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严寒突至
至乾五年,十一月初五,傍晚。
因为还有闰十一月的缘故,所以直到今天,黄金帝国的百姓们,才迎来至乾五年的立冬rì。
一般来说,闰月都选在二到十月,像闰十一月这种情况,是极为罕见的。可根据老祖宗留下的闰月算法,至乾五年的闰月,确实就在十一,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人们只能接受。又因为今年的立冬rì与往年比稍有延迟的缘故,所以这个立冬rì,格外的寒冷,几乎如往年的冬至rì那般寒冷。
“这是什么鬼天气?”莫降躲在车厢里摩擦着手掌,现在的他已经换上了棉衣,双手的大部分,也缩在袖口里,衣襟也裹的紧紧的,饶是如此,却仍是挡不住透车而入的寒风。想到前些rì子还曾在济世堂的后院里垂钓赏荷,只不过短短几天,就要窝在车厢里搓手取暖了,天气变化之剧烈,真让莫降有几分难以适应——想必现在,济世堂后院的池塘,已经结冰了吧。
“你就知足吧。”文逸此刻也躲在车厢内,与莫降挤在一起,他同样是哈热气,温暖冻僵的指节,“你整rì都可以躲在车厢之内,已经很幸福了;因为车厢狭小的缘故,我们几个骑马的,只能偶尔躲进来避避风寒……”
“是啊。”坐在莫降对面的刘芒,也将娇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相比于赶车的冯大哥,相比于那个又臭又倔死也不肯进车厢避寒的张凛,我们已经很幸福了。”
“文跛子,可是你让我装病躲在车厢里的。”莫降忽然说:“不然这样吧,我干脆就别装了,出去骑马。这样挤着,实在是太累了。”
文逸说:“别折腾了,挤挤更暖和;你掀开门帘,好容易才有的热气,就被你放跑了。”
“一会儿你还不是要出去?还不是要掀开门帘?冷风还不是得灌进来?”莫降反驳道:“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在车厢里躲着吧!我这就出去了!”莫降说着,就往外挤。
韩菲儿则是静坐在车厢一角,一言不发,自拿回莫降的匕首之后,她就恢复了往rì的冰冷模样,在众人面前,极少开口说话,只有在与莫降独处的时候,她才会用冰冷的话语噎莫降两句。今rì车厢内挤了四个人,天气又是如此寒冷,韩菲儿干脆当起了哑巴,静静的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文跛子,让开点,让我出去!”莫降又催了一句。
文逸知道,众人都挤在车厢里也不是个办法,如果莫降体内剧毒已解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如果黑将已经对莫降动了杀机,如果他不允许一个健康的、逃离囚笼的莫降活在世上,派人行刺的话,拥挤在狭小空间里的他们,恐怕还来不及逃走,就要被杀手shè成刺猬了。还有,莫降已经才车厢里呆了好几rì了,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想到这里,文逸便将身体又蜷了蜷,给莫降腾出个狭窄的通道。
当莫降从文逸身上跨过的时候,文逸随手将一顶毡帽扣在了莫降的脑袋上,口中说道:“帽子拉低一点儿,可别让路人认出来。”
“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人。”莫降说着,掀开了门帘。
冰冷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顺着棉衣的缝隙往里面钻,冻的莫降呲牙咧嘴。可是他并没有退缩,一咬牙钻出了车厢,飞快的将门帘合上,瞅准时机,一个纵身便跳到了栓在车辕上的马背上。
这是刘芒平rì里骑的那匹五花马,xìng情温顺,只是胆子有些小,莫降那猛的一跳,差点让那五花马受惊。
五花马“希律律”一声嘶鸣,眼看要扬起的前蹄,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生生按住了。
莫降循着那手臂往过去,只见张凛单手抱着长枪,骑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正行在他的身侧,让莫降惊叹的是——时至今rì,张凛依然穿着单衣。
与穿着两层棉服,身材臃肿的自己相比,寒风中的张凛,削瘦的像根竹竿。
“张大侠?您不冷么?”莫降一开口,寒风便呜咽着冲进他的口鼻,灌进他的胃里,几乎引起他的脾胃一阵痉挛。
“不冷。”张凛的声音,似乎比这凛冽的寒风还要冰冷。
“谁又得罪您了?”莫降说话的时候,尽量抿着嘴唇,所以声音有些怪异。
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冯冲眯着仅仅露在外面的眼睛,声音也是发闷:“是你得罪他了。”
“我?”莫降诧异的开口,又灌进肚里一口凉气,他学着冯冲的样子,将领子拉高,挡住了嘴巴,问道:“我这几天一直躲在车里,何时惹上他了?”
“因为你欺负了他的爱驹。”冯冲说着,瞥了那五花马一样,“平rì里,张大侠对这匹马照顾有加,每rì都喂它最好的草料,还亲自替它梳理毛发……”
“这不是管事流氓的马么?”莫降问。
“不要叫我流氓!!”刘芒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
这时,张凛下意识的扭头,朝车厢里看了一眼,锐利的目光,似是要穿透车厢的四壁。
莫降敏锐的捕捉到了张凛表情的细微变化,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张凛却似个无事人一般,神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沉默的抱着那杆虎头錾金枪,端坐在马背之上,不再说话。
莫降的目光掠过道路两旁树叶全部落完的树木,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旷野,忽而问道:“我们这是到了哪里了?”
“再有两天,就到汤yīn县。”冯冲思索片刻回答。
“那么今夜,我们就只能在野外过夜了?”莫降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sè道。
“是啊。”冯冲点点头道:“天马上就黑,得赶紧找个避风的地方。”
“向前再走十里,有座庙宇。”车厢里,文逸的声音传出来,“我们便在那庙宇过夜。”
“庙宇?谁的庙宇?”莫降问。
“唯战兄,难道你不知道那汤yīn县是岳王爷的故里么?”
“岳王爷……”低声念着这个神圣的名号,莫降脑中浮现出一个伟岸的身影,还有那气壮山河的历史名句久久回荡——“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第21章 光明神使(一)
虽然只是入冬的第一rì,但天却黑的很早。
落rì的余晖只在天地间存在短短的一瞬,仿佛夜幕之神只轻轻动了动手指,将惨白的rì头点落西山,又随意的勾一勾手指,黑sè夜的幕布被拉上来,笼罩住整片大地,黑夜也就在那一瞬间陡然降临了。
在寒风呼啸的夜幕中赶路,每一步都万分艰难,每一刻都有一个时辰那么长。
“文跛子,我说你是不是记错了?”莫降忍不住扣扣车窗问道:“现在我们走了已不止十里了吧?”
“我绝不会记错,十里之内,大路东侧,必有一座庙宇。”文逸懒洋洋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看来,在车厢里窝了这么久,他是完全暖和过来了。
“冯冲,亮起火把,这黑咕隆咚的,别一不留神走过了。”莫降说完,将脑袋深深的缩进了厚厚的棉衣中。
冯冲闻言点点头,费了很大劲才点燃火把。他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拉着缰绳,只希望文逸所说的那个庙宇尽快出现。
“前面有亮光!”莫降眯着的眼睛忽然一亮,“应该就是那里了!”
“亮光?”文逸的脑袋从门帘缝隙里挤出来,“那岳王庙是荒野上孤零零的一座小庙,破败不堪,连个看门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亮光?”
“我去看看。”张凛说着,双腿一夹马腹,提枪催马便往前走。
“哪有什么亮光啊?”冯冲瞪大了一双牛眼,却只发现前方黑漆漆一片,哪里有什么“亮光”?
“先停下。”文逸整个人都从车厢里钻了出来,蹲在车辕上,躲在冯冲的身后避着寒风,“等张凛探路回来再说。”
片刻之后,急切的马蹄声响起,直到马蹄声已近身前,那匹白马才载着张凛削瘦的身影从夜幕里显现出来。
张凛拉住缰绳,对文逸说道:“前方确有一个破庙,不过……”
“不过什么?”莫降和文逸齐声问道。
“庙里有人。”张凛说。
“恐怕也是躲避寒风的赶路之人吧。”莫降推测。
张凛思索片刻,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路人。”
“那是什么人?”文逸也陷入了沉思。
“信徒。”张凛回答。
“信徒?”莫降闻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口中说道:“岳王爷乃是我们汉人中抗击北方蛮族的民族英雄,而黄金一族也是北方蛮族的一支,黄金一族入主中原后,曾颁布严命,严禁民众供奉岳王爷,也曾下令拆毁全国各地多座岳王庙。所以说,朝廷怎么会允许百姓中有岳王爷的信徒存在?张凛,莫不是你看花了眼吧?”
