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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重木     重整山河txt下载     重整山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0章 险途捷径

    至乾五年八月十六,燕山山脉深处。

    时间已近正午,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秋风也渐渐停歇,覆盖着燕山山脉的红sè枫海,暂时平静了下来。

    可是,就在那沉睡的红sè枫海下,有那么一行四人正在艰险的山道上费力的前行。

    这一行四人,外表打扮一个比一个怪异:行在最前面的,是个相貌还说得过去的书生,只是他这人太不注意自己的外表,黑sè长发用一根布条随意的束起来,其上又挂着寥寥几根野草,说不出的狼狈。他满脸醉意,脸颊cháo红,似是仍未从宿醉中完全清醒过来,他衣衫凌乱,仿佛至今仍未学会穿衣打扮,身着的书生长袍的系带松了,肌肉线条甚是流畅的也胸膛裸露出来——真像个在荒山中放浪形骸的醉鬼一般。

    紧跟在那书生身后的,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有一张樱桃小口露出来,只是嘴唇有些干裂,显然是这干燥的秋rì天气惹的祸,她沉默着赶路,亦步亦趋跟在那醉鬼书生的身后,若不是身法颇为灵活,说不清要被那脚步散乱的书生带几个踉跄。

    在那女子身后,仍是一个女孩,她个头不高,看摸样就好似温柔婉约的江南女子一般俏丽,只是此刻,那jīng致的五官中,却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哀伤和幽怨,一双杏眼也朦朦胧胧,如此哀伤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她身着一身白sè孝衣,在这漫山的鲜红中极为扎眼,看她凌乱的步伐,便知道她不懂武艺,可她仍在咬牙坚持着,却不知在坚持些什么。

    走在最后的,是个身材欣长的男人,最惹人眼球的,不是他那冷峻的面容,而是那一头纯白若雪的长发,如果说他身前那女子身上的孝衣只是和这红sè海洋不相称的话,那么,这个男人的一头白发,直接让那漫山的秋红都失了sè彩!这男人拄着一杆长枪,步履坚定,神情冷漠,眼神锐利,如此神态,让人不禁联想到那深山中的野狼……

    毫无疑问,这四人就是莫降、韩菲儿、妞妞以及张凛了。

    昨rì,莫降将自己的计划说给徐狂客夫妇听后,在薛二丫的支持下,他的计划得以执行——按照莫降的意思,他们吃一顿便饭,然后立刻出发,因为这山寨中人多眼杂,呆的时间长了,难免走露了风声,那样一来,他一番筹划也就没有了突然xìng,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可是事与愿违,莫降重回纺河山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也不知是谁透露的消息,谁鼓动的大伙,纷纷把莫降拉致各家喝酒,尤其是那些童年玩伴,莫降几乎陪他们每个人喝了个遍,甚至没有拒绝一杯,凡有邀请,莫降必到,凡有敬酒,莫降必饮——在众人啧啧称奇的目光注视下,莫降喝了一碗又一碗,一杯又一杯!见莫降如此痛快,众人也不吝啬,纷纷拿出家中珍藏的佳酿来,以车轮战的方式对付莫降——于是,莫降喝倒了,只能先在山寨住上一晚。

    醉梦之中,莫降隐约听到什么人说张凛指使角龙帮帮众与纺河山作对,暗中散步对纺河山不利的虚假消息——对此,莫降的反应是继续睡觉,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这一觉,莫降就睡到了今天清晨。

    八月十六一早,莫降叫来张凛韩菲儿,又让薛二丫唤来妞妞,四人草草吃过了早饭后。莫降他忽然更改了计划——他说反正已经耽搁了,错过了出发的最佳时间,干脆将错就错,四人光明正大的上路,不做伪装,不做掩饰,找最近的路,徒步走到野山头。

    这个提议遭到徐狂客的激烈反对。

    因为从纺河山到野山头最近的那条路,至少要翻过两道山梁——要翻山越岭,并不是徐狂客反对的理由,他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两家势如水火多年,自纺河山山寨成立之rì起,就经常发生摩擦,时不时还来次大规模火并。所以都互相提防着彼此。而连接两家的山路,慢慢的也变就成了最险要的所在——因那路上满是陷阱,三步一坑,五步一井,坑中有刃,井中藏刀。旧的陷阱没有排除,新的陷阱又布置下,密密麻麻,根本没人知道每一个陷阱的具体方位,甚至有些年代过于久远的陷阱,连设置它们的主人都不在人世了,这残留的陷阱也就成了无人知其位置所在的夺命暗坑——所以,在被这无情的陷阱伤掉几条人命之后,两家都很有默契的选择避开这个是非之地,除了在那条路靠近自家山头的地方设置暗哨外,再无人肯深入那条有去无回的险路之中。甚至就连火并,两家也是另寻战场——总之,莫降提议要走的那条山路,是连徐狂客都不想走的荆棘之途。若是让莫降带着这几个人生地不熟的家伙去走那山道,恐怕还没到野山头,他们几个就把xìng命交代在途中了。

    莫降醉眼朦胧的向徐狂客保证,绝不让妞妞以身犯险,而后不等徐狂客再解释,就强行带着三人出了山门——执拗的踏上了那条惊险万分的山路。

    可奇怪的是,他们在这条路上行了一段,却没发生任何意外,甚至没有触发一个陷阱。

    除了开路的莫降带得路曲折一些、难走一些外,韩菲儿等人只觉得,这条山路,远没有徐狂客形容的那般可怕,与寻常山路也没什么区别。

    就这样,在莫降的带领下,众人顺利的爬上了第一道山梁。

    站在山梁之上,远远眺去,便看到山坳中那满目的红sè,唯有山脚处,略微掺了些杂sè,或是空出一块来,显然是被人砍掉了。

    莫降抬起手来,示意众人休整片刻。

    妞妞第一个累的坐下休息,韩菲儿则过去询问她的情况——现在,韩菲儿对妞妞的嫉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因为昨天夜里,她就是在妞妞家过得夜。经过一夜的接触,韩菲儿了解到,莫降在这个女人的心中,远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重要——或者说,如果现在真有人放不下那青梅竹马的对方的话,那个人只能是莫降。现在妞妞的心,已经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了,一个刚刚死掉的男人。

    妞妞昨夜亲口对韩菲儿说:“虽然小时候我很喜欢丑哥,虽然小时候我曾说过长大后嫁给丑哥的话,但是人总是会变,也总会忘记曾经的誓言,然后心里又被别的东西填满,很多年后,当那些回忆被翻出来,也只不过能让人感到些许淡淡的温暖,除了这温暖,就再无其他了,一切的一切,都被光yīn冲走了……”

    虽然韩菲儿当时听不懂这个新近丧夫的女人在说什么,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她溢于言表的哀伤,也感觉到那个逝去的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后来,她又从妞妞口中知道了她那可怜的身世,再联想自己曲折的身世,也难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再后来,她知道了,为了纪念亡夫,妞妞把她的名字改成了袁思佳——妞妞的亡夫,是叫做陆仁佳的。

    这下,韩菲儿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她终于知道,她至爱的那个人,不会被别人抢走了。于是,她就安心的睡着了……

    而袁思佳则似乎看透了情窦初开的韩菲儿那点女儿心思,却也没有点破,只是等韩菲儿睡熟之后,轻声对她说道:“妹妹,其实姐姐真有几分羡慕你呢,姐姐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很特别,当时年少,当时懵懂,只是觉得正是因为那份特别的感觉才总粘着他,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原来他的特别,是叫做万中无一的啊,这天下,有那个女孩,不希望与自己相守一生的人是个盖世英雄呢?可姐姐却没有那样的福分了,因为似那样万中无一的他,也就只有万中无一的你才相配……”

    一觉醒来之后,韩菲儿忽然觉得自己对莫降发脾气有些不应该,她想跟莫降道歉,可是偏偏又张不开口,更何况莫降醉醺醺的,傻乎乎的,根本不懂得给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所以她准备好的话也没能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跟着莫降赶了一上午的山路……

    询问清袁思佳的情况后,韩菲儿又想起道歉一事,她回头找那道歉的对象,却发现他定定的站在山脊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发什么呆。

    这时,张凛迈步来在了莫降的身边,同样沉默着站定,像一块岩石。

    “喂喂,张大侠,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开路,你断后。”莫降头也不回说道:“你跑到我身边干什么?我说让大家休息,可没说让你们打乱阵型啊。”

    “谢谢。”张凛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来,他的回答,似是和莫降的话语毫不相关。

    莫降自己也搞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要谢自己,所以问道:“谢什么?”

    张凛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着和莫降并排站立。

    就在莫降决定把这个完全没有交际能力的闷葫芦赶走的时候,张凛忽然又抛出另外一个问题:“你在看什么?”

    “吓?”——莫降闻言一愣。他简直无法跟张凛进行正常的交流,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的回答道:“我什么也没看,我在吹风。”

    “吹风?”张凛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答案是什么意思,况且,这山脊之上,密林之间,哪里有一点风?

    “吹醒酒风。”莫降解释道。

    “你一直没有醉。”张凛淡淡的说。

    “你怎么知道?”莫降问,他昨夜并没有和张凛在一起,所以他装醉的事,本该只有他一人知道,难不成,这家伙还会读心术不成?

    “我不知道。”张凛的答案,就像是得道高僧的佛禅偈语。

    莫降受不了张凛了,他觉得在前面开路,努力的辨识出每一个陷阱,然后选好最佳的行进路线已经很累了,可那疲惫与跟这家伙说话消耗的脑力相比,简直连个屁都不算——莫降可不想被张凛三言两语愁白了头发,于是命令道:“我们马上就要继续赶路了,请张大侠您回到队伍最后去——殿后的任务,可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你骗了徐狂客,也骗了我们。”张凛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句话,也让就在不远处休息的袁思佳变了脸sè。

    “张大侠,头发可以乱白,话可不能乱说——我骗你们什么了?”

    “你说大张旗鼓,其实是骗人的。”张凛语气毫无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你觉得纺河山内有jiān细,而且那jiān细已经察觉到了你的计划,并且会去野山头通风报信,所以你选择走这条陷阱密布的近路,是打算在那人之前赶到野山头——你故意装醉,磨蹭道今晨才出发,只为迷惑那jiān细。”

    至此,莫降也再无隐瞒的必要,点头道:“恭喜你,你猜对了……”

第61章 夜入野山头(一)

    莫降虽然大方的承认了计划并未更改,但也没详细解释,只是说道:“你们只要记清楚自己肩负的任务,并且将其出sè的完成就好——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了。”

    张凛抬头看了莫降一眼,虽然眼神中仍有疑惑,但终是没有再问,转身又回到了队伍的末尾。

    袁思佳也没有弄明白一切的打算,她只想这次回家,能让两山寨重归于好,化干戈为玉帛,停止无谓的厮杀,至于其他的事,她都不太关心,所以也没有说什么。

    韩菲儿同样没有说话,虽然前两天跟莫降闹过小的不愉快,但那点不快并不会真正影响二人的关系——“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了。”诸如此类的话,韩菲儿听过很多次,而且莫降从未让她失望过,她对莫降的信任,足以让她做个令行禁止的合格下属——无论莫降现在是不是大都第一暗子,是不是她的顶头上司,都不会影响到她对莫降的忠诚和信任。

    莫降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矫情,而是面向袁思佳问道:“休息好了没有?”看到对方点头之后,莫降挥挥手道:“那咱们继续赶路!”

    四人仍旧保持着最初的队形,仍是莫降在最前面开路。

    行的久了,莫降也出了汗,残留体内的过夜酒,也逐渐随着汗液排出体外。虽然说他昨晚并未真正喝多,但出了一身大汗之后,他还是明显的感觉到身体比上山时轻快多了,同时思维也流畅起来,再没有一点阻塞粘滞。

    于是,莫降加快了速度。

    这下,可苦了不懂武功的袁思佳,但她却从未主动提出停下来休息,即便汗水浸湿了衣衫,即便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她仍咬牙坚持着——这份坚强,也让韩菲儿对她的好感又浓了一些。

    走在队伍最后的张凛,是神态最淡然的一个,甚至,他都没出一滴汗,而且,张凛的强悍还不止于此,他甚至有余力将莫降悄悄给他指明的陷阱悄悄破坏——他并不打算告诉前面那两个女人,这一路上,他们闯过了太多次陷阱,也不打算告诉她们,死亡数次与她们擦肩而过,若不是莫降选择的路线上佳,若不是他张凛眼疾手快,反应迅速,数次暗中出手相救,走在他身前的那个不会武的女人,早已死了不下十次……

    有莫降和张凛的配合,四人平安的翻过了第一道山梁,来到了纺河山和野山头的交界地带。

    莫降下令休息。

    这一次,莫降也找了个树桩坐了下来——众人现在所处的,是个人工开凿痕迹极为明显的地带,两座山梁正中,地势最低之处,所有的树木都被齐根锯断,沿着山坳向两端延伸,这一条狭长的无木山坳,将纺河山与野山头泾渭分明的分开。

    “越过这条山路,就是野山头的地界了。”莫降望着对面那树木浓密的山坡说道,与之前相比,他的面sè中,多了一丝凝重。

    “这条通道,是什么人砍伐出来的?”袁思佳蹙着眉头问道:“当年我被徐叔叔抱着离开野山头山寨之时,明明是没有这条通道的。”

    “是不是时间太长,亦或者姐姐当时年纪太小,记错了呢?”韩菲儿问。

    “绝对不会记错。”袁思佳摇摇头道:“虽然当时我年纪很小,但当rì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一边说着,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又在脑中浮现出来,父亲狰狞的面容,徐叔叔猩红的双目,倒在地上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姨母,吓得脸sè惨白甚至忘记了哭泣的表哥,还有只知道大哭的自己……袁思佳甩甩脑袋,把那些残忍的画面快速跳过,而后笃定的说道:“那一夜发生的一切,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可是当年我来到山脚下时,这条路便已经存在了。”莫降也在回忆往事,不过他的脸sè却很是从容,虽然过往的人生不容忘却,但莫降已经学会了从容应对,他淡然说道:“那一天,我孤身一人,跌跌撞撞跑进这山坳之中,又累又饿,又惊又惧,可前有饿狼,后有猛虎——我只能向山上跑去,或许是上天的眷顾,我确实命不该绝,误打误撞之下,我竟然翻过了那条陷阱重重的山梁,耗尽力气的我,昏倒在纺河山山门前,被徐叔救了,又在他的看护下长大,直到被师尊找到接走。”

    “那也就是说,这条人工界线,是在纺河山山寨建成之后才开凿的——可是我从未记得徐叔叔派人开凿过什么界线,他一直都想着收复野山头,又怎么会把二者隔开?加重原野山头一分为二的事实?”

    “如此说来,这条界线的出现,还真有些诡异了。”韩菲儿接过话头道。

    “这附近没有伐木场。”张凛忽然冒出来一句。

    袁思佳不知这个面相冷酷举止怪异的男人说这句话的用意,但莫降却知道——角龙帮,在老帮主掌舵时,乃是大都城内第一大帮派,帮内不但网络了坊间三教九流各sè人等,同样收服了很多混混和亡命之徒。而那些亡命徒,都被老帮主改造成了合格的打手,派遣到各个酒肆、茶肆、戏院、工厂等地,一方面替那些商铺老板、工厂厂主做事,一方面保证他们能正常营业,阻止别人捣乱惹事,同时定期抽取红利。后来老帮主一家被朝廷杀害,可那些镇厂打手仍在,仍旧从事着以前的职业。张凛崛起之后,利用他霸道的能力和如rì中天的声望,将分裂的角龙帮重新整合,重新将那些镇厂打手网络至自己麾下,所以他对大都城内外商铺和工厂的情况极为了解。他说这附近没有伐木场的目的,也就是说,这条通道,不是伐木工人砍伐出来的,而是另有他人有意为之,至于那个人是谁,已经呼之yù出了。

    “据我猜测,这条界线,应该是令尊命人开凿出来的。”莫降说。

    袁思佳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似乎,无论是这条诡异的界线还是她的父亲,她都兴致寥寥。

    沉默片刻后,袁思佳又问道:“这两道山脊,真的如传说中一般布满了陷阱么?这条路,丑哥你一个人也走过,我们刚才也走过,可是却没有遇到一个陷阱。但是据我所知,在纺河山寨刚建成不久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陷阱杀伤人命的消息,最早的时候,徐叔叔认为那是我父亲使出的jiān计,作为应对,他同样命人广布陷阱,与父亲对抗,直到那陷阱越来越多,伤人也越来越多,多到大家无法承受的时候,那两道山梁就成了无人敢去的禁区。可是为什么我们方才一个陷阱也没有看到?”

    “陷阱的确是有的,不过我方才都带着你们避开了。”莫降的回答只有简单一句,也不详细解释,因为有些话,现在并不方便细说——当年他被徐大力救走,醒来之后却发现丢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他曾怀疑那东西遗落在山路之上,于是身体恢复之后,曾无数次的从寨子里偷溜出来,钻进密林中,凭着记忆仔细的寻找。虽然期间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他仍未放弃,因为那东西对他太重要了——可上苍似乎偏偏要跟他开这个玩笑,虽然让他一次次脱离险境,却就是不肯将那东西还给他,将山梁翻遍之后,他无奈的选择了放弃……

    “丑哥,我休息好了。咱们继续赶路吧。”袁思佳的话,把莫降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莫降抬头看看天,发现时间已近黄昏,可他仍不打算在这里过夜宿营,因为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就是要突然出现在袁狐的面前——虽然从未进过野山头的地盘,虽然从未探索过面前那道山梁,虽然传说中那道山梁上也有无数个陷阱,但莫降仍是决定要闯上一闯。

    可是,事实却出乎莫降的预料。

    真正爬上这道山梁之后,莫降才发现,这道山梁上的陷阱,真是少的可怜,只是在最初进入野山头地界之时稍微密集一些,但手法大多低劣无比,完全无法同纺河山一侧的陷阱相比,到了山坡中段,就几乎完全没有陷阱了——真如人迹罕至、未经开发的荒山一般。

    诡异的人工界线,迥异的陷阱分布,并未让莫降困惑,相反,当众人爬上山脊之后,一抹笑意爬上了莫降的嘴角——他知道,事实正在向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那袁狐知道的秘密,远比徐狂客要多,野山头比纺河山,更靠近那yīn谋的中心……

    众人在山脊上稍做休整,趁夜下山。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月明,更盛中秋。

    借着明亮的月光,莫降等人顺利的翻过了这第二道山梁,来在了野山头山脚下。

    野山头,就是这一片无名荒山中最高的那一座,所以,它才敢称群山之头。

    一天之内,连翻两道山梁,别说柔弱的袁思佳,就连韩菲儿的体力都有些吃不消。莫降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对众人做一番手势,示意韩菲儿带着袁思佳藏好,又示意张凛跟他走。

    于是韩菲儿和袁思佳看到,莫降和张凛,猫着腰悄悄的向野山头摸了过去,很快就隐没在杂草丛中……

    朗夜月明,无云无风,唯有几声夜枭凄厉的叫声,衬着这夜的静谧。

    忽然,韩菲儿听到了琐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比方才莫降二人离去之时,要沉重了一些。

    而且,她还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第62章 夜入野山头(二)

    韩菲儿和袁思佳焦急的等待着。

    借着月光,韩菲儿看到有两个人从前面不远处密集的草丛里钻了出来,可那两人却并不是刚刚离去的莫降和张凛,因为她没看到莫降那熟悉的身影,也没看到张凛那头标志xìng的雪白长发。

    “别藏着了,看见你们了!”那两人中走在前面的一人用雪亮的弯刀隐隐指着韩菲儿和袁思佳的藏身之处说道。

    韩菲儿手腕灵活的一翻,掌心中已经多了几枚钢针,刚要发shè而出,袁思佳却忽然站了起来,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呦!”仍是前面那人在说话,“你这小娘们真有意思,在我们的地盘上鬼鬼祟祟,还问我们是什么人!这个问题,该我们问你们才是!”

