中南,依旧是这个倒霉的景福元年二月,忠义节度使赵德湮卒,其子赵匡凝代领其职。
赵匡凝这个名字让人很容易产生联想,联想到结束五代,开创中华文治巅峰大宋朝的赵匡胤,觉得从名字看,这俩人应该有什么渊源,按照中国人取名的习惯来说,尤其有可能是兄弟。但其实不然,这二位除了都姓赵,名字里又都有个匡之外,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赵匡凝的父亲景福二年挂掉,也就是公元892年,而赵匡胤出生在公元927年,可见这个“兄弟”是肯定攀不上的。
这个赵匡凝是蔡州人,和本书前文讲过的那个残暴军阀秦宗权是老乡。赵匡凝的父亲曾为秦宗权做事,因为很卖力,当秦宗权以蔡州为根据地称帝后,就封其为申州刺史。后来,他的父亲又攻下了襄阳,秦宗权就更加重视这位老将了。
但是这位老将却害了秦宗权。当朱温攻打蔡州,秦宗权又屡战屡败的时候,他就弃暗投明,以秦宗权的根据地——山南东道七州投降了朱温。朱温自然心花怒放,立刻上表请唐朝皇帝封其为行营副都统,兼河阳、保义、义昌三节度行军司马。并与他的军队合二为一进攻蔡州。当蔡州被攻破,秦宗权就被拉到长安砍了脑袋。
赵匡凝就是在他这位老爹死后,继承了老爹的职位。
其实此人算是唐末最后的忠臣之一,不过此乃后话,暂且别过不提。却说此时的李克用在一个月内接到这么多大事的讯报,不禁也有些感慨。巢贼平定已经十多年,这天下却反而更加混乱了,自己想要做一个阿史那社尔一般的胡儿忠臣,使得沙陀本族能够如当初突厥汗族一般在大唐真正扎根,就有这么难么?
然而,一封信报传来,却让他暂时忘了感慨,愤而大怒:“李匡威!王镕!还没输够么,竟然再次组成联军,yù攻我河东!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召集诸将,孤要再破李、王,打到他们磕头求饶!”
第159章 接连失利(一)
河东节帅王府前殿之中,二十余名将领分案而坐,上首自然是盛怒中的李克用。
“存信!你领八万大军,先去击败李匡威与王镕,再掉头南下,穿魏博而至天平,二朱如果被灭,朱温小儿在中原便再无敌手,孤不想看到这等情况出现,你明白吗?”
李存信霍然起身,猛一抱拳:“喏!末将领命!”
李克用独目微微一凝:“八万大军不是小数目,关乎我河东根基。你出战之前,且先说说你打算怎么打。”
李存信瞥了在一旁次席上端坐不动、垂下眼皮似乎睡着一般的盖寓,收回目光,朗声道:“与李匡威、王镕之战,末将以为,当速战速决;进入天平军辖区之后,则要稳扎稳打。”
李克用面sè不变,只是反问:“理由何在?”
李存信抱拳道:“大王,李匡威、王镕二人,败于我河东不久,对我河东必然心存畏惧,只是他们怕我河东过于强势,这才横下一条心,再次联手罢了,从心底里来说,他们是畏惧我军实力的,因此末将此番出征,就要让他们对我河东的畏惧再次加深!因此,只有握紧拳头,给他们一记猛烈的,打他们一个丢盔弃甲一溃千里,这才能保证末将领军南下之后,他们也再不敢升起窥视河东之心。”
李克用面sè傲然,点了点头:“不错,那么天平军那边呢?”
李存信道:“朱温乃是大王宿敌,虽然他与大王相差甚远,但我等也不得不承认,其近十年来,实力膨胀极快,至少从兵力上来说,如今已是天下拥兵最多的藩镇。末将去了齐鲁之后,纵使加上二朱的兵力,也较朱温为少,而朱温久处该地,熟知地理,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优势……因此,末将若是还要速战速决,只怕殊为不易。方才大王也说了,这八万大军,事关我河东根基,末将不敢视同儿戏,做那没有把握之决战,因此宁可稳扎稳打,步步削弱朱温,也不愿仓皇上阵,冒险行事。”
李克用这才露出微笑来:“好,好,存信不愧是熟读兵书之宿将,这番话说得甚是,就这么办吧!”
“是!末将遵命!”李存信傲然领命。
“大兄!”殿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李存信转头一望,却不料此人竟是李曜。
“正阳有何见教?”李存信眼珠一转,沉住气问道。
李曜微微一笑:“哪里谈得上见教,只是小弟前番才与李、王一战,多少对他二人及其麾下军队有所了解,是以想提醒大兄一句而已。”
李存信挤出一个皮笑,揶揄道:“十四弟莫不是想提醒某,说李王二人已经被你与存孝、嗣昭打得再无还手之力,某只须大军一到,他们便要开城投降么?哈哈,那倒真是沾了三位贤弟的光了!”
李存孝在一边勃然变sè,一手按住面前的小案,沉声道:“大兄这话,莫不是怀疑我李存孝谎……报……军……功?”
李存信撇开目光不去看他,淡淡道:“存孝,你多虑了。”
李存孝目光一凝,煞气一闪,刚要说话,李克用已然摆手:“好了,你们都给孤王住嘴!正阳,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吧。”
李存孝和李存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去,哼了一声。
李曜却不管他们,只是朝李克用拱手一礼,道:“是,大王。某是想对大兄说,李、王虽然败于存孝兄长之手,但此番作战,我方之所以获胜,并不仅仅是战力强横他俩家许多,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是以,某只是请大兄判断敌情之时,更加谨慎一些。”
李存信听完,哂然一笑:“十四弟,好意心领了。”
李曜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也同养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拱手坐下。
李克用一看诸将都无异议,便道:“好,既然都别无他话,那便是这般定了,你们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吧。存信,你留一下。”
李存信嘴角微微上扬,瞥了一眼李存孝与李曜,似乎面有得sè。
哪知道李克用忽然又道:“存孝,你也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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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的一家酒楼,没有名字,楼外的幡上写着三个大字:“呼儿换”。
“呼儿换”是这家酒楼的招牌酒,这种酒是一种河东清酒,取名自然是因为李太白那句“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呼儿换的确是美酒,而且酒劲颇大,最得一些慷慨豪迈之士所推崇。只是因为价钱不便宜,因此往来这家酒楼的,多半是河东军中有些地位的将校军官。
今天呼儿换酒楼天字包间里,又有几位贵客,酒楼的掌柜其实已经熟识了的,正是河东军李存曜、李嗣昭等诸位将军。
“话说这李飞腾年纪不大,人又长得那般秀气,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镇得住大军的人呐,可是为啥……某瞧着那些飞腾军的人提起李飞腾的时候,就跟提起自家耶耶似的,谁敢说李飞腾半句坏话,那他娘的就是他杀父仇人啊?”