张凛没有解释些什么,似乎他说的话就是事实,完全用不着解释。
“过去看看。”文逸考虑了一会儿,又钻进了车厢里。
于是,冯冲抖一抖缰绳,赶着马车前行。
莫降则是凭直觉判断,前方那个破庙中,定有古怪之处,于是下意识的将手探进怀里,却没能摸到那柄匕首——他忽然想起来,刺鞑已经被韩菲儿“偷”走了……
呜咽的寒风下,漆黑的狂野上,那座破败的古庙,像块顽石一样倔强的站在路旁。
这座庙祠并不大,只是一间小庙而已,连院墙都没有,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任凭呼啸的寒风从庙顶的破洞里灌进去,又从破旧的庙门吹出来。寒风中,夹杂着低声吟诵的声响;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破败的门窗倾【泻】出来,仿佛荒野中跳动的鬼火;有一两个黑影,偶尔从窗后飘过,每当那黑影抬起双臂,庙内吟诵的声音便会忽然变大——似乎,在这个狭小的破庙之内,正举行着什么神秘的仪式。
“张大侠,咱们两个先进去看看。”莫降说着,从五花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丢给了冯冲。
张凛也下得马来,怀抱长枪,跟在莫降的身后。
裹挟着寒风灌进莫降耳中的吟诵之音,似乎有着某种魔力,吸引着他的脚步,不断的向那座破庙靠近。
待走到庙门之前,莫降却忽然止住了脚步,透过两扇木门间的门缝往里偷瞄,映入眼帘的场景,却是他不曾想到的:
——庙内正对庙门的高台之上,岳王爷的泥像被砸掉了左侧的肩膀,断口处露出土黄sè的泥胎,岳王爷泥像的旁边,本该站着他的长子岳云和心腹爱将牛皋,可莫降看到的却是,那两个本该存在的立像却被人齐腿砸断,只在高台上留下四只残脚,岳云的塑像,就趴在庙内高台之下,也已经摔断了手臂,而牛皋的塑像,却是不知去向了。
高台之上,在岳王爷塑像的正前方,站着一个身着白sè法袍的中年男人,那人生的面长似马,两耳招风,深陷眼窝的双目紧闭,尺余长的须髯,随着他不断说话抖个不停,他左手拿一件弯月形状的法器,右手高高举着一面金晃晃的圆盘,圆盘反shè着灯光,恰似正午的rì头……
另有几十名衣着普通的百姓,正跪在那人脚下,直挺挺的举起双手,仿佛是要迎接那两件法器洒下的神圣光辉……
“高高在上的光明之神,我们在此虔诚的祷告,恳请您降下仁慈的光辉,结束我们正在承受的苦难,引领我们走向幸福……”离得近了,才听得清那些信徒们口中虔诚祷告的话语。
“光明教。”莫降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便是这一句低语,引起了庙内之人的注意,站在高台上那人忽然睁开眼睛,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直接刺穿了庙宇木门。
莫降一不留神,差点被那两道目光钉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目光,其中既有慈父般深沉的爱意,也有母亲般的宠溺,还有爱人之间的信任,一切的一切,都是要用炙热的爱意融化莫降冰冷的心,呼唤着他放下戒备,融进那无边的爱意之中……
张凛见莫降的身体僵硬在那里,意识到情况不对,伸手扯了扯莫降的衣领。
随着衣领被扯开,冰冷刺骨的寒风毫不留情的钻了进去,滑过莫降的体表,直让他打了个哆嗦,也正是因为这个哆嗦,莫降一下子清醒过来,转身对张凛说:“果然,庙里有古怪……”
莫降一句话还未说完,庙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满脸带笑,坦胸露rǔ的胖和尚忽然站在了莫降身前。
“阿弥陀佛,二位也是闻讯赶来聆听光明教圣使教诲的信徒么?”那笑得像弥勒佛一般的胖和尚如是问。
莫降闻言,打量着这个穿着僧袍,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却称呼着“光明教圣使”的怪和尚:只见他头脑圆滑,眉毛弯曲,双眼眯成了一条线,鼻梁微微塌陷,鼻头却是浑圆,厚厚嘴唇弯曲着咧开,露出一口白牙——或许是因为这和尚的笑容太过温暖,直给莫降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和尚的五官,没有一处不在笑,没有一处不透出浓浓的喜意……
“你又是谁?”莫降问。
“贫僧是……”那和尚忽然压低了声音,“我不能告诉你。”
“疯和尚。”莫降嘟囔了一句,不再管他,像绕过他高高鼓起的大肚子进入庙内,却被那和尚伸手拦住了。
“施主,你是光明教的信徒么?”那和尚又问。
“不是。”莫降简短的回答道。
“那么,施主你就不能进去。”怪和尚笑着说:“光明教圣使正在讲授光明法典,度化信徒,你不是光明教的信徒,自然不能进去。”
“嘿?”莫降笑着道:“真是怪事了,这明明是供奉岳王爷的庙宇,又不是光明教的圣坛,我怎么就不能进去?”
那和尚笑道:“我说你这人才是真的奇怪,岳王爷明明早就被jiān臣害死了,人都死了,肉身恐怕都腐烂了,要这泥身又有什么用?我想,如果岳王爷仍然在世,心中所想的,恐怕也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未酬壮志,而不是高坐在神坛之上享受世人的供奉。况且前朝已亡,黄金一族已成为神州的主人,岳王爷在天有灵,恐怕也不愿意自己的神像建在敌人的土地上吧?岳王爷纵然已经成神,也不愿做那亡国之神吧?”
“和尚,你错了。”张凛忽然说道:“岳王爷虽然身殁,但他仍是神州的英灵,黄金族人虽然高坐在庙堂之上,但却不配做这壮丽山河的主人!”
那和尚闻言,深看了张凛一眼,笑着说道:“你这人好重的杀气,正好接受光明圣使的洗礼,洗净你满身的戾气……你可以进来。”
“凭什么他可以进?我就不行?”莫降问。
那和尚呵呵笑道:“神佛只度有缘人,施主你心志太坚,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信——所以光明神感化不了你,既然感化不了,那放你进来又有何用?”
“啧啧。”莫降出言讽刺道:“这世道真是变了,变的奇怪难测,一个佛门弟子,竟然要充当光明教的看门狗……”
第22章 光明神使(二)
“佛祖教我四大皆空,教我六根清净。”那和尚说:“可我却忍受不了那空虚,也忍受不了那清冷,所以只好找些信仰把心填满,只有这样,我才活的快乐。”
莫降只想进庙躲避风寒,绝无兴趣跟这怪和尚论禅,于是将头上的毡帽拉低了一些,迈步就要往庙内硬闯。
那和尚又是伸手一拦,却是没能拦住。
因为电光火石之间,莫降身形一矮,已经从他的臂膀下钻了过去。
和尚脸上的笑容里,闪过一丝惊诧,似是没能料到对方的身法竟然如此之灵活。可他的反应也不慢,转瞬之间已将身上僧袍脱下,双手分别捏住衣领和下摆,在空中兜了个半圆,那僧袍被寒风鼓起来,变成了一个布袋,直向莫降的后背罩了下去。
陡然之间,变故又生。
张凛抖动长枪,一声虎啸顿时盖过了呜咽的寒风,虎啸声中,虎头錾金枪化作一条毒龙,向那布袋钻去。
和尚见状,急忙松开一只手,寒风顺势吹起了僧袍。
这样,张凛那毒龙冲天般威势十足的一击,就擦着僧袍的衣摆,直奔莫降的后颈而去。
张凛见状,急忙收缩手臂。
锐利的枪尖,稳稳停在距离莫降后颈一寸之处。
“这位施主,好俊的枪法。”那和尚笑着说,“若不是我反应快,贫僧这仅有的一件僧袍,就要被施主刺穿了。”说着,和尚灵活的转身,五指成爪直向莫降的后颈抓去。
张凛长枪已经刺出,距离莫降身体也太近,再变招的话,恐怕会伤了莫降;而且这小庙的庙门狭窄,实在不利于长枪之术的发挥,所以他只能尽力收回长枪,同时踏步上前,想比那和尚更快一步,挡住他的龙爪。
可那和尚的速度却是极快,虽然他有些肥胖,硕大的肚子也高高的鼓起,但动作却是异常灵活,转瞬之间,他捏成龙爪的五指已堪堪捏住了莫降的脖颈,而此时,张凛的手掌距离那和尚的后背尚有一尺之遥。
就在此时,莫降忽然加速了。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他的速度就完全爆发了出来,由静到动的转变,速度之快,直让那和尚瞠目结舌。
时间的流逝,在那一瞬间,仿佛减缓了许多。
和尚眼睁睁看着莫降的身体距离他的五指越来越远,同时也知道背后的敌人伸出的拳掌距离他的后背却是越来越近。他还看到,眼前那个头戴毡帽之人正慢慢的转身,毡帽下的半张脸,露出一个邪气十足的笑容。
和尚大惊失sè,笑容也僵在脸上,因为他看到眼前那人以单腿为轴转身,另一条腿提起来,猛的踹了过来。
和尚知道,对方这一脚,会不偏不倚踹中他的肚皮,他肥胖的身体受这一击会退向后方,而可怕的是,就在他的身体后方,还有一个锐利的枪尖……
如果和尚被这一击击中,那么他将不可避免的被那杆长枪扎个对穿……
“住手!!”庙内高台之上那个身着白sè法袍之人,忽然高声喝道。
这一声呼喝,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魔力,直让莫降踹出的一脚停在半空,而和尚也停止了前进,张凛的身体,也顿在庙门门槛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莫降抬着脚,脚面距离和尚的肚皮仅仅一寸,和尚尴尬的被夹在当中,**的后背距离张凛手中长枪也是一寸——三人都停在当场,一动不动,仿佛三尊泥像。
唯有和尚手中的僧衣,被寒风吹展,在寒风的鼓动下,猎猎作响……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高台之上那人声若洪钟,透着仿若天神般的威严。
因这一句话,粘滞的时间再次流动。
汗水汇聚成流,顺着和尚的脊背滑落——那和尚在如此寒冷的夜里**上身的形象本已怪异异常,此刻汗如雨下,更是与这个寒冷的冬夜极不相称。
“光明神使问你们是什么人?!”跪在台下的人们齐齐转身,用凶恶的目光瞪着莫降齐声喝问。
面对数十道凛然的目光,莫降泰然自若,他缓缓放下右腿,淡淡笑着回应道:“路人。”
“路人?”光明神使冷笑一声,“路通何处?天堂还是地狱?”
