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元审之怒
夜幕,火把,人影参差,河水中倒影着点点红光。
潞州牙将李元审今日心情十分愉悦。
这次差事简单,回报却很丰厚,不仅开拔时就先拿了一笔犒赏,等到得晋阳,还能见到并帅,若能因此进入并帅视线,今后前程还怕不能大好?想我李元审也是世代将校之家,附强凌弱本是家学渊源,如今并帅实力之盛,天下几无敌手,连汴帅朱全忠朱令公那等在中原大杀四方的豪雄,正在攻打敌手的关键时刻,一闻并帅派军来战,哪怕只是区区千余兵马,也立即全军回师谨慎防守,并帅如此雄霸之主,谁不心向往之?
至于有些人说并帅本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在大河以北就是个笑话!自打安贼造反以来,眼下这大河以北,胡人当家的藩镇难道还少了?远的不说,恒帅(成德节度使,治所镇州,该地原称恒州)王镕别看姓王,跟大唐名门太原王氏一个姓,其实不也是回鹘人遗脉?
这恒帅王镕的祖上是回鹘阿布思部的遗族,名叫没诺干,在成德节度使王武俊手下担任骑兵将领,王武俊收他为养子,因而改姓“王”,人称“王五哥”。没诺干之子叫末垣活,末垣活之子叫王升,没诺干、末垣活、王升三代人在成德镇都担任骑兵将领。
王升之子王廷凑,在王承宗任成德节度使时为兵马使。821年,朝廷消灭契丹王氏在成德的割据之后,改任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归顺朝廷之后常年对成德用兵,所以成德的将士们对田弘正有很深的怨恨。田弘正到成德就任,王廷凑利用成德将士们的仇恨心理,把田弘正杀死,自称成德留后,迫使监军向朝廷请封其为成德节度使。朝廷对王廷凑的自立行径很是愤怒,任田弘正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集合诸镇兵马攻打王廷凑。822年,朝廷征讨一年之后仍然劳而无功。并且,在821年,卢龙镇发生兵变,朱克融夺取节度使之位,再次背叛朝廷。822年,魏博镇发生兵变,史宪诚自立为魏博留后,背离朝廷,攻打节度使田布,田布兵败自杀。于是河北三镇都同时背叛了朝廷。在这种诸镇叛乱的情况下,唐朝皇帝只好承认王廷凑为成德节度使,从此,回鹘王氏开始割据成德镇。
835年,王庭凑去世,其子王元逵继位为成德节度使。855年,王元逵去世,其子王绍鼎继位为成德节度使。王绍鼎在位两年后去世,由于其子王景崇年幼,所以由其弟王绍懿继位。866年,王绍懿去世,传位给王绍鼎之子王景崇。王景崇之子就是王镕,882年,王景崇去世,王镕年仅10岁,继位为成德节度使。
至于回鹘人却继承了汉姓,这个情况在唐朝十分普遍。其中很关键的两点:第一个原因是唐朝皇帝喜欢给归化胡人赐姓,由于皇帝赐姓是莫大-荣耀,所以这一类的胡人家族就都改从汉姓并传之后人;第二个原因则是唐朝中后期的养子成风与朝廷对养子的法理认同。
养子,也叫干儿、义儿、义男、养男、螟蛉等。收领养子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古今中外皆有,通常是为继承家业,传宗承嗣或者其他。但像唐末五代这样出于政治、军事目的而大批地收认,并在社会上层形成一种普遍的风气,却是极为罕见。这些养子也在当时动乱的社会和王朝迭兴的历史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欧阳修所作《新五代史》特为此专立《义儿传》,充分说明其普遍性和重要性。
这种风气在隋末唐初时就已经比较明显。据史料记载,当时都于河北渔阳的燕主高开道就有“亲兵数百人,皆勇敢士也,号为‘义儿’,常在阁内。”群雄之一的王世充曾请为刘太后假子,认刘后为义母。太宗时,大将张亮养假子五百人,因人告发,被太宗斩于市,籍没全家。武后时的索元礼权倾朝野,收薛怀义为义子。
但是此时,养子现象并不普遍。自节度使制度设置后,养子风气才在河朔地区军队中大为流行,甚至成为一种制度。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在军事上逐渐丧失了对藩镇的控制能力,遂演成藩镇割据的局面,养子制度也随着在各藩镇军队中蔓衍起来。譬如《旧唐书·安禄山传》里说: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二十年,张守硅为幽州节度,拔为偏将,以骁勇闻,遂养为子。安禄山在义父的提携下,迅速发迹,进入勋贵上层,他于范阳筑雄城,外示御寇,内贮兵器,养同罗及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余人为假子。《旧唐书·李宝臣传》里说:李宝臣,范阳城旁奚族也,故范阳将张锁高之假子,故姓张名忠志……及禄山叛,忠志循归范阳,禄山喜,录为假子,姓安,常给事帐中。《太平广记》记载:(田承嗣)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旧唐书·石演芬传》:石演芬,本西域胡人也,以武勇为朔方颁宁节度兵马使,兼御史大夫,李怀光养为子,累至右武峰都将。《旧唐书·王廷凑传》:王廷奏,本回鹘阿布思之种族,世隶安东都护府,曾祖曰五哥之,事李宝臣父子,王武俊养为假子。
到了唐末五代十国,假子制度更是浸习成风,盛行于各军阀势力之间,当时的强藩悍将无不竞养假子,沙陀贵族出身而后得封晋王的李克用假子甚多,《新五代史·义儿传》序云:唐自号沙陀,起代北,其所与俱皆一时雄杰勇武之士,往往养以为儿,号“义儿军”,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业,及其亡也亦由焉,太祖养子多矣,其可纪者九人,其一是为明宗,其次曰嗣昭、嗣本、嗣思、存信、存孝、存进、存璋、存贤。蜀主王建的假子亦多达百二十人,在文献中有姓名可查者四十余人。此外,歧王李茂贞、梁太祖朱温、后唐明宗嗣源等,也都有不少假子,以致梁、唐、晋、汉、周共五代而实有八姓(其中三个皇帝出身养子,即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废帝李从珂;后周世宗柴荣)。十国中北汉王朝传位四代,其中废帝刘继思、英武帝刘继元均为睿宗刘承钧的养子。再有其余者,简直数不胜数。
之所以说唐朝在法理上认同养子,是因为唐律规定:养子同样拥有继承权!所以即便在正统性上略逊于嫡子、亲子,但一旦养子实力较为雄厚,取代嫡子、亲子而集成“先父”基业,并不会遭到天下唾骂。
所以说唐朝的姓氏乃至姓氏继承,其实真有些混乱。也或许是因为李唐皇朝本身拥有一些胡人血脉,是以终唐一世,在中原汉人皇朝里面,对于汉胡之分算是看得比较淡的。
皇帝都不大在意,李元审自然更不在意,河朔三镇被称为“天下乱源”,从小生在河北、长在河北的李元审哪里会关心李克用是汉人还是胡人!别说他现在已经被皇帝赐予国姓李,还入了郑王属籍,就算他依旧姓他的朱邪,那又如何?当兵吃粮就当兵吃粮,谁管大帅姓什么鸟屎!
李元审之所以高兴,除了以上两点,其实还有一点,就是眼下潞州城里风头有些不对,这位新潞帅克恭公,对潞州的盘剥实在有些过狠了,潞州兵将都是举家居于潞州的,盘剥过狠,他们的日子也跟着难过啊。如今自己这个牙将可不好当,每日里都要跟下面各个俾将小校交代,要安抚士卒,别让他们瞎起哄……这事多烦啊!如今总算可以不用管这等鸟事,带着几百兵马走一趟晋阳,安安稳稳就是一大功,多好的差事!
“李壮武!渡船已然安置好,我军现在可否过河?”一名体型彪横中年汉子匆匆走来,对李元审抱拳一礼道。
壮武,是李元审的品衔,乃是指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
李元审转过头,看了这大汉一眼,微微笑道:“横勇,安建和纪纲还在怄气?”
那被称呼为“横勇”的中年汉子憨厚一笑:“李壮武放心,俺老冯的账,他们还是要买的,虽然心结可能还一时没法解开,不过也不敢抗命不遵,这会儿都到渡船上了,就等李壮武发话,俺们这就渡河。”
李元审满意的点点头,拍了拍冯横勇的肩膀:“今后某要是挪了位置,这个牙将总也跑不了你冯霸!好做,好做!”
此人竟然便是冯霸!
冯霸依旧面色憨厚,搓手笑着:“多谢李壮武,俺是不大会动脑子,就是个厮杀汉,李壮武看得起俺,俺一定不会忘了李壮武的好!”
李元审哈哈一笑,豪气万分,大声道:“传我将令,渡河!今夜就在对岸扎营,明早出发,直奔晋阳!”
不得不说,“后院将”作为潞州精锐,的确还是有值得称道的本钱,渡河虽然只是临时征集的附近渡船、渔船,但也算统一指挥,行动有序,加上浊漳水并不甚宽,约莫只有半个多时辰,全军便已过了河去。
李曜一行帐中的火把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李元审远远望着那些火把,约莫打量了一下营帐的多寡,捻须沉吟着,没有开口。
冯霸眼珠一转,目中露出一丝杀机,却又立刻隐去,再次露出那种憨厚的表情,对李元审道:“壮武,这群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李元审微眯着眼睛:“有什么不对劲?”
冯霸指了指前方:“壮武请看,那两两一组在外游荡的,乃是游哨,这游哨非是寻常,他们腰间挂着刀,手上持了弓,这里只有俺们,他们戒备谁?若是戒备俺们,却也说不过去,俺们乃是潞州官军,他们为何戒备俺们?”
李元审嘿嘿一笑:“没准人家把我等当作剪径蟊贼了。”
冯霸摇了摇头:“俺们后院将行进有序,乃是潞州精兵,这等军旅行进,与蟊贼相差太大,对方既然有刀有弓,又有如此大的营帐,绝非第一次跑江湖,怎会识别不出?俺却觉得,他们怕是在怀疑俺们会去勒索搜刮,才故意示之以强,想让俺们知难而退。”
李元审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我等奉命北上晋阳,哪有空理会这等商贾之人!不过,既然他们这般不自量力,嘿嘿,说不得,我倒要见识见识,他们哪来的胆气,竟然想在我们潞州后院将面前示之以强!”
冯霸面色一喜,笑道:“正是如此,俺们昭义镇后院将,怕得谁来?”
冯霸所说的昭义镇,位于治今山西东南部和河北西南部地区,治所为潞州(治今山西省长治市),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作为自古以来的重地,上党“束山东之襟要,控河内之封壤”,它处于唐中央和地方割据势力之间,其倾向对于唐中央和地方势力对比的差异有重要影响,因而昭义镇及其军队在唐中后期中央和地方藩镇中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地位。而昭义镇作为非割据的中原型藩镇,它从建置起一直忠于唐朝廷,所辖的泽、潞、邢、洺、磁五州也是唐中央对抗、遏制地方藩镇,特别是河北三镇的主要阵地之一。尤其是在唐代宗至文宗朝,曾数次参与平定地方藩镇的叛乱,对河朔三镇的势力扩张起了很好的遏制作用。昭义镇的这种抑制山东、防卫东都的特殊战略地位是其它中原型藩镇所没有的。
作为割据型藩镇,河朔三镇同唐中央对抗,从地理位置上其进军路线主要有向西和向南两条,向西必须经过昭义镇来威胁长安;向南就直接威胁到东都洛阳,昭义镇处于成德、魏博两镇与东都洛阳之间,从成德、魏博进攻洛阳则必然会经过昭义镇。因此昭义镇在河朔三镇和唐中央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对防遏河朔三镇起了重要作用。并且从唐代宗至文宗时期,河朔三镇同唐中央之间发生过八次激烈的冲突,唐朝廷数次发动各镇对其进行讨伐,而昭义镇参与了其中的六次战争,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有两次,起次要作用的有两次,起了一定作用的有两次。
昭义镇起到主要作用的两次即德宗建中年间的唐中央和河朔三镇之间进行的讨伐田悦和平定朱滔的两次战争。德宗建中元年(780),李抱真升任检校工部尚书,兼潞州长史、昭义军节度支度营田、泽潞磁邢观察使。从建中元年至德宗贞元十年(794),李抱真任昭义节度使的近二十年间,唐中央和河朔三镇间数次发生激烈的冲突,而昭义军始终是唐朝廷所征发的对象。昭义镇对于遏制河朔叛镇的势力,维护唐中央政权利益起了很大的作用,成为唐德宗对抗河朔叛镇的一个重要棋子。而在和河朔三镇的关系中,昭义镇和其是处于对立的双方,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另一方面,昭义镇是忠于唐朝廷的中原型藩镇,河朔三镇对其的态度是抵-制和对立的。
德宗初年,各地藩镇势力仍然很强大,而为了维护唐中央对地方的统治,德宗开始进行削藩,藩镇则立图保持其势力,维持其世袭特权,这样藩镇同朝廷的矛盾围绕节帅的世袭问题迅速激化起来,达到非使用武力不可的地步,唐中央和藩镇之间出现了激烈的斗争,而这种斗争主要是在唐中央和河朔三镇之间进行,昭义镇在这一期间主要倾向于唐王朝,而且由于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以及昭义军的杰出表现,昭义镇成为德宗削藩、遏制河朔三镇的叛乱和巩固中央政权的有力工具。
德宗即位之后,就着手于进行削藩的各种准备,他任命宰相杨炎实行两税法,下令将财赋收入归于左藏统一管理,在政治上为了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统治,德宗任命黜陟使到地方上“观风俗,问疾苦”,这对当时地方官吏优秀人才的选拔、政治的稳定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并且当时经过唐朝廷的协调,唐朝和吐蕃、回纥等边疆民族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这样从内政和外交方面在建中初年时唐王朝的实力都有所恢复,而同时唐中央和地方藩镇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矛盾,在复杂的政治形势下,数次出现了双方的激烈斗争。
而在德宗时唐中央和河朔三镇的战争中,昭义镇在讨伐田悦、平定朱滔的战争以及劝说恒冀节度王武俊归降中起到了主要作用。第一次即讨伐田悦的战争。德宗建中二年(781),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子李惟岳要求继承节钺,德宗坚决不允许,李惟岳起兵反唐。为维护世袭节度使特权,其它河朔藩镇对成德加以支援。在当时的形势下,河朔藩镇在客观上存在着共同的利益,藩镇同朝廷的矛盾仍然处于主要矛盾的地位。而昭义镇因在代宗朝时曾屡次被河朔三镇侵犯,和三镇的矛盾较深,是唐中央所利用的对抗叛军的有力工具。昭义军成为当时河朔三镇叛乱初期,唐朝廷抵-制叛军的主要军力。
而后经过多年拉锯式战争,昭义军得到了锻炼,其中精锐脱颖而出,被选拔在一起,成为潞州牙军,称之为“后院将”。既然是骄兵强将,见到区区商贾队伍竟敢对他们做出防备姿态,自然大为忿怒。
李元审冷哼一声,朝后招呼一声,叫上本部人马准备跟他出发,然后朝冯霸道:“区区小事,某去去便回。冯霸,你安排扎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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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吾计售矣
李曜坐在马上,腰挎马刀,面沉如水。对面的人影火把越来越清晰,一员将领身着明光战甲,手提红缨长枪,正领着百余名披甲兵士逼近而来。
李曜微微偏头,眼角余光便可看见自家行商脚夫阵势略有所动,似乎有些惊疑。李曜可以猜到他们的心理,他们不明白为何会与潞州军队对峙,毕竟在他们看来,眼下的潞州明明是“自己人”呐!
有人说,现代军队比古代军人强,最根本的一点还不是武器装备,而是知道为何而战。眼下自家这些据说勇力不弱的行商脚夫们,差就差在不知道为何而战了——当然,他们根本没真正做要战斗的打算。
李曜不可能跟他们说:眼下这支潞州后院将很快就要不是咱们并帅麾下的军队了,他们会造反并杀掉潞帅投靠朱全忠——没有人信他,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能未卜先知。
李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要不,就赌一把好了,先看看老子人品如何。
李元审越走越近,他的速度并不快,因为他知道,在对方可以看见自己的情况下,走得越慢,其实能造成的心理压力反而越大。
可是正当他走到离李曜一百二十步作于距离,已经可以清晰看见李曜长相时,他不过嘴唇微微一动,对面那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忽然面带笑容,高声叫道:“前方可是潞州军?不知潞帅李公可在营中,晚辈奉命,自晋阳来,拜见潞帅李公!”
李元审正欲高声喝问,忽然听得这一番说话,不禁一怔,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细细打量了李曜一眼,只见这少年英俊挺拔,身上所穿常服如云似锦,必是苏松“八蚕丝”所制,此刻正端坐马上,面露微笑,气度雅然高致,令人不觉自惭。
李元审心中忖道:“这少年不知是甚来头,竟然开口便问潞帅,莫非是潞帅故旧……之子?是了,他说从晋阳来,那想来必是家中与潞帅有旧,不过只怕多半是第一次出门,否则岂能一见我潞州兵便问潞帅的道理?潞帅乃是堂堂一镇节帅,焉能大半夜露宿荒郊野外!这少年在潞帅面前自称晚辈,只怕其父与潞帅交情匪浅,我却不要鲁莽,得罪了潞帅故旧,须知不是耍的。”
李元审心中定计,当下收了那副杀气腾腾的冷脸,挤出一丝笑容,高声问道:“某乃潞帅麾下牙将,壮武将军李元审是也!未知阁下是哪家小郎君,寻我家节帅作何道理?”
李曜笑着拱拱手:“原来是李壮武当面,在下李曜,字正阳,代北人。某在代北,亦常闻壮武大名,言将军麾下有‘后院将’,乃是潞州精锐,河北雄兵,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某此来,乃是奉并帅帅令,为潞帅送上五千柄镔铁马刀,以壮潞州兵威,不知壮武此来却为何事?”
李元审心中一震,继而狂喜:“镔铁马刀!镔铁!并帅竟然送了这样一笔至宝给潞州!”
所谓镔铁,其实是古代的一种钢,把表面磨光再用腐蚀剂处理,可见花纹,又称“宾铁”。明代曹昭的《格古要论》卷六说,镔铁有旋螺花、芝麻雪花;常用的腐蚀剂为金丝矾,又名黄矾(硫酸铁)。
镔铁原产波斯(今伊朗)、罽宾(今克什米尔)、印度等地,约在南北朝时传入中国。据某些专家声称,此后中国也掌握了制炼镔铁的技术。因此元朝工部设镔铁局,明代新疆、山西都产镔铁。
古代中近东、南亚有花纹的钢器分为两大类:一种以印度乌茨(Wootz)钢为原料制成;一种以高碳钢和熟铁叠打而成。唐慧林《一切经音义》卷55所说镔铁“以诸铁和合”,当指后者。镔铁主要用来制作刀剑,所制镔铁剑极其锋利,有“吹毛透风”之誉。
然而事实是:“镔铁”并不仅仅指表面花纹钢,从开始就是作为一种从国外传进来的高质量钢铁制品存在的,用来制作的物品也是多种多样,显然很多东西不能像刀剑那么方便显现表面花纹来,后来甚至引申出很多意思,如“镔铁局”、“镔铁祠”等。各朝字典对“镔”字的释义中从未提及花纹特征也可见一斑。事实上,古人对“镔铁”的定义一直就在锋利、质量好等方面,也就相当于现在的高碳工具钢,偶尔出现的花纹特征也会作为稀罕事物认真加以描述。所以“镔铁”并不是“大马士革钢”的同义词,但“大马士革钢”的内涵基本上可以包含于“镔铁”之中,“大马士革钢”更多时候是与刀剑等联系在一起的。
从后世所存文献的表现来看,“镔铁”从其特征上来说,更接近于包括乌兹钢、布拉特钢的坩埚钢系列,理由如下:首先,“镔铁”文字最早出现于隋代从天竺等地翻译过来的经书,而当时的天竺正是坩埚钢的主要产地;其次,镔铁来源于罽宾等外国,而考古发现较早坩埚钢的巴基斯坦最北部塔克西拉古城也在古代罽宾国境内;再者,镔铁一直是中国的一种主要进口产品,古文献提到的几个主要产地如罽宾、波斯、大食、天竺等恰恰也是坩埚钢的主要产地。
古人对刀的品质有所分类:铁刀、钢刀、纯钢刀(精钢、百炼钢)、柔钢刀、青钢刀(镔铁)、宝刀(极品镔铁刀、陨铁刀、乌兹钢刀wootz)。铁久炼成钢,钢久炼柔纯,再炼成青,更炼成宝。一般铁匠、铁坊只会打造铁刀与钢刀。上品精钢刀,钢色纯正,煅打而成,其质感如同钢中美玉。精钢刀百炼成钢,削铁如泥;柔钢刀,柔可绕指。至于青钢刀(镔铁)、宝刀是世间稀有的珍宝,极难得到。(为哗人耳目,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样子货”自然不能归属于这其中的分类)。
镔铁有“铸造”和“煅打”两种制作方式,“铸造出来的刀剑”(铸造结晶花纹钢)品质优于“人工煅造方式”(焊接)。
说“镔铁”就不能不提“花纹钢”。花纹钢(patternsteel)是用来制作宝刀、宝剑一类名贵器物的带有花纹的钢,中国古代又称“花铁”、“文铁”。后世有些学者或者好事之徒将花纹钢故意渲染得云山雾罩,神秘非凡,其实炼钢只是一门技术,技术绝非神迹,谈不上什么稀奇古怪。这种花纹钢本身有时候并无花纹,但只要把这种原始花纹钢表面打磨光净,或者再腐蚀一下,花纹就会显示出来。
花纹钢的花纹形态有如流水,有似彩云,或像菊花,或类似木纹等等。欧洲人说的“大马士革钢”、俄国人说的“布拉特钢”,以及古时由波斯、罽宾传入中国的“镔铁”都属于花纹钢。中国古代关于花纹钢的记载至迟始于东汉时,在唐、宋、明、清都可见到。西晋傅玄《正都赋》说的“白辟文身”刀剑、宋沈括《梦溪笔谈》说的鱼肠剑、松文剑等都是由花纹钢制成的。
具体到唐代甚至更以前,镔铁在中国都比较罕见,但译来的佛经有“镔铁”记载,这应该和印度本身对这种产品的使用熟悉有关,并不能代表唐朝本身镔铁的普及使用,就更谈不上冶炼了。
再往后看,情况其实也未见好转。
宋代有文献记载产镔铁的地方值得怀疑的也有不少。哈密产镔铁主要是因为王延德记载的“喫铁石”,但其更有可能是陨铁或坩埚钢,不过总算是有可能的坩埚钢冶炼之处了。而高昌回鹘倒是破有可能掌握了这个技术,多次有关文物和其能够对照。
契丹国从有关资料来看好像并没有掌握镔铁,虽然有契丹献镔铁刀给大宋朝的记载,但它本身还接受从西域诸国进贡来的镔铁器物,却很难想像生产力低下的辽国自己能够生产镔铁。文献之记载问题并不难解释,很可能是接受西域来的镔铁刀再转送部分给大宋朝。
至于辽之国号问题基本可以认为是金人杜撰。四川南宾和湖北武昌产镔铁的说法也是孤证;而金朝云内州的青镔铁是否与镔铁一回事至今都还没弄清楚,也没有直接的实物证据;金人尚佩镔刀也是物以稀为贵,“金水总管造”刀是否为中原地区所造还不得而知。
元明清三朝,其实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镔铁制造明证。(限于篇幅,不再细谈。)
可以肯定的说,迄今为止中国境内没有一例可以准确判断为镔铁产品的文物报道。
总之,无论从文物考古资料还是文献资料来看,中国除了西部少数民族地区有生产坩埚钢的可能外,中原汉人聚居区一直缺乏镔铁生产的可靠证据。中国自始至终没有大规模生产镔铁,一方面是中国自己的生铁——生铁脱碳钢的钢铁技术体系非常完善,而外来的坩埚冶炼高碳钢的工艺除了满足少量统治阶层内部人员的享乐外并未有多少实际用途,远不及生铁改善中国生产工具带来生产力的进步大;另一方面,从兵器角度来看镔铁刀固然为利器,但是在宋代以后逐渐产生的火器技术将军事技术的竞争从以前冷兵器时代吸引到火器技术上以后,也使中国丧失了进一步研究镔铁生产工艺技术的动力。元代虽然有西域各国的人士帮助中国生产镔铁,但是由于历史短暂,加之统治阶级的等级制度,没有汉人集团掌握这项技术的可能,终于导致了镔铁不能在中国中原地区生产且绝传的结果。
但是李曜看过他那做老师的祖父在大炼钢时代穷心尽血写成的炼钢心得和中国钢铁制造技术发展的思考随笔,知道中国在古代没有坚持发展这种“高精尖”钢铁,对于日后火器的发展也有巨大的阻碍,因此穿越过来之后,一直在琢磨发展高碳工具钢的事情。
至于这一批马刀,李曜说是镔铁,其实真有点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批马刀的制造材料确实比以前的灌钢马刀质量更好,但绝对称不上镔铁。好在唐朝自吐蕃侵入西北以来,已经极少能得到产自印度、中亚的真正镔铁宝剑,因而这批马刀要说镔铁,也能忽悠不少人。
同重镔铁,价过白银!
李元审大吃一惊之后,立即对这批马刀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下便问:“李郎君,并帅果真命你送了五千柄镔铁马刀来潞州?啊,郎君勿恼,某并非质疑,只是听闻镔铁宝刃锋利无匹,乃是吹毛即断之神兵,未知李郎君可否不吝一观,解某心中疑惑?”
李曜心中嘿嘿一笑:“吾计售矣。”当下却不拿马刀,反而解下腰间佩剑,割下一小撮马尾,道:“壮武不妨走近一观。”
李元审此时对李曜已经没什么防备之心,一则是李曜自称李克用派来运送军械,这个事情基本没法仿冒,毕竟他只带着两百人,若要使诈,须知后院将不是耍的;二则李曜自称代北人士,口音也决然无误,这一点更让李元审放心,因为并帅麾下代北人乃是核心,李曜话里话外似乎跟李克用颇有关联,跟潞帅李克恭更似乎亲密异常,此地本是潞州地界,须知这等事情一问可知,李曜岂敢冒充?
于是李元审便打马上前到离李曜不过十步之处。李元审不是愣头青,十步虽然近,对方若是遽尔发难,自己难以讨好,然则他乃是后院将牙将,手底下岂能没有几分能耐?他自信在对方发难之前,自己的弓箭已经能将李曜射于马下。
李曜对李元审倒是真无什么为难之心,见他打马走近,当下便将佩剑反持,将那一撮马尾放置其上,轻轻一吹。
这把佩剑乃是他以苏钢法炼制,又打磨了整整三个多月,最是锋锐无比,马尾被他一吹,立即全部断作两截,纷纷飘落。
李元审目光之中立即露出一丝难掩的艳羡,口中惊道:“果然是吹毛即断!”
李曜把他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笑道:“壮武可瞧得清楚?”
“清楚,清楚得很!”李元审目光在那把剑上定格,似乎挪都挪不开,错非李曜似乎背景甚大,他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之强抢过来,留做己用。
李曜轻轻一笑:“此剑乃是某之佩剑,制造未久,打磨还不甚完美,不敢轻易赠之,壮武若是喜爱,日后某当精心准备,为壮武送上一柄真正的宝剑,届时还望壮武莫要推辞才好。”
李元审大喜过望:“此言当真?你要送我一柄比这此剑更好的宝剑?那,那岂非古之名剑亦难企及?这,这却如何当得?”
李曜心中鄙视这人口不应心,面上却是笑得真切,道:“正所谓宝剑配英雄,壮武乃我河东名将,某这凡铁如何配得?正要精心锻造一把真正的宝剑,才配得上壮武之勇。”
李元审喜不自胜,哈哈大笑:“李……啊,正阳老弟果然豪爽,不愧代北豪杰,实有并帅之风,若老弟不嫌弃,你这朋友,某交定了!”