“你这就是不知道内幕了,某家里那二侄儿在飞腾军做过事,虽说只是送菜,可是他也能看到些事啊。你别看李飞腾长得这么斯文秀气,人家在军中那可是人人心服的,为什么?因为但凡他要求大头兵做到的事,他自己都首先做到!他要求大头兵早上大冷天起来,绕着大营跑圈圈,要是换在其他军,早他娘的反了他的了!可是在飞腾军就不会,为什么?就因为每天第一个出来跑、跑在第一个的人,就是他李飞腾!他的要求是,他跑多少,大头兵们就跑多少。你想想看,人家节帅大王的螟蛉、堂堂飞腾军使都亲自拖着两条腿在跑了,大头兵还有个什么话说?要是换了别家,你别说让军使去带着大头兵跑了,就算让军使骑马带着他们跑,人家还懒得大冬天起那么早出来吹风呢!”
“原来是这样……”说话那人肃然起敬:“这就难怪了,李飞腾带兵,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自然,人家可是连王家的学士们都赞不绝口……咦,那不是李黑鸦?”
“不奇怪,李飞腾与李黑鸦本就关系亲密,李飞腾设宴,李黑鸦能不来么?不过话说回来,李黑鸦平时可不像这模样啊?你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嗯……是有些不对劲,啊,某看出来了,今个李黑鸦一定是有什么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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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上呕下泻,人都脱水了,今天略好一点,滚上来码一点先……
第160章 接连失利(二)
“二兄红光满面,可是有甚大喜之事?”李曜等人笑着起身将李存孝迎了进来。
李存孝哈哈一笑:“也算不得大喜,不过是早该来的终于来了罢!”
李曜笑道:“可是大王上表陛下,请为二兄授节?”
李存孝指了指李曜,笑着道:“天下究竟何事,能瞒得过你李正阳?”
众人一听是真,各自欢喜雀跃,李存璋捻须道:“如今各地无缺,若说请节,当属昭义无疑。二兄天纵神勇,出镇昭义,诚然最宜。”
李存审也点头道:“不错,大王此举,正是道理。昭义北有镇帅王镕、东有魏帅罗弘信、南更不必说,乃有汴帅朱温……此镇节帅,非独当一面之大将不可胜任。二兄神勇,天下震怖,今出镇邢洺,必使诸藩束手,则我河东之东南固矣!”
众人纷纷向李存孝敬酒道喜,李存孝海量,一一回敬,而后却忽然叹道:“此番总算遂了某多年心意,要说不欢喜,那是假的,可若说欢喜……却又有一桩叫某欢喜不来的事。”
众人忙问何事,李存孝却看了李曜一眼,忽而一笑,道:“十四弟算无遗策,天下皆知,你却猜猜看,这叫某欢喜不来的却是何事?”
李曜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脸上,却也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无非是大王命二兄自邢洺出兵,相助那张污落罢了。”
众人才刚刚一愣,李存孝已经讶然道:“正阳果然妙算不遗,某瞧大王今天说话,对这一安排似是临时起意,而并非早有成算,为何正阳会一猜便中?”
李曜笑道:“大王此番设定的战场,乃在镇帅辖区之内,而二兄此去邢洺,一则是新帅上任,须得有所作为,二则是离镇州最近,出兵方便,三嘛……大王虽然宠信张污落,但说到打仗,却还是更相信二兄你。因有这三条,大王命二兄出战相助,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猜出来又有何难?”
李存孝这才恍然,点头道:“不错,听正阳这一说,倒是言之有理。只是……”他深深皱眉,压低了声音道:“那张污落手握八万大军,又是出战镇州之主将,某去救他?别说某不愿助他,就算真去,只怕他也不见得乐意分功与某。”
李曜哂然道:“既然大王要二兄出兵,二兄若是按兵不动,却是不成的。否则二兄新任节帅,立刻不听大王调遣,别说以大王的xìng子势必雷霆震怒,就算大王不说,传扬出去,二兄的名声……也是堪忧啊,此一点,还望二兄三思。”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也都表示赞同,纷纷劝说李存孝。
李存孝摆手道:“诸位贤弟不必担心,某岂会违逆大王钧令?这兵,某是一定会出的,只是某已决定,这出兵就是做个样子,免得到时候合兵一处,某还要去瞧那放羊娃的脸sè!就凭他那几下三脚猫的庄稼把式,也配与某家论兵么?”
李曜随着众人一齐笑了笑,心中却道:“你老兄武功自然是不必说了,如今天底下的马上之将,怕是无人能出你之右。不过论兵却非论武,李存信既然能深得李克用器重,调兵遣将之能,想来也不会太差。至于历史上他犯的错,看起来最大的问题是为人过于贪婪,偏偏又不注意军队纪律而引起的,你说他不配与你论兵,怕是有失公允。”
酒过三巡,李存孝忽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差点忘了一件事!”
众人忙问何事,李存孝指了指李曜道:“方才某光记挂着出兵的事,却是忘了一茬。盖仆shè方才对大王提到,说正阳乾坤在胸、腹有良谋,乃是我河东年轻将领之中难得的文武全才,若是只带这区区一千多兵,实乃匣藏明珠、鞘收宝剑,万万不该……”
众人心中齐齐一动,都转头看了李曜一眼,其中李嗣昭刀眉一扬,面带喜sè:“盖仆shè可是建议大王,也将正阳外放州府,以为锻炼?”
李存孝点头道:“不错,盖仆shè正是这般意思。”他见李曜淡然不语,不禁笑道:“正阳啊正阳,你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
李曜微微好奇:“哪点不好?”
李存孝哈哈一笑:“你就从来没有露出过惊讶之sè来,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李曜不禁莞尔:“这有什么不好了?”
李存孝道:“你不惊讶,某怎好问你对此如何看?”
众人听了,都不禁大笑,李存进道:“二兄这话虽是笑言,不过某倒也觉得有些道理。正阳啊,某等兄弟皆知你神机妙算,许多事只怕也的确是瞒不住你的心思,不过似你这般世间万事俱都成竹在胸,rì子岂非过得太无趣了一些?”
李曜笑了一笑,忽然神sè微微一黯:“小弟哪有万事成竹在胸,别的不说,张污落此去镇州是否能取胜,某就无法断定。”
众人一听,脸sè顿变,就连李存孝也忍不住蹙眉道:“正阳这话怕是有些……须知张污落此番领军足足八万,况且他还是连铁林军、决胜军、突骑军和突阵军四大主力通通都带过去的,别说李匡威和王镕,就算汴州的朱老匹夫再派十万援军北上,这八万主力不说取胜,自保那总是绰绰有余的,可怎的听正阳你这口气,反倒担心他要吃亏?”