“你管不着。”莫降的嘴角上扬,拧出个不屑的冷笑。
“大胆!”跪着的众人齐声骂道,他们因为莫降对光明神使的无理而愤怒。
“你们强行闯入,与神的仆人战斗,又打断我们神圣的仪式。如此的亵渎光明神,定要遭受他的惩罚!所以,你们注定是要去地狱了!”光明神使话语虽然平淡,但却透露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台下众人也因此转过身去,齐齐跪倒,似乎是畏惧即将到来的神罚。
“你们的光明神就那么小气?”莫降冷笑着回应,“我只不过吓了吓他的看门狗,他就要对我降下神罚?”
“住口!”光明神使忽然大怒,“你这异端,非但破坏神圣的仪式,还出言不逊,挑衅光明神的神威,简直罪不可恕!”
说着,光明神使将手中两间法器合到一起,高声吟唱道:“伟大的光明神!您的神威已被异端亵渎!您的仆人为维护您不可侵犯的尊严,虔诚的向您求助,只想借您的神威,对亵渎您的异端进行惩处!”
莫降冷笑着,看着台上那人的法袍被寒风鼓起,看着台上那人表情抽搐,似是鬼上身的神婆一般。
“神罚——雷击!!”光明神使陡然喝道,将双臂猛然向前伸出,遥指向站在门口处的莫降!
此语一出,那些信徒俱都下意识的哆嗦一下,甚至就连那和尚也笑着躲闪到了一边……
然而,那一声暴喝产生的影响也就是如此了,除了信徒的颤抖和恐怖之外,光明神使,再无收获。
“神罚——雷击!!”光明神使再次暴喝。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跳大神的,麻烦你有点常识好不好?”莫降哭笑不得道:“你何时见过冬天打雷的……”
莫降话音未落,一道耀眼的光线从庙顶破洞照shè进来,将庙内一切都照成了残白sè。
“轰隆隆!”似有滚滚雷声从天际传来……
第23章 圣女(一)
突如其来的冬rì惊雷,震颤着信徒们的灵魂,他们下意识的俯低身体,整个上身几乎都贴在地面上,肩膀止不住的微微颤抖,似是生怕光明神的神威之雷打歪了,打到他们的身上。
如果他们对那虚无缥缈的神明仍有一丝质疑,如果他们心中少一些畏惧,如果他们敢抬起头来,就会发现,闪光过后,天空中并未有雷火降下,那震耳yù聋的雷声,也只不过是sè厉内荏的恐吓而已。
站在门口的莫降,并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毡帽下露出的那半张脸,仍旧带着嘲讽味十足的微笑——他完全没将那光明神放在眼里。
“因为光明神仁爱,所以这一次只是jǐng告。”光明圣使盯着莫降,锐利的目光似是要将那毡帽刺穿,“你若再对光明神不敬,真正的神罚必将降临,下一次,你就没有这般好运了。”
“你这套说辞,用来恐吓那些懵懂无知的乡村野夫,或许会有些效果。”莫降冷笑着回应,“但对于我来说,你这神棍说的越多,便证明你心里越是恐惧!”
“荒谬!”光明圣使大声喝道:“我是光明神派往人间的使者,受光明神的庇护,世间任何邪魔歪道都奈何不了我,我怎么会有恐惧?”
“任何邪魔都奈何不了你么?”莫降说着,脚尖点地,转瞬之间,他已经蹿了出去,只在门口留下一道残影,速度之快,似一道黑sè的闪电。
光明神使见状,双手法器在胸前猛然相撞,擦出些火花。
紧接着,一条火蛇自rì月法器间喷shè而出。
仿佛,rì月法器相撞而生的火花,点燃了光明圣使与莫降之间的空气。
火蛇沿着直线向前方蔓延,直冲莫降。
紧接着,轰鸣雷声传来。
雷声中,莫降急速前冲的黑sè身影,已与那火蛇在空中相撞。
最终的结果,却是那黑sè的闪电战胜了赤红的雷火——火光熄灭之后,莫降已经穿过人群,跃到了高台之上。
他右拳虚握,抵在光明圣使的咽喉处,口中说道:“如果我的匕首还在,你现在就已经死了。”
那光明圣使僵硬的站在那里,虽然眼中尽是惊愕,但面部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那副神威难测的威严模样。
离得近了,莫降才看的清楚,原来那光明圣使的脸上,敷着一层焦黄的皮质,所以他的容貌才会如此威严,所以他的目光才显的这般深邃。
莫降隐隐看到,在那焦黄的皮层之下,似有汗水在缓慢的流动——看来,这光明圣使真的被吓到了,吓的出了一身冷汗。
“说到底,终究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罢了。”莫降不屑的说着,抬起一脚,便把那光明圣使从高台上勾了下去。
“噗通”一声,光明圣使狠狠的摔在地上,模样狼狈。
光明圣使突然从高处跌落,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溅起一捧尘土,这尘土飘进人群中间,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sāo乱,有信徒抬起头来,战战兢兢的望着莫降,他们望向莫降的目光,似是看待一个从地狱而来的恶魔……
“就凭你,也配站在岳王爷的塑像面前张牙舞爪?”莫降浑然不在意那些异样的目光,只是忽然仰起头来,高声道:“藏在屋顶那位,事已至此,就别躲着了,下来一见吧。”
话音刚落,一个黑sè的身影从庙顶破口处飘然而落,那人双臂张开,伸展了肥大的法袍,似一只从天而降的大鸟。
“年轻人,好毒辣的眼光。”从天而降那人的声音沙哑无比,似是砂纸打磨金属时发出的声响,直让闻者牙酸不已——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右眼的瞳仁上,有一点红翳,这一点猩红,也让他的眼神显的无比凌厉。
莫降冷声道:“据我所知,在比神州西域更远的西方,有一种黑sè的火油,燃烧时会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恐怕这就是方才那道白sè的闪电出现的原因,再加上你擅长口技,将雷声模仿的惟妙惟肖,二者相互配合,便制造了这立冬之夜的雷电。”
黑衣之人也不否认,只是用那双锐利的双眸,上下打量着莫降。
“不用再看了,你不认得我。”莫降说着,顿了一顿,继而向前迈进一步,走到黑衣人的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可是,我却认得你——光明教七长老之一,‘赤火’长老。”
黑衣人闻言,身体微微一颤。
“还真被我说中了啊。”莫降忽然笑道:“本来我只是瞎猜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赤火长老又惊又怒,森然喝问,“怎么会知道我在教中的职位?”
莫降嘿嘿的坏笑,心中却说:“那是因为你们光明教出了一位小叛徒,把教廷中的许多秘闻,都对我讲了,比如赤火长老的右眼里有块红翳,看起来很凶;比如青石长老的胳膊比石碾还要粗壮,力气很大,能单手摔倒一头青牛……”
莫降正暗暗开心的时候,文逸跨过庙门走了进来,只扫了一眼,就将庙内发生的事情猜了个大概齐,他皱着眉头埋怨道:“只是让你们两个来看看庙里还有没有地方,能不能容我们暂避风寒,你们怎么就跟人家打起来了?”
莫降撇撇嘴道:“还不是因为这些神棍鸠占鹊巢?借岳王爷的宝地来蛊惑世人,嫉恶如仇的我看不过去,才想教训这群骗子一番……”
赤火森然道:“年轻人,你一再侮辱我光明教廷,真当我教廷无人可以降你么?”