李曜微微一怔,忖道:“看来古代的武人对于宝刀宝剑还真是爱逾生命,老子不过答应送你把剑,你就连称呼都变了,李郎君立马成了正阳老弟……难怪水浒传里及时雨宋江不过靠着一手‘仗义疏财’就能挣下偌大名声,那么多牛叉人物见到他,都是一句‘纳头便拜’,原来这年头的武人忒的好收买。”
李曜却不知道,他方才说自己是代北人,其实也是李元审这么轻易就愿“交朋友”的一个重要理由。
已故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曾用四个政治集团的发展演变来分析唐朝三百年的历史,这四个政治集团即关陇集团、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安史之乱后以“东南财富及汉化文化维持长安为中心”的长安集团、以及“其政治、军事、财政等与长安中央政府实际上固无隶属关系,其民间社会亦未深受汉族文化之影响,即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其安身立命之归宿”的河北藩镇集团。
而众所周知,唐朝从黄巢起义以后的历史,基本上是以李克用和朱全忠两大势力集团为中心而展开的,五代五朝中,除朱梁外,其余四朝均出自李克用这一系统,甚至北宋王朝,亦与李克用集团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李克用政治集团,既不同于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长安集团,也有别于他所说的河北藩镇集团,它是唐末兴起于代北地区——即今山西北部、河北西部和内蒙古中部一带,以沙陀三部落为核心,融合突厥、回鹘、吐谷浑、奚、契苾、达靼等所谓五部之众以及汉族等多种民族成分在内而组成的一个自成体系、独具特色的军人政治团体。因为它是从代北地区兴起的,故后世有学者将其称之为代北集团。
代北集团的形成和壮大,是与沙陀势力的消长直接相关的,因此,这里主要以沙陀的发展为线索进行考察。沙陀人从唐宪宗元和四年(809)自灵州迁往代北地区后,大致经历了朱邪执宜、朱邪赤心(即李国昌)和李克用祖、孙三个发展阶段。
关于朱邪执宜的事迹,史籍中留下的记载不多,据《新书·沙陀传》,元和四年(809),朱邪执宜率部进入代北地区后,屯守神武川之黄花堆,其部落更号为“阴(按“阴”当为“陉”之讹)山北沙陀”。元和五年,宪宗伐镇州,朱邪执宜以军七百为前锋。镇兵解,因功迁蔚州刺史。元和八年,回鹘过碛南取西受降城、柳谷地,诏执宜屯天德以备之。元和九年至十二年唐朝讨伐淮西,长庆元年(821)讨伐成德,朱邪执宜均率部参加,后入朝留宿卫,拜金吾将军。大和四年(830),柳公绰奏授阴山府都督、代北行营招抚使。
朱邪执宜阶段,代北集团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是实现了沙陀同六胡州昭武九姓胡人的密切结合,形成了所谓“沙陀三部落”。六胡州昭武九姓胡人与沙陀的密切结合,在代北集团的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沙陀人从唐末割据争霸到五代建立封建王朝,无时无处不有昭武九姓胡人的重要贡献。如李克用部将中和后唐、后晋、后汉诸王朝文武官僚中大量安、康、史、何等姓胡人的存在,都说明六胡州昭武九姓胡人同沙陀人一起,是代北集团中的核心和中坚力量。
朱邪执宜大约死于唐文宗开成年间(836—840),子赤心嗣。朱邪赤心继续为唐王朝效力,曾率部参加了武宗会昌年间(841—846)唐朝讨伐回鹘和昭义镇的战争,会昌四年泽潞平后,因功迁朔州刺史、代北军使。宣宗大中元年(847),吐蕃结党项及回鹘扰河西,朱邪赤心率部随河东节度使王宰出征。大中三年,征西戍罢,朱邪赤心被任命为蔚州刺史、云州守捉使。咸通九年(868),庞勋起义爆发后,朱邪赤心又率部随康承训前往镇压,因功被唐授予大同军防御使(后迁鄜坊、振武节度使)的职务,并赐以宗姓,这在沙陀即代北集团发展的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沙陀本西域小族,其社会地位不仅不能同中原汉族士大夫相比,即使在内迁各族中,也是微不足道。《旧五代史》卷91《康福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后唐明宗时,康福出任河西节度使,“有末客姓骆,其先与后唐懿祖来自金山府,因公宴,福谓从事辈曰:‘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焉。”“夷狄贵沙陀”,所以康福将沙陀人看作为“门族甚高”的一族,但却受到士人出身的“从事辈”的“窃笑”。在沙陀人做了天子的后唐时期尚且如此,那么在沙陀势力刚刚崛起的唐末时期,其社会地位就可想而知有多低下了。
朱邪赤心因镇压庞勋功而被赐予“李国昌”之名,“预郑王属籍”。这对沙陀人来讲,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是他们抬高自已社会地位的极好机会。事实也的确如此,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之所以能得到汉族士大夫们的普遍认可;宋人也将沙陀人李存勖建立的后唐王朝看作是正统,这与历来主张“华夷之辨”的中国传统观念大相径庭,而宋人这一观念的出现,无疑与朱邪氏被赐予李唐宗姓有极大的关系。
朱邪赤心之后,便是李克用的时代。
第018章 冯霸造反
朱邪赤心尚未离世,李克用的时代便已早早来临。
李克用生于大中十年(856)九月。关于他早年的经历,《旧五代史·唐武皇纪上》云:“献祖之讨庞勋也,武皇年十五,从征,摧锋陷阵,出诸将之右,军中目为‘飞虎子’。贼平,献祖授振武节度使,武皇为云中牙将。……及壮,为云中守捉使,事防御使支谟。”段文楚接任云中防御使后,李克用任沙陀三部落副兵马使,戍守蔚州。
李克用在代北集团中的核心领导作用,在杀害段文楚事件中就已显露出来。
段文楚事件发生的时间,史籍有咸通十三年(872)、乾符元年(874)、三年(876)和五年(878)等多种记载。司马光采纳了乾符五年说。而关于段文楚被杀的原因,旧史多说是由于“代北荐饥,漕运不继,文楚颇减军士衣米,又用法稍峻,军士怨怒”11]所致。日本学者堀敏一氏也认为:“叛军拥立李克用的事件,虽然存在着边境这一特殊条件,其实不过是唐末常见的藩镇兵士叛乱”12]。诚然,这种由于节帅优赏不周而遭致部下杀害的事件在唐末层出不穷,不过,段文楚被杀事件发生的真正的和更为深刻的原因,正如事件的策划者和主谋之一李尽忠所言,是“今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贵之秋也。……李振武(按即李国昌)功大官高,名闻天下,其子勇冠诸军,若辅以举事,代北不足平也”13],即乘“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之际,割据代北地区。
沙陀人虽然从元和四年进入代北后,就开始了对代北地区的经营,但由于唐朝廷的防范和限制,他们在代北并没有建立起稳固的统治,朱邪执宜、赤心父子时而被任命为蔚州刺史,时而被任命为朔州刺史,并且不时被征发率部去屯天德、戍河西。朱邪赤心(李国昌)虽因镇压庞勋功而先后被任命为云中、鄜坊、振武节帅,但也只能是不在此即在彼,却不能将整个代北据为己有。史称段文楚被杀之后,唐朝廷曾以“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为大同节度使,以为克用必无以拒也”。然而“李国昌欲父子并据两镇,得大同制书,毁之,杀监军,不受代”14],即说明李国昌父子欲将整个代北地区据为己有的野心。而由此我们也不得不对这次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和主谋到底是谁而产生怀疑。
旧史将杀害段文楚的策划者和主谋归结于沙陀兵马使李尽忠和云中牙将康君立等,而李克用则是被动被推上台的,但是,也有一些史籍记载此事为李克用所为,如《实录》说:“乾符元年十二月,李克用杀大同防御使段文楚,自称防御留后15]。《旧唐书·懿宗纪》咸通十三年十二月亦载:“是月,李国昌小男克用杀云中防御使段文楚,据云州,自称防御留后。”结合日后“李国昌欲父子并据两镇”的情况,很有可能李克用才是策划杀害段文楚事件的真正主谋,至少也是主谋之一。因为杀害唐朝地方藩帅,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故后人对李克用有所避讳。
然而,唐朝廷尽管是“皇威不振”,却也不能容忍李克用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唐任命卢简方为大同军防御使,令其谕李国昌:“克用暂勿主兵务,束手待朝廷除人。”16]当李国昌父子拒命后,便发动河东、幽州、昭义诸镇及吐谷浑赫连铎进讨。广明元年(880)六月,沙陀酋长李友金及萨葛都督米海万、安庆都督史敬存等率沙陀三部落降唐。七月,李克用、李国昌父子先后连连大败,部众溃散,李氏父子、宗族及康君立等北入达靼。唐以吐谷浑赫连铎为大同军防御使,白义成为蔚州刺史,米海万为朔州刺史,振武帅位也落入吴师泰之手,不久又落入契苾璋之手。李克用不仅未能“旬日而定代北之地”,而且将朱邪执宜、朱邪赤心(李国昌)苦心经营数十年的代北地盘丧失殆尽。这在代北集团即沙陀的发展史上,是一次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广明元年十二月,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这为沙陀势力的复兴提供了绝好的机会。中和元年(881)二月,李友金奉命率沙陀、萨葛、安庆三部落及吐谷浑诸部5000人入援京师。李友金行至绛州,绛州刺史沙陀人瞿稹谓监军陈景思:“贼势方盛,未可轻进,不若且还代北募兵。”17]遂又返回代北。半月间,募兵3万,“皆北边五部之众”。李友金又对陈景思说:“兴大众,成大事,当威名素著,则可以伏人。今军虽数万,苟无善帅,进亦无功。吾兄李司徒父子,去岁获罪于国家,今寄北部,雄武之略,为众所推。若骠骑急奏召还,代北之人一麾响应,则妖贼不足平也。”陈景思“然之,促奏行在”18]。
李友金为李克用的“族父”,他从行至绛州又返回代北,从兵力不足“未可轻进”到“军虽数万,苟无善帅,进亦无功”,最后不得不请李克用父子出山,都是打着为唐王朝平“乱”的幌子。然而李友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却很值得怀疑。王夫之说李友金在广明元年六月降唐时,就是李克用“遣李友金伪背己以降而为之内谋”19],这恐怕未必是事实。不过,李友金希望沙陀势力再度复兴,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于是他利用为朝廷平“乱”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聚集力量,最后又名正言顺地请李克用出山,因为正如他本人所说,李克用父子“雄武之略,为众所推”,所以他把沙陀复兴的希望寄托在李克用父子身上。而李克用也没有辜负这位“族父”的期望,他不仅恢复了沙陀人在李国昌时期的鼎盛,而且建立了一个以沙陀人为核心的强大的地方割据政权,为五代沙陀三王朝的建立开辟了道路。
中和三年(883)五月,李克用因镇压黄巢之功被唐朝廷任命为河东节度使,从此,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以河东为基地展开了他们的霸业,而代北集团亦在河东形成了它的最后格局。
唐末五代时期的牙军和作为藩帅的各王朝的始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创建王朝时,他们是集权力量的核心。李克用虽未及创建王朝,但却直接导致了后唐王朝的建立,他的统治力量的核心无疑亦是牙军。
李克用的牙军,明确载入史册的有义儿军、决胜军、铁林军、横冲军、突骑军、亲骑军、突阵军、五院军、飞骑军、雄威军、厅直军、万胜黄头军、匡霸军、飞腾军、马前直军等等军号。牙将有李克修、李克恭等46人。除此之外,象康延孝、张廷裕、何怀福、阿登啜(杨光远父)、郭绍古、杜汉徽、安怀盛(安叔千父)、史敬思(史建瑭父)、臬捩鸡(石敬瑭父)、杜堆金(杜重威父)、王思同、刘琠(刘知远父)、周密、安福迁、安福顺、安福庆兄弟以及安金俊、安休休等,亦都在李克用军中任职,而且如史敬思、安金俊、安休休、安福迁兄弟等,都是有名的军将。
若是一一细看,则可看得分明:李克用统治集团大体由三部分人组成,即代北人、河东人和其他外来人员。河东人虽然接受了李克用的统治,但在李克用麾下并不受重用,外来人士更次之。真正最受李克用倚重的,正是代北人。
代北人作为李克用“代北军事集团”核心中的核心,又可分为三部分:一是沙陀三部族;二是五部之众;三是代北汉人。
先说沙陀三部族。中和元年二月,李友金率领5000人入援京师。《旧五代史·唐武皇纪上》云:“黄巢犯长安,僖宗幸蜀,陈景思与李友金发沙陀诸部五千骑南赴京师。”所谓“沙陀诸部”,即沙陀三部落。他们后来都跟随李克用进入河东,成为代北集团的核心力量。李克修、李克恭、李克宁三兄弟、杨光远之父阿登啜、刘知远之父刘琠以及郭绍古均为沙陀人,康义诚为代北三部落人,安怀盛为沙陀三部落人,这些都是明确的。此外,史敬思,《全唐文》云:“大王父讳怀清,皇任安庆九府都督;王父讳敬思,皇任安庆九府都督;显考讳建(此处史书缺六字)兼九府都督。”史匡翰为史建瑭之子,故此“王父讳敬思”,即史建瑭之父。“安庆九府都督”,当即沙陀三部落之一的安庆部落都督,因此,史敬思及其子史建瑭,亦均为沙陀三部落人。而史俨,从其姓氏及籍贯看,也很有可能与史敬思为同族。史敬镕,从其姓名看,亦有可能是史敬思的同族,至于其占籍太原,当与康思立一样,是后来之事。
另一五代大名人、后唐明宗李嗣源,一般都认为他是沙陀人,但在新、旧《五代史·唐明宗纪》中,或作“世本夷狄,无姓氏”;或作“代北人也,世事武皇,及其锡姓也,遂编于属籍”。可见其族属不很明确,姑且将其列入沙陀人之列。李存孝(即安敬思)、康君立、安金全、安元信、康福、康思立、康延孝、安福迁,史籍或不曾明确记载其族属,但从他们的姓氏及籍贯看,当均属代北胡人。如康君立,史称他“世为边豪”,康君立也每每自称“吾等虽权系部众”、“我等边人”等等,可见应为胡人。又如安金全,新、旧《五代史·本传》均作“代北人”,而在其子《安审琦传》中,明确记载“其先沙陀部人也”。石敬瑭的族属,后世学术界已多认为系昭武九姓石国人,则其父臬捩鸡亦为昭武九姓胡人。
所谓“五部之众”或“五部之人”,有时是指沙陀三部落和契苾、吐谷浑五部。史籍也多有将这五部相提并论的记载,如前引会昌二年,振武节度使刘沔“率吐浑、契苾、沙陀三部落等诸族万人”讨击党项等等。但在大多数场合,“五部之众”或“五部之人”是一种泛称,如在李克用杀害段文楚事件中,康君立谓李克用:“公家父子,素以威惠及五部”;天复元年,李克用致朱全忠的信中,声称自己“胜则抚三晋之民,败则征五部之众”;以及前引李友金在代州募兵3万,“皆北边五部之众”等等,这里的“五部”、“五部之众”,即是对代北地区蕃胡部落的泛称,故李友金所募集的“北边五部之众”,《通鉴》则作“北方杂胡”。“杂胡”亦即“杂虏”,胡三省对此解释为:“谓退浑、回鹘、鞑靼、奚、室韦之属”。故可将代北地区沙陀三部落以外的蕃胡部落如“退浑、回鹘、鞑靼、奚、室韦之属”统统称作五部之众。
最后便是代北汉人。由于代北是蕃汉杂居的地区,而许多蕃族往往冠以汉姓,因此辨别其是蕃是汉,实属不易。将史册中未著明为蕃族和安姓、康姓以及存有疑问的白奉进以外的代北人均当作汉人看待,或许不至大错。这样在李克用统治集团核心,代北汉人至少占了三分之一以上。他们中既有李克用的义儿如李嗣本、李存进、李存璋,又有李克用最重要的谋士和腹心盖寓,还有被视为李克用“左右手”之一的李承嗣以及李克用、李存勖的重要将领周德威,这一切说明了代北汉人在代北集团中的重要地位。
代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杂居区,“纵有编户,亦染戎风”。所以沙陀人并不把代北汉人看作异己,而代北汉人亦不把沙陀人当作异类。于是在“英雄立功名富贵”利益的趋使下,代北的汉族豪强们也纷纷起来追随李克用。在杀害段文楚、拥戴李克用事件中,除李尽忠、康君立、薛志勤等人外,程怀信、王行审、李存璋、盖寓也是积极的参与者,从姓氏判断,后者当均为汉人。之后,他们除或在同唐朝廷的作战中战死(如程怀信)外,又继续追随李克用南下,镇压黄巢,进占河东,成为李克用父子争霸的一支重要力量。
代北人在李克用统治集团中的核心地位,不仅表现在他们的人数众多,而且也表现在他们担当的职务重要,如李克用时期作为最高军事将领的蕃汉马步都校(又称蕃汉都指挥使、蕃汉马步都知兵马使),见于记载先后担任此职的有四人,即李存信、李嗣昭、周德威、李克宁,其中三人为代北人;牙军中重要将领马步都指挥使、马步都虞侯,见于记载担任此职的只有李嗣本和李存璋二人,均为代北人。在李克用一系列重大军事行动中,往往是代北人在起关键作用。如文德元年(888),李克用派康君立、李存孝、薛阿檀、史俨、安金俊、安休休等率大军助李罕之夺河阳;大顺元年(890)唐朝廷讨伐河东,河东率军抵抗的主要将领是李存孝、康君立、薛铁山(即薛志勤)、李承嗣等;乾宁二年(895),李克用入援河中并进而左右唐室,主要将领为李存贞、史俨、李存信、李存审、盖寓、李罕之等;特别是天复元年(901)、二年,朱全忠向李克用发起大规模进攻时,关键时刻,是李嗣昭、周德威、李存信、李存璋、李嗣源、李存审、李克宁等人率军作战并最终保住了太原城;李克用晚年与梁军争夺潞州,派出的将领有李嗣昭、李嗣弼、周德威、李嗣本、李存璋、史建瑭、安元信、李嗣源、安金全。上述诸将,除李罕之、李嗣昭、李存审以及身世不明的李存贞外,其余均为代北人。
代北人在李克用麾下如此受重用,李元审作为潞州牙将这样地位还算比较高的将领,自然再清楚不过,因而听李曜一口代州口音,又自称代北人,这就不得不令他有所顾忌。再加上李曜竟然如此“仗义疏财”,开口便许下了一柄在李元审看来可以当得上绝世神兵的宝剑,他哪里还能不动心?就算李曜不是什么并帅、潞帅的故人之子,光凭这出手之大方,这少年郎君的家世还能差了?前途还能差了?这种人,就要趁人家年少,不明事故之时早早结交才是正理!
“既承壮武不弃,小弟自然乐意之至。”李曜也作出一脸欣喜之色。
李元审哈哈大笑:“正阳老弟,某字慎思,你便称我表字便是。”
李曜心道:“从你老兄的历史表现来看,这个字取得很名不副实……”当然,面上李曜却是笑颜大展:“慎思兄……啊,既然你我二人如此投缘,不如来我帐中,喝上几杯水酒,我帐中有河东葡萄酒四坛,正好一饮为快!”
李元审眼前一亮:“正阳老弟果然爽快之人,既然如此,说不得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曜呵呵一笑,跳下马来,伸手虚引:“慎思兄,请!”
李元审刚要跳下马,他身侧一人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咳道:“壮武,我等此次乃是行军,饮酒……这个恐怕有些不便。”
李元审转头瞪了他一眼:“有甚不便?不过一点葡萄酒,难道某还能醉倒误事不成?再说,正阳老弟如此热情好客,我若推辞,岂是道理?你等便等在此处,休得呱噪,其余人等,立刻回营,听冯霸、安建和纪纲三人安置。”
劝他那人乃是李元审的亲卫,见李元审不听,他倒也不奇怪。毕竟能做到亲卫这个份上,主将的性格爱好肯定了如指掌,他之所以这么一说,也就是恪于规矩,提这么一句,也算尽了职责,至于主将听不听,他又哪里管得着了?只得立即将李元审的命令传达下去,命下边立即回营,自己则带着其他几名亲卫守在外面。
李曜自然不会让他们傻等在此,偷偷给卢三使了个眼色,卢三是老江湖,自然会给他们安排酒水菜食,虽然酒水已然不多了,也没多少安排给他们,好歹还能解解酒虫,至于菜食,总比他们军中吃得要好些,那些干酪的胡饼里,多少还有点肉馅,不像大头兵们平时吃的,能管个饱就不错,这年头,哪家大帅骚包到这个程度,还给这些丘八吃肉!
李元审跟着李曜来到他帐中,卢三早已飞快安排了人摆上酒食,不过由于正餐时间已过,此刻的热饭菜那是没有了,好在卤羊肉还能来得及切两碗,再每人食案上摆一坛河东葡萄酒,看起来倒也不寒碜。要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没有夜光杯,只能拿几个行商北地常用的薄铁碗凑数,看起来差些雅致罢了。
李曜当年是大国企里头供销处处长,陪客什么的那是再擅长不过了,虽然唐朝的待客之道跟后世在方式、习惯上差别较大,但是逢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话这一条倒是通用的。
几番恭维之下,李元审那一坛子酒基本上已经搞定得七七八八,他也没工夫注意到李曜一直到现在也才喝了一碗半,还觉得李曜这人真是豪爽大气,太对他这等武人脾胃,说到兴头上,连盔甲都解了脱下来。
觥筹交错许久,李元审正在李曜的照顾下喝得兴致勃勃,忽然外间一阵喧哗,李曜面色微微一变,还没问出声,外面已经传来先前那亲卫的声音:“壮武!壮武!大事不妙,俺们大营出了乱子,一群弟兄们逃了出来,说冯霸鼓动士卒,要杀回潞州去也!”
第019章 君子之风
李元审酒量上佳,一坛酒下肚,竟还只是微醺,此时一听这话,立时勃然大怒,霍然起身:“竖子尔敢!”他竟然还记得回头对李曜拱拱手,吐着酒气道:“正阳老弟,待某回营弹压则个,再来与你欢饮!告辞!”
李曜心中正后悔不迭,自己不过是想稳住李元审,免得这群兵痞坏事,哪知道冯霸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就趁李元审离营的这个当口反了,这岂不是说,自己反倒是作茧自缚,甚至助纣为虐了?
他也立刻站起来拱手道:“慎思兄既有军务,小弟自不便久留,只是那冯霸既然胆敢以小校身份挑唆士卒,想必已然有所谋算,慎思兄还需谨慎从事,莫要中了反贼奸计才好。”
李元审方才席间被李曜的马屁拍得飘飘欲仙,似乎如今大唐天下第一号名将除了他李元审之外已不作第二人想,结果正得意着呢,冯霸造反这个消息就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到他脸上,又是一个飘飘欲仙!
此刻再听见李曜劝他“谨慎从事”,心里一股无名之火陡然冒起,虽然还顾忌着李曜的身份以及方才的热情招待,说话有所保留,但口气已然有些不妙了:“正阳,某在‘后院将’军中当职十年,你疑我不足定其军心否?”
李曜心中一阵恼火,忖道:“要不是历史已经证明你这鸟人没那能耐,我何苦在这白费口舌?你既然不听劝,那就只管傻不拉几地去找冯霸,然后被他打伤,逃回潞州养伤,最后被安居受连着李克恭一起被堵在你家院子里烧成烤乳猪便是。老子了不起在潞州城外转悠一圈,等安居受发动反叛就立刻带着东西去晋阳,到那时潞州都不姓李了,李克用难道还能怪我没把东西送给敌人?去休,去休!”
当下便拱了拱手,道:“既然慎思兄早有庙算,小弟别无他话,祝慎思兄马到成功。”
李元审闷哼一声,转头便走。
他前脚刚走,王秦匆匆从外面进来,一见李曜便拱手道:“正阳兄,家父使某来问,潞州兵可是出了岔子?”
李曜见他鬓角微乱,几缕头发如丝如黛,衬得那原本就过于秀气的面庞竟然有些妩媚,不禁一呆,心道:“这位老弟要是身在后世,可真是一等一的伪娘,曝个照出来,喜欢小正太的腐女们只怕非疯了一般惊叫不可。”
不过在古代,尤其是唐朝这种武风较盛的年代,把男子当作女子乃是大忌,李曜丝毫不敢表露出自己有这等心思,当下干笑一声:“燕然兄弟,你可回复令尊,就说潞州兵是因为不愿去河东,是以内部生变,有小校名冯霸者裹挟士卒,欲要回转潞州,潞州牙将李元审将军已然赶回营中弹压安抚,想来不至引起大变。”
王秦见他盯着自己看,而且神色有一刹那显得颇为古怪,不禁脸色一红,下意识掠了掠微微散乱的鬓角,强作镇定道:“原来如此,正阳兄既然这般沉得住气,此时还能端坐帐中不急不忙,想来对李元审将军回营弹压安抚,是深觉万无一失的了?”
李曜苦笑一声:“某认识李将军不过片刻,哪里能有‘深觉万无一失’的道理?不瞒燕然老弟,某对这位李将军回营平叛,实在半点信心也无。”
王秦极其意外,反问道:“这却为何?……纵然正阳兄与李将军交情甚浅,不知其根底,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将,此刻亲身回营弹压安抚,只须扣紧一个‘恩威并施’,何以见得不能瞬息抚平?”
李曜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掰着算给他听:“其一,潞州兵丁对潞帅克恭公怨愤已深,此番潞帅选兵送往晋阳,这便已是**之势,只须一点火星,其势便已无可挽回;其二,潞州将校不仅对潞帅心生怨恨,即便对河东并帅,也未尝没有愤恨不平之心,此番既然已经做出这般以下克上之举,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想被李元审将军三言两语劝得回头……纵然李将军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之能,这些人有哪里是群儒?只怕到时候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唐时秀才与明清不同(注:差异前文有述),可以说终唐一世,秀才比进士稀罕了不知多少倍,秀才秀才,秀于天下之英才,实乃是天下大才之象征,秀才遇到了兵,都说不清道理,他李元审何德何能,可以抚平此乱?
但王秦虽然听懂了这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却仍然不明白:“若说潞州人怨恨潞帅或是情有可原,然则又怎的将并帅也一并恨上了?”
李曜叹道:“燕然老弟,你观并帅军中,以地域而论,何处之人最多?”
王秦眉头一蹙,很快便道:“这个……似乎云中、代州、蔚州等处之人最多吧?”
李曜点点头,道:“燕然老弟见事极准,实则这云中、代州、蔚州,乃可以以一言蔽之,便是代北之人。”
“嗯,的确如此。”王秦点点头:“然则此事……?”
李曜叹道:“并帅至河东,已然数载。然则于并帅军中所任要职者,乃有河东人几何?有除代北人、河东人之外者几何?”
王秦面色一变:“正阳兄所言,乃是说……潞州将校深觉前途无望,是以对晋阳离心离德,不肯为并帅效力?”
李曜长叹一声:“错非如此,这些人怎能一点就着?”
王秦默然。
李曜这番话说得颇有见地,当初李克用在上任河东前夕,曾发榜告示河东军民:“勿为旧念,各安家业。”宋元之际时代史学家胡三省对此解释说:“以河东之人前此数与克用战,恐其不自安,故榜谕之。”
河东节度使在天宝年间有兵力5.5万人。安史之乱后,河东作为遏制河朔藩镇的重要堡垒,继续保持着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元和十四年,李德裕甚至说河东有“精甲十万”。直到唐末以后,河东经历了一系列的变乱,实力锐减。但作为一个老牌大镇,恐怕仍有不少的军队。因此,李克用上任河东后的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协调代北人与河东人的关系,将原河东的统治势力纳入自己的统治系统。
早在元和四年沙陀迁往河东时,河东节度使范希朝就曾挑选1200人组成沙陀军。据李德裕讲,这些沙陀军驻守在太原“衙内,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之后,“太原军素管退浑、契苾、沙陀三部落”,代北行营隶属河东节度使,这虽然一方面遏制了代北集团的发展壮大,却也使河东与沙陀三部落和五部之人的联系加强。所以,尽管“河东之人前此数与克用战”,但从史料显示的情况看,李克用在河东并没有遭到激烈的反对。中和四年二月,李克用应朱全忠等人之请,“率蕃、汉之师五万”南下救陈州,这“五万”蕃汉之师,很明显,必定包括了不少原河东的军队。
但是,尽管河东人接受了李克用的统治,但他们在李克用统治集团中并没有得到特别重用。整理李克用麾下有史料记载的、有名有姓的六十名将领可以看出,河东人有李嗣昭、史敬镕、梁汉颙、相里金、郑琮、白文珂、张虔钊、侯益以及李建崇。这样,在六十人中,河东人仅有九人,只占总人数的15%。这一数字表明,李克用尽管立足于河东,但他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并不是河东人。
李克用时期河东人不被重用,不仅表现在在他的统治集团中河东人数量少,而且表现在他们所担任的职务也低,在上述九人中,除李嗣昭作为养子而被委以重任外,其余多担任一些低下级军职。在李克用一系列重大军事活动中,领军作战的河东人也一直有且仅有李嗣昭一人!而李嗣昭,《新五代史》卷36《本传》说他“本姓韩氏,汾州太谷县民家子也。太祖出猎,至其家,……家适生儿,太祖因遗以金帛而取之,命其弟克柔养以为子”。如此,则表明其不过仅仅是生在河东而已,而从他的生活阅历上说,其实也应该属于代北人。这么一看,河东人在李克用麾下简直地位全无!
