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自崖山一役南汉灭亡至今rì,已经过去了九十年;自黄金一族“漠海汗”的后人创立大乾朝,正式成为东土神州的主人算起,到今rì也已持续了九十个chūn秋;自野蛮的yīn霾遮蔽了文明的曙光的一刻算起,神州大地在黑暗的痛苦中煎熬中度过了九十个年头……
然而,在亘久的历史长河中,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没有什么能抵得住时间的消磨。随着时间的流逝,黄金一族的后人们慢慢的忘记了祖辈开疆拓土的艰辛,抛弃了“漠海汗”子孙血液里流淌着的凶悍。相较于那些骠勇的祖辈,这些后辈更愿意把时间花费在美酒和美女身上。
在祖辈复杂的xìng格中,只有一点是他们不肯丢弃的,那就是贪婪。他们充分继承了这个流淌在黄金一族血液里的民族特xìng,并且将其发扬光大——他们聚敛财富,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横征暴敛,完全不顾百姓的死活;他们巧取豪夺,占有财富的数量令人咋舌……
这样一来,便苦了天下的百姓。贪婪的统治者榨走的,不仅仅是百姓们通过辛勤劳动创造的财富,还有他们生存的权力——于是,历史轮回里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一边是权贵们在天堂里享受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生活;一边是百姓们在地狱中忍耐饥肠辘辘易子相食的痛苦。
终于,百姓们再也无法忍受异族残暴的统治,再也不愿意终rì里游离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于是,有人站了出来,竖起了反抗大乾朝的大旗。
天下苍生,云集响应。
可是,这反抗的怒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尽管“漠海汗”的子孙们不再似之前那般骁勇善战,但是他们那坚实的盔甲和锋利的弯刀还是能轻而易举的将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砍翻在地。
是的,人的**可以被消灭,但是那满腔的怒火和追求平等的jīng神却不会轻易消亡。最终,还是有星星之火得以保存下来,那些幸存者们逃进了帝国南面的深山里,舔(舐)着伤口,积蓄着能量,等待着复仇时刻的来临……
残酷的镇压换来了短暂的太平——没有人知道,靠暴力维系的和平能坚持多久,也没有人知道,这偌大的帝国还能延续几何。
但不管怎样说,黄金帝国对东土神州的统治依然在继续,那些统治者的贪婪和残暴,也依然在继续……
只是,今rì的黄金帝国,处处都流露出沉沉的暮气。
哪怕是帝国的南都城——建康,也不能幸免。
至乾五年的夏夜。
被烤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大地,趁着这短暂的黑夜里恢复着元气;叫了一整天的知了,也在拖着疲倦的身体休息;湿热的空气缓缓流动着,这样的风,只能拂动低垂的树叶——隐隐约约的,似乎能听到黏稠空气的发出低声的悲鸣,仿佛一个重病之人垂死前发出痛苦的呻吟。
渐渐的,那呻吟声清晰起来——它来自于建康城府学内,一个偏僻而别致的小院落。
小院的最北端,是一排房舍,只有一间的灯还亮着。
隔着粗糙而厚实的窗纸,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时断时续的抽泣从卧房内传出。
突然,一抹血雾,曳着长长的尾巴,甩在了灰白sè的窗纸上。
“啊——!”尖锐刺耳的惊叫声划破了这黑夜的沉静。
晦暗的星光下,房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欣长削瘦身影自那仍在响着惊恐叫声的卧房内跨门而出,步伐甚是从容。
那人的左右,拎着一个仍在不停流着鲜血的人头。
那人的右手,握着一柄黑黝黝的匕首,殷红的鲜血缓缓退到刀尖,汇聚成滴,缓缓落下。
那人慢慢的向院墙走去,灰sè的石板上便出现了两道断断续续黑红sè的血线。
忽然间,他抬头看了看那弯银灰sè的玄月,一张被面巾遮盖住了大半的脸也显得有些清晰起来——从那嘴部面巾上的褶皱推断,这个人笑了。
第一章 相府的奴隶们
大乾国大都城,宰相府内。
七月的大都城闷热异常,此时正是晌午刚过,rì头正盛。
十几个相府奴隶散坐在相府西院中庭的大树下乘凉,他们只有在午饭后才有些许珍贵的闲暇时光,而这段时光却被他们用来插科打诨侃天说地,哄笑声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个透着神秘的声音说道:“听说,那个在南都建康弑杀金师的凶徒抓着了,还是个汉人书生呢。”
此语一出,刚才还喧闹嘈杂的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黑三儿,你是不是嫌命长?怎么能在相府里说这种事情?”有人用小声的提醒打破了凝重的沉寂。
“怕个球?现在这个时辰,那些黄金一族的大爷们都喝着冰镇过的解暑汤躲在屋里快活呢,他们又听不见。”被唤作黑三的汉子恶狠狠的盯着提醒他的那人问道:“难道还有谁要去告密不成?”
先前好心提醒的那人偷偷看了看五大三粗的黑三,看了看对方脸上那道在炎炎夏rì里显的愈发猩红的长疤,怯懦应道:“哪能呢?我范大怎么说也是个汉人……”
黑三脸上一副“敢乱说话就要你好看”的凶恶模样,然后继续说道:“要我说,那个书生才真他娘的算个有卵子的爷们儿!比起咱们这些人来……唉。”
“他哪算什么爷们?不过是个徒有些蛮力的莽夫罢了。”又有人小声加入了讨论:“那黄金一族乃长生狼神后裔,天生铜头铁臂、钢筋铁骨,徒手就可撕虎裂狮。当年,万余狼兵便席卷神州统一了天下,经过这么多年繁衍生息,似这样的黄金族人何止千万?那弑杀金师之人即便再勇猛,能凭借一己之力杀尽这天下蛮夷复我汉人河山么?若那人真有读书之人的智慧,就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呸!!谢夫子你个穷酸就知道忍!”黑三非常不满的打断了对方的话,“当初若不是你们这帮穷酸把持着朝政,讲什么‘韬光养晦’‘崇文抑武’‘文以载道,天下太平’,处处打压武将,导致那蛮族打来的时候朝廷竟然无将可用,只好让一帮没卵子没本事的太监们去领军抗敌,最后被那北方草原来的蛮夷杀的丢盔弃甲,一溃千里……你说,若不是你们这些穷酸小肚鸡肠,咱们汉人怎么能丢了这锦绣江山?”
“这怎么能怪到我们读书人头上?”谢夫子不服气抗辩道:“你想想,到最后带领残兵反抗黄金一族的是谁?还不是我们读书人?倒是你说的那些武将,一见蛮族大军杀到,立刻就投降了蛮族……黑三你若是忘了我便告诉你,到头来亲自领兵灭了流亡的朝廷,绝了汉家江山社稷的,就是那些汉人武将!”
“别争了!反正江山丢也丢了,亡国奴当也当了,没事生这闲气有个鸟用?”又一个声音出来和稀泥,接着他转移话题道:“我也听说再过几天那个书生就要被押送大都,估计到时候得送到菜市口活剐了……”
“说起来真奇怪啊,那书生既然有杀死一个金师的本事,怎么还会让那帮衙役抓住?”
“听说是自首的。”
“这是为何?杀了人还不跑反去自首?真是糊涂!有这等本事,再加上杀金师这一大功,跑到南边怎么也能捞个将军当当——怎么能自投罗网还让人刮了?着实可惜了——哎,这消息你是听谁说的?”
“阿丑呗。前些rì子他不是跟着枢密副使大人去南都行枢密院公干了么,据他说他是亲眼看见那个书生拎着人头到衙门自首的。”
“阿丑?这个没骨头的软蛋,整天跟在枢密副使屁股后面点头哈腰的,真他娘的把汉人的脸都丢光了!”
“我看你是羡慕人家吧。”
“胡说!老子羡慕他?老子宁愿当这个,也不去捧这些蛮子的臭脚!”黑三伸出五个手指头反手比划了一下,不屑的说道。
范大却幽幽来了一句:“就算咱们当王八,也没有喝冰镇绿豆汤的福分啊……”
阿丑现在确实正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不过他自己却也是没有资格喝的。
在这相府西院里,有资格在炎炎夏rì享用这特制解暑饮料之人,自然是当朝太师、中书右丞相马札儿台之子,身为枢密院二号人物的枢密副使托克托大人。
托克托年纪在三十上下,脸庞线条简练如刀削一般,双唇绷直薄若一线,挺拔的鼻梁,深陷的眼窝,褐金sè的眼球——这是黄金一族中真金部最为标准的颜sè——他的目光是那样深邃,深邃的让人看不到尽头。或许是因为这眼睛的缘故,其整个人也散发出如海般的气质,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却让人感觉到这平静的海洋随时都可能涌起滔天巨浪将人吞没。
对待如此人物,阿丑在下面自然是要小心伺候,他恭恭敬敬的递上一碗绿豆汤小声问道:“大人,那个书生过个十几rì便要到大都了,您看是不是打个招呼,留他一命呢?”
“嗯?”托克托刚把碗端到嘴边yù饮,闻听此言却眉头一皱,“为什么?”
“大人您在南都的时候不是说过,这个书生颇有些胆sè,要收为己用么?”阿丑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若不是你提醒,我倒是忘记了。”托克托饮了一口绿豆汤说道:“当时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你倒是上心了。”
“此乃小人的本分。”
“唉,这是汉人弑杀金师的案子,在朝野造成的震动不小,若是想保住他的xìng命,估计是要费上一番力气的。”托克托淡淡的说着,眼睛一直注视着阿丑面部表情的变化。
“大人若是真心想救,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吧。”阿丑微微低着头,一脸平静无澜,“就如大人当年救我一般。”
“嗯,这话倒让我想起了你的身世——你原本也是当朝鸿儒的学生,只不过令师抨击朝政因言获罪流放千里,你也沦为奴仆贱籍。”托克托顿了一顿说道:“你的心里可因此生过什么怨恨?”
“若说心无怨恨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我朝黄金一族以武治国,汉人地位低下,汉人读书人的地位更是低下。吾师因言获罪,本应被腰斩于世,我身为其亲传弟子也当因连坐获罪,只是当时全凭大人尽力保护才免得一死。”阿丑也是顿了一下说道:“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对大人的感激是远远大于怨恨的。”
托克托略微思索了一下,点头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等那书生到了我若是还有惜才之意,定会相帮。若是有用得上你的地方,自会吩咐。”
阿丑拱手施礼告退,托克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自托克托座位旁的内门走了出来,仔细观瞧,这个人的身形和容貌和托克托有八分相像,只是略微年轻了一些而已——来人正是托克托胞弟,时任宿卫亲军右翼都指挥使之职的也先。
只闻也先说道:“阿兄,适才那阿丑对你几番激将顶撞,为何你却一味的迁就呢?若是传出去,这恶奴欺主的名声恐怕不太好吧。”
“我不去反驳他,是因为不想让他再起抗争之心——阿弟你要知道,这个阿丑的心里锁着一头狂暴的野兽,现在这头野兽正在沉睡,我们何必唤醒它呢?我记得很久之前,有位汉人大贤曾说过‘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南下之时,阿丑曾解释过其中的意思给我听,我也觉得大有道理。”托克托看了一脸不解的弟弟继续说道:“况且救那书生这件事,救或不救主动权全在于我,既然如此,我又何苦跟一个下人争论此事呢?”
“那阿丑不过只是一个低等贱奴,阿兄不觉得你对这贱奴太过宠溺了么?而且阿兄,你在这西院之内豢养这么多汉人奴隶,不只我和阿爸不同意,就连朝廷也颇有微词——尤其是这个阿丑,他身份特殊……”
“对待这种心有异志却深藏不露的人,就要恩威并施——我所期望的,是这奴仆心悦诚服的驯化,而绝非出于恐惧违心的顺从;我们黄金一族若想永远做这里的主人,绝不能仅仅依靠恐惧和暴力。”
“在我看来,只有面对主人皮鞭时颤颤发抖的奴隶,才是好奴隶。”
“阿弟,你要记住,仅仅靠皮鞭的鞭笞,是绝对征服不了这些汉人们的。”托克托望着门外淡淡说道:“尤其是这个阿丑,一味欺压只会让他心生反抗,也正如他真正的名字——莫降!”
“可是,阿兄,朝廷那边……”
“朝廷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可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会杀了他的……”
其实,阿丑长的并不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颇有一番文人特有的洒脱气质。奴仆短衣打扮下更显的他身材瘦高,随意箍在头上的一方唐巾总是约束不住几缕跳出来的长发。略显削瘦的脸上有着与弱冠之龄不符的些许沧桑,看似寻常的五官搭配到一起,显出一种北地汉人特有的大气,尤其是两道蚕眉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似乎永远都有那么一两点桀骜不逊的星光在其中跃跃闪动。
“莫降!”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不用猜便知道谁来了,在这个相府内,唯一仍叫他真名的,也就只有那个家伙了。
“都从建康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也不去找我?”这是个明显带有几分稚气的声音,细细品味,还真有一种画眉轻唱的味道。再观其人,粉嘟嘟的娃娃脸,明亮清澈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圆润的小嘴,娇小的身躯却套了一件男人穿的宽大长袍,那顶硕大的方帽几乎能把整脑袋都罩起来了。
莫降看着对方的滑稽模样强忍笑意,露出一脸无辜的叹道:“我这不是刚回来,繁琐杂事太多,还没来得及么。哎,管事流……”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管事流氓,叫我本名,刘芒!”
“好的,流氓。”莫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其实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就起了这样一个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怪名字?”
“嘘——!”刘芒小声道:“你是要害死我啊,这么大声说出我是个女人。”
“切!整个相府内,估计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还把自己当男人了。”莫降无奈的耸耸肩。
“你不要老是打击我好不好?”刘芒有些委屈的说道:“我可是身负教廷的重要使命打入相府内部的——可是按照你的说法,首先这外貌上就不过关,那么我还要怎么暗中进行教廷的大计?”
“还说什么大计。”莫降很是残忍的点醒了对方,“说白了吧,你就是光明教派到朝廷里的人质,并以此来表示他们对朝廷的忠诚以求的自身的安全。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想锻炼你一番的可能——不过我倒是认为,他们是想把你这个拖油瓶一脚踢开。”
“什么拖油瓶!?”刘芒不服气申辩道:“我可是光明教圣女……”
“对,圣女,剩下来没人要的女人——你都说了成千上万遍了。”莫降不耐烦的说道:“说吧,找我什么事?如果仍是想拉我入教就免了,我可没兴趣成为你所谓‘大计’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总有一天,你会被我的真诚感动然后沐浴在光明的圣光里的。”刘芒坚定的说道,看对方有拔腿就逃的趋势立刻转口道:“莫降,前几天我收到确切消息,南边义军要派人潜入相府,代号囚徒。”
“关我什么事?”莫降摊开双手问,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咱们都是汉人啊!当然应该帮助那个人了!”刘芒对莫降漠不关心的态度很是不满,“听说那边的战斗陷入胶着,这时候如果能协助那个人拿到情报,说不定能扭转战局,事关汉人的江山……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托克托的心腹了吧?”
“你知不知道我前些rì子去了南都建康?知不知道前些rì子托克托去南都就是到行枢密院督战的?知不知道现在那些所谓的义军被追的满山乱串?什么‘战事胶着’,全是那些有野心的家伙们放出来骗人的鬼话罢了。”莫降又看看刘芒说道:“哎?你不是光明教徒么?怎么又跟那些叛军扯上关系了?要是让这相府内的大人物们知道了,岂不是要给光明教带来灭顶之灾?”
刘芒满是委屈的解释道:“这是教廷传达给我的命令,让我试着在传播教义的同时宣传义军义举。我也认为,若是两者结合起来,对传教大有益处,所以就答应了。我知道你鬼主意多,所以就来找你商量商量……”
“这种机密你也敢跟我这个外人随便透露?”莫降心中叫苦,嘴上却是说道:“管事流氓,以你的能力和涉世经验来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相府里当你的质子吧!至于什么大计和教廷命令,最好烂在肚子里——算了,您还是回去老老实实睡个午觉然后把它当个梦忘掉吧……”
“为什么?”
“笨蛋!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你还不明白?”莫降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光明教可能是准备干件大事,然后要把你当弃子处理掉了!”
“怎么会……”刘芒的语气里全是不敢相信。
莫降解释道:“以你所说你在教中身份,那些教廷的领导者怎么会不知道你的xìng格?在知道你底细的前提下还把这等掉脑袋的事告诉你,这明显是要借胡人的手干掉你——然后,他们再以此为借口和朝廷决裂,顺势加入叛军阵营,捞取人心支持。”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也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不会出卖我吧?”刘芒低下头讷讷道:“还有,他们是义军,不是叛军……”
“唉——!”莫降仰天长叹:“你真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啦!”
刘芒却没有理会莫降的评价,带着坚定和决绝的语气又抬起头说道:“就算真的如你所说,若是以我之死能换来教义的广泛传播,那我也死而无憾了。”
“我真不想打击你这殉教的热情。”莫降话锋一转说道:“可是你真的以为那些叛军真的崇尚你们光明教所宣扬的那些教义么?他们选择跟你们合作,也不过是为了给叛乱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罢了,而且跟你们合作还增加了天下信徒这一兵源,何乐不为呢?”
“为什么你总把人心想的那么yīn暗?”刘芒眉头微蹙问道。
“这世间有光明就必然有黑暗。我只不过是把那些黑暗放到阳光下曝晒给你看罢了。”
“可我总觉的我们应该多关注一些光明。”刘芒思索了一会继续说道:“就像相府里的这些仆人们,那黑三大叔看似凶恶,其实很讲义气;那范大看似怯懦,却很善良;那谢夫子看似孱弱,其实内心最为坚强,他每逢闲暇总该用树枝在地上写些什么,证明他一直坚持着读书之人探求天道的执着;至于你么,我总觉的你心里藏着无边的黑暗……”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爱粘着我了。”莫降恍然大悟般打断了对方的话,“原来在你眼里,我的内心是这么的黑暗,所以才想用光明感化我么?”
“感化每一位世人,都是我光明教徒的责任。让他们相信这世间有光明,而且只要相信,便能沐浴在这温暖的光明之中……”
“打住!”莫降举手示意对方住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教廷可能不怀好意,只是想让你多一个‘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眼,免得被人利用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莫降说着,便转身走了。该说的他都说给这个小丫头听了,至于对方接受与否,他却并不强求。他点醒刘芒的原因,也只是他不希望这个纯洁的小女孩成为那肮脏的斗争里无辜的牺牲品,若刘芒在明知前面是火坑的情况下仍要往里跳——他莫降现在虽然没有能力扑灭那大火,但是却有能力拉住对方——她若要真要跳,就拉她一把好了,谁让这个小丫头在全府的奴仆们都刻意疏远自己的时候,仍冒着被众人孤立的危险陪自己说说笑笑给自己带来那么多欢乐呢——无论莫降心中是否有太多不为人知的yīn暗,他却一直认为那个小丫头的心中充满了美丽而纯粹的光明。况且,莫降觉得,自黄金一族崛起之rì起,汉人流的血已经太多了……
是夜,莫降站在窗前,看着被乌云染黑的夜,思索着什么。
“一场暴雨,根本冲刷不尽黄金一族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犯下的罪恶;血债,终究是要用鲜血来偿还的……”他犹如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一道巨龙般的闪电突然撕裂了夜空,将天下的一切都染成了惨白,迎窗而立的莫降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但话音却完全淹没在震天的雷声里不可听闻……
第二章 那朵蔷薇花
雨后的宰相府似是被仔仔细细的清洗过了一遍一般,处处洁净异常。尤其是那些被雨水浸洗过的参天大树,郁郁葱葱的叶子翠绿翠绿的,显得生机盎然。
莫降所居住的房屋前,有一棵桂树,桂树的树冠很大,那间孤零零的平房几乎被树荫完全遮住,虽然桂树的花期未到,但是一串串花骨已经挂满了树冠,晶莹的雨露垂在花骨下面,折shè着朝阳的光华,很是美丽。
莫降打着哈欠从房里走出来,他伸了个懒腰,感觉到今rì的天气已不再如昨rì那么闷热,他放眼望去,看到奴仆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表情上也比昨rì里多了一些惬意和舒爽。
莫降无奈的摇了摇头,却正好瞥到桂树下面冒出了一株蔷薇。因为有桂树的保护,所以蔷薇才能在昨夜的狂风暴雨过后存活下来,此刻的它,正迎着朝阳怒然绽放。望着这一抹鲜艳的红sè,莫降满意的笑了。
因为这一抹美丽,莫降很开心;因为舒爽的天气,奴隶们也很开心——但此刻相府内却有两个人心情抑郁,一个是西院真正的管事拉图,另一个则是挂名的管事刘芒。
刘芒的伤心无可避免。因为暴雨过后,总会有那么一些花花草草惨遭蹂躏,满地的残枝败叶在她的眼里不是如护花chūn泥般的肥料,而是被意外剥夺的生命,她此刻十指交叉握于胸前低声吟诵着什么,似是在为这些可怜的花草进行虔诚的祷告。众人对如此情景见的多了,也便见怪不怪,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安慰一番便继续手里的工作了。
管事拉图的愤怒也是有原因的,他的怀里本来揣着用于相府西院rì常采买的银票,此刻却不翼而飞了。他仔细回忆着今天和他打过照面和进行过交谈甚至有过身体接触的人,想从这些回忆的片段里找出什么线索,忽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所在。于是便打定主意,召来两个身手上佳的家丁,怒气冲冲向婢女们集中居住的西院东偏院走去。
拉图一行人恰好和外出的莫降擦身而过,在与拉图等人错身的瞬间,莫降敏感的神经猛的一跳,他转身一看,正看到拉图等人的行进方向。莫降眼睛一轮,那个倩影与那朵蔷薇便同时浮现在脑海之中,他心中某根弦不由得一紧——于是,他不动声sè的转身,很是自然的缀在拉图等人身后,跟了过去。
拉图三人的步子甚急,又有不知多少落在地上的花叶惨遭第二次蹂躏。
到了东偏院,拉图红着眼睛怒视着此行的目标人物——正抱着一大堆脏衣服准备去洗的婢女——韩菲儿。
韩菲儿虽然刚过及笄之年,但身材已经颇为高挑,只因不幸沦为贱婢,无人为其主持冠礼。而且其本人似乎也不甚熟悉梳头方法,于是随意的将一头秀发挽了一下,插上一根普通的骨簪。因为不得其法,却有大半头发散乱了下来,遮住了挺秀的鼻头之上小半边脸,加上她下颚白皙形状微尖,樱红小口点缀其上煞是好看,如此一来,倒颇有些神秘之美了——然而拉图却没时间关心这婢女的容貌如何,怒气冲冲看门见山喝道:“银子还我!”