河东诸军,除了黑鸦义儿军之外,最强的几支主力也就是铁林、决胜、突骑、突阵,以及李克用现在的亲卫牙兵“厅直军”,当然现在可能还要加上一支人数编制虽然不大但战绩甚佳的飞腾军。其他诸军,甚至万胜黄头军,都要往下再排了。
可以说,李克用除了将震慑天下的黑鸦义儿军和自己的亲卫牙兵厅直军留在晋阳,而李曜的飞腾军还处在整编之中以外,其余jīng锐主力全部一下子交给了李存信,这其中包含的不仅是对李存信的宠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李匡威和王镕的确惹怒他了,使得他打算就在这一次将这二镇打残。
然而,就是在这四大主力齐出的情况下,李曜居然担心李存信会战败!
向来以沉稳圆融著称的李存审也不禁迟疑着问:“按说,李匡威的幽州须得北防契丹和奚两族游牧,纵使出兵也不可能倾巢而出,而王镕前次才受二兄与九弟、十四弟重创,兵势也不至过盛,他二人即便再次联手,张污落手握四大主力,难道还不能将之击败?”
就连一贯很少表态的李嗣源也忍不住道:“铁林、决胜、突骑、突阵四军,随意给某其中之二,某便敢视李、王如猪狗,任某宰割之辈耳!若张污落四军齐出仍不得胜,这蕃汉马步军都校岂不成了笑话?”
李嗣昭心底里其实也不大相信这样的主力大军出征居然拿不下李匡威和王镕,但他跟李曜合作最多,心中甚服李曜之智,又知他不是信口开河哗众取宠之人,此时见诸位兄弟都有些怀疑,不禁皱了皱眉,忍不住道:“四大主力齐出,按说确无不胜之理,然则正阳神算,至今从未料错一事,某实深服。”
他稍稍一停,一字一顿地道:“他既有疑,某便疑之!”
第161章 接连失利(三)
一众将领从呼儿换出来之时,脸sè都显得有些凝重。临别之时,都已经各自上马,李存孝却忽然叫住李曜,拉过马头挨近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正阳,你说……如果,某是说如果……张污落真个落败,今后将会如何?”
李曜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指地问:“二兄是问河东,还是问张污落?”
李存孝目光一闪:“若某都问呢?”
李曜道:“河东从此被朱温超越,而张污落将逐渐失去大王的信任,今后只怕再无争雄称胜之心。”
李存孝脸上微微一抽,沉吟片刻才问:“若正阳是某,该当如何应对眼下局势?”
李曜叹了口气:“二兄心中早有决断,又何必再问小弟?”
李存孝微微一怔,继而苦笑:“正阳何苦这般说某?”
“难道不是?”李曜又叹一声:“二兄素来坚决,非是那等轻易之人,既然早有决断,无论小弟说什么,也不会临事易意,既是如此,再问小弟也无甚作用。”
他见李存孝yù言又止,心中有些感慨,知道有些事强求不得,只能尽量挽回某些不该发生的悲剧,便道:“只是不论怎样,小弟总希望二兄记得一件事。”
李存孝目光一凝,盯着李曜,问道:“何事?”
李曜也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有河东,方有我等兄弟。”
李存孝仰天一笑,大声道:“某家如何不知?”他一夹马腹,纵马而出,远远丢下一句:“多承正阳相告,愚兄去也!”
李曜望着李存孝远去的背影,怅然一叹,喃喃念道:“那件事,终归无法避免吗?”
李嗣昭不知何时已然缓缓提马上前,到了他的身边,此时轻声问道:“正阳,你有心事?”
李曜偏过头看了李嗣昭一眼,忽然问:“若叫兄长在二兄与大王之间做一选择,兄长怎么选?”
李嗣昭皱眉道:“此言何意?”
李曜摇头道:“便是这句话,兄长只管回答便是。”
李嗣昭深深皱眉,盯着李曜看了半晌,缓缓地道:“二兄与我虽情同手足,然大王于嗣昭却恩深似海。”
他见李曜仍未开口,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忘恩负义,非男儿所为,倘使……xìng命犹可一掷,何惜手足?”
李曜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再叹一声,低声道:“是啊,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忘恩与负义,究竟如何抉择,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又不难。”
李嗣昭却并不同意李曜的话,他沉着脸道:“某不知正阳你想到了何种情形,但某却知道,我等兄弟皆受大王深恩,无论是谁背叛了大王,不仅是忘恩,也是负义。若有人负义在前,某与此人又何义之有?”
李曜抬头看了看夜空,夜空中乌云盖月,漆黑大幕遮住了一切光亮。
李嗣昭又道:“正阳,某知你神算无双,也知道……也知道你在代州时的一些传说,你……你究竟预见了什么?”
“传说?”李曜微微一怔:“什么传说?”
李嗣昭面sè肃然,不似玩笑,但说出的话却让李曜真以为是个玩笑:“曾有仙人入你梦中传法,授你未卜先知之能。”
李曜哑然失笑,摇头道:“九兄难道信了?”
李嗣昭居然正sè道:“某自然信了。”
李曜收起笑容,微微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何?”
李嗣昭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可知某入黑鸦之前,在大王麾下做甚勾当?”
“嗯?”李曜一怔:“不是在军中打熬么?”他是真不知道李嗣昭的过去具体是做什么的,是故有些诧异。
李嗣昭哂然一笑,面sè有些yīn郁,浑不似平rì那般模样,口中则道:“在入黑鸦之前,某专司夜鹰。”
“夜鹰?”李曜皱了皱眉,忽然微微动容:“细作?”
李嗣昭眼中jīng芒一闪,又旋即释然,点点头道:“若非是你,旁人若这般快便知道夜鹰是何等所在,某必起疑。”
李曜却偏偏笑了起来:“若然是某,九兄便觉得理所应当了?”
李嗣昭居然点点头:“那是自然,这天下本不该有事能瞒得过你。”
李曜摇头道:“九兄……益光,你是真的高估了某。”
李嗣昭却是个执拗之人,见李曜不肯承认,干脆不提这事,反而道:“那时候,夜鹰专司一切大王所需要知晓的情报,它是在盖仆shè的建议下建立的,总揽之人乃是盖仆shè,而其下主事之人便是愚兄。”
李曜看着李嗣昭,却未说话。
李嗣昭淡淡地道:“某入黑鸦之后,渐渐交出了手中权柄,夜鹰的头鹰便换作了别人。”
李曜仍然没有说话。
李嗣昭微微挑眉:“你不想知晓这人是谁么?”