莫降闻言,冲赤火招招手,示意他尽管出手——莫降一直就对光明教廷没什么好感,自黄金一族入主神州,华夏文明被破坏的已经够严重了,在黄金一族的压迫下,百姓也够愚蠢的了,偏偏又冒出这么一个“光明教”来,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套歪理邪说,欺骗百姓,蛊惑众生——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光明教就是毁灭华夏文明的帮凶,因为神州大地本该生出一棵参天大树,枝杈上结满华夏文明的累累硕果,而光明教偏偏要砍掉华夏文明的枝干,嫁接上他们手中那畸形而荒谬的品种……
赤火却并未出手,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跟在那跛腿书生的身后,小脑袋深深的缩进衣领里,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赤火忽然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抖一抖长臂,宽大的法袍被寒风鼓起,借着风力,滑翔到刘芒的身前。
刘芒被这忽然飘过来的黑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旁边躲去,正好张凛就在一侧,所以她就藏到了张凛的背后。
张凛手中长枪一震,枪尖遥指赤火胸前。
赤火却突然跪倒在地,不过却不是因为惧怕张凛手中那杆虎头錾金枪,因为他的眼中,根本就没有那杆锋锐的长枪。
“殿下!”赤火虔诚的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光明之神七圣徒之一赤火,拜见光明教廷圣女殿下!”
这一幕,直让莫降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来还想跟光明教徒赤火长老大战三百回合,非但要将对方打败,还要当众揭穿那“赤sè火蛇”的骗局,却不曾想他的对手竟然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刘芒面前……
等等!
一个念头,在莫降脑中一闪而过——好像,管事流氓对自己说过,她是光明教的圣女——“要让你乖乖的留在大都城内做人质,总得给你点甜头,索xìng就封你做个光明教的圣女吧,这都是骗小孩的话,当不得真的。”当时莫降曾这样解释刘芒“圣女”名号的由来,今rì见赤火对她的态度如此恭敬,难道说,这小丫头真是光明教的圣女么?
这时,赤火直起身来,目光似是穿过了张凛的身体,正落在刘芒的身上。
似乎是感受到对方眼中的热切,刘芒也从张凛身后探出半个脑瓜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赤火片刻,忽然欢呼着跳了出来,蹦到赤火面前,一下子扑进对方怀里,眼中含着泪花说道:“赤爷爷,真的是你吗?可想死芒儿了!”
赤火可不敢当众抱着刘芒,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撒娇,虽然刘芒小的时候,他经常抱着刘芒高高将其抛其,逗的她咯咯直笑,但现在圣女已经长大,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信徒在侧,他怎敢放肆,于是将刘芒生生推离了自己的身体,正sè道:“殿下离开教廷rì久,连教廷教规也忘记了么?”
刘芒闻言,急忙擦净眼泪,向后退却一步,站直了身体,深吸了一口气,用无比庄重的语气问道:“圣徒赤火,你不在教廷侍奉光明神,来到北方所为何事?”
看着刘芒小大人一般的模样,莫降忍不住掩口嗤笑,虽然在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管事流氓认真起来,倒是真有几分“光明圣女”的样子了。
却听赤火答道:“教廷闻听托克托因故遭贬,将殿下托付给了他的胞弟也先,教廷唯恐那也先粗鲁,对殿下无礼,所以上书朝廷,希望朝廷妥善安置殿下,朝廷却说,殿下早已不在大都城内了,被一群乱党劫持走了,所以教廷才派出七圣徒,四处寻找殿下的下落……”
第24章 圣女(二)
“原来,你们一直都在找我。”刘芒闻言,心中感动,眼睛又湿润了,“我还以为,再也没人肯要芒儿了……”
满身尘土的光明圣使急忙谄笑着说道:“怎么会呢?殿下您是光明神在人间的化身,是我们全体教众最忠诚、最敬仰的人,我们怎么能不要你呢?”
“管事流氓,你可别被这些老神棍骗了!”高台之上的莫降急忙说:“他们若是真的关心你,早在托克托被贬之时,就该照会朝廷,让朝廷善待于你。可是为何他们又偏偏等你离开大都城之后才开始寻找你的下落呢?明显是他们担心你跟那群‘乱党’纠缠不清,玷污了光明教廷的名声……”
“不,不会的。”刘芒执拗的说道:“在光明教廷里,青爷爷和赤爷爷对我最好,他们都很疼我,一直都是哄着我,从来都没骗过我,我说的对吗?赤爷爷?”
赤火愣了一愣,眼中红翳闪了一闪,才低下头道:“光明圣使说的有理……”
“光明圣使?”刘芒伸出被冻的通红的手指,点着圆润的下巴道:“我在教廷之时,还不曾听过教廷有过什么‘光明圣使’,赤爷爷,这光明圣使是教主新设的职位么?”
这时,沉默许久的笑面和尚从旁边走了过来,带着满脸的喜意笑道:“圣女,您真不愧是光明神的化身,竟然如此的智慧——这光明圣使确实是最近才设立的职位,目的只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信徒入教,信奉万能的光明神,自从增设光明圣使这个职位以来,咱们光明教的人数,增加了一倍不止……”
“你又是何人?”看着眼前这弥勒佛一般的和尚,刘芒秀眉微蹙问道:“也是我光明教徒么?为何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殿下有所不知,我是最近才入教的新人,现在只是跟着光明圣使跑腿的角sè,小的名字叫做彭莹石,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笑面和尚说着,就要靠近刘芒,却被张凛伸枪拦住了。
这时,韩菲儿和冯冲也从马车上下来,进了这庙宇之内。
冯冲先走到文逸身边,告诉他马匹已经拴好,而后又低声言语几句,这几句低声的话语,直让文逸的眉头皱紧了。
韩菲儿则是来在刘芒身后,掩上庙门的同时,对刘芒耳语一番。
刘芒闻言,点点头道:“虽然说让更多的人加入光明教、信奉光明神是好事,但我们应该用爱心和诚意感化他们,应该让他们感受到光明的温暖,而不是用些江湖伎俩蒙骗他们入教——方才菲儿姐姐已经告诉我了,你们做了坏事,骗这些人入教,这是不对的……”
“殿下教训的是。”那光明圣使虽然如是说,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恨。
“既然如此,那么这庙中之人,就不算光明教徒了。”刘芒似黄莺轻啼般的清灵声音,好似清流般流进那些信徒的心中,洗刷着他们蒙尘的心灵,让他们的目光也渐渐清明,不再似方才那般混沌,“这些人是你们用骗术骗来的,自然是不算数的,所以,你们可以回家了——若有一rì,你们真的感受到光明神的召唤,真的向往光明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我会亲自引你们入教……”
此言一出,光明圣使眼中怨毒又浓烈几分,可圣女已经发话,他也无法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才骗进教中的几十个人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那些人在经过刘芒身边的时候,无一不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而刘芒也是对每一个人的感谢回以微笑,那微笑像是圣洁的白光,驱散了众人眼中的麻木……
片刻之间,庙中信徒已经走光了,只留下莫降等人,以及赤火、光明圣使、彭莹石三人。
“赤爷爷,虽然你对我很好,但我还是要说你的。”刘芒用清澈的眸子注视着赤火,yù言又止。
“聆听殿下的教诲,是每个圣徒的荣幸。”赤火俯低了身体说道。
“您是教廷七位长老之一,是有资格做下一届教主的圣徒,怎么能由着他们欺骗世人呢?那些光明圣使新近入教,不懂得教廷规矩,难道您也不知道么?”
“属下知错。”赤火恭顺的说。
“哈哈。”彭莹石忽然开口道:“圣女殿下,这您可是错怪赤火长老了,命令圣徒协助圣使广收教徒,是教主的意识,七圣徒也是奉命行事,怪不得他们的……”
“噢。”刘芒掩口道:“原来如此,是芒儿错怪赤爷爷了,对不起……”
“不。”赤火诚恳的说道:“殿下您训斥的极是,属下确实不该犯下这等与光明教义相违背的愚蠢举动……”
“嗯,咳!”光明圣使用清嗓子的声音,打断了赤火的话。
赤火住口的同时,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似是某种美好的事物已经凋零,已经离他远去,他去无可奈何,除了惋惜,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莫降从高台上跳下来,他落地的声音,吓了光明圣使一跳。
由此,文逸看出了那所谓的光明圣使,实乃个猥琐怯懦之人,为何在光明教廷中资历甚老、地位仅次于光明圣女和教主的长老,却要处处受那光明圣使的节制呢?
“殿下。”光明圣使开口道:“我们离开教廷之时,可是向教主做过保证的,除了要寻找您的下落之外,还要……”
“等等!”莫降出声打断了光明圣使的话,“你们方才都说,正在寻找管事……咳咳,寻找光明圣女的下落。我想问的是,一旦找到她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将圣女带回教廷。”光明圣使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果然是这个结果么?莫降闻言,长叹了一口气。
而张凛的瞳孔,则是骤然缩小,他望向光明圣使的目光里,已经透出了浓浓的杀机——握紧长枪的右手,不禁动了动。
“很抱歉,你们不能带她走。”文逸悠然的声音,在这狭小的庙宇中响起……
第25章 争夺
文逸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很抱歉,你们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光明圣使说着,瞥了文逸一眼。
“因为你们心术不正,心灵肮脏,我怎能将刘芒教给你们这些神棍?”莫降的语气,就像是在讽刺一个人贩。
“笑话。”光明圣使声音冰冷,“我是光明教主亲自封任,接受光明神神恩洗礼的光明圣使,奉光明神神旨,洗涤世间一切异端,我若心灵肮脏,怎会被光明神选中?”