“什么银子?”韩菲尔话语里有些疑惑,因其声音有些低沉,此刻就显得尤为冷淡。
“少给我装蒜!”拉图似乎认定了贼人就是她,继续描述道:“两张银票,一张五十两,一张十两,一共六十两大乾朝官发银票。”
“你到底丢了什么?一会银子,一会又银票。”
“都一样!反正就是你偷的那些!”
“我没偷。”
“你还敢狡辩?谁人不知道你入相府前是大都第一毛贼?若不是大公子一直庇护着你,像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贱婢早就被乱棍打死了,真不知道大公子从教坊司把你弄到相府是为了什么……从你来了之后,这相府西院就再也没有安生过……”
拉图滔滔不绝的说着,韩菲儿却不为人觉察的撇了撇小嘴,淡淡丢下一句:“我不是毛贼”,然后抱着衣服转身便走。
虽然韩菲儿的眼睛被刘海遮挡,但是在她转身的时候,躲在墙角的莫降还是察觉到二人的视线有所接触,从那两道看不见的目光里,莫降读到了一丝紧张和疑惑。
其实,莫降心中也有些紧张,因为韩菲儿的身份有些敏感,与他的关系也很特殊……
便在这时,跟在拉图身后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站了出来,挡住了韩菲儿的去路,目光甚是凶恶,只是凶恶之中,还带有那么一丝提防。
他们当然要提防,因为这个韩菲儿表面上是个普通婢女,但其身世却很是曲折,而之所以面露提防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上的传奇:韩菲儿本是当朝御史大夫独女,只因为御史大夫得罪了当朝皇室权贵,被斩于市,这韩菲儿也被充入教坊沦为贱奴。后来被托克托赎买回府。人们本以为托克托看中其姿sè要收为侍妾,却不曾想这韩菲儿入府后就被托克托扔在了脑后,一直在东偏院做一个干杂活的婢女,连一干少夫人们的丫鬟都没当上——这种情况在大都城内官宦之家很是多见,于是人们也便渐渐将韩菲儿忘记了。只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却让人再也不敢忽视她的存在。
先是大都城内黑道上放出话来,说韩菲儿是大名鼎鼎的黑帮角龙帮的大当家,又有大都城内大小扒手风传韩菲儿乃是他们行当里的龙头老大,更有甚者就连一些道上有名的飞贼大盗也说久闻“无相法手韩菲儿”大名,最离奇的就是有不少豪杰听闻韩大侠女如今被强留在相府内定要想方设法营救云云。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相府西院一干管事耳朵里,他们自然不敢怠慢。于是派人暗中监视了韩菲儿许久,却没有什么关键发现。只是在监视的过程中,凡是被派去盯梢的家丁护院们身上的财物无一不被偷了个jīng光,到后来甚至连腰带、毡帽,包头巾、发带都被人家悄悄解了去,而这些人竟然毫无察觉!于是霎时间整个相府被闹的风声鹤唳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这类似头巾贴身穿戴之物都能不留痕迹的偷走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就是以猫玩老鼠的心态在戏弄这些家丁护院们。若是哪天人家玩腻了,动了真怒,随便找个锋利的东西往他们脖子上一抹——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如此一来,即便是那些传说中铜头铁臂的血统纯正的黄金族人也开始害怕了,若是在睡梦之中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人抹了脖子可如何是好,这带着rìrì防贼的心睡觉怎么能睡的踏实?于是他们私底下商量,是不是请来族内高手暗中将韩菲儿直接杀掉,因为这一切皆因她而起么!
就在众管事物sè好了杀手准备重金聘请的时候,托克托却出面了,他只是留下了一句:“夫唯不争,故无尤。”便翩翩而去。众管事想了许久才明白大公子是在告诫他们不要再去招惹韩菲儿,于是便停止了对她的监视——说也奇怪,那监视一停,财物频频失窃的怪事便戛然而止了。
如此折腾一番,这场风波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但那之后相府内的人们却总是爱讨论些类似于“无相法手,无相无迹,无踪无法”等等的荒诞传闻——于是更是为韩菲儿这个人生经历丰富的女子增添了几分神秘sè彩。从此之后,相府之内的人们望向韩菲儿的眼神里,就多了那么一丝jǐng惕和敬畏。当然还有一些“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惋惜,于是想象力丰富的人便想明白了:“恐怕正是因为这个韩菲儿身怀绝技,所以大公子才不放心和她同床而眠吧。”到了后来,“带刺蔷薇”这个名号便落到了韩菲儿的头上……
而此时此刻,这朵娇艳的蔷薇正被拉图等三个人堵在院子正当中。
“韩菲儿,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把银票交出来。我保证大人大量,不会责罚你,从此咱们便井水不犯河水,你看怎么样?”拉图的话听上去像是道上帮派之间的谈判。
“我没偷,没法交。”韩菲儿以其那有些低沉的特有嗓音淡淡回应。
“你个贱人还嘴硬!非得逼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事情经过详细说出来么?”
韩菲儿朝左偏了偏头,发丝滑动,那只杏仁儿形状的的右眼便闪露了出来,那冷漠中带有一丝狡黠的眸子似乎在说:“我韩菲儿何惧之有?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你信口胡说么?”
“不见棺材不落泪!”拉图恶狠狠的叙述道:“今天早晨我从账房领了银票出来,在中庭长廊之上和你相遇,恰见你脚步匆匆往东偏院这边赶,当时我也没有太过在意,不过等我到了西旁门就发现银票没了!而遇见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别人有过接触,如此情况,你还敢说不是你偷的?”
韩菲儿当然敢说——“不是我偷的。”——说完,她又摆正了脑袋,一双眸子便又藏在了厚厚的刘海后面。
拉图被对方不温不火的态度弄的气急败坏,他涨红了脸跺着脚,像个在热锅上跳舞的老鼠。若不是顾忌大公子跟这个女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还有些忌惮这个娘们传说中的手腕,他早就命令两个家丁冲上去将其乱棍打死了。
就在这个功夫,便有好事之人渐渐围了上来,看着管事拉图记得跳脚的滑稽模样,再对比一下站在那里平静若水的韩菲儿,无一不在心里感叹:“这带刺的蔷薇,还真是扎人。”
拉图环视四周,知道自己的窘态早被一干低贱的奴隶们看在了眼里,更是怒上加怒,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嗓子:“都他娘的闲的没事干了?!”
众人一怔,忙如惊鸟般一哄而散,只剩下拉图大口喘着粗气在那里平息胸中怒火。
拉图喘了很久,心态总算稍微平复了些,他知道在这种环境里审问也没什么效果,于是想了一会便跟韩菲儿说道:“跟我去找大管事!”——说罢扭头便走——他的意思很明显,若你不敢来,便是你做贼心虚;若你敢来么,哼哼,大管事自然治的了你!
因为有发丝遮挡,看不清韩菲儿脸上的表情,只是看她小心翼翼的将一堆脏衣服在一旁的放好,便轻移莲步,不近不远的跟在拉图后面沉默前行。
莫降急忙藏好,以免被拉图等人发现,待那几人走远之后,他才微微摇头说道:“该来的终究要来——老狐狸,就让我看看你的手段吧!”此刻,他也不着急跟上去,而是像往常一样,先往托克托所住的内院走去——在托克托的身边服侍,随时听候调遣,才是他这个仆人现在最该做的。
路上,莫降不免想起拉图要请的救兵,也就是西院大管事德木图来。
拉图所说的大管事,只是相府西院的大管事——在相府内其他各院,却是没有管事的。只因相府老爷,也就是当今丞相马札儿台对汉人的治家理国的一套极为不屑。治家方面,他仍是秉承黄金一族祖制,以心腹家奴处理一干琐碎家事。马札儿台对于大儿子托克托所学的汉人这复杂的一套治家之法很是反感——他老人家甚至是连汉话都不屑于去学的,又怎么可能对这些东西有兴趣?
马札儿台虽然不喜汉学,但是不代表他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喜欢。就在他身边有一位老奴德木图却是对汉人的文章典籍礼仪文化宗学法制很感兴趣,但也因为此被马札儿台所厌恶。于是在今年初便将这位博学多智的老人赐给了托克托。而托克托对德木图很是尊敬,完全没有拿对方当一个老家奴看待,直接让他当上了这西院的大管事,负责掌管处理大小一切家事。
而这个德木图也确实颇有些手段,当上大管家半年来便将原本有些混乱的西院管理的条理初现了。因为这黄金一族不尚法制传统已久,想要在短时间内达到井井有条的地步是不可能的。而德木图的所为,无异于寒冬之rì破冰而行一般艰难,所以莫降对德木图的手腕也是有几分佩服的,背地里跟刘芒聊天的时候,总管德木图叫做“老狐狸”——因为这个老头虽然狡猾,但是偏偏却给下人们留下了处事公正刚直不阿的印象,所以莫降管这种狡猾形容为“趋于化境”。他常常想,若是这只老狐狸早些来西院当大管事,恐怕那次因韩菲儿引起的那场风波刚一发生便会被扼杀了。
如今这西院内的两大风云人物要交汇碰撞,莫降心里反倒有一些莫名的期待,不为别的,只因与刘芒一样,委身相府的莫降同样身负重要的使命,而自德木图担任西院大管事的那一刻起,莫降就将其视为重要的对手,他也想通过这次直接交锋看看德木图真正的本事如何。
莫降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不知不觉步子更慢,那个倩影,那朵娇艳的蔷薇,也脱离了他的视线……
第三章 交锋
相府西院南偏院,是高等仆人的居所,西院的账房也设在这里。今早拉图就是从这里领了银票然后要经过长廊穿中庭,再跨过西院然后出西旁门上街采买。不料想等到了西旁门时却发现怀里的银票丢了。他着人仔仔细细在整个相府内寻找了一遍却毫无收获,这才想到有可能是被人偷了,他猛然回想起来在经过长廊时和韩菲儿错身而过,于是便怀疑到了韩菲儿的身上,再加上韩菲儿身上的传奇故事,几乎让他笃定:偷银票的人,就是她。
南偏院正房内,端坐在正对房门上手边太师椅上的德木图微阖着双眼听完了拉图的描述,微微点了点头缓缓问道:“你是说在你到了西旁门,和等在那里的仆人汇合之后,就发现身上的银票不见了?”
拉图却没有想到德木图会首先询问他自己,微微怔了一下回到道:“是。”
“又没有到市坊之内,亦不用出钱结账,你为何会突然想要看看怀中银票呢?”德木图说着,松垮的眼皮微微抬了抬。
“大管事,小的行事一向谨慎,再三确认怀中银票安全也是正常吧。”
“你平时是如何确认的?做给老夫看。”德木图接着说道。
拉图抬手顺着衣襟探入怀中,说道:“就像这样。”
德木图点点头道:“如此动作,确实不会把银票带出来,不过……”他话锋一转:“你若是三番两次探手入怀,岂不是等于在告诉游荡在街上的扒手,你怀中装有贵重财物么?如此一来,丢失财物就是必然之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呃……”拉图顿时语塞,看着德木图那张皱如枯树之皮,刻满风霜与沧桑的老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说你一向行事谨慎,为何却又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德木图语气有些严厉了。
“这……小的……小的……”拉图苦闷至极,突然有一种想痛哭一场的冲动,自己本来是要告状的,怎么到了这里反而成了首先被审问训斥的对象了?可德木图说的句句在理,自己又无法反驳,真好似吃了个黄连一般。
“我说这些,只是给你个jǐng醒罢了,丢了钱财不甚要紧,要紧的是不长记xìng,不记教训。”德木图语气缓和了一些。
“是,是,是!大管事教诲,小的铭记于心。”拉图头点的如啄米小鸡一般。
看到拉图认错态度良好,德木图又缓缓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这次你丢失银票时人还未离开相府,按理来说,便是丢在相府之内了。”
拉图的头继续狂点不止,此刻德木图那苍老沙哑低沉的嗓音,在他的耳中仿佛天籁。
“既然不慎掉落已经排除了,那么就剩下一种可能——被人窃走了。”
拉图的头颅机械的重复着上下抖动的动作。
“既然如此,老夫便贴出去一个告示吧。”
拉图仿佛抽风一般上下运动的脑袋骤然停了下来,他茫然问道:“告示?什么告示?”
“当然是悬赏告示。”德木图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有人将那六十两银票交还,老夫将给出现银百两的奖赏!另外,若是有人检举疑犯,最后调查属实的话,亦同样奖励;若是能提供蛛丝马迹有助于调查的,奖励五十两。”
“啊?”拉图闻言一惊,他急忙说道:“大……大管事,我,我只丢了六十两。”
“我当然知道。”德木图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来人啊,写好告示,即刻贴出去吧。”
“今rì辰时,相府西院发生扒窃案,案情如下……交还失银或告发嫌犯……奖励现银一百两……提供有价值线索五十两!”——如此消息一出,整个相府西院几乎陷入了疯狂:一百两啊!一个低等奴隶干一辈子也存不下一百两!一百两啊,听说教坊内犯官家的大户小姐的隶籍也不过四十两!一百两啊,可以赎回自己的卖身契,然后再买上十几亩良田盖上几间屋子再娶上个婆娘过俺生rì子都绰绰有余啊!一百两,还是现银,要知道银票兑换现银的比例现在可是三比一!那就是意味着即将有三张百两大票……那就是意味着大都城内最好的窑子都能找个名jì快活整整一个晚上……即便拿不了那一百两,拿到五十两也行的,奴隶市场上,一个健壮的汉子纹银十两就买到手,自己的卖身契,五十两怎么也能赎买的回来了……
相府西院里的奴仆们仍然在疯狂的幻想着,却没有注意到一个削瘦欣长的身影缓缓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南偏院内走去,仔细听去,那身影似乎低声自语:“一出手就这样狠辣,这头老狐狸,分明长着一颗野狼的心啊……不过想想也对,也只有如此雷霆手段处置,才能迅速解决这件事,在这多事之夏维护相府西院的稳定;而且此一计一石三鸟,即能迅速破案,又能离间汉奴之间的关系,更能大大提升德木图在相府西院的声望——这个老东西,真是狡猾……”
就在一干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终于决定出卖同为相府沦落人的奴仆们决定去告发或提供线索的时候,却发现那个身影已经走到了南偏院的拱门之下。他也听见了身后的嘈杂脚步声,突然停下步伐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跃跃yù试的众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领了托克托之命准备外出的莫降。
他虽然面带微笑,众人却分明感到一阵寒意,那个笑脸投进心里,也扭曲成了年画上的门神那威严凶恶的模样。
“各位,这么多人到南偏院,所为何事啊?”莫降笑着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你阿丑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当然是来领银子的。既然明知故问,那就是存心作梗了,这个平rì里跟托克托甚是亲近的阿丑是要独占那些赏钱么?这也欺人太甚了!众人都如是推想,越想觉得越有可能,越想心中越是愤怒,但是摄于阿丑的气势念及他在托克托身边的地位,一时还真没有人跳出来质问。
莫降也不着急,只是站在拱门下面,静静的等待着,脸上笑意也更浓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金钱面前,所谓同甘共苦的情谊最终还是不得不给利益让路。于是有个胆大的汉子跳出来说道:“阿丑,识相的就赶紧让开,我们要进去领赏钱。”
“哦?领钱?我记得今天还不到发月钱的rì子吧!”莫降语气虽然十分平淡,但是从内容上来说却是**裸的挑衅,因为这些汉人奴隶根本就没有月钱可领,“况且这拱门这么宽,你们若是要进去,直接从我身边过去便是,我又没把整条路挡起来。”
又有一个女人挑出来指着莫降的鼻子说道:“你少装糊涂了!整个西院的人都知道了你会不知道?我们是应了悬赏告示前来……提供线索的;看你这架势,摆明了就是要吃独食啦,你在大公子身边捞的已经够多了,连这点银子也要贪么?”
莫降挠了挠头,本来包的就不紧的唐巾下又有几缕长发落了下来,他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了解的情况没有差错的话,是告发嫌犯奖励一百,提供线索奖励五十——可是,你们有证据么?若是没有证据贪图小利诬告他人,说不准大管事就要以家法处置那诬告之人;若你们提供的线索没有价值,拿不到赏钱不说,还坏了彼此之间的情谊——你们想想,这是何苦呢?”
莫降的一番话无异于给狂热中的众人头上猛然浇了一盆凉水,这一激之下,自是有不少人清醒了过来:是啊,自己方才只顾注意那赏钱的金额了,那数目实在是太诱人了,如我们这般这些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的奴隶们,骤然看到重获新生的机会,怎么能不激动呢?被冲昏头脑的我们却没有细想这银子根本没那么容易得到——幻想被浇灭之后很容易就产生愤怒,而最适合迁怒的对象,自然就是这个靠三言两语就将他们的理想扑灭的阿丑,他门却没有进一步去思考这幻想破灭的根本原因乃是太不现实——于是有一个家伙喊道:“本来大管事是准备行善事发钱的,都是你阿丑点破了,这下就算大管事想当善人都会不好意思了!”——但好在说出这种荒诞之论的只是一个人,大多数奴仆还是面带羞sè转身走了,只有少数几个听闻此言仍是站在那观望着。
“若你们仍不肯放弃,便进去告发那个无辜的女孩吧!”莫降扔下一句便转身走了。
此刻的南偏院正厅内显的很是空旷,因为偌大的一个厅房里只有三个人:德木图依然端坐在太师椅上,此刻在闭目养神;韩菲儿仍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任由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一动不动;拉图却在厅口焦急的踱着步子,不是就要向外张望一番——这正厅和拱门之间有一段距离,而且中间还有个假山池子遮挡,是故他看不到那里的情况,也听不到那里的对话,若非如此,想必拉图非得冲出去拉开那可恶的阿丑,在把那些要揭发韩菲儿的奴仆们拽进来。
自告示发出去已经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却是一个来领赏的都没有。德木图微微皱了皱眉头缓缓睁开那双因为岁月愈发浑浊的眼睛,正好看到莫降跨门而入。
他是知道莫降本名的,平时也对这个年轻人颇为留意,只是越是留意,便越是捉摸不透对方,所以,看到对方突然不请自来,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出一点jīng光。
此时却听到一直在门口焦急等待的拉图喊道:“哈哈,终于有人来……怎么是你?哎,谁来都一样啦,阿丑,你是来揭发韩菲儿的么?”
而德木图此刻却分明注意到,听完拉图的叫喊声后,一直静立在那里的韩菲儿,那双交叠起来放置在小腹上的双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揭发韩菲儿?揭发她什么?”莫降的表情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揭发她偷了我的银票啊!”拉图的语气就好似在跟人说,“其实,刘芒是女扮男装的。”这个整个相府西院都知道的秘密一般。
莫降却满是奇怪的问道:“她偷了你的银票?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拉图被莫降的这突然发问搞的真有些莫名其妙了。
“那也就是说她没有动机了。”莫降顿了一顿说道:“既然没有动机,她为什么要冒着被杖毙的危险偷你的银票?你知道,盗窃他人财物在黄金一族的法典里可是杀无赦的重罪。”
“是啊,她为什么要偷我的银票呢?”拉图也开始摸着下巴思考这个问题了。
这时候德木图却发话了:“阿丑,你不在大公子身边侍候着,来南偏院作甚?”
“是啊,做什么呢?”莫降白了拉图一眼似乎是在说:“都是你打岔,害的我连正事都忘记了。”忽然一拍脑袋说道:“是了,大公子说,今天不甚炎热,冰块就不要往北偏院送了,毕竟制冰不易,来回运送,徒增消耗。”
“就这事?”德木图有些哭笑不得,这件事不用吩咐,他也能灵活掌握。即便闷热天气里没有冰块送到北偏院,大公子也不会责怪,因为谁都知道炎炎夏rì制冰之难。而相府之内,唯有这西院收罗了一些汉族匠人通晓制冰秘法,但却要供应整个相府消耗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制出来的冰都是首先供应老爷那边,这东西两院在闷热天气里断货是难免会发生的。
“还有……”莫降yù言又止,看了看仍站在屋内的韩菲儿和拉图二人。
“但说无妨。”
“大公子说中午想吃炸酱面!”