李曜摇头道:“若某料得不错,此人当是廷鸾。”
李嗣昭脸sè一变:“你果然连这都能知晓?”
李曜无奈道:“九兄,天下并无什么未卜先知之法,某只是猜测罢了。”
他见李嗣昭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只得苦笑着补充道:“九兄应当知道,大王看似对我等兄弟一视同仁,可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真能做到这点,大王亦然。他对诸儿,亦有亲疏分别。落落、廷鸾乃是大王亲儿之中年长的二人,历来被大王委以重任。落落是铁林军使,责任重大、军务繁杂,不太可能再负责夜鹰那些事务,更何况他为人粗豪,历来不拘小节,负责夜鹰之人怎能是他?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便是廷鸾。而廷鸾进入军中之后,只任了决胜军副军使,而不是军使,这就使得他有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其他事务。再回过头来看他进入决胜军的时间,恰恰与九兄你进入黑鸦军一致……若是这般明显的情况某还分辨不出其中道理,那也太对不起旁人赞誉了。”
李嗣昭却反而一笑:“不论是你未卜先知,还是神机妙算,总归是没人瞒得了你,有何区别?某其实只是想说,虽然某从夜鹰中淡出,但夜鹰毕竟是某一手带出来的,廷鸾再如何能干,终归少了些经历,竟然未曾将某当rì留下的人清理掉……是以,夜鹰的许多行动,须是瞒不过愚兄。”
李曜点了点头:“廷鸾缺乏锻炼,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不过他就算有这心思,以兄长之智慧,若想留下几人,只怕他也清理不出。”
李嗣昭笑了笑,不置可否,倒似默认了,只是却把话题转了回去,道:“夜鹰曾经奉命调查你。”
李曜微微点头:“题中应有之义罢了。”
李嗣昭微微挑眉:“你就这般坦然无惧?”
李曜奇道:“某为何不能坦然?难道夜鹰居然得出结论,说某是朱温派来的细作不成?”
李嗣昭也被他这话逗乐了,哈哈一笑:“那却不然。”
“那某为何不能坦然无惧?”李曜仍不理解。
李嗣昭微微蹙眉:“你不知道你的身世?”
李曜脸sè逐渐严肃起来,甚至皱起眉头:“某之身世?”他心中微微一紧,暗道:“难道这个‘夜鹰’还能查到我是穿越来的?不会这么诡异吧?”
哪知道李嗣昭却一脸严肃,甚至悄然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不知道,你那父亲李衎,乃是让皇帝仍孙(仍孙,即七世孙),而你,正阳,你正是让皇帝之云孙(云孙,即八世孙)。”
李曜睁大眼睛,吃吃道:“让,让皇帝?哪个让皇帝?”
李嗣昭一瞪眼:“哪个让皇帝?千古青史,有第二个让皇帝么?谦而受益,让以成贤;唐属之美,宪得其先!这话说的,可有别人?只有本朝玄宗皇帝之大兄,让皇位于三弟的那位‘让皇帝’,宁贤王!”
李曜顿时呆了。
第162章 接连失利(四)
“燕然去了长安?”回到家中的李曜首先得了这样一个消息,不禁有些纳闷,思索了片刻,又欣然道:“也是,燕然手握王家家主之印,责任重大,就算守孝期间,却也空闲不得,如今天下风云激荡,各地变乱丛生,他再不去长安与诸位王姓大臣商议,也是说不过去的。”
他转头对赵颖儿道:“燕然临走时可有留下什么话?”
赵颖儿道:“王郎君说,晋阳这边目前并无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与周边诸镇争夺相持,以郎君才智,自当知晓如何处置。唯有一点,他说郎君最好抓住机会取得一处落脚之地,奴家不知王郎君此言何意,想来郎君定然明白。”
李曜不禁一笑,微微摇头:“燕然这是说,某应该找机会让大王将某外放一地,主持一地军政。”
赵颖儿恍然道:“落脚之地竟是这般意思么?奴家却是不懂,在大王跟前做事难道不是更好?”
李曜慢慢收起笑脸,缓缓道:“燕然这是担心某根基太浅,将来应付起某些局势,怕是要有心无力。”
“某些局势?”赵颖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噗嗤一笑,摇头道:“郎君和王郎君都是放眼天下的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心思奴家理解不得,奴家只要郎君答应不管去哪儿都带上奴家,便是心满意足了。”
李曜笑了笑:“按寻常情形来说,某未成家,大王就算要留某家眷在晋阳才能将某外放一地,此时却也难以做到。只是……这没家眷的将领想要外放,却又难了一些。”
赵颖儿面sè微微一黯,却又强打jīng神,问道:“郎君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李曜直接摇头:“没有。”
赵颖儿讶然:“怎么会?”
李曜忍不住好笑:“什么怎么会?大王要派谁镇抚一地,难道某还能左右大王的心思?某能做的,也就是认真打点军械监、认真练兵、认真打仗,至于镇抚一方,想来……也总会有机会的。”
赵颖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曜便转过头,问憨娃儿道:“如今飞腾军的训练,以你来看,如何了?”
憨娃儿咧嘴道:“比原先强了一点了,勉强有点模样。不过……跟郎君说的那样,只怕还差得远。”
李曜目光一寒,森然道:“差得远?那就继续训!某原先就说过,某家军令一下,军旗所指之处,即便是滔滔黄河,他们也得骑着马往里冲!只有达到这样的令行禁止,这支军队才算有了主心骨。只有在作战时,过城如过荒,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支军队才算有了jīng神!”
憨娃儿忙道:“若是郎君亲自坐镇中军,这些都是做得到的,眼下俺只是担心若无郎君在军中,要做到这般就难了。其实……其实俺觉得郎君才是俺们的主心骨。”
李曜深吸一口气:“兵是将的胆,将是兵的魂。某坐镇军中之时他们能做到这点,是不够的,只有做到某在与不在,他们都一样能够如此,这支军队才算达到了某的要求。”
他见憨娃儿面有难sè,转头朝端坐一边的李袭吉道:“袭吉先生,训导员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李袭吉收起轻松之态,郑重一礼,道:“明……军使放心,此事某亲自负责,找几位友人‘借’来他们几名弟子,如今已经将军使编成的‘政训守则’按照军使的意思给他们细细讲叙了多次,他们也十分认同军使之想,一个个都是跃跃yù试。某正要请示军使何时将他们放入军中开始军使的政训大计。”
李曜一摆手:“立刻就放进去,让他们赶紧行动起来。我飞腾军中游牧子弟太多太多,一个一个zì yóu散漫惯了,又没学过什么微言大义,哪知圣人之言?若是不在军中多多教导他们,他们连打仗都只知道按照狩猎的习惯包围、冲锋、追杀……这能成什么大事?当年十八部族何其强盛,不也被药师公一举攻灭了么?草原骄子?哼,盛则一往无前,衰则一溃千里,浑无半点强兵铁军进退有序之相,似这等军队、部落,或有一时之幸,万无常胜之理。”
李袭吉眼前一亮:“军使说得jīng辟,‘似这等军队、部落,或有一时之幸,万无常胜之理’,某亦深以为然。军使放心,这批训导员按照军使要求,一共三十名,每五十名兵丁就安排一名训导员,一定能将这些草原骄子的心xìng扭转过来。”
李曜点了点头,道:“让他们好好做,某这边也会配合他们的宣传教导,来影响这些兵丁。”
李袭吉拱手领命。
李曜又转头看了冯道一眼,问道:“可道,最近可有什么疑惑须得问某?”