    “我是你们家大小姐!”袁思佳直接表明了身份。

    “大小姐?”那二人同时一愣。

    不错,寨主的确有个女儿在世,可她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叛徒徐大力掳走了,这件事在野山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正是大小姐被掳走,才导致寨主夫人思郁成疾,双十年华就早早的逝去了——这件事,对野山头的人来说,尤其是对袁狐来说,可谓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还不快去禀报?”袁思佳真端起了大小姐的架子——现在莫降还没回来,她只好照莫降事先吩咐好的话行事。

    那二人又是一愣,旋即一个对眼,而后放声大笑,显然他们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个身着孝衣的女人的话——寨主又没死,她穿什么孝,就算是为寨主夫人戴孝,这孝也戴的太迟了一些。

    二人放肆的笑声又引来了更多的岗哨,没过一会,就有七八人围了过来,后来的人都带着兵刃和火把,跳动的火光映亮了他们的jǐng惕的面容,有个头领似的人一挥手,余下的人便把韩菲儿和袁思佳围了起来。

    韩菲儿自信能在同一时间取了这七八人的xìng命,可她刚要动手,却听到莫降的声音遥遥飘来:“跟他们走!”——莫降用的是诸子之盟的暗语,在场之人除了韩菲儿,没人听的明白。

    “刚才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为首那人环视着四周。

    “头儿,你听错了吧!刚才明明是夜枭在叫。”有人回应。

    仔细回想一下,方才那诡异的声音,的确和夜枭的啼叫有几分相像。于是为首那人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手下的分析,继而将注意力重新放在面前这两个不速之客身上,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夜探野山头?”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寨主的亲生女儿!”袁思佳义正言辞的回答道。

    “你若不信,可带着我们二人上山找寨主对峙一番,如果不是,任凭你们处置。”韩菲儿也在一旁帮腔道。

    若不是韩菲儿主动说话,为首那人几乎都忘记了这个用长发遮住面容的女人的存在,他盯着韩菲儿问:“那你又是谁?”

    “我……”韩菲儿犹豫片刻,还是按照莫降的交代答道:“我是野山头与纺河山和谈特使的随从——也就是你们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为首那人闻言冷笑,心中说道:“山寨又不是大都城,就算她真是我家小姐,也不过是个山大王的女儿,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来的贴身丫鬟?所以这两个人的身份,绝对可疑。”想到此处,那人手中钢刀一挥喝道:“带上山去!”

    韩菲儿和袁思佳被带走后,莫降和张凛才从树上跳下来。

    莫降还未站稳,就听张凛说道:“你真卑鄙。”

    “我卑鄙?我哪里卑鄙了?”

    “你拿菲儿做诱饵。”

    莫降伸出自己血淋淋的手臂,控诉道:“这能怪我么?要不是我刚才挡住你那一击,咱们就能抓个舌头,还能找几身衣裳,伪装一下,混进山寨——张大侠,您觉得就您这副尊荣,就您这头白发,咱们这样进山,能有什么收获么?”

    “杀了那人,扒衣服。”张凛给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

    “大侠,我们是来和谈兼顾刺探情报的,不是来打架的——杀人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对咱们的计划有百害而无一利;况且,真杀了野山头的人,你以为咱们能瞒多长时间,还扒人家的衣服,您还不如直接在自己身上写下‘杀人凶手’四个字呢!”

    “我一直就是杀人凶手。”张凛淡淡的说。

    莫降彻底无语了,也不再跟张凛解释,他知道,跟这个崇尚暴力的家伙讲不明白。

    莫降从书生长袍下摆处扯下一块,草草包扎了左臂,想了想,又扯下一块布塞给张凛道:“大侠,还是麻烦您把一头白发包起来吧……太显眼……”

    ……

    野山头,山寨。

    这里的布置,几乎和纺河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聚义堂摆在正中,周围是一间间房舍,甚至,就连道路的分布都极为相似——更让韩菲儿惊奇的是,连一些店铺的名字,都一模一样!

    可是,野山头的人并没有给韩菲儿多少时间,只是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她和袁思佳就被人带到了聚义堂。

    野山头的人显然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所以早就在聚义堂布置好了一切。

    聚义堂内灯火通明,两排武士持戟而立——久在相府的韩菲儿认得出来,这些武士手中长戟,与大乾朝军队所用的一模一样,乃是朝廷军队的标准装备,甚至,连戟身上‘武备寺’的印刻都没有抹去……

    在两排武士的最靠近寨主座椅的一段,四个身着黄金帝国将官铠甲的汉子分两拨坐下,每人身后都立着一面锦旗,分别绣着持国、增长、广目、多闻。韩菲儿心想,这就是袁狐手下的四大金刚了吧。

    而寨主的宝座,却是空无一人,与纺河山山寨铺着整块虎皮的座椅不同,袁狐的椅子上,铺的是一张巨大的雪狐皮,这块狐皮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一看就知绝非凡品,那狐狸的脑袋,很完整的保存了下来,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还闪着狡猾的神采,仍似活着一般。

    这时,只听有人一声长喝:“寨主到——!”

    话音未落,屋内气氛陡然而变,肃立两旁的武士,眼中也多了些莫名的神采。

    袁思佳与韩菲儿齐齐向寨主座椅一边的旁门看去,就看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挑帘而出。

    那人长发长须都已斑白,个头不高,头颅也偏小,形状仿佛一个倒置的三角,只是五官扁平,真好似被饼铛烙过一般。虽然其貌不扬,但此人却偏偏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威严,那威严并不是因地位亦或权威而生,只是因为那老者眉宇间透出的jīng明,那jīng明似乎在jǐng告众人——小瞧我者,必吃大亏。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纺河山寨主,袁狐。

    袁狐是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的,脸上还带着困倦和病容,唯有那双小眼睛还不肯被岁月染成浑浊,仍是一如既往闪着jīng明的光彩。他听到有女儿的消息,穿着睡衣,胡乱批了一件大氅就来到了聚义堂中。可真见了堂下所站之人,心中那份急切却忽然淡了。或许,荏苒的时光,早已将他心底对亲生女儿的思念冲淡了吧……

    “堂下所站何人?”袁狐走到寨主宝座上坐好,冷冰冰的发问。虽然他早就认出来,那身穿孝衣的女子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因为那女子与她死去的娘亲,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袁狐的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冰冷,将个人感情深深的埋藏起来,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袁思佳。”袁思佳直接报上了后改的名字。

    这本是个寻常的名字,但是此刻,经袁思佳的口在野山头的聚义堂中说出来,堂中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她应该是叫做“袁思家”的……

    “思家,思念家人,这名字很……”

    袁狐话未说完,就被袁思佳打断,她用满含悲愤的声音说道:“并非思念家人,而是思念我那故去的夫君,我那夫君,名讳是叫做仁佳的。仁乃仁慈之仁,佳乃佳偶之佳——他的名字,也正如他的为人一般,宽仁、包容,是个难寻的绝佳丈夫。”

    “原来,你早已嫁为人之妇了。”袁狐点点头,一抹感伤在他的眼睛中稍显即逝,可那jīng明很快就染了回来,他盯着袁思佳问:“既然他那么好,为何不陪你前来,为何让你孤身一人回来。”

    “他来不了了。”袁思佳哽咽道:“因为他已经被您的手下杀掉了……”

    此言一出,满堂哄然。

    虽然袁狐在刻意掩饰他的感情,但一干寨众却明显感觉到老寨主今夜与往rì的区别,若是在往rì里,他才不会关心别人的名字是哪几个字,更不会关心别人是否婚配——老寨主的反常举动,已经证明这个女人正是寨主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那么,她的丈夫,也就是野山头的姑爷了。人们万万没有想到,野山头的姑爷,竟然是被野山头的人所杀。所以一时间,堂下众人表情不一,有惋惜、有同情、还惊诧、还有无奈——但,唯独没有悲伤……

    袁狐一抬手,堂下窃窃私语立刻停止。

    聚义堂内,立刻变得极为安静,哪怕掉下一根针也能听到。

    “你……重回此地,是为何意?”袁狐的声调不高,但在这安静的环境下,分外清晰。

    “为两家罢兵和谈,为类似的悲剧不要再次上演,为那些死去的人们能够安息。”这一番话语,袁思佳说得铿锵有力,因为这是她的真情实感,没有掺杂丝毫的yīn谋,她稳定了情绪,无比伤感的说道:“有些悲剧,发生在我一人身上就足够了,足够让世人jǐng醒……”

    众人闻言,都是沉默无语,就连袁狐,也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便在此时,一个刺耳的声音打破了这宁静。

    只见身形高大威猛的持国金刚站起来笑道:“那徐狂客是傻了还是疯了?咱们野山头与纺河山的仇恨,岂能因为三言两语就一笔勾销?”

    双眼俱盲的广目金刚则坐在座椅上回应道:“我看他是傻了,竟然派大小姐一人来和谈,大小姐既然来了,我们还会放她再回去么?”

    年纪最长的多闻金刚则佝偻着身子,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大小姐,寨主——若说到当年的是是非非,老朽最有发言权,因为早在寨主跟那徐大力初到野山头时,老朽就做这多闻金刚了。咳咳……”

    年纪尚轻的增长金刚则撇撇嘴道:“多闻,你果然是老了,罗嗦了这么多,却不知你要说些什么。”

    多闻金刚涨红了脸道:“老朽,咳咳,只是想说,咳,一切仇恨,都因徐大力背叛野山头而起,想要和谈,除非他那儿子愿意归顺寨主,否则免谈!”

    “对!”广目一拍大腿道:“要和谈也行!徐狂客必须亲自来给寨主认错,父债子偿,这本没有什么说的。”

    “让那徐狂客来认错,比杀了他还难。”广目yīn阳怪气说道。

    “那就杀了他!”血气方刚的增长大声道。

    “杀了他,还谈,咳咳,谈,谈……”

    “谈个球!”增长瞪了连话也说不完整的多闻一眼道。

    “对!谈个球!凭什么他徐狂客说谈就谈!”一干寨众也是群情激奋,齐声抗议这没有诚意的和谈。

    袁狐又抬抬手,让众人噤声。而后说道:“想必你也看见了,并非是老夫不肯和谈……”

    “不谈?好!”袁思佳冷笑道:“那我再活着,也没什么必要了!”说着,忽然冲向一旁的武士,就要拔对方跨在腰间的长刀!

    那武士一愣,不曾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小姐xìng情竟然如此刚烈,还没反应过来,雪亮的长刀,已被袁思佳拔出。

    袁思佳不会武功,赶了一天的山路,所以,她横在脖颈间的长刀,剧烈的抖动着,锋利的刀刃,很快就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划下了一道口子。

    “把她制住!”袁狐并不惊慌,抬手向袁思佳一指。

    两个人影应声蹿出,眨眼间,一人已夺下袁思佳手中长刀,另一人则制住了她的双手。

    韩菲儿看的清楚,方才出手的,乃是持国、增长二位金刚。

    “真是胡闹。”见袁思佳被制服,他的声音中才带了些愤怒,“把她们二人,带下去看好……”

第63章 古神之血

    子时刚过的深夜,起了微风。

    一片乌云慢慢飘来,遮住了那明晃晃的圆月。黑sè的大幕慢慢铺下,野山头整个山寨,都沉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有两个矫健的身影,趁着夜sè,摸进了山寨偏西的一间草棚之内。

    “这是何处?”这是张凛低声的询问。

    “马棚。”莫降的声音更低。

    虽然满腹狐疑,但张凛并没有问再问,只是借着昏暗的光,跟在莫降身后。

    他隐约看到有微弱的寒光一闪即逝。

    紧接着,有匹战马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叫。

    那叫声在深夜里是那么刺耳,很快就有野山头寨众擎着火把进来查看。

    可是他只看到,马棚还是那个马棚,空无一人。

    “大半夜,叫什么叫!”那人低声斥责一句,摇摇头又走了出去……

    聚义堂后,袁狐的卧房亮着灯光。

    虽然子时已过,但袁狐仍未睡下,仍是披着方才那件黑sè大氅,坐在桌边休息。他的右手放在桌上,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双眉之间那道刻痕,越皱越深——这副沉思的表情,总算让他那张扁平的脸上有了些沟壑。

    “笃笃”——有人敲门。

    “进来。”袁狐头也不回说道。

    进来的人,是四大金刚其中一位——广目金刚。

    “寨主,今天这事您怎么看?”那广目明明是盲的,两个眼球都是浑浊的惨白sè,但他却异常轻松的走到了袁狐身后一尺停下,抬手挑了挑油灯的灯芯,手法之准确,竟是丝毫不差。

    “有什么看法并不重要。”袁狐的语气波澜不惊,“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答应双方和谈。”

    “属下的意思是,野山头和纺河山打了这么多年,两家仇恨也越打越深,已经变成了不可解的死结。可这个时候那徐狂客竟然提出和谈,寨主不觉得徐狂客这番举动有些反常么?”

    “或许是他真的打累了,或许是上一次火并纺河山伤及筋骨,或许,这只是妞妞自己的幼稚的想法……”

    “寨主列出这么多理由,也不过是想证明这件反常的事其实并不反常。”广目白sè的眼球动了一动说道:“可寨主应该知道,你我身负重任,任何时候都马虎不得,一旦出了什么纰漏,可不好向那位交代啊……”

    “行了,我知道了。”袁狐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你先回去。”

    “寨主知道就好。”广目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转身离去。

    以此同时,放在屋外的水缸后面有两个影子动了一动,转瞬之间,已经跃过低矮的院墙,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之中。

    这两个偷听的,正是莫降和张凛。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山寨的粮仓就建在这个角落,除了粮仓门口两个打瞌睡的寨兵外,再无他人把守,看来这野山头真是个外紧内松之势,寨中的守备jǐng戒,明显比山脚下弱了不少——凭借莫降和张凛的本事,要潜入粮仓也太过容易,二人藏身其中,暂时也没有暴露危险。

    说道藏身,二人都是极为擅长——莫降做了两年多暗子,张凛无时无刻不在躲避朝廷的追捕,所以,二人俱是练就了一身潜藏的好本领。十三羽翼和朝廷官兵都奈何不了二人,这山寨寨兵,就更拿他们没有办法了。

    莫降此刻就坐在地上,靠着一排麻袋,从麻袋的破口里扣出几粒谷子,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咀嚼片刻后,把生谷子吐出来说道:“是今年的新谷。”

    张凛则是站在角落,怀中抱着他的长枪,似是已经站着睡着了。

    “方才你听出来什么没有?”莫降却还不想睡觉,于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没有。”张凛似乎连嘴都没有张,所以这两个字有着浓重的鼻音。

    “我却听出来了。”莫降有些得意的说道:“从那二人的语气上推断,这野山头的真正寨主,似乎并不是那袁狐,他只不过是那人手下的傀儡。”莫降特意在“那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而后又问道:“你说,那人是谁?”

    “不知道。”张凛很不情愿的的回答道。

    “我想,那个人一定和朝廷有关。”尽管张凛摆出一副冰冷的模样,但莫降却似没有察觉一般仍是问:“你猜,我为什么知道?”

    “不猜!”

    “是因为这个。”莫降说着,亮出一个物事。

    可舱内光线极暗,根本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张凛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对莫降手持何物,毫不关心。

    “刚才在山下我就认出来,那些寨兵手中的武器,与朝廷官军配备的武器一模一样!刚才进马棚一查,果然被我找到了证据。”莫降晃晃手中那个物事,“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那袁狐露出马脚。”

    “还要等?”张凛终于表现出一分关切的情绪——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莫降的计划,而是韩菲儿的安全。

    “自然是要等的。”莫降点点头道:“咱们收集到的证据,远不能证明袁狐和朝廷有所勾结,我想,要是能让我当场撞破他和朝廷的人接触就好了——所以从明天开始,咱们二人轮流盯着那袁狐……算了,还是咱俩一起盯着吧,若没我在身边,大侠您很可能就把他一枪给挑了。”

    “上一次,你就没给菲儿传信。”张凛忽然又说起另一件事,不过他的目的却是要提醒莫降,这一次不要再把韩菲儿抛在一旁,不要再让她为他担心。

    莫降沉默片刻后说道:“菲儿那边……我相信她。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就不要去见她了吧。她能处理好一切的。”

    “但愿如此。”张凛冷冰冰的甩下一句,不再说话。

    莫降也意识到,和这样一个无趣的人讨论,只会让这夜晚更加无趣,所以也不再说话,把脑袋仰在那一排麻袋上,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一片黑暗,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与此同时,野山头的客房之内。

    客房的灯已经熄了,袁思佳和韩菲儿就在屋内。

    不同的是,韩菲儿已经和衣躺下,而袁思佳却坐在床沿,不肯歇息。

    “那一声父亲,我真是叫不出来。”袁思佳似是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向这黑夜倾诉,“他明明是我的亲生父亲,为何我对他却没有丝毫亲切之感,我明明是他的女儿,他为何对我如此冷淡——为何他不跟我说母亲的事,为何不让我去参拜母亲的牌位?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女儿?”