“你莫不是来消遣老夫的?!”德木图花白的胡子吹了起来。
“还有……”莫降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两个人。
“快说!”德木图有抓狂的趋势。
“您确定真的在这里说?”莫降善意的提醒道。
“你信不信老夫命人将你乱棍打出去!”几乎能听见德木图咬碎牙齿的声音。
莫降又抬头看了看德木图,意思是“是你非得让我说的哦”,然后才平静的说道:“大公子临去南都之时,有一件东西暂时寄放到了大管事这里。现在呢,大公子命我取回,然后到大都城内摘星楼见一个人!”
德木图闻言,两眼一黑几乎要当场昏厥,还好他又咬碎了几颗牙坚持住了,心中怒骂:“如此机密的事也是可以当着别人说的么?!”转念又一想是自己逼迫人家说的,只好把那几颗碎牙真的咽到了肚里,强忍怒气说道:“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牙齿漏风的原因,这三个字怎么听都像是“死掉了”。
虽然很是狼狈,但德木图的心里却是震惊异常,这莫降几乎是和他方才审问拉图韩菲儿二人时用了同一种方法:先是顾左右言他降低对方jǐng惕,然后突施重拳让敌人无从招架。只不过莫降成功了,而他——到现在来看,韩菲儿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亦没有人前来揭发领赏,似乎是失败了。
德木图挥挥手,毫不理会拉图“大管事您还没替小的做主呢”的神情,强命他和韩菲儿先下去,等二人走远,强作笑颜说道:“阿丑,你好俊……的手段。”
莫名的停顿让莫降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可不想成为这个老狐狸的“入幕之宾”,于是淡淡回应道:“大管事您说什么?我不明白。那些话却是都是大公子说的,我可没有半句杜撰啊。”
“若是往常时候,你应该先说第三件事,然后顺带提一下前两件事才对吧。”德木图满是皱纹的脸一笑褶子更多了,“你好像很愿意帮助那个叫韩菲儿的小姑娘呢。”
“哪里哪里。”莫降否认,“只是碰巧我到了这里想跟大管事开个玩笑,又碰巧那两个人在这里,又碰巧这个玩笑导致您的计划没有顺利进行罢了。”
“你不觉得你的碰巧也太多了些么?”
“碰巧呢,大管事您要是再不给我东西放我走人,和客人会面的时间,可就要错过了。”
德木图咬咬牙,忍住一口咬死莫降的冲动,然后愤愤的把信物交给了对方,脸上分明写了五个大字:咱、们、走、着、瞧!
第四章 客人
出了相府的莫降神采奕奕,他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满口清新,整个身体也松快了许多。
回想临出府门的时候,他看到刘芒那个单纯的小丫头仍在一堆凋零的花草堆里虔诚的祈祷着,不禁暗叹:“这个纯真可爱的小家伙,实在是背负了太多本不属于自己的痛苦。”
继而又想到韩菲儿涉嫌偷窃银票之事,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至此肯定还不算完,后面一定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不禁皱了皱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见招拆招吧,老狐狸,只要有我阿丑在,你就休想伤害这朵蔷薇!”——打定主意后,便向大都城内最高的酒楼——摘星楼走去。
摘星楼之所以得此名号,主要就是因为此楼修的很高。虽然只有三层,但每一层都几乎相当于寻常酒楼的两层那么高,第一层尤甚,甚至等于三个普通民房叠加的高度,所以在这一片酒楼林立的商业集市区域里,摘星楼显的鹤立鸡群,高耸雄壮。甚至连这一片区域的地标xìng建筑——鼓楼,也仅仅到其第三层中间高度,又因为钟鼓楼在其以南,所以完全不影响在摘星楼第三层东观rì出,西望雄关,北眺燕山的绝佳视野。
因为唯有在此楼才可体会于大都城内“一览众山小”的别样意境,所以自建成开业以来,此楼生意十分火爆,真可谓天下食客云集,甚至能达到能投木箸林乃成,倾琼浆河竟现的夸张程度。
一步跨进摘星楼内,扑面而来的不仅仅是饭菜的香腻味道,还有难以名状的大气和豪情。想想看吧,巨阔无比的一楼大厅,寻常房间三倍高的屋顶,三个成年汉子才能合围的巨大石柱,种种种种,只让人感觉到:“在如此大气的地方吃饭,你要是一顿不花上个十几二十两,你都不好意思结账!”当然,也因为如今大乾朝物价飞涨,若是用现银,十两足以吃一顿顶级大餐——这一顿顶级大餐,就要花掉一个下县县令一年的俸禄,当然,和一个下县县令同品的京官一年的时间里肯定不止在这里只吃一顿,原因么,大乾朝的百姓们都知道。
至于摘星楼的第三层,花费更甚,但是相对于下面两层,却更是一座难求——因为这一层的绝佳视野,因为这一层特有的意境,因为在这一层包下一个雅间吃饭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不过莫降却丝毫不担心座位的问题,因为这摘星楼三楼众多雅间之中,有一个是被宰相府常年包下的。无论他什么时候来,只要亮出宰相府腰牌,自然有侍者引领其行至专门的包房。莫降是顶着一干尚在排队的食客怨毒而嫉妒的目光登上三楼的,期间还听到有人不断轻声发出“走狗,金奴,汉jiān”之类的骂声。这等场面莫降经历的多了,所以面不改sè心不跳,直接忽视。只是上楼的过程中,他看了一眼大厅正中悬挂的巨大吊钟——据说这是黄金一族远征军征伐西方世界时得到的西方皇室战利品——时间刚刚好。
这个巨大的吊钟也说明了此楼的幕后的东主身份异常尊贵,敢以如此珍贵的战利品,或者说有资格用这个大吊钟装饰一个饭厅的人,整个大都城内加起来也不过就那么十几个人而已,至于这幕后真正的东家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顺便说一句,据说参与设计建造这摘星楼的匠师之中,就有几位是来自遥远西方的战俘。
整个三楼全部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雅间,而雅间之间的通道上也铺着珍贵的驼绒地毯,让人赞叹的是,即便是炎炎夏rì,这铺着地毯的三楼却是凉风徐徐,那是因为这里的通风设计非常合理非常优秀,并且在暗格里辅以冰块降温。走在这装修的富丽堂皇的通道里,却是十分安静,完全听不到一二层的嘈杂和雅间内部的声音,只有静立在雅间之外随时等候客人召唤的侍女向莫降报以微笑和轻声的欢迎之词,其余的,皆是这尊贵典雅之中的宁静。
在侍者的引领之下,莫降很快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包间。和往常一样,客人还没有到,莫降随便点了几个jīng致的小菜,要了一壶烧酒,对窗独酌。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能怪相府内的其他仆人对莫降的诋毁和嫉妒。莫降平rì里甚是懒散,奈何却得到了托克托的赏识,甚至连这等享受奢华而且身负机密的重要事件都交给他一个人去做——众人看在眼里的,多是这享受奢华的机会,对于这些机密事件,则是不太关心——他们只是不平,为什么自己无论多么努力,仍是难以改变一辈子被圈在相府内的命运?为何这个莫降屁事儿不干,却经常有独自外出公干的机会?
莫降此刻想的却不是这个,他望着西面的群山绵绵,想着山下的雄关漫漫,思绪飘了很远很远,仿佛,他看到了在雄关城头猎猎飘扬的大乾帝国战旗,那猩红的颜sè,狰狞的狼头让莫降心不由得的一痛。他猛地灌一杯酒,漆黑的眸子里,神情更是凝重。
雅间的门忽然开了,有人推门而入,莫降继续望着窗外头也没转说道:“徐老哥,如往常一样,点菜的活儿还是留给你了!”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莫降没有听到对方喊他莫老弟,也没有那熟悉的爽朗笑声传来。
莫降微诧扭头,这一扭头,却是愣在了当场。
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血人,就定定的站在那里。
这时,才有惊叫声在包间外面响起。
莫降强行稳住心神,仔细打量着来者:看其身形,应该是个年轻后生,只是偏偏生了一头白发,只是这白发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在鲜血的衬托之下,那一头银sè长发更是异常夺目。可能是因为打斗,这个人整头的长发都披散了下来,将他的脸完全遮住了,所以无法看见其相貌如何;此人穿一身寻常武人黑sè短衣,其上还有些补丁,比补丁更扎眼的,是片片浸透了夏季薄衣的血迹;紧紧箍着小腿的绑腿上甚至还挂着不知来着何人身上的一条肠子,花花绿绿令人作呕;此人右手拄着一杆长枪,鲜血早已将枪缨染的透红,不断有如缕的血流顺着枪杆流淌而下,染进名贵的驼绒毯里——“白狼,张凛。”莫降在心里念出了此人的名字。
大都白狼,这个名号绝对是大都黑道上传奇中的传奇:此人武艺之强悍,意志之坚定,态度之决绝,无一不让人叹服。他无意于名利,无意于权势,无意于地位,他的存在,似乎只为了打破一个亘古不变的定论:“没有最强,只有更强。”而他白狼张凛,就是要成为武道之上最强的那个男人。
张凛,这个孤儿自十岁起便打遍城区,十三岁在大都地块再无敌手,这是一个让有着最纯正黄金血统的黄金族人都感到恐怖的存在——最重要的,这个张凛是个汉人,他便是前朝国灭之战某位英勇殉国的将领的曾孙。
本来,张凛和其他混混一样,生活在他的绿林世界里,跟高高在上的黄金族人没什么瓜葛。奈何,贪婪的朝廷却将脏手伸向了张凛所处的帮会——角龙帮。
在张凛十三岁那年,朝廷调集宿卫亲军,一夜之间,血洗角龙帮。老帮主一家三十余口男女老少,悉数被杀,家中财物也被劫掠一空——朝廷这一次抢钱行动,彻底激怒了张凛,也点燃了他心中的兽xìng,因为传说那老帮主对张凛有救命之恩——从那时起,张凛就走上了他的复仇之路,这条路,一走就是三年……
从其十三岁到十六岁三年时间里,有十九位黄金族高手惨死在那条夺命长枪之下。
传说之中黄金一族钢筋铁骨般的身体,在白狼张凛的长枪和他的愤怒面前,腐朽的不堪一击!
到了后来,关于白狼张凛杀人的说法也有了变化,因为他所杀戮黄金族人已经远远超过了复仇的范围。于是有人说,张凛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天下人证明,所谓黄金族人刀枪不入的传说,纯属无稽之谈,他们汉人,照样可以“饥餐胡虏之肉,渴饮匈奴之血”;也有人说,张凛这样做,只是为了追求武道上的极致,他要杀光那些大言不惭敢称“天下第一”的黄金族人,他要用那些黄金族人的鲜血和生命证明:他张凛才是大都城的武道第一……
从第十九个所谓高手被杀之后,大都内的的所有修习武道的黄金族人在表示自己很强很厉害时都厚着脸皮如是说:“谁他妈说武无第二?老子就敢称第二!因为白狼张凛,才是当之无愧第一。”
尽管黄金族人口头上表示屈服,但是不代表他们真的能忍受这个低等汉人带给他们的屈辱,他们再次暗中动用了黄金族中最jīng锐的禁军部队——怯薛宿卫——却仍是没能杀得了这个猖狂到极点的汉人武者,只是在那次行动里,张凛身负重伤,不知所踪。
从那天之后,白狼张凛便只活在了人们的传说之中,但所有汉人都期望,不,所有汉人都相信,张凛失踪,不过是受伤的野兽隐藏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终有一天,他,汉人的传奇,他,白狼张凛,是要以更为猖狂的姿态杀回来的!
果不其然,张凛回来了,而且还让莫降遇到了。
“我从未对外宣称过自己是大乾朝第一高手,第二也没说过,甚至我都没说过自己会武。”莫降探开双手,无奈的叹道。
张凛没有理会莫降,甩了甩右腿上挂着的那根肠子,似乎是在告诉莫降:“若你说过,这便是你的下场!”然后径直走向莫降身旁的那扇窗户,伸手推开,作势yù跳。
莫降却一把拉住了张凛,善意的提醒道:“大侠,这里可是三楼,摘星楼的三楼!”
张凛悠的转头,虽然银sè长发遮住了双眼,但是莫降能明显的感觉到那眸子里的光芒,那是一头野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狂暴。
“好吧,随你便。”莫降讪讪松开了手。
张凛转过头去,略微观察了一下便纵身跃了出去,只给莫降留下了一根肠子。
“唉。”莫降叹气,“本想请你喝杯酒的。”
“所以他特意给你留了根肠子做下酒菜么。”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徐老哥,你咋才来呢?可吓死我了!”莫降转过头笑着说道。
一个虬髯大汉一边关门一边回答:“我可没见你有多害怕,敢坐着扯住张凛衣服的人,估计大都城内,你还是第一个吧。”
莫降急忙说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那家伙可是还没走远呢,万一听见‘第一’二字,转身回来把我挑了怎么办?”
“哈哈,莫老弟,几个月不见,你更加风趣了。”虬髯大汉说着,走到桌案对面大刀金马的坐下。
“徐狂客!你不要得寸进尺啊!这是风趣的事儿么?这可是xìng命攸关的大事啊!”
徐狂客却道:“我从未想过,你莫降还会怕死。”
“岂止是怕,简直怕死的要命。”莫降没好气的说道:“赶紧说正事,说完点菜,吃饭。”
“越是怕死,才越是会因此而抗争不是么?”徐狂客没理莫降的茬。
“我让你跟我说正事儿!你在这扯什么大道理?”莫降拿起酒壶把桌案上的两个酒杯先后斟满接着说道:“事先说好,这次的情报不能太贵,还要有一定价值,否则,托克托就要换人做买卖了!”
徐狂客凑到莫降耳边轻声问道:“是给你的那份有价值,还是给托克托的那份?”
“两份都要有价值。”莫降毫不犹豫小声回应。
“那价钱可就不能再往下压了。”徐狂客也不含糊。
莫降赶紧说道:“难道你没听明白么?托克托已经开始嫌你给的货水分太大,准备换人做买卖了,我可听说野山头袁老大手上的货成sè也不错啊。”
“你小子少唬我!”徐狂客完全不受威胁,“有胆你就去收袁大饼的,一斤面,八两水!后悔死你!其实给托克托的情报价格虚高原因咱们都明白,那还不是因为你小子每次都假公济私,大钱都照顾你自己的,小钱换的当然水分大。”
“看在多年兄弟情分上,能不能便宜点儿?”莫降开始拉关系。
“绝对不行!”徐狂客一点面子也不给:“你可知道这一次为了搞到这东西,我折了几个兄弟?看你的情分,那我怎么还那些死鬼的情分?”
莫降低头考虑了一会,然后伸出右手到徐狂客的袖子里,二人挤眉弄眼互相瞪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是谈拢了价格。暗中完成信物合对又递上银票之后,莫降抽出手时,手心里已经多了两张叠成小四方块的信纸,他长出了一口气,拇指微微一动,便有其中一块带有标记的弹到了袖子里,另一块则揣进了怀里。
“徐老哥,我刚才摸到你袖子里可是藏了不少货啊,你可千万别搞混了。若是搞错了麻烦可就大了。”莫降笑着提醒道。
徐狂客赶紧检察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发现没有额外丢失情报才放心,继而说道:“放心吧,老哥我从十来岁起就跟着我爹干这个了,就算是找窑姐儿快活的时候进错了洞,也弄不差给你的东西。”
“什么狗屁比方?”莫降笑着骂道:“来人,点菜,开饭!对了,先把这肠子弄出去。”
侍者还没进来,徐狂客却幽幽来了一句:“莫老弟,我表妹上个月嫁人了。”
莫降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挤出了一个很是难看的笑容,却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感觉那暖流到了腹部才叹道:“新郎官运气真好。”
“其实新郎你也认识,就是那个鲁仁佳。”徐狂客无奈道。
“她喜欢就好。”莫降把原本属于徐狂客的那一杯也端过来一口喝干,接着对外面喊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只因为张凛来过你们就不做买卖了?!赶紧来人,爷要点菜!”
雅间的门被推开了,只是进来的却不是侍者,而是几个身着军服的男人,为首的那人环目扫了一遍屋内说道:“今天这顿饭,恐怕二位是吃不成了。”
第五章 深巷琼浆苦味酒
看着来人那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莫降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个意思?”
那军卫面无表情的说道:“因为二位所在的包间,亦是属于案发现场,所以还请二位移步,不要妨碍我们的调查。”
“案发……现场?”莫降看了看那一截还粘在地毯上的肠子,恍然大悟。只是心中不爽暗骂张凛:“你个白狼,不,白眼狼!我让你轻轻松松从这里跑了,你不说句谢谢也就罢了,还给我留下个尾巴,害的我连饭都吃不成!”
莫降不想和这军卫有太多瓜葛,也因为身前这个徐狂客的真实身份是见不得光的。于是叹了一口气道:“老哥,看来今天在摘星楼是请不成你了。”
“老子可是连早饭都没吃,就等着这一顿呢。”徐狂客愤愤说着,揉了揉肚子,“不过无论如何你也得请我吃一顿便饭,总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回去吧。”
“当然,让您扫兴而归可不符合宰相府的待客之道。”莫降像是说给那军卫听一般,“走吧,小弟带你去品尝大都名吃——水晶角儿。这位军爷,要不要一起?俗话说相逢即是缘么。”
徐狂客生怕对方答应,可是脸上却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情显露出来。
不过还好,那军卫奇怪的看了莫降一眼,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了,似乎是耻于和莫降这个汉人为伍。
待二人出了包间下了楼,却发现整个摘星楼内的客人都已经走的七七八八了,大厅之中不断有衙役军卫来回穿梭着,外面也有军卫设了封锁,众衙役军卫皆是面sè凝重,神sè紧张——看来,今天命丧张凛枪下的,还是个大人物。
莫降二人也匆匆出了摘星楼,待到走远了,徐狂客才长出一口气说道:“你小子是要害死我啊!闲的没事干邀请那个军卫作甚?”
“其实,我只是盼着那军卫答应跟咱们一块去,而你呢,忽然间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用过了早餐——那样我就能省下点银子了。”莫降笑着解释道。
“不在摘星楼吃大餐已经算是便宜你小子了!”
“便宜个球!”莫降愤愤说道:“在摘星楼吃饭,花的是相府的银子,现在可是要我自己掏腰包,这怎么能一样?”
“谁不知道你在托克托身边侍候着,好处捞了不少。”徐狂客一副少给我哭穷的模样,“这点小钱,在你丑爷眼里算的了什么。”
莫降无奈笑笑,也没有否定,转身便带头赶路。
徐狂客在后面紧紧跟着,像是怕莫降会随时溜号一般。
二人在大都市集街坊的胡同里七绕八绕,直到把徐狂客完全绕晕了迷失了方向,似乎还没找到莫降口中叫做的“天下第一角儿”的小店。
徐狂客越来越肯定莫降这个抠门的家伙是存心要把自己甩掉,一步上前抓住对方的胳膊,喘着粗气说道:“那个该死的小店到底在他妈哪……再绕……在绕老哥我可就要饿死在这胡同里了。”
“古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莫降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也就是说,在幽深的巷子里,通常会有世间少见的醇香佳酿。”
二人行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店,矮小破旧的普通民房改装成的店铺,店铺正门之上悬挂了一面不知道有了几百年历史的破匾,上面满是混在一起的灰尘和油污,若是不仔细观瞧,几乎无法辨认上面的字迹,远远看去,似是一块破门板挂在那里一般。
“你说的,就是……这儿?”徐霞客一脸苦笑指着那块“破门板”问道。
“没错。”莫降点头表示肯定,“百年老店,如假包换,风味独特,大都一绝。”
“我有一个问题。”徐狂客黑着脸盯着莫降问道:“你原来是不是这里的伙计?”
“客来两位,里边请了您呐——”莫降忽然提高嗓子喊了一句,声音高亢清亮婉,这一声味道十足的叫喊,似乎是在印证徐狂客的说法。
徐狂客跟着莫降后面进了店内,瞪大了双眼仔细观瞧,只见狭小yīn暗黑咕隆咚的店内似乎有那么一个柜台,那散发着朽木味道的柜台后面似乎坐着一个老掌柜,那个老掌柜似乎连呼吸也没有,如根雕一般一动不动。如此诡异的氛围,几乎让徐狂客生出了拔刀的冲动,他一摸腰间,才想起来今天要入大都城卖情报,没带一件武器。
“莫降老弟,你不是想黑吃黑吧。”徐狂客惴惴问道。
“这黑灯瞎火的,倒是好下手。”一个沙哑苍老却不失浑厚的声音传来,让徐狂客满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毕大掌柜,这可不是肥羊。”莫降指了指身后介绍道:“纺河山寨主,徐狂客。”
那枯瘦的毕掌柜闻言,艰难的直起身来拱手应酬,无非是久仰大名之类,然后把目光投向莫降:“小莫今rì怎么有空过来了?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是有将近一年没来了吧。”
“这不是来光顾您的生意了么。”莫降笑着回应,“好吃好喝赶紧上,转了大半天,可把我饿坏了。”
毕掌柜摇头笑了笑,转身驼着背向后厨走去,徐狂客便隐约能听见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人在小声对话。
不一会功夫,毕掌柜弯着腰举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找了个饭桌放下说道:“二位稍等。”便又转身进了后厨。
莫降自行从柜台上找了块抹布,将那个放着油灯的桌子擦了擦,霎时间灰尘四起。
“咳咳,这条凳就别擦了。”徐狂客皱眉说着,也不顾那条凳是否干净,直接坐了上去。看着面带无奈的莫降在他对面坐下,悄声说道:“我怎么看这里怎么像黑店。”
“徐老哥,你莫不是傻了不成?”莫降忽然大笑,“这个小店,一年时间也不一定能有一位食客光顾,若是黑店,他们宰谁去?”