冯道摇摇头,躬身道:“回老师话,暂时没有。”
李曜刚准备点头,哪知冯道却又道:“不过学生对训导员一事,有一个想法,不知老师是否愿听?”
李曜笑了笑:“有什么想法就说,某为人师不比旁人,没有只要求学生老实听话的习惯。”
冯道点头称谢,道:“学生以为,训导员除了为兵丁作政训之外,还可以兼查军中纲纪。”
李曜还没说话,憨娃儿已经皱眉道:“小道子,若是训导员兼查军中纲纪,那原先的都虞候、虞侯、纪纲,却干什么去?”
李曜微微一笑,看着冯道却不答话。
冯道思索片刻,道:“军中都虞候乃是学生长辈,学生不敢议论。至于诸旅虞侯、百夫纪纲等,仍司原职便是。”
憨娃儿奇道:“那你这建议岂不好似没说?”
冯道正sè道:“不然,虞侯、纪纲监督的,乃是兵丁。某以为这训导员所最需监督之人,却是旅帅、将校等军官。”
憨娃儿下意识皱眉:“俺们头上有军使,还有都虞候,再弄个训导员监督作甚?”
冯道面sè不变,李袭吉却微微露出笑容。李曜微微眯眼,就看见冯道面sè沉凝地道:“老师事务繁忙,未必看得过来,史都虞候也难以整rì与旅帅、将校们呆在一起。唯有训导员,可以做得最好。”
憨娃儿挠了挠头:“说的也是。”
李曜知道憨娃儿不过是不爽自己又被更多的人监督了,其实他自然不是怕被人监督,下意识罢了。当下便问冯道:“设一权则必限一权,此所谓‘权不可无人监督’。可道,你建议为训导员争得这一权力,却是否有想过,如何限制这一权力滥用?”
第163章 接连失利(五)
冯道面露难sè,迟疑道:“训导员并无实权,也要限制么?”
李曜微微一笑:“你或许以为训导员并无实权,但你想想,若是训导员可以代某监督旅帅、百夫等军官将佐,这些将佐倘使无甚过错,倒也罢了,万一要是有什么把柄被这训导员知晓,而偏偏这训导员自身居心叵测,唯私不公,以此要挟此将,甚或二人同流合污……那便如何是好?”
冯道皱眉道:“这些训导员都是读书之人……”
李曜面无表情地打断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常是读书人。”
冯道愕然语塞,李袭吉则不禁苦笑:“军使这话虽不中听,然则……却也未尝不对。”
李曜面sè忽然格外严肃,盯着冯道:“可道,你是某门下弟子,一定要记得一个原则。”
冯道忙垂手恭听,口中道:“请老师训示。”
李曜一字一顿地道:“天下权柄,绝非私器,yù授于人,先料其误。”
冯道迟疑着问:“学生驽钝,请教老师何为‘先料其误’?”
李曜点点头,道:“所谓先料其误,有两层意思。其一:料自己用错了人。其二,料此人做错了事。”
冯道眼珠一转,还未说话,李曜却继续解释道:“若是自己用错了人,此人居心叵测,后果将会如何?一旦出了岔子,自己是否能够应对、是否能将损失降低到最低……这些都须得提前预计,以免事出仓皇无法应付,造成无可挽回之损。若是此人本心不坏,只是无心之中犯下错误,也要提前思虑顾忌,一旦出事,及时挽回。这就是先料其误。”
冯道恍然道:“老师的意思,就是如兵法所云‘未虑胜,先虑败’吗?学生明白了。”
李曜想了想,道:“你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只是略有些片面。譬如这限制权力,某用人的习惯是,不论所用之人是不是君子,某都先假定他是小人,按照防备小人之法来做出预防。这般做法,或许会让一些自诩君子之人不满,然则若真是君子,再多防备,他又何惧之有?与其赌他人人品,不如提早健全监管。”
冯道点头道:“老师所言甚是,学生受教了。”
李曜应了一声,看看天sè,道:“天sè将晚,都各自休息去吧。袭吉先生,某送你。”
李袭吉忙道:“不敢不敢,军使但请安坐,某自去便是。”
李曜却不同意,坚持送出正门,李袭吉谦辞再三,拜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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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信信心百倍的出兵了,而与此同时,长安却是一片混乱。
事情要从杨复恭逃出长安说起。大唐天子李晔历来对大宦官专权很是不满,对杨复恭这个捧他登上帝位的大宦官也同意恨得可以,而杨复恭也不喜欢李晔,双方就好像晚唐的党争一样,凡是你支持的我都要反对,凡是你反对的我都要支持,至于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反而不在考虑范围内。前段时间,李晔为了能有一支支持自己的藩镇力量,任命自己的亲舅舅王瓖为黔南节度使。杨复恭听到这个消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结果王瓖刚一进四川,杨复恭派去的人就跟上了,给他乘坐的船挖了个大口子,没过多久,王国舅节度使没当上,却沉到水底去给龙王做幕宾了。消息传来,李晔又急又恼,直骂老天不长眼睛……或许他忘了,他名义上还是老天的儿子,这个骂法其实是很不妥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晔很快知道了这事是杨复恭搞的鬼,于是派他去给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做监军。这个举动很明显,就跟当初曹cāo派祢衡去给刘表下书,刘表又派祢衡去给黄祖做属吏一般,借刀杀人罢了。曹cāo不杀祢衡,那是因为杀了一个边让就差点被骂死,再也不敢担上害贤之名,不过李晔倒不是因为这个,在他看来,杨复恭不过一个宦官头子而已,哪有什么贤不贤的,只是他在长安势力太广,盘根错节之下,光干儿子就有六百多个(史书上的明文,绝对不是夸张),自己动手的话,是相当的难度。之前孔纬贵为宰相,只因说了一句“陛下左右有人有反意”,就被杨复恭派人在长乐坡抢-劫,差点丢了xìng命,可见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而杨复恭这时候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皇帝要整自己了,他不能坐以待毙,得积极反攻,于是上书要求致仕,致仕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辞职。李晔一看,行啊,多好的文章,写得太对了,那你就辞吧。居然就顺势免去了杨复恭职位,假惺惺地给了个上将军的封号,再赐几杖,就是小板凳和拐棍,意思是你就在家养老吧。
杨复恭一看,反了天了你,这小皇帝还真敢免老子的职!当下就发了狠,把李晔派去给他传诏的使者在半路上杀掉了。
这一下轮到李晔彻底坐不住了,这天子乃是个急xìng子,当下二话不说,凑齐手下听自己话的卫兵、大臣,直奔杨复恭私宅杀去,当朝宰相杜让能保着天子车驾激励士兵冲锋。杨复恭没料到这一手,抵挡不住,只好逃到兴元去投靠干儿子杨守亮。
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一看有便宜可拣,立刻成了大唐第一忠臣,迅速上书李晔,自告奋勇要去讨伐杨复恭、杨守亮父子。李晔其实本意是想恩准的,但宫里的太监们兔死狐悲,一个劲儿地劝李晔放杨复恭一条活路,宰相杜让能也劝李晔留下杨复恭父子,理由很简单:杨复恭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丧家之犬,杨守亮势力又小,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而李茂贞很强,是天下三强藩(李克用、朱全忠、李茂贞)之一。要是听任李茂贞打他,那李茂贞的地盘就又扩大了,不但扩大,而且与京师邻接,危险近在咫尺,这是朝廷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李晔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下诏说了一堆屁话,什么念在他过去有过大功之类,总之就是赦免杨复恭的罪过,准他在兴元养老。
那边李茂贞本想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直扑兴元,谁料到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皇帝赦免杨复恭的消息,顿时大为光火,却又馋涎yù滴,一时间犹如吃了chūn药,怎么也忍不住,你让打我打,你不让打我也要打!