    “他很在意你。”自床上传来韩菲儿的声音,“可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你感觉不到,我这个外人却看的出来……他很想你。”

    “妹妹休要来宽慰姐姐了。”袁思佳却不怎么相信韩菲儿的话,“我经常忍不住想,丑哥选我来做这个和谈使者,是不是选错人了?我从未担当过什么重任,也不懂武艺,”

    “不,他不会选错人的。”这一次,韩菲儿的回应异常快速,而且语气坚决,“他目光如炬,总能看透事情的本质,所有难题,他总能找到其中的关键点所在。”说到莫降,韩菲儿又来了兴致,困乏之意也淡了,她爬起来说道:“姐姐,你给我讲讲他小时候的事吧……”

    “丑哥小时候?”袁思佳闻言,吃吃的低笑了一声,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人很好,总能跟大伙玩到一块,也总能成为一帮孩子的中心,不管是比他年长的表哥,还是比他年幼的我,总愿意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听从他的号令……”

    “真没看出来,他还是个孩子王。”韩菲儿小声道。

    “是啊,那个时候,他简直就是山寨孩子们心中的国王。”袁思佳似乎陷入了对人生过往的回忆之中,“他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总会有一些无法无天的举动,虽然现在看起来当初种种行为都很幼稚,但却给我们带来了数不尽的欢乐。”

    “他就那么没心没肺?”韩菲儿问。

    “不是没心没肺。”袁思佳摇摇头道:“当时他虽然也会和我们一起玩,但我总觉得他心里像藏着什么事情,无人的时候,就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他虽然会陪着我们一起笑,但我总感觉,丑哥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别的东西——长大后再回想往事才明白,他当时笑得是那么悲伤……”

    “这世上,还有人因为悲伤而笑?”韩菲儿有些不解。

    “有的,现在想想,丑哥当年的笑,就是给人那种感觉。”袁思佳说道:“他明明是在笑,可心灵却好像在哭,他明明是那么单纯,但是再耀眼的阳光却照不穿他的灵魂,那灵魂深处,似乎有厚厚的yīn霾……”

    “姐姐你信奉光明教?”韩菲儿问。

    “妹妹怎么知道?”袁思佳有些诧异,她信奉光明教的事,在纺河山寨中只有她自己和亡故的丈夫知道。

    “姐姐说话的用词,和某个小丫头很像。”韩菲儿解释道:“可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形容他……”说到这里,韩菲儿干脆并排和袁思佳坐到了床沿上,悄声说道:“不说这个了,我给姐姐讲另一个故事吧——传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身体里流淌的是一个神仙的血液,那个神仙,就是当年败给天帝的刑天。在传说里,刑天被天帝砍掉了头颅,可他仍旧不肯倒下,他以rǔ为眼,以脐为口,双腋为耳,左手持盾,右手持斧,挥舞着干戚,跟那天兵战斗着,宁死不休,宁死不降——所以,继承那种血液的人,就会生出四目四耳,能看破世间一切,也能听到不为人察的声音……”

    韩菲儿本来话就很少,更不擅长讲故事,所以这个与上古神话有关的故事经由她口,在这漆黑的房间里讲出来,不知为何就多了一丝恐怖的味道。

    “妹妹这个故事好吓人。”袁思佳打断了韩菲儿的话,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门外有人提醒道:“二位,还是早些睡吧——明rì,寨主找二位还有要事相商……”

第64章 暗号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野山头的时候,整个山寨慢慢从睡眠中苏醒过来。于是,鸡鸣畜唤,炊烟升起,人声也渐渐嘈杂。道路之上,值夜放哨的寨兵们,一脸疲惫的返回,接班的寨兵,jīng神抖擞的外出,jīng力过剩的孩童调皮的在寨兵的队伍的缝隙里穿插嬉闹,后面是爹娘溺爱的斥责声——若是没有那些无谓的争斗,这个山寨,还真称得上是个世外桃源。

    然而,身处乱世的山寨,不可能永远如此的和谐。

    在外出接班的寨兵队伍末尾,跟着两个男人,他们与寨兵穿着一样的军服,步调也与队伍完全一致。两人都低着头,没有同任何路人有过目光的交汇和碰撞——还好,他们行在队伍的最末尾,清晨时分的山寨,还有那么几分惺忪的睡意,所以也没有人太过在意他们二人。

    两人跟着寨兵一出山寨,趁队伍转弯的时候,悄悄离开了队伍。

    “张大侠,我早就说让您先把手中长枪放下,可您偏偏不听,刚才好多人都在看你的枪——咱们也差点暴露了。”莫降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

    “没人认出我来。”张凛十分笃定的说道。

    “有什么凭据?”

    “直觉。”

    莫降闻言,手扶额头,差点晕倒,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饿的还是被张凛气的。

    莫降十分希望张凛问自己一个问题,类似于:“你昨夜不是说过要盯紧袁狐么?那么我们两个出寨子做甚?”只要他问了,自己就能好好给他解释,让他信服,也收敛一些桀骜不驯,让二人的合作更默契一些……可惜,这些只是莫降的个人臆想,张凛说完“直觉”二字后,便不再说话了——似乎,出不出寨,盯不盯人都与他无关。

    莫降无奈的叹口气,也不再说话,带着张凛向山下走去。

    白rì时分,要躲过野山头的暗哨,对莫降和张凛来说是很容易的事,就算被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寨兵军服也能搪塞一番,所以二人并未刻意收敛速度,很快就到了山下。

    然而,出了那些隐蔽手法异常低劣的暗哨,野山头山脚下,再无他人。

    莫降却没闲着,而是采起了草药,他的手臂是有伤的,这伤还是拜张凛所赐——昨夜只是简单包扎一番,今晨莫降又感到手臂创口处有些发痒,所以才抽出空闲敷些草药。

    张凛就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似乎那伤口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莫降的手臂包扎到一半,忽然停下了动作,他对张凛打个手势,而后带头钻进了一人多高的草丛。

    草丛微微晃动一番,很快就塌下去一小快,片刻之后,莫降已经扭着一个人站在那块塌陷的zhōng yāng。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莫降前rì在纺河山遇到的童年玩伴——阎小超。

    “咦?小超,怎么是你?”莫降笑着问,似是刚认出对方一般,可扭住对方腕子的手却并没有松开。

    阎小超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些狼狈道:“阿丑,你怎么在这里?”

    “小超你难道忘了?”莫降脸上仍旧是灿烂的笑容:“我是护送妞妞来野山头求和之人啊,前rì夜里与你们喝酒的时候不是都告诉你们了么?”

    莫降的笑容让阎小超心中发毛,他故作镇静道:“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不过前夜喝得太多,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莫降也不在方才的问题上纠缠,而是问道:“那么小超你到野山头来,又是为何呢?”

    “是这样的……”阎小超眼睛微微动了一动说道:“你们走了这几rì也没有回音,寨主有些着急,所以就差我过来看看。”

    “小超你是何时启程的?”莫降飞快的问道。

    “前rì……不对,是昨天夜里。”

    “那小超你的脚程可是够快的。”莫降似笑非笑道。

    “整rì都在山里钻来钻去,熟能生巧嘛。”阎小超汗颜道。

    莫降点点头,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

    阎小超揉着腕子问道:“阿丑,你不在妞妞身边保护她,为何却到了山脚?而且还穿着野山头寨兵的衣服。”

    “妞妞身边,自有他人贴身保护——我一个男人,终究不是太方便。”莫降笑道:“所以我干脆就没露面,偷了他们一身衣服,混在野山头寨兵之中,想打探些情报——小超你发现没有,这野山头寨兵的衣服,跟纺河山的一模一样哎,真不知道你们火并的时候,是怎样区分敌我的!”

    莫降的话说的半真半假,而且东绕一句,西拐一句,阎小超拿捏不准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只是问:“可打探到什么没有?”他问话的时候,眼睛情不自禁的瞟向张凛抱在怀中的长枪。

    “没有。”莫降话语中有些失望,不过旋即又一扫而空道:“不过这下你来了,我想我跟张凛就不用藏着了——我们两个就扮作纺河山寨众,随你一同上山吧。”

    “这……”阎小超似乎有些犹豫。

    “这样很好。”莫降替他把话说完了:“我跟张凛毕竟不是纺河山寨的人,忽然出现在袁狐面前有些不妥,有你在,我们的出现就合理多了。”

    “好吧。”阎小超只能答应。

    三人钻出草丛,向前走了几步,就有野山头负责放哨的寨众迎了上来,口中喝道:“什么人……呃,你们两个,怎么看着有些面熟?”

    “没办法,我这人长得太过普通,好多人都说曾见过我。”莫降随便扯了个谎应付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哨兵又问,一边说话,手中长刀已经拔了出来。

    阎小超回答道:“我们是纺河山……”

    此话一出,立刻有数人从旁边的草丛里钻了出来,手中都拿着武器,脸上都是jǐng惕,俱是如临大敌的表情。

    “纺河山的人,也敢来野山头?!”哨兵头领咬着牙问道:“你们是不是活够了?”

    “我还不到二十岁,当然没活够!”莫降笑呵呵的说道。

    “少给老子嬉皮笑脸的!”哨兵头领厉声喝道:“你们到此地究竟是何意?是刺探军情还是准备投诚?!”

    “也不是刺探军情,也不是投诚。”莫降隐隐已经成了三人之中的首领,他走到最前面,迎着那哨兵头领审视的目光回答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什么人?!”

    “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莫降仍是一脸人畜无害的和煦笑容:“昨夜,究竟何人到了你们寨中,你该很清楚吧。”

    哨兵头领当然清楚,可他更清楚的是,寨主的女儿大小姐脾气犯了,竟然幼稚到带着个丫鬟来野山头求和,求和无望暂且不说,就连人现在也被寨主扣下了。如今纺河山竟然敢来要人,真是可笑至极,就凭这几个喽啰,就想从野山头人嘴里把入口的肥肉抢回去?

    哨兵头领轻蔑的看了三人一眼,冷声道:“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趁爷爷心情好,赶紧滚吧!”

    “我若不肯滚呢?”莫降笑着问。

    “那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祭rì……”

    哨兵头领话未说完,长枪枪尖就点在了他的咽喉上!

    对方出手速度之快,快到他连长枪的运行轨迹都没看清!

    “几,几位好汉,有,有话好说!”

    “我一直在好好说话啊。”莫降笑着道:“不好好说话的人,是你吧?”

    “是,是!”哨兵头领汗如雨下,一脸惊恐的说道:“几位好汉爷爷,到底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其实你心里在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吧!”莫降笑着向对方逼近,而那首领身边的寨兵,却无一人敢动,“也许你还在想,你们野山头有四大金刚,武艺高强,到时候要对付我们几个,那是易如反掌!你现在管我叫爷爷,心里肯定想着一会让我跪下来磕着头管你叫祖宗。”

    “不,不!小的不敢!”哨兵头领说着,对身边的手下吩咐道:“都他娘的眼瞎了?还不快给寨子里发讯号?告诉寨主,有纺河山的贵客来访!”

    那哨兵闻言,慌忙转身奔走。莫降也不阻拦,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之中。

    张凛擎起的长枪也未放下,却也未向前送上一分一毫。

    或许,是对自己的枪法十分自信,张凛从始至终,都未正眼看过那人一眼。

    而那哨兵头领则感觉到了敌人对他的轻蔑,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苍蝇,那人随便一用力,就能轻易摁死自己……

    便在这时,忽听得山寨之上三声炮响。

    莫降等三人循声望去,看到天空之中礼花炸响,红、黄、蓝三sè各一,哪怕是青天白rì,那三朵乍然绽放的烟花也是格外灿烂,闪耀如星的点点光芒,竟连rì光都遮掩不住。

    莫降心中微感诧异,因为他认得那烟花——那是朝廷将作院制造的、专供皇室庆典用的烟花!这野山头幕后老板,究竟是何人?竟然连这等贵重的物品都搞得到,而且当玩具一般送给了野山头!

    于是悄声对身边张凛说道:“看来,昨晚我还是低估了那幕后之人的本事。”

    “与我何干?”张凛的话,差点没把莫降噎死。

    烟花火星完全消失后,那哨兵头领说道:“几位爷爷,寨主已经发话,让诸位随我上山。”

    “寨主发话?”莫降眉头微蹙道:“难不成你们寨主还会千里传音不成?”

    “几位爷爷有所不知,这烟花就是我们野山头的传讯暗号。”哨兵头领讪笑着解释道:“放几颗烟花,用什么颜sè,代表什么意思,只有我们野山头寨众才会明白。”

    莫降闻言,点了点头道:“既然袁寨主盛情相邀,那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喽。”说着,拍拍正在走神的阎小超的肩膀道:“走吧!”

    阎小超一愣神,又抬头看了看,看着留在天空中的礼花残烟,他忽然笑了——笑容里,似有几分诡异……

第65章 三才不才

    双方的见面地点,仍旧选择在聚义堂,仍旧是两排气势非凡的持戟武士,仍旧是昨夜里袁狐接见袁思佳与韩菲儿时的布置,只是四大金刚的位子有个空缺,只是聚义堂上并不见袁狐的身影,只有那张寨主座椅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望着正前方那个空缺的座椅,望着座椅下那只雪狐红宝石般的眼睛,莫降冷声问道:“难道,对满含诚意而来的和谈使者,野山头就如此怠慢?”

    “和谈使者?”广目睁着那双惨白sè眼睛的直愣愣的“盯”着莫降,冷声道:“似你们这般幼稚的行为,也算是和谈?似你们这些rǔ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妄想凭借三言两语化解两个山寨多年的宿怨?似你们这些莽撞少年,也配做和谈使者?”

    “这瞎子是谁?”莫降并未刻意压低嗓音,他就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他口中的轻蔑。

    “放肆!”肃立两旁的武士中有人厉声喝道:“此乃野山头四大金刚之首——广目金刚!”

    “广目金刚?好大的名号。”莫降一脸轻蔑的撇撇嘴道:“今rì,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广目森然问道。

    “明白你们为什么成不了气候。”莫降冷笑道:“才占了巴掌大的山头,就封了四大金刚,若是再给你们点地盘,恐怕就要要演一出《封神榜》了吧?”

    “大胆!”肃立两旁的武士齐声喝道。

    “哈哈。”莫降大声笑道:“我大胆?我再大胆,也没有自封为天宫的神明,倒是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爱慕虚荣、夜郎自大的家伙们……还四大金刚,唱大戏呢?”

    “小子!”血气方刚的增长金刚再难忍受莫降的嘲讽,愤怒的站起身喝道:“你究竟是来挑衅的?还是来和谈的?”

    “当然是来和谈的。”莫降笑着回答道:“不过却不是和你们——因为你们没这个资格。叫你们寨主出来。”

    持国金刚闻言,浓眉一挑冷笑道:“寨主岂是你说见就见的?小子你休要不知天高地厚,让你们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已经是我们寨主的恩典了。”

    “哎呦呦,好大的口气——你们寨主当他是谁?连皇帝老儿我都见得!还见不得你们寨主?”

    “小子,你也忒狂了!”广目说着,肥大的长袖一甩,三枚透骨钉脱手而出,直取莫降咽喉、胸口、丹田三大要害。

    莫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暗暗冷笑:连jīng于暗器之道的“无相法手”都心甘情愿做我的下属,你这瞎子竟敢班门弄斧?于是,单手一挥,三点星芒立刻隐没不见。

    这一来一回的短暂交锋,直让满堂之人瞠目结舌!

    四大金刚之首,广目金刚的成名绝技,竟然让这个默默无名的黄口小儿轻描淡写间轻松化解了?!

    广目的脸上,也蒙着一层死灰,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莫降淡然一笑道:“我只不过是纺河山一个小喽啰而已。”

    “我倒要看你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暴喝声中,增长金刚已一跃而起。

    可还未扑到莫降身边,他又乖乖的退回了座位。

    因为一杆虎头錾金枪,压在了他的肩头。那枪的力道虽然不大,但增长却一动也动不得,仿佛压在他肩头的,是一座大山。刹那之间,他已是汗如雨下。

    “你又是何人?!”一向以勇猛无畏闻名山寨的持国金刚也面露惊惧。他只感觉:今rì情景,实在是太过诡异,野山头山寨成立如此之久,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就仿佛,有两头恶狼,突然闯进了家狗群中,稍一露尖锐的獠牙,家狗就慌了神……

    张凛却并不理他,只是将长枪“轻轻”放在增长的肩头,似是拿对方的身体当了武器架。

    此时莫降再用目光扫过堂上众人,除了广目,再无人敢与他那锐利的目光接触。

    甚至,没有人再敢说话了。

    当真正的强者把自身实力展示出来的时候,那自诩为强者、用响亮的名号标榜自己的懦夫们,立刻就现了原形。他们会突然意识到,他们一再标榜自身的强大,只因为他们得不到那种强大,偏偏又不甘正视自身的懦弱,于是只好用那虚假的名号来自欺欺人,然而当那种强大真的降临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却连直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不为别的,只因那自我催眠的虚荣,已经将他们的坚韧和勇气消磨殆尽了……

    就在这时,寨主座椅一侧门帘被人挑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走进了聚义堂。

    袁狐,终于现身。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袁思佳和韩菲儿——袁思佳表情抑郁,看来是没有完成莫降交代的任务,而韩菲儿则步履轻快,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袁狐也没有直接与莫降对话,而是问道:“广目,已经有多久无人闯过‘三才阵’了?”——原来,山顶燃放三枚礼花的意思是,设“三才阵”试探来客的本事。然而袁狐却不曾想到过,这由四大金刚之三亲自出手的“三才阵”,在这两位神秘来客面前,幼稚的好比孩童游戏一般,竟被人轻轻松松就破掉了——甚至,在这二人面前,“三才阵”的最后杀招,三才最后一才,持国金刚连出招的勇气都没有……

    自袁狐进来之后,广目震骇的灵魂才稍微平静一些,他仔细想了想,伸手准确的指中了仍旧被张凛用长枪压在座位上的增长金刚道:“自他闯阵成功继任增长金刚之位到今rì,已经有七年了。”

    “七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啊。”袁狐感叹道:“想来,我们这些人在这山寨中闭门造车太久了,竟然不知到江湖上出现了这样的大才。”说着,才将那jīng明的目光投向堂中所站二人道:“不知二位才俊,来我野山头山寨,究竟有何意图?”袁狐一边问着,一边稳稳当当坐了下来,他只说“二位”,显然已经把阎小超忽略不计了。

    袁思佳和韩菲儿本想走到莫降身边,却看到莫降眨了眨眼睛,于是顺势一转身,分立在袁狐身体两侧,仿若两个侍女。

    “刚才我就说了,我们是代表纺河山的和谈使者。”莫降回答道。

    “二位休要在诓骗老夫。”袁狐笑道:“以二位的通天本领,怎么会因为这等小事cāo劳?”

    莫降则摇摇头道:“或许在某些人看来,野山头与纺河山的争斗是小事,但对于我来说,对于妞妞来说,对于那些失去孩子或丈夫的家庭来说,却是天大的事——事大事小,与本领无关,只与态度有关。”

    “那,二位的态度,就是两家和解这个目的,必须达成喽?”

    “正是。”

    袁狐笑着说道:“二位已经展示出了强大的能力,而老朽也相信,以我的本领,哪怕加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阻止二位做你们想做的事——既然如此,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我想,寨主应该知道我在等什么。”

    袁狐脸sè微变道:“年轻人,老朽奉劝你一句,当你有能力得到一件东西的时候,就应该立刻出手把他牢牢的攥进手心!当取不取,必受其咎,犹豫的时间久了,那东西也变了模样,到了那时,你或是对那东西失去了兴趣,或是再无能力得到它……那时的你,只会因为当时没有出手而后悔终生。”

    “我此时不出手,只因为我要得到的东西还未出现。”

    “也许它永远都不会出现呢?”

    “别的事我不敢说。”莫降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但这一次,我知道它一定会出现。”说着,莫降将目光投向那个空缺的金刚座位,“多闻金刚,不是去请它了么?”

    袁狐一怔道:“年轻人,老朽活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但却无一人有你这般毒辣的目光,无一人有你这般缜密的心思——可我却不知道,你将你的大智慧用在这方寸之地,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莫降思索片刻答道:“也许,只为了保住些许美好的回忆,尽管它已经被破坏的千疮百孔、被玷污的惨不忍睹,但幸好,它还在,没有全部消失——我想,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总得为它做些什么,不然,那才是要后悔终生的。”说着,莫降深看了阎小超一眼。

    阎小超被莫降看得浑身发毛,但却不知道莫降是何用意。

    jīng明的袁狐点了点头,似乎猜到了对方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于是说道:“你们随我来吧。”说罢,起身又进了门帘之后。

    莫降迈步跟上,堂中无一人站出来阻拦他。

    莫降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帘之内后,张凛才把一直压在增长肩头的长枪收了回来,而增长呢,则已晕了过去……

    ……

    “就这样盯着他?”张凛在心中问自己:“这个家伙所说的‘一起盯着他’,难道就是这样盯?”