河东人之所以在李克用时期不被重用,固然一方面由于他们的资历尚浅,不能同那些“胆略过人”,数十年跟随李克用征战的“边部人”相比,而另一方面,恐怕也与李克用对他们的猜忌、防范心理有关。这方面直接的事例虽不曾见到,但并不妨碍李曜这种搞供销出身,最长与人际关系梳理的人作一些合理假设。
李克用进占河东后,原河东牙将除贺公雅曾一度露面外,其余都销声匿迹。以上述河东人为例,李嗣昭已如上述;史敬镕、梁汉顒、相里金、郑琮,李建崇均先世不见史传;侯益,祖父以农为业;白文珂,父君成,为辽州刺史;张虔钊,父简,唐检校尚书左仆射。所谓“唐检校尚书左仆射”,或为赠官。可见他们中间没有一人出身于太原牙将世家,而且先世为官者,大概也只有白文珂之父一人。
史籍中也留下了一些河东牙将的人名,如朱弘昭,太原人,“祖玟,父叔宗,皆为本府牙将”;张宪,晋阳人,“世以军功为牙校”;李怀忠,太原人,“父海,本府军校”;常思,太原人,“父仁岳,河东牙将”;等等。但是,这些“本府牙将”、“河东牙将”,都是靠他们的子孙而在史上留名,他们本人为官则不显,而且有些牙将大概也是在李克用进驻河东以后才从军任职的,而他们的后人也是在李克用之后才逐渐显达的,所以这些事例并不能说明李克用重用河东人的问题。
要知道,唐从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军队渐渐都“皆成父子之兵,不习农桑之业”。河东当然也不例外,在李克用上任河东之前,河东肯定也形成一个以牙兵为首的军人集团。如就在乾符年间,河东牙兵集团就制造了一系列杀逐主帅或内部互相残杀的事件。
李克用的前任郑从谠在离开河东时,以监军使周从寓知兵马留后事,书记刘从鲁知观察留后事,告戒他们“俟面李公,按籍而还”,所谓“按籍而还”,即向李克用交待兵民户籍等事项。
然而在李克用统治集团中,却看不见原河东牙兵牙将活动的事迹,这说明李克用对他们采取了防范甚至压制的政策。不过,这种状况到李存勖以后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随着代北人在河东居住的长期化,通过与河东人的通婚以及占籍河东等等,使双方融合日益加深,互相猜忌、防范的心理大大减轻。而河东人在军事、政治-斗争中也显示了他们的才能,资历也逐渐加深,再加上代北人中的许多元老相继去世,以及李存勖本来就极少民族偏见,于是河东人在统治集团中的地位也愈来愈重。
再以上述统计的人数为例,到李存勖即帝位时,代北人中的四十人仅剩下十四人,而河东人尚有八人。之后,如前面提到的朱弘昭、张宪、李怀忠、常思以及索自通、药纵之、李彦韬、王建立、薛融、周环、李彦从、郭瑾、阎晋卿、聂文进、郭允明等河东人都成为后唐庄宗、明宗,后晋高祖,后汉高祖所倚重的人物,河东人在统治集团中已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至于代北、河东之外的所谓其他外来人员,从上述统计的情况看,他们有十一人,约占总人数的18.3%。
外来人员中,地位最高的是进入李克用养子之列的李存贤、李存审和李建及三人。李存贤,许州人,本名王贤,参加黄巢起义军,“武皇破陈、许,存贤来归。景福中,典义儿军,为副兵马使,因赐姓名”;李建及,许州人,本名王质,“少事李罕之为纪纲,光启中,罕之谒武皇于晋阳,因选部下骁勇者百人以献,建及在籍中。后以功署牙职,典义儿军,及赐姓名”;李存审(注:是存审,不是元审),陈州宛丘人,初名存,“事李罕之,从罕之归晋,晋王以为义儿军使,赐姓李氏,名存审”。史称李克用“起于云、朔之间,所得骁勇之士,多养以为子,而与英豪战争,卒就霸业,诸养子之功为多,故尤宠爱之,衣服礼秩如嫡”。可见,李存贤等三人已经成为代北集团中的核心人物。事实上,在李克用父子的霸业中,此三人特别是李存审,为李氏父子立下了汗马功劳。
外来人员中,除李罕之集中献上的“百人”以及李克用末年卢龙将李承约、王思同一起率众归附外,其余都是单个进入河东的。由于他们是外地人,与河东人本来就不存在亲党胶固的关系,而他们之间也很难形成一个集团势力,因此李克用对他们的信任程度也比河东人更大一些,李存审等三名义儿自不待言,如袁建丰、刘训等,也都颇得李克用的信任与重用。
在外来人员中,除那些行伍出身的武人外,还有一些以文墨见用的文职人员。如自称李林甫之后的洛阳人李袭吉,“在武皇幕府垂十五年”,李克用许多重要的文书奏章多出自他的手下。天复二年李克用被朱全忠围击于晋阳城下之后,向幕府咨询“聚众”、“克敌”、“捍御”之策,李袭吉即献上了“崇德爱人,去奢省役,设险固境,训兵务农”的四点主张,并且提出“至于率闾阎,定间架,增曲蘖,检田畴,开国建邦,恐未为切”的忠告。因此,这一类人也应该是李克用统治集团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简而言之,李克用从唐中和三年(883)进驻河东,到后梁开平二年(908)去世,在河东经营了二十五年。在此期间,他建立起一个以牙军为核心的军人统治集团。从民族上看,它是以沙陀三部落为核心,融合了奚、突厥、回鹘、吐谷浑、达靼以及汉等多种民族成分在内;从地域上看,它以代北人为核心和骨干,吸收了河东人及其他外来人员参加。这个集团经历了胜利与失败的多次考验,特别是顶住了唐王朝和朱全忠的数次大规模的进攻,凝聚在李克用的周围。这个集团是李克用争夺霸业依靠的主要力量,也是李存勖建立后唐王朝所利用的基本力量。后晋和后汉王朝,亦是以这一集团为核心和支柱建立起来的,甚至后周和北宋王朝,也都与这一集团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直到北宋“重文抑武”政策推行后,这一以骑射武艺为主要特长的军人政治集团,才因失去生存环境而最后消亡。
但是,这样一个集团,由于李克用任人的偏颇,必然有其排他性,譬如说对于潞州这种才拿下不久的地盘,其将校必然不是短期内就可以得到升迁的。一个大军阀,也许最大的希望是兵雄天下,甚或一统九州,但是作为普通将校,所求者无非升官发财。而且由于升官多半伴随着发财,因而更加显得重要。那么现在不能升官,还要如何让他们跟李克用同心同德?
王秦默然片刻,苦笑道:“正阳兄见解精辟,小弟叹服。只是眼下情势既然已经如此糟糕,正阳兄怎的还能这般从容不迫,莫非早已成竹在胸?”
李曜摇摇头:“哪有什么成竹在胸,只是我所能为者,早已为之,我所领二百余人,皆已刀弓在手,夜不解衣,又有游哨在外,一俟有甚风吹草动,便是全营戒备……然则我所能为者,却也仅止于此。我奉命来潞州,乃是运送军械,此事非同寻常买卖,若是一走了之,便是军法难容……不过燕然老弟,我虽不能走脱,你与令尊却无此碍,此时前途未卜,那潞州兵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模样,令尊不如今夜便走,庶几可得周全。”
王秦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外面传来王博士的声音:“李郎君身处险境,却尤心忧他人,实乃至诚君子,王弘感佩。然则王某幼承庭训,深知人之所以为人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也。今蒙李郎君款待借宿,足感盛情,若是此时撇下郎君独自逃走,王某日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嘴脸训教子弟亲族?李郎君好意,某实心领,然则此时遁走,某必不为之!”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我哪是什么至诚君子,不过是觉得你们几个看着也不像是能帮忙的人,留下来的话,弄不好我还得分派人手关照,岂非是帮了倒忙,所以这才请你们自行离去……唉,这王博士未免有些迂腐了,都这当口了,你还不走,还展现什么君子之风!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老大……”
王弘见李曜愕然不语,还以为他在想怎么劝说自己,不禁露出微笑,淡然道:“某本死罪之人,今日得与郎君一见,已是天予之幸,纵然那叛兵果然来犯,不过有死而已。某九岁从医,曾亲临大疫之地悬壶,早已见惯生死,郎君何必为某忧心?”
李曜顿时一肚子纠结,好好的干嘛非要说死不死的,我好容易穿越一回,可不是为了死在这种虾兵蟹将手里,徒惹后世人笑话的。只是人家话说得这般义无反顾,明显是走“君子流”路线的,这时候跟他说什么也是白搭了,这种人认准自己的大义所在,那是真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心思的。
李曜只好肃然拱手道:“王博士高义,李曜深敬之。只是眼下事情尚有可为,博士不必过于忧心。便请博士在此暂歇,待某亲自前去查探一二,再作计较。”
王弘淡然一笑,点点头:“郎君小心,某便在此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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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赐名八戒
李曜抬脚欲走,王秦忽然说道:“父亲戴罪之身不便于行,某却可以自由来去。正阳兄欲全高义,某亦不可甘于人后,此番总须与正阳兄一道,方是正理。”
李曜微微一怔,看了看他瘦弱的身体,不禁心头苦笑。这对父子当真是妙人,一个罪囚之身,偏偏是君子风范,临难不愿独走,一个身体羸弱,偏偏还要跟自己一道出去查探,当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李曜不好直说,只好道:“呃,这个……燕然老弟其心可嘉,不过此去之时,若对方已然决心反叛,我这奉并帅之命前往潞州押送军械之人,说不得便是其心腹之患,届时少不得有一场恶战。燕然老弟虽则高义,与人拼命之时,只怕不甚擅长,不如暂且安坐帐中……”
“原来正阳兄是嫌我身虚力弱?既然如此,某便不强求了,兄长一切小心。”王秦黯然拱手道。
李曜知道唐人武风较盛,当年太宗时名相如房玄龄者,都能骑马开弓,自己刚才这话,弄不好便伤了人家的心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燕然老弟莫要误会,某只是觉得,潞州兵临时起事,犹如火苗方起,最忌当头一棒,对方见我等手中武备不弱,说不定便不会强来,届时也未必一定交手,如此倒也不必燕然老弟出马……”
王秦笑了一笑:“正阳兄无须以我为意,我自省的,兄长请便。”
李曜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又朝王博士拱手一礼,转身出了帐篷,等到了外面却又一愣,心道:“瞧这事整的,这不是我的帐篷么,怎的搞到最后倒是我请‘自便’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出门,憨娃儿就问:“郎君,要不要骑马?”
李曜白了这夯货一眼:“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是打算让我这目标更显眼一点,好给人撂翻么?把马栓好,操上家伙跟我走。对了,你这次出来还是带的棒子?我记得上次我炼剑多的来的那些铁水被你要去,找赵钢打了一根铁棍?”
憨娃儿脑子不是太灵光,李曜一次问了几个问题,他就有点张嘴结舌,想了想,只记得最后一个问题,便挠头答道:“是打了一根铁棍,俺称了一下,五十多斤重呢。”
李曜吃了一惊:“五十多斤还有屁用,你使唤得动?”
憨娃儿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迟疑道:“怎会使唤不动?俺,俺还觉得轻了点,听说书的茶博士讲,有个姓关的大将军,他的大刀有八十二斤呢。俺琢磨俺要是吃饱了,兴许也能用八十二斤的棍子……”
李曜眼珠都差点掉下来,见憨娃儿一脸憨痴,不像做作,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人家汉朝的八十二斤,换在咱们大唐,不过四十斤不到,你这五十斤的铁棍,已然比他那货重得多了!”(无风注:关于度量衡的问题,汉承秦制,只是黄金称量中改镒为斤,一般物品一样用十六两为斤。一厅之重也应以250克为标准。出土的西汉铁权每斤之重在250克上下出入不大者有这么几件,如满城出土的三钧铁权,每斤合249.9克;旅顺所藏的重一斤十两的官累铜权,每斤合248.3克,陕西出土的武库一斤铜权重252克;内蒙出土的一斤铁权每个重249.23克,所以现代通常认为汉制一斤为250克;唐制一斤也是十六两,但据《新唐书·食货志》说,开元通宝十个钱为一两,取西安渔化寨新出土的开元通宝比较好的十个称一下,总重42.5克,唐一斤为十六两,42.5克乘16等于680克。所以这两个在中国历史上比较牛的两个朝代,其度量衡差别较大,读者诸君也不必为关羽那刀八十二斤而过于震惊,那货其实约等于50斤……当然,50斤的货,某反正是拿不了的⊙﹏⊙b汗)
憨娃儿瞪大眼睛,似乎有些不信,迟疑道:“他那冷艳锯,只有三十多斤?”
李曜肯定地道:“当然,不到四十斤。”
憨娃儿“咻”了一声:“亏那说书老儿说得吐沫乱飞,合着这人的劲还没俺大!”
李曜心中一动,忽然收了笑,问道:“憨娃儿,你老实跟我说,你的力气到底多大?”
憨娃儿却摇摇头:“俺也不知道,不过,有一回朱老七家新买磨盘,不知道怎么牛车坏了轱辘,那磨盘就掉到池塘里去了。朱老七找了好多人帮忙都没弄起来,俺耶耶知道了,叫俺去帮忙看看,俺就下了水去,把他那磨盘给搬上来了,朱老七还请俺吃了一顿放了风干鹿肉的新麦胡饼呢!”
李曜愕然:“那磨盘多重?”
憨娃儿一脸无所谓:“许是八百斤上下吧。”
李曜大吃一惊:“八百斤上下!你,你给搬了上来?!”
憨娃儿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在水里的时候还不是很重,出水的一下,突然重了不少,那池塘下面淤泥又多,俺在水里还滑了一脚,吃了几口水,晦气!”
李曜像看怪物一样看了憨娃儿一眼,心道:“老子当年看史书说项羽力能扛鼎,只当是虚指或者干脆就是吹牛,现在眼前站了这么一个怪物,世界观都被这夯小子推翻了,这他妈是人还是怪物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是不是练过什么武功啊、内功啊之类的?”
憨娃儿呆呆地看着他,奇道:“武功俺听过,内功是什么?”
李曜一呆,不甘心地问:“那你练过什么?就是说……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大力气哪来的?”
憨娃儿又是一副莫名其妙地表情:“郎君怎么问这种傻话了,俺一顿能吃二十斤,当然力气大了。”
李曜瞠目结舌:“二十斤……什么东西?”
憨娃儿挠了挠头:“自然是二十斤胡饼,俺也想吃二十斤肉,就是没钱。”他说完,有点不甘心地补了一句:“俺以前轮空(类似放假)之时,上山打死一头羚羊,本来想烤了吃掉……还是扛回城卖了。”他说着,就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对那个决定很是后悔。
李曜倒抽一口冷气,唐朝的二十斤,那就是后世的二十七斤多,接近三十斤的饼……十个自己只怕都吃不下!
“憨娃儿,我记得你耶耶本来姓朱?”李曜忽然问道。
“是姓朱,后来耶耶卖身到东家家里,就改姓了。”
李曜又问:“你有朱姓的名字没有?”
憨娃儿摇摇头:“俺要名字也没啥用,大伙儿都叫俺憨娃儿呢。”他说着一愣,歪着脑袋道:“不对,赵小娘子叫俺憨哥儿。”
李曜干咳一声:“这样,你也知道今日我们与那边那些潞州兵说不定会有些冲突,若是你今日表现得好,回代州我把你的奴契要来,恢复你的本姓。”
憨娃儿点点头:“哦。”
李曜奇道:“你不满意?”
憨娃儿继续点头:“改姓又没啥用,还不如给几斤肉吃。”
李曜哭笑不得,这小子当真是混到没辙了,只好道:“哦,那顺便再给你几斤肉就是。”
憨娃儿眼前一亮:“那敢情好,郎君且说说,怎样就叫表现好?郎君但可放心,只要有肉吃,俺一准记得住的!”
李曜翻了个白眼:“说复杂了怕你理解不得,简单的说呢……嗯,一会儿我叫你砸谁,你就给我把那人往死里砸!不过注意,不要让人伤了你自己。”
憨娃儿连连点头,忽然想到有件事要确认一下:“耶耶说打死人会被砍头的,俺要是把人家砸死了,会不会被砍头?”
李曜摇头道:“咱们这次出来,是奉节帅之命送军械的,代表的是节帅啊!节帅,节帅,手里有皇帝陛下赐予的双旌双节,代表的可是皇帝陛下啊!他们如果不来惹咱们,那也就算了。如果他们敢来,那就是反了节帅,反了陛下,是谋逆,那才是杀头的罪名!咱们杀他们,不仅不犯法,还有功劳!所以,我才说赏你肉吃,懂了没?”
“啊,啊,懂了,懂了,他们只要敢打俺们,就是反贼,俺只要打杀了他们,就有肉吃……郎君,是不是这个道理?”憨娃儿忽然兴奋起来。
李曜摸摸鼻子,勉为其难道:“这个……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憨娃儿欢喜异常,伸长脖子朝潞州兵军营那边望了望,满眼都是浓浓的期待,嘴里嘀咕道:“这群发猪瘟的,他们怎么还不打过来呢?……哎哟,郎君,你踢我屁股作甚?”
李曜哼了一声:“我是提醒你,我还有话没说完,还没轮到你嘀咕。”
憨娃儿皮粗肉厚,挨李曜一脚根本不疼,他心里只顾着惦记李曜能赏他多少肉吃,闻言忙涎着脸赔笑:“是是是,郎君有话请讲。”
李曜抬头望着夜空:“到时候你恢复了朱姓,我赐你一名,唤作‘八戒’,就叫朱八戒,绰号‘一柱擎天’,连起来念也很威猛,乃是‘一柱擎天朱八戒’!”
憨娃儿自然不知道“猪八戒”乃是何许人也,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果然很是威风,当下喜得连连称谢,只是觉得郎君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嘴角一抽一抽的,不知怎么回事。他忙问道:“郎君,可是酒喝得多了?怎的嘴都抽起来了,俺喝酒从来不醉,但俺耶耶喝酒不行,老喝醉,俺就找郎中讨了个解酒方,容易做得紧,郎君要不要试试?”
李曜忙不迭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咱们正事要紧,赶紧走吧,迟了的话,你那几斤肉只怕就没着落了。”他一边说,一边心道:“这唐朝的酒根本没几度,我就是像李元审刚才那样一坛子灌下肚,了不起也就是嘘嘘几次了事,怎么可能醉得了,当初陪客陪领导,58度的也是半斤不红脸啊……”
憨娃儿一听事关那几斤肉,立即不再多话,连忙冲回自己营帐,不多时便提了一根粗-黑铁棍出来,朝李曜喊道:“郎君,俺妥当了!”
这是卢三也匆匆走来,远远便道:“郎君,大事不妙,潞州兵军营里头火把乱舞,呼喝阵阵,兵器相交的声音俺们这里都听得见了,只怕是打起来了!……郎君,我等现下如何是好?”
李曜心中大恨,李元审这个鸟人,果然还是如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把事情弄糟了,要是冯霸打伤了他,他带人逃回潞州,那接下来自己这两百多人只怕就要交代了!冯霸起兵仓促,现在又肯定知道了我这里是运送军械的队伍,足足有五千把马刀,只要把我这里搞定,他立刻就能招到或者裹挟到一批新军,到时候危害只怕不比历史上小!
李曜心中很快有了决断,当下喝到:“唇亡齿寒!对方既然要造节帅的反,如果成功,就一定不会放过咱们!为今之计,唯有立刻出发,相助李壮武平叛!只有如此,才能有一线生机,甚至反败为胜,得立殊功!”
卢三这个老江湖念头也转得很快,以他的心性和经验,如果还有机会不动手,那他一定主张不动手,但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正如郎君说的,只有立刻帮李元审平叛,否则李元审要是败了,摆在自己这一行人面前的几乎就只有死路一条!至于加入叛军,他们想都不愿想,此时加入叛军,等并帅大怒之下兴兵讨伐之时又待如何?这当今天下,谁挡得住并帅一怒之威!届时不仅自己小命不保,家中妻儿老小,只怕通通都只有死路一条!
卢三立刻应命,正待高声呼喊大家过来集合,李曜却叫住他,悄悄吩咐了几句。卢三面露恍然之色,连连点头,然后匆匆去了。
憨娃儿跑过来,朝李曜问道:“郎君,俺那还没算数的新名字,到底是啥意思?”
李曜一愣,想不到憨娃儿这夯小子也会关心自己的名字,便笑了笑道:“怎么,你还怕我给你取的名字不好?我告诉你,你这名字,来头可大了。”
憨娃儿睁大眼睛:“有甚来头?”
李曜道:“所谓‘八戒’,乃是佛门术语,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憨娃儿连连点头。
李曜便道:“所谓八戒,顾名思义,就是八大戒条。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你可懂了?”
憨娃儿果断摇头。
李曜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一戒杀生,就是要无杀意,慈念众生,不得残害蠕动之类;二戒偷盗,就是要无贪意,思念布施,却悭贪意;三戒淫,就是要无淫意,不念房事,修治梵行,不为邪欲;四戒妄语,就是要无妄语,思念至诚,言不为诈,心口相应;五戒饮酒,就是要不饮酒,不醉迷,去入逸意;六戒着香华,就是要无求安,不著华(花)香,不傅脂粉,不为歌舞倡乐;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就是要无求安,不卧好床,卑床草席,捐除睡卧,思念经道;八戒非时食,就是要奉法至诚,时过中不食。”
憨娃儿听完,睁大眼睛,忽然掰了掰手指,大叫一声:“哎呀不好,俺只能叫做朱五戒了!这一戒杀生,俺做不到,眼下俺就正打算杀几个生呢,哪能戒掉!这五戒饮酒,俺也做不到,俺耶耶最爱叫俺陪他饮酒,俺不能不听耶耶的话呀!要不然不是不孝了么?这个使不得,使不得的!还有八戒非时食,这个俺就更做不到了,俺饿了就想吃,哪能过时不吃呢!那可不是要了俺的命了?不成不成,俺还是叫朱五戒好了!”
其实李曜对佛家研究根本不深,他倒是把这“八戒”记住了,但没完全弄懂,实际上所谓“八戒”,乃是八关戒斋的简称。佛教指在家男女信徒于一日一夜中所受的八种斋戒法。
这八种中,前七为戒,后一为斋,总称八戒斋。南朝梁宝唱《比丘尼传·道容》:“帝遣使往乌江迎道容,以事访之。容曰:‘唯有清斋七日,受持八戒,自当消耳。’”《太平广记》卷九五引读刘肃《纪闻.洪昉禅师》:“王因跪曰:‘师既惠顾,无他供养,有绢五百匹奉师,请为受八关斋戒。’”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张生心迷,着色事破了八关戒。”明梵琦《西斋净土诗中品观》:“求生定满众生意,五戒兼持八戒斋。”
所以实际上最后一条,乃是一种礼节性的要求,倒也不是说要求谁都是过了时候就不吃饭,那万一有事耽搁了,岂不是还非得挨饿不可?佛门慈悲,哪里会有这等要求?
但是李曜对佛事是个半吊子水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事就没法解释清楚,他想了想,干脆道:“八戒还叫八戒,改了就不好听了……不过既然你做不到,我念你说的诚实,就不要求得这么严格了,这三条你不去管便是。”
憨娃儿一听可以通融,大喜道:“郎君果是好人,既然犯了也不打紧,那俺还叫八戒。”
这时候卢三过来,说道:“郎君,安排好了,俺现在就带人偷偷摸过去。俺留二十个人给郎君,再有憨娃儿在侧,该当可策郎君万全。”
李曜一愣:“什么叫留二十……啊,你说什么呢,我是领队的郎君,你们都去了,我怎能躲在这后头不动?此番便是我带了大伙儿过去,你和憨娃儿都跟着我便是。”
卢三急道:“郎君不可!郎君贵体,不可亲临险境……”
“胡说八道!”李曜面色一寒:“我李曜何曾把你们看得轻贱过了?我与你们有何不同?不都是爹生娘养的?不必多说,就这般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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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 执迷不悟
潞州兵临时军营之中,两批人马相视而立,李元审面色之黑犹如锅底,看着对面面沉如水的冯霸,厉声喝道:“冯霸!你裹挟兵马,莫非要造反不成!须知节帅刀下容不得尔等!”
冯霸嗤笑一声:“李慎思,真难为你能把这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某家倒想问问,你李将军莫非没有造过反?诸位,俺想问大伙儿一句,俺们河北的军镇,底下兵将没有造过反的,有几个呐?几年没有造反的军镇,有几个呐?造反成功的有几成,造反失败的有几成?即便是造反失败的,也只有领兵将校被杀,可曾见到朝廷或者节帅府能把全部参加造反的兵将都斩杀的?啊?!”
李元审一时语塞,脸色越发铁青一片。
说到唐朝,大多数人都必曰“盛唐”,将其与汉朝并列,所谓“强汉盛唐”,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之一。这种说法并没有错,唐朝的文治武功及其影响力,是完全配得上这个名声的。但是唐朝又有它自己的特殊性,就是前后反差巨大,它的耻辱与光荣是同样的出类拔萃。所以“盛唐”两个字并不能概括唐朝全貌,相反,这两个字造成了对唐朝历史的片面认识。
事实上,唐朝后一半的历史是耻辱的历史,但唐朝的耻辱又与晋朝宋朝这些朝代不一样。所谓“夷狄之夺,晋宋是也;奸臣之篡,汉唐是也。”唐朝之耻来自内乱,而且乱得空前绝后,没有哪个朝代的内乱能比得上唐朝。举个简单的例子,唐朝首都共九次沦陷(严格讲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但可以这么理解)。这个数字在历朝历代中遥遥领先,其余没有一个朝代的首都沦陷次数能达到唐朝的一半。仅从这个数字就能看出唐朝的耻辱有多么严重。
在这九次首都沦陷中,有七次是藩镇导致的,但唐朝的内乱还远不止藩镇,此外还有宦官、朋党、佛教、仙丹,每一项在中国朝代中都差不多可排No.1,名副其实的“五毒俱全”。如此问题就出来了,在别的朝代,首都沦陷等同于亡国丧钟,他们首都沦陷次数远低于唐朝的原因就是一旦沦陷基本上就挂了,别说收复京城东山再起,能暂时不死多活几天就很不错了。而唐朝这么一个“五毒俱全”的朝代,虽然首都一次次丢失,但居然还能一次次夺回,并且一坚挺就是150年,更牛的它对外能依旧保持相对的强势,这是为什么?