莫降回应道:“你的心若是脏的,那便是脏的,任谁也洗不净它;你的心若是净的,那便是净的,任这世间一切也污不了——它脏净与否,并不是那狗屁教主说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了的!”
“殿下!这家伙目中无人,一再藐视教廷,出言不逊,再三侮辱光明神——殿下您可要擦亮慧眼,不能在跟在他身边啊。”光明圣使冲着刘芒说——但他也仅仅是说说罢了,之前他已见识过莫降的身手,也知道他自己绝非莫降的对手,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刘芒自己身上,若是刘芒自己做出了选择,这个家伙也无权干涉吧……
不等刘芒表态,莫降便紧接着说道:“你们这些人,当初对刘芒弃之如敝帚,嫌她碍事,便将她送到朝廷手里,靠出卖她来换得光明教廷一时的平安。如今天下形势变了,你们光明教徒想在这乱世中浑水摸鱼,忽然又想起了她的妙用,便想重新将她带回教廷!无用了便要抛弃,有价值了就要收回,这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莫降的一番话,让赤火的头埋的更低,也让彭莹石的面sè微变,不过他很快就用满脸的笑意将那一丝惊异遮掩了过去,笑着开口道:“这位施主,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正因为教主得知朝廷对圣女态度轻慢,也不重视光明教廷想与朝廷修好的诚意,随意的将圣女赐给了托克托,如此的作为,实在是伤了光明教廷的心。也正因为朝廷的诚意不够,圣女屡屡受到刁难,为了不让圣女继续受苦,教廷这才想将圣女迎回……”
“早干嘛去了?”莫降冷笑着问。
彭莹石也不生气,脸上仍堆积着笑容道:“我们之前也有所耳闻,那托克托是个礼贤下士的谦谦君子,对圣女极为恭敬,也屡次庇护圣女。所以教主便想着等托克托为相之后,借着托克托在朝中的地位,借着托克托与圣女的关系,与朝廷一起铸下两家修善的基石。可不曾想,托克托因罪遭贬,圣女在大都城内无人照应,后又被几位壮士救走,所以这才急忙派出圣徒圣使寻找圣女的下落……”
莫降踱着步子走到彭莹石的身前,冷冷的说:“你方才讲,你在光明教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sè——难道你这疯和尚不觉得,你这小角sè知道的内幕,有些太多了么?”
彭莹石面不改sè笑着回应道:“那是因为光明教主为人豁达宽容,从不对教众隐瞒些什么,而且我们行的都是光明磊落之事,也无需要隐瞒,是故贫僧知道的也就多了一些。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在光明普照的光明教廷,没有任何yīn谋,也没有一点黑暗,更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哈哈哈哈!”莫降放肆的大声笑道:“‘你们行的都是光明磊落之事?光明教廷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恐怕是小爷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大的谎言了!你这疯和尚睁着眼说胡话,真该被佛祖一掌拍进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莫降说着,一把摘掉毡帽,用那双纯黑的眸子注视着彭莹石——现在他完全没必要隐藏自己的相貌,因为对方既然已经看到了刘芒与他们在一起,想必很容易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彭莹玉被对方如墨的眸子盯的难受,对方如墨的双眼,像两块即将燃起的火炭,可以烧熔世间一切黑幕,将黑幕后的真相曝露出来,彭莹玉心中发虚,仿佛已被对方看穿了一切。
只听莫降冷声说道:“光明教廷若没有yīn谋的话,为何会如此大规模的招收信徒?甚至连骗人的江湖术士都用上了。光明教廷若是没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为何会允许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加入光明教?甚至连‘笑面佛彭莹石’和‘冷面无常邹普赢’都收至麾下。”
闻听对方念出了他的江湖名号,彭莹石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想不通的是:他的名号,只在神州的南部地区有所流传,而且远远没有达到闻名全国的程度,可这个从北方来的年轻人,却好像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彭莹石不知道的是,早在莫降跟随托克托南下平叛、驻扎在建康城之时,莫降便借着职务之便,将南方各个叛军的底细查了一个遍,其中就包括“以‘弥勒佛下生’为号召,带领众白莲教徒聚众叛乱的徐寿光、彭莹石、邹普赢等人”……
见到彭莹石第一眼时,莫降的脑中就浮现出了关于此人的情报,当他跃到高台之上,看清那光明圣使脸上所带的面具之后,便确定了两人的身份;同时,又结合这两人加入光明教,替光明教网络信徒的举动,莫降断定,光明教廷一定是想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他们也想在即将上演的“群雄逐鹿”大戏中分得一两个重要的角sè,也想在这黄金帝国的黄昏中留下一道身影,想在这段纷争的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由此,莫降推断,光明教廷现在之所以急着召回刘芒,原因有二,其一是借用“光明圣女”的名号,吸引百姓入教,壮大他们的实力;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光明教廷亟需一个圣洁的少女,为他们正名,借着“光明神在凡间的化身,至纯至真的光明圣女”的圣洁光芒,掩盖他们所犯下的罪行……
说简单一些,光明教廷明明是要在这乱世中做强盗,但却一定要立下“替天行道,斩邪留正”的牌坊——毫无疑问,这牌坊就是“光明圣女”,刘芒……
这时,只听光明圣使,也就是冷面无常邹普赢冷声说道:“既然你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那么也就该知道我们的理想。”
“很抱歉,我们不想知道。”文逸摇摇头道:“因为你们那些所谓的理想,都不过是遮掩内心肮脏与卑鄙的遮羞布罢了,即便说出来,也是自欺欺人,连你们自己都不会信。你们想要的,不过是在这乱世中称王称霸,从黄金一族手中争得权力,而后凭借那些权力,做与他们的所作所为并无二致的事。”
文逸这一番话,直接表明了他们的立场,说明他们与彭莹石、邹普赢等人,绝非一丘之貉。
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且,文逸和莫降所追求的理想中,绝不允许这些打着“普度众生”的幌子欺世盗名、实则为满足一己之私利的yīn谋家们得逞。
如果这些yīn谋家们最后得到了天下,那么笼罩神州的yīn霾,会继续遮蔽文明的光亮……
可以这样说,莫降与文逸的敌人,不只有黄金一族而已。
“你们这些自诩为华夏文明继承者的伪君子们,可以用你们的骄傲藐视我们这些凡人的理想,你们可以轻视那些在你们看来幼稚且自私的理想。”邹普赢忽然向刘芒这边走过来,一步一停,一字一顿的说道:“但你们绝不能小看我们决心!”
“是啊。”彭莹石也靠过来,站在邹普赢的身侧,笑着说道:“想笑就笑吧,趁你们还笑的出来。”
“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将圣女殿下接走!”邹普赢恶狠狠的说。
“那,你们就来抢吧。”莫降微笑着走过去,挡在邹、彭二人与刘芒之间。
张凛一句话也没说,握着虎头錾金枪站在了莫降的身侧。
“我们承认,不是你的对手。”邹普赢冷声说:“不过,这并不代表这世上无人可以降服尔等,并不代表,光明神的神罚不会降临!”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如一尊泥像般一动不动的赤火。
这个时候,赤火已经被邹普赢和彭莹石挡在了身后,他依然跪在地上,头埋的很低,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殿下,您愿意跟我回到教廷么?”赤火沉闷的声音从邹、彭二人身后传来。
“我……”刘芒想了很久,却没能找到一个答案,她一向认为自己无限忠诚于光明神,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受到光明神的指引,然而今天,她却感受不到光明神的召唤,心中似乎有一股朦胧的情愫,将她与光明神之间的沟通彻底断绝,于是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在殿下极小的时候,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赤火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却满是柔情,“当时殿下面对‘赤爷爷与青爷爷哪一个更亲’的问题时,也曾犹豫不决,当时帮殿下做出决定的,是我们二人的拳头——今rì,就让属下再一次挥拳,为殿下决定吧!”
赤火忽然跳跃起来,宽大的黑sè法袍彻底张开,露出猩红sè的部分——原来,赤火所穿的法袍,并不是单调的黑sè,有热烈奔放的猩红,那红sè就藏在黑sè的褶皱之下,当法袍彻底展开,那火焰一般的颜sè也就暴露了出来。
赤火所穿的法袍很大,完全展开之后,黑红相间的条纹,已遮住了整个庙顶!
莫降抬头望去,只见赤火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般悬在他的头顶,红黑相间的法袍,则是他的羽翼。
仍是看不到赤火的面容,只有一只红sè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赤火眼中那块红翳突然变大,蔓延至整个瞳孔,将那只眼睛,染成了狰狞的血红。
“神罚——火雨!!”赤火森然喝道。
数十条火蛇,自那双红黑相间的羽翼见钻了出来,以飞快的速度,飞流直下!