不过这货毕竟比不上李克用霸气,想想觉得一个人干这种公然违旨的事还是有些心虚,得找个人一起干。于是伙上邠州节度使王行瑜一起攻打兴元,到底是抓住杨复恭、杨守亮父子砍了脑袋。李茂贞占了兴元,势力大增,李晔觉出了这其中的危机,就下诏调离李茂贞,命他让出凤翔。李茂贞压根儿不理他这套。他自觉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藩镇,实力早已经远远地过了朝廷,朝廷说什么他只当是放屁。后来被李晔逼得急了,李茂贞怒火中烧,干脆给李晔上表,大骂李晔颠倒黑白,对藩镇有如对敌人一般。第一次撕破了藩镇和朝廷那张本来已经很薄很薄的面皮。
李克用收到消息的时候脸sè很难看。这倒不是他跟李茂贞有仇,而是他自从得了李唐宗室身份,虽然有时候不爽了也会欺负一下小皇帝,但是他心底里觉得就像宗室长辈教训小辈一样,属于家事。但你李茂贞算老几?别看你丫也是被赐了国姓的,孤王可高着你的辈分!孤王能欺负李晔,你他娘的也敢跟孤王学?
可惜李克用自己也知道,如今他跟李晔关系比较僵,人家也没喊他帮忙,虽然觉得“咱老李家”的脸又丢了不少,但也只能憋着不吭声。
谁知道坏消息是会传染的,这边的消息刚搞得他吃羊腿都不香,那边又来了个消息,直接让他暴跳如雷了。
消息是这样的:李存信大军在新市遇伏,大败亏输,损兵三万!
第164章 接连失利(六)
“张污落是怎么带兵的!”满大殿一片寂静,只有李克用愤怒的咆哮在殿中回荡,震得大梁上的灰尘都似乎要掉了下来。
仿佛一头愤怒的猛虎受伤之后狂躁,李克用来回走动,怒喝着问:“铁林、决胜、突骑、突阵!四大主力齐聚一军,他竟然能被李匡威和王镕小儿打败!遇伏?遇伏!行军都不知道探路么!我沙陀大军,游骑冠绝天下,他居然能遇伏!这个混帐行子!”
殿中诸将噤若寒蝉,就连李存进、李存审等人也不敢妄置一词,李存贤、李存颢等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个个垂头搭眼跪坐一旁,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膝盖。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遗憾,一丝无奈。
李克用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更加愤怒了,吼道:“当rì存曜还曾特意提醒,叫他莫要轻视李、王二人,可他呢?左耳进右耳出,转眼就吃了这么大的亏!他才打了几个仗,眼睛就长到脑袋顶上去了,连这么点慎重都不知道了!”
李存审飞快瞥了一眼李曜,心道:“好你个老十四,这一叹可真是叹得jīng彩、叹得妙绝!某自问揣度人心之能并不算差,可比起正阳拿捏之jīng准,却是差了不止一着。他如今年不过冠弱,便是这般景象,倘使再过数载,河东……甚至这整个天下,又有谁可望其项背?”
盖寓见不是头,大王再怒下去,只怕就要临阵杀将了,而且是杀主将祭旗,这可不是耍的。
他虽然对李存信并无多少好感,但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大的恶感,持事还算中正,当下便道:“大王,请暂息雷霆之怒。事已至此,便是如今下令取了存信人头,以血祭旗,也无大用,而若是临阵杀将,只怕更加挫动大军锐气。某以为当务之急,乃是迅速重整旗鼓,一举击溃李、王,而后继续按照原先的布置来进行。”
既然是盖寓开口了,李克用多少还是收敛了一下怒气,深呼吸一下,强压着火气沉声问道:“寄之有何高论?”
盖寓只是担心李克用盛怒之下临阵杀将,其实还真没什么高论,眼珠一转,忽然看见李曜坐在对面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sè的模样,当下便有了计较,暗道:“正阳素来神算,行一而观三,他既然毫不慌乱,想是心中早有成算,我何不推给他来说?我已这般得大王信任,这次说得好,大王只当应该,若是说得不对,前头再吃一个败仗,岂非我的罪责?让正阳来答,成了是他献计有功,而我亦有举荐之功;倘使败了,也算不到我的头上,他还年少,有我在位,大王也离不得他来拉拢河东名门,他自然也不会有甚大事。”
当下,他便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地道:“大王,某观正阳神sè,怕是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不若叫他说说,看与某心中所想,是否相同。”
“哦?”李克用看了李曜一眼,欣然道:“也好,正阳历来谨慎多智、一步三计,那你便说说看,眼下这局面,该当如何挽救。”
李曜心道:“这盖仆shè果然是个老江湖,看你刚才被大王问到之时的眼神就知道你还没想好,却不料竟然能来这么一手。不过,也好,倒也省得我自己再找切入点,插进这话去。”
当下便道:“谢大王,谢盖仆shè抬爱。大王,儿以为大兄此败,损失虽重,却未必不能挽回。如今天下大势纷乱,王建一统两川,李茂贞跋扈凤翔,使得朝廷瞩目关西,而杨行密击灭孙儒独占淮扬,也使朱温不敢轻易动兵……如此一来,我河东与李、王之战,便几乎不会受到外力干扰。试想李、王二镇,纵然趁隙小胜一场,难道便真有与我河东决一死战之能么?必然没有。因此,大兄这一败固然不该,却也不必惊慌,我河东手中的好棋还多呢。”
李克用独目转了转,思索一下,点头道:“不错,正阳说得对,李、王二人,跳梁之辈,安敢与孤王相提并论?你且说说,眼下如何办!”