“胡说,九个月前刚开过张!”毕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出来,佝偻着身子端着一个食盘,上面仅有一壶酒,两个杯,显然是因为久未开张,后厨的灶火恐怕都没生着,一时半会饭食还做不好。
莫降站起身来,从毕掌柜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食盘放到桌子上。那毕掌柜也不阻止只是转身又颤颤悠悠往后厨晃荡过去。
“这里连个伙计也没有?”徐狂客诧异的问道。
“你看这个小店,雇得起伙计么?”莫降扭头朝后厨看看说道:“两位老人无儿无女,多少年了,都是老两口cāo持这个店,不过你放心,内掌柜的手艺很好的,这里的角儿,绝对称得上是天下一绝。”
等莫降转过头来,发现徐狂客已经倒好了酒,他举杯说道:“这小店的酒,也很是独特。”
徐狂客闻言喝了一口,酒刚一入口便皱起了眉头,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咽下去,然后咧着嘴说道:“这酒,怎么是苦的?”
“老两口自己酿的,自然是和官府造的那些味道不同了。”
“啊?!自己酿的?!”徐狂客闻言就是一惊:要知道,在大乾朝私自酿酒可是要杀头的重罪,这老两口竟然有如此之魄力,在天子脚下大都城内自家酿酒?!
“不妨事的。”莫降解释道:“这苦酒老两口酿了几十年了,据说是祖上的手艺。那酒醋司也派人来查过,那人只是喝了一口便吐了骂道‘这么难喝的东西也他娘的配叫做酒?’便把杯子摔在地上扬长而去,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管了。”
“那莫老弟是如何与这个小店结缘的呢?”徐狂客问道。
“当初我的老师嗜酒如命,品遍天下琼浆都觉无味,直到后来偶尔喝到了这苦酒赞叹不已,称赞其为天下酒中一绝。从那时起,便常常让当时还年幼的我替他来这里打酒。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偶尔闲暇的时候,我还在这里客串小伙计,顺便蹭顿饭吃。”莫降一边叙述回忆一边细细品着杯中苦酒,晕黄的灯光里,一脸的温暖。
“说起来,朱夫子被发配边疆,也快整整两年了。”徐狂客闻言朱夫子爱极了这苦酒,也举杯细品,只是越喝便越难停止,细细品味一番后,口中苦味便慢慢淡了,继续喝则香甜之味愈盛,直到最后苦尽甘来,一种从未享受过的醇香溢满了整个口腔,这醇香慢慢扩散,蔓延到喉咙,胸腔,小腹,直到最后,他似乎整个人都浸在了那香醇的氛围里,感觉好不奇妙。
“朱夫子号称狂仙,我徐狂客名中亦有一狂字,奈何我二人之差别,真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微醉的徐狂客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回忆里,徐徐说道:“你七岁时与我相识,八岁被朱夫子收为亲传带到了大都,转眼间,便是十一年过去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咱们相处的那一年里,一起上树掏鸟、一起下河摸鱼、一起潜水抓虾……如是种种,好像就在昨rì。”
听着那些温暖的回忆,莫降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顺着徐狂客的话说道:“我记得那时候妞妞总跟着咱们屁股后面跑,因为年纪太小老是摔跤,弄的满身都是土脏兮兮的,咱们都管她叫做小黑妞。”
“呵呵,谁能想到当时的小黑妞到后来竟然出落成了仙子一般的美人呢?”徐狂客满是惋惜的叹道:“要是当时我能想到表妹能长成这等模样,绝不会让那个咱们最不待见的臭小子天天到后面扶起摔倒的妞妞,结果倒是便宜了他。”
“即便不是他,也绝对轮不到你。”莫降毫不留情的说道:“妞妞她不喜欢大胡子,我记得她说过她最怕那大胡子的表舅,也就是你爹。”
“小时候不喜欢,不代表长大了不喜欢。”徐狂客刚想申辩旋即又泄气了:“最后还真是也没喜欢上我这个大胡子……想想那时候,她总是爱粘着你的……丑哥丑哥叫个不停……”
“她现在过得开心便好——算了,不说她了!”莫降猛地灌了一口酒,把某种无可奈何的酸楚也一并压到了肚子里——莫降心里有数,既然选择了现在这条路,他就必须放弃某些东西,他顿了一顿接着问道:“寨子里过的怎么样?”
“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你也知道,如今朝廷的注意力在南边……”
“刚出锅的水晶角儿,来了您内!”老掌柜的吆喝明显没有莫降的好听,但那两盘仍在冒着热气,亮晶晶真如水晶般晶莹的角儿却比莫降的吆喝对人有吸引力的多了。
“家里没有太多食材,凑合弄了点,二位先吃着。”毕掌柜笑着说完,又转身去了后厨。
莫降此时也不再说话,飞快的抢了一盘,完全不顾烫的他直咧嘴的水晶角如燃烧的火炭一般,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徐狂客尝试xìng的夹了一个放到嘴里,轻轻一咬,鲜香的肉汁滑过舌头,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妙几乎让他没有闲暇去思考究竟该怎样形容这等美味,只觉得自己几乎将要灵魂出窍一般,原本溢满整个口腔的苦酒醇香包裹着这角儿特有的鲜香,真是一绝再加一绝——没有比整个更绝的了——天下第一角儿,果然名不虚传!
“比摘星楼最贵的那道‘黄金鲍鱼’还好吃!”徐狂客含糊不清的赞叹道,“莫老弟你说的不错,果然是深巷之中有琼浆!”
二人胡吃海塞了一气,总算意识到如此吃相实在是不太雅观,于是便放缓了速度,一边低声交谈,一边交杯换盏,时不时往嘴里放个水晶角儿,真好似快活的如神仙一般——有回忆对气氛的温熏,有如此人间仙酿,有如此美味饭食,两人到后来实在无法记清,那喝完又续,续完又喝的酒壶到底空了几次,那让人怎么吃也吃不腻的水晶角儿,究竟添了几盘……
反正到最后的景象是:他们满意的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半趴在桌子上不愿意起身,似乎还在令人回味的仙瑶佳酿。而徐狂客却不知忽然从哪里生出了一股豪气,抬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吼道:“这顿饭,我请了!”
莫降很满意徐狂客的表现,却是连称赞对方讲义气够朋友的说辞都组织不起来了。
莫降二人结完帐,搂着彼此的肩膀并排走到屋外,却被耀眼的阳光直接晃了个半晕。这一晕不要紧,醉意更浓。于是两人的步子便愈发的飘忽,他们相互搀扶着,打着摆子晃晃荡荡的往巷子外面走,连在那店门处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面带深笑的毕掌柜的恭送之声都没有听到。
莫降迷迷糊糊送走了徐狂客,晃晃悠悠踩着凌乱的步子晃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晃到了相府西旁门前。恍惚之中,在进门的时候他似乎和一个奴仆打扮的人撞了一下,莫降连连道完歉后,扶着墙朝距离西旁门不远的自己的卧房走去,他用残存的理智决定,等酒醒之后再去跟托克托汇报。
他倒是不担心会进错屋门,托克托为了显示他在汉人奴隶中的地位之高,特意赏给了他一间单独的小屋,小屋前面有棵桂树,极好辨认——要知道,别的汉人奴隶都是好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的——当然,那个女扮男装装的很失败的刘芒也有自己的一间。
进屋之后,莫降鞋都懒得脱,便往床上一趴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黑暗里莫降揉了揉疼痛yù裂的脑袋,想起自己的正事,朝怀里一摸——他先满是疑惑的嗯了一声,又摸索一番,才猛然从床上蹦了起来——此时,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因为,他刚刚从徐狂客那里买来的情报,甚至连二人联系的信物,双双不见了!
第六章 谜团
莫降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藏在袖子里那份属于自己的情报还在——若是连这一份也丢了的话,他就可以考虑逃出相府了。
莫降用两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仔细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早晨管事拉图丢了银票,几乎引起一场大的风波;外出会客又碰到了白狼张凛,差点耽误了情报交易;出去吃饭又喝的伶仃大醉,然后丢了给托克托的情报——今天发生的怪事也太多了些,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莫降看了看窗外,大致推算了一下时间,大概已经到了戌时末。“看来,是瞒不住托克托了。”他叹了一口气嘟囔道。然后转身离开自己的房间,临出门时往屋顶看了看,似是在通过月亮的位置再确认一下时间,看罢摇了摇头说道:“贪杯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托克托坐着听完了莫降的陈述,时不时还从身边的美婢手里接过一颗颗剥去了外皮的荔枝细细品尝,在莫降说话的过程中,他似乎是只在仔细品味那专门以快马走驿道从岭南运过来的荔枝味道,对莫降所说却不是太在意。
托克托优雅的扭头,把荔枝核吐在美婢的玉手里,忽然说道:“你们汉人的史籍记载,在几百年前,有一个汉人皇帝极爱他的某个妃子,那妃子极爱吃岭南荔枝,于是皇帝便专门派人从岭南那边运送,又因为此物极易变质,所以动用了官府驿道军马是么?”
“确实。”莫降回答:“也因为皇帝太过爱那个妃子,不理朝政,致使地方藩镇拥兵自重,乃至后来藩镇举兵作乱,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王朝也因此开始走下坡路,最后也不免落得亡国的下场。”
托克托接着问道:“那个皇朝里,似是有个皇帝被四方各国称作‘天可汗’的?”
莫降想了想小心回答道:“正是。”
“那你们汉人的‘天可汗’与我黄金一族的‘漠海汗’相比又如何?”
“只能说各领一时风sāo吧。”莫降据实回答。
“这也许就是所谓天道使然不可避免吧!想那‘天可汗’的子孙不惜耗费朝廷之力以博取一个女人一时口爽;而我‘漠海汗’的子孙亦可因为一己之私利动用一国之财富满足个人的享受和虚荣——难道我大乾朝也难逃国力渐衰最后亡国的命运么?”托克托不无感慨的说道:“不过这荔枝确实十分美味。”
“大人,那情报的事情……”莫降心知没必要回答对方这个很是刁钻的问题,于是便转移话题道:“客人说这一次的情报很是珍贵,万一落在了别有用心之人手上的话……”
“给你两天时间。”托克托接过美婢递过来的湿巾,擦擦手继续说道:“记住,是两天。没问题吧?”
“小的明白了。”莫降领命。
“我提供一个线索给你。今rì你出门之后不久,管事拉图带着两个家丁出去采买,其中有一个家丁不知何故晚归了一个时辰。”托克托说完,便起身进了内屋,留下莫降和那个美婢对视了两眼,却见对方眼神甚为复杂,不过那美婢旋即低下头收拾一番跟在托克托后面脚步匆匆进了内室。
“刚才那个婢女剥荔枝皮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按理来说,她是不应该见过这种水果的,怎么会如此熟练?希望不是我多心了。”莫降心中暗想,的确,他现在看谁都像贼。
莫降回到自己的房内,躺在床上专心思考着:托克托的态度和语言;自己真实身份的安全与否;过往行事是否有差错;将所有的资料串联起来,莫降灵光一闪,总算抓住了这纷乱错综的线索之中关键的那一根……
就在莫降思索对策的时候,窗外那棵桂树某根枝杈突然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有一个身影穿过打开的窗户窜了进来,落地无声。莫降却是躺着一动未动,只是悄悄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莫降还没有动,来人却说先话了:“妞妞是谁?”
虽然对方声音很轻,但是莫降却能分辨出来,说话之人正是韩菲儿。
“你怎么会知道她?”莫降坐起来,的声音里满是诧异。
“今天下午你说了很多话。”半蹲在地上的韩菲儿语出惊人,但她很快又补充了几个字,“在屋内。”
“混账!”莫降心中暗骂一句,然后关切的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你又怎么会知道?”
“除了妞妞这个名字,别的没听清;你大醉回屋之后,我一直在暗中保护你。”
“还好还好。”莫降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继而说道:“妞妞是一个……故人。还有,你干什么来了?”
韩菲儿并未直接回答莫降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似乎有心事?”
莫降看了韩菲儿一眼,笑着说道:“你在关心我?”
“我只是不想组织大计毁在某个贪杯之人的手上。”
“哈……”莫降尴尬的笑了笑。
“被我说中了?”
莫降收敛笑意,点点头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xìng。”
韩菲儿闻言,身体一颤,却没说些什么——因为她在组织里的级别远低于莫降,她没有要求莫降详细解释的权力,有的只是服从莫降命令的义务。
莫降沉默片刻幽幽说道:“我也丢东西了……还是挺重要的东西。”
一时内,房内归于沉寂。
片刻之后,韩菲儿忽然站起来,转身便向窗户走去。
莫降也“蹭”的一下站起身来——他很了解这个下属的个xìng,于是喝道:“站住!”
出于服从的本能,韩菲儿站住了,但是她却并未转身,只是有些凄然的说道:“黑左车,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我必须去自首。”
“蠢货!”莫降的语气多了些严厉,“自首?向谁自首?德木图还是托克托?你又要以何种身份自首?绿林大盗还是诸子之盟中的黑卒?”
“所有的疑点都指向我,我们必须壮士断腕。”韩菲儿毅然决然。
“我不是什么壮士,而且也舍不得自己的手腕。”莫降笑着说道:“况且,托克托给我指明了另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上,你只是受害者。”
“难道说……”
“没错,这不止是一个局,一个目标是你;另一个,目标是不是我还不能确定。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主动暴露——若是我一出事你便自首,就是把那个未明局引向我自己。敌人广部疑阵,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这个时候,我们绝不可盲动。”莫降解释道。
“可我明显已经被人怀疑了!”韩菲儿急道。
“也仅仅仍是怀疑而已,他们不是已经怀疑了有两年之久了么?怕什么——喂,你过来的时候没被别人发现吧?”
“金蝉脱壳是我师门中的基础。”韩菲儿对莫降怀疑自己能力的话很是不满。
莫降点点头表示很满意对方的自信,然后说道:“既然如此,即便到最后暴露了也不怕,你很容易就能逃走,所以绝无必要做这无谓的牺牲——该撤的时候,你必须撤退。”
“保证你安全潜藏在‘红右相’的身边是我的第一任务。”韩菲儿的话外之意很明显——既然保护你是第一任务,既然你现在都有可能被人怀疑,我又怎么能走?
“在大都我有决断之权,如有必要,你必须撤出!”莫降的语气不容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是‘黑右车’,而你是我线上的‘黑卒’,所以你必须听命于我。”
“既然为卒,有进无退。”韩菲儿转过身来,一副决绝的表情道:“你若强命过河之卒后退,便是背法——这是‘黑将’的最高命令。”
“去他娘的狗屁法,‘黑将’的命令便是法?他龟在老巢里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么?他知道个屁!有种他也冲过河来踩着刀尖过rì子,若是那样,我便服他的法!既然他选择躲在远处观瞧,就别乱指挥。‘黑将’的职责就是负责调配子力,比如在我进入相府的时候通过谋划把你也送进来。至于前边的指挥,还是交给咱们这些身处第一线的人为好。况且咱们连那‘黑将’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凭什么就必须完全信任绝对服从于他呢?”
忽然间莫降感到豪情壮志大盛于胸,他猛的站起来说道:“卒子不能后退?那是别人手里的蠢卒,若在我莫降手里,不但兵卒能后退,飞象亦可过河!只要所有的棋子听我调配,我便可以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到那个时候,我们汉人,再也不必做黄金族人的奴隶!到那个时候,诸子之盟,再也不必如老鼠一般躲藏……”
韩菲儿却丝毫不为莫降的豪情壮志所动,只是淡淡说道:“你想如何破局?”
莫降对他的部下没有摆出一副无限崇拜的表情有些失望,于是他的回答也很简单,就一个字——“杀!”
“这太过凶险。”
“凶险是有几分,但是能永绝后患。”
“上次之招不可再行么?”
“同样一招用两次,那是找死。虽然上次咱们让托克托说出了‘夫唯不争,无尤。’的妥协之语,但是却也让你一直背负着怀疑。虽然这怀疑暂时不会致使你的真实身份暴露,但是敌人这次明显就是借用这怀疑发招。所以,这一次,必须根除这怀疑。况且上次咱们还未站稳脚跟,如今岂可同rì而……”
“嗯?”韩菲儿很奇怪为什么莫降突然闭口了,她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并未现隔墙有耳。
熟料莫降却偏偏说了:“嘘,百步之外,有人靠近。”
韩菲儿对莫降发达的听觉很是震惊,因为这功夫她也听到了,的确有人的确经过了莫降的房间,从那脚步声出现到消失的时间结合对方的步伐频率推断,刚才莫降提醒时离此地百步之距几乎丝毫不差。忽然间她想起了一个在组织内部广为流转的一个传说,待莫降示意可以继续说话之后,她便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你真的有四耳四目?”
“如此荒诞的传言你也会信?”莫降笑着说道:“只不过是相对于别人耳聪目明些罢了。而且我只有在集中注意力有意而为之的情况下才能耳聪目慧,若是有所懈怠便和常人无异了。比如今天白天在摘星楼,白狼张凛就在我对过的雅间里大杀特杀,我却一点也没感觉到。直到他冲进了我的雅间里,我才知道。”
“白狼,张凛。”韩菲儿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继续说正事儿:“眼下该怎么办?”
“见招拆招便可。”莫降说道:“韩菲儿,你要知道,相府西院内鱼龙混杂,几乎天下所有势力都涉足于此。而我们诸子之盟的身份最为敏感,也最见不得光——所以,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团结,而不是出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全自己的实力,在各个实力的夹缝中生存下来。我们的生存,关系到华夏数千载文明的延续,关系到往圣绝学的继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言牺牲。”
“黑左车,你太感情用事了。”韩菲儿反驳道:“你也该知道,在与野蛮的交锋中,正是因为我们敢于放弃,勇于牺牲,甚至彼此出卖……”
莫降抬手打断了韩菲儿的话,“也正是因为如此,诸子之盟一再削弱,至今rì争鸣百家仅余数门,华夏文明几乎断绝……况且,被自己所信任的同伴出卖这种事,看似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而其本质却是自私自利之心支配下的肮脏交易!虽然说这世间的确有某些东西值得用生命去交换,但是献出自己生命的那一个人,在死亡降临的那一瞬也会感慨万千吧——而世人们往往只看重那些英雄们赴死时的伟大和悲壮,却很少体会到他们心中的无奈和悲凉。我们真正需要的同伴,不就应该是能够互相理解,读懂对方心中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那一份孤独么?”
看着沉默的韩菲儿,莫降郑重的说道:“相对于那些只能瞻仰我们身死之后留下的光环的世人们,我们是不是更应该珍惜此时相守相伴共同战斗的同袍呢?”
韩菲儿闻言微微抬头,隔着厚厚的刘海深深看了莫降一眼:月光正洒在他的脸上,给那张有些傲然的脸又增加了几分让人感动的人情味道。
“好了,回去休息吧,注意别被人发现了。”莫降嘱托道。
韩菲儿撇了撇嘴,再次对莫降怀疑自己的能力表示不满。只是她刚yù纵身跃窗而出,却因为莫降的一句话差点扭了脚。
——“有门不走非跳窗户的人,脑子都有毛病。”
莫降笑笑,从袖子里拿出从徐狂客那里得到的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情报——那张信纸用一种极为特殊的折法叠成一个四方块,若是想打开,必须先去其一角,而再不能复原——莫降轻轻撕掉四角之一,先是慢慢展开那被撕掉的一角,一角又变四份,以秘法排列四份小碎纸方块,上面的字便组成仅有莫降和造信者知道的暗号,以此暗号解读情报,才能读懂情报的真实内容。
莫降缓缓将信纸打开,细细读完,脸上笑容更甚……
第七章 祛疑
是夜,莫降美美的睡了一觉。
既然破局之策已经决定,再纠结反复也就失了洒脱,不如养jīng蓄锐,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第二天一早,莫降神清气爽的出了房门,在去饭厅的路上,遇到了愁眉不展的刘芒。
“有什么烦心事?管事流氓?”
“不要叫我管事流氓——”尽管刘芒知道自己无论说多少遍都是徒劳,但是这种奇怪的开场白已经成了二人开始谈话时约定俗成的惯例。
“好的,流氓。哭丧着小脸儿干啥呢?是不是那大厨又故意给你盛了荤菜?”
“不是啦。”刘芒显然情绪不高,不愿多说话。
“那到底因为什么?告诉我,我替你想想办法。”
“……”
“怎么?不信任我?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解决的。”
于是,刘芒便拿出了两张纸,准确的说是两张银票:一张五十两,一张十两。
“哇!你发财了啊!怎么?钱太多不知道怎么花所以苦恼?”
“不是……”
“嗯?”
“这便是昨天管事拉图丢的那两张银票。”
“什么?!”莫降一把把两张银票抢过来,仔细观看。
紧接着,刘芒无奈的有气无力的说道:“我跟告示上公布的票号仔细对了一遍,不幸的是,确实是那两张。”
莫降的皱着眉头眯着眼辨别这两张银票的真伪——很幸运,是真的。
莫降皱着眉头思索一会,忽然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然后把刘芒拉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才悄声道:“详细说给我听听。”
只听刘芒讷讷说道:“我一觉醒来,就发现这两张银票放在我的床头,我本来以为是谁搞的恶作剧,准备找大管事说说,却在去南偏院的路上看见了那张告示……我该怎么办啊?这,这银票不是我偷的啊!”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偷的,你这么虔诚的光明教徒,当然不会行偷盗之事。”
“可是别人不会这么认为啊。”
“那老狐狸那么jīng明,即便是你交上去他也不会认为是你偷的。”
“那你的意思是……”
“交上六十两,换回一百两纯银!”