赤sè的流火,仿佛熔化的铁水,从黑白相间的法袍间倾泻而下,将庙顶与地面连接起来。
几乎在一瞬间,赤火便造就了一座赤sè的铁牢!
张凛挥枪,去斩那赤sè的火蛇。
然而,利刃怎能斩断燃烧的火焰?
虎头錾金枪的锋芒从火蛇中间斩过,斩过之后,火蛇恢复原样,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不要理这些火焰,只是骗人的把戏!”莫降冷声道:“直取赤火本尊!”
话音刚落,数点寒芒乍现,直奔屋顶的赤火而去——“无相法手”韩菲儿出手了!
可是,那些寒芒却并未伤到赤火,赤火双手一甩,两条长布自他的腋下陡然伸出,像是快速舞动的触手,挡在他的身前。
数点寒芒,尽数没于其中。
“这家伙,究竟是人是妖?”莫降说着,尽力跃起,但是却够不到挂在庙顶的赤火。在他落下之时,竖在庙内的流火正改变原来的位置,两道流火,拦腰斩向莫降。
莫降之前与类似的火蛇有过碰撞,断定它定无过人之处,那热度充其量只能温暖他冻僵的关节,却很难灼伤他的身体,所以未曾躲避。
可身体与火蛇接触的瞬间,莫降知道——他错了。
赤火亲自发出的“火雨”,与邹普赢击打rì月法器引发的“雷火”,完全不是一种火焰。
条状的火蛇,真似烧熔的铁水一般,瞬间便烧穿了莫降的棉衣,同时飞快的向他的皮肉靠近。
虽然还未接触到皮肉,但莫降已经感受到那炙热的温度,他意识到——绝不能让自己的皮肤与这流火接触。
于是,莫降在空中改变了运行轨迹。
君子九式,侠者之为——破禁!
见莫降竟然能凭空改变轨迹,躲避斩向他的流火,赤火眼中血sè光芒大盛,双臂猛然一挥,法袍随之改变形状,凹成一个倒扣的碗形。
法袍之下的所有流火,一齐改变了位置,朝着莫降空中的身体汇聚过去。
那一瞬间,仿佛有数十条火剑,一齐指向了莫降。
四面八方,都是流火,莫降纵能在空中改变飞行轨迹,也是无法躲避。
一直无所作为的冯冲露出绝望的表情,他一直以为,这世间只有张凛那般无双的武艺,却不曾想过,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神技!
是的,这就是神技,只有忠诚于神明的圣徒,才有可能掌握的杀人技巧,也只有忠诚于神明的圣徒,才能cāo控这天地间的自然之力……
冯冲不止一次向自己说过,一定要忠诚于自己立下的誓言,忠诚于莫降,为莫降牵马挂剑,听候他的差遣——今rì他忽然意识到,在他要效忠的对象承认他的忠诚之前,他要效忠的对象,极有可能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冯冲大喝一声,向莫降的方向冲了过去——既然不能在追随莫降的脚步,那干脆就与他一起去死好了,哪怕走在黄泉路上,他也要对莫降说清楚,要莫降相信他的忠诚……
这时,从未在众人面前展示过武艺的文逸出手了。
白影一闪,他已经飞到邹普赢和彭莹石的身前。
那二人诧异间,已被文逸挥手扫了出去。
他们二人完全没有看清文逸是如何出手的,只感觉脚下一空,身体便飞了起来——只觉得这个跛腿的书生,真是深不可测。
当然,曾经与狂夫子过招的文逸,武艺又怎么能差的了?
邹普赢和彭莹石,同时飞向莫降。
如果那数十条火剑最终洞穿莫降的身体,那么邹普赢和彭莹石,同样难逃厄运。
赤火见状,不得不再次改变了法袍的形状,将其重新展开。
数十条火蛇也分散开来。
莫降也从火剑所指的窘境中解放出来,稳稳落在地上。
“你们赢不了我。”赤火的声音森然响起,“交出殿下,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我们是赢不了你。”文逸大方的承认,“但我们却可以轻易取了这二人的xìng命,想必赤火长老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两位去死吧。”
文逸所说的二人,正是邹普赢和彭莹石二人,他们此刻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满身的灰尘。
“不!为了迎回圣女,任何人都可以牺牲。”赤火回答。
“赤火!你……”邹普赢气急,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嘿嘿,不错,我们可以死,但你们也活不了!”彭莹石则笑着说,似是完全没将死亡放在眼里。
“是么?”莫降冷声道:“我就不信,赤火身体中所藏的燃料,能撑上一整夜,等到这流火燃尽,我看你们还能有什么作为!”
“燃料烧尽之前,你们全都要死!”邹普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朝地上一丢,顿时浓烟四起,遮住了二人的行踪。
短时间内,是很难在找到那二人了,所以,莫降他们这一方,便暂时无法用他们二人来胁迫赤火手下留情了。
而赤火,却显然不打算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弥漫的烟雾中,赤sè流火又动了起来。
“不要打了!!!”刘芒尖锐的叫声,刺透了浓浓的烟雾……
第26章 雏鸟归巢
刘芒闭着眼睛,像是不忍看到双方为之争斗,尖锐的叫声中,透着无助。
赤火长老很是配合,刘芒话音未落,他已停止了攻击。赤sè的火蛇一齐缩进他的法袍之内,伴随着轻微的抖动,些许黑sè的灰烬飘落。
有灰烬落到莫降的手上,他拈了拈手指,便嗅到浓重的硝石气味。
莫降第一时间想到了火药——这种被军队拿来制作攻城利器的珍贵的原材料。
“殿下心中已有了决定了,是么?”赤火仍然挂在屋顶,嗓音也依然沙哑。
“是的。”刘芒缓缓睁开眼睛,向前迈了一步。
张凛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再次走到刘芒身前,转身注视着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很想说“不要走!”但却忽然发现,心中完全没有挽留对方的勇气。
一时间,张凛忽然读不懂自己了:他明明是大都城内凶名最盛的白狼,有着与全天下黄金族人为敌的勇气,有勇气站在闪耀着寒光的刀阵面前;可他却没有勇气对面前这个纯洁如光的女子,说出一句温柔的话语。
“你是个勇敢的匹夫,也是个卑怯的懦夫。”张凛忽然想起文逸对自己的评价——这番评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张凛想。
刘芒却似没有察觉到张凛复杂的眼神,只是略略看他一眼,便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
张凛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在刘芒的眼中,他似乎是透明一般的存在,对方的眼中,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她就那样简单的从他那透明的身躯中穿了过去,轻描淡写,也残忍异常……
“管事流氓,你要做什么?”莫降问。
刘芒回过头来,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莫降、菲儿姐姐,冯大哥、文先生……还有张凛,我知道,你们对我都很好,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是我最亲的亲人。”说着,刘芒抬头,看看悬在屋顶的赤火,“可是,赤爷爷也是我的亲人啊!当我尚是个婴儿时,我就躺在他的怀中,我是拽着赤爷爷的胡须长大的啊!”
“你们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我怎么能让你们为了我大打出手?”刘芒摇着头说,“无论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我都会很自责的……”
“你这个笨丫头,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莫降梗着脖子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是为了你才打架的?”
“是的,我承认很笨,笨到搞不清很多东西,也分不清许多是是非非。”刘芒忽而咧嘴一笑,笑容里透出几分凄苦,她紧接着说道:“但是我却不傻,也知道谁真的对我好……”
“你若真的能分清这世界上谁对你好就好了!”莫降气鼓鼓的说道:“你这笨丫头,一点江湖常识都没有,就凭现在你这点本事踏入乱世,肯定会被人利用的!”
“可是我总不能一直待在你们身边,一直受你们的保护啊!”刘芒说:“虽然跟大家在一起很开心,可我总觉得,我是你们的累赘,一个连自我保护能力都没有的累赘……”
张凛很想说些什么,用坚定的态度和掷地有声的话语否决刘芒的观点,可他本不是健谈之人,这种时候,更觉得无从开口,只能看着莫降指着刘芒的鼻子大声嚷嚷:“我们这些保护者都没有嫌你麻烦,你这个被保护的家伙倒开始嫌自己是个累赘了?”
“莫降哥哥,你不要再说了,这一次,我必须离开。”刘芒深吸一口气,像是从空气中吸取了莫大的勇气,“我能察觉到,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变天了,我几乎能听到大地在痛苦的声音,也能看到人们心中膨胀的怒火,人们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总有一天,人们心中的怒火会爆发出来,让整个世界燃烧起来。到时候,会有更多更多的人在这炼狱中煎熬!我明明能看到那个结果,却不能阻止它的到来。但我本应该是播撒光明和温暖的圣女,本该将人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然而,我现在却没有这个能力……”
“这是你的责任吗?”莫降大声道:“你这个异想天开的小丫头,连人情世故都读不懂,治世之书也没看过几本,就妄图去拯救天下苍生?”