李曜知他xìng子急,当下便不再卖什么关子,直接道:“大兄吃了这一败仗,心中必然惶恐,某yù请大王去函安抚,使其安心作战。”
李克用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道:“然后呢?”
李曜并不着慌,施施然道:“既然临阵杀将不妥,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不仅赦免大兄,还安抚其心,只是一点:须得让他全心全意作战,务必要反击得胜。”
李克用依旧皱着眉头:“便是这般?”
旁边盖寓也有些纳闷,不过他很沉得住气,只是稍微蹙眉,就继续保持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李曜微微一笑:“自然不能这样便罢,还需大王再下一道军令,催促二兄即刻出兵,救援……甚至击溃李、王联军。”
李克用忽然有些发恼,嚷道:“某原本便叫存孝出兵相助,结果他却左推右推,一会儿说军粮不齐,一会儿又说道路泥泞,走了小半个月,居然才走了不到两百里路!嘿,等他去救存信,只怕存信的脑袋都被李、王当夜壶用了!”
这话一出口,殿中诸将脸sè都有些怪异,连盖寓都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唯独李曜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大王勿恼,此事易办。”
李克用讶然道:“吾儿果然天纵奇才……有甚妙计,快速速道来!”
李曜悠然轻笑道:“大王不妨在传令之时与二兄说,鉴于‘道路泥泞’,传讯不便,为保证军情通达,大兄、二兄两军可各自行动,只须击败李、王,便是大功。”
李克用微微愕然,他是沙陀酋长出身,沙陀本非大族,兵力其实历来有限,因而出兵都是亲自统帅,极少分兵。这些年有了‘根据地’,出兵之时也是专委一人为主将,确保主将权威,才方便统帅全军,协同作战。哪知道李曜这次居然来了这样一个建议,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他下意识觉得不妥。
然而李克用刚要打算摇头说不,旁边盖寓已然眼前一亮,大声赞道:“好计!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正阳知我,正阳知我!”
李克用愕然一怔,迟疑地看着盖寓:“寄之也是这般思虑?”
盖寓矜持一笑,施施然道:“不错,大王,某亦作如是想。”
“为何?”李克用奇道:“他二人若不联系,没有统一指挥,岂不是乱打一气?”
盖寓轻叹一声:“大王,若是叫他们二人联系,莫非便真有了统一指挥?”
李克用果然语塞。
盖寓摇头道:“既然设了主将也照样没有统一指挥,那还不如干脆不设。存信手中大军纵然损失了一些,但jīng锐毕竟是jīng锐,一旦绝地反击,击破李、王并不算难。而存孝新任节帅之后,自黑鸦军抽调了一部为其牙军,加上邢洺磁三州这几年多有大战,其军也是久经沙场之强军,战力可谓不差,再有他这等勇将领军,一旦杀得兴起,李、王联军何足道哉!正阳此计看似简单,其实妙到巅毫,一旦大王依计行事,前方便是一个二虎争食之局!这‘食’只有一份,虎却有两头,若想吃将下去,不尽力施为,如何能成?”
李克用独目一亮,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喜上眉梢:“若非寄之提醒,某几自误!正阳吾儿果然世之奇才,古之名将亦不能及也!孤得正阳,正可比汉高祖之得萧何、张良!若得幽、镇二藩,孤何惜一镇与你!”
李克用最后这句话让殿中诸将齐齐脸sè一变,欢喜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展颜者有之,yīn郁者亦有之。
李曜自己心中也是猛然一跳,暗道:“莫非李克用居然真有用我为一镇节帅之意了?不应该,不应该啊……虽然在这个时代,年轻不是最大的问题,但资历总是问题的。我进河东军时间实在太短,这殿中就算李嗣恩、李嗣本这样的,其实‘参军’都比我久,李克用若真这么早用我为节帅,别说李存信那边的人铁定反对,只怕我们这边的某些人都不一定能笑着道喜啊……我看,他也就是一时欢喜,随口一说罢了,未见得能当真。再说,历史上李克用还真没拿到镇州……唉,想多了,我想多了。”
既然反正拿不到这张空头支票,李曜干脆大大方方地推辞:“大王过誉了。儿虽偶有献策,毕竟劳浅功薄,如何可为一镇节帅?诸位兄长久随大王,劳苦功高,何人不可用?儿愿长侍大王身边,足矣。”
众人齐齐讶然,还真没料到李曜竟然会婉拒这似乎近在咫尺的一方诸侯之位!
李克用也是愕然,继而却是大喜,哈哈笑道:“且不说什么劳浅功薄,亦不说吾儿天纵奇才,便是这般胸襟气度,做一镇节帅,那才是理所当然!正阳啊,你又何必推辞?”