“啊?!”
“如果,大管事也认为我是嫌犯呢?”
“你不是说过要看到人xìng中的光明么?怎么如今也以如此yīn暗的心态揣摩别人?”
“我现在不得不谨慎……你知道,我身负教廷交给的重要任务……”
“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把那个破任务忘掉么?”
“我……还是先说这件事吧——如果大管事也怀疑是我怎么办?”
“笨蛋,这还不简单,你就说是你在路边捡到的。”
“光明教徒,不能撒谎,否则会被光明神惩罚的。”
“那也简单,你把银票给我,我替你去交,到时候一百两分你一半。”
“真的能拿回来一百两?不不不!我不是贪财!”刘芒红着脸摆手解释道:“我是怕连累了你,万一你交上去被大管事认定为嫌犯……”
“放心吧!”莫降把银票揣进怀里,“你就安心等着数银子吧!”
刘芒讷讷道:“我对那些身外之物没有兴趣……”抬头一看,却见莫降已经转身走远了。
“顺带提醒你一句,因为那个教廷交给你的任务,你原本纯洁的心灵已经被污染了!”远远的,飘过来莫降一句话……
莫降却没有直接去揭告示领赏,而是转身来到了北偏院。在偏院拱门处没有发现托克托的侍卫,他点头笑了笑,迈步径直朝托克托的卧房走去。
托克托虽然对汉人文化很有兴趣,但是也并没有完全学来,再加上他本就是拥有最纯正黄金血统之人,所以骨子里对一些汉族礼法也不甚赞同。比如在汉族大户人家里,一个奴仆是不可能随便进入主人内院的,但在相府西院,莫降这个名义上的心腹就可以随便进出托克托的书房内院,视托克托一干妻妾婢女如无物,当然,人家也视他若无物……
待到了托克托卧房门口,正巧见昨天那个替托克托剥荔枝的美婢从房内出来,美婢娥眉微蹙看了莫降一眼冷冷说道:“大公子不在,到午后才能回来。”
“没关系,我找你。”莫降面带微笑,“昨rì夜里,是你侍寝?”
美婢脸sè微红,怒斥道:“关你何事?”
“按理来说,朝廷赏赐大人美女之事自然和我无关,但是你也知道,昨天我丢了东西。”
“丢了东西,你自去寻找便是,来找我作甚?”
“自然是来找失物。”
“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偷了你的东西?”美婢脸sè微变。
“当然不会是你直接下手,但你可以指使别人去做嘛。”
“纵然你是大人心腹,但也不能血口喷人。况且昨晚大人不是提示你了么,你应该去找那个晚归的家丁。”
“当时我就很奇怪,大人怎么会关心一个采买的家丁几时回还这种闲事,恐怕是某些人刻意透露给大人听的吧。”
“我只不过是朝廷为表彰大人在建康督战之功的赏赐,怎么会初到相府便插手府中事务呢?所以,你怀疑错对象了。”
“真的只是赏赐的美女那么简单么?”莫降忽然止住了微笑道:“我可是听说朝廷有意提拔大人为中书右丞相啊。”
“我一介女流,对朝廷大事不感兴趣。我也不认为提拔大人和你丢东西之间有什么联系。”
“你可能不感兴趣,但是朝廷上有人却很是在意。”莫降指了指自己道:“朝廷很在意大人身边的汉人,在意他们的忠心,在意他们的能力,在意他们的身份,在意他们背后所隐藏的势力。朝廷是不是要求,若是大人想入朝为相,必须遣散身边亲近汉人?”
“我说过了,我不感兴趣,也不知道。”
莫降没有理会对方继续说道:“所以有人便设了一个计谋,将大人身边凡是有特殊才能,凡是身份可疑,凡是和汉人犯官有所牵连的汉人奴隶们一并除掉——其实我原本也是怀疑,只是今天突然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确认:此次风波所针对的对象,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大人身边所有不值得信任的汉人奴隶!”
“你跟我说这些毫无意义,我也完全不知道什么计谋,所以,请你离开这里。”
“怎么?被人揭穿了恼羞成怒么?还是要着急向你的上级汇报?”莫降又笑了起来。
“大胆恶奴!竟敢私入内院,调戏主人侍妾!”一声怒喝从莫降身后传来。
“正主终于出现了。”莫降心中得意,缓缓转过身去,待看见来人,心中得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竟然是他!?他看到两个人脚下生风匆匆赶来,前面那人此刻正迈步跨过外间厅房门槛,正是托克托的胞弟也先,跟在他后面的,是西院大管事德木图。
美婢遥遥朝也先施了一礼,眼中一片朦胧,脸上表情也极为羞愤——端的好演技。
也先大步踏至莫降身前,怒气冲冲喝道:“好你个贱奴!趁着主人不在胡作非为!来人,将此欺主恶奴拿下!”
立刻就有几个手持棍棒的护院冲进来围住了莫降。
“二公子,这……”德木图面露难sè。
莫降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如镜般清明:在相府之中,对待如莫降刘芒韩菲儿等汉人奴隶的态度分为三种。一是托克托式的囚禁感化拉拢;一是也先式的压榨强制服从;再有就是如德木图式的控制收买利用。所以托克托能容忍韩菲儿刘芒之类的存在,只要其身不能出相府,亦无法同外界联系,任其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在这牢笼里煎熬;而也先则不允许这些低等的汉人奴隶有任何问题,旦有问题立杀无赦。反正这天下汉人多的是,自然这奴隶也就多的是,要找几个听话的还不容易;德木图则追求在完全探明对方底细的情况下顺势利用。
所以德木图在拉图丢失银票之后顺势贴出告示,他是要在相府奴隶群体之中大开检举揭发之风,一能破坏对方团结,二能掌握情报,查清对方底细。剔除必须剔除的,留下可以利用的,而且是在对方被分化的情况下利用。
而朝廷对待汉人的态度则基本和也先一致,他们认为甘为奴隶的汉人才是好汉人。所以朝廷不可能允许即将为相的托克托身边有那些人的存在,无论是和黑道有关联的韩菲儿,身后有整个光明神教的刘芒,还有这个被托克托引为心腹的获罪鸿儒之弟子莫降,这些人一旦心怀异志,都会对黄金一族的统治产生不可估量的破坏——尤其是现在各地民变四起南线战局进行到关键时刻的情况下,这些人,必须尽早除掉。
至于托克托,他追求的是汉人心悦诚服的归顺,知道这天下的汉人是杀不光的,那么最应该做的便是夺其志,诛其心。他重用莫降,是要给府中其他汉人奴隶看,只要你有能力,一样可以上位;他放过韩菲儿,是要告诉府中奴隶,无论你过去背景多么黑暗,只要在府内兢兢业业做事,我便可护你周全;他刻意无视刘芒身份,是告诉大家,无论你背后有多大的势力,在这相府之中,都没有任何用途。
朝廷设的局是为暗局,是针对相府所有有问题的奴隶;德木图的计谋是为明局,直接目的是要查清楚韩菲儿的底细。
一方要灭其身,一方要诛其心,一方要查其真,莫降这次要做的,就是在这三方势力的夹缝之中,找到那个怀疑到他和韩菲儿真实身份的人然后除掉,以绝后患。
莫降身为诸子之盟埋在大都暗子中的最高领导者,凡事都要往最坏处打算:那就是他们的真实身份真的被人怀疑了——其实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如此认为,因为此次朝廷设局的牵连实在太广——相府,拉图,摘星楼,张凛,甚至连那个隐蔽的天下第一角儿小店儿都牵扯其中。而朝廷既然动用如此之多的资源,便有一种最糟糕的可能:诸子之盟的最大对手——“十三羽翼”——也参与到了设局之中!
而莫降此时眼下要解决的,却是先保住自己的xìng命,因为那也先分明说道:
——“将此恶奴拖到院子里,乱棍打死!”
第八章 手下留情
“等等!”莫降举起手高呼道。
莫降的呼喊对于那些护院们完全没有效果,他们手中的哨棒哨棒一齐伸出,每两根结成一组,交叉穿过莫降腋下,直接把他架了起来,叉着他便往院子里走去。
四个护院动作一致甚是熟练,显然是经过类似的阵仗,或许,平rì里丧命在这几根棍棒之下的汉人奴隶就不在少数。
德木图这时问道:“二公子,您看是不是等大公子回来再行处置?”
“怎么?我这相府二公子,连一个恶奴的命运也决定不了么?”也先眉毛一挑,冷冷反问。
德木图闻言,哀叹一声微微摇头便不再说话,他自然知道在黄金一族,多是幼子继承父辈家产;而长子达到一定条件后就要离家自立门户。若是将来大公子官职再高一些,受封开府,定然是要离开这府邸的,这里的一切,自然都是要属于二公子也先的,所以护院们对也先的命令自然不会违抗,由此推断——阿丑这个大公子的心腹,怕是危险了。
也罢!这个阿丑因为牵扯到那个狂仙鸿儒,身份敏感,若是死了也算是给我以后的工作行了不少方便,就由着二公子发落吧——德木图如是想。
“几位好汉,咱们商量个事儿好不好?”被架在空中的莫降嘴巴仍然不老实,“你们看能不能问问二公子,换个地方行刑。这里离大公子的卧房太近,若是在这里将小的打死了,以后大公子在屋里面和美人儿亲热的时候,想到此地冤魂不散,恐怕是不太好吧……”
护院们似是听不懂汉话一般,都沉着脸,完全不理会莫降。
“几位大哥,我再跟你们透露一个秘密,其实我怀里还有几十两银票,反正我现在也是要死了,几位兄弟拿了走吧。”莫降继续滔滔不绝。
四个护院仍然不为所动。
“好吧,我再跟你们说一件事。”莫降咬咬牙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白狼张凛?”
白狼张凛!即便他们真的不懂汉话,也会知道这几个读音代表的含义——那是大都城内所有黄金族人的噩梦,而且就在昨天,这个消失多rì的噩梦又回来了——外面都传疯了,他们几个身负护卫府院安全重责的,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至此,四个护院原本整齐划一的步伐有了些许慌乱。
有门儿!莫降心里暗喜,继续说道:“其实,我和白狼张凛在摘星楼有过一饭之缘,我还记得当时的一道菜——溜肥肠!那张凛不知道为什么,对这种油腻的东西很是偏爱。”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行刑地点,四个护院齐齐停下脚步,棍子一撤,莫降便落在了地上。
四人互相打打眼sè,意思是,动不动手?再打打眼sè,这个小子刚才说的是真是假?四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下不了决心,于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怎么还不动手?!”屋内传来也先不耐烦的催促。
也先说得轻巧,可四个护院心中却犯了难:动手吧——说不定会惹上白狼,rì后就是一个死;不动手吧——那就惹怒了二公子,以后的rì子也不会好过……
四人又互相看看,齐齐咬牙狠狠点了一下头,干了!大不了回漠北老家去,就算他张凛再有本事,茫茫大漠,他又怎么找得到我们?
于是,四根哨棒带起尖锐的风声向莫降的头部袭来。
“我呸!你张凛的恶名也不过如此么,连几个护院都镇不住!”莫降心中暗骂,同时调气运息——虽然说会暴露自己武学修为的行为在目前情况下极为不合理,但是他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能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住手!”救命的天籁终于飘进莫降的耳朵里,这托克托回来的太是时候了——亦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一直在暗中观察。
“大……大人。”莫降当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他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当地。
四护院急急忙忙收了棍子——托克托的一声“住手”非但救了莫降,同时也救了他们四个——能不招惹张凛,也不会被二公子处置,如此两全其美的结果,就在大公子一句住手大喝出口时,便发生了。
“阿兄?”也先闻言便从屋内快步走了出来,“阿兄不是被陛下召入宫中了么?”
“噢,落下件东西,所以回来取。”托克托很是随意的说道,然后看了一眼仍旧坐在地上的莫降,扭头向也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兄,你这恶奴私闯内宅,还调戏你的侍妾,我正要替阿兄处置。”也先的语气一如既往的霸道。
托克托闻言微微一笑,淡淡说道:“私闯内宅?我曾下令内院任其zì yóu出入,所以这算不得私闯;调戏侍妾?就是站在你身后的那个女人么?她不是我的侍妾,只是陛下赏赐的婢女罢了,阿弟若是喜欢,拿走便是了。”
也先见托克托明显在替莫降开脱,于是抬出一尊大佛:“阿兄,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我当然清楚。”托克托打断了也先的话,“不过,我还没有考虑好是否全部接受朝廷开出的条件,所以还请阿弟今夜入禁宫当值的时候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陛下再耐心等等。虽然我晚一会儿也要去面圣,但是你知道,陛下最近似乎不太能听的进去我的劝告。”
话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先也不愿意在莫降生死之事上多费口舌:“既然如此,那么阿兄,你这婢女我就收下了。”
托克托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只是淡淡说道:“还有陛下一齐赏赐的荔枝,阿弟也一同拿了去吧。那东西第一次尝味道还算不错,吃多了也便觉得有些腻了。”
托克托这话讽刺意味就很明显了,我用腻了的东西才让给你的,这一番戏弄,算是对也先越权在西院私自执法的惩戒——也先明知托克托的意思,却不得不接受,只好黑着脸沉声说道:“多谢阿兄。”
待也先带着那美婢离去,托克托挥了挥手,让还杵在那里发呆的四个护院赶紧滚蛋。
然后,托克托伸手召过来德木图,声音略带严厉,“德木图,我看重你的能力和胸中汉学知识,也给了你西院大管事的职位。但是今rì,你为何却自甘沦为也先来我这西院放肆的帮凶?而对此暴(和谐)行,却不加阻止呢?”
“老奴,老奴只是被二公子拉过来做个人证。”德木图的脸sè比坐在地上的莫降还难看。
“哼!”托克托冷哼一声说道:“阿弟素来霸道,若是杀个奴仆还用得着什么人证么?他这是要借你在这相府之内立威啊!”旋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阿弟就那么盼望我搬出去么?他的心也太急了些啊……”
“老奴愚钝,没有看透。”德木图低头说道。
“你不是没有看透,而是想借阿弟之力达到你的目的。”托克托语气更为严厉:“我跟你说过,既然阿爸把你赐给了我,咱们两个就该主仆一心,若你我对一件事的处理方式有不同意见,该是谁迁就谁?”
德木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说道:“自然是老奴服从公子。”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托克托面sè稍霁,转身对莫降说道:“阿丑,你随我进来。”
待二人到了屋内,托克托直接坐到上手位置上说道:“阿丑,你也太莽撞了一些,怎么没有跟我打招呼就直接寻到内院来了?若不是我在去宫里的途中得知阿弟和别人换了班急忙赶回来,恐怕你已经命丧当场了。”
“小的也是忽然想明白了大人真正的暗示所在,陡然觉得豪气顿生,一时冲动才……”莫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昨晚,托克托先是对莫降说起了历史上某位皇帝专宠某个妃子的事,就是让莫降把注意力转移到朝廷方面,怕莫降不明所以,还特意将那朝的“天可汗”和大乾朝“漠海汗”联系对比一番;另外,托克托特意强调“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天二也,这天下第二么,自然就是当朝宰相,这是托克托的直接暗示,也是让莫降往朝廷方向思考的引导;托克托还故意把那个所谓家丁晚归的消息透露给莫降,意思就是说有人在干扰我rì常思考,即便是我托克托也是此局要算计的一个目标。在常人耳中再正常不过的对话,于莫降来说,却藏着莫大玄机——有托克托的暗示,再加上莫降从那份情报得到的消息,他便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
“嗯。”托克托对莫降的机敏表示赞赏,“想必你也看明白了,这一次风波,先是有朝廷在幕后cāo纵,再因那德木图行错了招才导致如此局面,咱们丢的东西,怕是就在阿弟手里。”
“大人的意思是……”
“我在想,朝廷之所以这么急就把阿弟推到明面上与我作对,恐怕真正的意思就是肃清我身边党羽,只让我当个战时宰相,主抓南线战事罢了。若真是这样的话,我便只能暗中培育自己的势力了。”
托克托如此说有两层意思:一,大乾朝建国数十年,权相辈出,皇权受到很大制约,这一次朝廷换相,非但是以子易父,还要迫使兄弟反目,最好让新任丞相孤立无援,除了临时军权,别的权力,皇dì dū想趁机收回;二,托克托是在向莫降示jǐng,朝廷逼迫我连父兄都要视为敌人,至于你们这些奴仆,朝廷更不会让我留下,但只要忠心于我,而你们若是想活命,最好紧紧抱紧我的大腿。
莫降知道现在不是装糊涂的时候,于是拱手施礼道:“小奴阿丑愿誓死追随大人。”
托克托点点头,继续说道:“至于那份丢掉的情报么……”
莫降急忙说道:“东西既然是小的弄丢的,小的就一定找回来!”——开玩笑,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怀疑韩菲儿真实身份的家伙,怎么能放弃任务,若是没有了任务在身,做起事请来,就会有诸多不便。
托克托再次点头称赞道:“你的责任心,让我很是高兴。”
“小的职责所在。”莫降厚着脸皮接受了对方的称赞。
“好了,你且去运作此事。”托克托起身说道:“我也要入宫面圣,这下又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过也算值得,因为救了你一命。”
莫降心中微微感动,不管对方所说有几分真诚,但是托克托今rì的所作所为让他无可挑剔。但是二人生来便代表不同阵营,早已注定此生终为敌手,所以莫降颇有几分无奈,只是再次拱手施礼道:“两rì之内,失物一定寻回!”
托克托拍拍莫降肩膀道:“只是以后若是有什么关键行动,总要提前告知我一声,我也好提前有所准备。”
“小的领命。”莫降施礼告退。
出了北偏院,莫降脚步匆匆直奔南偏院。
刚才德木图被托克托jǐng告一番,若是这老狐狸知错就改,回去就把告示撤了,莫降那即将到手的一百两银子还找谁去要?
想到这一点,莫降更是加快了脚步,心中暗自期盼:“老狐狸,最好你被吓破了胆,吓的什么都忘记了,然后乖乖的等着小爷我来揭告示领赏吧!”
可是德木图并没有如莫降所想的那般吓的六神无主,方才他颤抖着跪地求饶,只是对托克托的震怒表现出的一种应有的顺服姿态——其实在他回南偏院的路上,便已经决定撤掉告示,等这场风波之后再和托克托好好商量要不要彻底探查那些可疑之人的真正底细。他本可以在经过中庭的时候亲自把告示揭下来,但是如此便会给别人留下出尔反尔的印象,不利于自己以西院大管事之职责对此院rì常事务的管理。于是他决定,一会找个心腹之人趁别人不注意时揭下告示,之后再慢慢淡化此事的影响。
等到德木图回到南偏院的时候,才获知就在他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另一件事——于是他当即派人,马上去把那张告示撕下来,对,就是马上!
所以等到莫降行至西院中庭之时,恰巧看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在撕告示。
断我财路?这怎么能行?!于是,莫降急忙出声高喊:
——“刀下留人,啊,不是,手下留情!!”
第九章 朝廷的手笔
撕告示的家丁有些莫名其妙,他瞥了远处正奔过来的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莫降一眼,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
莫降没有时间和这个客串的家丁争执,而是飞奔着跑过了他的身边,在莫降经过那家丁身后的时候,那张告示仅剩一角和中庭院墙相连。
莫降如旋风一般冲进了南偏院正厅,德木图此刻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常态,正坐在了太师椅上。
“噢?阿丑你来此作甚?”德木图微微抬了抬松垮的眼皮,语气略带疲惫。
莫降喘顺了气息才道:“自然是来找你要银子的。”
“银子?”德木图微微一愣,旋即道“哦,老夫明白了。”
莫降没有理会德木图了然于胸的表情,很是潇洒的掏出怀里的银票,单臂伸直举到胸前理直气壮的说道:“昨rì管事拉图丢的银票,被我找到了。”
“找到了又如何?”德木图一副关我屁事的模样。
莫降闻言一愣,他看德木图的表情,不像是在装糊涂,仍是说道:“自然是请大管事兑现诺言,奖给我现银百两!”
“唉!”德木图深叹一口气,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起来十几张纸,准确的说,是十几张银票,更为准确的说,是和莫降手上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银票,连银票编码都一样!