“大家……不都是怀着这样一个梦想么?”刘芒瞪着光亮无比的大眼睛问。
刘芒的发问,让莫降愣了一愣,但却还没到哑口无言的程度,于是回应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些事跟你这个小丫头又有什么关系?你去瞎掺合什么?”
“莫降哥哥,你不是经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刘芒反问:“既然莫降哥哥可以做那些事,为什么芒儿就不可以?”
“罢了罢了!”当初在相府之内,每当刘芒不开心的时候,莫降总有许多办法逗她破涕为笑,但是今rì,莫降却很难让这个倔强的小丫头回心转意,于是赌气道:“终究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你要走便走好了!”
“莫降哥哥又说气话了。”刘芒笑着说:“等芒儿回到教廷,若是发现教廷的人真像莫降哥哥所说的那般,想利用芒儿做些坏事,芒儿大可以逃走……”
莫降彻底被这个单纯幼稚的家伙打败了,索xìng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个人生闷气。
这时,庙内的浓烟慢慢散去,彭莹石和邹普赢的身影慢慢显露出来。
彭莹石笑着说:“殿下,您应该知道,普天之下,除了教主,再也没有人会给您最纯粹最无私的爱……”
“你他妈的给小爷闭嘴!”莫降指着彭莹石骂道,他能感觉到,刘芒正与他们渐行渐远,但他却不允许这些卑鄙的家伙再火上浇油,他甚至可以接受刘芒自行离开的结局,但却不肯承认刘芒是被这些yīn谋家拐骗走的!
彭莹石笑着闭上了嘴巴,静静的等待着,等刘芒说出分别的话语。
“当初,最早见到莫降哥哥的时候,芒儿就知道,我们迟早还是要分开的。”刘芒十分认真的说道:“因为那时,芒儿就发现,莫降哥哥虽然人在相府,但是心却不在那里,莫降哥哥,你其实是一只关不住的鸟儿啊——那时候,芒儿也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任xìng一次,顺着自己的xìng子胡来一次,体会一次冲破束缚的美妙感觉……”
“你现在体会到了?满意了?”莫降的愤怒仍未消散。
刘芒笑了一笑,走到莫降身边,像是逗小孩一样,踮起脚尖刮了刮莫降的鼻尖——之前在相府的时候,莫降曾无数次这样逗她开心,她也希望这一招能在莫降身上奏效。
可是,莫降气愤的脸sè,却没有一点改变。
“赤爷爷,我们走吧。”刘芒仍然在笑着,笑容一如既往的纯真。
赤火闻言,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的落地。
他就落在刘芒的身边,法袍宽大的袖口张开,将刘芒娇小的身躯包裹进去,像是护雏的雌鸟用羽翼保护着他弱小的孩子,他要用这双“翅膀”,带着离家rì久的雏鸟回到温暖的巢穴里去。
赤火并没有什么话要对莫降他们说,冲彭莹石和邹普赢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来。
当赤火带着刘芒经过张凛身边的时候,张凛忽然道:“等等!”
“凛哥哥,虽然大家都说你很凶。”刘芒转过头说道:“可是芒儿却觉得,你人很好,也很善良——谢谢你教芒儿骑马……”
张凛将虎头錾金枪的枪缨扯下一缕,郑重的递到刘芒面前。
“凛哥哥,这是……”刘芒一时搞不明白张凛送她这一缕枪缨的用意。
张凛也不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刘芒收下他的临别礼物。
刘芒没有拒绝,玲珑的双手从赤火的法袍下伸出来,接过了枪缨。
“大家。”刘芒再一次用目光扫过众人,笑着说道:“再见了……”
庙门打开,刺骨的寒风吹进来。
恍惚中,张凛有一种错觉:是这凛冽的冬夜寒风,将刘芒卷走了。
他意识到:之后很长的时间,他都很难再看到这个纯洁如光的女子,他很难再遥遥的望着她,望着她幼稚的与马儿讲话,在阳光照shè下的身体变的透明,洁白如藕的小臂上那条被自己刻下的伤疤……
“离巢的雏鸟,总是要回家归巢的啊。”文逸幽幽的说,“也许,当那只鸟儿羽翼丰满之后,再出现在你我面前时,已经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了……”
“我宁愿她是只平凡的百灵。”张凛在心里对自己说。
莫降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走到庙宇的一角,蜷缩着身子睡下了——只是,很长的时间后,他那标志xìng的轻微鼾声,也没有响起。
韩菲儿像关上庙门,却被张凛阻止,他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门外漆黑的夜,任由如刀的寒风割在脸上……
“我们就这样放她走了么?”冯冲的声音也有几分苦涩。
“还能怎么样呢?”文逸苦笑着说,“难不成一枪将那赤火长老刺死么?那样的话,我们将永远失去刘芒这个朋友……”
第27章 再起事端
第二天清晨,文逸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张凛仍像尊泥像般,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
这家伙,不是在庙门站了整整一个晚上吧?
文逸起身,一边活动着发皱的四肢,绕到张凛的身前定睛观瞧,发现张凛的眉梢上,已凝了一层初冬的寒霜。
文逸摇摇头,叹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冯冲也醒了。
虽然他知道,刘芒离开这个队伍已经是一个事实,但冯冲还是像以往结束宿营时一样,点了一遍队伍的人数……
“莫兄弟呢?莫兄弟哪里去了?!”冯冲忽然大声叫道。
这一声叫嚷,让文逸初醒的朦胧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揉揉模糊的双眼,果然没能在庙中找到莫降的身影……
韩菲儿也惊醒过来,站在原地茫然的转了一个圈,仍是没能找到莫降。
“他不会是去追刘芒了吧?!”冯冲忽然道。
“怎么可能?”文逸白他一眼,朝站立不动的张凛努了努嘴,意思是:如果莫降去追刘芒,怎么会逃过张凛的眼睛,张凛又怎么可能只让莫降一个人去?
“那他去哪了?”韩菲儿焦急的问。
“他说去找个泥瓦匠。”张凛沙哑的声音,幽幽飘进众人的耳朵。
“泥瓦匠?”文逸低头思索着,目光掠过高台之上岳王爷残破不堪的泥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坏了!”文逸忽然道。
“出什么事了?”韩菲儿和冯冲同时问。
“来不及细说了。”文逸说着,转身便往庙外冲去。
“来不及了。”张凛没头没脑的说。
文逸却知道张凛在说什么,因为他刚走出岳王庙,就站住了脚步——莫降的身影,已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在莫降的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人……
“这位公子,恁要带俺们去什么地方啊?”一个带着河南口音的声音,飘进了文逸的耳朵。
“老乡,别着急嘛,很快就到了。”莫降的声音传来,“放心吧,绝对短不了你们的工钱。”
只见远方几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文逸急忙冲着莫降挥手,示意他把那几个人带走。
可莫降走的却是越来越快,似乎以为文逸是在招呼他快些走。
待莫降来到庙前,文逸脸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文跛子,难道你也在庙门站了许久?”莫降问。
“你要搞什么鬼?”文逸寒声问。
“当然是找几个匠人,重塑岳王爷的金身……”
话还没说完,几个匠人转头就跑,却被莫降一把拉住,“活还没干,你们跑什么?!”
“公子,这活俺们做不了!”为首的匠人说道,他是个年纪在五十上下的老人,自从听说过“岳王爷”三个字之后,的脸上就带着浓浓恐惧。
“为什么?”莫降问。
“公子您不知道,县里有公文啊!”那匠人一脸惶恐的说道:“私自供奉岳王爷的,全家流放!替岳王爷建造庙宇的,诛杀九族!”
“什么?诛杀九族?!”
“早知道是要为岳王爷重塑金身,俺们是绝对不会来的。”那匠人说着,又要走开。
莫降不得已再次拉住对方,好生劝慰道:“这位老丈,您怕什么啊?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往外说,谁知道是你做的?”
“不中啊,不中!”那匠人甩着脑袋回答:“方才俺们跟着公子从村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看到了,若是他们告密,俺家老小十几口,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莫降也不便强人所难,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道:“那这样吧,把你们的工具借我用用,你们几个在边上指挥我干活就行,我自己动手,这总可以了吧?”
“这也不中!”那匠人仍是摇头,“瓦刀这东西,在县里都有登记,要是到时候被人告密,俺家老小十几口,还是活不过这个冬天……”
匠人说完,强行从莫降手中挣脱开来,头也不回转身走掉了,只将莫降一人丢在了那里。
莫降尴尬的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真是没想到,他起早贪黑的想替岳王爷做件好事,忙到最后却是一场空……
莫降回头,正看到文逸沉若寒霜的脸。
“文跛子,你怎么了?”莫降有些诧异的说:“还在为刘芒的事难过呢?夜里我想过了,小丫头这次回到教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等她见到教廷丑陋的真面目后,自然会后悔的——这时候,让她看些人世间的yīn谋与yīn暗,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文逸白了莫降一眼,却是没说话。
“到底怎么了啊?”莫降摸着脑袋问。
“你……”文逸指着莫降骂道。
“我咋了?”或许莫降请那些匠人来的时候费了些口舌,与当地人交流的多了,莫降口中也带了些当地的口音。
“你差点引火烧身!”文逸指指莫降,又指指庙内岳王爷残缺的塑像。
“噢,你是说这件事啊。”莫降点点头,表情却是毫不在意,“当初我还以为,朝廷禁止民间参拜岳王爷的禁令,执行的并不彻底,不然这座岳王庙也不会存在——可是不曾想,县里的公文,却比朝廷的禁令还要严格。”
“你……”见莫降仍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文逸有动了几分真怒,“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我们?随时都想取了我们的xìng命?你这个时候搞这些幺蛾子,真的引起当地官府的注意,我们岂不是要暴露了?”