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两个字:藩镇。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新唐书》中就说“唐自中世以后,收功弭乱,常倚镇兵”。北宋人尹源也说:“夫弱唐者,诸侯也。唐既弱矣,而久不亡者,诸侯维之也。”但是人们的注意力往往都集中在藩镇消极一面,忽略了藩镇其实也有积极的一面。赵匡胤因此采纳赵普的建议,将“强干弱枝”作为一个基本国策,实则未免矫枉过正。你把枝枝蔓蔓都砍了,那谁来给你遮风挡雨呢?所以大宋朝不为藩镇头疼,但却为辽金蒙元郁闷。
尹源就批评这种政策“可以施于无事时,镇中国,服豪杰心,苟戎夷侵轶,未必能取胜也。”然后对比了唐宋两朝“唐自中世以来,诸侯皆自募兵训练,出攻入守,上下一志,……故所至多有功。……外兵所习尚皆疆场战斗劳苦之事,死生之命制之于将,故勇,勇而使之战则多利。”而宋朝“内兵居京师,日享安逸,加之以赏赉,未尝服甲胄、荷戈戟,不知将帅号令之严,故骄,骄而劳之则怨,以之战则多钝……今之失,失于将太轻,而外兵不足以应敌。”所以尹源建议朝廷部分效仿唐朝“重边将之任,使专一军之事”。
尹源的话从侧面说明了为什么唐朝首都屡次沦陷却还能坚挺150年,为什么唐朝后期国力衰弱却依然能败吐蕃、复河湟、击南诏、定安南、驱回鹘。原因除了唐朝前期积攒的老本过于雄厚,一时半会挥霍不了之外,藩镇的存在的确是个很重要的因素。
所以唐朝之耻,是朝廷之耻,却未必是中国之耻。
可是在一般人眼里,“藩镇”俨然成了分裂割据的代名词,唐朝后期150年历史被简化为四个字“藩镇之乱”,甚至于“名存实亡”。
就像用“盛唐”概括整个唐朝历史一样,这种看法是片面的,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藩镇绝非唐代独有,藩镇之乱的历史也可以说是源远流长。西汉七国之乱,东汉军阀混战,西晋八王之乱,甚至于春秋战国,其实都是藩镇之乱。不知什么原因,藩镇在现代却变成了安史之乱到宋朝建国这200年历史的专有名词,以至于很多人认为藩镇之乱是唐朝独有,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误解。藩镇的产生和藩镇之乱的形成,是有着深刻历史背景和社会原因的。
基本的原因就两个,一是古代通信手段落后;二是中国地大物博。中国土地面积广阔,各地区间的差异很大,而通信手段又很落后,那么中央如何对地方进行有效控制,就成了一个让历代统治者都很纠结的问题。秦朝是郡县制,汉初是郡国制,后来实行州郡县三级制。但中央为了防止地方权重难制,就要对地方实力进行削弱,于是乎州郡县的数目是越来越多,辖区是越来越小,天下州郡县多得数都数不清。
隋朝统一后废掉了郡这一级行政单位,实行州(郡)县二级制。但州县数目仍然庞大,州的单位论百,县的单位论千。中央直接管辖就是累死也管不过来啊。既要对地方有效控制,又要防止地方权重难制,于是二者就形成了尖锐的矛盾。隋朝速亡,这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就摆在了唐朝统治者面前。现代通信技术发达,地方上有什么事几分钟后全国都能知道,但即便如此,倘若废了省,全国地级以上近三百个市归中央直接管辖,很明显中央也是会抓狂的。
所以在古代,州县之上另设一级行政单位是必然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唐代设“道”,宋代叫“路”,元代叫“行省”,然后“省”这个名称就一直延续到今天。唐代的藩镇就由“道”演变而来,所以唐代藩镇本质上是一级行政单位,等同于今天的省。区别在于唐朝的“省”权利过大,军事权和行政权统一,所谓“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倘若今天的省也有这种权利,那也是藩镇。譬如说海峡那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可以看成是一个藩镇。
但唐朝的“道”并不等同于后来的藩镇,是有一个演变过程的。最初的“道”只是监察区,不是行政区,朝廷派人巡视天下,检查州县的工作。可既然划分了统治层次,就要给予相应的层次以相应的权利,否则和没划分有什么区别?划了一个省,省长一点权利都没有,那这个省的意义何在?这样和中央直辖有什么区别?所以“道”就自然而然的从监察区变成了州县之上的一级行政实体,通过“道”,朝廷实现对庞大国土的有效控制。
在“道”变成行政实体之后,军政是分开的,武将管军事,文官管行政,很简单也很合理。军事主官叫“行军大总管”、“大都督”后来叫“节度使”。行政主官名号就更多了,什么“按察使”、“观察使”、“采访使”、“处置使”,这使那使的。唐朝立国前50年,对外战争是开疆扩土威风八面。总章元年(公元668年)唐朝灭高丽,武功达于极盛。但不料两年后(670年)在大非川被吐蕃重创,积蓄力量后,唐朝于678年再伐吐蕃,结果兵败承风岭。
这两次大败,迫使唐高宗开始重新思考对外用兵政策。朝廷上有三派声音,一派主张和亲罢兵,保境安民;一派主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派主张继续进攻,一举灭之。唐高宗一时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采纳了保守派的意见。从此唐朝对外战争的指导思想由“开疆”转为“守边”。尽管看上去后来的武则天时期,唐玄宗时期,甚至唐武宗时期,唐朝对外依然保持积极攻势,但这个进攻已经是战术上的进攻,而不是战略上的进攻了。简言之,以进攻为手段,以防守为目的。
因为对外战争形势的这种变化,在边境地区,唐朝广设军镇,划战区。到了玄宗朝,边境共划分了九个战区,设立了七八十个军镇。战区谁都和道,就相当于今天的军区和省。到了玄宗朝后期,边将开始兼任政府行政职位。比如安禄山除了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大战区节度使之外,还身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云中太守。就连史思明,除了平卢兵马使之外,还兼北平太守。于是唐代的“道”和“战区”间的区别,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合二为一,没有区别。
可见,在玄宗朝后期,边将权利膨胀,军政合一,战区开始变身藩镇。安禄山于是野心暴涨,一闷棍将唐朝砸的晕头转向,所以安史之乱其实就是藩镇叛乱。由于当时中原少兵,为了抵御叛军,朝廷于是在中原地区广设战区。命节度使自行招兵买马,成立领导班子,政府和军队的所有消费由“当路自供”。于是乎,安禄山起兵前,全国九大战区;起兵后,全国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战区;安禄山起兵前,全国就他这一个藩镇;起兵后,全国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藩镇。
巍巍大唐总共有多少个藩镇?李吉甫《元和国计薄》统计为48,《新唐书·方镇表》统计为42个,可见不同时期,藩镇的数目是有变化的,总之就是四十多个。后世历史学家将这四十多个藩镇分为了四个类型:
其一为“割据型”,以魏博、成德、卢龙为代表,号称“河北三镇”,属于安史老巢的安史余党,此外也有少数藩镇短暂加入割据行列。
其二为“防遏型”,以河东、宣武、义武、义成、昭义、武宁等为代表,这类主要在中原地区。安史之乱期间,中原藩镇与叛军厮杀最为激烈,所以安史乱后,这些藩镇继续担负着保卫京师,威慑河朔的任务,也是削藩战争的主力。
其三为“御边型”,以泾原、邠宁、鄜坊、凤翔、西川等为代表,这类藩镇主要位于西北西南边疆,负责抵御外敌入寇。
其四为“财赋型”,指浙东、浙西、江南、淮南、福建等东南藩镇,这类藩镇是唐朝的命根,为朝廷提供赋税,也对朝廷最为忠心。
通过这个分类,可以看出,藩镇割据只是极少数藩镇的行为,主要是河北三镇,列入《新唐书·藩镇传》的也不过八个,只是唐代藩镇总数的零头。而且据统计,从安史乱平的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到王仙芝、黄巢起兵的乾符元年(公元874年),这111年间发生藩镇动乱足足171起,但其中与中央对抗的还不到三十起,其余都是藩镇内乱,多数便是士兵杀逐主帅。一可见“藩镇之乱”确实是唐朝后半段历史的主要特征,但“藩镇之乱”并不等同于“分裂割据”;二可见藩镇内部生变,杀逐主帅几乎已成常态,主帅一个弄不好,就有可能被其麾下将校杀之废之。
经过七年苦战,安史之乱被平定了,但并不是由唐朝武力打平的。朝廷奉行姑息政策,平叛其实是靠与叛军达成妥协来实现的,叛军被打败了,被招安了,但并没有被消灭。朝廷不仅对外姑息,对内也姑息。平叛期间,平卢节度使死了,朝廷不是新派人接任,而是先派人去军中“体察民情”,看士兵们想立谁,就把旌节授给谁。唐朝节度使由军士废立自此始,从此士兵杀逐主帅司空见惯,甚至发展到“变易主帅,有同儿戏”、“优奖小不如意,则举族被害”这种程度。
为了平定安史之乱,朝廷放任权力下移,以至于“爵禄、废置、杀生、予夺皆不出于上而出于下”、“天子听命于藩镇,藩镇听命于将士”。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月,唐军向叛军发起最后进攻,不久后便攻入叛军老巢河北。叛将田承嗣,张忠志,薛嵩,李怀仙举手投降,朝廷将其原地任命为节度使,安史乱平。但河北割据,长达二百年的藩镇动乱史拉开了序幕。虽然绝大多数藩镇不是割据型,绝大多数藩镇动乱也不是对抗中央,但割据藩镇与中央的较量却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李曜之所以看不上李晔这个死后被谥为“昭宗”的大唐天子,原因就在于这个莽撞天子数次轻易动兵,结果又屡屡失败,终于让唐廷中央最后一丝威严消失殆尽,大唐夕阳西下,再无升起。
其实李曜跟许多后世人的观点都不同,他认为唐朝的藩镇除了在最末期之外,别的时候只要中央稍有能力、威望,大多还算是听话的。最关键的是,有那么一批藩镇不仅听话,还相当有能力,若是利用得好,唐朝是足以延续辉煌的。
安史刚平,吐蕃就趁唐廷不备,溜到长安旅游了十五天,致使代宗皇帝很不情愿的去陕州度假两个月。之后吐蕃也不让代宗消停,连年入寇。
但是事实证明,虽然吐蕃趁乱攫取了唐朝大片领土,甚至还一度攻陷了长安,但并不是因为他们强大,主要是因为唐朝军事无暇顾及。一旦唐朝军力西顾,吐蕃还是无法应付,他们只在长安待了十五天就被赶了出去。其后虽然连年入寇,但全部失败而回,无功而返,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相比西北边镇的防御政策,西南边镇则对吐蕃采取了攻势,战绩也比西北边镇辉煌。比如“击吐蕃于西山……攘地数百里”、“追击于大度河外……吐蕃、南诏饥寒陨于崖谷死者**万人。”在抵御吐蕃入寇的作战中,浑瑊、马燧、李晟等新一代将领崭露头角,这些将领在德宗朝的削藩平叛战争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不过德宗早年虽然颇有太宗之风,后期遭到失败后,却成了柏杨口中的“猪皇帝”,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好在其后的宪宗倒是颇有建树,削藩相对成功——此皆前事,只为承上启下,不再赘述。
言归正传,冯霸一句话问得李元审语塞,当下也不等李元审找到说辞,立刻冷笑一声:“天下大势如此,一旦节帅不仁不义,我等为将校,就不得不为麾下士卒弟兄谋一条生路。如今李克恭贪婪暴戾,身为潞帅,心止河东,竟思将我等潞州兵马拱手送往晋阳!须知朝廷已然决定征伐李克用,届时天兵北伐,我潞州若是依靠沙陀,焉有幸免之理?我今号召诸位同袍起事,不过是带大伙争一条活路罢了!李将军若是不肯,那便放马一战,看我冯霸究竟怕不怕你!”
李元审大怒,环视众人:“尔等俱是李某麾下儿郎,今日亦要持刃向我?”
冯霸身后兵士有些躁动,冯霸立刻高喊一声:“李元审!你若不为那沙陀人效命,愿意带领大伙儿杀回潞州,则我等仍愿奉你为主将!”
李元审怒道:“某若不愿,尔等便要如何?”
冯霸心中得意,李元审果然还是中了他的计策,当下冷然一笑:“若是不愿,便是心不在潞州,我等潞州之人,不愿去往他地,落个死不归家的下场!你既不念同乡之谊、同袍之情,某亦不能罔顾麾下将士,今日便叫你知道什么叫归师勿遏!”
冯霸说着,一只手举起,而后狠狠往前一放,他身后的士卒眼见得李元审到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坚决要跟李克用、李克恭一条心,早已失去耐心,多年的长官威严和情面也顾不得了,当下各自一挺横刀,踏着整齐的点鼓步伐,逐渐逼近!
由于双方距离较近,因而都没有张弓的意思,虽然唐军制式装备中就有“具弓一、矢三十、胡禄(箭囊)一”的说法,但并不是呆板的每到临战都一定先射一阵箭雨,然后挥刀上前。如眼下这般情形,若是张弓射箭,对方必然加速冲锋,彼时自己的箭雨不一定能射杀多少穿了盔甲的敌人,但对方的横刀却是步战利器,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刀一个,刀刀不必落空,那样的话,战局立即就是一边倒了。
眼下双方的人数是五百比三百,说起来倒都是后院将,只是这后院将虽为牙兵,却因为潞州并非御边藩镇,不产良马,是以都是步军。唐军步军的主要近战兵器便是横刀,横刀为近身肉搏利器,即后世所谓“唐样大刀”,刀身窄而较少微弯,是后来日本刀的鼻祖。还有一样在后世颇为出名的兵器,便是陌刀。陌刀可谓是唐军步战大杀器,也称拍刀,为长柄两刃刀,长约三米,类似三尖两刃刀,主要是精锐的士兵使用,威力很大,唐军名将李嗣业便是陌刀好手。陌刀如果列阵前进,史书形容为“如墙推进,人马俱碎”,甚至李嗣业一个人使用陌刀,史书记载也是“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可见陌刀威力绝伦。不过可惜的是,时至今日的大唐,国力虚耗过甚,陌刀军已经极少极少,而潞州更是完全没有。眼下双方都是出自一军,装备也是一模一样:右手横刀出鞘,左手手牌(一种方形盾)护身,不过甲装都不甚好,而且均非制式,差距较大。有些人身上的甲装残缺破损,有些人干脆没有披甲,远不是电视剧里那种人人甲装齐全的模样。实际上,唐军最盛时期,大约有80%军队可以全身披甲,这在封建时代实在是极大的实力体现,真正大部分朝代都只能做到兵器供给,披甲是很难保障的。就如同眼前的后院将,身为潞州牙兵,一镇精锐,披甲率估摸也顶多就是20%-25%左右,而且没有新甲,都是有破损未能完全修复的旧货。如今这正在对阵的八百人里,全身甲胄齐全的,只有四个人:李元审、冯霸和另外两名小校安建与纪纲。
李元审见事情已经无法善了,也发了狠,同样把手一挥,手下军士也与对方一般无二地横刀出鞘!
由于本是轻装赶往晋阳,鸣金击鼓都无人为之,这一场战斗,注定是乱战!——
唱个肥喏:“收藏红票都是宝,诸君一个不可少……”
第022章 战术大师
李元审面沉如水。
他虽然性子略显轻易,但毕竟是久居将位之人,更是潞州牙将,后院将的顶头上司,对于后院将的战力知之甚详。如今双方兵马都是后院将,敌军一方仅仅是为了不去晋阳而反,自己麾下这三百兵对其不可能有多少杀意,如今又处于兵力劣势之下,要想取胜,实是难上加难。
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带领后院将多年的威望,可以轻易化解这次危机,哪知喝了酒之后脾气暴躁,话不投机半句多,几句话下来竟然便将局面搞成这样,如何还有挽回的机会?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回过神来,知道方才冯霸的许多话都是故意引自己上钩,否则那五百人毕竟是自己带了多年的兵丁,哪里肯轻易跟自己作对?可现在想这些已然晚了,此时此刻,唯有拼死一战,或许可以让他们清醒清醒,知道背叛并帅乃是一条必死之路。
李元审也锵地一声抽出横刀,翻身跳下马来——这个动作在唐军中并不奇怪,尤其是唐军早期,步兵都配双马,甚至在某些地区还配三马,行军骑马,逢战下马。李元审麾下后院将乃是步兵,他自然不是骑将,也是步将,此刻已至战时,自然要下马作战。须知那横刀并非马刀,并不甚长,步战自然威力甚大,若用于骑战,就是明珠暗投,不得其所了。
冯霸阴笑一声,挥刀直上,口中大喝:“李元审,你当真不退?”
李元审恨他之极,咬牙冷哼:“冯霸!某曾听说你酒后妄言,说潞州镇兵之中,数你刀法第一,某今日便来见识见识你这潞州第一刀!”
冯霸刀法的确不差,不过他平时里也曾注意李元审练武,知道自己的刀法与其不过伯仲之间,二人生死相拼之下,孰胜孰负,实难逆料。然则今日冯霸却有九成把握将李元审枭首刀下!不为其他,只为李元审方才已然饮过酒!
饮酒之后,有些人或许力气反倒大了两三分,然则付出的代价则是动作迟缓,反应变慢。唐横刀并非后世那种大刀片子,反而颇为窄细,虽然锋利,但也灵巧。后世电影里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话其实还真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两个武力值原本差不多的人动手,但其中一人由于饮酒,速度变慢,那么剩下速度快的那个几乎可以肯定能够得胜。
冯霸身边的士兵毕竟对李元审还有些许畏惧,一时都不对李元审下手攻击,而是纷纷与李元审麾下兵将砍杀在一起,如此一来竟然让李元审和冯霸在这乱战之中得了一个可以单独交手的机会。
冯霸飞快瞥眼一看,明显可以感到李元审那三百人兵无斗志,根本没有要对他这五百人下死手的意思,心中知道情形有利,只要能阵斩李元审,此番大局定矣!
他当即狂笑一声,脚下速度再加三成,迅速冲到李元审面前,就着向前冲的惯性,快逾雷霆地挥出一刀!
他这一记刀式乃是从下往上,从右往左,斜斜侧拉,若是李元审反应不及,立即便要从左腰到右胸被斩成两截!
李元审的确被冯霸这一刀的速度打乱了分寸,全力以赴将横刀由上往下横按格挡,堪堪挡住冯霸这刀。
冯霸见李元审竟然能挡住自己这一刀,也不惊讶,只是顺势将刀锋一转,就要去削李元审持刀的右手。
李元审已然发现自己饮酒之后速度有些不如冯霸,当下便不再跟冯霸拼速度,而是已经打定主意,以更巧妙的招式来应对。此时冯霸刀锋一转,李元审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却不慌不忙,手腕微微一偏,冯霸的刀锋便正正斩到李元审手中横刀的刀镡之上。
所谓刀镡,即刀的护手,格斗时用于保护手不受对方兵器的伤害,多为椭圆形或圆形。李元审手中横刀的刀镡乃是椭圆,他微微一偏,便是让冯霸这一刀斩向刀镡最宽之处。刀镡本是护手,乃是精铜所制,而且甚厚,即便以横刀之利也无法一举切开,两人力量在此一交,各自虎口一震,退后一步。
冯霸眉头一皱,想不到李元审如此难缠,竟然瞬间便发现了他的劣势,转而不比速度,却找到机会跟自己拼了一刀力量。饮酒之后人比较兴奋,只要没有大醉如泥,力气反而是陡然大了三成,如此一来,拼力量自然不是冯霸所喜,当下冷冷地将横刀一摆,大喝一声,瞬间出刀,以疯狂之势连劈连砍,若是李曜在此,一定要大叫一声:“我靠,你个死盗版,竟敢偷学老子的‘七十二路乱披风’剑法?”
李元审方才侥幸躲过一劫,正觉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似乎那喝下去的酒水也随着冷汗冒出去不少,心中刚一稍定,冯霸的刀锋已然又至眼前!
他顾不得感慨许多,侧身一避,堪堪躲过刀锋,也不打量,顺着腰势就是一刀反斩而出。
冯霸却是看也不看便闪身避开,双手一拧,那刀锋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就朝李元审胸前刺去!
李元审虽然出了一阵汗,可毕竟是喝了一坛子酒,哪里是那么快便能恢复的?其速度依然不如冯霸,两人飞快交手十几回合,李元审便觉得应对冯霸刀势已然越来越困难了——
李曜所扎营的地方,乃是平坦宽阔之处,为的是巡哨方便查探,而潞州兵一是人数较多,二是又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没怎么考虑过会被偷袭之类的可能,因此扎营之处乃是一处临近浊漳河的小树林边。
小树林的好处是取柴方便,他们来得晚,方才心中都急着生火做饭,是以此地乃是最佳选择。不过由于李元审一过河便去找李曜的麻烦,而冯霸立刻抓紧机会策反了潞州士卒,因此到了这时候,其实潞州兵们都还是空着肚子在打。
军营鏖战方酣,小树林边,最临近军营之处却忽然冒出三个脑袋。
李曜的心情稍微有点紧张,这是过去在玩战略、战术等各类游戏的时候感受不到的,哪怕号称的经典的“全面战争”系列,双方对垒也不会给李曜这种感觉。他心里不禁感慨一声:“还是得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他妈有激情啊……”
“郎君,李将军一方,已然劣势尽显,若不及时救援,只怕便要糟糕。”这话自然不可能是憨娃儿说的,只有卢三这个见识多广的老江湖才能有此判断。
不过李曜心情虽然紧张,但他毕竟是纸上谈兵……不对,应该说是“屏幕谈兵”多年的游戏战略战术大师,此刻虽然心中蠢蠢欲动之极,可心底里倒还冷静,面上正是过去玩游戏到紧要关头时的那种极端冷静,低声开口道:“不忙。”
卢三一怔,还以为自家郎君被这等战事吓坏了,竟然在关键时刻打了退堂鼓,忙劝道:“郎君,李将军若是不支,还尽可走得,那冯霸手下的人毕竟也是李将军管带多年,总不至于对他痛下杀手,可俺们不行啊,李将军一走,这冯霸一定立即调转刀锋来杀俺们,到时候可就大难临头了!”
李曜深吸一口气,再次平静了一下心情,坚决道:“我知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出手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卢三眉头深皱,李曜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卢三不知道老子对战的胜率有多高,看来只怕对老子没啥信心,这可不好,军心士气这东西,在游戏里都那么重要,在冷兵器实战中只怕更重要一点,他是个领头的,他都没信心的话,其余人岂非更加不堪?”
于是李曜温言解释道:“卢三,你且看此战局面,李将军麾下虽然处于劣势,但是伤亡可重么?不重!这是为何?我看原因有二:其一,后院将虽是牙军精锐,但李将军身为潞州牙将,他的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其真正战力绝不会比冯霸手下这五百人差,他们处于劣势,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想与对方作生死之搏;其二,对方之兵也不想与李将军部众搏一生死,只是他们的确想要回到潞州,而不愿意去晋阳,所以不得不打这一战。处于这两难之中,他们心中其实颇为犹豫,因此此时关键,不在于双方这近千兵将,而在于……”李曜食指朝李元审和冯霸一指:“而在于李将军和冯霸二人的交手,谁能最后获胜!”
卢三皱眉道:“怎会如此?”
李曜轻轻一笑,拍了拍卢三的肩膀:“为将帅者,必查军士之心。冯霸今日造反,选了个好时机,但是对于这些兵士而言,却也正是求之不得。河北诸镇,对朝廷还剩多少忠义之心,那可难说得紧,不过眼下这些士兵将校要说想造朝廷的反,恐怕还不至于,可要说造造自家节帅的反,他们可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哦,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不会有半点内疚的。那么如此一来,他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万一造反失败,后果会怎样。”
李曜嘿嘿一笑:“我告诉你,卢三,后果几乎什么都不会有。一句‘我等受冯霸裹挟’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为何啊?因为法不责众!这里别看只有五百人,可这五百人既然是牙军,那么多半是世代从军,其军中关系网复杂无比,说不得这五百人就能把整个潞州军牵连得七七八八,纵然他们这次造反失败了,你说潞帅难道还敢下令把他们都杀了不成?那是与虎谋皮!因此,这些人现在都是在做样子而已,心里就是等李将军和冯霸分个胜负,否则他们离这二位老远,给他们留那么大的空地干嘛?只要他们二人分出胜负,一切就都好办了。若是李将军胜了,冯霸必死,接下来大伙儿纷纷向李将军求饶,李将军必然也不会犯众怒去追究大伙儿的责任,于是大伙儿老老实实背上晋阳;若是冯霸胜了,除非他能阵斩李将军于刀下,否则李将军多半有机会逃走,但接下来嘛,就是冯霸纠集全军来找咱们晦气,把咱们的五千把马刀弄到手,冯霸就会沿途招兵杀回潞州……”
卢三这下才终于惊讶了:“郎君庙算,竟而如此深远。然则如今看来,李将军已然处于劣势,他先前饮过酒,一俟酒水化汗流尽,必有一阵脱力,如此……只怕久战不利。”
李曜点点头,这的确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必须准确把握李元审的战力才好办,而难就难在李曜武功太过稀松平常,实在没有这等观察力。他叹了口气:“卢三,你再细看,双方士卒交锋,到了此时,虽然伤损不大,但毕竟还是有了伤损,看起来……似乎也有几个意外战死的。这等情形只要再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他们互相克制的心态就要发生变化,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李将军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他手下的兵将忍不住动了真格,那个时候咱们在趁机杀出,才是一举底定乾坤!”
卢三眼神完全变了,他虽然没有想到这么深远,可毕竟是有见识的人,李曜说的这个策略、这个时机,只要把握准了,那么他们这两百人就是真真正正的决定性力量!
这个五郎君,他真的看不透了。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能把交战双方的心态估算得如此精确!这,这也太过于恐怖了!
高手过招,最关键的不是招式被人料准,而是心绪变动被人把握。就如同西门吹雪之于叶孤城,西门吹雪感到叶孤城心态没有平静,甚至不愿与他交手,便是因此而已,不愿乘人之危罢了。
卢三的武功如何李曜并不清楚,但显然他的经验比李曜丰富得多,此时一听李曜解释,立刻朝李元审望去,细细看了几招,便道:“李将军约莫还能支撑半柱香的时间。”
李曜正待点头,不料憨娃儿居然插了句话:“那个冯霸,也没多少力气了。”
李曜听得大奇,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憨娃儿痴痴地道:“不知道……俺,俺是这么觉得的。”
李曜顿时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在他后脑勺上拍一下以示惩戒,卢三却道:“郎君,憨娃儿看得不差,冯霸似乎也有些消耗太大,力气恐怕要开始不济了。”
李曜奇道:“怎么你也这么看?”
卢三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原本俺也没注意,不过憨娃儿一说俺就发现了。郎君请看,那冯霸先前所用招式,均是大开大阖,走迅疾刚猛之法。方才这连续十招以上,却换了些小巧招式,这是为何?无非是感到力气吃紧,要省点力气罢了。”
李曜恍然道:“原来此人真实实力不如李元审?”
卢三却摇了摇头:“那倒未必,只是冯霸此前一味抢攻,意图趁李将军醉酒后动作迟缓而尽快取胜,因此耗力过甚,此时见拿不下李将军,只好被迫变计。说来李将军不愧是潞州牙将,他一开始便发现自己的劣势所在,一直都采取大巧若拙地打法,用最小的动作来回应冯霸,甚至逼着冯霸与他硬拼力气……李将军战阵经验丰富,若不是饮了酒,冯霸在他手下最多走不过五十招!”
李曜心中奇道:“历史上李元审可是败给冯霸了的,可那次没有我搅局啊,他难道也还是饮了酒?不至于这么巧吧?”
他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那现在李将军莫非反有胜算?”
卢三再次摇头:“不然,李将军虽然已经将自己的优势利用到最甚,然则他毕竟是饮了酒,力尽之后必然全身脱力。而冯霸没有饮酒,即便力气不济,至少不至于脱力。届时李将军只怕……危矣。”
李曜听完,猛然举手。
他身后的人群立刻各自做起最后准备,两百人纷纷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马刀出鞘,等着李曜最后的命令。
卢三也立刻活动了一下腰身,手中也拿着一把马刀。
只有憨娃儿不同,他半蹲着,像老虎一样伸了伸腰,那动作感觉就像老虎伸了个懒腰,然后便是一阵“咯嘣”、“咔咔”的声音,却是他全身关节都响了一遍。
李曜心中大奇,欲要问他,却已经不是时候,只好眼睁睁看着憨娃儿又站了起来,手里钢棍一摆。
李曜忽然从憨娃儿身上感到一阵威压!这不是那种精神上的威压,而是憨娃儿身上那种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力量感所形成的威压。
虽然,憨娃儿脸上还是憨憨痴痴,只是隐约目光有些不对劲,似乎把场中的人都当成了李曜许给他的几斤肉。但是那股力量感,却是实实在在地冲击到了李曜的内心。
“草泥马啊,书上说霸王一吼,敌军将领直接吓破苦胆而死,这憨娃儿还好没有霸王那种杀气,要不然他站在老子面前吼一声,老子只怕也要大大的不妙了!”
李曜定了定神,嘴唇用力一抿,猛然一挥手!
憨娃儿看得最准,立刻暴喝一声,声若雷霆,竟然吼得四周树叶都沙沙而动:“呔!代州一棒倒、一柱擎天朱八戒来也!”
李曜一脚跨出,听到这句他亲自设计的经典出场台词,脚底下一滑,差点直接摔倒!
第023章 憨娃扬威
事实上,李曜认为此时杀出并非最佳时机,只是既然知道李元审不久之后就要脱力,他却不敢冒险再等下去了。
两百人生力军突然杀出,场中双方都是大吃一惊。
李曜见机得快,当下趁憨娃儿一声暴喝将许多正在交战的潞州兵震了一震,赶紧跟着大喝一声:“慎思兄,某来助你擒贼!”
李元审一听竟然是李曜,当下大喜,精神一振,猛然出了一记重刀震开冯霸的横刀,大声喊道:“正阳老弟来得正好!”
李曜大声一边跟着憨娃儿这个杀星往前冲,一边高声喊道:“慎思兄,再坚持片刻,节帅麾下大将李存孝将军帅五千沙陀铁骑须臾便至!”
这句话自然是李曜放的烟雾弹,但此时吼这么一嗓子,效果却是大好。李存孝号称河东第一勇将,麾下所领乃是沙陀铁骑精锐之突阵军,常有攻无不克之名。潞州后院将虽也号称精兵,但一则是步军,二则此来披甲不全,若真是李存孝那等大将领着五千突阵铁骑而来,这仗根本没得打,大伙儿直接投降才是正理,庶几可免一死。
冯霸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李存孝远在晋阳,岂能骤至潞州!黄口小儿,安敢欺我!”
但他这话说得毕竟迟了些,军心已然有所动摇,麾下士卒动手之际,都似乎张开了耳朵在倾听,倾听远处是否会忽然传来阵阵蹄声。
冯霸心中一沉,猛然向前跃出,手中横刀全力挥斩李元审。
李元审久战之后已然有些力乏,全身已经出现酸疼之感,这是酒后脱力的初步征兆。他趁李曜领家仆杀出之时冯霸分心,正放松肌肉抓紧休息了一下,哪知道冯霸今日已然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竟会突然暴起朝自己杀来。此时李元审哪里还来得及抵抗,眼见那一抹寒光朝自己当胸斩来,李元审只能凭着自己下意识地反映猛然朝后一个铁板桥弯下身去。
然而,铁板桥本身就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的动作,李元审脱力在即,如何还能如平常一般做稳这铁板桥来?当下便觉得双腿一软,腰间也酸酸绵绵使不上力,竟然直接仰天躺倒地上!
李曜自知自己武功平庸,冲锋在前绝对是找死,所以虽然喊得大声,其实一直跟在憨娃儿身后。在他想来,憨娃儿既然力大无比,手中那长棍乃是精钢打造,近三米长、五十多斤的硬货,这小子就算横扫一棒,只怕效果也跟孙猴子那根金箍棒效果差不离了,所谓擦着就伤,碰着就死。跟在他身后,想必是安全的。
只是这么一来,场中情形未免看得不够真切。方才冯霸暴起,李元审倒地他都瞧在眼里,只是没能看清李元审究竟是被冯霸一刀砍倒还是怎的,反正是倒地不起了。李曜心头一凉,心道不好,李元审要是死了,这下乐子可就大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李元审这家伙历史上没死,这次应该也不至于这般倒霉吧?
他心念电转,口中已然大喊出声:“憨娃儿,打那个跟李将军交手的贼将!”
憨娃儿刚一棒把一名潞州兵打得胸骨内陷,七窍流血,正待再找几个人试试这铁棍够不够趁手,就听见李曜这一声大喝,当下顾不得那些,眼里全是李曜答应的那“几斤肉”,气势陡然一盛,大声回答:“郎君只管高坐,这里但看俺的本事!打杀些许贼军,不劳郎君动手!”