莫降眉头一皱,喃喃道:“这……真是……不可思议。”
“这一切,皆是因老夫的臭招所致。”德木图身心俱疲的徐徐说道:“就在早些时候二公子邀老夫陪他去北偏院的那一会儿功夫,这个厅房内发生了一件事。先是那个叫做范大的汉人奴隶拿着这两张银票到这里来领赏,因为当时老夫不在,下人们就让他暂时等候;熟料刚等不久又有九个汉奴拿着同样的东西到这里来,同时声称捡到了拉图丢失的银票;就在你来之前,老夫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他们打发走了。”
“不亏是朝廷,好大的手笔!”莫降冷哼一声说道,听完德木图的叙述,他也把这件事想明白了:能在一夜之间做出几十张编码相同的银票的地方,只有朝廷的印钞监;而且还在一夜之间就将这些造好的“真正伪钞”散发到一干人手里,说明相府内有朝廷的内应。现在看来,恐怕这相府之中还有不少汉人奴隶得到了这伪钞,只是出于贪婪或者其他原因私自藏了起来。由此更是可以确定,朝廷设置此局打击范围之广,几乎包括了托克托身边所有的汉人奴隶。让朝廷打击范围扩大至此的,的确如德木图所说,就是因为他贴告示的那一个败笔。
只是这一手也太过yīn毒了一些,直接作用就是将德木图摆在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若是他兑现承诺给予奖励吧——奖励一个两个十个八个还行,倘若所有得到那银票之人都来找他领赏呢?他并非赏不起,但是他真的肯拿出西院家产的很大一部分兑现奖励么?当然,他自然是不会凭这“真正伪钞”就给那些奴隶们奖励,那就是不奖励了——不奖励么,便会导致德木图成为一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小人,威信全无。
朝廷要对付德木图的原因也不难想明白:你德木图身为黄金一族,竟然仰慕学习汉人文化,怎么能让你留在托克托身边,还凭借胸中汉学大受重用而且甚至有可能影响即将为相的托克托?最起码,要给你一点教训,要让你吃瘪,要让托克托对你的能力产生质疑,让你不受重用。
而这一招真正yīn毒的所在,就是让托克托身边的汉人奴隶们都发了一笔横财。虽然德木图明知这横财是“伪钞”,但是你不可能宣扬出去,只因为这东西引你而生,更因为这东西是朝廷正版。若是拿到黑市里去,这些官造“伪钞”同样能兑换成现银。如此一来,这些汉人奴隶就有了赎身的资本,而站在朝廷的角度上想,朝廷只用几张废纸就遣散了托克托身边的汉人奴隶,端的好计谋。
想到这里,莫降的心头陡然一紧:等等!那么多汉人奴隶都有,怎么偏偏自己就没有?!难道说……不行!必须尽快把那个怀疑到韩菲儿或者自己真实身份的家伙揪出来,然后再确认这怀疑者是否将此疑虑透露给了别人,尤其是要确认“十三羽翼”之中是否有人注意到了自己!若是真的让“十三羽翼”注意到了自己,那么自己的潜藏在“红右相”身边的计划,基本上就可以宣告失败了……
德木图看到莫降神sè凝重,还以为莫降是在和他因为一件事忧虑,所以便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看来,外面有关大公子不rì即将入朝为相的传言是真的了,所以朝廷才会以如此雷霆手段剪除大公子身边的一切助力。无论是你是我还是一干奴隶,朝廷都列为了打击对象,大公子还未称相便被打压,看来朝廷对于这一次削弱相权,志在必得。”
“只是在大乾朝,专权之相几乎已经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若朝廷想以这一次易相为契机彻底削弱相权,恐怕这也太过急躁,也太小看大公子的能力了吧。”莫降冷冷道。
“大公子自然可以保证自身无恙,只是对于咱们这些人,俱是前途未卜啊……”
“不一定吧,大公子一向爱才。对身边有能力的人,很是爱惜的。”
“所以咱们现在才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德木图喘着粗气说着,联想到因为自己这一次办事不利还被朝廷利用可能会和大公子陡生间隙失去信任,面露悲sè说道:“可是事已至此,无论老夫如何自责已是为时已晚,只是也一时没有什么办法,消磨朝廷此计在西院造成的影响。若是我再没有什么作为,恐怕老夫的一生,也便就这么完了。”
“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个方向。”莫降看着到处寻找救命稻草的德木图说道。
“快快说来。”一抹红光陡然袭上了德木图那张粗糙的老脸。
“其实,我也在昨rì丢了某一样东西。”莫降表情神秘说道,“现在,特领大公子之命寻找,如果大管事能帮帮忙的话……”
德木图直入正题急问:“什么东西?”
“就是,昨天我从你那里拿走的那个信物。”
“啊?!你也太不小心了!”德木图心中一惊,“可有什么线索么?”
莫降朝相府内二公子也先居住的东院努了努嘴。
“二公子?”德木图硬是将松松垮垮的眼皮完全抬了起来。
“没错,那个东西现在很有可能在也先手里。”
“唉!”德木图哀叹,“若是在二公子那边,老夫也无能为力了。”救命稻草刚一浮现便消失,德木图心中一片悲凉。
“不!你能帮我!”莫降突然笑了。
“我该怎么办?”希望再现,德木图强打jīng神振作起来。
“再贴一份告示,就说阿丑丢失一个信物,有捡到或者检举疑犯者,奖励……”
“呵呵。”德木图苦笑着打断莫降的建议,“因为银票一事,老夫威信几乎全失,再出告示,又能有什么用?会有人再相信么?”
“老头儿,你知不知道打断别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莫降嘟囔了一句接着说道,“既然你的威信因为无法兑现赏钱而失去,自然也可以再用赏钱重新建立!”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只要你给出一个足矣让人疯狂的赏银金额!再……”
德木图很没有记xìng,又打断了莫降的话:“让人疯狂……是多少?”
莫降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两!”
“绝无可能!”德木图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大管事您尽管放心,那信物仿制极为不易。即便朝廷工匠仿制的出来,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会给那位和大公子秘密联系的客人一个示jǐng,让这信物失去真正的效用;而最为重要的,我们开出如此赏格,二公子那边手持信物之人不可能没有动作。无论他是否识破了咱们的用意,面对敌人的出招,他最起码要跟上面请示一下吧,如此一来,还愁他不现身?”
“引蛇出洞?”德木图基本明白了莫降的用意。
莫降点点头,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大管事应该将桌上的那十几张银票给那些上缴兑现了银子。”
“这……虽然说这样做能挽回老夫一些信用,但是九百两的代价,也太大了一些。”
“大管事,您应该知道,真正的信任,是无价的。”
“好吧,老夫答应了。”德木图咬咬牙说道:“来人,将范大那一干人等喊过来,老夫要当众兑现承诺!”
“顺带着……”莫降晃了晃手里的银票,“连我这一份也兑现了吧。”
“也罢!”德木图苦笑一声,“反正告示也撕掉了,以后不会再有更多。而且,我们兑现承诺,就意味着第二份告示那一千两的赏银更为可信,也更有可能让敌人心动,敌心一动,咱们便有机会——哼,区区千两,对我相府西院,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莫降心中暗想:“老狐狸,终究还是上套了——你也不过如此么……”
德木图此时终于露出了笑容,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诡计,看来,老狐狸也许并不莫降想得那般“不过如此”。
时间快到午饭时分,相府内的一干奴仆又聚集到了一起,人们眼热看着捧着一大捧银子的范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该羡慕对方的好运,还是奚落对方小人乍富的丑态?
可是范大却一脸愁容,“我领银子的时候顺带跟大管事提了提赎身的事情,可是没有想到,咱们汉人奴隶的赎身费,又涨到一千两了……”
众人绝望了,在这个失去了zì yóu,没有话语权的相府里囚禁着,即便你有一万两银子又有何用呢?这时,他们望向范大怀里那一堆银子的目光,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热切,简直和看待一堆土坷垃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很快上天又给了他们另一个重获zì yóu的希望:阿丑丢了某个奇怪的小物件,凡是有捡到或者提供有价值线索的的,奖励现银,一千两!!
莫降站在远处静静看着再一次陷入疯狂的相府众位汉人奴仆,嘴角微微上扬一声冷笑:让人们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徘徊煎熬——德木图和托克托,这次真的站到同一边了呢。
莫降也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也当了一回将这些可怜的奴隶们来回煎熬的推手,虽说这绝不是自己的本意,但是终是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于是再看向手中所提的那一百两现银,目光了也少了些兴奋,多了些意兴阑珊。
但是这意兴阑珊也仅仅是对这些黄白之物的阑珊。因为这一次引蛇,极为有可能引出来一条和组织最大敌手“十三羽翼”有关的一条蛇,他自然是要打起十二分的jīng神应对。
“四鹰四骏四狗一老罴”合称“十三羽翼”。
这不多不少十三个人,当年是跟随黄金一族最伟大的英雄——“漠海汗”征伐天下的一时俊杰。只是时光荏苒,十三俊杰早已化作十三堆枯骨长眠地下——但是他们的名号,他们的英雄事迹,他们在大乾朝皇帝身边的地位,却永远流传了下来。
“十三羽翼”没有随着历史而消失,而是被黄金一族的后辈继承了下来,成为保卫黄金一族统治最为强大的助力。寻常百姓不知道现在的“十三羽翼”具体是哪十三个人,但是他们知道这十三个人掌握着大乾朝隐藏最深的秘密,掌握着大乾朝最广泛的社会资源,甚至掌握着大乾朝的统治命脉所在。
他可能是某位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军,可能是朝廷某位老谋深算的重臣,也可能是皇帝宠爱的某个妃子,亦有能是皇帝身边的某个亲近的太监,甚至有可能是普通的一个宿卫亲军,甚至还有可能是某个走街串巷推着小车叫卖的老人——“十三羽翼”看似并不存在,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就站在一个寻常百姓的身边。
“十三羽翼”虽然很神秘,神秘到十分飘渺的程度,但是绝对不会让人忽视。只因为凡是威胁到黄金一族统治的任何组织或者个人,都是十三羽翼抹杀的对象。
在莫降的眼里,“十三羽翼”是他所属组织的最大威胁。这个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怪物,不知道夺走了多少同袍志士的生命——换个说法,组织不知牺牲了多少jīng英的生命,却仍然没有窥得“十三羽翼”的一角,更别提确认其中之一的真正身份!
但是现在,莫降,诸子之盟中的“黑左车”,正面临着被“十三羽翼”盯上的危险,而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要和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怪物伸到相府里的某根触手,来一次较量!
第十章 牵手而归
整个下午,相府西院都沉浸在狂热和沉寂相交织的诡异气氛之中。
忙碌中的奴隶们,眼神里都多了一种期盼,在这狂热的期盼的驱使下,奴隶们表现的异常积极,那些多年来无人关心的卫生死角全部被彻底的清洁了一番——然而,结果却让人失望,他们只是在白费力气,因为他们并没有寻获那个价值白银千两的奇怪物件。也因为费了很多力气,西院晚饭的消耗量比往rì里增加了很多,在饭厅里狼吞虎咽的奴隶们眼中闪烁着神圣的光芒没有消退——那份神圣,来自于无法阻挡的yù念——对zì yóu的渴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太过劳累,在这个夜里,几乎所有的奴仆们都早早睡了。
其实,早睡的奴仆们都在心底藏着真正原因:他们希望第二天早晨醒来,一如今天早晨一般,那个价值千两的奇怪物件就会像那两张银票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床头。
是夜,莫降却静静的在自己的房间内等待着什么,月光透过窗户撒进屋内,撒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上,反shè出明亮的光芒。
忽然那光芒一暗,一个如野猫般矫捷的身影从窗户窜了进来。
莫降无奈的摇摇头,“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走正门?”
“习惯了。”韩菲儿语气甚是平淡。
“打听到了什么?”莫降直入主题。
“货物在昨天就已经出了相府。”
“消息准确么?”
“也先亲口所说。”
“他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应该是去禁宫当值的路上。”韩菲儿想想回答。
“动身,跟上他!”莫降说着站起身来。
“跟上他?做什么?”韩菲儿诧异道。
“一会你就明白了。”莫降说着,摸了摸自己的枕头,抽出一把短匕。
韩菲儿依然从窗户窜了出去,莫降对于对方这种怪癖无可奈何。出屋关好门窗,纵身一跃便消失了——洒遍大地的月光里,竟然再难寻到那个削瘦欣长的身影。
也先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而这一切全因那个该死的阿丑而起:自己,宿卫亲军右翼都指挥使,堂堂当朝宰相之子,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区区汉人贱奴!更气人的是,就因为这个贱奴,自己还在阿兄面前折了面子。对了,还有那个蠢女人,自己好心把她从阿兄身边救过来,她反而说什么“是奉了皇命监视托克托”的,这个蠢女人难道不知道被阿兄怀疑的女人早晚要死么?而且这个蠢女人竟然还敢差使自己,让自己把这个原本属于阿丑的破东西送到皇宫里去——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贱奴!也先如是想着,将手中那个原本属于贱奴阿丑的信物狠狠攥了攥,似是这东西就是那贱奴本人,要把他捏个粉身碎骨一般。
这时,也先狠狠的夹了夹马腹,坐骑吃痛,飞快的向前奔窜,身畔担任护卫重责的亲兵赶紧催马赶上,一时马蹄踏地声音四起,五人五骑很快消失在大都夏夜的街道尽头。
也先等人到了皇城东华门的时候,便看到一个宦官穿着的人在那里来回的踱着步子,但并不是焦急,而是欢快的模样,待看到也先等人到了,还兴奋的挥了挥手。
也先厌恶的看了看对方,不屑说道:“你新来的?不知道在皇城周围应保持肃穆么?”
那人嘿嘿一笑道:“咱家自三岁净身入宫,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城宫门外面的景sè。难免有些失态,还望将军原谅则个。”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先再一次在心里鄙视了对方没见过世面一遍,才幽幽问道“你是在等候本将军?”
“回将军,咱家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听这语气,再等小半个时辰他也是愿意的。
“什么事?”也先说着翻身下马,即将进入皇城,即便他是皇宫禁卫也必须下马缓行。
“朴公公说将军看见咱家就该明白了啊。”小太监笑着说道。
“噢。”也先恍然大悟,伸手一扬,信物就飞到了小太监的手里,分毫不差。
小太监将物件捧在手心看了半天,然后转身朝皇城内走去,只是在进入宫门的那一刹那,又扭头恋恋不舍的看了看外面,似乎在跟那些在大都城内再寻常不过的景致道别。
也先却是没有什么留恋,潇洒的把缰绳甩给身边亲兵,大步流星向皇城内走去。似乎受到那个表情快活的小太监感染,也先的心情也稍稍好了一些。
待一行人走远之后,莫降和韩菲儿的身影从东华门斜对角的坊间yīn影里探了出来,即便探了出来,他们也仍然处于皇城宫门禁卫视野的死角。
“朴公公?是什么人?”莫降轻声问道。
因为距离太远,刚才也先和那个小太监的对话韩菲儿并没有听清,所以也有些奇怪莫降为什么突然会问道一个宦官的名字。但是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应该是朴不花,高丽人,第二皇后奇洛青梅竹马的幼年好友。”
“第二皇后?青梅竹马?那家伙不会是因为爱情才进宫当太监吧?”
“据坊间传闻,是这样的。”
“高丽儿女多奇志啊,真是难以理解。”莫降叹道。
“你不觉得他很伟大么?”韩菲儿喃喃道。
“不觉得,若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既然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分开,而自己又没有能力阻止这分离,那么保持心灵的相知,远远的祝福对方便好了。何苦自残身躯,为求相伴相守,却给双方都带来近在咫尺不可相拥的痛苦呢?”
“你的想法……很特别。”韩菲儿给出了莫降这样的评价。
“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莫降觉得两个人辛辛苦苦追踪了半天结果最后只谈风月有点不太合适。
“信物丢失和那个朴不花有关?”
“就在刚才,也先将信物交给了朴不花手下的一个小太监。”
“可是早些时候也先明明亲口说,昨天信物就已经出了相府。”
“只是必要的反窃听手段,故意混淆视听罢了。你放心,应该不是你在偷听的时候暴露了,否则以也先的xìng格,不会放任你不管。”
韩菲儿对莫降的不信任再一次表示不满,心中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暴露的问题。”
莫降看韩菲儿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伺机潜入皇宫,彻查这个朴不花的底细,一定要弄清楚这家伙为什么会对我下手……有巡逻禁卫过来了,撤!”
二人身形一闪,很快便消失在月光下的yīn影之中。
等到二人行至相府附近,莫降忽然发现西院内火光冲天,定睛一瞧,那烧着的,不正是自己的卧房么!于是心头一紧,脚下加快了速度,担心韩菲儿跟不上,想都没想便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发足狂奔。
趁着混乱,借着来回穿梭灭火众人的掩护,二人溜到了莫降卧房前,熊熊火光映进莫降的眸子里,带出一股凌冽的杀气。
还好,在众人的努力下,莫降的卧房还留下了一个骨架。房前的桂树被烧焦了大半,连那棵藏身树下的蔷薇也不知被何人踏成了花泥。
焦黑枯萎的落叶和桂树残枝不时坠落,砸进地面卷起一捧灰尘,空气中混杂着桂树的香气和焦臭的糊味,救活之人来回穿梭,大呼小叫,一片杂乱无章。
待大火被彻底扑灭之后,一直忙于救火的众人此时才发现了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的莫降。
“啊!?阿丑!!”有人指着莫降惊叫。
“阿丑?!”众人一齐惊叫,“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了,有细心的很快就发现了月光里莫降被拉长的影子。
“阿丑,刚才你怎么没在屋里?”说话的是黑三。
“怎么,你很希望我在屋里被烧死么?”莫降苦笑着说道。
“老子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黑三怒道:“早要是知道你不在屋子里,老子才不会费这么大力气来回提水!今rì老子如此劳累,全是因为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人没事就好了。阿丑,刚才你去哪了?”此刻送上关怀的是爱做和事老的范大。
“出去溜达了一圈,怎么了?”
“可是大都城内实行宵禁,难道你不怕被巡逻禁卫抓到么?”看来范大是个很爱cāo心的家伙。
黑三累的躺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可是嘴巴还不老实,他酸溜溜的讽刺道:“怕个球,人家有大公子给的腰牌,还会鸟那些禁卫?”
“大家刚才不是还在齐心协力救火么?怎么现在又……”谢夫子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是去那边告诉小刘管事一声吧,她恐怕还在自己房里跪着祈祷呢。”
“其实,阿丑上街另有原因吧?”范大一脸神秘怪笑着问道,准确的说,他笑的十分之猥琐。
“嗯?你说什……”
“阿丑,真的是阿丑,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德木图这时候才姗姗来迟,还非常不礼貌的打断了了莫降的话。
莫降的注意力却在范大的身上,月光里看不太清楚他的脸sè,当然,即便现在是白天也不一定看得清楚,因为对方的脸sè满是烟熏的焦黑,显然救火的时候也是出了不少力气的。只是莫降现在来不及感激,他心中震惊异常,尤其是对方那一句“另有原因”……
“阿丑,虽然说你没事。”德木图走到莫降跟前,原本欣喜的脸sè却飞快的沉了下来,寒若冰霜,盯着莫降的一侧,冷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莫降顺着德木图的目光看去,突然明白了范大所说的“另有原因”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攥着韩菲儿的手腕!
汉人奴隶没有资格娶妻生子,勾引府中婢女更是杖毙当场的重罪。但是此刻,莫降的右手,就紧紧的握在韩菲儿皓白若雪的左手手腕上……
不知道是不是在大火前面站了太久的原因,当事人之一的韩菲儿此刻的脖子火红火红的,即便是在银白的月sè里,仍然很显眼。之所以这脖子很显眼,除了她那修长的脖子的线条很完美这一点外,更主要是因为韩菲儿刘海太长,本就遮住了小半个脸,刚才被莫降拉着一路狂奔,更多头发落下来,几乎将整个脸都遮住了,人们完全看不到她现在的脸sè。
莫降的心思飞快的旋转着:他明白以二人此刻的状态,必须给在场所有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当然知道和韩菲儿接触的真正目的不能泄露出去,同时也知道私会府中婢女的后果,——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莫降咬咬牙,拼了!
于是莫降摆出一副扭捏的表情说道:“这……大管事,你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我二人经历相似,年纪相当,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几乎同时入相府,在一个院子里共同生活这么久,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么,这个……大管事您看这个事儿……”
德木图脸上的怒意渐渐敛去,换上一副无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道:“但凭大公子处置吧……”
第11章 月圆之夜成人之美
说实话,莫降也认为自己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就会突然拉住韩菲儿的手?他怎么就能在拉着对方奔了几条街之后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怎么就能拉着她的手在被熊熊大火烧尽了房屋面前站了一刻钟的时间都没有松开?
“好吧,我承认是我不对,但是你怎么不尝试挣脱开来?”
“我挣了,挣不开。”
“我力气有这么大?”
“嗯。”韩菲儿轻轻拉开袖口,用那皓白如雪的手腕上清晰的指痕解做了证明。
“我身上带了匕首。”
“这……罪不至死吧?”
“笨蛋,我是说一会瞒不过去就宰了托克托然后逃跑。”
“你确定咱们杀得了他?”
“不确定……好吧,我承认我又错了,但是你当时怎么不挣脱开来?”
“我挣了,挣不开。”
“……”
这是莫降和韩菲儿在去托克托所居住的北偏院的路上用组织暗语进行的对话,不过这话说着说着总会回到一个始点然后往复循环,说不出任何结论……
北偏院正厅。
托克托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看着站在厅中神sè各异的三个人,跳动的烛火下,德木图一脸严肃,莫降一脸惴惴,韩菲儿的脸——呃——看不见。
“我就知道。”托克托忽然笑了,“阿丑你没有这么容易死。”
“都是托大人的福。”
“哦?那你和韩菲儿相恋也是托我的福么?”
莫降想了想笑着说道:“自然也是因为大人牵线,若不是大人仁慈,启我于戍边之苦役,救菲儿于教坊之苦海,我们二人自然也没有缘分相识于相府。”
“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是真心相爱了?”
“是的。”莫降毫不犹豫,语气坚定。
“那么韩菲儿,你呢?”托克托饶有兴致的问道。
莫降心中暗自祈祷——“韩菲儿啊韩菲儿,千万别仍用之前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说话啊。”
熟料韩菲儿却冷声反问道:“如果真心相爱,就能在一起么?”