    他们现在就站在袁狐的家中,围坐在茶桌旁,好似一家人一般。

    只是,这一家人的举动,都隐隐透露着诡异。

    袁狐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莫降和张凛则坐在他的对面,韩菲儿和袁思佳分别坐在莫降和张凛一侧,虽然面前摆着茶水,但莫降和张凛都没有喝,而是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袁狐……

    张凛心中苦笑:“这天下,恐怕再也没有比此更可笑的盯梢了,他同时也困惑,既然这野山头实力如此不济,那么莫降为什么还要等?他究竟要等什么?什么童年的回忆,那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能杀人么?说到杀人,这寨中真是一个高手都没有,一个配死在我枪下的人都没有,那我继续陪这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么……”

    “喂,大侠,您走神了。”莫降忽然道。

    张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而后,继续“盯住”了袁狐……

    就在张凛无聊到快要睡着的时候,被莫降支使出去的阎小超迈着大步冲进了屋内,上气不接下气道:“来,来了!”

    “什么来了?”莫降头也不抬问。

    “朝、朝廷的官军……”

第66章 军至山下

    闻听朝廷官军到来,袁狐也是一惊,手中茶杯一晃,洒出半杯茶水。

    莫降却比袁狐要镇定的多,他面不改sè低声道:“果然,这个局还是冲着我来的。”——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十三羽翼”要除掉他的意志,竟然如此强烈,行动如此迅速,没有半点拖沓。

    “冲着你来的?”袁狐弹着被浸湿的长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莫降微微一笑道:“对于朝廷来说,我是一个必须除掉的人;而对于袁寨主来说,我是一个你应该团结的人。”

    袁狐闻言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袁寨主,都这个时候了,没必要再打哑谜了吧?”莫降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轻轻放到桌上,朝袁狐推过去——那是一个马掌,那是一个由武备寺制造的马掌,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东西只该出现在朝廷官军的战马脚下。

    袁狐盯着那马掌,一言不发,他忽而又抬头看看前来报信的阎小超,最终,目光又落在屋内他逝去的爱妻的牌位上,种种想法,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袁寨主因何叹息?”阎小超问。

    袁狐仍未说话,只是站起身来,离开了这间房屋。

    “他怎么走了?”张凛问,朝廷官军来到的消息,总算让他心中振起了些许兴奋,虽然心头仍有重重疑惑,但这些许的兴奋,总算能让他对野山头之事动用了些许心思。

    “恐怕,他心中还在犹豫吧。”莫降幽幽说道:“他还不能做出决定,在我和朝廷之间,究竟该选择哪一边……”

    “不,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韩菲儿说道:“既然,他对于朝廷官军来到的消息没有做任何表态,也就是说,他选择给朝廷官军行动的zì yóu。”

    “不可能的!”袁思佳失声道:“就算父……就算他再狡猾、再yīn险,也不会与朝廷狼狈为jiān对付丑哥的!”

    莫降并未给袁思佳解释些什么,只是站起身来道:“出去看看吧……”

    众人来到屋外,却发现野山头山寨,已经乱作一团:收拾行囊准备逃难的寨众,茫然无措的寨兵,忙的焦头烂额的三大金刚,所有人的反应,似乎都在证明一个事实:他们都没有想过,存在已久的野山头,有朝一rì也会面临朝廷大军的围剿。

    毕竟,朝廷大军集结野山头山下,还是头一次——虽然一直存在于天子眼皮底下,虽然一直存在与朝廷数十万计官军身侧,但野山头寨众,似乎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些从不理会他们的黄金一族官兵,会亲临山下。

    莫降等人很轻松就穿过了乱成一锅粥的山寨,路上没有一人站出来阻拦。就连三大金刚,也是急于安抚山寨众人,并没有理会莫降——他们甚至在想,这个时候,要是武艺远高于他们的这两个神秘人,站在他们这一边,该有多好……

    野山头山脚下,是朝廷的军阵。

    这一次,朝廷派出了探马赤军、侍卫亲军、怯薛军、汉军……等等;大都城内所有能派出的军种,都抽调了一部分,派到了野山头脚下,这阵势,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剿灭一个盘踞山头的土匪……

    朝廷官军结成军阵,探马赤军为前军,侍卫亲军做侧翼,怯薛宿卫做中军,汉军列为后阵,旌旗飘摇,战马嘶鸣,刀枪林立,军鼓铮鸣,如此的气势,直让那孤山一座的野山头,在军鼓声中颤抖起来。

    立于中军高台之上的,是个锦袍官员,他身着宰相才能穿着的紫sè官服,腰间系着闪亮的金印,手中擎一面令旗,像枚钉子一样,稳稳钉在中军将台之上。在他的身后,是一座武器架,上面错落有致的摆放着数十件兵刃,刀枪剑戟样样皆有,还有些造型诡异极为罕见的奇特兵刃,如钩镰枪、双月环等不一而足;在他的两侧,分别有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垂手恭立,其中一位,正是野山头多闻金刚,另一位,则是个耄耋老人,虽然这两位老者双眼中尽是沧桑,虽然依照他们的年龄,都有比那年轻的锦袍官员更有资格身着紫sè朝服,但自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慑人气势,尚不足那锦袍官员万一。那锦袍官员年纪大概三十来岁,眉宇间俱是不可一世的张狂,白金sè的眸子闪耀着令人不忍直视的yīn狠寒光,即便身处万数黄金族勇士阵中,但自他那双眸子中散出的森然yīn寒,隐隐盖过了漫天的杀气——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yīn冷,仿若初生于草原的豺狼自该被万兽jǐng惕一般,那yīn狠之气十足的目光所视之处,就连野山头上的树木也会因之颤栗的飘摇,他用右手紧紧握着三角令旗,似是握住了指点江号令千军万马的关键。

    他手中令旗猛的一挥,上万人的军阵,便向野山头压了过去。

    置于山脚的野山头哨岗,未做任何抵抗,那些放哨的寨兵,甚至连信号都没有发,就慌慌张张逃走了——他们并没有勇气,面对这气焰滔天的万人军阵。

    “看到没有?”那霸气十足的锦袍官员用黄金族语不屑的说道:“那些汉人,看到我们黄金族人的大军,只有丢盔弃甲逃跑的份——这种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懦弱,是他们永远无法改变的民族劣xìng。”

    站立在那官员一侧的一位耄耋老者提醒道:“十大人,我想我们还是谨慎些的好——毕竟,那‘黑左车’就在山中,千仞鹰就是败在他的手里,我们若是再大意,恐怕……”

    “衔尾犬,你这个人就是太过优柔寡断,做起事来总是瞻前顾后。”被老者唤作“十大人”之人面有不屑之sè,“既然千仞鹰的‘驯化汉皇’的计划失败了,你还说那事作甚?你沉浸在上一次的失败中无法自拔,在此时究竟有何用途?这一次,我们制定的计划,足够完美,足够除掉这桀骜不驯的黑左车!”

    那耄耋老者叹口气道:“卑职说这些话,并非是瞻前顾后,只是提醒大人小心谨慎为上,毕竟那黑左车,实在狡猾……”

    “十一大人说得极是,咳咳。”多闻金刚也说道:“若不是寨主早就收到相国大人密报,配合相国大人演了这一出戏,说不定还真让那狡猾的家伙钻了空子。”

    “狡猾?在我看来,你们口中所形容的黑左车的狡猾,不过是无可救药的愚蠢罢了!如果他真的有智慧,就不会自己跳进我们专门为他布置的陷阱之中了。托克托败在他的手中,只能说明托克托比他更蠢,你们忌惮他,也只能证明,你们不敢承认自己的愚蠢,只好责怪敌人的狡猾!”

    “十大人说得极是。”尽管被那锦袍官员责骂,但多闻仍旧恬不知耻的奉承道:“在您的面前,那黑左车的所有伎俩,不过孩童游戏般幼稚可笑,马札儿台和托克托奈何不得那莫降,只能说明他们比莫降更愚蠢!可十大人也该感谢那些对手的愚蠢,不然的话,十大人怎么会这么顺利就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之位呢?”——多闻金刚虽然身体已是残年风烛,但拍起马屁来,竟然气息通顺,大气也不喘上一口。

    不错,被多闻金刚称赞的,正是新任中书省右丞相别儿怯不花!

    可是,多闻金刚的马屁却拍在了马蹄上,别儿怯不花听完多闻无耻的谄媚,非但没有笑,脸sè反而变的yīn沉若霜,他冷声道:“本来,我还想给你请功,让你做个高官,但只因为你这一番话,原本属于你的那些赏赐,统统免除了!”

    多闻一脸错愕的愣在当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另一位耄耋老者心中却明白,多闻错就错在,他拍谁的马屁不好,竟然拍到了“逆毛犬”别儿怯不花的身上,难道他不知道,谁认同别儿怯不花的看法,谁同别儿怯不花讲一样的话,办一样的事,就会引起他的嫉妒吗?

    在别儿怯不花看来,谁拍他的马屁,谁附和他高屋建瓴的话语,谁跟随他敢为天下先的步伐,谁就是跟他抢夺功劳!尤其方才多闻说,别儿怯不花的相位是因为对手的愚蠢才得到的,这直接触动了别儿怯不花的逆鳞,因为早在马札儿台未扳倒权相伯颜之前,别儿怯不花早是当朝丞相的不二人选了——之所以得到当今皇帝妥懽帖睦尔的重用,只因为这位大人的特立独行,只因为这位大人习惯于同别人唱反调,是皇帝陛下用得最顺手的杀人之刀——在别儿怯不花看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与他看法一致,只有一人能跟他想法一致,那个人,就是同样特立独行的皇帝陛下……

    这一次,奉了皇帝陛下的命令,设计除掉莫降,别儿怯不花可谓出力最大,他只想一人独占这个功劳,万数黄金族勇士、野山头和纺河山山寨、甚至于在“十三羽翼”中人缘最好的“老十一”,都不该抢掉他半分功劳——别儿怯不花甚至希望,这些潜在的对手,这些与他争功的对手,最好全都死掉……

    别儿怯不花正想着该如何独领这一份盖世功劳,整个军阵,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个停顿,并非出自于别儿怯不花的军令,所以这突然的停顿,也让钉在中军高台上的他晃了一晃。

    别儿怯不花眼中yīn冷怨毒之意更浓,他眯着眼睛望去,只见山脚之下密林丛中,忽然钻出来四个人,站在了万数大军阵前。

    四个人,两男两女,俱是年少之辈。

    这四人构筑的单薄防线,与这万数之人的军阵相比,简直就像是妄图用纤细的胳膊挡住巨轮的不自量力的螳螂。

    然而,这四条“螳螂”,竟然成功了……

    让整个野山头也为之战栗的军阵,竟然停在了这四人的面前……

第67章 疯子丞相(一)

    就在山下朝廷官军逼上野山头的同时,野山头寨中,已是大乱。

    哀嚎奔逃者有之,一脸死灰者有之,跃跃yù试者亦有之。

    袁狐适时出现在寨子正中,振臂高呼道:“大家不要乱!”

    凭借多年时间积累下的威望,袁狐的话总算让沸反盈天的山寨,稍稍平静了些。

    他接着说道:“兄弟们,不可否认,山下那朝廷的官军很可怕,但是,袁某以xìng命担保,那些官军,并非为剿灭我等而来!”

    此语一出,围观寨众脸上,俱都露出惊疑难信的的表情。

    “也许大家不知道,咱们野山头之所以在天子脚下存活了这么多年,完全是天子的恩赐;也许大家不知道,咱们野山头背后的真正靠山,就是大都城内的黄金一族;对于其他落草为寇的人来说,朝廷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但对于我们野山头来说,朝廷却是我们最大的恩人!我们野山头平安了这么多年,全靠朝廷的庇护……”

    “寨主,您究竟在在说些什么啊?”增长金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身为“土匪”的自己,竟然要靠朝廷的庇护才能活下去——这天下,恐怕再没有比此更可笑的事情了。

    “兄弟们。”袁狐并不理会增长的疑问,只是继续朗声说道:“而现在,报答朝廷恩典的机会来了!只要我们跟朝廷合作,杀掉今rì进入寨中的那两个人,咱们山寨定会得到朝廷的褒赏……”

    “寨主!!”增长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了袁狐的发言,“你我皆是汉人,皆是背负着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我们怎能与朝廷合作?怎能心甘情愿做他们的走狗?怎么能自甘堕落,做汉jiān呢?”

    “增长,你年纪尚轻,所以还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面对增长的指责,袁狐并不生气,只是耐心开导道:“孩子,你要明白,生于乱世,能忍辱苟活,已是上苍的恩典,再苛求太多,只会让自己灭亡。就像今rì来到山寨的那两人一样,他们就是自负天才,不肯安于现状,总想凭一己之力跟朝廷对抗,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寨主,增长这条命,是您给的!本来,您让我做什么,我都该绝对服从!但是这一次,要我与朝廷合作,联手剿杀我们汉人的天才,我办不到!”虽然方才被张凛戏弄过,但增长心中并不遗恨,相反,他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甚至,对于那人无双的枪术,他心中还有些难以抑制的崇拜。

    “增长兄弟执意如此的话,我也不便勉强。”袁狐叹口气道:“不只是增长兄弟,寨中其他人家,是否要与朝廷官军合作,我都不会强迫。我只想说,愿意跟随我为朝廷尽忠的,就站出来,跟在我的身后,随我一同下山助战;不愿跟随我的,可以离开,亦可以留在山寨之内,袁某人以xìng命担保,朝廷官军,绝不会伤害寨中一条人命!”

    片刻的沉寂过后,野山头寨众,也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离开或者袖手旁观,只有百十来人,愿意继续追随袁狐的脚步,与朝廷官军合作。

    对于这个结果,袁狐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来到野山头落草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吃了官司,被朝廷通缉的逃犯,要他们与朝廷合作,无异于劝他们去自首、去认罪伏诛……

    然而,出乎袁狐意料的是,之前最是反对他的增长,也跟在了他的身边。

    “你终于还是向现实屈服了么?”持国金刚替袁狐问道。

    “不!”年纪正轻的增长金刚执拗的摇头,“我只想亲眼看到,在黄金一族的军队面前,我汉人儿郎,是否真的会低下高贵的头颅……”

    ……

    野山头,半山腰。

    以莫降为首的四人,定定的站在军阵之前——遥遥看去,那四个单薄的身影,在那鼓声震天的军阵面前,脆弱的仿佛怒海浪涛中几艘孤舟。

    因为受到野山头地形的限制,军阵不能完全展开,所以四人之前的那个军阵,显得很是密集,万余把刀枪剑戟刺出队列之外,就像个巨大的刺猬。又因野山头上树木茂密,占去了不少空间,所以从莫降的所站的高出望下去,那个万余人的军阵,稍显繁乱。

    “好大的阵仗。”莫降撇撇嘴说,尽管那寒光乱闪的刀剑密林就在眼前,可莫降脸上,却没有一丝畏惧,也不见任何慌乱。

    “你竟然值得这么多人来杀?有点意思。”张凛语气淡然,似是同样没把这万余人放在眼里。

    “他们认为值得,那就值得喽。”莫降耸耸肩,不置可否的回答。

    “我也认为值得。”韩菲儿低声说道:“因为某人,乃是万中无一的英雄。”

    “丑哥……他们,是冲着你来的?”袁思佳则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虽然她相信莫降是个万中无一的英雄,但真正看见了气焰滔天的军阵,看见那些反shè着刺眼阳光的雪亮刀剑,她只觉得,哪怕再英雄的人物,也敌不过这万余人结成的军阵,她很难相信——如此之多的人,只为杀一人而来。

    莫降还未回答,就听背后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他回头一望,只见袁狐带领百余寨众,从山上冲了下来——看他们的架势,是要阻断自己的退路。

    片刻之后,袁狐等人就堵在了莫降的身后的山路正中,两翼展开,将莫降等人围住了。

    莫降仔细观瞧,见袁狐身边三大金刚脸上表情不一:广目一脸yīn鸷;增长愤愤不平;持国面sè沉重。而那袁狐,则是轻捋花白长须,脸上带笑。阎小超也混在寨兵的队伍之中,他低着头,似是不敢直视莫降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要勾结朝廷?”袁思佳盯着亲生父亲那一张得意的笑脸,悲声问道。

    袁狐并不理会女儿的诘问,只是对莫降说道:“年轻人,方才我已从小超口中得知了你的身份,虽然佩服你的本事,但我却早就告诫过你,该出手时就出手,你却不肯听,非要等到机会溜走,而自己也身陷必死之局——真是可惜了,可惜了你那一身的才华和无双的武艺。”

    “袁寨主,您说错了。”莫降摇摇头道:“我要等的机会正在到来,该出手时我自然也会出手——至于您说的必死之局——此局对决尚未结束,为何要这么早下定结论呢?”

    “莫降,何苦再坚持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呢?”袁狐长叹一声,也不愿与莫降打嘴仗,只是话锋一转道:“无论你最后能否逃出生天,无论你最后能否破掉此局,小女总是无辜的,不知你能否劝她回到老夫身边……”

    莫降还未说话,袁思佳便高声道:“不!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丑哥的!”她眼中含泪,直视着袁狐那jīng明的眸子,“我原本以为,你只是yīn险毒辣,却从未想过,你这么无耻!丑哥来野山头,是为了野山头和纺河山之间的和平!他只是不想两家再造杀孽,只是不想童年那美好的回忆被鲜血毁灭!也许在你看来,很多东西都比丑哥的理想重要,也许在你看来,我们种种所谓,都是无比的幼稚!但你不同意和解也就算了,你不愿意两家停止无谓的厮杀也就罢了,为何你要勾结朝廷,谋害丑哥?!他究竟有什么错?他让我们两家休兵止戈,重归于好,究竟有什么错?!”

    尽管被亲生女儿当着这么多人斥责,袁狐仍不生气,只是叹气道:“孩子,你还太小,这世间有很多事,你还看不明白……”

    “我不需要看明白!我只需要听从自己的良心!”袁思佳悲声道:“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卑鄙之事,你害死了姨母,害死了你的妻子,害死了你的女婿,害死了太多太多无辜的人,难道,你的良心,就从未有过一丝自责吗?”

    随着袁思佳的控诉,一抹悲凉的苦涩,染上袁狐苍老的面庞,但他并未让那悲凉停留太久,他深吸一口气,用诡异无比的笑容挤走了那悲凉,沉声道:“女儿,并非为父不爱你,只是为了更多人的生命,为父只好像抛弃你的娘亲一样抛弃你了……”说罢,挥一挥手。

    “嗖”的一声,一束银花,自袁狐身后寨兵群众飞速升起,直窜云霄。

    礼花在空中乍然绽放的同时,军阵前军,也一分为二。

    一座造型独特的木制将台,被数十官军,推出了军阵。

    那将台之上,站有数人。当将台停稳后,站在数人正当中的紫袍官员森然出声道:“莫降,本相找你找得好苦啊。”

    “别儿怯不花?”莫降定睛一瞧,认出了那人的身份,“你我又不熟识,你找我作甚?难不成我欠你钱?”