这夯货发了性子,手里五十斤的精钢铁棍舞得虎虎生风,果真一记横扫,把两个抢上前来阻拦的潞州兵直接打爆了脑袋,鲜血脑浆飞溅一地,身子却还一时不倒,居然滴溜溜转了大半个圈才噗地一下砸在地上。
李曜游戏里见过所谓“重现真实战场”的“精美画面”对比眼前这血腥无比的一幕简直就是渣。他只觉得胃里猛地一阵翻腾,若非场面紧急,他本身也算比较有自控力的话,只怕早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憨娃儿却毫不在意,也不管那铁棍一头还粘着黏糊糊地脑浆鲜血,大踏步往前又是一棍,也没什么招式讲究,就那么一棒横扫。其实直到目前为止,憨娃儿出招就是这一下:横扫。差别只在于从左往右扫和从右往左扫这么一点不同而已。
然而他那铁棍跟横刀相比委实太长了些,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憨娃儿虽然就这么一招,可架不住他力大势沉,动作又是见了鬼一般奇快,根本没人能挺过他这简单之极的一棍。
冯霸刚才见李元审倒地,先是微微一愣,因为他知道自己刚才这一刀并未砍中李元审,对方明显是使了个铁板桥躲避,只是居然倒地了,才让他一时稍楞。然后冯霸心中顿生狂喜,打了这么久,李元审终于脱力了!
冯霸刚才那一刀用力过大,这时候不可能直接回转刀锋,只能一扭腰,借助腰力将刀势顺势转了回来,双手合握刀柄,就要从上往下将李元审斩成两截!
哪知道偏偏憨娃儿飞快打死了他两名亲卫,那黑黝黝的铁棍毫不停留地又朝他横扫而来!
冯霸从一介小兵熬到今日小校地位,可不是靠着什么溜须拍马或者裙带关系,而是实打实的武力,他自然看得出这高大少年手里的棍子绝非寻常木棍,十有**乃是纯铁甚至纯钢打造,其势大力沉绝非儿戏,自己手里横刀再锋利,也架不住这等以力取胜的大型钝器。
好个冯霸,此时竟然跟方才李元审一般,想也未想,直接一个铁板桥,几乎是擦着铁棍的棍风避了开去。
这也就是憨娃儿动手喜欢打人脑袋,所以棍子挥得过高,否则以他那挥棒的速度,就算冯霸再快,也必然吃定了这一棒。
冯霸虽然躲过了这一棒,心中却是一寒:“哪里来的蠢笨小儿,竟然如此大力!只凭棍风,竟然刮得我脸上生疼,这一棍岂非千钧之力?若吃他一棒,神仙也打杀了!”
憨娃儿见冯霸居然躲过了自己一棒,一愣之下,勃然大怒:“好个贼老鼠,躲得恁快!难怪值得几斤肉,果然有些能耐,你莫要走,再吃俺一棒试试!”
这夯货发了呆性,也不管李元审到底怎样了,举起棒子,就是一棒朝冯霸砸去!
这次憨娃儿总算换了一招,不过也还是简单之极,就是从上往下猛然一砸。
然而简单归简单,这夯货实在力气太大,五十斤的铁棍被他用得跟绣花针一样轻松。冯霸一个铁板桥后,还没来及站好,那黑黝黝的棍子带着呼呼地风声已然朝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
冯霸心中叫苦,这货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个蛮牛精!
这样的精钢大棍砸下,冯霸真是欲哭无泪,连用横刀去挡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那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他也是临死发威,抓起身边一具无头死尸一挡,人却施展了个“灵鼠滚油锅”地古怪身法,居然在憨娃儿一棒把那尸体打得筋骨寸断之后滚了开去!
憨娃儿见这一棒仍未见效,心里怒极,只想道:“此番糟糕,俺跟郎君说俺以前绰号一棒倒,那是打什么都只要一棒的意思,郎君才赐了俺‘一柱擎天’的新号,眼下打一个贼老鼠,两棒子还没打死,竟然要第三棒,那岂不是要三柱才能擎天了?这下不妙,只怕到手的肉也要飞了!”
憨娃儿一时悲愤交加,大吼道:“滚你耶耶的滚!还俺的肉来!”
冯霸被憨娃儿两棒打得气焰全消,这时候哪有工夫管他说什么“还俺的肉来”,只是莫名其妙,老子没被你打成烂肉就他妈是邀天之幸了,哪里有你的肉?这小杀星莫非是个癫子?
他心中腹诽,脚底下却不敢怠慢,早已脚底抹油,直接开溜。顺便往四周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李曜带来的这批家丁果然颇有章法,虽然有些人本身不是练刀的,这马刀拿来当步战兵器也不甚趁手,可架不住人家来的时机太好,自家战阵也早已没了什么阵势,这群人猛地上来一阵砍杀,效果竟然出奇地好,杀得冯霸说反了的这批后院将节节后退。
冯霸见不是头,大叫一声:“贼子使诈,弟兄们随某来!”
他喊是这般喊,其实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定计,只是被憨娃儿两棒打得三魂七魄飞掉了一半,心里只是想着赶紧召集人手挡住这怪物再说。
那些军士各自战斗,也不知道冯霸被憨娃儿逼得这么凄惨,此时听见他这么一喊,倒也立即朝他聚集。
冯霸见身边很快汇聚了三百多人,憨娃儿虽然横勇无匹,一时也没法将这么多人皆尽打散,只是他那铁棍实在过于煞气,几棒子横扫之下,又是十几号人给砸得四肢不全、脑浆迸裂。
冯霸知道这般下去,不用人家围困,就凭这怪物一根挡无可挡的铁棍,自加军心就要很快崩溃,立即大喝一声:“后院将!随某突围!”
李曜此时正将李元审扶起来坐着,一听冯霸这话,顾不得跟李元审啰嗦,大喊道:“憨娃儿,给我追!”
憨娃儿正打的兴起,闻言就是一愣,心里一下没转过弯来,竟然痴痴地想:“莫非这几百人都要打杀了?这么多人……几斤肉好像有点吃亏了。”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摇了摇头:“郎君是天下第一好人,怎能叫俺吃亏?想是这群贼人太过不堪,郎君觉得他们也就值几斤肉……嗯,有道理,定是如此,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不经打?”
憨娃儿想明白了这巨大的道理,打杀贼人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大喝一声:“一群不值钱的废物点心,还不赶紧滚过来受死!”
冯霸听了李曜的喊话,又听憨娃儿这一喝,吓得差点魂飞魄散,面上装出镇定模样,脚底下却是越跑越快。只是,慌不择路之下,竟然朝着李曜的营地那边跑了过去。
李曜把李元审扶了起来,李元审心中惭愧,却也只好拱手谢过李曜的救命之恩,忽然想起李曜说李存孝要来的事,忍不住问道:“存孝将军果然要来?”
李曜苦笑道:“哪有此事,不过是我为了扰乱敌人军心而诈言而已。”
李元审松了口气,心道:“不是还好,否则叫李存孝看见我这般狼狈模样,回去跟并帅一说,我还有甚前途?”
此时战局已经接近尾声,冯霸剩下的两百多人抵挡不住,已然纷纷弃械投降,李元审刚要开口下令,李曜却忽然一拍额头:“不好,憨娃儿莫不是一个人追了过去?”
李曜转头朝李元审道:“慎思兄,某帐附近尚有四千多柄马刀,却只有二十余人守卫,若是被冯霸杀至,后果不堪设想……”
李元审看了一眼四周,点点头:“正阳老弟,今番多亏了你,某才捡回一条命来,你大营有警,自当前去救援,此地大势已定,老弟无须担忧。”
李曜点点头,微微拱手,转身朝手里马刀滴血的卢三下令:“卢三!带上人,随我追杀冯霸!”
却说冯霸带了人一路狂奔,由于原本就没吃晚饭,方才又经过一场激战,此刻人人疲惫,士气低沉,背后偏偏还有一个索命无常正追得起劲,这高壮少年跑得甚快,手里提着那么重一条铁棍,居然还能紧紧跟着他们,时不时将落后的士卒一棒打死。最糟糕的是这少年是个纯粹的杀星,他根本不理会投降,先前有几个跑不动的士卒被追得无法,干脆停下来倒地磕头请降,哪知道这少年跟没听见似的,只是稍微楞了一下,就喜孜孜地一棒一个,全给收拾了。
这一下,潞州兵是铁了心逃跑,连请降都不敢了。有几个胆大的,摸出弓来翻身射了憨娃儿几箭,哪知道憨娃儿看似蠢笨,动作却是迅疾无比,左躲右闪,竟然没一个射得准他的。
如是追追赶赶,很快冯霸等人便杀到了李曜大营。这大营此刻几乎是个空营,除了二十来个老弱一些的家仆守在此处,便只有王博士那一行五人。
留守的二十来人一见对面冲来至少二三百潞州兵,还以为自家郎君带去的大队人马已经被杀败,心凉之下,却也不愿束手就擒,纷纷掣出弓箭,一边分散躲避,一边远远地放箭。
王博士站在大帐之外,身边的两名官差早已两股战战,他却还真如先前所说的一般坦然自若,正待上前领死,忽然犹豫了一下,转头对面色发白的王秦道:“笉儿,为父今日怕要全义于此了,但你却不必。况且家中那些事情总要有人回去料理……”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枚镶金玉印递过去道:“这是家主信物,今后我王氏家主之位由你暂代,若族中有优秀子弟,你可传此印予他。若一直无有是人,则你在出嫁之时,可将这印信交给叔伯辈,听各堂公论便是。”
出嫁!这王秦竟然是一女子!
王秦自然并非真名,她的本名,叫做王笉,其字自然也非燕然,笉字,意思乃是笑着的样子,是以她真正的表字乃是嫣然。
王笉见父亲此时还不走,心中大急,忽然灵机一动,道:“父亲!您此刻不走,固然可全李郎君之义,然则这二位公人却要因此获罪,难道父亲便能无愧么?”
王弘笑了笑,摇头道:“你的心事,如何瞒得过耶耶?此番乃是镇兵叛乱,二位公人怎能护得住我?便是我因此而死,朝廷也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至于我王家,你该不会如此不分是非吧。”
王笉见对方军兵已然杀至不到百步外,正不知如何是好,王弘已然把脸一沉:“事不宜迟,赶紧走!”
王笉下意识接过那方印信,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面道:“父亲且看那边,那似乎是李郎君!他并非败亡,却是追着这叛军在杀!”
王弘放眼望去,也是一喜,笑道:“好好好,这小郎君颇有君子之风,原不该这般死去的。既然这小郎君无恙,我倒不必舍了这条老命去,走,我们且躲上一躲。”
王笉心中大松一口气,忙道:“父亲这边走。”
那两个公人原本都打算等王笉说服不了她老爹王弘的时候就直接用强,将王弘架走,此时一见王弘愿意走了,也是松了口气。这王弘虽然官方身份只是区区医学博士,然则来头却是极大,他们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不愿意对他用强的。
他们这边正要走,远处冯霸却正隐隐看见这边有几条人影,乃是四个人护着一个气度极佳的中年人,冯霸心道:“留在大营,又被诸人护着,莫非此人才是这批商队的主人?是了,方才那些人叫那个给拿棒少年下令的年轻人作‘郎君’,这中年人莫非便是他的父亲?好得很,你那好儿子坏了我的好事,我若不取你性命,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
当下冯霸便张弓一箭,朝王弘背后射出!
第024章 冯霸之死
王笉引着父亲欲走,忽听得一声弓弦响起,转头一看,便看见王弘闷哼一声,往前扑倒。他身边的两名差役正扶着王弘,也被一下拉倒在地。
王笉又惊又急,叫道:“父亲!”却见王弘背后插着一支雁翎箭,已然入肉三寸有余,箭尾尤在颤动不已。
王弘艰难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笉连忙蹲下,看了下伤势,一颗心直往下沉。两名官差爬将起来,已然看见王弘背后的箭伤,其中一人惊道:“糟糕,这箭已然入肉三成有余……”
王弘苦笑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用尽了气力也发不出声音来。
王笉忙道:“父亲莫要说话,瞧这一箭的位置,只怕伤了心肺,血沫已然堵住了气道……二位公人,烦请快将我父亲架走,这箭上不赶紧处理,怕是……”
那边冯霸一箭射倒王弘,心头一阵快意,但方才射箭之时离得颇远,他还担心射不死对方,大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来,那人乃是此间主人,待某杀了他,报了方才之仇!”
他身边的士卒见主将一箭撂倒对方重要人物,士气陡然一盛,轰然朝王氏父女杀去。
此时王弘受伤,两名公人眼见对方杀奔过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先保住自家性命要紧,匆匆对王笉一抱拳:“事急矣,王姬海涵!”说罢竟然丢下王弘,慌不择路地落荒而逃。
王笉一看,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冯霸见了这情形,心中狂笑:“天不负我冯霸,就算大事不成,终归也要报了这大仇!”当下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奔至王氏父女面前不远处,狞笑着举起横刀就要斩下!
更远处李曜见了王氏父女情形,心中一沉,朝前面不远处的憨娃儿大喊一声:“憨娃儿,先救王博士父子!”
憨娃儿正一棒砸死一名潞州兵,一听李曜的话,立即朝前面望去,那冯霸背对着他,足足有二三十步之遥,要赶上去救人已然没有可能。
好个憨娃儿,低头一看,猛然一挑脚尖,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挑飞起来,棒交左手,右手抓住石头,大喝一声:“郎君且看俺是怎么打羚羊的!”
说罢右手后仰,猛然往前一掷,那石头仿佛流星一般,几乎呈一条直线,瞬间打到冯霸背后!
冯霸听见脑后生风,欲要躲避,哪知憨娃儿力大无比,这石头飞得极快,冯霸才微微偏了些许,便闷哼一声,被那石头砸了个正着。只是原本憨娃儿是要去打他的后脑勺,他躲了一点,身体略偏,便打到了右肩胛骨。
这一石头砸得亲切,只听得喀嚓一声,冯霸的肩胛骨已然被打得粉碎,疼得他惨叫一声,手中横刀再也拿不稳,一下便掉到地上。那石头余力未消,竟然还将他打得往前一扑,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他手中的横刀巧不巧的,居然因为他向前奔跑的惯性而掉落到他身前半丈之处,也就是王笉眼前!
王笉只是稍微一愣,忽然眉头一挑,飞快捡起横刀,怒视冯霸,就要上前给他一刀。
王弘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脚踝。
王笉转头一看,却见到王弘摇了摇头,他此刻脸色虽然灰白,目光却十分坚决。
王笉顿时犹豫了一下,王弘用力咳出一口血沫,涩声道:“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耶耶不许你杀人。”
王笉双目中泪水奔流而下:“耶耶!”
冯霸虽然废了一只手,却用另一只手往地下一撑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巧听到这话。他看了自己无力垂下的右手,恨声道:“好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儿子带家丁来杀我,你竟然有脸说什么‘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你既然要假装仁慈,某便成全了你,看你能不能学那佛祖,割肉饲鹰!”
他见王笉虽然是“男子”之身,手中又持了他的横刀,却也不怵,只欺王笉身体瘦弱,不像会武的模样,反手再次拿出弓来,弯弓上箭,就要射杀。
可憨娃儿自打丢出石头,已然迈开大步朝冯霸奔来,此时见冯霸凶性未减,勃然大怒,吼道:“贼老鼠,还敢在俺一柱擎天面前伤人!”
这夯小子嗓门极巨,一句话吼得周边稀稀朗朗的树木沙沙作响,冯霸右手本就伤得极重,这弓都是勉强拉开,此时被憨娃儿一吼,竟然拿捏不住,一支箭“嗖”地射了出去。
李曜在远处大吃一惊,幸好冯霸这一箭全无准头,竟然射偏了老远,直接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王笉却仍是吃了一惊,手里的横刀竟然有些发抖,但仍然一步不退地挡在受伤的父亲面前。
唐朝的弓分为长弓、角弓、稍弓、格弓四大类。长弓步兵用,弓身通常在2米以上。角弓骑兵配备,弓长不超过1米5,稍弓用于打猎,格弓用于皇家禁军。唐朝的弓箭式样繁多,仅被日本遣唐使吉备真备带走的弓箭就有弦缠漆角弓,马上饮水漆角弓,露面漆四节角弓,射甲箭,平射箭等等。
冯霸乃是步将,所用的弓乃是长弓。说起长弓,熟知军事之人必然想到英国长弓。但英国长弓跟唐朝长弓乃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弓。
英国长弓是单弓,射程取决于弓的长度,弓越长射程越远,但人的身高的是有限度是不可能有超越人体极限的长弓的,而中国弓是复合弓,射程与身高无关只取决于持弓人的力量。现代弓箭都是复合弓,所以就科技含量来说中国弓是最接近现代弓箭的。
当然中国的弓的制作方法是非常难的,尤其是反曲弓,杀伤力还是很强大。弩的确是威力大,但是射速慢,一般情况下,一弩的时间可以射3箭了,自古中国人都是将弩和弓搭配使用的,所以才叫弓弩弓弩。
国外的全身甲看起来很夸张,但是碰到反曲弓还是很轻易就能穿透的,(参看蒙古人入侵)。蒙古人的弓远远比不上汉人制造的弓,就能将重甲骑士们打得落花流水。另外,唐宋是中国铠甲的高峰。据传,罗艺从军冲阵时,身披多箭,仍奋不顾身,大破突厥,如果甲不行,焉能留下性命来?
冯霸这弓也是长弓中的强弓,威力颇为不小,但是对人的力量要求也高,他平时用这弓自然毫无问题,可此时有肩胛骨几乎全碎,能强行开弓一次,已然是一口气支撑着,现在这必杀的一箭被憨娃儿吼破,再叫他开弓,那就半点可能也无。
王笉毫无战阵经验,只是慑于冯霸面色狰狞可怖,下意识里有些恐惧,根本没能去推算他还有多少战力。
冯霸见事不可为,虽然心中不甘,却也不敢再逗留,正要再逃,那憨娃儿大步流星已然赶到其身后不远,见他又要溜之大吉,心中蛮性大发,怎么也不能容许冯霸再次从自己手中溜走,吐气开声,猛然把手中铁棍朝冯霸飞砸而去。
可怜冯霸也是一身武艺,却哪里见过这等蛮人,竟然能把五十斤的铁棍当“暗器”来使,这次再也躲避不开,被那铁棍直接插中,从后背穿出前胸,轰然倒下。
等憨娃儿赶到,冯霸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远在中原的中书令、汴帅朱全忠也正为一件意料之外的事郁闷不已。
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朱温灭秦宗权后,连得封赏,心里非常高兴,再加上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使他觉得有必要上徐州前线巡视一下,于是就把这个命令传达给了徐州前线的主帅朱珍。
听说大帅要来前线,朱珍也不敢怠慢,就向后世基层干部迎接上级领导视察工作一般,当即传令下去,叫部队把内务搞一搞,别整得又脏又乱的领导看了不高兴。这本来也没什么错,各部队也都在搞,朱珍又怕下面人偷懒,特地任命军候范权负责检查督促这项工作。范权接到命令就去了,挨个营寨检查。
范权检查到哪个营盘都没事,偏是检查到大将李唐宾手下的部将严郊那里出了问题。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严郊对这次领导安排下来的工作没太当回事,动作比较迟缓,工作没能达到要求。本来朱温还没到,时间还有,放一般人身上心平气和地说两句,告诉他认真点也就过去了。但范权这个人有点狗仗人势,仗着自己是受朱珍的委派,把严郊大骂了一顿。严郊气得不行,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好等范权走了,跑到李唐宾那里告状,说范权仗着朱珍的势头,打狗也不看主人面,明显是没把老领导你放在眼里。李唐宾跟朱珍素来不睦,一听就火了。
朱珍是徐州丰县人,这个地方与朱温的老家砀山相距不过百里,也算朱温的半个老乡。少年时与庞师古等人从朱温起兵投奔黄巢,其后一直跟着朱温,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是朱温手下头号战将。
李唐宾也是从黄巢那边过来的,但在一开始是尚让的人,中和四年三月,尚让与朱温决战尉氏门,李唐宾兵败而降。此人手使一条长矛,骁勇绝伦,是朱温手下头号猛将。
朱珍和李唐宾互相看不上,谁也不服谁,而且也曾有过比较大的矛盾。早在当年汴军攻打郓州时,朱珍作战不利退回了濮州,又未经禀报就派人从汴州将家眷接了过去。这就犯了非常大的忌讳,朱温听到了立即起了疑心,马上派人将他的家眷追回,又派人去濮州召朱珍回汴州,命李唐宾代替朱珍。
幸亏这件事被谋士敬翔知道了,马上对朱温说:“朱珍带兵在外,又犯了派人接家眷这种大忌,你现在把他召回来,又夺了他的兵权,这不是要逼着他造反嘛!”朱温一听,如梦初醒,马上派人将使者追了回来,取消决定。但还是不怎么放心,就暗中命令李唐宾监视朱珍的举动。朱珍知道了后,心情很不好,晚上把部将都召到帐中喝酒解闷。李唐宾得报后,怀疑他起了异心,马上带着十几名亲兵回汴州向朱温报告。当时城门守将以深夜城门已关为由,不放李唐宾出去,李唐宾便斩将夺门而出,连夜奔回汴州。
朱珍听说此事,知道大事不好了,也连忙单骑奔回汴州,向朱温说明情况。朱温对两人都很爱惜,俱不加罪,反摆了一桌酒菜为两人和解,然后又命两人返回濮州。
但是从此以后,两人便结下深怨,不过每次出兵,朱温还是让他俩在一起搭班子,这也是朱温独特的用人之道。因为既然把兵派出去了,就要防着带兵的将领反叛,把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捏在一起,使其相互监督、相互防备,那这两个将领反叛的可能性都会大大减小,这确实能起到一定作用,但朱温也没料到,这样的安排有时候也会适得其反。
就说这次,本来也不算是多大个事儿。严郊分担区的卫生不合格,受了点批评,又没说考核奖金,放在一般人身上稀里糊涂地也就过去了。但是严郊心里不服,认为自己很委屈,所以就到主管领导李唐宾那里反映情况。这个李唐宾要是跟朱珍没有矛盾,肯定也不会说什么,因为这件事情严郊本身也有不对的地方,自己卫生不达标,也怪不着别人说你。但偏巧李唐宾和朱珍的矛盾很深,一听就火了,认为这肯定是朱珍派人整自己,所以也就不再了解情况了,直接就跑去找朱珍干仗。
这时候汴军在徐州前线的主帅还是朱珍,所以他也肯定不能惯着李唐宾,两人当场就干起来了,而且越吵越凶,先从眼前这件事儿说起,接着又把以前的事儿一件件全翻出来了,越说火气越大,后来都失去理智了。这是在朱珍的帐里,那肯定是他占便宜,所以当即命手下将李唐宾擒住,然后拔出宝剑亲手将李唐宾刺死,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然而,李唐宾一死,朱珍就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因为李唐宾不是一般的人,那是汴军中的一员骁将,深受朱温的宠爱,再加上李唐宾又是这次汴军出征徐州的副帅,他朱珍手中的权力杀不到这一级的干部。左思右想后,朱珍决定诬陷李唐宾谋反,并以此为罪名,派人回汴州向朱温禀报。
当然朱珍也知道自己这次祸闯得太大,怕朱温不原谅自己,又想到朱温一向对谋士敬翔言听计从,而自己跟敬翔关系搞得一直还不错,所以就想先去走一下他的门路,让敬翔帮着自己疏通疏通,所以告诉使者先找敬翔禀报,然后再去把这件事禀报给朱温。
使者按朱珍的交代先找到敬翔,向他报知了此事,并表达了朱珍想求他为自己在朱温面前多多周旋的意思。敬翔听完惊出一身冷汗,随即满口答应,妥善安排了使者,但又怕朱温听了盛怒之下举措失当,引起朱珍的恐慌,所以对此事匿而不报。直到这天夜里,敬翔才去见朱温,把朱珍杀李唐宾的事情向朱温作了汇报。
果然朱温听后立即被气得暴跳如雷,当即便想命人去徐州前线斩杀朱珍,敬翔连忙将其拦住,对朱温反复陈明利害,又为其详细谋划,朱温听后如梦初醒,也不免大惊失色,连声道:“若非先生教我,几成大错。”
次日,朱温召见来使,声称徐州前线的事情都已知晓,李唐宾临阵而叛,罪不可赦,对朱珍将其斩首之事,表示完全理解,又命人将李唐宾留在汴州的妻子、儿女全部收监候审,这样好言将使者遣回,又亲手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往徐州前线,对朱珍好言安抚。朱珍于是不再恐慌,安心下来备战。
不久,朱温按原定计划从容来到徐州前线,行到萧县境内,朱珍率众将出城几十里相迎。朱温见朱珍来了,当即命人将其拿下,怒责其先斩后奏,擅杀李唐宾之罪,随后命人将其斩首。
当斩朱珍时,徐州汴军内数十员大将一起跪倒为其求情,朱温一怒掀翻了案几,大骂道:“唐宾被杀时,你们为什么不给他求情?”于是众将皆不敢言。
朱珍和李唐宾这两个在汴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就这么先后死了,这件事情,不可避免地在所有汴军将士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由此一来,汴军的士气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而徐州方面,却因此士气大振,对汴军的防守也更加坚决,双方战事又进入了相持阶段。
而此时,朱温正拾掇着朝廷出兵攻讨河东,宰相张浚也正踌躇满志,偏偏朱温自己这边出了事,他岂能不怒?——
今日回老家,家中旧电脑竟然坏了,在网吧完成,没有仔细检查,若有错漏,请谅解。
第025章 王弘托孤
冯霸倒地,众潞州兵心丧若死,轰然而散。
李曜赶到王笉身边之时,看见她扶着王弘,早已泪痕满面,而王弘已然面如金纸,进气少出气多。李曜咯噔一下,一颗心直往下沉,也不去看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冯霸,抢到王笉面前蹲下身去,看着王弘:“王博士……燕然兄弟,令尊既是医学博士,想必你家学渊源,也是杏林圣手,何不速为令尊治伤解厄?”
王笉面容惨淡,泪水涟涟地摇摇头,抚着王弘箭伤之处哽咽道:“正阳兄有所不知,家父……家父所中之箭乃是将校专用的破甲箭,箭矢呈三棱形状,且血槽极深,中箭之后,血流不止……若有我家玄曾祖王冰公取自《素经》的虎骨生肌膏,或许还能救得,可眼下……你看这伤……”说着,王笉再也忍不住心头悲伤,俯首大恸,泪如雨下。
李曜连忙朝王弘伤口望去,却见王弘所中之箭从背后射入,却几乎透胸而出,背后那伤口划开三角形的口子,正血流如注,泊泊往外淌着血水。
李曜心中冰凉,内心无比自责,若非方才自己指挥时没有料到冯霸慌不择路之下竟然冲向自家营地,如今王弘岂会如此?王弘与他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气度高雅,仁义无双,短短一席交谈,李曜对他已经发自内心地生起了一丝尊敬之意。
李曜自责道:“王博士,此番李曜无能,竟然拖累博士至此,实是百死莫赎……”
王弘脸色似乎好了一些,艰难伸手,搭在李曜撑在地上的右手上,语声微弱:“郎君无须自责,王弘本该是死罪之人……郎君,某已必死,有一事请求……”
李曜想安慰一句,却说不出口,人家自己就是大唐医学巅峰的人物,他岂能不知道自己的情形?只好面色悲恸地点了点头:“王公请讲,当不得一个请字,李曜必当竭心尽力,求谢千罪之一于王公。”
王弘看了王笉一眼,眼神忽然涣散了一下,又挣扎着聚拢目光,气若游丝地道:“犬子未曾独自远行,望郎君事毕之后,能稍移尊步,送犬子往太原……”
这对李曜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当下忙道:“便是王公不说,曜亦该当如此,请王公放心。”
王弘微微犹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若犬子在太原后于郎君有所请求,亦望郎君能斟酌稍助,如此,王某何不瞑目?”
王笉在一边听了,哭得更加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串串滴落。
李曜心道:“这王博士气度雍容,雅量高致,想必是高门贵第之后,王秦到了太原老家,自有家族照料,哪里需要我帮他什么忙?只是,王博士临死也没有什么好的托孤人选在身边,只有我这个没甚大用的商贾之后,虽然糟糕了些,好歹说上一句,不过是临死前的自我安慰罢了,我何必顾忌那许多,这王博士须不是歹人。”
当下主意打定,郑重道:“王公既有此一说,曜虽无用之人,亦不敢卑词稍却,只要届时燕然开口,曜必竭心尽力,不敢稍轻。”
王弘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一个“好”字,却忽然面色一黯,眼睛已然无力地闭上。
“耶耶!”王笉猛然扑到王弘身上,哭得伤心欲绝。
李曜心中也是一阵悲伤,他听王笉叫这声“耶耶”,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如今的便宜老爹,王笉似乎是家教甚严或是格外自律,之前一直称呼王弘“父亲”,只有这一下,悲从心起,再也忍不住心中感情,这才叫出这一声藏在心底里的“耶耶”。
李曜见其哭得伤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只好用手轻抚他的背部,小声劝道:“燕然,令尊……已然走了,节哀顺变。”
王笉的背猛然一僵,然后悄悄挪开身体,用哭红的眼睛看着李曜:“正阳兄……那贼子,可死透了么?”