“哈哈。”托克托笑容更甚,“两年了,你的脾气却是一点没变。”
德木图此刻站了出来,“大公子,您看这件事应当怎么处置?”——若是一般奴隶,德木图也就自行处理了,对待类似于莫降的这种情况,乱棍打死是不够的,甚至还要暴尸于众jǐng示他人——可是这俩人都不是一般奴隶,一个是大公子的心腹,现在还和自己共同策划针对二公子的计谋;另一个却是大公子亲自从教坊赎买回府的。正是因为两人这特殊,让德木图处理起来很是棘手,所以干脆推给奴隶的主人,托克托。
托克托似乎也在犯难,更是一不留神把心中揣摩说了出来:“若是按家规处死你们两个人吧,我实在于心不忍,尤其是阿丑,甚得我看中;但若是饶了你们呢,便是在这相府之中开了汉人奴隶成婚的恶例,确实很难办啊,嗯,很是难办。”
此时,莫降拱手施礼正sè说道:“大人若真是倾心汉学,自然首先应该把汉人当个人看待,人则有七情,有六yù,适龄婚嫁更是人伦大道。大人您若真的认为汉学儒道真正伟大,就不该因谬规而废大道。”
作为一个奴仆,莫降说这些话就很有些忤逆的味道了。可是托克托的脸上却未见怒sè,反而笑着说道:“看来阿丑你是极爱菲儿姑娘的,竟然为了她不惜公然顶撞于我。”
“小的不敢。”莫降急忙低头道:“小的只是据理力争,道出心中真情实感。”
“哈哈哈哈!好一个据理力争,好一个真情实感。”托克托大手一挥,“也罢!我今rì便做主成全了你们二人吧!毕竟于这月圆之夜,做出棒打鸳鸯的恶举,实在是大煞风景。”
托克托此言一出,就看到韩菲儿一直紧绷的身形一下放松了下来,而莫降则是借着拱手感谢的动作掩饰住了身形的变化——至于德木图,似是早就料到有次结果一般,一动未动。
“好了。”托克托点点头继续说道:“德木图,韩菲儿你们两个先下去,阿丑暂且留下,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待德木图和韩菲儿下去之后,托克托看着仍然目送韩菲儿身形渐行渐远仍不肯扭转头颅的莫降说道:“阿丑你放心,我既然给了你们承诺,就不会做出背后坏人好事的举动,韩菲儿的人身安全,您尽可放心。”
“小的不敢有此想法。”莫降转过头致歉道。
托克托又看了看莫降的神情才缓缓说道:“阿丑,丢失信物的事情,不用再查了。”
“呃?”莫降微诧,“还请大人明示。”
托克托探手入怀,拿出两件东西,一个是莫降丢失的信物,而另一件看形状便是莫降从徐狂客那里买来的情报。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降很是诧异。
“今rì我入宫之后,和陛下定下了君子协议。”托克托在手里把玩着那两件物事徐徐说道:“虽然双方条件还未谈妥,但是陛下答应,在谈判期间不会再动我身边的人。所以,这两件东西一入宫,陛下便差人送还回来了。既然陛下都做出了如此之低的姿态,那么咱们也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不是?否则天子一怒的后果,就不是你我能承担的了。”
“可是朝廷此次削弱相权的决心看上去非常之大,若是朝廷此举只是为了拖延获得喘息重谋新局,咱们以后岂不是要面临更大的危机?”莫降怎么可能愿意就此罢手,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十三羽翼”的yīn影还没有一点头绪,现在托克托竟然说不让查了!这岂不是要意味着所有努力全部付之东流了么?
托克托剑眉微蹙,盯着莫降缓缓说道:“这人啊,太过执着也不是好事。”
“谨记大人教诲。”莫降当然听明白了托克托的jǐng告。
“你不要心有不甘。若最终谈判不能解决问题,总是要交锋的,现在我们不妨暗中积蓄能量,你总有证明自己的机会的。汉人经典不是也曾说过‘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么?”托克托忽然话锋一转说道:“阿丑,你可知道我心中的理想?”
“大人从未对小的说过。”
“我身为黄金一族后人——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守护无数先辈们用智慧,勇气,鲜血乃至生命所创造的无数荣耀;我心中所追求的,是要这大乾国万世永存,永远昌盛。”
“大人鸿鹄之志,小的佩服。”莫降对于托克托的大话,除了马屁,不知道拍什么好。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也是不信的。”
“小的不敢。”
“你当然有资格不相信。”托克托声音微微低沉:“你们汉人不止一次被所谓蛮夷征服过,但是最后,那些征服你们的蛮夷却全部变成了你们其中的一份子。其实,你们汉人更像是能容百川的大海。而我黄金一族,却只不过把这万里江山锦绣家园当成自己的牧场罢了。”
莫降思索了一番,壮着胆子说出了这些话:“大人,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大人既然倾心汉化,为何就不肯放不下黄金一族的身份呢?倘若大人肯放下身份,真心修习我汉家文章,岂不是也便成为我华汉民众之一份子?以汉家之学治汉人之邦,方是求万世永存之社稷的正道……。”
托克托微微摆手打断了莫降的话,“我也是,闲来无事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也忘了你今rì刚刚大难不死还抱得美人归。好了,你先下去吧。我相信你的美人儿定然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只是……”莫降很是难为情的说道:“小的房屋被毁,今夜还没有住处。”
“噢,是了。”托克托拍拍头说道:“你去找德木图,他自会替你安排的。”
莫降施礼感谢然后转身离去,托克托看着那个步伐稳健的背影,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待莫降走远之后,也先从内屋又走了出来,施礼说道:“阿兄,你明明和陛下谈好了条件,为什么还瞒着我,害得我对阿兄好一阵埋怨。”
“还有脸说,你不在宫里当值,擅自溜回家里来——送个东西,也用你这个都指挥使亲自跑腿么?让别人知道了,成何体统。”托克托话音里不无宠溺的骂道。
“为弟这不是急着赶回来给阿兄赔礼道歉么。”也先愤愤不平的说道:“谁让阿兄为了这个贱奴在白天折我的面子——不过阿兄白天演的也很像么,我差点以为阿兄真的生我气了!”
“阿弟,你有点太过急躁了。”托克托缓缓说道:“若不是阿兄今天保下了他,你以为就凭那些三脚猫护院就杀的了这莫降么?到时候只怕你的面子折的更狠!”
也先讪讪笑了笑,也不否认,只是转而说道:“阿兄,既然这莫降的老师已经从戍边军伍中逃脱,加入了叛军阵营之中,咱们还留着叛军之徒这一条贱命做甚?”
“留,当然要留。”托克托一脸神秘说道:“不但要留,我还要将这个家伙收为己用,然后带在身边去讨伐那狂夫子——战场之上,师徒相战,想来就很有趣。”
“阿兄还是爱用诛心之术啊。”也先满是担忧的说道:“可是阿兄,朝廷虽然将那狂夫子加入叛军的消息强行压下。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他rì消息传到了这贱奴的耳中,这贱奴岂不是有了逃离阿兄控制的理由?到时候,阿兄这么长时间为收服这贱奴所做的努力就白费了——还不如趁现在借用他对阿兄信任,直接杀了便是!”
“阿弟,无休止的仇恨会让人失去理智——能不能给为兄说说,你对这个莫降如此敌视的原因是什么?”
“原因?那太多了!就凭那贱奴刚才大放厥词,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在屋内听到,就恨不得跳出来一刀劈了他!什么‘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什么成为华汉百姓的一份子?全是放狗屁!我黄金一族为天下无敌的征服者,难道还要反过来去学那被征服的懦夫如何治理国家不成?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说你怎么如此冲动毁了他的房子?原来你竟然是如此的恨他。”托克托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近期之内,别再给为兄添麻烦了。烧人房屋这件事,为兄会帮你瞒过去就是了。”
“呃……阿兄你看出来了。”
“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你身上的焦糊味了。总是这么粗心大意,冲动鲁莽,到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我的阿弟!”
也先急忙转移话题,“阿兄认为现在的形势下,也要学那汉人的办法治国么?”
“现在么?现在朝廷**,民变四起,若再以汉人仁慈治法,恐怕是稳药难去恶疾。”
“我就说嘛,干什么要学汉人的那一套?以我黄金一族之勇猛,以汉人之卑怯懦弱!小小民变又有何惧?”也先猖狂的说道。
托克托看看狂妄的也先,很是失望的摇了摇头:“阿弟,你先回宫去吧,为兄今rì也累了,想早些休息了。”
正妄想在兴头上也先被托克托突然下了逐客令,心中很是不快。只是他刚刚才跟阿兄和好,不好再闹,于是抱拳告辞,入内屋走后门出了相府。
托克托疲惫的半躺在椅子上暗叹:“阿弟呀,这狂夫子突然跳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迫使我放还他的爱徒啊——囚虎于笼,未断其爪牙,我怎能放虎归山呢……”
第12章 乍然波平
莫降行至连接偏院中庭的拱门下面,果然看见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影,沐浴在皎洁的银sè月光之中。在如此静谧环境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美丽。
见到如此情景,他原本纷乱如麻的心绪总算平复了一些,于是莫降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纳采,纳征,亲迎三礼俱无,委屈娘子了。”
韩菲儿微微一怔,纤纤素手一闪,莫降藏在袖里的短匕不知为何就到了她的手里。
看着那闪着幽幽寒光的刀刃,莫降立刻闭嘴,脸上表情甚是值得玩味。
韩菲儿冷哼一声,皓腕抖了一抖,匕首便隐没在她的袖子之内——看来,她是要替莫降暂时保管一段时间了。
“刚过门就暗藏凶器,悍妇潜质十足啊。”莫降看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喃喃说道。
没有心思再在此事上做太多考虑,莫降便转身向南偏院走去,今晚他还没有地方住呢。
托克托骤然让莫降停止调查,严重干扰了他的计划,也让他的种种谋划无从施展。所以莫降此刻的心情很是郁郁,同时也满心疑惑:这托克托的态度也太过反复了一些,一会让查一会不让查……不过细想也对,这托克托到底来说是黄金族人,是朝廷要员,必要的时候对朝廷做出妥协退让也是正常的,毕竟这托克托和朝廷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都是维护黄金一族在大乾朝的统治地位,只不过二者政见不统一罢了。
还有就是自己的房屋突然被毁,是对方要杀人灭口还是jǐng告?若是灭口,那原因是什么?是不是自己的身份真的泄露了?若是jǐng告,是否因为自己的调查触及到了对方的底线?那底线是不是和“十三羽翼”有关?种种疑问,一时间都找不到答案。
再有就是托克托对待自己和韩菲儿这件事的态度,明显有息事宁人淡化影响的意思,看来托克托是在刻意维护西院的稳定;以此推断,那是不是意味着朝廷也对托克托有所妥协,不再强行剥夺相权,只求在这多事之秋平稳过渡……
莫降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了南偏院管事房,德木图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莫降还未开口,便有一把钥匙递到了莫降的手里,耳边传来德木图的声音:“房子还是在相府西院,不过这次不是单独一间了,而是三间并排。阿丑你住东边那一间;韩菲儿住当中那一间。你也知道汉人奴隶不能成婚的道理,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你们公开住到一起……”
“那西边那一间又是谁住?”莫降突然出声问道。
“那一间么?是个空房。”德木图想了想回答。
莫降也不再多问,领了钥匙便转身离去,身后飘来德木图的话:“虽然不能同房,但总算住在同一屋檐之下,如此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阿丑你应当真心感谢大公子才是……”只是莫降越走越远,到了后来,已经听不太清楚了。
出了管事房,自有家丁带领莫降去往他的新家。
这是一个周长加起来约有百步的小院,四周以矮墙围起来。穿过位于小院西墙偏南的院门便进入了小院。小院里,北侧是三间相连的瓦房,西侧是灶间,紧邻灶间南面是个浴间,小院东南角是茅厕,起居屋舍一应俱全。
那相陪的家丁此时说道:“如果大公子有子嗣,安排到这个小院是最合适不过……”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言语有失,急忙住口然后讪讪告退。
莫降在小院当中站了很久,似是在欣赏这个规整的院落。
小院南边是一干男xìng奴仆居住的一排房屋,西南方向大约百步便是相府西旁门,西面约六十步是相府高高的西墙,再往北是自己原来那间独屋,转过来向东便是奴仆们用餐的饭厅,目光转了一圈又回到这个院落,莫降仍旧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不会是你吧……”沉默许久,莫降低语一句,转身进屋。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韩菲儿就搬了过来,她的私人物品并没有多少,但是她身后跟来帮忙的人却是不少。熙熙攘攘各sè身影便填满了这个原本安静非常的小院。看来,大家都想近距离接触一下用真情打破“汉人奴隶不许成婚”这一惯例的情侣。
韩菲儿依旧是用长长的刘海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和那张樱桃小嘴。她对众人施了一礼表示感谢之后便进了自己的房间,没再出来,只留下莫降一人频频施礼接受众奴仆的祝贺——还颇有几分新郎官答谢乡亲的意思。
“哎我说阿丑,你小子平rì里就跟着大公子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又有了婆娘,这哪像是当个奴隶,分明是当公子哥么。”黑三满是嫉妒的说道。
“嘿嘿。”莫降笑笑,一脸尴尬,“承让承让。”
“谁他娘的会让你?不过我也不妒你,谁让你小子胆肥呢?”黑三不饶人的继续用大嗓门嚷着,“说实在的,咱们这些大老爷们看见东偏院那些婢女丫鬟们哪个不动心,不过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儿,你小子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挑了个身段最好的下手,关键是还到手了!”
“侥幸侥幸。”莫降擦擦脑门上的汗讪讪回应。
“说真的,我原来是瞧不起你的,认为你是个没骨头的家伙。现在看来,还真的如谢夫子所说的一样,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肚子里弯弯绕厉害的紧,绕着绕着就高人一等了——用谢夫子的话说,叫……叫什么来着?”黑三揪着自己的头发着急,却找不到合适的用词。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范大接过话头说道。
“非也非也。”谢夫子纠正,“应该是——大智若愚。”
“对对对!”众人连忙应和,谢夫子受人追捧,更是捻着花白的胡子挺直了腰板,还真有几分胸中自有乾坤肚里当埋文章的当世鸿儒的风采。
莫降不再理会这一干人等的胡闹,抬头发现,刘芒也躲在人群后面,似是笑的非常开心。莫降也朝她微微一笑,知道此地人多,而那小丫头不愿在人多嘴杂的地方和莫降说话,因为莫降总是直接点出她的真实身份——尽管她的身份在相府内早已不是个秘密——说她偏执也好,单纯也罢,她总是倔强的认为自己的潜藏计划是十分成功的。
就在众人叫嚷着要进屋在去看看新娘子的时候,管事拉图冲进了小院,一声大喝:“是不是都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小院重归沉寂。
莫降踏破这沉寂缓步走过来,冷声说道:“苦中作乐,以娱残生。拉图管事就连这点乐子也不肯让他们享受么?”
“一帮贱奴,享哪门子乐呵?”拉图反唇相讥。
刘芒却反驳道:“光明神说,爱自己,爱生活,爱生活之乐趣,即是爱光明神。”——跃到半空的朝阳,将一缕金光撒在她的脸上,更让这张纯真的脸庞分外圣洁。
拉图却懒得去理会这个痴愚的小丫头,懒得关心对方那一脸的圣洁,他对莫降说道:“我不晓得你小子用了什么妖言,只蛊惑得大公子竟然容忍了你如此逾制之举。但是阿丑你该明白,你和那韩菲儿一事只是特例,类似之事是绝然不可能发生在其余汉人奴隶身上的,还请你不要炫耀,以免引诱他们也做出类似之事,坏了这天下的规矩……”
莫降心说:“只是你们黄金族人定的规矩罢了!”却没有出言反驳,任由拉图滔滔不绝讲个没完。
那拉图说了一阵,却见院中两人都不理他,也觉得对牛弹琴甚是无聊,于是才说起来此的正事,“这是大管事给你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又加了一句,“你一个人看就可以了。”然后满是不屑的看了刘芒一眼,转身离去。
莫降才不理会拉图说的什么“一个人看”,当着刘芒的面就撕开信件细读一番——原来是德木图要给相府西院这次的风波画上一个句号了。
信中先是说,德木图已经准备贴出告示:说有歹人潜入相府西院,yù行不法之事搞乱西院。于是先偷了拉图的银票,又偷了阿丑的信物,后来见第二份赏银过高,怕行事败露,于是便想烧死阿丑灭口。不过他德木图早有计划,先是命令拉图告发韩菲儿迷惑那歹人,后又和阿丑配合,一举暗中将那人抓获。
至于众汉人奴隶手上的纸钞,只不过是大公子利用他在朝中的关系特意做出来混淆那歹人判断的道具,根本不能流通,还请得到伪钞之人速速上缴——至于赏赐范大等人的百两现银,则是为了演戏不得不赏罢了,还请范大等人交还——不还?你若敢不还,本大管事定然要你好看!即便德木图说过“区区千两,不过相府九牛一毛。”但是即便是这一毛,他也是不打算便宜了那些汉人奴隶的。
至于那歹人为什么非得要烧死阿丑,至于那歹人是什么来历,德木图是不会在告示上细说的,他就是要引发众人遐想,联想的越是丰富越好。他们一旦开始胡思乱想,便会用自己的想象补充了这个谎言中的几处纰漏——这是人的弱点,一旦对某个秘密产生了兴趣,偏偏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只要有人给出一个方向,他们便会顺着这个方向,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寻找所谓的答案。
而在这次的风波中,管事拉图,阿丑,还有那韩菲儿都是有功之人,所以大公子特别恩重相恋的二人结合,至于其他人,还请绝了类似的念想。
莫降看完了信,虽然觉得德木图的说辞漏洞百出。但是他也明白,这此的风波,表面之上恐怕真的要结束了。
他德木图只是需要给出一个说法,做出一个姿态,这件风波就必须要停止。为什么?因为在这相府西院之中,对于汉人奴隶们而言,大管事有绝对的话语权,而且不允许有人质疑,那些汉人奴隶若是胆敢质疑大管事的权威,就是自寻死路——你们没有地位,没有人格,还有什么资格知道事实的真相?再说,何为真相?我大管事所说的便是真相。无论这所谓的真相多么荒诞,多么经不起推敲,所有的汉人奴隶也必须接受——只因为一旦有所质疑,便会引来灾祸。
以暴力威胁杜绝质疑的声音,然后在时间的作用之下,让这件事的影响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最终湮灭在岁月的长河里。对于德木图来说,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手段了。
莫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所属组织建立的目的,想起所面对的敌人力量的强大,想起自己现在的渺小和受到的种种束缚,想起托克托一言之威就让这件事情再无波澜的残酷现实,脸上神sè,复杂异常。
“莫降?信上说了什么?”刘芒看到莫降看完信件之后面沉似水,很是关心的问道。
莫降没有回答,把信递给刘芒,意思是你看看便知道了。
“我不打算看了。”刘芒摇摇头说道:“可能真的如你那天所说,我的心受到了污染,不再纯洁,所以不再想让这些尘世间的俗物加重它的污染——想想昨夜忽然听到你的屋子着火的时候我的茫然无措,想想知道你平安的时候我的欣喜若狂,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些话幸亏是从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嘴里说出来的,不然莫降定然会想:“我莫降竟然如此的优秀么如此的有魅力么如此的有吸引力如此的命犯桃花么?”
刘芒接着说道:“以我光明教义,我们接受光明之神的指引,被光明包围,受光明恩泽,心灵应该永远光洁,永远像阳光一般纯洁。它照耀世间万物,给万物以温暖和光明,但是你却永远都摸不到它,也触不到它。我们光明教徒也应该如光一样,无声无觉的给世人的心灵带来温暖和光明。”
“可是自我出了教廷来到这相府之中,见到了人和人之间无处不在的倾轧争斗,起先还会想正因为如此才要传播光明教义,让这个世界再无隔阂;可是到了后来,却总是会因为受伤的一方而悲伤,总是会因为胜利的一方而喜悦。我悲伤,因为暴雨璀璨和花朵,因为菲儿姐姐受了诬告因为莫降房屋失火生死不明;我喜悦,因为暴雨过后空气更加清新,因为范大叔得了赏银而有可能重获zì yóu,因为菲儿姐姐终于和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本来不应该有欢喜或者悲伤,我本来只该想着如何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些欢喜,少一些悲伤……”
莫降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刮了刮刘芒那紧蹙的眉头,笑着说道:“小丫头,听我一句劝——如果你想做个圣人,那么你首先应该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凡人!”
第13章 同檐
莫降没有能力解答刘芒心中的疑惑,但是却有办法让她快乐。
在他看来,刘芒遇到的问题是每个经历成长的人都必须面对的,当自我一直坚持的信条和这个残酷的世界碰撞之后,总会撞出那么一些火花,这滚烫的火花溅到身上,当然会被灼痛甚至受伤,而人们能做的,便是认真体会这痛楚,然后在这痛楚的磨砺下不断的成长——人们没办法阻止这些痛的来袭,但是却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态度,与其流着泪默默的疗伤,不如为迎接这风雨后即将到来的彩虹——尽情的欢笑吧!