    别儿怯不花却没理会莫降,那白金sè的眸子一闪,扫中了站在莫降身侧的张凛。

    一抹惊喜袭上别儿怯不花的脸庞,他忽然大笑道:“真是个意外惊喜呵!想不到白狼张凛也在这里!”他说话的语气,似是早已将莫降和张凛的项上人头视作囊中之物了。

    张凛却似没有听到别儿怯不花的话,只是抱着长枪笔直的站在那里,仿佛山腰上一棵青松。

    “哈哈!韩菲儿也在这里?!这下可是全了!嗯,真是妙,妙不可言啊!!”又发现新猎物的别儿怯不花拍手笑道。

    莫降撇撇嘴道:“连几个敌人都没搞清楚,您就带着万余人冲上来了?您这行事风格,还真是与众不同!”

    别儿怯不花闻言,脸sè立刻变得无比yīn鸷,因为他最厌恶别人说他与众不同,虽然他真的与众不同、虽然他行事真的诡异无常。他瞪了莫降一眼,冷声道:“莫降,你可知道,陛下现在正在做一副人体象棋,那棋子俱都是用真人尸体制作,挖掉骨头,内充实木,再设置复杂jīng密的机关,只要下棋人发令,那棋子就会自己在棋盘上行走——你可知道,陛下要做的第一颗棋子,就是‘黑左车’?”

    “真是想不到,大乾朝的右丞相,是个疯子。”莫降闻言,哑然失笑道。

    站在别儿怯不花身侧的耄耋老者则摇摇头道:“有的时候,疯子比常人更可怕……”

第68章 疯子丞相(二)

    “尔等今rì,已是无处可逃。”别儿怯不花站在高高的将台上,用轻蔑的眼神扫过台下四人,他语气猖狂,气焰嚣张,似是已将最后的胜利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莫降并没有说话,他没有兴趣跟一个疯子辩论,只是冷眼看着别儿怯不花一个人在高台上表演,心中只想:鲁班皇帝、疯子丞相,庙堂之上,皆尽癫狂之辈——看来,这黄金帝国的谢幕大戏,真是近了。

    别儿怯不花却不曾想到,他的话语竟然没能引起一点反应,就像是一小块石子落进一渊死水,甚至连万余官军的气势,都因对方的波澜不惊稍稍萎靡。

    言语上的轻蔑,远远比不上寂静无声的轻蔑。

    这让别儿怯不花很是生气,他想看到对手彷徨失措,他想看到这个将托克托打败的莫降露出惊惧的表情,在他面前下跪求饶——只有那样,他才能觉得自己真的胜了托克托,这个右相之位,才有意义。

    思索片刻后,别儿怯不花那闪着yīn狠寒光的白金sè瞳孔亮了一亮,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抛给了莫降。

    莫降将那东西接住,定睛一瞧,却发现那原来是一本奏章。将奏章打开后,密密麻麻的黄金族文字映入眼帘,在黄金族的文字旁边,是另有他人添加的汉字批注。

    “为了让你输的心服口服,为了让你明白,那托克托计谋远不及我,我特意找人替你翻译的。”别儿怯不花yīn笑着说道。

    莫降不理他,只是看那奏章。

    奏章的内容,是托克托提出的针对神州大地南线战事的练兵计划:“自我黄金一族入主中原以来,各地叛乱此起彼伏,朝廷虽屡次镇压,但终不能绝乱与中原,每次围剿,总有漏网之鱼。原因无他,只因乡兵贼乱,规模虽小,但灵活多变,行踪难觅,占据地利人和,我族勇士虽勇,但终究无法中其要害,是故贼乱不止,此伏彼起。我族勇士战与贼寇,无异于巨象之威踩踏蝼蚁,蝼蚁藏于地缝即可偷生,巨象累喘吁吁不能杀之。臣观汉人兵法,为战yù胜,必先知己知彼,臣每每思之,觉之有理。若我族勇士洞悉贼寇弱点,通晓彼此优劣利弊,看破其溃败藏匿之所,以我之优攻贼之劣,以我之长战敌之短,逢战必全歼贼军,每战必胜,战功累加,贼乱可平——因此臣提议,暗中招安汉人山寨头领,命其将汉人山寨弱点、兵战细节,如实上报……”

    再看那奏章上表时间,乃是乾统元年——那一年,年仅十四岁的妥懽帖睦尔刚刚即位——那一年,也正是徐大力离开野山头,创建纺河山寨的一年。

    当然,真正让莫降惊奇的,是托克托上奏的年龄——当时,托克托年仅八岁!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莫降八岁之时,还在纺河山做孩子王,而托克托八岁时,就开始考虑天下大事了,开始上书陈情,尽一个臣子的责任了……同时,看完这本奏章之后,莫降也明白了,今年早些时候,托克托亲临战事前线指挥时百战百胜的原因:托克托天生大才,又准备了这么多年,又对山寨用兵的方式了如指掌,不胜才怪!

    莫降笑了笑,扬着那奏章对别儿怯不花道:“方才你说什么?托克托的计谋远不及你?你说你一把年纪了,跟一个八岁的孩子比计谋,赢了又很光彩么?”

    “我几时要与当年的托克托比计谋了?”别儿怯不花道:“我给你看了奏章,还以为你能想明白这其中的一切。现在看来,你完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很失望,也很高兴——失望的是你远没有传言中那般智慧,高兴的是托克托败在你这个蠢人之手,证明他确实不如我……”

    只要别儿怯不花自我标榜,莫降就不再说话,所以别儿怯不花自我夸奖了好一会儿,却是没有一个人理他——知道他脾气的人不敢理他,不知他脾气的人不愿理他,而莫降则是不屑于理他——别儿怯不花极其讨厌别人夸奖他,又希望别人当面夸奖他,然后他再翻脸不认人,看对方一脸错愕。那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然而近rì,莫降却似乎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莫降越是不向他发问,别儿怯不花心中怒意便越盛,他寒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事情真相么?”

    “你若想说,我不问你你也会说;你若不想说,我求你你也不会说。既然如此,我想知道又如何?不想知道又如何?”

    “你尚未求我,怎知我不会讲?”别儿怯不花道:“求我吧,求我我就告诉你真相,这样,你也不用做个冤死鬼了!这样,陛下做出的人体棋子,就更有神韵了——那颗让‘十子胆寒’的黑车,深入敌军阵中,被数倍于己的敌人绞杀至死,想必心中定有悲愤之情,你若知道了事情真相,同样也会悲愤难耐……”

    “经你这么一说,我反倒不想知道了。”莫降微笑着打断了别儿怯不花疯子一样的唠叨。

    “不行,你必须知道!”别儿怯不花恶狠狠的说道,看到莫降脸上有抗拒的表情,他顿时有了解开谜团的yù望,于是yīn笑着说道:“那托克托幼稚的以为,只要收买了汉人寨主,他们就会乖乖把汉人的弱点透露给我们!哼!我看他是被你们汉人的史书典籍毒害得太深了,浑然忘记了,只有懦弱和卑鄙,才是你们汉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劣xìng!肯向金钱和我们屈服的汉人所提供的情报,我根本就不会相信!”

    话到此处,袁狐脸sè有了变化,青一阵白一阵的,再没有往rì里的气定神闲。

    “所以我向陛下进言,若想洞悉汉人山寨的弱点,就必须让朝廷的官兵与其真刀真枪的打上几场!只有鲜血和死亡,才会让勇士成长,只有经过了战场炼狱的磨砺,真正的勇士才会脱颖而出,唯有站在同伴和敌人枯骨上的存活者,才是真正的勇士!”别儿怯不花的目光扫过台下万数勇士,虽然话语中隐有赞扬,但他的眼神中却尽是冷酷,“在我的主导之下,野山头老寨主暴毙而亡,野山头山寨也一分为二,纺河山就此诞生!两家之间,也被我植下不可化解的矛盾,从此,他们就开始了漫无休止的厮杀……”

    听到这一章,很多人的表情都不再似之前那般,尤其是袁思佳,她已经被深深的震惊所包围,她完全不敢相信——两个山寨,千数英豪,竟然被这个疯子一般的人物戏耍于鼓掌之间!更可悲的是,两个山寨厮杀的原因,只是因为一个人一手炮制出的仇恨……

    别儿怯不花也似陶醉在他凭一己之力就左右如此之多的人的命运的巨大成就里,言语中隐隐透出些自负,“你们这些汉人,愚蠢到甘愿做别人的棋子,只顾快意恩仇,却不知在厮杀的同时,也在锻炼我们的勇士!”说着,别儿怯不花单手一挥,那万数人的军阵忽然分开一条通道,自通道之内,齐步走出来一队全身贯甲的勇士,这些勇士各个神情冰冷,仿佛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疤痕,更是增添了几分剽悍!

    袁思佳忽然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过去,若不是莫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定要被眼前这一幕吓死——因为在那队勇士之中,她竟然发现自己阵亡的夫君!!鲁仁佳!!!

    虽然对方身着全套盔甲,虽然对方的眸子变成了诡异的黄金sè,但袁思佳还是认得出来,那个眼神漠然,手持利刃的男人,正是曾与她洞房花烛,曾与她发誓相守一生的至爱之人!

    袁思佳只感觉她的灵魂都已被无法抵抗的震惊驱离了身体,她张了张嘴,却是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莫降也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拯救的童年记忆,很有可能只是一场骗局……鲁仁佳,路人甲,这种小说家经常使用的再简单的谐音之法,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

    这时,只听得别儿怯不花得意的笑道:“你们以为,那些在火并中阵亡的寨兵真的死了,可是,他们却还活着!这些经历过死亡的勇士,看破生死的士兵,才是真正的杀戮机器!而且,就在两个山寨之中,还有我们黄金一族的勇士!”他停顿一下后,大声喝道:“黄金一族的勇士们,亮出你们的真身,让这些愚蠢的汉人,在你们黄金sè的瞳眸的注视下,颤抖吧!”

    话音刚落,跟在袁狐身后的百数寨兵,齐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他们将瓶中药水点进眼睛,黑sè的瞳眸慢慢的变了sè彩——这其中,也包括那广目天王,原来,广目天王并不是个瞎子,他只是用特殊的药水,将眼珠染成了惨白sè……

    见到如此变故,野山头寨主袁狐不禁颤抖起来,仿佛拂过身体的,不是八月的秋风,而是腊月的寒风,寒风吹过,将袁狐的须发,一瞬间染成了雪白,他的身体也迅速的佝偻下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来岁……

    好在并不是所有野山头寨众都是黄金族人,比如持国和增长,他们急忙扶住了将要跌倒的袁狐,瞪着周围的黄金勇士,用目光阻止他们继续靠近。

    “莫降,这下你明白了?当rì你逃到纺河山下,我们为什么放弃了追击?”别儿怯不花道:“因为我们不用追,你就会陷入黄金一族勇士的包围之中!若不是那狂夫子用机将你救走,你那卑微的命运,始终都要被我们握在手里!后来,我们又从狂夫子手中把你夺了回来,交给了托克托,命他将你驯服,然而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竟然失败了!非得让我亲自出手……”

    莫降抬手打断了别儿怯不花的话,冷声道:“你啰嗦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你们构筑的囚笼之内,可是你怎会知道,这囚笼就没有腐朽坏掉的一天呢?”

    “哼哼!”别儿怯不花冷笑道:“你若真有本事,就打破这囚笼给我看看!!那个谁,把那个东西拿给他看!”

    话音刚落,“鲁仁佳”走出阵中,丢给莫降一团破布。

    莫降将那破布展开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封血书——准确的说,那是徐狂客写下的血书,血书只有短短一行字:“野山头有诈,见信速逃!!”

第69章 破局(一)

    “莫降,自从你去那‘天下第一角儿’打酒的时候,我们就盯上你了。”看到莫降的神情越来越沉重,别儿怯不花心满意足的笑了,“你送别托克托的同时,我们的计划也便开始了。托克托说得果然没错,重情重义就是你最大的弱点。我们放出个编造的假消息,只因那消息跟纺河山有关,愚蠢的你就上当了——从你迈步走向纺河山的那一刻起,你的一举一动,已完全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了。”

    莫降并未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那张血书——那确实是徐狂客的笔迹,与他从小玩到大,他那虫爬一样的笔迹,莫降岂能不认得?

    “莫降,你以为你那些儿时玩伴真的怀念当年的友情么?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想念你,才把你拉住喝酒么?他们只是在替我争取时间罢了!不怕告诉你,他们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我们黄金一族的烈士遗骨,忍辱偷生活在山寨,就是为了近距离观察你们这些汉人,他们靠近你们的目的,不是因为你们可亲,而是为了有朝一rì,将你们彻底消灭,将你们这些汉人从神舟大地上永远抹去!到那个时候,整个神州大地,都将化作我们黄金族人广袤的牧场……”

    莫降死死的攥住那张破布,似乎要把早已凝固成字迹的鲜血挤出来。

    “当自作聪明的你,怀着那个可笑的‘和谈’梦来到野山头的时候,我们的大军,也悄悄包围了纺河山——本来呢,这两座山寨是我们绝佳的练兵厂,每年都能为我们输送数十名经过死亡历练的勇士,但为了除掉你,我们只能舍掉这两枚棋子——不得不说,这十来年的积累的勇士,确实是合格的战争兵器,有他们冲锋陷阵,我们轻松的拿下了纺河山寨,不知,我说的可对啊?阎小超!”说着,别儿怯不花yīn狠的目光突然转向阎小超,如有实质的目光,几乎将他定在了原地。

    阎小超一脸惊恐的回应道:“不,我不知道!我只是袁寨主安插在纺河山的细作,我只是暗中散步制造纺河山与角龙帮矛盾的谣言,我只是想上野山头给袁寨主报信,我从纺河山出来的时间,比你们还早……”他仍然低着头,仍然不敢直视莫降的眼睛:“我从未勾结过朝廷,也从未想过要害了整个山寨的人……”

    阎小超的话,未能引起莫降丝毫的表情变化——野山头与纺河山之间的龌龊,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这迷局的复杂xìng,但对莫降来说,那些已不再重要,他现在担心的只是纺河山的安危,如果纺河山寨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么他这趟纺河山之旅,将变的毫无意义……

    别儿怯不花却不想放过阎小超,他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不知道?还是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昨rì夜里,你赶路之时,难道就没有听到黄金族的鼓角争鸣?你明明听见了,也猜到了纺河山可能有危险,但是你胆小如鼠,你那怯懦的灵魂唆使你出卖了整个山寨,你没有急忙返回山寨报信,而是逃也似的跑到了野山头,只希望保住自己的xìng命。你当时只想,理纺河山远些吧,再远些吧,那样,你就不会听到亲人临死前的惨叫了……”

    “不——!”仿佛被别儿怯不花的言语逼疯了,阎小超瞪着腥红的双眼,发狂一般向那军阵冲了过去!

    “小超,停下!”莫降急忙伸手阻拦。

    但他只是来得及扯下了阎小超的衣角,阎小超哀号着从他身边飞速的冲了过去。

    莫降徒劳的伸直了手臂,眼睁睁看着阎小超撞向了“鲁仁佳”横出的弯刀。

    一捧血雾自阎小超脖颈间喷出,他软绵绵的倒了下去,临到底之前,他回头望了莫降一眼,眼神中,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你到底想怎样?”莫降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咬着牙森然问道。

    “哈哈!你生气了?”别儿怯不花放肆的笑着,面容扭曲,“我就是想看你生气的模样,仅此而已——你放心,我会最后杀掉你,好让你看着亲朋好友在你面前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作为你挑战黄金一族无上权威的惩罚!自黄金一族崛起以来,从来就没人敢忤逆我们,也从未有人敢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你,莫降!!你先是杀了金师,又戏耍了托克托!虽然托克托愚蠢,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黄金族人,我绝不允许像你这样低贱的汉人,凌驾于黄金族人之上!绝不允许!”

    “你以为,你真能左右我的命运?”莫降寒声问。

    “这个时候,你还有资格说这些话么?”别儿怯不花不屑的说道:“你似个无知懵懂的孩童般撞进我们布好的yīn谋陷阱中,抱着那幼稚可笑的目的进了野山头,浑然没有察觉到巨大的yīn谋——这一次,你没有做任何的准备,因为你就不曾想到,一张网被你冲破之后,我们飞快的编织好了另外一张!这一次,你毫无胜算!只有像我这般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笑到最后,而似你这般愚蠢的家伙,只配做陛下人体象棋的原料!”

    “似你这般癫狂的妖孽,就不该存活于世,更不配做一个国家的宰相!”莫降说着,轻轻放下昏倒的袁思佳,纵身冲向了军阵。

    看着那个冲向万人军阵的削瘦身影,别儿怯不花轻蔑的说道:“不要把他弄死了,我要抓活的。”

    可是,莫降并未与万倍于己的敌人交战,他猛的跳了起来,踩着黄金族勇士的肩膀,跃向了那高高的指挥台,速度之快,仿若一道划过晴空的闪电!

    别儿怯不花微微皱一皱眉,只是稍一迟疑,伸手扼住了站在他身侧的多闻金刚的咽喉。

    多闻金刚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别儿怯不花丢了出去,砸向莫降。

    莫降已经越到空中,无法再借力改变方向。他伸手向前,轻轻一扫,就扫开了多闻金刚,他的速度,也稍稍一滞。

    多闻金刚哀号着坠落,正砸向持戟仰望的军阵。

    那哀嚎声戛然制止,数根直立的长戟,将多闻金刚刺了个对穿!

    而此时的莫降,已经飞至台下,眼看就要功亏一篑,坠入万军的包围中。

    忽听身后破空声至,莫降微一扭头,看到张凛已经将手中长枪掷了出来!

    莫降弯曲身体,虎头錾金枪擦着他的脚底飞了过去,“笃”的一声,稳稳钉进了指挥台桩之内。

    莫降探手握住虎头錾金枪枪尾,身体一荡,跃上了指挥台!

    别儿怯不花并未对莫降和张凛之间的默契做出什么表示,只是冷冷的扫了仍旧保持着投掷姿势的张凛一眼,挥挥手道:“杀了白狼!”

    别儿怯不花挥手的同时,身旁那须发皆白的老者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刚刚惨死的多闻金刚尸体未冷,他可不想做第二个倒霉鬼。

    “莫降,如果我告诉你,徐狂客还没死,只是被我们俘虏了,你会不会束手就擒?”别儿怯不花问。

    莫降懒得回答别儿怯不花这个愚蠢的问题,他探手入怀,刺鞑出鞘,刃尖隐隐对准了别儿怯不花的心脏。

    于此同时,军阵闻令而动,密密麻麻的刀枪剑阵,向张凛和韩菲儿压了过去。

    莫降也动手了,起手招式便是气贯长虹的“君子九式,勇者之杀——无惧!”