李曜一怔,回头看了冯霸的尸体一眼,只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憨娃儿早把那铁棍抽了出来,正憨憨地看着自己,又犹犹豫豫地看了看已经逃跑了一段距离的潞州溃兵。
李曜对王笉点了点头,沉声道:“死是必然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
王笉点了点头,居然收了哭声,只是还有些哽咽,说道:“家……先父方才曾不许我伤人,只是这贼子委实……我不愿违逆父命,劳请正阳兄为我在这贼子身上刺上一刀,以示大仇得报,感激不尽。”她说着,深深地俯下身子磕了个头。
李曜忙让开身子,不敢受他全礼,口中道:“燕然何须如此?我亦恨他入骨,此事正欲为之!”说着,便操起冯霸那把横刀,走到他的尸体面前,学着某游戏里**B无比的动作,双手高举横刀,却最终单手刺下,直接用刀将冯霸的尸身钉死在地上。
憨娃儿愣愣地在旁边看着,忽然支吾了一下:“郎君,他,他可是俺杀的……”
李曜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我难道会抹杀你的功劳么?放心好了,有肉给你!”
憨娃儿一听肉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心中大喜,忽然想起跑掉了剩下的人不禁急道:“哎呀郎君,那些贼老鼠都跑啦!那个李将军伤得不轻,只怕要糟。”
李曜看了看那些潞州残兵逃跑的方向,冷笑一声:“他们正是再去投李将军的,李将军安全得不得了。”
憨娃儿一愣,似乎有些想不明白,刚才还打生打死的,怎么这么快又转头他去了。
李曜却不解释,只是问:“卢三何在?”
憨娃儿先摇了摇头,又似乎忽然想了起来,急忙道:“啊,他清点伤员去了。”
王笉站起身来,朝李曜深深一礼:“正阳兄,先父身故,须得早日入棺,回转太原安葬,不知正阳兄可否将行程告之,小弟也好做些安排。”
李曜想了想,道:“今日要走已是不可能,明日我等早些启程前往潞州,尽快交卸差事,而后我便让家丁大队先回代州,我则留几个随从,送你去太原,你看如何?”
王笉点点头,又是拱手一礼:“如此多谢,请恕小弟心中悲苦,此时实不愿多言……”
李曜忙道:“燕然兄弟但请自便,令尊遗体我自会派人暂且安置,你不必担心。”——
当天夜里李元审收拢乱军,果然没有追究他们造反之罪,只说首恶已经伏诛,余者不究,很快平息了事态。只是这一战由于最后李曜家丁大队的参与,潞州兵损伤颇重,原先八百人的队伍现在已经不到五百,要去晋阳交差已是不可能,只好决定暂时领兵回潞州,打算见了李克恭再作打算。当晚又来李曜营中拜会了一番,说了些感谢的话,邀李曜次日一同前往。李曜正担心潞州生乱,有李元审这几百兵陪同一道,正是求之不得,欣然应允。
第二次出发,李曜的商队紧跟着李元审的后院将,不过由于昨天一事,倒也不好跟太紧,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吊着。李曜一边走一边安慰了王笉一番,拐弯抹角打听了一下王博士的过往,才知道他为何总说自己“死罪之人”。
此时说来话长,当初朱玫之乱后,僖宗由光启三年三月起驾兴元府,发往长安。但行至凤翔时,又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以长安败破之名强行留住。六月,杨复恭的义子天威都头杨守立率军与李昌符的仪仗相遇,两人谁也不肯屈尊为对方回避,结果发生争执,双方随从在街上开始大规模械斗,凤翔城内也因此事被搞得人心慌慌。
僖宗闻报大惊,忙下谕调解,但一如往常,双方谁也不肯奉旨。是夜,宿卫行宫的禁军严阵以待,整晚灯火通明。
次日,李昌符竟以僖宗偏袒杨守立为由,悍然率兵焚烧了僖宗的行宫,随后,又去攻打禁军军营。杨守立拥兵抵御,双方展开激烈地巷战,没想到身为地主的李昌符竟然兵败,只好带着本镇兵及家眷逃往陇州。僖宗随后派护驾都将,武定军节度使李茂贞为陇州招讨使,出兵讨伐李昌符。八月,陇州刺史薛知筹捕杀李昌符,灭其族,僖宗遂命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
经过这一系列的变故,僖宗连惊带吓,身体渐有不适,便招医学博士王弘看诊,王弘查知其心病更重于身病,开了些培根固元的温方给僖宗调养,僖宗于是又在凤翔住了数月。但在凤翔时,各自事情都不顺心,住得极不开心,他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僖宗自知天年不久,满朝文武也不想久留于凤翔,便于光启四年二月扈从僖宗回到了长安。
再回到长安的僖宗,自知即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许多感慨。遥想当年,长安城是多么的富丽堂皇、雄伟壮观,而今繁华落尽,触目望去,到处是残垣断壁,荆棘杂草,好一派悲凉景象。懊恼、悔恨、自责、惭愧,千般滋味集于一体,让僖宗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应该去太庙里祭拜一下列祖列宗了。
这是僖宗在还京后下发的第一道旨意,有关官员马上着手准备。次日,僖宗抱着日趋严重的病体,在王公大臣们的侍从下,勉强来到太庙。唐朝的太庙,由太祖李渊始建于武德元年,三百年间,大唐历代皇帝不断袝入太庙,规模十分宏大。
但此时这座太庙,在饱经了战火之后,也如同这座城市一样,变得满目凋零,破败不堪了。僖宗回想祖宗当年,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如虎的那份豪情,更觉无颜以对,祭拜之后,伏地痛哭,久久不能平息,观者无不泪下。
祭拜祖庙之后,僖宗愧疚之情更甚,病情反而日渐加重,终日卧床不起。三月二日,病势垂危,群臣皆以立嗣为当时要务。僖宗仅有二子,长子健王李震,次子益王李升,皆不满十岁。群臣皆以皇六弟吉王李保年长,又素有贤名,为众望所归。但当时朝中大权掌握在左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杨富恭手中。杨复恭素与皇七帝寿王李晔交好,故力主寿王继位,并不顾群臣议论,派宦官刘季述率兵至寿王府,迎李晔入少阳院,召宰相及群臣参拜,正式将其立为皇太弟,即日监国。
三月六日,僖宗驾崩与灵符殿,年仅二十七岁。
纵观僖宗一生,可以用生于安乐、死于忧患一句话来概括。他十二岁登基,少不经事,追求享乐,把朝中大权交到田令孜手中,他也因此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青少年时光。然而,在他懂事以后,看到的是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群盗侵淫,而他形单影孤,身边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于内于外,都毫无回天之力。再后来,在黄巢咄咄逼人的攻势下,他万般无奈,置宫室社稷于不顾,仓惶逃出长安,从此颠沛流离,几经周折,虽然最后还是死在了自己的皇宫里,但在死后,恐怕也难有脸面见列祖列宗与地下了。
三月八日,皇太弟李晔继位于僖宗灵柩前,是为昭宗,年二十二岁。因杨复恭有册立之功,昭宗赐其丹书铁券,并加金吾上将军。
这时候,王弘忽然被人参了一道,说是僖宗原本身体康健,就是因为他医术浅薄,因而越治越重,最终山陵崩塌……总而言之一句话,及时说僖宗之死,全是王弘的罪过,于是被下狱问罪。不过此时新君登位,事务繁杂,一时没顾上他。
李曜虽然有些成王败寇的心思而看不起昭宗,但实际上,至少昭宗相比于他的父亲和哥哥,无疑要贤明的多了,而且有志于振兴祖宗基业,并能从自身做起。他曾对杨复恭说道:“朕不德,今既得你的援立登上皇位,就应该去奢从俭,以示天下。朕曾见先朝故事,尚衣局每日上御服一袭,太常每日奏新曲一首,从今以后这等奢侈靡费都可以禁止了。”
又问先朝游幸制度,杨复恭回道:“臣闻自懿宗以来,每次游幸,都要准备钱十万,金帛五车,十部乐工五百人,犊车朱网画香车五百乘,诸卫士三千。”昭宗便下诏书,以后凡此类游幸,费用一律减半。
看得出来,昭宗还是有一些作为一个贤明君主的必要条件的。特别是昭宗生得身材魁伟,举止端庄,眉宇间英气逼人,按当时的话说,就是颇具帝王龙凤之姿,所以“即位之初,朝廷内外欢欣鼓舞。”而此时,昭宗还真有个好机会或许能让他有所作为。
晚唐时期,皇权旁落的两大原因,一个是藩镇势力尾大不掉,另一个则是宦官专权由来已久。而在昭宗继位后的这个时候,藩镇的势力是越来越大,当然是短期内难以动摇的了。但是宦官专权的局面已经有所减弱,如果昭宗能够抓住机会,是很有可能重掌中央大权的。
而宦官之所以能够专权是因为其掌握了中央禁军的兵权,这一权柄从肃宗时期就牢牢地被宦官集团所掌握,后来在神策军成为大唐禁军的绝对主力后,由宦官担任的左右神策军中尉就成了大唐中央政府的实际当家人,甚至可将权力凌驾于皇权之上,故史有“弑主立君,出于中尉,生杀予夺,决于北司”之语。
然而,在这个时候,虽然大宦官杨复恭在名义上还担任着左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这个中央禁军的最高官职,但是实际上这支军队已经没有了,实际情况也就是杨复恭成了光杆司令,已经没有军容可观了,这也为昭宗从宦官集团手中夺回兵权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件事情还得感谢黄巢和田令孜。在黄巢攻入长安前夕,田令孜带着僖宗匆匆而逃,身边只带了五百神策军。当时戍守在关中的数万神策军因为找不到统属,乱作一团,所以凤翔节度使郑畋也就趁机将这数万神策军招致麾下。这样一来,原来的那支神策军也就不复存在了。
田令孜到了西川后,又开始重新组建神策军,招募新军五十四都,共五万四千人,神策军军势又起。然而,到了光启二年(886年),田令孜用这支军队跟王重荣争夺盐利,结果被王重荣和李克用的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只好裹着僖宗二次逃跑,这支军队再度灰飞烟灭,田令孜重建中央禁军的计划到这个时候也就彻底失败了。在这其后,僖宗命杨复恭代替了田令孜的所有职务,使他成为了中央禁军的领军人物。然而,杨复恭拿到手中的兵力有限,威望又更有限,所以也使他不可能成为像田令孜那么强势的人物,所以昭宗就在趁机其后重组禁军时,分了他手中的兵权。
这里还要说一下昭宗和杨复恭的关系。按唐朝惯例,诸王不得参政,但昭宗在僖宗逃往成都时,由于百官未集,人手短缺,所以当时作为皇七弟的昭宗才有参与朝政,“握兵中要”,虽然说在那个时候他也就是占个位子,大事小情都没有他作主的份儿,但正是从那时开始,他和杨复恭有了接触,而且关系处得还非常不错,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杨复恭才力排众议,一手将昭宗扶上皇位。
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两个人都恨田令孜。杨复恭作为杨复光的弟弟,在田令孜得势的时候一直受其排挤,所以对他心怀怨恨。而昭宗在跟着僖宗向成都逃亡时,因走得太急,连匹马也没有,当时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鞋都跑丢了,累得口吐白沫,刚想躺在地上喘口气,就被田令孜赶过来抽了一马鞭,催他继续赶路。昭宗当时惹不起田令孜,只得忍气吞声,但这口怨气却一直积在心中,这也让他和杨复恭找到了交好的理由。
然而在昭宗被杨复恭扶上皇位后,却非但不感激他,更对杨复恭的专权行为十分地憎恨。这是因为昭宗自幼好读书,深明宦官专权祸国的道理,再加上从小到大,在皇宫里目睹的这些宦官的霸道行为,从根本上就对所有的宦官绝不相信,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杨复恭。
昭宗这些年也算颇经流离,深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所以在继位之后,马上就在京师开始大规模募兵,人数达十万人之多,重新组建起一支庞大的中央禁军。而此时的杨复恭虽然是左军中尉兼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名义上总领禁军,但这支军队却不是他一手创立的,所以也不听他的指挥,而是由昭宗自己掌握了更大的话语权,这样一来,禁军的大权就由宦官集团重新回到了皇帝手中,这是在整个僖宗一朝都从没有出现过的局面,形势对昭宗来说是非常的有利。
十几万的大军,本身来说就是个使人震骇的数字,而此时的昭宗,毕竟还是名义上大唐帝国内的最高领导人,还有很多忠于他的朝臣,还有很多支持他的地方势力,如果他能有效地指挥他的军队,利用国内诸侯间杀伐不断的大好时机,打赢两场大仗,重塑天子威严,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一扫中唐以来皇权的颓势,达到他内除宦官、外平藩镇、重振大唐雄风的目的。
说来也巧,在昭宗刚刚组建成这支军队不久,这样的好机会就接二连三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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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担忧蝴蝶
昭宗接连得到的机会,主要有两个,一是陈敬瑄和田令孜兄弟在西川跋扈,昭宗将之视为叛逆,派宰相韦昭度率军讨伐;二是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吃了败仗,朱温、赫连铎和李匡威等地方强藩联合起来请求朝廷讨伐他。
前者前文有述,韦昭度这个文人宰相贪生怕死,几乎可以说白白将西川乃至整个蜀地拱手送给了王建。后者则正在进行当中。
昭宗被张浚这个眼高手低的大忽悠哄得自信心爆棚,决心下定:打!
不过作为皇帝,定下大政方针也就是了,其他什么调兵遣将、准备军械粮草、协调各镇军之类的事情,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于是昭宗略一空闲,就想起“害死”先帝的医学博士王弘还在狱中,杀不杀都还没做决定,便打算把这件事办了,好歹也是给先帝的一个交代。
不过昭宗一打听,王弘这个人却不好杀,主要是背景惊人,其曾祖父乃是前太仆令、号启玄子的王冰。王冰这一家乃是世代名门,什么门生故吏、姻亲至交,可以说遍布天下,在文人士子之中有极大的影响力。如此一来,这王弘就成了烫手山芋,杀了也不好,不杀也不好。
昭宗一看事情不好处理,干脆往下面一推,让宰相们合议。宰相们自然更不肯得罪士林名门,很快做出决定:流放云中。
这个决定其实很有猫腻。首先,云中乃是赫连铎的地盘,赫连铎现在对朝廷表现得似乎还是很恭顺的,把人往他那里一丢,他应该不会亏待;第二,赫连铎是吐谷浑人,就算真是犯了傻,把王弘给杀了,或者照顾不周死了,那也是人家蛮人不懂事,跟他们诸位宰相无关,天下士林如果不满,麻烦大家去骂死赫连铎,诸位宰相一点意见都没有;第三,云中离王弘老家太原也不算远,他家中势力也许还可以因此对他照顾一二,如此王家也要承宰相们的一份人情。
这么一箭三雕的好办法想出来,诸位宰相都很满意,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接着,王弘就上了路。因为宰相们都不敢把王弘怎么着,押送犯人的两个公人自然更不敢对王弘有丝毫不敬。
王弘自己这一系,血脉单薄,只有一个女儿,跟在他身边,他获罪流放,女儿王笉心中担心父亲受苦,便和自己的贴身侍女萍儿一道换了男装,跟着父亲一道北行。由于担心河东即将成为战场,他们还特意没走河中、河东这一线,而是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往潞州北上,哪知道却遇到了这一档子事,王弘居然就这么巧不巧地死在了路上……
李曜听完这前因后果,心中忖道:“眼下朝廷正要找李克用的麻烦,这次王弘之死又是由于潞州后院将兵变而生,只怕朝廷肯定要把这件事推给李克用。王家既然是太原名门,必然在太原颇有根基,偏偏太原现在又是李克用的老巢,有了王家这么一个地头蛇在太原不听话,只怕李克用也会比较郁闷。”
此时,摆在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面前的形势是极其严峻的。首先,联军打出了奉天子招讨的旗号,在出兵之前更削去了他的一切官爵、属籍,这样一来,就把曾为唐朝立过大功的李克用跟黄巢、秦宗权这种反贼划上了等号,使他在政治上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第二,联军四面出兵,必然要使河东军分散兵力,以应付由四个方向进攻而来的敌人,这样的战争局面对河东军来说非常不利。第三,这次对李克用的讨伐战争是在昭宗亲自牵头发起下,纠合了大批地方藩镇势力,其中像朱温、赫连铎、李匡威这些人都是李克用的死仇,对此次讨伐李克用十分卖力,而在这种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下,原本和李克用关系比较密切的藩镇都因怕惹火烧身,都不敢出兵相助,从而使李克用在国内地方藩镇中处于十分孤立的地位。
从以上几点不难看出,此时摆在李克用面前的问题是十分严重的,这是一场非常难打的战争,而偏偏又是一场绝不能输的战争,因为如果李克用一旦战败,国内将再无他的立足之地,甚至他想再向上次一样率部逃往阴山都很难做到。那么,在如此之多的不利因素面前,李克用能打赢这场战争吗?
李曜忽然特别地担心起那传说中的蝴蝶效应来,因为眼下的“历史”已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动——冯霸死了。
虽说在原本的历史中,冯霸也一直不算什么大人物,看起来似乎不至于能影响什么大局。但是李曜却不这么认为。
原本的历史中,冯霸领潞州后院将五百人造反,将潞州牙将李元审打伤,于是李元审逃回潞州,在家养伤。李克恭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关怀属下的好领导,亲自前往李元审家中探视,结果安居受便趁此机会造反,率军将李元审宅邸围困攻打,最终将李克恭、李元审这对难兄难弟一起烧死,然后举州投降了朱温,朱温随即派河阳留后朱崇节率兵镇守潞州。当然李克用对此是绝不会坐视的,所以立即派大将康君立率军围攻潞州,到了张浚赶来之时,潞州之战还没能打出结果。
张浚带兵于晋阳与诸镇兵马会师后不久,朱温即派大将葛从周率精骑从壶关连夜抵达潞州城下,冲破河东军阵进入潞州城,与朱崇节共守潞州。与此同时,更派大将李谠、李重胤、邓季筠率兵攻打李克用所属的泽州,又命佑**节度使张全义、长子朱友裕率军驻扎在泽州之北,以应援进入潞州、围攻泽州的军队。
当时驻守在泽州的是原河阳节度使李罕之,泽州被围之后形势十分危急,但他和张全义是死对头,不可能投降,只好向李克用连连求救。而在这个时候,赫连铎和李匡威的人马也已经开始由北线对河东发起进攻。面对着从南、北、东北这三个方向上的敌人同时进攻,李克用毫不慌乱,当即命骁将李存孝率五千兵马救援泽州,而自己则亲提大军,北上迎战赫连铎与李匡威。
李存孝原名安敬思,演义中都说他早年时李克用在代北掠地时被其遇到,将他收为第十三个养子,现在人们常说的十三太保,也就是由此而来的。到李存孝长大后,善于骑射,骁勇冠绝,常为前锋,未尝挫败,基本上是人就干不过他,绝对的晚唐第一猛将。每次作战,他都身被重铠,櫜弓坐槊,手里独舞一支大铁楇,更要另带两匹战马,一旦所骑那匹累了,就翻身跳上另一匹马,上下如飞,其骄健神勇已极。
这位猛将兄在民间传说中非常有名,大致与隋唐演义的李元霸的地位相等,而《旧五代史》上则将他比做张辽、甘宁一类的猛将,但这个比法肯定是低了,因为不管是张辽还是甘宁,都很不好说就肯定是三国的第一猛将,而李存孝在残唐五代中的排名,却绝对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就是头一号。故史上也有“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的说法。霸指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将指的就是晚唐战神李存孝。
李存孝这次出兵的运气非常好,还没到泽州就先立一大功。说起来这件事还得感谢朱温,当时葛从周奉命援救潞州,但他带得人不多,一进潞州城就被康君立围在城里,朱温进行了一下力量对比,觉得潞州实在不太好守,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就给张浚写信,称自己已经将潞州占领了,听说朝廷已经任命京兆尹孙揆为潞州节度使,那就让他赶快上任吧!
张浚这人最大的本事是吹牛,除此之外干别的事情似乎就不大在行,也不问问潞州情况如何,根本不知道潞州形势严峻,还生怕朱温赖着潞州不肯给,一看有这种送地盘的好事,还以为朱温老兄被他的人格力量感召了,不过他总算还知道怕自己的人格力量不保险,马上派三千禁军护送孙揆上任,由供奉官韩归范送旌节至平阳。
孙揆是儒生出身,又是朝廷大员,来潞州之前就是京兆尹兼招讨副使,所以很讲面子排场,“建牙仗节,褒衣大盖,拥众而行,”带着大队的人马大摇大摆就去潞州上任了。
当年八月,孙揆赴潞州上任的消息被李存孝得到了,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必须得把他抓住。再一想,觉得自己既然是天下第一猛将,也就没必要带太多人了,所以就只带了三百骑兵埋伏在长子以西的山谷,敬候孙揆的光临。
孙揆自然不知道此事,依旧是大摇大摆地往前赶路,刚到西谷,李存孝便率领三百骑兵杀了出来,这位同学出兵攻战,其结果当然没有什么悬念。李存孝这三百人轻而易举得犹如喝了杯水一样轻松地把孙揆的三千禁军打败,擒获了孙揆和颁赐节度使仪仗的宦官韩归范以及牙兵五百余人,又把剩余的人马一直追到刀黄岭,一个不剩地全部斩杀。
李存孝非常高兴,下令给孙揆和韩归范戴上刑具,用白色的布带捆绑起来,押在潞州城下巡示说:“朝廷任命尚书孙揆为潞州统帅,派使臣韩归范来赐发节度使仪仗,葛从周,你可以立即返回大梁了,好让孙揆到职就任。”将汴军狠狠地奚落一番,然后命人将孙揆和韩归范押到李克用处。
李克用还是很欣赏孙揆这个人的,见他来了,不但不想杀他,反而想留孙揆做河东的副使。哪知孙揆虽然战场上表现不佳,战场外倒也是个非常硬气的人,对此不但不接受,反而对李克用破口大骂,大意是:“我是天子的大臣,兵败身死本是命该如此,怎能屈身事奉藩镇?”这一来,李克用大怒,当即命人用锯条把孙揆锯了。手下人领命,取来锯条开始锯孙揆,但孙揆身上的肌肉组织比较柔软,而行刑士兵可能也是新手,对锯人这项业务不太熟练,锯了几次都没锯进去肉里,最后还是孙揆想出个好办法,边骂边教道:“死狗奴,不知道锯人要先用木板夹住吗?”行刑士兵这才恍然大悟,用木板将孙揆夹起,重新开锯,孙揆至死骂不绝口,壮烈身亡。
李存孝俘获孙揆之后,带兵直奔泽州。这时候泽州的形势已经非常危急了,汴军每日攻城,并派士兵给李罕之喊话:“李罕之,你背叛朝廷,投靠李克用。现在张浚相公已经已经围困了太原,葛从周司空也带兵进了潞州,不出一个月,沙陀人连个藏身的地洞都没有了,到那时看你还靠什么求生?”
李存孝听了这话非常生气,只带了五百骑兵绕着汴军营盘大声叫喊:“我就是那个连藏身地洞都没有的沙陀人,今天想用你们的人肉做军粮,快找几个胖子出来让我吃了。”
当时汴军中的邓季筠也是一个出了名的勇将,见李存孝这份张狂,很不服气,当即率军出战,不想仅一个回合就被李存孝生擒过去,随后汴军被李存孝这五百骑兵杀得大败,损失战马千余骑。汴军主将李谠、李重胤见李存孝如此勇猛,自知绝非敌手,只得连夜撤军,欲撤往河阳。
李存孝与李罕之见汴军撤退,便随后尽发泽州内外兵马对其一路追击,至马牢山将汴军追上,双方大战一场,汴军被斩首万余,惨败而去。但李存孝仍然不肯放过,一直将汴军追杀到怀州方才停住。而后又还师攻打潞州,葛从周、朱崇节自知孤城难守,只好趁夜突围出去。
九月,朱温到了河阳,见李谠、李重胤损兵折将,狼狈而回,气得火冒三丈,当即将两人斩首。又见河东军在南线军势严整,士气高昂,自知短期内难以取胜,而他还要对付朱瑄、朱瑾兄弟及时溥,只好十分败兴地带兵退回滑州。
朱温既然已经撤出了战场,河东大战的南线战役也就随之结束了。而此时,在北线作战的赫连铎、李匡威却取得了一定的胜利。李匡威在战役初期攻下了蔚州,并俘获了刺史邢善益;赫连铎击败了遮虏军,斩杀了遮虏军使刘胡子。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李克用就派出了大将李存信、李嗣源率军应战,重挫了李匡威、赫连铎的军队。接着,李克用又亲率大军杀到,大获全胜,俘斩三万余人,并擒获李匡威之子李仁宗,云州军、卢龙军由此大败而回。
李克用在大顺元年九月,同时解除了来自南、北、东北三面敌人威胁,使他可以集中兵力来对付西南面由张浚统领的各路官军。这时候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了,各镇兵马谁也不肯跟李克用拼力死战,而张浚率领的五十二都禁军则更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根本就不是骁勇善战的河东军对手。联军方面,先由镇**节度使韩建跟李存孝碰了一仗,结果被李存孝杀得大败,而凤翔、靖难两镇兵马听说了镇**的败讯,不战自溃,又惹得中央禁军闻风溃散,河东兵乘胜追杀过去,一直追到晋州城下,张浚迫不得已,只好领军出战,结果又是大败一场,于是不敢再战,与韩建据城死守。
李存孝随后带兵将晋州围住,此时晋州城内士气低落,人心涣散,根本无力对抗李存孝的猛烈攻势,破城已经是早晚的事了。但李存孝攻了三天城,不知怎的,忽然想明白了,对部下说:“张浚是当朝宰相,俘之无用,城里的士兵都是天子禁军,也不宜加害,放他们滚蛋算了。”于是主动带兵后撤了五十里,张浚、韩建趁此机会逃出晋州城,翻过王屋山到达河阳,又靠强拆民宅取木料制成舟筏,这才渡过黄河,算是暂时地安定下来。
还在联军初败之际,李克用已经命宦官韩归范带着自己的诉冤表到长安向昭宗为自己伸冤,当时李克用已经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了,所以措辞非常强硬,称:“臣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剪黄巢、黜襄王、存易定,为朝廷屡立大功,就连皇上你能坐上今天的宝座,也有我们李家的功劳。如果说臣攻打云州有罪,那么朱温屡侵徐、郓为何不派兵征讨?朝廷这般厚此薄彼,臣又岂能无怨?朝廷危急时,就誉臣为韩、彭、伊、吕,用不着了,就毁臣为戎、羯、胡、夷。那今日天下手握兵权又给陛下立过功的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会被你责骂吗?如果我真的有罪,那也该按典刑以六师征讨,何必又要趁臣之危而出兵?今日张浚率大军来到河东,臣不能坐以待毙,现已集结了蕃、汉兵十五万准备迎战,要是败了,甘受惩处,但要是胜了,臣必率轻骑,叩首丹陛,诉奸佞罪过,然后再听陛下制裁。”
这张诉冤表刚到长安,张浚的败讯也传到了朝中,昭宗闻后有如五雷轰顶,心中懊恼、沮丧、悔恨、失落、恐惧千般滋味集于一体,让他欲哭无泪。但此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给他感慨的了,因为李克用在表中口口声声称要带兵到长安为自己伸冤,这个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况且他又不是没来过,要想不让他来那也只好顺着他的毛捋了。
于是,昭宗下昭书恢复了李克用的全部官爵、属籍,又将主战派的张浚贬为鄂岳观察使,孔纬贬为荆南节度使,让他们即刻赴任。当时张浚还没回到京城,而孔纬因为此前比较得势,在朝中对大宦官杨复恭多方限制,引起杨复恭强烈不满,于是在他离京途中派人劫杀,孔纬随行的所有仪仗、辎重全部被劫走,孔纬仅得身免,十分悲惨。
但即便是这样,刚打完胜仗的李克用也是绝对不可能满意的,随即再上一道表章称道:“张浚以陛下万代之业,邀一时之功,知臣与朱温素有仇怨,与其私相联结,内外呼应,构陷臣以罪名,欲置臣于死境。臣现在官爵被夺,名为罪人,不敢归陛下藩方,欲借寓河中,进退行止,伏待陛下指麾。”
从河中到长安只有二百多里路,李克用这道表章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你要不给我一个满意的处理意见,哥就不回去了,弄不好还得再去京城走一趟,反正哥现在就是这个意思,剩下的事儿,皇帝你就看着办吧!”