将刘芒劝慰走了之后,莫降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进了自己的房间——毕竟两个人不是真正成婚,当初所做的只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一时冲动造成的过错,在周围又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过分亲密的好——莫降不反对自己拥有美好的爱情,但是现在既然如履薄冰,过着如在刀尖上跳舞一般的生活,还是克制一些吧。
可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后,却发现韩菲儿正安坐在自己屋内书桌前的椅子上!——怎么可能?自己刚才明明亲眼看到,韩菲儿是进了正房的!
“那边,有一个暗门。”韩菲儿用手指着屋内的西侧墙壁说道。
莫降顺着对方所指望去,的确看到有一个单门形状的痕迹,而那痕迹,明显是新刻的——再想想自己被韩菲儿摸去的那一柄匕首,莫降顿时明白了——什么有一个暗门,明明是你刚刚用匕首挖穿墙壁,私自开了一扇门嘛。
“这三间房,本来是相通的。”韩菲儿却解释道。
这一点莫降也知道,因为他昨天晚上就仔细检查过,这三间房本来应该只有一个门,也就是韩菲儿所住的这一间的那两扇门,而东西两间,本来是中间屋子的偏房,自然是相通的,可能是后来为了增加房间,特意用木头把内门堵死了,再在两间偏房各开了一个向南的屋门——如此一来,一间变三间——可能早些时候,这个相府内的仆人更多,排房数量不够吧。
莫降忽然问道:“为什么挖开?如果别人进来,还以为咱们迫不及待要在一起呢。”
“这样的话,如果有突发情况,更方便我们行事。”
“方便什么?”
“我的第一任务,是保护的你安全。”韩菲儿顿了一顿,还是很直白的说了出来:“而且更容易让外人相信我们的恋情正热。”
“的确,而且这样也很好,你不是爱夜行么?现在住的近了,以后你夜行的时候,我也好帮你掩饰。”莫降想了想说道。
“短时间内,不会夜出。”
“敌人提防之心正重,小心些也是对的。”
“托克托昨晚的态度很是奇怪。”
“你也认为托克托是刻意阻止咱们继续深查的?”
“他,或者有人授意于他。”
“嗯,但是这一次很有可能能查到有关‘十三羽翼’的蛛丝马迹,如此突然被人叫停,我心有不甘啊!”莫降握握拳头继续说道:“不行,现在绝不能放弃!”
“你的任务是潜伏在‘红右相’身边探听情报。”
“这个自然不用提醒,可是一旦触及‘十三羽翼’,第一任务就应该自动转换,不是么?”莫降看了韩菲儿一眼继续说道,“喂,我怎么感觉,你才像上司,我反而像个小卒了?”
“建议而已。”韩菲儿淡淡说道。
“建议接受。那我能不能也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让我看看你的脸——啊,你别误会,只是共同作战这么长时间了,我都不知道你长的什么样子,万一敌人找人冒充你怎么办?单凭一个下巴,不,还有一个嘴巴……”莫降渐渐住嘴了,因为韩菲儿缓缓的将长长的刘海撩了起来。
顿时,似有一抹明媚的阳光,照进了屋内,映亮整个房间,映亮了莫降的心房。
这是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庞,完美的将冷艳和妩媚结合到了一起。
“柳弯淡眉墨描轻,杏剪漆瞳秋惊鸿,瑶鼻樱口缀玉卵,蔷薇亦能压倾城。”莫降忽然想起一个sāo包友人写的一首歪诗,不自觉的念了出来。
而韩菲儿也只是让莫降看了一下,便放下了那长长的刘海,没有对莫降的那首狗屁不通的歪诗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如此一来,屋内又重回黯淡。
“你我身为暗子,还是低调一些的好。”莫降点点头肯定道:“不过现在我可以确信,即便对方想找个人来冒充你,也是不太可能的了。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韩菲儿有些不明白,这个顶头上司今天的问题怎么就如此之多?难道真如世间流传的那一句话“领导和部下的根本区别,也仅仅在于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所说,这单单一张普通的椅子,真的就有如此的魔力么。
“你既为前御史大夫之独女,为什么会流落街头,和大都城内黑道有那么深的牵连呢?”
“我的外公,曾是角龙帮帮主。”
莫降闻言一愣,然后对组织头领‘黑将’调配人才的能力大加不满:一个有如此关系网络的人才,竟然让她来当我个人保镖行护卫之职,真是大材小用了。如果是我,定然让这韩菲儿领大都城全权指挥之责——好钢就应该用在刀刃儿上么。
莫降忽然问道:“你现在还和角龙帮有联系么?”
韩菲儿表示肯定:“很多情报就是他们送进来的。”
“那好,请他们找一个人。”如此资源,莫降怎能弃之不用。
“谁?”
“白狼,张凛!”
韩菲儿默默将这个名字重复一遍才淡淡问道:“找他作甚?”
“杀一个人。”
“你还是不肯放弃调查?”
“当然,毫不容易嗅到‘十三羽翼’的气息,怎么能轻易放弃?”
“刚才你说‘建议接受’。”
“是啊,我没有违反诺言啊,我会一直潜伏在托克托身边;但是,我可以让别人替我去杀人,而且,还是组织外部的人,这没有什么不妥吧?”
“白狼不是杀手。”
“你可以让手下宣扬,要杀目标曾宣称他才是大都武力第一。”
“白狼不会上当的。”韩菲儿十分肯定的说。
“你很了解他?”莫降对韩菲儿的肯定很是奇怪。
“算是吧。”韩菲儿的回答模棱两可。
“乖乖,不得了啊。”莫降抚掌而笑:“我越来越觉得‘黑将’是个十足的蠢货!”
“嗯?”
“这大都城第一暗子,应该让你来做啊。”
“‘黑将’试过,但是托克托没有中计。”
“美人计?”莫降很容易的猜中了答案。
“嗯。”韩菲儿没有犹豫就给出了回答。
莫降则有些诧异,“对于自己成为计策中任人摆布的棋子,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反感么?”
“国仇家恨在先,容不得个人情感。”
“这也是你加入组织的原因?”
“嗯。”
“我倒是觉得。”莫降注视着韩菲儿说道:“你完全没有必要只因为仇恨而活着。”
“……”
短暂的沉默之后,韩菲儿站起身来,看来是要返回自己的房间了。
莫降忽然说道:“喂,我还有一件事。”
韩菲儿悠的站住,低下了头,似乎是在想,自己明明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莫降当然不知道韩菲儿的心理活动,只是十分正式的说道:“我的匕首,能不能还给我?”
“我没有武器。”韩菲儿扔下一句,然后走到墙壁前面,轻而易举的移开了那块“木门”,随着“木门”合上的声音,消失在莫降的视野之内。
“喂喂,什么叫你没有武器?就算你没有,你也不能抢我的啊!喂喂喂,那匕首可是我的防身利器……我命令你还给我……我刚才说你当大都城暗子第一是开玩笑的……这玩意怎么打不开……大姐,您行行好吧,没有匕首在枕头下面我睡不安生啊……”莫降费了半天力气,却是没有能将那块木门弄开,显然,在韩菲儿的屋内,对方肯定设下了某种机关……
接下来的几天,相府内很是平静,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莫降这边过的也算是相对平静,只是要天天面对韩菲儿这个冷漠的像块坚冰一样的下属,让他充分领悟了“带刺蔷薇”的“只可远观不堪折”的真谛所在。另外,两人讨论了很多次,却总是不能在“是否针对‘十三羽翼’继续调查下去”一事上统一意见。
这时,组织头领‘黑将’传来密令——“将派‘黑左马’赴大都就‘黑左车’发现的蛛丝马迹展开调查,‘黑左车’专心潜伏在‘红右相’身边,不得妄动!”——措辞如此严厉的指示,也算是终结了莫降和韩菲儿的争论。
莫降只好改回平rì里的模样,平时在托克托跟前侍候着,偶尔和管事刘芒谈天说地,闲来无聊和德木图斗斗法,实在闷的慌就去和一干汉人奴隶插科打诨——顺带说一句,经过这一次风波,莫降和众位汉人奴隶的关系较之平时亲近了不少。总之,大家的生活,表面上又重新归于平淡。
重归平淡的生活很是枯燥无味。尤其是众人可以赎身重获zì yóu的美梦被毁灭之后,他们显得更加无聊。于是他们就要找一些有趣的事情来打发无聊的时光。很快,众人就发现了一个值得关注的事件:韩菲儿的一头秀发仍然没有全部梳起来挽在脑后扎个妇人髻——那就说明她还没有和阿丑圆房行周公之礼,当然也有可能二人早已礼成只是不愿公开;可是又有人发现阿丑的屋内开了一道暗门和韩菲儿的房间相连。这说明二人虽然在白天不入一门,但是晚上终归是要住到一起的……可是如此一来,韩菲儿仍然以长长刘海遮住半张脸就值得玩味了,到后来,流言甚至发展到阿丑有隐疾不能行人道的地步……
这时候莫降终于站出来辟谣:“大家也该想到,想要彻底拿下‘带刺蔷薇’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凡事都是一步一步来的嘛,现在不是就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还在房内开了暗门么。能走到这一步,就足以证明我阿丑的魅力。至于所谓隐疾,只是某些人出于嫉妒恶意中伤罢了……什么,你们不信?那就拭目以待,用事实说话吧……”
转眼,已经是八月时节,莫降原来居住的那个独屋门前的桂树开花了,虽然被大火毁掉了半个树冠,可那棵桂树还是顽强的如期绽放!半个树冠被繁星般的点点金黄缀满,香气四溢,整个相府西院的空气里都充满了浓郁的桂香。
八月初二晨,莫降受托克托的指派,和管事拉图在西旁门迎接一个客人——那个传闻曾经在六月底弑杀金师的书生,终于还是被托克托救了下来,今rì就要到相府了……
第14章 狂生
那书生是被四个衙役押送过来的,直到相府西旁门前,仍旧带着枷锁镣铐。
金铁交碰的声音在安静的胡同里分外响亮,而身披囚衣的书生却总是仰着头斜望天空,似乎他追寻的大道就偷偷的藏在云朵后面,等着他去参悟。
负责押送的衙役们见到了拉图和莫降,便交了文书身契。然后发了些无外乎此人狂放不羁桀骜不驯又臭又硬很难管教之类的牢sāo,直到拉图给出赏钱,四个衙役才闭嘴离开。
如那衙役所言,书生确实很狂傲,他只是看了莫降二人一眼便继续抬头观天,仿佛他们两个根本不存在。
而他之前扫向莫降和拉图二人的目光,也满是不屑和蔑视。
因为他身高和莫降差不多,所以莫降便能从那双向下蔑视的眼球里发现布满血丝的眼白,然后嘟囔了一句:“我相信,这家伙抬头望天,只是期望迎风流泪润润眼睛罢了。”
那书生可能听见了,呸了一口血痰骂了一句:“走狗!”然后继续无视二人,昂着头往相府里面走。却没想到跨门而入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直直的超前摔了下去,因为脚上带着镣铐,脖子里挂着枷锁的,所以莫降和拉图便听到:“哗啦啦——啊——咚——咔!”
“不是脖骨被枷锁卡断了吧?”莫降闻声急忙俯下身来查看。
或许如那几个衙役所说吧,这书生“又臭又硬”,所以竟然一点事也没有。只是脸sè如猪肝一般,吭哧吭哧爬了起来,甩开莫降相扶的手,继续昂着头向前走,弄得莫降好不尴尬。
“你们汉人所说的狂生,是不是都是这样?”拉图讽刺道。
莫降摇摇头说道:“真正的狂生,是骨子里永远不肯服输的倔强,是孜孜不倦追求真理的坚持,是千金散尽只为博取美人一笑的浪漫,是敢与老天争论大道的霸气,是以只手搅动天下大举的魄力,是以天地为纵横以众生为棋子的野心——似这家伙这样的,叫装像!”
“呼啦啦——啊——咚——咔!”
莫降和拉图忘了提醒这书生,跨过门槛,穿过门洞,还有三级台阶。
书生的名字也很有几分书卷气,他本名叫做王维道。但是他却很反对别人称呼他本名,只肯让人唤他的表字——亘久。
称人表字而不呼其名,这一礼法早已随着前朝的灭亡被黄金族人的铁蹄踏成粉碎,到现在还在固执的坚持这一礼法的,恐怕也就是如王维道这些食古不化的迂腐书生了吧。
即便除了脚镣和枷锁,王维道的头仍然高高的昂着——“想必是木枷戴久了,给脖子戴出毛病来了。”莫降不无恶意的揣测——现在,刚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的王维道正昂着头和托克托对话。
“知道本官为什么要救你么?”托克托坐在椅子上问道,手里把玩着一个jīng致的玉扳指。
“无非是想博取仁厚之名,给天下人演戏看罢了。”王维道想都没想回答道。
托克托不以为忤,接着问道:“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丝毫喜悦么——因为获得生的机会而喜悦。”
“我本想以一腔热血,唤醒天下麻木不仁的汉人。如今被别有用心的你救了,壮志难酬,还谈什么喜悦?”王维道恶狠狠的盯着托克托说道。
“最起码,你现在除去了枷锁;最起码,你现在有站在和身为枢密副使的我对话的机会。难道你就不觉得该有些许欢欣么?”
“囚禁在这相府之中,和囚禁在那天牢里,有什么区别么?况且我陷囹圄的时候,即便被铁链锁着,仍然感到无限的光荣;而今rì,虽然脖子上有形的枷锁被去掉了,却被加上了一个项圈,似是被你牵着的一条狗一般——如此一比,还谈什么欢欣?”
托克托忽然感觉跟这个钻牛角尖的汉人书生对话很累,话不投机,不便多说,只好挥挥手对莫降说道:“阿丑,你带他去找德木图,给他安排个房间吧。”
这时管家拉图突然上前一步说道:“大公子,小人记得那阿丑所居住的院落,尚有一间偏房仍然空着,无人居住。”
“混蛋!”莫降闻言心中暗骂,“拉图你个多管闲事的混蛋,你怎么不说你的院落里还有五六间房都空着?我没记着得罪过你啊,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这么yīn损的招数?”
的确,莫降倒是没怎么的罪过拉图,但是莫降现在名义上的爱人韩菲儿却是曾让拉图大大的失了面子——虽然德木图早已做出解释说二人的争端不过是演给那个“歹人”看的一出戏,但是拉图直到今rì仍不能忘记在那朵“带刺蔷薇”面前出过的丑——可能是拉图入戏太深,一时还不能从所扮演的角sè里走出来吧。总之,现在他不可能放弃这个让莫降难堪的机会,谁让你阿丑现在和“带刺蔷薇”住在同一屋檐下呢?
却说那托克托闻拉图所言,思索了一会便说道:“如此说来,倒是不用去找德木图了。”接着他看着莫降说道:“阿丑,你也曾师从当世鸿儒,想必会和这个王维道有不少共同语言吧。那么,你便引其去你所居的院落暂且住下吧,也方便你们二人rì后交流。”
“我?和他?有共同语言?”莫降苦苦笑着想,但是却无可奈何。他当然明白托克托言外之意是让他rì后多开导这个顽固的狂生,只好叹口气道:“小的明白了。”
王维道听完,冷哼一声,率先转身离去。
莫降分明听到那王维道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骂了一句:“没骨头的走狗。”
“嘶——我忍!”莫降撇了撇嘴,如果不是托克托在一边,他非得冲上去把这个狂妄到病态心理扭曲自以为孤傲倔强却蠢到没边的狂生揍到他妈都不认识。
一直到莫降三人走远,托克托脸上仍旧保持着耐人寻味的微笑,只是手中把玩扳指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喃喃道:“百变书生,你给我看的是你的哪一面呢?对于莫降,你又将展示哪一面呢……”
王维道和莫降一前一后走着。
说实话,莫降还是对这个狂生有一点佩服的。那就是这家伙即便永远昂着头看天,却再没摔倒过,甚至连绊子都很少有。能把视角练到如此之广,恐怕也是摔了不少跟头吧,当然不包括刚才入府的时候那两个——“当时可能是脖子上戴着枷锁的时候影响了视野吧”——莫降如此推测。
“喂喂,你知道路么?”跟在后面的莫降好心的提醒道。
不曾想王维道却给了个饱含哲理的答案:“吾行至何方,路便在何处。”
“对待这种人,就该让他多吃些苦头!”莫降打定主意,索xìng放慢了脚步,然后在一个长廊拐角处溜了,他心中臆想:最好这家伙一不留神闯进了托克托的内院,恰逢托克托某个侍妾出浴,然后随着那侍妾一声尖叫,这个王维道被护院一通敲打,敲的他满头是包——最好把王维道那根不会打弯的脖颈敲到痊愈。
甩开了王维道之后,莫降心情顿时轻松不少。他悠闲的闲逛着,偶尔和相识的人问声好,交谈两局,看似漫无目的,但是莫降知道他是循着桂香最浓的方向前进——自己那夜离开独屋的时候,百两纹银还留在那里,即便被烧化成了一个银疙瘩,它也应该还在那里。而且他侧面询问过德木图,德木图也派人去寻找过但是没有找到。所以莫降断定,那块百两之重的银疙瘩应该还藏在那一堆瓦砾下面——他可是曾经向刘芒许诺过“分你一半”的承诺,既然银子还在那里,怎么能放弃了寻找的希望?
可是他找过很多次了,却也是没有找到。这一次,也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转转,找到了皆大欢喜,找不到还有下一次么,反正那废墟的清理工作还没有完成,也没有听说过哪个负责清理的奴隶发现了那块银疙瘩,既然没有被别人寻走,希望还总是存在的么。
等走到了那片焦黑的废墟跟前,正发现几个奴仆正卖力的进行着清扫工作,莫降打了个招呼,也加入了劳动的队伍——他本意里并没有刻意疏远相府西院汉人奴隶的意思,只是大家一直对他有些偏见,既然这一次能借着此次风波和大家交好,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很快,莫降的双手也变得如那烧毁的残垣断壁一般焦黑。可他却不是很在乎,时不时擦擦额头上浸出的汗水,很快连原本洁净的脸也变得和众奴仆没有什么分别,大家见他的滑稽模样,一齐哄笑——
“看你这架势,就是没干过粗活的读书人。”
“其实是故意把自己弄的这么脏,想让那朵蔷薇亲手给洗干净吧。”
“果然还是阿丑jīng明,任何事都能创造和美人儿亲近的机会。”
“喂,阿丑,什么时候让那朵蔷薇彻底绽开?让韩菲儿把头发挽起来,也老朽一睹蔷薇真容啊……”
莫降笑笑,对众人的调戏不置可否,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那一片瓦砾——银子啊银子,你到底在哪里?
这是,一个满是挑衅语气的呵斥飘了过来:“身为汉人,沦为金奴,反以替黄金一族劳作为乐,这,真是所有汉人的耻辱!”
这个声音很是不符合当前其乐融融的氛围,也直接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儒衫一脸傲然的书生正好经过这里。
“这个家伙是谁啊?”
“听说就是那个在南都弑杀金师的书生,今rì才到相府的。”
“哦?竟然到了相府?也是大公子救下来的么?”
“看他的摸样,似乎很是受大公子看重呢——连奴仆的短衣都没穿。”
“兀那书生,你就是在南都把那个贼金师宰了的好汉么?”黑三放下手中活计出声问道。
王维道瞥了黑三一眼,很是骄傲的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嘿嘿!是的话么?我黑三敬重你是条汉子;如果不是,少他娘的给老子在这里说些风凉话!哪凉快哪呆着去。”黑三一如既往,说话直来直去。
“自甘为奴,无知堕落,恬不知耻,热衷内斗。”王维道给了黑三十六字的评语。
黑三一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啊……”范大见黑三吃瘪,低声表示不满。
“你我本是汉人同根,奈何沦落至此,就莫要再往伤口上撒盐了吧。”谢夫子说道。
王维道却不听劝,只是说道:“既知自己生为汉人,为何还以奴隶身份苟活?”
“那你他娘的怎么还不去死?”黑三终于忍不住了,早先的一点好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吾忍辱苟活,只因仍未找到大道所在……”
莫降眼看矛盾有进一步激化的趋势,赶快站出来开个玩笑:“那个,亘久兄是吧,如果迷路了找不到家你就直说么,何苦绕这么大的圈子。”
“哼!”王维道冷哼一声拂袖道:“方才也从托克托那里闻听你曾师从当世鸿儒,倒是不知道是哪个所谓鸿儒,竟然教出了你这个以从事低贱劳作为乐的不肖学生?”
“我承认,我是挺不肖的。”莫降笑笑,不以对方激烈的言辞为辱,话锋一转:“不过也好过那弑师的某人吧。”
“哼!那金师在我的眼里,只不过一个畜生罢了!”王维道一脸骄傲的说道:“试问,不以传到授业解惑为任,而以yín辱学府女生为乐之人,也配称得上是师么?不,称其为人都是对人的侮辱,如此禽兽不如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噢?还有如此惊人内幕?若亘久兄所言属实的话,那个金师的确是该死。”莫降顿了顿说道:“如此说来,当初亘久兄进入建康学府,就是为了除掉那人了不得已而接近对方喽?”
“与你何关?”王维道不屑的反问。
“怎么能与我无关呢?你有如此的能耐,有杀掉金师的能力,如今进了相府,那岂不是说——”莫降走到王维道的身边,贴着对方的耳朵悄声道:“目的就是为了杀掉托克托?”
王维道笑了笑,毫不掩饰的朗声说道:“岂止是枢密副使托克托?就连当初丞相马札儿台,右翼都指挥使也先,甚至是整个相府内的所有黄金族人,都在我要杀的目标范围之内!当然,还有你——莫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