    尽管说话轻狂傲慢,但别儿怯不花知道狂夫子绝学的威力,是故他不敢怠慢,双脚前后分立,从身后武器架上随手拿起一柄弯刀,护在了身前。

    “叮——!”刺鞑与弯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出乎莫降预料的是,削铁如泥的刺鞑,竟然未能刺穿那柄看似普通的弯刀。

    莫降前冲势头微微一滞,别儿怯不花腾出一只手来,自身后一摸,也不看摸到的是什么,抡圆了胳膊,直接便向莫降头顶拍了下去。

    莫降急忙借力后闪,一柄狼牙棒的尖刺贴着他的前胸砸进了指挥台上厚厚的地毯中!

    这时,军阵已经冲到了张凛和韩菲儿的身前,他们两个人的身影,瞬间便淹没在如浪的人cháo之中,再难寻找。

    密集的兵cháo中,忽然寒芒大盛,耀眼的闪光甚至比悬在空中的太阳还要夺目!

    掩盖住张凛和韩菲儿身影的兵cháo被这光芒崩开,被击飞到半空的官兵哀嚎着落地,他们齐齐捂着咽喉,鲜血从他们的指间缝隙中渗出来,却隐不住插中咽喉的那一抹寒芒……

    韩菲儿这突然一击,给她和张凛争取来些许作战的空间。

    此时的张凛,手中已经夺过一杆长戟,戟刃横扫之处,血雾喷薄,残肢断臂接连飞起,哀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被别儿怯不花形容为杀戮机器的黄金族勇士,仍是近不了张凛的身前——白狼凶名,名不虚传!

    晕倒的袁思佳被张凛和韩菲儿护在身下,如果她现在睁眼,肯定会被漫天飞溅的鲜血再次吓晕过去……

    “你的朋友很能干嘛!”别儿怯不花丝毫不会因为些许伤亡而痛心,哪怕这些历经多年才锻炼出来的兵士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那冰冷如石的心中也不会起一点波澜,他盯着莫降手中的匕首说道:“这件兵器,我很喜欢!”

    “它的名字,你也许更喜欢。”莫降说着,高高跃起,扬起手臂,直冲别儿怯不花头顶斩下!手中匕首寒芒顿时暴涨,仿佛在一瞬间加长了数倍!

    别儿怯不花拔了拔陷入地毯的狼牙棒,确实一时没能拔出,干脆舍弃了这根狼牙棒,随手又从背后武器架上抄起一件兵器——这一次,他拿起了一面盾牌,护住了头顶。

    莫降这威势十足的一斩,重重击在那雕着野狼面纹的金sè盾牌上,擦出一串火花,但仍是不能将那盾牌切开!

    别儿怯不花趁势用力,盾牌向上顶去,将莫降弹开。

    莫降向后倒退着滑出两步,才停了下来,咬着牙说道:“你这疯子,带这么多兵器作甚?”

    “收集兵器,是我的一大爱好。”别儿怯不花从盾牌之后露出半张因为诡异的笑容而扭曲的脸,“顺便说一句,你的匕首,也是我的了!”

    莫降向别儿怯不花身后看去,见那数十件兵器多是汉人草莽侠客常用的兵器模样,而与黄金一族惯用的弯刀皮盾的样式有很大差别——想来,那些武器原来的主人,早就死了吧……

    就在莫降思考怎样打败眼前这个开武器铺老板一样的家伙的同时,将台下的战斗,已是无比惨烈。

    虽然张凛和韩菲儿很强,但他们终究只有区区两个人,面对万余人的军阵、无处不在的敌人、和可以从任何角度突然刺出来的长枪,他们的生存空间,还是被越压越小。

    双拳难敌四手,万蚁亦可蚀象,何况,这些黄金族的勇士,都是草原上的恶狼。

    尤其是那些经历过死亡历练的士兵,他们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也不在乎什么生死,在他们的脑海中,似乎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碾过去,杀过去!

    韩菲儿体力有限,身上暗器也有限,虽然她被称作“无相法手”,但面对这一拨紧接着一拨扑上来的士兵,她终于感觉到了力不从心。汗水浸湿了她的长发,长长的刘海贴在额前,显得有几分凌乱;她的视线也受到了些许影响,将台上那个孤单的背影,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张凛虽然勇猛,虽然被世人当做神明一样崇拜,但他只是个凡人,他也会累,也会疲倦,也会偶尔犯错误——那些细微的错误,在这以生死相搏的时刻,都变成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为了杀的爽快,他早已丢掉了头盔,脱掉了铠甲,那头张扬的白发上,溅满了猩红的血点,**的胸膛上,是几道或深或浅的创口,鲜血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身体,他现在已像个血人一般。

    而冲向张凛和韩菲儿的士兵,却从未停歇过一刻。有人死了,便有人补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哪怕是断了双脚,他们也会挣扎着向前爬过去,趁敌人不注意,将手中兵刃投掷出去,在敌人身上刻下属于他们的伤口。

    张凛和韩菲儿身前,死去的士兵堆叠起来,组成了一个血肉的囚牢,他们二人就被困在这囚牢之内,逃不出去,杀不出去。

    张凛第一次遇到这样不畏死的对手,此刻他终于明白战场和江湖的差别,他也意识到,这些不畏死的勇士,比那些充为大内禁军的功勋子弟,更为难缠……

    “你的朋友似乎不行了呢。”别儿怯不花冷笑着说,他的眼神中,隐隐有些失落,似乎对敌人如此不堪一击感到失望。

    莫降没有理他,而是再一次跳了起来,仍是高高的扬起手臂,紧紧的攥住刺鞑,狠狠的斩下!

    “你这是找死!”看到莫降仍旧用同样的招数,别儿怯不花干脆弃了盾牌,握住弯刀的手腕一翻,那柄弯刀便斩破了空气,向上挑去!

    凛冽的刀气,直冲莫降而来,若他不阻挡,是要被这锐利的刀锋斩成两段!

    莫降没有停下,也没有改变方向,他只是加快了匕首下斩的速度,他要在那弯刀斩至之前,将这气贯长虹的一击施展出来!

    “铛!!!”匕首与那弯刀再次相撞。

    顿时,火花四溅,哪怕是在白rì里也看得到。

    这一次,刺鞑终于战胜了那柄无名弯刀,在刀刃上砍出了一个缺口,也因此被弯刀卡住了。

    可莫降并没有向后跃去,也没有尝试把匕首拔出来,他双腿一弹,向别儿怯不花持刀的手腕点去。

    别儿怯不花见状,猛的下蹲,要躲开莫降这一击。

    可莫降突然又变了招式。

    他弹出的双腿猛的收回,借着弯刀通过匕首传来的力道,以刀为轴,在空中扭动身体,向别儿怯不花身后翻转过去。

    这时,别儿怯不花已经猜透了莫降的打算——他要抢自己的武器架!

    别儿怯不花怎能让莫降如愿,原本蹲下的身体忽然弹起,同时扭动腰身,要把莫降甩向远离武器架的一端。

    莫降只感觉到一股威猛的力道自下传来,他身体尚在空中,无法加大力度,而别儿怯不花则站在讲台上,有借力之地,所以莫降很无奈的被甩了出去!

    莫降向后滑行了几步才停了下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而莫降心中也是骇然,这别儿怯不花看似癫狂,但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甩下了将台!

    不过,通过这次试探,他也知道了别儿怯不花的弱点所在——他十分依赖于他的武器,他那么在乎那个武器架,也就说明,没了武器架,他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时,莫降却听到背后嘈杂的厮杀声中,传来一声痛苦闷哼,而且,是个女人的闷哼……

    莫降认得那声音的主人,韩菲儿……

第70章 破局(二)

    “你的朋友真的不行了呢。”别儿怯不花的目光落在莫降的身后,白金sè的眸子里,是地面上惨烈战斗的缩影。

    韩菲儿捂着肩膀跪倒在地,张凛奋力一击,削掉了那个突进他们身边的士兵的人头,那士兵颓然扑倒,张凛向后退了一步,多处受创的他,脚步也有些踉跄了。

    尽管身受十余创,手中长戟戟杆已断、戟刃已满是缺口,但张凛仍倔强的站着,像一座丰碑。他眯着杀到腥红的双眼,双唇抿成一线,用沉默证明着他的坚韧。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怎样?”别儿怯不花yīn笑着说道:“我们就赌你的朋友多长时间倒下——如果他们再能撑一炷香的时间,我便放过徐狂客和他那身怀六甲的夫人;如果他们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便让所有纺河山寨的汉人俘虏为他们殉葬。多么划算的赌局啊,你可有兴趣?”

    莫降对这以亲朋好友xìng命为赌注的赌局毫无兴趣。虽然他不知道张凛他们能否再撑一炷香的时间,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战胜眼前这个疯子。

    莫降忽然腾空而起!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跳起来了。

    别儿怯不花眉毛一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不屑的表情。这一次,在莫降落下之前,他就从身后的兵器架上选好了武器——那是一架轻弩,轻弩之上,弩矢早已上弦。别儿怯不花相信,只要他扣动弩机,那枚尖端透着绿sè荧光的带毒弩箭,就能准确的shè中莫降。——已经连续两次领教过“勇者之杀”从天而降的别儿怯不花,自信已经看破了莫降的招式,他已根据莫降起跳的速度,算好了对方在空中运行的轨迹。别儿怯不花似乎已经看到了莫降中箭后捂着胸口跪地不起的一幕,因为那弩矢上抹的麻药,足够麻翻一头大象!

    可是,战况的发展,却远远出乎别儿怯不花的意料。

    尚未升到最高点的莫降突然下坠!

    这一次,他在空中的运行轨迹,迥异于前面两次!

    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别儿怯不花忽然意识到,这一次莫降变了招式!而这一式迷惑xìng极强、能在半空中突然改变轨迹的招式,便是狂夫子的绝学之一:

    君子九式,侠者之为——破禁!

    绿林豪侠,以武犯禁,纵然其中多有违法乱纪之徒,但也不乏恪守侠客信条的正人君子。但绿林江湖中的君子,较之于诗书典籍中的谦谦君子,却有很大不同,他们虽然为人正直,但绝不呆板教条,因为他们崇尚zì yóu,喜欢无拘无束,而自身的武艺,便是他们冲破条规,破除禁忌的最大依仗。

    狂夫子这“侠者之为”一式,就是有感于江湖君子的洒脱和无拘无束的自我发明。而这一招,也是莫降使用最为熟练的一招……

    转瞬之间,莫降已经飞至别儿怯不花身前,他再一次高高扬起了手臂……

    由“侠者之为”到“勇者之杀”的衔接,是那么的自然,那么顺畅。

    别儿怯不花的节奏,已被莫降的突然变招打乱,他再不能等待,食指一动,扣下了弩机。

    弩矢破空shè出!

    二人现在的距离,不足一步,那弩矢自出现到没进莫降的胸膛,就在一瞬之间。

    可是,莫降并未停下,也没有捂着胸口跪倒,那根短小的弩箭,挡不住“勇者之杀”的威势!

    莫降高高扬起的手臂,陡然斩下,暴涨的寒芒,直取别儿怯不花头顶!

    别儿怯不花已来不及挥刀格挡了——他见过不要命的,却没见过如莫降这般不要命的——慌忙之中,别儿怯不花侧转身体,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别儿怯不花知道躲闪,可他身后的兵器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咔嚓!”一声,兵器架被那暴涨的寒光斩成两段,架上武器四处崩飞,也引得一直在旁观战的耄耋老者慌忙躲闪。

    斩断兵器架之后,莫降并未停下,伸腿弹击将台台面,借势扭转腰身,手中匕首改为反握,猛的向身侧横斩而出。

    刚刚躲过一劫的别儿怯不花脚仍未站稳,不敢抵挡莫降这一击,只能暂时避其锋芒。于是,他再一次侧身、翻滚,狼狈的躲开了莫降这一击。同时,他心中满是诧异:那根涂有剧毒的弩矢,明明已经穿进了莫降的身体,为何他竟然一点事也没有?!能麻翻一头成年大象的毒药,竟然奈何不了这个削瘦的汉人?!这,简直不可思议!!

    别儿怯不花尚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莫降竟然又一次杀了过来!

    别儿怯不花心中大怒,被莫降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本已伤害了他敏感的自尊心,可莫降竟然一点缓和的余地也不想给他!这让别儿怯不花如何还能忍。于是,他双脚猛的踏击将台,两只脚竟然陷进坚实的木质台面之中。他用双手握住那柄无名弯刀,在一双手攥住刀柄的瞬间,双臂陡然胀大一圈,那紫sè官袍的袖子,也被撑裂。

    只见,他双臂之上青筋暴起,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他横起弯刀,森然喝道:“来呀!”

    话音刚落,莫降已杀至别儿怯不花身前。

    忽然,莫降速度又变慢了些许,手中匕首,稳稳刺出,直取别儿怯不花心脏要害。

    这陡然而生的变化,一瞬间便发生了,别儿怯不花根本没察觉其中异样,双手握紧弯刀,猛的斩出!

    弯刀与匕首相撞的瞬间,别儿怯不花才察觉到异样。

    一股巨大的冲力,通过弯刀传来,他的双手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那股巨大的力道却并未停歇,而是如奔腾的江河般涛涛袭来!

    “嘭!”的一声,别儿怯不花被莫降震开了,他倒飞着离开了将台!

    仿佛,别儿怯不花方才砍的不是莫降,而是一个弹xìng十足的皮球。

    正飞离将台的别儿怯不花这才认出来莫降这一招:“君子九式,学士之途——假物……”

    直到这时,一直在别儿怯不花身旁沉默观战的老人才做出了反应。那双浑浊的眼眸里,金sè光芒陡然大盛。老者一个纵身,像只仙鹤般飞了起来。他直扑向别儿怯不花,拉住了他的手臂。

    “放开我!”别儿怯不花恼羞成怒道。

    老者并不理他,鼓动长袍,拖着别儿怯不花稳稳落地。

    不管别儿怯不花落地的姿势多么稳当,他始终是大军的主帅;主帅从将台上被一个汉人打落,这对军心的震动,可谓巨大!

    是故,大军如cháo的攻势,为之一滞;而张凛也因此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别儿怯不花见状大怒,想用弯刀斩掉身边几名士兵维系军纪,奈何双臂已麻,连刀都提不起来——这种窘态更让他怒上加怒,于是寒着脸脸森然喝道:“愣着干什么?!我又没死!!继续进攻!!”

    于是,对张凛的围攻,继续进行。

    自别儿怯不花跌落将台之后,莫降看都没看别儿怯不花一眼。

    他站在将台上,皱着眉捂住了胸口,摸到了那弩矢的尾端,咬着牙生生将那根弩矢拔了出来!弩矢带出紫黑sè的血液,顿时染透了他身上的寨兵军服。

    汗如雨下的莫降并未停歇,他喘着粗气将仍旧嵌在将台之上的狼牙棒提起来,在空中抡了几圈,猛的抛向对张凛和韩菲儿重新展开进攻的兵士。

    四名兵士被那根狼牙棒砸倒,甚至还有两人被带掉了半边脑袋。

    张凛则趁机向前迈出一步,单手将狼牙棒拎了起来。

    他左手持戟,右手持棒,左右开工,杀伤力顿时大增,转眼之间,又收掉数条人命。

    别儿怯不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当然也看到莫降的胸口有紫黑sè的血液不断涌出,同时也看到张凛挥舞两个兵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我看你们能坚持多久!”别儿怯不花恨恨说道。

    “十大人,停止进攻吧,围住他们就好,反正他们也跑不掉。”将别儿怯不花救下的老者忽然问——别儿怯不花不在乎军队的伤亡,可他却在乎,这些勇猛无畏悍不畏死的勇士,乃是朝廷十数年心血的结晶,如今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何苦再徒增无谓的伤亡呢?

    “闭嘴!”别儿怯不花现在心情大坏,无论意见还是奉承,统统听不进去——若不是他现在手臂失去了知觉,若不是这老者在朝中的资历比他老的多,他早就将对方斩杀阵前了。

    老者无奈的叹口气,说道:“这次,即便咱们胜了,也是惨胜;而对于莫降来说,咱们的惨胜,就是他的胜利!”

    “我让你闭嘴!”别儿怯不花气急败坏喝道。

    老者只好摇摇头,陷入了沉默,看着那些优秀的黄金族勇士一个接一个倒下,浑浊的目光里,透着悲凉。

    “咳咳!”将台之上传来一阵咳嗽,别儿怯不花抬头望去,只见莫降正在捂着胸口咳血,他站在将台边缘,已是摇摇yù坠了。

    “莫降,你果然还是栽在我的手……”

    “嘣!”

    别儿怯不花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他扭头一看,却见野山头山寨上空,一朵礼花凌空炸开!

第71章 破局(三)

    “怎么回事?”别儿怯不花皱着眉寒声问道。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当空绽放的礼花吸引了过去,所以一时并没有人回答他。

    别儿怯不花还待再问,数百枚烟花,同时升空!

    数百朵礼花,一齐炸响,仿若晴空闪过的一个霹雳;又仿佛,时间颠倒,星辰之神记错了时间,在rì落之前就洒出了漫天繁星。

    霹雳过后,繁星之下。

    一个百余人的队伍,自野山头山顶奔腾着冲下。

    众人看得清楚,冲在队伍最前面那人,是个跛脚的书生……

    茂密的树木枝杈划破了他的衣衫,扯乱了他的长发,可他却浑然不觉,像个疯子一般,手中举着一柄长剑,扯着嗓子嚎叫着冲了下来。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扮相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俱是破衣烂衫,一个个俱是披头散发,血污染透了他们的衣衫,汗水浸花了他们的面庞;他们手中兵刃也是千奇百怪,甚至还有人举着农具;更让人不解的是,所有人的背后都背着一面巨大的盾牌,遥遥望去,这些人仿佛一群快速奔跑的乌龟……这支嘶喊着冲下山坡的队伍,与那训练有素的军队完全扯不上边,更像是个由流民和乞丐临时拼凑而成的……

    然而,就是这支不伦不类的队伍,却让别儿怯不花的眉头越皱越深,yīn狠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讶然。

    “十大人,那些人中,似乎有纺河山的俘虏。”站在别儿怯不花身侧的老者同样是面sè沉重,“难道说,有人抄了我们的后路,救出了那些俘虏?”

    “有什么好担心的?”别儿怯不花强压心中愤怒,盯着进跟在那跛脚书生身后冲下来的徐狂客寒声说道:“他们只有百十来人,而我们却有万余大军!而且,我能抓他们一次,就能抓他们第二次!”

    “列阵,迎敌!”恢复本来面目的广目金刚抬起手,对站在身边那近百名黄金族勇士喝道。这时,他已经把袁狐撇到了一边,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下达了命令。

    袁狐面sè惨白的看着曾经属于他的“部下”列阵,没有任何反应——现在的他,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一般,身边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了;经历过今天这些事,他忽然意识到,一向jīng明,从不做亏本生意的他,这么多年来,竟然一直被别人肆意的玩弄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只不过是别人yīn谋里一颗被随意摆弄的棋子——所有的人生信条,所有坚持的理念,都随着别儿怯不花一句句揭露真相的话语而崩塌。已经迈入知天命之年的他,忽然迷失了,不知道再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近百名黄金族勇士列出了整齐的阵型,齐刷刷的抽出腰间的长刀,刀浪翻滚,反shè着耀眼的阳光。

    与此同时,别儿怯不花艰难的抬起手来,示意自己亲率的队伍停止攻击。而后,他转过身,仰起头,对在将台边缘举目眺望的莫降说道:“莫降,我说过,要将你的朋友一个一个杀光。本来呢,纺河山的那些人,是要留在张凛之后的,可是他们既然来了,那么就先解决他们吧!”