这时候李克用刚打完胜仗,尾巴翘得比天还高,昭宗慌他还来不及,哪里敢惹他,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再贬张浚为连州刺史,孔纬为均州刺史,紧跟着又将张浚贬为绣州司户,又给李克用加官为中书令,李克用感觉到皇帝这次是真心实意要给自己面子了,这才得意洋洋地带兵退回了太原。
至此,这场由中央政府联合地方藩镇对河东发起的讨伐战争全部结束了,战争的结果对于那个有志于重振大唐雄威的昭宗来说是灾难性的,他的个人威望随之降至谷底,中央政府的权威也荡然无存,这标志着自他上台以来,以削藩为核心的全部努力彻底付之东流。而随着那支由他亲手创建的中央禁军被李克用彻底击溃后,昭宗想从宦官集团手中抢回中央军权的行动也变得半途而废。
可以说,孙揆的败亡乃是整个讨伐河东军事行动失败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其后南线的朝廷大军接二连三吃败仗仿佛上瘾,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一场胜仗可以交差,最终全面败北,李克用大获全胜,威震天下。而孙揆的败亡,归根结底就可以上溯到冯霸那五百后院将的造反身上。
因此,李曜现在特别担心的是,冯霸现在死了,李元审平安回到潞州,李克恭就没有必要去看他,而李克恭好端端地呆在节帅府,安居受是不是还有胆量造反,那就不好说了。而安居受如果不敢造反,潞州不丢,朱温还会不会在潞州摆这么一支兵马,也就难说了。
事情如果只是这样看,似乎李克用的情形反而会好上不少,但这其实并不一定——朱温现在正在山东征战,能派出的兵总共就那么多,潞州不必派了,那很可能就只好派到河北,跟河北诸镇联合出兵。
李克用派李存孝出战南线,南线作战的指导思想很明显就是各个击破,一旦朱温和河北诸镇合兵一处,总共只有五千兵力的李存孝还是不是能轻易搞定这些人,就有些难说了。
李曜知道自己现在这个代州李家,跟李克用的势力牵连已经太深,如果李克用败亡或者败逃,就算代州李家不至于被抄家灭门,至少也是受创极大,这可不是希望安安稳稳过太平好日子的李曜所希望的。
怀着无比地纠结和担忧,李元审在头前带着残存的后院将,李曜在后头押送着五千柄马刀,先后进入了潞州——
现在剧情还没完全展开,李曜地位还太低,很多很重要的大事参合不上,只好用一些别的手法来叙述,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第027章 至诚君子
李曜进城之后,并没有立即前去交货,而是亲自带着憨娃儿和卢三跑了一趟凶肆。
所谓凶肆,是指专门出售丧葬物品乃至全权包办丧葬事宜的店铺,类似今日之殡仪馆。
凶肆的经营项目,依照店铺大小和实力强弱当然有所不同。小的凶肆通常只卖些葬礼需要的简单器具,都是廉价之物。稍大一点的则会有棺木石椁。再大再高档一些,则还有三彩釉之类的陪葬品,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唐三彩。唐三彩本是陪葬用品,乃是地道的凶物,后世有些不明所以又喜附庸风雅者,将唐三彩放在家中、办公室等日常行在之所,以显示自己有身份有地位还有钱,其实不过徒惹人笑罢了。
李曜对唐时凶肆的了解仅仅出自书中,他记得那是乃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创作的《李娃作》,是唐人传奇中的精品。故事的主人公是盛唐时期的长安名妓李娃,和当时全国最有名望的“五姓”之一的荥阳郑生。文章中有一段提到“凶肆”:“……生(按:指郑生)怨懑,绝食三日,情疾甚笃,锂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祠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窗帏,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事隔经年,李曜已经记不得那些古文,但还记得这故事的大概:说的是郑生赴京赶考,遇到名妓李娃,惊羡于她的美貌和风度,坠入情网,从此周旋在平康坊的脂粉丛中,爱得昏天黑地;什么经学,什么注疏,全抛到了脑后。这种状态如何能应付考试?一榜下来自然名落孙山。加上好友韦庆度受暗算死于非命,李娃的鸨母精心设计的一出闹剧收场,弄得郑生人财两空,无脸见人,精神一下子就跌入了崩溃的“离魂”境地,只得寻短见自杀,以求解脱。幸亏碰到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老人,把他送回“布政旧邸”,后来就有了被胆小怕事的“邸主”送到殡仪馆等死的一段“奇遇”。唐朝的“凶肆”专门替人家办丧事。穷途末路,病势垂危的异乡人,也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郑生就是这样被“邸主”送到凶肆去的。遇到类此情形,凶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虽然充满了同情,但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只是把郑生抬到后院一间残破的空屋里,听其自然。不料郑生命不该绝,仗着年轻力壮,居然挺了过来。凶肆老板看他可怜,就叫他在丧礼中做些打下手的杂事,挣几个工钱,吃喝自理,店里也算添了一个伙计。
郑生名冠京师的“哀歌”,就是在凶肆里学会的。凄惨的境遇,生不如死的颓唐,使得委婉泣诉的哀歌曲调,特别能够引起他的内心共鸣;加上他人本聪明,学什么都快;一唱起来居然声情并茂,“同尽其妙”,成了长安城里无可匹敌的哀歌高手。在丧事中,郑生身穿孝袍,跟随灵车一起行动;羞惭、畏怯,加上“既伤逝者、行自念也”的与众不同的身世之感,并作十分伤心,一面唱,一面泪如雨下,到后来竟至歌不成声。长安城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唱哀歌的人。看热闹的观众,开始时觉得惊奇,到后来也恻然心伤,一个个默默无语。只听得仪仗过去,沙沙的脚步声和哽咽凄凉、如鹤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声,加上灰蒙蒙的天色和如烟似雾的细雨,气氛沉重到了极点。
而凶肆老板却是兴奋极了。当时长安的凶肆,一共两家,东市、西市各一,在业务上互相竞争得厉害。因为郑生的哀歌,使得两家凶肆有了可以比赛的内容,于是就约定在天门街上唱哀歌一比高低,输者罚款五万。据《李娃传》的描写,比赛的场面真是盛况空前,“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四方之士,尽趋赴焉,巷无居人。”最后当然是没有郑生加盟的西市凶肆老板乖乖地交出赌金,溜走了事。
李曜今番前来,自然不仅仅是为了王博士的死,王博士之死固然是一件大事,李曜很用心地打算亲自来安排,另外他也是为了自家牺牲的十二名家仆脚夫,这些人虽然只是仆役,但既然是为了帮助李元审“平叛”而死,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厚葬。
李曜亲自前来,一方面是为了显示郑重,一方面也是为自己扩充眼界。要在唐末这个时代混,如果不弄清各自礼节,稍不留神就可能得罪人,那可不是他这个曾经的供销处长的风格。
据《新唐书》杜佑、李吉甫、白敏中、韦挺等传,以及《通典》、《唐语林》等书的描写,唐朝的葬仪特别讲究排场,甚至讲究得“吊者大悦”。寻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丧,等一切场面准备好方始发讣;到了下葬的日子,亲戚朋友都来执绋死者入土为安,活人痛饮一场,名为“出孝”。
王公贵族人家办丧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时,几里路长的仪仗执事、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的灵车,各色各样的丧乐,还有专门唱给观众听的哀歌。此外,亲友进行的路祭,可能比丧家的仪仗更能吸引观众。丈把高的纸糊的房子,内中安置着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数十尺高的祭帐以外,还有雕金饰画的大祭盘,盘中刻木为戏。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阳节度使送太原节度使辛云京下葬的祭盘,戏文是《尉迟恭突厥斗将》、《汉高祖鸿门大宴》,机关操作,人物都能活动;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止住了哭声,拉开白布孝帏,看得出了神。看完,辛云京的大儿子说:“祭盘好得很!赏马两匹。”
唐朝的大出丧是如此地奢靡华丽,难怪“祭器”、“哀歌”亦可展览比赛,招引游客。这种社会风气骤看起来好象荒唐滑稽,不近人情;但如深入地去了解唐朝中叶人民富庶的情形,就会有这样一个了解:富裕悠闲的生活,养成了人民异常开朗乐观的性格,以致于丧葬凶礼、哀乐哀歌,亦可转化为一种娱乐。这也是盛唐社会的一个特征。
只是如今时近晚唐,虽然朝廷和官员们还是不断地粉饰太平,可这太平毕竟不是真的靠粉饰就能得来。就说这葬礼、出殡等套路仪式,现下就早已不是那么夸张了。
只是再怎么不夸张,王弘毕竟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他的葬礼虽然要等到护送棺椁到太原才能办理,但由于人已经死去,即便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但棺椁总要立即办妥,是以李曜此来主要也是购买棺椁。
凶肆不比其他店铺,门外并无巾旗招展,写着某某店铺名字,而是白幡两条垂下,乃是唯一装饰或者说名示。余外并无“某记凶肆”这一类招牌——是人都不希望自己姓氏后面带个不吉利的“凶肆”二字不是?
李曜经过打听,最后所到的这家凶肆,也没有招牌,但店面阔气,白幡也比寻常凶肆的大上几分,一看就是凶肆中的“品牌店”。等问明了店家棺椁的价格,李曜才知道“名牌凶肆”宰客不是说着玩儿的。
李曜当然从未买过棺材,更没在唐朝的凶肆买过棺材,所以一进门便是跟着卢三,自己一言不发,看卢三怎么谈。他发现凶肆的馆主从头到尾不问什么“几位要买棺材吗?”之类的话,而是等着卢三说“出行老人,欲购老房一套,未知馆主可有成货”等开场白之后,才开始答话。老房乃是棺材的一种隐称。
李曜琢磨,这大概也是一种图吉利的做法,否则一个大活人走进来你就问他要不要棺材,未免太不吉祥了点。
谈了一会儿,那馆主已然发现李曜才是真正主事之人,便问李曜:“未知郎君所需老房,需要何种木料?敝馆有常见的梓木棺、楠木棺,也有柏木棺、紫楠木棺……”
李曜忽然想起后世看见出土的保存较好的棺材似乎已石制最多,便问:“可有石棺?”
那馆主微微一怔,失笑到:“郎君莫非说笑?灵柩自然要木制,至于外椁,别说石制,便是金制,某店中也是拿得出的。”
李曜大吃一惊:“金制?”
“咳!”卢三在一边轻咳一声,附耳小声道:“郎君慎言,此金非言黄金,乃指熟铜是也。”
李曜这才恍然大悟,心说:“早说是铜椁啊!吓老子一跳,还以为真有人这么骚包,弄个金棺材等人盗墓呢!”
李曜这才咳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外套铜椁,内承金丝楠木棺,需要……”
“郎君且慢!”那馆主睁大眼睛:“金丝楠木?”
李曜一奇,心道:“又怎么了,看许多穿越小说,提到上好木材不都说金丝楠木么?”不过心中还是打了个突,心虚地问道:“馆主怎的这番表情?”
那馆主脸色一沉:“郎君莫要害人,金丝楠木乃是天家所用,我等布衣,纵然家财万贯,怎能僭礼?”
李曜心中一咯噔,忙道:“一时口快,一时口快而已,馆主这里还有什么上好木料?”
馆主看了看李曜,觉得他气度俨然,衣锦玉贵,微微平静了些脸色,道:“除了天家御用的金丝楠木不敢乱用,其余便是郎君你要阴沉木棺,某家也正好有这么一副。”
李曜便问:“那阴沉木棺,不知其价几许?”
馆主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五指齐张。
李曜刚想问:“五贯钱吗?”
卢三已经皱眉道:“馆主,阴沉木虽好,五千贯未免太多了一些吧?”
李曜大吃一惊,心道:“五千贯?这是杀猪啊!”
馆主呵呵一笑:“那要看是哪种阴沉木,方才这位郎君问其金丝楠木,想必对金丝楠木情有独钟,然则寻常金丝楠木乃是天家御用,我等布衣,不敢僭越。可这阴沉木中,以金丝楠木化成者,却不在御用之列,只须有钱,一样可以用得……某这一副阴沉木棺便是金丝楠木阴沉所化,外黑内金,最是尊贵不过。俗语云:‘家有乌木一方,胜过财宝一箱’,某这一副灵柩,通体为金丝楠阴沉木所制,不腐烂、不退色、不变形、不惧虫蚀、不惧邪毒,真真是人上之人驾鹤之后方能享用,若非方才李郎君提到那位王博士乃是太原王家之人,某这副老房,可还真不愿卖呢!”
李曜觉得今天自己还真是长了见识,只是五千贯数额实在太大,他现在不算穷人,可出行在外,足足五千贯,哪里是能说拿就能拿出来的?虽说黄金也可通用,但他又怎么可能带上能换足足五千贯之多的黄金?
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装模作样地让馆主带他们去看了一会儿阴沉木棺,便借口数目太大,需要回去与王博士亲属商议,才好做下决定。
那馆主倒也不急,毕竟这等档次的棺材,能够放在凶肆里,也是一件镇店之宝,再说也不怕积压存货不能卖出——再糟糕的时代都不缺有钱人啊!于是也不嫌弃,依旧客客气气地送李曜一行人出门,反倒弄得李曜颇不好意思,心里暗想:“最好还是想法子买下这东西,否则一则面子上过不去,再则也对不住王博士和王秦。”
回到暂住的客栈,李曜找来王秦,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直说显得坦白,便道:“燕然老弟,方才我去了凶肆,为王公看了一方金丝乌木灵柩,只是出行在外,现钱不够,今日怕是弄不来了……不过燕然老弟也不必着急,我送货至潞州,明日当可交接,届时便有一笔不菲的酬金,然后便可买回灵柩,护送前往太原。”
王秦感激道:“正阳兄至诚君子,与先父虽只萍水相逢,却愿为先父购下如此冥府重宝,大恩本不该多言谢报,然则此事本是为人子女当作之事,王秦哪敢教郎君破费?寒家虽陋,略有积蓄,只是出行在外,无甚浮财,此番只好暂铭大恩,一俟回到太原,必当敬谢。”
李曜蹙眉不悦道:“燕然老弟,我李曜为人处世,但讲良心二字,令尊仙逝,原与我有关,我如今所做,不过略补愧疚,你如何这般思想?我若只为图你谢报,今日岂能来找你言说此事?此事不必再提。”
王秦闻言生敬,正色道:“正阳兄高义,某实深知,只是正阳兄明日所获财物,乃是家族经营所得,正阳兄将之于我,回到代州却如何向令尊交代?若然如此,岂非我王秦陷朋友于不孝之地?此事万万不可。”
李曜摆手道:“区区浮财,怎有这许多说道?家父若然怪罪,某自当之!左右不过几千贯钱,某再为家父赚取,又有何难?燕然不必再提,否则便是瞧不上李曜为人,不屑为伍了。”
王秦惶然道:“正阳兄怎说这般重话?王秦……王秦谨遵兄长之命便是。”
李曜这才转怒为喜,哈哈一笑,拍了拍王秦的肩膀:“这才是男儿痛快之语!”
李曜这一拍,用力并不甚大,但王笉本非“王秦”,乃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曾几何时被李曜这等年轻男子如此亲密地拍过肩膀,当下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发软,面色一下子涨红起来,竟然忘了回答李曜的话。
李曜见他面色发红,还以为他过于激动,又笑道:“老弟无须如此见外,王公与我虽只有一面之缘,然则其言行举止对我教谕良多,你我二人又是一见如故,这便是天赐的缘分,些许力所能及的事情,就不要记挂心上了……”
话未落音,外面卢三匆匆跑了进来,急道:“郎君!郎君!”
李曜转头问道:“何事这般急迫?”
卢三道:“郎君请了,外面来了些潞州牙军来传帅令,说是潞帅听了李壮武的禀报,派他们来请郎君过府一叙,郎君请赶早。”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这李元审在李克恭心目中倒是有些地位,竟然让李克恭留意到了我这种小人物,不惜屈尊降贵见我一面?只是李克恭这人我可没什么兴趣,要是李克用的话还差不多……嗯,不过去一下也好,正好打探一下能不能提前拿到钱,要是能提前就最好不过了,免得王博士遗体迟迟不能入殓。”
主意打定,李曜立刻点头:“好,那我立刻便去。”
卢三急道:“郎君糊涂了,去见潞帅,怎能不换盛装?这一身常服却不好相见的。”
李曜微微一愣,知道这在古代是没办法的事,无奈道:“那好,你去外面跟潞州牙军们说一下,我换了衣服便去。”然后又转头跟王秦话别。
王秦看着李曜离去的身影,脸色终于慢慢恢复正常,心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子,只把我当作男儿弟兄,这一番动作毫无做作,我怎能怪他?再说,观他诸般做派,正是君子之风,我怎能将他瞧得轻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想到何处,忽而目光迷散,面带红晕;忽而紧咬朱唇,无语凝咽……
第028章 潞帅有请
泽潞节度使府,朱红色宽阔的大门前两座石制狻猊神兽威武剽悍,绝非明清时节那般驯服的模样,似乎也在向李曜展示唐朝的扬威域外与明清时节的禁锢自守决然不同。
李曜前世就不怎么懂建筑,对历史虽有爱好,却也没爱好到连建筑都有深刻理解的程度,尤其是唐代建筑。不过他印象最深的唐式建筑是青黑色的屋瓦、简单而粗犷的鸱吻、以及整体简朴大气的风格。
唐代建筑最明显的特点斗拱硕大,于是屋檐会显得比较深远。因为他是外行,就本着最明显的东西观察:就说这鸱吻,也叫鸱尾,是古代建筑屋脊正脊两端的一种饰物,原本老实地作鸱鸟嘴巴或者尾巴之形,而且也只在房脊角上鲜明相对;不过到了后来,鸱吻模样也和当初的鸱鸟样相去甚远了,唐中后期才开始向龙吻(吞脊兽)演变,家族也人丁兴旺,经常是“九脊十龙”;集成到最后的清式建筑,不论是庑殿顶还是歇山式建筑的房脊上,鸱吻都更加复杂,个头也小了。听说,北大图书馆是仿唐建筑,鸱吻尾纹分明而没有吞脊兽的造型纹饰,这种造型如今在中国大地已经很难一见了,不过日本奈良等古都倒是有不少。
所谓,说唐必说隋,隋代结束了自西晋末年以来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使中国迎来了又一次复兴;隋文帝后期与隋炀帝前期,国家富足强盛,社会空前繁荣。唐代的各种法制法令、行政机构设置、军队编制等无一不承隋制,就连辉煌的唐长安城,也是承继了隋代的大兴城。隋代开挖的北大运河南起杭州,北迄北京,跨长江黄河,长约2500公里,成为中国南北交通大动脉,大大地促进了南方经济的发展,加强了南北交流,唐代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条大运河。皮日休诗:“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仅从建筑而言,隋代建筑可以说是南北朝建筑向唐代建筑的转变的一个过渡,它的斗拱还比较简单,鸱尾形象较唐代建筑清瘦,但建筑的整体形象已变得饱满起来。
到了唐代,我们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一个让后人可以自傲的朝代。英国学者威尔斯说:“当西方人的心灵为神学所缠迷而处于蒙昧黑暗之中时,中国人的思想却是开放的、兼收并蓄而好探求的”。
唐文化博大精深,全面辉煌,泽被东西,独领风骚。我唐都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为繁华、最为富庶和文明的城市,为各国人民所向往。当时有位从西方来华学习的“梵僧”写诗道:“愿身长在中华国,生生得见五台山”。
世界学者们公认的“中华文化圈”其总体格局,也是在隋唐时期完成的。唐文化对东亚各国,尤其是对日本的影响更为突出,例如今天在日本被尊为“正统”的“和样”建筑,即是唐代风格。
唐代的建筑发展到了一个成熟的时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建筑体系。它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形体俊美,庄重大方,整齐而不呆板,华美而不纤巧,舒展而不张扬,古朴却富有活力——正是当时时代精神的完美-体现!
从泽潞节度使府来看,唐建筑单体讲究内质外美,非常强调整体的和谐与真实,造型浑厚质朴,泽潞节帅府采用凹曲屋面,屋角起翘十分柔和大度,重视本色美,气度恢宏从容,内部空间组合变化适度,可以“雄浑壮丽”四字来概括。李曜不得不感慨,唐朝,从各个方面都有可贵的独创精神,堪称中国建筑艺术的发展高峰!
不过李曜此时并无工夫打量这类艺术精品,而是不卑不亢地随着帅府兵丁走近泽潞节帅府邸。
节帅府内,李曜暗暗打量,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因为看起来,这帅府之中也算戒备森严,一路上的护卫牙兵也都挺胸凹肚,威风凛凛。看起来,李克恭这个前代州刺史、决胜军使带兵还是有一套的,怎么历史上就会搞出兵变来了呢?
再一想,倒也不奇怪,李克恭来潞州的时候,据说是从他当时的决胜军中带了三百亲兵来的,这节帅府看起来……说不定就是由他那三百亲兵镇守的。如此说来,这帅府的防卫严密倒也还说得过去……是了,难怪安居受兵变是趁李克恭去李元审府邸探视才匆匆发动,想来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走到中厅外,亲兵前去通禀,很快便在里头传来一声:“李五郎来了,不必多礼,进来相见。”
李曜正了正衣冠。不一会儿,李克恭亲兵出来客客气气道:“节帅有请代州李五郎。”
李曜拱手谢道:“劳烦将军。”这位亲兵自然不是将军,此尊称而已。
然后李曜便脱了鞋,趋步上前,却见厅中端坐一人,身形微胖,穿着燕居常服,笑眯眯好像刚减肥有些效果的弥勒佛。就这形象,怎么看都不像是暴戾贪婪之人,看来这人呐,果然不可貌相。
“代州李曜,见过节帅。”李曜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鞠躬。这倒不是他个性刚强,也不是什么自命清高,而是唐代不比辫子戏里那“煌煌大清”,这时候的人见到官,并不是任何场合都随便下跪的。
李克恭这才笑着站了起来,虚扶一把道:“李五郎不必多礼,某与令尊乃是多年故交,你亦是某晚辈,何须这些客套?再则,你代州李家本出自陇西李氏,某家先祖蒙陛下厚爱,亦入郑王属籍,便也是陇西李氏族人,你我既是同族,更不必如此费事。”
李曜自然连连称谢,只是心中忖道:“这李克恭倒是古怪,好端端地跟我攀哪门子的亲?我代州李家是陇西李氏?我倒是真不知道呢……啊,是了,这李克恭是沙陀人,唐时蛮族虽不受朝廷多大歧视,但在士林官宦之中,毕竟是卑鄙粗俗的代名词,朱邪赤心之后被赐国姓,被视为沙陀全族荣耀,难怪李克恭时时刻刻强调他也是入了郑王属籍的国姓爷……不对,唐朝不怎么用‘爷’这个称呼,似乎应该叫国姓郎带算妥帖……”
李克恭见李曜对其“国姓郎”的自诩完全没有意见,笑容更盛了三分,笑眯眯地问道:“某听李慎思说起五郎对他此次平叛出力甚大,居功至伟,想来确有其事?”
李曜倒不谦虚,当下便道:“确有此事,不过若说居功至伟,却不敢当。”
“此作何解?”李克恭摆摆手:“坐下说吧。”然后自己坐了下来,不知是为了表示对李曜的重视,还是想维持节帅威严,他是正经危坐——如现在看日剧中那些日本人在重大场合下跪坐的姿势差不多——当然,日本人的坐姿本来就是学的唐朝人的。
李曜便将此事的前后说与李克恭听,并不洋洋夸大,也不故作谦虚。
李克恭听完,哈哈一笑:“代州人说五郎君子,言出至诚,今日某算亲见了。”
李曜心中一动,忖道:“哥这么有名?唔,只怕是李克恭随口恭维的一句吧。”
这时李克恭忽然面色一变,从笑脸转为悲愁:“潞州人说我李克恭胡虏本性,暴戾贪婪,可他们不知道,我这节帅……不好做啊。”
李曜眉头一挑,没有接口。
李克恭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前者克修在潞州,实无大错,只因对大郎招待不周,便被斥责,最终郁郁而终,某有此前车之鉴,焉敢慢待大郎?”
李克恭所说的大郎,自然不是别家大郎,而是他沙陀李家大郎,他的大哥李克用。
李曜点点头,道:“节帅难处,只有节帅自知,旁人只见节帅风光之时,未见节帅为难之处,难免有所偏误。”
李克恭见李曜知情识趣,当下又是一番苦水诉出,李曜拿出陪领导的能耐,虽然言语不多,总能将李克恭说得转怒为喜。
当说到所谓苛刻当地,李曜提起两税制后,李克恭忽然若有所思道:“某曾听一贤者说起此事……原来李五郎也有这等看法?不知可有法子改此恶法,使我节帅府既有能力为节帅大业出一份力,又能不频繁扰民,使之不能活命,继而铤而走险?”
李曜心道:“哥不是没有办法,问题是你李克恭难道能做到不成?”
唐代的两税制,开始在唐德宗健中元年,为当时掌理财务大臣杨炎所策划。自此以来,直到今天,中国田赋,大体上,还是沿袭这制度。因此一年分夏秋两次收税,故称两税。此制与租庸调制之不同,最显著者,据唐时人说法,两税制是“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的。这是说你从江苏搬到湖北,也如湖北人一般,不分你是主是客,只要今天住在这地方,就加入这地方的户口册。
如此则人口流徙,较为自由了。又说“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这是说你有多少田,政府便向你收多少租。如此则义务劳役等种种负担,也获解放了。这不能不说是此制之好处。然而政府不再授田,民间自由兼并,所以两税制一行,便把中国古代传统的井田、王田、均田、租庸调,这一贯的平均地权、还受田亩的做法打破。这样一解放,直到清代,都是容许田亩自由买卖,自由兼并。
这一制度和古制相较,也有它的毛病。据当时一般意见说,租庸调制三个项目分得很清楚,现在归并在一起,虽说手续简单,但日久相沿,把原来化繁就简的来历忘了,遇到政府要用钱,要用劳役,又不免要增加新项目。而这些新项目,本来早就有的,只已并在两税中征收了,现在再把此项目加入,岂不等于加倍征收。这是税收项目不分明之弊,而更重要的,则在此一制度规定租额的一面。
中国历史上的田赋制度,直从井田制到租庸调制,全国各地租额,由政府规定,向来是一律平均的。如汉制规定三十税一,唐制则相当于四十而税一,这在全国各地,一律平等,无不皆然。但两税制便把这一传统,即全国各地田租照同一规定数额征收的那一项精神废弃了。在旧制,先规定了田租定额,然后政府照额征收,再把次项收来的田租作为政府每年开支的财政来源,这可说是一种量入为出的制度。但两税制之规定田租额,则像是量出为入的。
因当时杨炎定制,乃依照其定制的前一年,即唐代宗之大历十四年的田租收入为标准而规定以后各地的征收额的。如此一来,再政府的征收手续上,是简单省事得多了,可以避免每年调查统计垦田数和户口册等种种的麻烦,但相因而起的弊病却大了。因为如此一来,就变成了一种硬性规定,随地摊派,而不再有全国一致的租额和税率了。
举一个具体的实例来讲。据当时陆贽的奏议说:臣出使行经,历求利病,窃知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一百余户。阒乡县本有三千户,今才有一千户。其他州县,大约相似。访寻积弊,始自均摊逃户。凡十家之内,大半逃亡,亦须五家摊税。似投石井中,非到底不止。这因为两税制之创始,本因以前的帐籍制度淆乱了,急切无从整理,才把政府实际所得的田租收入,以某一年为准而硬性规定下来,各地方政府即照此定额按年收租。若某一地以某种情况而户口减少了,垦地荒旷了,但政府则还是把硬性规定下来的征收额平均摊派到现有的垦地和家宅去征收。于是穷瘠地方,反而负担更重的租额,形成如陆贽所说,由五家来摊分十家的负担,这岂不凭空增加了他们一倍的租额吗?于是那地的穷者愈穷,只有继续逃亡,其势则非到一家两家来分摊这原来十家的负担不止,而此一家两家则终必因破产而绝灭了。
再换一方面推想,那些逃户迁到富乡,富乡的户口增添,垦地也多辟了。但那一乡的税额也已硬性规定下,于是分摊得比较更轻了。照此情形,势必形成全国各地的田租额轻重不等,大相悬殊,而随着使各地的经济情况,走上穷苦的更穷苦,富裕的愈富裕。这是唐代两税制度严重影响到此后中国各地经济升降到达一种极悬殊的情形之所在。虽说此后的两税制,曾不断有三年一定租额等诏令,但大体来说,自唐代两税制创始,中国全国各地,遂不再有田租额一律平等的现象,则是极显著的事实!