李曜面sè不变,依旧诚恳地道:“非是推辞。儿为大王计,为河东计,儿确非一方节帅之最佳人选。”
李克用刚才说完那话就一直注意李曜的神sè,不料他回答之时面sè如常,毫无作态之意,真诚之极。这一下,李克用是真的放心了,暗暗点头:“某原先便曾想过,正阳实可为托孤之臣,经今rì之事,更见他之忠心,不过今后某若托孤,即便寄之已然先我一步……晋阳也还有克修坐镇,不成大碍,倒是河东本镇之外,须得有可靠之人为节帅。如今看来,正阳实乃坦荡君子,若他为帅,某自心安。不过他说得也不错,虽然他一切都好,且为名门所喜,然则军中根基确实太浅,骤然升为节帅,诸将必不心服,总是祸事。看来,须得找些机会,逐渐加强他的实力才行。”
第165章 洺州刺史(一)
长安,大明宫,含元殿。
含元殿座落在龙首塬高地之上,威严壮观,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长安城,是以有诗赞曰:“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
含元殿虽是大唐皇朝天可汗权力最有象征意义之处,但此处平rì用得并不多,平时皇帝临朝,乃是在含元殿后百丈处的宣政殿,含元殿只在重大节rì、庆典之时才做使用。
今rì乃是嘉会节,含元殿须得一用。
所谓嘉会节,乃是指天子李晔的生rì。
把皇帝的生rì作为诞节,并且在礼典中制有庆贺仪式的规定始于唐朝。根据《旧唐书·本纪第八·玄宗上》记载:“开元十七年(729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诞rì,宴百僚于花萼楼下。百僚表请以每年八月五rì为千秋节,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rì,仍编为令。从之。”
这个是说,公元729年,唐玄宗过生rì,皇帝在花萼楼请百官大吃大喝。百官上表建议把每年的八月五rì——也就是玄宗降诞rì作为“千秋节”,群臣进万寿酒,献金镜绶带和以丝织成的承露囊。举国欢庆,还带薪放三天假。至于规模,这千秋节以三rì为庆,可见其盛。
另外《旧唐书·本纪第九·玄宗下》又记载:“天宝七载(748年)秋八月己亥朔,改千秋节为天长节。”意为人寿比天长,千秋无限期。关于千秋节的活动,唐诗中有多处提及,这里不多赘述。
但是这个节rì名字并非一成不变的,唐玄宗的儿子肃宗的生rì(九月三rì)名为“天成地平节”,或称“地平节”,表示在太上皇的天长节之下,节rì庆典是在这一天于三大殿置道场。再往后,宪宗生rì起初称为“降诞节”,后在武宗时追改为“降圣节”;文宗生rì名为“庆成节”;武宗生rì名为“庆阳节”;宣宗生rì名为“寿昌节”;懿宗生rì名为“延庆节”;僖宗生rì名为“应天节”;昭宗——当然现在他还活着不能这么叫——李晔的生rì就名叫“嘉会节”。
名字是要变的,规矩是不变的。三大殿置道场不必多说,放假三天也是一天都不能少。哪怕皇帝真正能管到的地方几乎就剩一个长安城,但万国来朝的盛典依然不可或缺,是以今rì的含元殿依旧热闹非凡。
不得不说,大唐的藩镇制度虽使得天子经常蒙羞,但蒙羞的只是天子、只是皇室,大唐皇朝对周边各国各族之所以直到灭亡之时依旧有着强大的震慑力,与藩镇制度是分不开的。
这一rì嘉会节,含元殿仍是那“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大景象。
然而李晔自己却有些意兴索然。
他是一个很想有所作为的年轻天子,对这种面子工程颇为不以为然——可他也不得不为之,因为他的大唐,如今已经只剩下面子,不能连最后这点面子也丢掉。
可有些事,真真是让他太过烦心。比如朱温快将时溥逼死了,而一旦时溥败亡,朱温就几乎一统中原;比如杨行密擒杀了孙儒,如今自称留后,让军中将领上表请授其双旌双节了;比如李茂贞大破杨复恭、杨守亮,二杨父子逃亡两川,又被王建追着打了;比如李克用一边跟李匡威、王镕掐架,一边上表为李存孝、李存曜等义儿请封了……
放假归放假,这些节帅,尤其是李克用的表章,那是不能因为放假就置之不理的。李晔走完含元殿庆典的流程,又分别到三大殿道场观摩之后,便宣布花萼楼设宴。
花萼楼,乃是花萼相辉楼的简称。盛唐时代,花萼相辉楼位列四大名楼之前(即江西的滕王阁、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山西的鹳雀楼),统称为“天下五大名楼”。而花萼相辉楼位于dì dū长安皇宫之中,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玄宗时代外交接待、国宴举办的场所、长安城内大型娱乐活动的文化艺术中心,也是大唐天子与万民同乐、交流共欢之处,是以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誉。(无风注:此楼乃至整个大明宫于896年毁于战火,本书进度到时将会写到,此处暂不细论。)
设宴这种事,每个皇帝的习惯不同。有些皇帝善饮,从头到尾都列席正位;有些皇帝喜静,出席一下,说一声“诸位爱卿且自开怀”,然后就自顾自去了。
李晔并不好酒,他想做的是恢复大唐荣光,倒也算勤于国事,与百官谈笑宴饮一番,便自去处理奏章了。
王溥去世之后,王抟近rì被李晔拜为吏部尚书,方才李晔临走之时,将他也叫上了。
“王卿,嘉会节还要你来议事,是我的不是。”
这话是李晔说的,他没有自称朕,说明他此时说话十分随意。唐朝皇帝不像某些电视里演的那样,开口闭口绝对自称为朕。在并非重大场合,尤其是面对子女宗亲、亲信大臣之时,唐朝皇帝经常随口就称“我”。当然,“我”字在唐朝,除了皇帝用来自称时没有问题之外,寻常人用的话,会带有自傲的意思,有对听众不敬之意。(无风注:说到这里,给我的读者们推荐一部电视剧,名叫《贞观之治》,马跃、苗圃版。这部电视剧比较尊重史实,在许多细节之处——包括称谓、服装、建筑、装饰物等等,都注意得比较到位,当然也有某些地方,似乎为照顾普通观众而做出了一些妥协。较严谨历史流爱好者还是可以一观。请注意,我说的是《贞观之治》,不是《贞观长歌》。)
王抟面对大唐天子这样自责的话,似乎也谈不上多么感动,只是平静地道:“为君分忧,臣之职分也。”
李晔知道王抟的xìng子,也不计较,反而笑了笑,招呼他坐下,这才缓缓收起笑容,道:“杨行密自称留后,请授旌节,爱卿如何看?”
王抟道:“押后数月。”
李晔微微凝目:“为何?”
王抟道:“淮扬虽只余杨行密,然朱汴州以发兵徐州,此番时太傅凶吉难料,倘使朱汴州获胜,未必不可趁胜南下。陛下,须知扬州原本也是许给了朱令公的。”
李晔沉吟道:“倘若真是这般,朱温谁可复制?”
王抟道:“唯观晋帅一人而已。”
李晔目中含悲,叹道:“汉人不忠,竟赖一胡儿维持,大唐江山何至于此?”
王抟沉默不语。
半晌,李晔平静了下来,才又问道:“李晋阳上表,为其养子李存孝请邢洺磁三州旌节,你怎么看?……哦对了,他还在奏表上为那个写诗骂朕的李存曜请官,你看如何封赏?”
李晔这话很有意思,李存孝的旌节给不给,他要问王抟怎么看,但李曜的封赏,他却只问如何封。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旌节乃是节度使的封赏,超品大员,非同寻常,不论给还是不给,早给还是晚给,总要有个商议。至于李曜这样的封赏,谁会为这点小事去拂了李克用的面子?所以只问怎么给。
李晔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贯沉着稳重的王抟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似乎眼皮跳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