    “大人。”那老者忍不住再次提醒道:“张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杀掉他,只会给他回复体力的时间,这会导致更多勇士阵亡于此……”

    “你懂什么?”别儿怯不花的计划进行的远没有想象中那般顺利,他的心情极为糟糕,所以听不进任何意见,他指着远处渐渐逼近的那一阵烟尘说道:“难道你就不觉得,带着这群叫花子一般的俘虏进京,实在是有碍观瞻么?难道我们出动万余大军,最后就要押送这些乞丐回去?这岂不是让朝中同僚笑掉大牙?!”

    “大人,卑职觉得,我黄金一族的勇士,远比面子重要……”

    “纯属放屁!”别儿怯不花冷声道:“我黄金一族勇士视死如归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先辈们缔造的无上荣光?还不是为了我黄金一族的尊严?传我的命令,只留下死士住白狼和莫降!剩余之人,列弯月阵迎敌,来犯之敌就地格杀,活口一个不留!”

    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虽然今rì的黄金一族部队不再似以往那般剽悍,但他们对命令的执行能力,却依然彻底。

    于是,近万人的军队,缓缓向山上走去,行进途中,弯月阵列成。月牙最中间,阵型最厚的部分,主要是探马赤军和汉军,月牙尖端,则是jīng锐的怯薛军和侍卫亲军。

    原本潜伏在野山头的黄金族勇士,也自动汇入了弯月阵中,便站在那巨型月牙的一端——搀扶着袁狐的持国和增长两大金刚,则被拥挤的阵型排挤到了最边缘。

    便在此时,由山上冲杀而下的那百余人的队伍,已经进入了弯月阵的shè程。

    “弓弩手,准备!”弯月阵两侧,临阵指挥的千夫长同时举起了右手。

    怯薛军的shè术,天下无双,他们弯弓搭弦的准备时间,非常之短——一息之间,他们便完成了从引弦搭箭到瞄准目标的一切准备工作。

    “放!!”弓弩营的千夫长同时下令。

    弓弦声中,漫天羽芒一齐升空。

    在那百余人的队伍看来,那密集的箭雨,就像是一面闪耀着金属暗光的黑sè巨摊,向他们盖了过来。

    莫降的眼中,也隐隐透出一丝紧张,他低声道:“文跛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冲在那百余人队伍最前的文逸则用自己的举动回应着莫降的疑问,他不慌不忙的抬手,口中喝道:“盾——!”

    百余人闻言,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有人忽然想起来那书生之前的交代。于是,众人急忙从背后把那巨大的龟壳摘下来,举过头顶,然后和身边的人紧靠在一起,盾牌交叠着一齐蹲了下去——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巨大盾牌,都是由黄金族勇士善用的皮盾临时拼接而成的,接口之处做工粗劣,有的甚至是拿麻绳简单栓在一起,显然赶制这些巨大盾牌的时间很不充裕——只是和那一面面巨大的盾牌相比较,那些躲在盾牌下面之人的身体更显的分外短小,如此对比之下,他们也更像一群小乌龟了,不现在来说,他们组成了一只巨大的乌龟……

    箭雨顷刻便至。

    锋利的羽箭撞在巨大的盾牌之上,发出噗噗的怪响,却是很难穿透那厚厚的皮盾,只有少数流矢,穿过盾牌间的缝隙刺了进去——于是有人中箭,中箭者哀嚎着倒地,可旁边的人却不敢丢下盾牌去救那伤者,因为些许的晃动,这些临时拼凑到一起的盾牌就会裂开,生命也会从那裂缝中流逝……

    没有人不在乎自己的xìng命,所以虽然心中悲愤,但他们还是牢牢记着文逸的嘱托:“蹲下之后,除非听到我的命令,否则绝不能乱动,天塌下来都不要乱动!当然,如果你们想死的话,那尽管动吧。”

    此时,同样窝在巨盾之下的文逸感觉到手上压力渐小,沉声喝道:“前进!”

    众人闻言,举着盾牌,靠在一起,缓缓的蹲着前行。

    看到shè术无双的怯薛军,竟然没能给这群乞丐造成多少伤害,别儿怯不花愤怒的喝道:“再shè!!”

    “弓弩手,准备!!”类似的声音,在弯月阵中,此起彼伏。

    于是,密集的箭雨,一轮接着一轮朝那行动缓慢的巨大“乌龟”铺天盖地飞了过去,越到后来,箭雨所能造成的杀伤便越小了。

    “大人,不要再让弓弩手浪费体力了。”老者忍不住劝道:“敌人在山上,我们在山下,仰角shè箭的话,弓箭造成的杀伤本来就不理想,而敌人又使出这种无赖招数,继续shè箭的话,只会浪费箭矢……”

    “我说了,继续放箭!!!”

    军队不敢违背别儿怯不花的命令,于是箭雨便不曾停过一刻。

    随着箭雨的释放,弯月阵两端的士气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试想一下,shè术无双、黄金帝国最jīng锐的镇戍部队,竟然奈何不得这乞丐般的百余人,这种诡异的情况一旦发生,对士气而言,将是何等致命的打击?

    然而,这可笑的现实,就在万余黄金族勇士面前,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若不是有军令的约束,他们早就冲出去,将那个巨大的乌龟翻过来,抽出锋利的弯刀将他们砍个七零八落了!

    当箭壶中的羽箭统统告罄之后,那一只巨大的乌龟,总算“爬”到了他们身前。

    “杀了他们!”别儿怯不花咬着牙说道。

    黄金族众位终于等到了这个盼望已久的命令,是故命令一下,他们齐刷刷的抽出了腰间弯刀,奋力的向那巨大的“龟壳”砍去,将积攒已久的满腔愤怒,都通过一次次狠狠的斩击宣泄出去!

    可是,文逸并未下令抛弃龟壳,与面前的敌人一战,他们依然龟缩其下,任由敌人的刀剑,剁在那厚厚的皮盾上。

    “难道,那个瘸子想把我们的勇士累死不成?”别儿怯不花气极反笑。

    “不,大人,我们中计了。”站在别儿怯不花身边的老者指着将台侧后方茂密的草丛慨然一叹,露出绝望的表情。

    别儿怯不花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草丛正剧烈的晃动着,似乎有什么可怕的猛兽,马上就要从里面冲出来……

第72章 破局(四)

    在别儿怯不花的注视之下,又一拨队伍,从草丛中冲了出来。

    与弯月阵前那个只懂得扮乌龟的乞丐队伍不同的是,这一拨人马气势如虹,仿若下山的猛虎!

    数百人同时奔行在山坡之上,脚步踏地,掀起一阵烟尘。那烟尘乘风而上,却染不到队伍最前一面高举的赤sè大旗,那面大旗迎风展开,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角龙帮!!

    别儿怯不花眉毛一挑道:“角龙帮?不是被朝廷剿灭了么?”

    “随着张凛声名鹊起,角龙帮残众又聚集到了一起,已有死灰复燃之势。”一脸绝望的老者无奈的感叹着。

    “叹什么气。”别儿怯不花毫不在意的说道:“今rì他们既然敢来,我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老者闻言,失望的看了别儿怯不花一眼,似乎他已经看到了无可挽回的败局。

    说话的功夫,角龙帮的人马已经杀了过来。

    他们并未攻击弯月阵的背面,而是直取包围张凛的那些死士。

    “救帮主!杀金狗!!”角龙帮帮众大喝着,撞上了黄金族死士用紧靠的身体连结成的包围圈。

    黄金死士转身接敌,角龙帮帮众也抽出了兵刃。

    顿时,血光四起,刀影闪耀,厮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若想镇压角龙帮,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朝廷官军定能担此重任。但现在这些死士,自幼便生活在汉人的山寨里,他们的战斗经验,都是在两个山寨火并之时积累下来的,纪律严明谈不上,配合默契进退有度更谈不上,虽然他们现在的身份是黄金一族的勇士,虽然说他们的双眸是黄金一族特有的金sè,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什么能证明他们是黄金一族的勇士了——他们的作战方式,和寻常汉人寨兵完全没有区别!

    而角龙帮帮众的战斗经验,同样是在帮派火并是积攒下来的。但是相较于打着“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名号的山寨寨兵,这些帮众更yīn狠、更狡猾、下手更毒。

    所以,这一场战斗,不是比谁更强,而是比谁更yīn。

    在这场战斗里,汇聚了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辈的角龙帮,显然更胜一筹。

    是的,那些黄金一族死士经历过死亡,也不畏惧死亡,但是这也便意味着,隐藏在他们那沉若死水的面庞之下的战意,远没有这些急于拯救帮主的角龙帮帮众浓烈;同时也因为他们不畏惧死亡,所以他们不在乎自己的xìng命,厮杀起来,出手方式也更为简单直白,每一招都是直来直去,每一招都是有来无回,可角龙帮帮众呢?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出sè的打手,是游走在利益边缘、善于钻法律空子的暴徒,为了取胜,为了保命,他们可以用尽所有下三滥的手段:对脸撒石灰、弯身扬尘土、背后捅黑刀、打不过就装死、趁你不注意又爬起来给你一刀……等等,诸如此类被江湖正派人士所不耻的卑鄙行径,他们运用起来可谓是驾轻就熟,而且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交战持续片刻之后,几乎所有的角龙帮帮众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些人,不会是傻子吧?怎么就这么急于求死呢?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想找阎王爷报道,那么大爷我就成全了你们!”

    而被围在正中的张凛也加入了战团,手中狼牙棒上下翻飞,每一招都是势大力沉,威不可当,每一次出手都能收走几个黄金死士的xìng命。

    内外夹击之下,黄金一族死士的包围圈很快被杀穿,这些黄金族死士,很快就会变成名符其实的“死鬼”了……

    别儿怯不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咬着牙,喘着粗气,恨不得亲自冲过去厮杀一番,但看到那漫天扬起的生石灰和尘土,他又忍住了——他并不会因为黄金族勇士一个接着一个阵亡而心痛,在他看来,马革裹尸、命丧沙场是黄金族勇士最光荣的结局;他只是恨,恨这群乌合之众让他如此狼狈,恨那该死的角龙帮竟然如此无耻……

    恨归恨,别儿怯不花总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也不能让这次的谋划功亏一篑。看到弯月阵仍未解决自山上冲下来的那拨敌人,他寒声下达了命令:“怯薛军回身支援死士!弯月阵变玄武阵,拖住那只……那只乌龟!”

    就在怯薛军转身准备回援、弯月阵正在变阵的时候,那只坚若磐石般的“乌龟”,忽然动了。虽然它动的很慢,但仍是动了,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了正在变阵的黄金族勇士身后,奇形怪状的兵刃从皮盾下面伸出来,把一个个猝不及防的黄金族勇士连搂带耙勾到了皮盾之下,紧接着,一阵跺脚声响起,其中还夹杂着骨头断裂的声音;很快,全身骨骼皆被踩碎的黄金族勇士的尸体又被人从皮盾下面推了出来,简直是惨不忍睹!

    看到不可一世的黄金族勇士竟然被活生生踩踏而死,那些躲在皮盾下的人们忽然有了自信——原来,号称铜筋铁骨的黄金族勇士,远非传说中那般不可战胜……

    而黄金族勇士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打法,愤怒至极的他们停止了变阵,转身对付这只不断吞噬将士生命的“乌龟”,可那“乌龟”见黄金族勇士转身,又一次把厚厚的皮盾紧密的排列到一起,又一次趴下不动了;黄金族勇士砍杀一阵,发现对那厚厚的龟壳仍旧毫无办法,于是愤愤的停手,准备继续变阵,可他们刚一转身,敌人又变成狗皮膏药贴了过来……

    如此往复几次,黄金族的勇士们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干脆放弃了变阵,他们围过来,挤到一起,把那块巨大的龟壳围在正中,让它动弹不得,号令声中,不断的有人往那龟壳上面爬去——他们看出来了,这些卑鄙无耻的家伙死也不肯丢掉这“龟壳”了,既然如此,你们就带着龟壳去死吧!我们还有近万人,都爬到上面,压也把你们压死了——所以,越来越多的黄金族勇士向那块龟壳拥过去……

    别儿怯不花面沉若水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现在的他,只想杀人!

    虽然那块龟壳已被黄金族勇士死死的压住,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虽然那莫降已经跌坐在将台之上,眼神迷离,很快就要晕死过去;虽然怯薛军回援的速度很快,马上就能重新包围角龙帮——虽然他即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他却丝毫也开心不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本来应该完胜的一战,竟然被自己打成了这番模样?!而且,就算战胜了这些卑鄙的对手,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么?

    可是,别儿怯不花还是想错了,因为敌人的卑鄙程度,远不止如此这般。

    见怯薛军又杀了回来,已经将包围圈杀穿的角龙帮帮众齐声呼喊道:“风紧,扯呼!”

    于是,他们强行拉走了仍要继续战斗的张凛,生生拖走了眼巴巴望着将台不肯离去的韩菲儿,顺便也抱走了一直昏倒在地的袁思佳,再不留恋这战场,四散奔逃而去。

    他们显然早就想好了逃跑的路线,一声“扯呼”出口,转眼就逃了个干干净净。怯薛军赶到这里时,对方只给他们留下了一地的尸首,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黄金一族死士的尸首。

    怯薛军愣在那里,不知是该追还是不该追,如果追,又该往哪个方向追……

    别儿怯不花黑着脸,眼睁睁看着角龙帮帮众劫走了张凛,并非是他不想追,而是就在他身后的高台之上,还有个莫降——这才是这次行动的第一目标,如果他去追张凛,再让莫降跑了,他可就彻底的失败了。

    经历过这一次战斗,他总算领教了汉人的狡猾,心中对汉人的轻视稍减,任xìng妄为的xìng格,也有所收敛。

    虽然说第一目标仍就在他的控制之下,但他仍感到心中堆满了愤怒,偏偏这愤怒又无从发泄,混杂着愤怒的血气上涌,将他原本yīn鸷的脸庞,染成了紫黑sè——在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憋闷的经历!

    看到前方的近万兵士,仍在踩踏那个龟壳,别儿怯不花黑着脸道:“够了!”

    众将士得令,只得住手,慢慢从那“龟壳”上爬下来,也有少数满心憋闷,方才没机会发泄的士兵,还趁乱对准那龟壳,狠狠的踩了两脚……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一群蠢货!”别儿怯不花指着那些衣冠不整的将士大声呵斥道:“我黄金一族的勇士,当真是天下无敌么?怎么今rì,就连这百余汉人都对付不了?!”

    “大人,并非是我们太愚蠢,而是敌人太狡猾……”军阵中,有人小声嘟囔道。

    “谁在说话?!”别儿怯不花正愁找不到人发泄,闻听有人这时还敢狡辩,满腔怒火,顿时爆发。

    “大人,还是先看看敌人吧。”站在别儿怯不花身侧的老者知道,这时候别儿怯不花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再任由他肆意妄为,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别儿怯不花闻言大怒,可他刚一回头,陡然间自心底生出一阵错觉:身边的空气陡然凝结,他仿佛在一瞬间坠入了地狱之中!一直对他唯唯诺诺的老者,忽然变的无比可怖,那张苍老的面容,仿若yīn曹地府里的鬼王般森然!

    看着老者那深邃无比的眼睛,别儿怯不花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明白,“衔尾犬”并非xìng格懦弱,也并非是他甘当绿叶,而是他一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对追逐他自己的尾巴感兴趣,当他不得不对外界发表看法,当他用那双深邃的赤金sè瞳眸直视别人的时候,别人才会发现他的恐怖之处;他忽然知道,在“衔尾犬”不怒自威的气势面前,自己弱小的就像个蝼蚁……

    “大人?”老者看到别儿怯不花走神,出言提醒道。

    别儿怯不花一愣,涣散的瞳孔再次凝聚,老者的影像再次清晰:映入眼帘的,仍是个须发皆白弯腰驼背的耄耋老人,周身上下都散发着苟延残喘的味道,哪里有一丝威严?

    “嗯,咳咳,是!”别儿怯不花这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说道:“侍卫亲军!把那龟壳掀开!怯薛军!把将台包围起来!”

    众将士依令而行。

    “哗啦——!”一声,早已被踩踏成一体的皮盾被人掀开。

    “见鬼了!!!”负责掀起皮盾的士兵齐声惊呼!下意识的又松开了双手!

    “砰!”巨大而沉重的皮盾再次扣在了地上,掀起一阵尘土。

    别儿怯不花寒着脸走近了皮盾,斥责道:“大惊小怪!难道你们没见过被尸体吗?难道没见过被压成肉饼的死人吗?!”

    “不,不,不是啊,大人!”有千夫长磕磕绊绊回应着,他一脸白rì见鬼的表情,脸sè吓的惨白,“盾牌下面,下面……”

    “下面有什么?!还能有什么?!打开!!”别儿怯不花冷声斥道。

    负责掀开巨大皮盾的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下定了觉醒,因为军令难违。

    皮盾再一次被人掀开,经受过一次视觉冲击的掀盾将士,这一次没有松手。

    这一次,更多人都看清了皮盾下的状况,那一番景象,带来的却是更大的震撼。

    就连别儿怯不花和那老者,也是愣在了当场。

    皮盾下面,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几把农具,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寂静,绝对的寂静。

    短暂的寂静过后,仿佛有位神明向那平静投掷了一块小石子,军阵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私语声以皮盾所在之地为中心,一圈圈向外扩散,私语之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阵轰鸣……

    整个军阵,一片哗然。

    皮盾下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那敌人呢?敌人哪去了?是升天了还是遁地了?难道说,他们全都被踩进泥土里了不成?!

    有胆大的军士钻到了土盾之下,四下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他们将手中兵器插进松软的土地之中,反复刺击,也没能找到一具尸首。

    越来越多的军士跳了进去,他们有样学样——这群忙的热火朝天的军士,不像是士兵,而像是翻土的农夫……

    别儿怯不花刚要制止这荒谬的一幕,忽然脚下地面一震,紧接着噗通一声巨响——皮盾之下的土地,突然塌陷!仿佛,大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突然的地陷,又引起一阵惊叫,直让那些抬着皮盾的军士,差点再一次松手。

    不过,大地并没有吞下那些军士,因为这个塌陷,并不是太深。

    飞扬的尘土落下之后,真相也大白于天下——陷坑一侧,通往山脚的方向,有一条通道。

    野山头山寨的布置,别儿怯不花很清楚,他知道这里绝不存在什么逃生密道,那也就是说,这条通道,是那百余人刚刚才挖掘出来的?

    难道,就在方才黄金族勇士争前恐后爬上巨大皮盾的同时,皮盾之下的敌人,正忙着挖掘通道?