李曜知道唐代两税制,规定不收米谷而改收货币,因此农民必得拿米粮卖出,换了钱来纳税。如此则商人可以上下其手,而农民损失很大。再举一实例,据当时的陆贽说:定税之数,皆计缗钱。纳税之时,多配绫绢。往者纳绢一匹,当钱三千二三百文,今者纳绢一匹,当钱一千五百文。往输其一,今过于二。又据四十年后的李翱说:建中元年,初定两税,至今四十年。当时绢一匹为钱四千,米一斗为钱两百,税户输十千者,为绢二匹半而足。今绢一匹,价不过八百,米一斗,不过五十。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十二匹。况又督其钱,使之贱卖耶?假今官杂虚估以受之,尚犹为绢八匹,比建中之初,为加三倍。这一项田租改征货币的手续,也从两税制起直延续到现在。
最主要的是,则是政府为这财政收支以及征收手续之方便起见,而牺牲了历史上传统相沿的一项经济理想,即土地平均分配的理想。自两税制推行,政府便一任民间农田之自由转移,失却为民制产的精神。结果自然会引起土地兼并,贫富不平等,耕者不能有其田,而奖励了地主的剥削。
总之,这一制度之变更,是中国田赋制度上的最大变更,这是中国历史上经济制度土地制度古今之变的一个至大项目。两税制结束了历史上田赋制度之上半段,而以后也就只能沿着这个制度稍事修改,继续运用下去。这虽不能说是历史上之必然趋势,然而也实在有种种条件在引诱,在逼迫,而始形成此一大变动。
中国历史上的经济与文化基础,一向安放在农村,并不安放在都市。先秦时代的封建贵族,唐以前的大家门第,到中唐以后逐渐又在变。变到既没有封建,有没有门第,而城市工商资本,在中国历史传统上,又始终不使它成为主要的文化命脉。一辈士大夫知识分子,还可退到农村做一小地主,而农村文化,也因此小数量的经济集中而获得其营养。若使中唐以后的社会,果仍厉行按丁授田的制度,那将逼使知识分子不得不游离农村,则此下的中国文化也会急遽变形。这一点,也足说明何以中唐以下之两税制度能一直推行到清末。
但这其中既然有这些弊端,要改革当然也就是从这些弊端开始,只是李克恭这个人,是不是有这么大的决心?李曜感觉……不像。
第029章 潞州惊变
李曜想到此处,心中无奈地自嘲:“别说你只问搞定一个区区潞州该怎么办,就算你问怎么把大唐起死回生,哥也可以给你大侃特侃说个三天三夜——当然,哥是不担责任的……问题是你李克恭同志不像那么有气势的人,有些建议,哥说了你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指不定一听之下就决定把哥的人头砍下当夜壶,那须不是耍的!”
李曜于是便垂下眼帘,轻声道:“两税之法,有利有弊,其中缘由,天下贤者俱知,然则至今不能改之,何以?愚以为不过‘入不敷出’一词而已。”
李克恭“哦”了一声,小眼睛看着李曜,似乎等他继续说起。
李曜便道:“所谓入不敷出,便是说朝廷与郡县各级征收赋税,然则依旧供应不足,因此只能频繁地加税、加徭……如此百姓不能负担,只好逃亡。由于税制固定,逃亡越多,余者便更不能负担,只好也跟着逃亡。有百姓,便有一切;无百姓,便无一切。倘使天下人皆逃亡他处,大唐焉能续存?”
李克恭摸了摸胡子,眨巴了一下小眼睛,问:“原是此意?然则如何才有百姓?才多百姓?”
李曜答道:“百姓所求,无非安居乐业是也。欲安居,则需休养生息,尽量消弭兵事;欲乐业,则其言甚广,非是三言两语可以理清。”
李克恭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今日便暂且不说也罢!……五郎,此番你立下大功,为我潞州消弭一场祸患,在危急之下,仍将军械送抵,除军械供应所应得,某再赏钱万贯,以为酬谢。”
李曜心中一喜,不过嘴上还是要谦虚一下:“昨日之事,还是潞帅平时管教得法,纵然有些小人挑唆生事,却仍有如李壮武这般忠义之士为节帅死战。某不过恰逢其会,节帅此奖,实是不敢克当。”
唐朝之时,官民之间不比“煌煌大清”,官与官相见,各自自称为“某”;官与民相见,也同样各自自称为“某”。这时的官员,就连“本官”都极少说起,哪怕身居相位,非到极端情况下,也少有自称“本相”的。
李克恭笑着摆手:“五郎稍安勿躁,且听某说完。”他轻咳一声,道:“某闻令尊曾云,贵铁坊产量进些时日已然大增,而这其中,五郎你出力甚多。并帅河东之处,有军器监,不论人数,还是作坊大小,均十倍于贵铁坊,然则产量却反而犹有不及……五郎既有大才,不知可有心去河东谋一出身?”——
李曜心中有事,面色不免沉重,回到客栈之时,卢三还以为出了什么坏事,连忙上前探寻,哪知李曜告诉他的都是好消息:货款两清,万贯赏赐。卢三不禁有些奇怪,既然如此,为何郎君这般神色。
李曜没有将李克恭的邀请告诉卢三,是因为自己有些难以决断。
去太原,这倒是李曜之前就打定主意的事,但那是因为李曜觉得自己对天下大势毫无影响力,去太原那地方,至少可能保得住一世平安。但是眼下李克恭竟然提出这样一个邀请,李曜却是有些犹豫了。
按照历史大势,李克用的沙陀集团最终是击败了朱温的汴梁集团成为五代最终的胜利者,不过李克用自己没有取胜,李存勖暂时胜利,但没保住胜利果实,而后经过历代数十载变乱,最终是赵匡胤开创了宋朝,结束动乱……只可惜,宋朝再富庶,却始终无力在军事和政治上达到唐朝对周边各国的威慑力,汉人天下始终被北地胡虏压制,雄风不再。
如果可以,李曜其实更愿意帮助大唐重振雄风,只是……还是那句话,他现在根本不够这个格。
叹了口气,李曜转头对卢三道:“待会儿,节帅府会送来赏赐的钱帛,届时你拿五千贯,陪王燕然去一趟凶肆,买下棺木石椁等物回来安置,我们明早就走。”
卢三微微有些惊讶,但郎君自是郎君,郎君既然决定,他便照办就是,于是点了点头:“郎君但可放心,卢三省得。”
李曜回到房中,踱步片刻,走到书案边摊纸研墨,沙沙沙沙不知写些什么。李曜所住客栈,是潞州城中最好的几家之一,商队其余人等自然不会安置在此。他的纸笔是随商队带着的,以方便每日写下日记。
今天李曜因为李克恭的一番话,对唐末经济颇有思索,打算顺手记下。至于今后这些文字是否有用,是否无用,他此刻却也懒得去想。更不会预料到,这些稿件日后会被整理成后世赫赫有名的《圣宗百论》。
今日李曜所写,题目为《大唐财赋制度论》。题目较大,但李曜着笔之处,主要却是安史之乱以后。
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的经济也遭到很大破坏,因此着手整理财赋制度。在均田制与租庸调制受到破坏的情况下,开始实行两税法,这标志着封建经济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同时,在这一时期南方的经济迅速发展,并最后超过北方,成为全国经济的重心所在。
安史之乱后,唐财政十分窘迫。一方面是战争中消耗了大量物资,另一方面,方镇割据局面的加剧,使中央政府直接掌握的地区不断缩小。在这样的情况下,唐政府先后任用第五琦、刘晏等人整顿赋税制度,来挽救财政危机。
刘晏的理财,主要有三个内容。一是改进遭运。二是改革盐政。三是常平法的实行。
刘晏的理财活动,对唐后期的经济起到一定的挽救作用,对人民也在客观上有好处,所以当时有人把他与管仲、萧何相并提。
再就是杨炎的两税法。杨炎,字公南,凤翔(陕西凤朔)人,唐德宗时的宰相,也是唐代的著名理财家。在他主持下,改变过去的租庸调制为两税法,这是唐代、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赋税制度上的一件大事情。
任何制度的出台都有其历史背景,两税法实行的历史背景是:均田制的破坏;地主大土地所有制的发展;安史之乱的后果影响;农民起义的推动。
唐朝建立后,由于对土地兼并限制不严,贵族、官僚和地主便不断兼并农民的土地。到玄宗时期,一方面因为商品经济日益发展,从事兼并的富商大贾愈来愈多;另一方面,官僚集团也空前膨胀,如632年(贞观六年),唐朝文武官员仅有642人,至735年(开元二十五年)发展到18800多人,比以前增加近三十倍。因此,那时“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
由于土地向各类地主手里集中,国家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少,这样就难以维持对农民的授田了。现存唐代敦煌户籍残卷证明,从武则天到唐玄宗时期,农民受田的数额已愈来愈少。说明从武则天以后,均田制度的破坏已经很严重了。
而在安史之乱以后,贫富分化更加悬殊,“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在唐后期,官府、皇室、官僚、豪富以至寺院,都拥有大小不一、数量不等的田庄。在各类田庄中,谷物生产都占主要地位。规模较大的田庄,还多有莱圃、果园、茶园、榨油、酿造、纺织等农副业和手工业生产。许多官僚大地主的田庄,还修筑楼台亭阁,点缀奇花异石,既是一个生产单位,也是供田庄主玩赏的处所。田庄内的生产者,主要是庄客和雇农。庄客亦称“庄户”、“客户”,或简称为“客”,他们是田庄里的主要生产者。地主阶级的疯狂兼并,迫使大量均田户纷纷破产流亡,这些破产的农民是庄客的主要来源。田庄主对庄客的剥削,上等田每亩收租一石,中等田收租五斗,租额占收获量的五成以上。此外,庄客还得听田庄主使唤,服多种杂役,被迫进行无偿劳动。
雇佣关系在唐后期有较大发展。855年(大中九年),唐朝颁发的令文说:“如有贫穷不能存济者,欲以男女庸雇与人,贵分口食,任于行止,当立年限为约。”因此,在当时各类田庄中者都有一批雇农,做为补充性的劳动人手。大多数雇农所得的报酬极为低微,这种封建的雇佣关系有极大的强制性,雇农的处境是十分悲惨的。比如李曜家中田庄的雇农,李曜一声令下,他们就得去铁坊帮忙,只是代州李家可算相当公道的东家,不仅发钱,还发奖励,因此那些工匠学徒才会那么轻松地被李曜调动起来,干劲十足。
唐代的田庄制与南北朝时期的田庄,有明显的区别。南北朝时期田庄里的生产者,主要是世袭性的农奴、部曲和佃客,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奴隶。唐代田庄里的庄客和雇农,都属契约性的,他们在身份上已非世袭,较之士族地主的佃客、部曲有较多的自由,唐朝的理财措施在豪强疯狂兼并土地、均田制逐渐解体的同时,有越来越多的农民趋于破产,变成流民。据760年统计,国家控制的人口仅1699万多,其中纳税的237万多,与755年相比,国家控制的人数减少3593万多,纳税人数减少521万多,这样,就使国家的收入减少,造成了日益严重的财政危机。
由于以上种种情况,公元780年杨炎上书唐德宗,提出实行两税法的计划,获批准后开始在各地推行。
两税法征收的对象是户税与地税,户税与地税唐初就有,但没有制度化,现在加于法定,以代替租庸调。赋税分夏秋二季征收,故名“两税法”。主要内容据《新唐书·杨炎传》载,有以下几点:一是量出制入,中央政府作出一年财政预算,根据预算总额摊派各地征收。二是不分主户客户(逃亡外地居住的户),以居住地登记户籍。不管丁男中男(即不管年龄大小),以财产多少定户等(9等),按户等征收不同的税(户税)。三是两税分夏、秋二次征收,夏税限于六月,秋税限于十一月。四是租庸调及杂税一律取消,但保留丁口登记的册子。五是田亩也收税,以大历十四年(779年)的全国垦田数字作标准,平均征收(田税)。六是没有固定住所的商人,所在州县依照其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收税。
两税法以财产(包括田亩)多少为标准收税,多少减轻了一些劳动人民的负担。改变了安史之乱后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有了比较统一的税制。改变了过去不问贫富、只问身丁的现象,“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相对比较合理。同时也扩大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为以后的税制改革开了先例。
但是两税法也有严重弊病,它不仅没有阻止土地兼并,反而使之加剧。而且两税法的税额是钱,但要以实物折合上交,这给各地官吏的贪污有机可乘。再有就是,两税法实行不久,统治者又巧立名目想法搜刮,苛捐杂税又纷纷恢复,等同于征收了双重赋税徭役,百姓负担甚至更加沉重。
除此之外,作为后世人,李曜特别关注唐朝的商业发展。
唐前期,北方有许多商业中心,安史之乱中大多毁于战火。而南方的商业城市日益增多,南方成为全国商业中心。
在各商业城市中,夜市己很普遍。王建有诗《夜看扬州市》:“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昇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还有《送友游吴越》诗:“……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都生动地描绘了江南商业城市中夜市的繁华。
在许多商业城市出现的同时,在农村中或一些城市的郊区还开始出现定期的集市——“草市”、“村市”。它们大大加强了城乡之间的物资交流,为以后小城镇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这—时期南方商业的发展中,有一个重要事件值得注意,即出现了我国最早的汇兑制度——“飞钱”。“飞钱”的出现,是我国古代经济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它标志着古代商品经济己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具有进步意义。
另外,在各商业城市还出现了邸店——货物寄存处。柜坊——存钱,类如银行。(但要收取保管费)。
总之,唐后期南方经济发展很快,但是统治阶级也加紧压榨,阶级矛盾仍在不断加剧。
李曜按照自己“先进一年多年”的思想,写下几条解决的办法,其中特别标出某些办法用于应急,某些办法用于长治……
过了许久,外头天色已暗,客栈伙计上来给李曜掌灯,他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忽然心中一动,不过买一套棺椁,怎的卢三带着王秦去了许久,此时还未回来?
李曜心中不安,收好纸笔,将稿件贴身带着,匆匆下了楼来,却看见憨娃儿百无聊赖地在一处空地上躺着,手中拿着他那根铁棍,举杠铃一般上下举动,不禁摇头,这夯小子简直就是精力过剩。
李曜喊了一声:“憨娃儿,跟我出去走一趟。”
憨娃儿听了,一骨碌爬起来:“可是要吃饭了?”
李曜翻了个白眼:“你除了吃还能想点别的么?今个中午,我不是叫人给你加了半斤鲜肉?”
憨娃儿舔了舔嘴唇,涎着脸道:“鲜肉是好,就是少了点。郎君,要不下回俺还是不吃鲜肉了,就风干的肉就好,半斤鲜肉可以换风干肉三斤多呢!”
李曜没好气道:“好了好了,答应你了。闲话少说,咱们去找王燕然和卢三他们,他们去买个棺椁,怎么去了许久?”
憨娃儿自然不会想到有什么不妥,挠了挠头:“想是他们先去吃饭了……”
李曜干脆不去理他,打头往前走去。憨娃儿生怕惹了郎君生气,忙不迭跟上。
走到外间,路人见憨娃儿拿着老粗一根铁棍,居然也不奇怪,李曜倒是心中有些疑惑,莫非这些人见多识广,连这等力气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讶?转头一看,却又释然,原来那大铁棍漆黑颜色,旁人怕是看做黑漆木棍了。
走了不多久,忽然发现路上站满了潞州兵将,李曜忙找了一名附近的店家询问。
那店家也不是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说:“这位郎君,你有所不知,前面那大宅子,乃是后院军使安居受将军的宅邸,平时也颇多军兵行走其间,只是这两日不知怎的,人是越发多了。尤其是今日李壮武领兵回城之后,后院将多来了此处,到后来人越来越多,竟然把路封了,也不知这安将军是不是昏了头,这等事要是被那李潞帅得知,哪有他的好?”
李曜一听,头皮一下子炸了窝,心道:“坏了!大大地失策!都怪***史书记载不全,这安居受居然是后院军使!李元审这个牙将虽然管着后院将,但并非只管后院将一支兵,可这安居受既是后院军使,那么也就等于是后院将的正经一号领导,这次李元审带八百后院将出去,惹出冯霸造反,回来的只剩一半,安居受岂能甘心?”
正心中一慌,忽然听见安居受宅邸大门前一阵喧哗,接着就是一群衣甲鲜亮的兵丁俾校鱼贯而出,中间拥着一名身着一套凤翅兜鏊乌锤甲的将领,那将领身材不高,但颇为壮硕,手中提着一挺亮银点钢枪。
他出来之后,左右吩咐几句,身边士卒俾校立即轰然应诺,然后便有人给他牵来了一批黑马。这将领翻身上马,猛然挥手,众军士又是一阵欢呼,继而拥着他往前走来。
李曜猜测此人只怕便是安居受,刚要拉着憨娃儿进店躲避一下,憨娃儿已经瓮声瓮气道:“郎君,这位将军看似威武,其实脚步虚浮,俺只要一下,就能打烂他的脑袋呢。”
李曜瞪了他一眼:“休得呱噪,且进来躲避!那外面许多人,你能全杀了不成?”
憨娃儿不敢跟李曜争,被他拉了进来,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人多怎的,俺只是没有他们那么好的盔甲,要不然……哼哼!”
第030章 杀出重围
李曜心中已经猜到安居受这只怕是已经开始造反,但为求确保,还是问了问店家:“店家,你久居此地,可知安军使这是做甚打算?”
那店家也是一脸疑惑:“这……倒是稀奇,往常若有这等情形,只怕……只怕……”
李曜心中一沉:“只怕怎的?”
店家叹了口气:“只怕又要造反耍子了。”
李曜反问:“造反耍子?”
店家嘿然道:“造反成了习惯,不就成了耍子?”
李曜默然一叹,看了看门外汹涌而去的后院将,摇了摇头,对憨娃儿道:“潞州即将生变,你立刻去通知商队众人城北集合,我们连夜就走。他们若要问起,你便说潞州后院军使安居受叛乱,欲献城池于汴帅,我等乃是并帅治下之民,不走便死!去吧!”
憨娃儿没头没脑地应了,刚走两步,又转了回来:“俺走不得。”
李曜皱眉:“为何?”
憨娃儿道:“俺答应赵小娘子保护郎君安全,现在要兵变了,郎君一个人不安全。”
李曜摇头道:“现在安居受手头兵力有限,须得先控制潞帅和李壮武二人,他才有空控制其余,所以眼下他最要紧的是抓住或者杀死潞帅与李壮武,继而控制节帅府。此后他才会关闭城门,禁止进出,你可明白了?”
憨娃儿摇头:“不明白。”
李曜瞪了他一眼:“那你说,你与我二人,谁聪明一点?”
憨娃儿奇道:“自然是郎君聪明,俺是蠢人,哪里能跟郎君比聪明?”
“那不就结了!”李曜一边推他出去,一边道:“你想啊,你都不怕那些乱军,我这般聪明,他们又岂能在我手里讨了好去?难道你觉得你比我厉害?”
憨娃儿忙道:“俺哪敢这般想去?”
“嗯嗯嗯,那就是了。”李曜指了指路给他看:“既然我比你还厉害,你保护我什么?你提着这么大一根棍子,要是跟着我,人家乱军一看,还以为我要打他们,这不是麻烦?你去通知商队,那些乱军看见你拿了东西,自然更留心你,你就替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这样我才真正安全了,明白吗?不明白?你太笨了,只管照我说的办就是了,难道我有失策过?”
憨娃儿被李曜忽悠得转不过弯来,心道:“俺果然太笨了,郎君的话没法理解,想来……嗯,想来郎君既然这般说,定然是有道理的。”
他这般一想,又想起自己正拿着这根大棍子站在郎君身边,立马慌了,忙道:“那俺赶紧走,郎君你也快走!”说着也不等李曜答话,慌慌张张就跑了。
李曜松了口气,要不是分身乏术,他还真不放心憨娃儿去通知商队的人,要知道憨娃儿不善言辞,万一说不清楚,耽搁了时间,那就麻烦了。
情况紧急,李曜来不及感慨和担心,连忙朝凶肆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由于兵变将起,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似李曜这等撒腿就跑的也不少见,倒也没有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行之不远,就看见卢三领着王秦和他那个叫做“小平”的书童匆匆而来,身后是十几个大汉抬着石椁棺木。那棺木不知是为了财不露白着想还是怎的,外面还蒙了一层牛皮。
卢三远远看见李曜,喊道:“郎君怎的来了,快回客栈!”
李曜摆摆手,小跑到前面,道:“客栈是要回的,不过不能久待。燕然,咱们回客栈赶紧安置王公遗体,然后立刻出城北返,事情紧急,潞州可能将有兵变……”
王秦急道:“某与卢公匆匆赶来便是为此,先前我等路过此地,被潞州兵拦下,只是好在我等乃是从凶肆出来,又抬着石椁木棺,那些潞州兵不愿沾染晦气,这才没有把我等如何,眼下潞州兵将既然大队前去,只怕兵变在即,要走便要趁早!”
李曜点头称是,又问:“这后面抬棺的,可是那凶肆雇工?”
卢三说道:“正是,郎君有何说道?”
李曜道:“给他们打赏些钱,多抬些路,先到客栈,再去北城与我等商队集合,立刻出城,迟恐不及。”
卢三也知道此刻不是心疼些许钱财之时,加上又是郎君吩咐下来的事,自无不允,当下道:“郎君放心,此等细枝末节俺可以做好。”
李曜点点头,招呼大家立刻就走。于是一行人匆匆赶往李曜等人下榻的客栈,那些凶肆雇工拿了一笔厚赏,倒也愿意卖力,抬着那石椁棺木居然健步如飞。李曜见那抬石椁的木杠咯吱咯吱晃动厉害,生怕砸了下来不得脱身,想了想,对王秦道:“燕然,眼下情况紧急,你看这石椁是不是……”
王秦看了一眼石椁,犹豫了一下,回头对李曜毅然道:“正阳兄已然高义若此,王秦岂敢多言?如今之事,无人可以逆料,正阳兄不必如此,这石椁便放在此处便是,只是……平白费了正阳兄许多钱财,小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李曜慨然道:“这时还说这些作甚?王公遗体有了那阴沉金丝楠木棺,想来亦不会怪罪我等后辈……如此赶紧收拾细软,这便走吧!”——
憨娃儿左等右等,急得抓耳挠腮,一根大铁棍时不时往地下猛然一顿,立即便是一阵尘土飞扬。忽然他眼前一亮,大喊一声:“郎君,俺们在这儿!”
李曜等人立刻匆匆行来,见了憨娃儿,顾不得多话,立即吩咐:“去帮忙卸了棺木,用咱们的大车装上,立刻出城!”
憨娃儿应了一声,走过去对那群大汉道:“俺家郎君叫俺来卸棺木,你等让开。”
那群大汉齐齐一愣,为首那人道:“这位小郎君,这可是阴沉金丝楠木,里头还有老人,这一方老房,重逾千斤,你一个人纵然再有力气,又如何卸得到那大车之上?不如我等与小郎君一起,卸上去便是。”
他本是一番好意,哪知道憨娃儿一瞪眼:“俺家郎君只说要俺卸,没说要你们帮忙,若是俺卸不下来,岂不是俺没用,叫郎君看了笑话?莫要呱噪,只看俺来卸棺,你等只须让开便是!”
他说着,上前钻到那棺材底下,用背扛着,双手一扶,大喝一声:“起!”然后用力站起,只见得旁边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那重逾千斤的大棺材居然平平稳稳被他扛了起来。
李曜本来是吩咐了憨娃儿一声,就去安排行走事宜,忽然听得周围惊呼,这才转过头来:“怎么了……啊!”
只见憨娃儿扛着那巨大的棺材走到最大的一辆推车旁,犹豫了一下,似乎感觉不好放——肯定不好放,这样大的一具棺木,扛起来已经是神力,可一个人如何能平平稳稳放到车上去?
李曜见他犹豫,知道这夯小子是个死心眼,也不知道他会搞出什么举动,可别伤着了!当下大喊:“都看着干什么,还不帮忙?”
周围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跑了上前,就要帮忙。
哪知道憨娃儿却发了憨痴,大声道:“莫要近俺!郎君,俺不是弄不动它!就是不知道这大车结实不结实!”
李曜也不清楚这话什么意思,却是旁边卢三连忙大声道:“憨娃儿,这车结实得很,运军械的车能不结实么?”
憨娃儿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大力吸了口气,然后道:“好得很!再给俺……起!”
一声暴喝,那棺材忽然被他举了起来!
众人又是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李曜也是震惊不已,这……这小子莫非是个机器人?
众人正在震惊,憨娃儿已经双手朝前化举为托,然后单膝弯下,单膝半蹲,一下猛地松手,那棺木失了支持,猛地落在车中,将那结实的大车都压得一晃!
憨娃儿背后出了一身汗,却没见脱力,反而站了起来,大口喘了几下气,对李曜道:“郎君,俺办妥了!”
李曜又惊又急,打量了他几下,又伸手在他身上按按拍拍两下:“你搞什么鬼,谁叫你一个人卸了,逞能啊你?伤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憨娃儿没料到自己这般能干,居然没得到郎君夸奖,还被批评了一番,不禁垂头丧气,瓮声瓮气道:“没有伤到。”
李曜正要再说,旁边王秦也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劝李曜道:“正阳兄莫要怪这位……这位小郎君,他想是没听清正阳兄的吩咐。再者,这位小郎君至今气息均匀,可见的确未曾伤着,某可以为他担保。”
李曜这才放心下来,放松了些语调,对憨娃儿道:“今次看在燕然的面子上,且不责罚。以后却不可如此不爱惜自己,要是伤了,可怎么办?明白吗?”
“哦……”憨娃儿从神威凛凛一下子就变得有气无力了。
忽然,一队潞州兵出现在街头,李曜等人一见,立刻知道不好。李曜大声道:“潞州兵来也,赶紧出城!”
那队潞州兵看见李曜等人要出城,远远喊道:“前面的人止步!现在封城!”
李曜等人自然毫不停留,匆匆往城门就要过去。守城兵丁本想阻拦,李曜心中一急,大喊出声:“憨娃儿!给老子轰开他们!”
憨娃儿一时没理解“轰开他们”关太上老君什么事,不过也只是一愣,继而大步向前,猛然把铁棍一扬:“挡俺路的,就是这个下场!”
这小子是个没心没肺的杀星,一棒下去,直接把一个拦在最中间的守军从头往下砸个稀烂,脑袋和胸腔都已经稀烂,肠子飞了一地。
后面的守军一看这世上还有这等暴力的杀人手法,一时间吓得腿都软了,其中几个胆子小的,直接屎尿齐流,谁还敢阻拦?——
李克恭怎么也没有料到,区区安居受居然敢造反!他一直觉得牙将李元审对自己还是忠心的,加上节帅府有他自己的三百亲卫,自认为有长城之安,哪知道竟然会变生肘腋!造反的就是牙兵,而且是牙兵中的精锐后院将!
所谓牙兵者,是从“牙旗”一词引申出来的,牙通衙,古代大将出镇,例建牙旗,仗节而行,因而他们的官署称牙,后作衙。唐朝节度使是独镇一方的将帅,他们出镇,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援古例称官署为牙,称所树之旗为牙旗,称所居之城为牙城,所居之屋为牙宅,称朝见主帅为牙参,称所亲之将为牙将,卫队为牙队,而亲兵则称牙兵。
牙兵最早乃为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所设,田承嗣在魏博拥兵十万,择矫健强力者万人,号牙兵。这就是牙兵史上最为有名的魏府牙军,时云“长安天子,魏府牙军。”进入五代十国,牙兵制度则被推进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牙军是藩镇中最精税的军队,由节度使派遣心腹将领统管,是他们对抗朝廷﹑进行割据的重要工具。如田承嗣于广德元年(763)任魏博节度使后,在境内征召十万军队,从中挑选强壮者万人组成牙军。魏博节度使依靠这些牙军,长期窃据河朔地区,直至天三年(906),朱温一举消灭魏博牙军八千人,魏博节度使才臣服于朱温。
由于牙军在藩镇军队中地位重要,故所得赏赐极为优厚。他们往往父子相承,世代从军,姻族相连,形成桀骜不驯的骄兵集团,有的节度使反而受到他们的控制。牙兵们稍不如意,就聚众闹事,废立主帅,有同儿戏。唐后期不少节度使就是由牙军所废立的。
可以说五代十国的牙兵,虽骁勇善战,但又恃宠而骄,桀骜难制,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为祸乱之源。五代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八。”都有牙兵参与其事。
朱温是被其子朱友珪与左龙虎统军合谋,率牙兵五百人,中夜斩关入寝殿,用刀刺死。后唐李存勖依靠帐前银枪都牙兵之力灭梁后称帝,由于刘皇后惜财,不能满足魏州牙兵贪得无厌的欲壑,皇甫晖、张破败率牙兵作乱,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率牙军射死李存勖。
“初庄宗之克梁也,以魏州牙兵之力,及其亡也,皇甫晖、张破败之乱亦由之。”真是兴也牙兵,亡也牙兵。至于牙兵废立节度使、州刺史则更是家常便饭,史不绝书。牙兵之所以桀骜不驯,篡弑叛逆,无法无天,完全是军阀们自己造成的。他们依牙兵为靠山,百般宠幸。如李克用亲军万名,皆边部人,动违纪律,人甚苦之。左右或以为言,武皇说:“今四方诸侯皆悬重赏以募勇士,吾若束之以法,急则弃吾,吾安能独保此乎!”
李克用的话说出了五代十**阀的心声,他们害怕亲兵叛亡,自己孤立无援,因而姑息迁就不敢用纪律约束他们。更有甚者,军阀们为了达到自己目的,怂恿牙兵干坏事。如王建想占领成都称王,“常诱其将士曰:成都城中繁盛如花锦,一朝得之,金帛子女恣汝曹所取,节度使与汝曹迭日为之耳。”竟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小校韩武,多次在节度使正厅上马,牙司阻止他,韩武发怒说:“司徒(王建)许我迭日为节度使,上马何为!”王建也奈何他不得,只好暗地里派人将他刺死。
如今,李克恭终于也尝到了牙兵造反的苦头。此时他如历史一般,也在李元审的宅邸,只是不是来探视,而是来与李元审商议如何解决冯霸造反之后,牙兵中的隐隐暗流。哪知道这股暗流居然这么快就成了滔天巨浪,要将他二人一起掀翻!——
最近几日都在老家忙一些杂事,这边的老电脑网络奇差不说,键盘的U字键还特别不灵,这几天可能错别字较多,还望诸位读者海涵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