    “愣着干什么?进地洞,追击!!”别儿怯不花大声喝道。

    沉浸在惊愕中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丢下兵器,爬进了那条狭窄的通道之内。

    片刻之后,第一个钻进通道内的军士满身带着尘土,从山脚方向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说道:“大人,通道并不是太长,刚好穿过我们的军阵而已,想来,敌人刚刚就是从这条通道里逃跑的!”

    “废话,这还用你来告诉我?!”别儿怯不花气急败坏的骂道。

    “大人,我们还是收兵吧。”老者再次向别儿怯不花提出了合理的建议。

    这一次,别儿怯不花没有再反驳老者,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着。

    “哈哈哈哈!!!”将台之上的莫降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之中,充满了嘲弄。

    “你笑什么?!”别儿怯不花黑着脸说道:“被俘的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们?!”

    “我笑,是因为你们可笑。”莫降微笑着回应道:“我笑你们jīng心布下的陷阱,被人轻而易举的破掉!我笑这万数黄金战士,竟然奈何不得百余人!我笑你别儿怯不花灰头土脸,败的一塌涂地!”

    “我败了?!我抓住了你,怎么能算是败了?莫降,你的朋友已经舍你而去,他们虽然让我难堪,却没能救走你,既然你还是我的俘虏,我又怎么能称得上败了?!”

    莫降摇摇头道:“别儿怯不花,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何要来纺河山寨,可是,却有一个人知我,知道我心中所求,也知道我rì后的打算!他带着那些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并非是要救我,而是要用那些脸庞告诉我,即便这一次我被俘,甚至被杀,都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大计!哪怕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的梦想也会继续下去,因为希望的火种,仍未熄灭!”

    别儿怯不花闻言,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的梦想是否会继续,我只知道你的生命即将终结……”

第73章 囚徒(一)

    莫降被俘七rì之后的傍晚,大都城。

    这几rì来,坊间一直风传着这样一个消息:一代鸿儒狂夫子的亲传弟子莫降因为勾结叛匪被朝廷俘虏,三rì之后便要在菜市口凌迟处死;而莫降所勾结的对象,也就是在大都城北燕山山脉中盘踞多年的两个山寨也被朝廷出兵彻底剿灭,除了阵亡的叛匪,剩余之人也要与莫降一齐开刀问斩;还有那几经围剿却一直没有分崩离析的角龙帮似乎也受到了牵连,为了彻底清剿这个黑帮帮派,大都城兵马都指挥使派出的巡逻兵士,比往rì增多了不少,他们挨家挨户的搜查黑龙帮帮众的下落,将大都城内搅得鸡飞狗跳。

    至乾五年深秋的大都城,注定是难以平静了。

    而在皇宫内部,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都城的混乱,被禁宫高耸的城墙隔断了,这里依然如往rì那般平静无澜。

    位于皇宫西北的舆圣宫,毗邻于太液池畔,虽然秋老虎余威未消,但这里却格外清凉,在清凉之中,隐隐还藏着那么一丝yīn寒。

    舆圣宫内,光线昏暗,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宫内仍未掌灯,这便更为这空空荡荡的宫殿增添了几分森然,低垂静止的青纱帐幔后面的巨大牙床上,隐隐约约显出个人影,那影子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

    纱幔前面,跪着两个身着紫袍的官员,其中一人,正是当朝右丞相,别儿怯不花。而跪在他旁边的,是个方脸老者,那老者面带愠sè,时不时用冰冷的目光瞥别儿怯不花一眼。

    纱幔之后的人影动了一动,轻声问道:“老十,如你所说,那莫降被丢入死牢之后,一言不发,所以我们未能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情报是么?”从声音判断,那纱幔之后的人很是年轻,但那人语气之中,却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尤其在这yīn冷清寒的宫阙之内,更显的森然。

    “正是这样。”别儿怯不花收去了往rì目空一切的张狂模样,恭顺的低着头回应道:“各种酷刑,我们都用过了,可那家伙却仍是不肯开口。”

    “七大人。”跪在别儿怯不花身边的那方脸老者拱手道:“老朽认为,这样对待莫降,只会让他心中怨恨更深,他只求一死,酷刑怎能让他屈服呢?”

    别儿怯不花闻言,眉毛一挑说道:“难不成,依你铁木儿塔识的意思,我们该给他锦衣玉食,用金银美女养着他么?”

    那方脸老者,正是大乾朝左丞相铁木儿塔识。

    铁木儿塔识没有理会别儿怯不花挑衅的目光,只是正sè道:“七大人,那莫降身份特殊,又是狂夫子的学生,我们留着他,远比杀了他有用!若真是杀了他,我们只能得到一具尸首,若是留他一条命,还能给天下的读书人……”

    “留他一命?!”别儿怯不花呛声道:“当初,我们是留了他一命,可结果又怎样呢?还不是被这条弑主的白眼狼狠狠咬了一口?难道左相忘记了,托克托是因谁获罪的么……”

    “咳咳。”纱幔之后那人仅用一声轻咳,就制止了二人的辩论,他轻声道:“既然驯化汉皇的任务已经失败,我们便无需再反复了,既然不可驯化,莫降也不肯合作,那就杀了他,用他的尸首给陛下做个人肉棋子吧。”

    此话一出,别儿怯不花和铁木儿塔识都不再说话了,因为最终结论已出,再争论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片刻的沉寂过后,纱幔后那影子挥了挥手道:“三rì之后,我亲自监斩。”

    “七大人您亲自监斩,已经给足了他的面子,到时候他若再不肯回头,也怨不得我们了。”别儿怯不花像个胜利者般笑了笑,“而我们也正好用那凌迟之刑,震慑天下的读书人。”

    “好了,你们二人先退下吧。”那影子用这句话,结束了这次会面。

    二人走后片刻,当rì陪同别儿怯不花围捕莫降的老者从侧门走了进来,躬身拜道:“七叔,我们真的要杀掉莫降么?”

    “嗯?”那影子闻言,略一停顿道:“秃满迭儿,你之前不是一直想除掉莫降么?怎么今rì我们要杀他了,你反倒是有所不舍了?”

    “七叔,并非侄儿优柔寡断。”秃满迭儿已是耄耋老人,可他却自称为侄儿,而且语气甚是谦卑,二人年龄强烈的反差给这清冷的宫殿更是添上几分诡异,“只是侄儿觉得,就这样杀掉莫降,太过不值得——要知道,为了捕获莫降,我们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惨痛了些。”

    “老十一,你说捕获莫降一战,我们到底是赢了还是败了?”

    “我们……败了。”秃满迭儿犹豫片刻回答道:“表面上看,我们达到了目的,然而实际上,我们却输的很惨。本来按照我们的计划,这是个完胜之局,可因为别儿怯不花指挥失当,又有那文逸从中作梗,完胜之局变成了惨淡收场——而且,我们花费多年心血锻炼的黄金死士,在这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

    见对方没有反驳,秃满迭儿接着说道:“那些黄金死士,本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若是将他们用于南线的战事中,洞悉汉人山寨弱点的他们定会让剿灭叛匪的行动如虎添翼,可是,为了区区一个莫降,他们就这样亡了。”

    “老十一,他们既然已经亡了,再发这些牢sāo也于事无补了……”

    “七叔,侄儿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是想利用那莫降做个诱饵,引诱文逸和张凛再次出现,如果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我们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正在这时,忽听的宫外有个声音喊道:“老的沙,朕寻了你一天了,却不想你躲在这舆圣宫内!快快出来,陪朕去训练那‘十六天魔’跳舞,没有了你的调教,她们跳的真是一rì不如一rì了……”

    秃满迭儿听出来,这是大乾朝皇帝陛下妥懽帖睦尔的声音,急忙转身要出宫拜见,却见那纱幔忽然分开,一个瘦弱的身影迈步下了牙床。

    虽然此时只是深秋十分,但那瘦弱的身影已经穿上了银鼠皮裘,在银白sè的绒领的映衬之下,那张瘦弱的脸庞更是增添了几分病容,他眉毛稀疏,眼窝深陷,脸sè惨白,好似得了绝症的病人,若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褐金sè瞳眸正熠熠发光,人们定会以为,这人没剩下几rì阳寿了;从面相之上,看不出这人的年龄,因为他虽然没有胡须,但一头长发,已有几缕染上了雪霜——这个病怏怏的年轻人,便是如今皇帝陛下最倚重的朝臣,同时也是皇帝陛下的母舅,老的沙。老的沙虽然是妥懽帖睦尔的宠臣,但妥懽帖睦尔却没有许给他一官半职,每当有人问起,老的沙便会面带微笑的说:“我这身子,怕是连七品官职的担子,也负担不动了……”

    看到老的沙下床,秃满迭儿急忙上前搀扶,老的沙却抬起手,示意秃满迭儿无需如此。因他身着厚厚的皮裘大衣,所以对比之下,更显的他的手指纤细修长。

    老的沙用眼神示意秃满迭儿,不必再见陛下了,他只是轻声说道:“放心吧,我已有了对付那瘸腿马的办法,如果他真的敢来营救莫降,我定会让他有来无回。”

    当老的沙打开宫门,迈步而出的一刹那,秃满迭儿只看到,老的沙羸弱的背影,几乎已经被宫外的光线完全融化,几乎要完全消融在那不甚强烈的落rì光辉中了……

    于此同时,大都城内,府学胡同。

    在这条位于皇宫东北方向的的胡同深处,有一处囚牢,却是大大的有名。

    当年,前朝国灭之后,有一位伟人,曾经囚禁于此——他便是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千百年来神州大地儒家人格的完美典范”的文丞相,他便是为后人留下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并且用个人言行为其做了最完美诠释的文丞相……

    现如今,被俘的莫降,也关在这里。

    光线昏暗、yīn冷cháo湿的囚室内,莫降如一块倔强的磐石般悬在半空,四条儿臂般粗细的铁链紧锁着他的四肢,并将它们扯向四个不同的方向。他身上的囚衣已经破败不堪,裸露出的皮肤上也满是伤痕——有的伤口已经结痂,但那紫黑sè的血痂依然触目惊心;有的创口尚未愈合,殷红的血液正从里面渗出来,浸染着他的衣衫。

    可以说,莫降现在很惨,但是,绝不能说他已经屈服了。散乱的黑sè长发下,那双如墨的眸子仍未闭合,眼中尽是不屈的光彩,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并不是在向站在身前的狱卒索要什么,而是在诵读文丞相留下的不朽诗篇——《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rì星……”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每一个吐字都异常清晰。他不想、也不敢用含糊的语音玷污了这不朽的诗篇,因为他坚信,文丞相的英灵仍未消散,他就在万里苍穹之上,注视着自己……

第74章 囚徒(二)

    “莫降,你何必再强撑呢?”负责审问的,乃是莫降的熟人,王维道。

    此刻的王维道,已经穿上了腓sè官服,根据大乾朝的官服制度,他现在至少已经是个七品官了。而且,他也曾对莫降说过,他现在所担任的职务——不过,莫降却忘记了……

    “你为何不向那袁狐学学?效忠朝廷,保全xìng命,有什么不好?”王维道已经开导了莫降很多rì,始终是老生常谈,没有一点变化,没有一点新意,想来莫降也是听烦了,所以也不理他,只是自顾自背诵着《正气歌》。

    王维道并未被那不朽的《正气歌》感化,他仍旧是不厌其烦的劝说着,虽然已经口干舌燥,但旁边就有黄金族两个壮硕的狱卒看管着,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这时,有个狱卒用生硬的汉话喝问道:“他在说什么?”这个狱卒,莫降也认得,正是那rì他逃离相府前,被皇帝陛下派去相府监视他却被他百般戏弄的六怯薛之一,吉达。

    当rì,莫降成功逃脱,吉达也受了牵连,本来高贵为怯薛军的他,却被免除了怯薛的身份,做了个狱卒;可那个王维道,只因为他是奇洛皇后的人,非但逃脱了处罚,相反还升官了,这让吉达怎能心甘——思来想去,吉达还是认为,莫降就是导致他现在落魄的罪魁祸首,所以,他心中对莫降充满了愤怒,是故这几rì审讯莫降的时候,他抽起鞭子来,也是格外的用力,似是要把满腔的愤怒,都宣泄出去。

    “他在说……”王维道想回答,又察觉将那首《正气歌》用黄金族语翻译出来,实在是不堪入耳,而且言辞也太过激烈,若是对狱卒讲了,恐怕又要给莫降招致一顿鞭子,索xìng胡编乱造了些言论,“他在说,酷刑并不能让他屈服,他是个顺毛驴,只喜欢金银财宝和美女,如果……”

    王维道话未说完,便被吉达打断:“我虽然听不懂你们汉人的诗句,但也略通汉话,我知道,他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你还问?!”王维道心中虽骂,但嘴上却说:“大人有所不知,汉语博大jīng深……”

    “闭嘴!不要再侮辱汉语了!”这一次,莫降终于有了正面的回应,他恨恨说道:“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必死无疑,所以无论你们怎样威逼利诱,我也绝不会合作!所以,你们还是死了我会招供这条心吧!”

    “啪!啪……”沾了盐水的皮鞭,又抽到了莫降的身上,每一鞭,都会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连皮肉都被翻了出来——可莫降却吭都不吭一声,只是紧咬着牙硬挺着,脖颈之上青筋暴露,无比狰狞。

    “停!停!!”王维道见状,急忙抱住了吉达,口中说道:“再打,就将他打死了!犯人死了,还能得到口供么?”

    “莫降,你这是何苦呢?”见吉达怒气稍减,王维道又柔声劝道:“反正你总是要死的,那么何必不让等死的过程少一些痛苦呢?”

    “等死?”莫降吐口血水,冷声道:“似你这般苟且偷生之辈,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死亡对你来说,根本无需等待,因为你早就死了!”

    “哎,人活着,哪个不是等死呢?只是各自等死的过程不同罢了。”只要莫降肯说话,王维道就会跟他说下去,无论莫降所说的内容是否与招供有没有关系,因为只要他们对话,那带着细微倒刺的鞭子就不会抽到莫降的身上,他也只能替莫降做这些了,“虽然我们无法选择避开死亡那唯一的结局,但是我们却可以选择如何渡过那过程不是么?既然快乐也是要死的,悲伤也是要死的,那么我们何不选择快乐的那一个过程呢?”

    “在你看来,锦衣玉食就能换来快乐;但在我看来,坚持走自己的路才最快活!哪怕为之承受苦难,哪怕遍体鳞伤,我也问心无愧……”

    闻听莫降这样回答,吉达又举起了鞭子,喝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

    “别别别!”王维道又拦住了吉达,笑着说道:“吉达兄弟,其实,你不该这么对他的,你想想,当rì在相府,若是他真有心取你我的xìng命,以咱们的本事,又能逃得了么?所以说咱们今rì活着,最该感恩的人,应该是他啊!”

    王维道不提相府还好,一提相府,吉达胸中怒火更盛,于是挣脱开了王维道——皮鞭,再一次抽在莫降的身上,噼啪鞭响之声,不绝于囚室。

    “啪!”

    “时穷节乃现……”

    “啪!”

    “一一垂丹青!”

    “啪!”

    “当其贯rì月……”

    “啪!”

    “生死安足论?!”

    “啪……”

    就在这时,木质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紫sè罗袍的官员,迈步进入。

    吉达连忙停止了用刑,与王维道一齐跪地参拜道:“丞相大人!”

    来人正是别儿怯不花,他离开皇宫之后,马不停蹄就来到了此地——这几rì,每天都来看看他的战利品,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有时,他就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有一天,这战利品不在了,他还真有几分不适应呢!可转念一想,待这莫降受完凌迟之刑,血肉再被拼接起来,被皇帝陛下做chéng rén体棋子,他仍旧可以天天观看,甚至等陛下一副象棋全部完成之后,他还能与陛下手谈几局,如此这般,还能亲自指挥这枚“黑左车”在棋盘上驰骋,如此这样,也是不错的——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盼着莫降早rì被处死了……

    别儿怯不花并不着急命两人站起来,只是问道:“他招了没有?”

    “还……还没有。”王维道无奈的回答道,头垂的很低。

    “如此说来,你还真是个硬骨头呢。”别儿怯不花冷眼看着莫降,似笑非笑道:“只是不知道等到了临刑之rì,你看着自己的血肉一片一片被剜下来,看着森森胸骨下的心脏曝露出来,慢慢的停止跳动,你又是否还能坚持的住呢?”

    别儿怯不花的恫吓之语,直让跪在地上的王维道汗毛倒数,他不知道三rì之后被绑缚刑场的莫降会如何反应,但他知道他自己肯定撑不到凌迟结束……

    别儿怯不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那正是莫降的心爱之物,刺鞑——别儿怯不花晃着那匕首说:“到时候,就用这柄匕首,结束你的xìng命吧……”

    莫降盯着那柄本名刺鞑的匕首,目光冰冷。

    “是不是觉得很讽刺?”别儿怯不花笑道:“它明明被唤作‘刺鞑’,到头来却要结束你这个汉人的xìng命。你觉得这说明什么?怎么?不想回答?那就由我来替你说吧——这说明,上苍眷顾我们黄金族人,而你们这些汉人,早就失去了神明的青睐!上苍既然把这大好河山交到我们黄金族人的手里,我们便是这神州的主人,我们便是华夏的正统,而你们这些妄图推翻我们统治的叛逆,都要被上苍惩罚!”

    莫降并不说话,他只是轻蔑的冷笑,笑别儿怯不花的无知。

    “我很奇怪,自我抓到你之后,你就一直在笑。”别儿怯不花饶有兴致的说道:“也不知你在笑些什么?难道你以为,你的朋友还会来救你么?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经过我们的严密侦查,你的朋友早就不在大都城内了!连那角龙帮都不见了!是的,他们都逃走了,丢下你之后,逃之夭夭了!”

    听到这一番言论,莫降脸上笑容更甚,其中还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这是不是也很讽刺?你冒着生命危险去纺河山,不顾自身安危去野山头和谈,明明是为了他们,可到头来他们却全部舍你而去——这说明什么?”别儿怯不花顿了一顿,见莫降仍不回答,自顾自说道:“这说明,你们汉人都是忘恩负义之辈,你所看重的情感,根本一文不值!也正是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害了你的xìng命……不过可惜,你永远都没有翻然悔悟的机会了,因为你就要死了。”

    莫降仍是笑,似乎正如那文丞相临死前一般决绝——“有何所求?”“但求速死!”

    “你似乎真的不怕死。”别儿怯不花靠近莫降,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一旦你死了,汉皇之血的血脉也就要断了!”

    至此,莫降终于给出了回应:“我一人身死,有何所惜?只要华夏神州宁死不降的jīng神不死,每一个汉人,都是汉皇后裔,每一个汉人的体内,皆有汉皇之血!”

    “华夏jīng神?”别儿怯不花冷笑:“自崖山一役,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华夏jīng神?就连那个诸子之盟,也是打着延续华夏文明的名号存在,可我却从未听他们提起过什么华夏jīng神——真是可悲啊,你们引以为豪的华夏jīng神,竟然经历不起一次失败……”

    “可悲的人是你。”莫降倔强的说道:“因为你太无知!”他顿了一顿,一字一顿的说道:“华夏文明若在,华夏jīng神怎会消失?!即便经历低谷,即便现在它微如萤火,但它自诞生之rì起,就不曾消失过!而我相信,莹莹弱火,终可燎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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