“文跛子。”莫降收敛了笑意,正sè道:“我反而觉得,既然总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无论我们隐藏的多么完美,那些家伙也不会离我们而去,我们也甩不开他们,那么我们何不率xìng一些?大胆一些?光明磊落一些?”
“而且。”莫降的目光越过文逸,落在庙内岳王爷的塑像上,“一个民族,却不能对他们的民族英雄表达哀思,这份强加在汉人身上的耻辱,总该有个终点!若是没人第一个站出来,我便做那第一个!岳王爷的塑像,我是一定要修复的!见到一个,我便要修复一个!”
第28章 不再苟且
“莫降,你疯了?!”文逸闻言大惊,以至于情急之下没有称呼莫降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
莫降笑着摇头,沉声道:“不,我没有疯,相反,我现在很清醒,我从未如今rì这般清醒过。”说着,他迈步走到文逸身前,二人相视而立。
“昨rì夜里,刘芒走后,我想了许多。”莫降的声音并不高,但他平时也极少用如此正经的声音讲话,“我们要做的,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可我们行事的作风,却像畏畏缩缩的老鼠,整rì心怀惴惴,低着头前行,似是生怕被人看穿,好似我们心中的理想见不得光亮一般。”
文逸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莫降继续说下去。
“我曾听托克托说过,当年,他的祖先追随漠海汗西征之时,曾在极西边的沙漠中见过一种鸟,那鸟生的高大,虽然不能飞,但双腿却很是有力,极其善于奔跑;可是,当它们遇到危险的时候,不是想着用强壮的身体与敌人对抗,也不会迈着大步逃走,而是会将它们的头颅埋进沙土里,好似只要对身后的危险视而不见,危险就不复存在了。”莫降长出一口气,说道:“我忽然觉得,我们现在的作为,与那自欺欺人的蠢鸟,没有什么区别。”
莫降说话的时候,韩菲儿和冯冲,向他的身边,慢慢靠拢过来,他们都未说话,只是静静的聆听。
“可我们应该知道,任凭我们的态度如何谦卑,行事何等低调,也不会从敌人那里换来一点宽恕。”莫降忽然笑了,像是自嘲一般的笑容,“而且,我们也从来不奢求敌人能够宽恕,因为我们与他们本来就不能共存,总有一方要倒下,也总有一方要站着笑到最后。我们深知这一点,敌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无论我们张扬还是低调,敌人的攻击总会纷至沓来,不会因为我们的怯懦和小心而减少分毫——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收敛我们的爪牙,让他们觉得我们人善可欺,觉得我们懦弱的可以恣意蹂躏呢?”
文逸说:“保持低调,总会少招惹一些目光,总会让我们的行程顺利一些……”
莫降又上前一步,与文逸的距离已是极近了,二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莫降目光灼灼,开口说道:“注视多一些有什么关系?困难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若我们连这些目光都不敢直视,若我们连战胜困难的勇气都没有,那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去追逐那个遥远的梦想呢?”
文逸并未躲开,任由莫降嘴中呼出的热气,打在他的脸上。
“懦弱的人,没有资格走向胜利!”莫降一字一顿的说。
文逸轻声道:“唯战兄,你受够了像这样卑怯的活着么?”
“是的,我受够了!”莫降大声道:“我受够了这种匍匐着前行的生活,受够了小心翼翼的探着步子避开荆棘躲开尖刺的前进方式!如果说当初在大都城内时,身为暗子的我行事谨小慎微是迫不得已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已经冲破了那座囚笼,天地之大,本该任我翱翔!我为何还要收敛羽翼,藏起利爪,任由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躲在暗处讥笑我的懦弱,任由那些yīn谋家们忽然跳出来,扰乱我们的计划,将我所珍视东西,从我身边强行夺走!我简直是受够了这种苟且!再也不想忍辱偷生了!”
文逸轻轻点头,脸上带着微笑;冯冲呆呆的看着莫降,他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张凛微微侧目,是赞赏的目光;韩菲儿也笑了,笑容中透着几分知足——你是万中无一的英雄,你本该这样,像狮子一般咆哮,而不是如豺狗一般食腐苟活——她心中这样想着,目光渐渐迷离……
“我们是文人,但也是战士!”莫降情绪激动,言辞慷慨激昂,“我们本该竖起鲜艳的旗帜,挥舞着锐利的刀锋,呼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浴血奋战,一路战到终点!哪怕战死沙场,我们也是站立着死去!哪怕是敌人,也会对我们沾满鲜血的尸首注目,追随我们脚步的人,会将其视为一座血sè的丰碑!”
文逸稍微向后躲了躲,仿佛怕被莫降涨红的脸庞灼伤,他轻声道:“然而,在历史长河中,取得最后胜利的,往往不是那些勇猛的战士,战士流再多血,做出再多的牺牲,也不过是染红了他人的嫁衣……最后被人们久久传诵的,也是那些身着鲜艳红袍的最后的胜利者,而不是半路牺牲的勇士……”
“是的,人们从来都羡慕于那些笑到最后的人,他们的丰功伟绩,也会被人们膜拜和传诵。”莫降虽然肯定了文逸的说法,但他却在轻轻摇头,“但是,那些猛士用鲜血写下的一曲曲悲歌,绝不会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的灵魂,会化作天空中最亮的星芒,在寒冷的夜里,为后来者指引前行的方向!况且,我的追求,并非是将自己的姓名,刻进历史的书卷之中,而后堆积在暗室的一角,慢慢的腐朽烂掉——我只是不想再无视心中的热血,不想再无视灵魂的呐喊,不想再屈辱的活着……”
不想再屈辱的活着——莫降说完这句话后,鲜红的朝阳跃出了地平线,发出万丈光芒,一缕赤sè的阳光,透过庙顶的破洞洒过来,正落在莫降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几乎燃烧起来。
“既然唯战兄已经决定了,那么,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文逸笑着,将右手搭在莫降的肩膀,“无论如何,我都会追随在唯战兄的身侧——我们当年的约定,仍旧算数!”
“还有我!”冯冲上前一步,同样将右手放在莫降的肩膀,“我冯冲立下的誓言,同样算数!”
张凛将手掌覆在冯冲的手背之上,只轻轻点了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韩菲儿站在稍远的地方,扬起嘴角,只是笑。
“唯战兄。”文逸开口道:“你要知道,一旦我们竖起自己的旗帜,便将站在整个天下的对立面——黄金族人与我们为敌,诸子之盟也不会帮助我们,百姓暂时也不会支持我们。而且,一旦莫降的名号再次出现,那些想取我们xìng命的人,就会亮出他们手中的利刃……”
“我说了!这些,我统统都不在意!他们要来,那便来吧!我倒要看看,那些家伙的本事,到底有几何?那些家伙手中的刀剑,能有多锋利!”莫降放肆的大声笑着,自离开大都城以来,他还从未如今天这般快乐过。
“就是!怕个球!”冯冲也大声笑着,“就像莫兄弟说的,只求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老子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不在乎再来一次……”
或许是被莫降的情绪所感染,总之今rì天公作美,太阳很盛,也没有像昨rì那般寒冷的风。
时间已过正午,但众人仍未离开这座破败的岳王庙。
按照莫降的说法,他要趁着正午太阳正盛,将冻土融化的功夫,和泥将岳王爷的塑像修好。
文逸没有参与劳作,只是坐在岳王庙前的石阶上,晒着太阳,翻看着手中那卷古书,只是时不时会抬头看看——莫降在岳王庙一侧挖了个半人深的土坑,将黏土和沙土分开,又从附近的水井里打来了水,拔了些冬rì的枯草与黏土混合在一起,而后卷起袖子,开始用双手和泥。
韩菲儿席地而坐,坐在离莫降不远的地方,她的嘴角依然轻轻扬起——自从莫降说出那些话后,她便一直在笑。
不得不说,莫降和起泥来,倒真有几分泥瓦匠的样子。
虽然弄的满身是泥,但莫降手中的黏土,却是被他和成了红sè。
“你看我做什么?”莫降忽然抬头,正巧看到韩菲儿撩开一侧的刘海,露出一只明亮的杏眼来。
韩菲儿只是笑,不说话。
“菲儿,难道你不信我能将岳王爷的泥像修好?就算那些人不帮我的忙,我也能将岳王爷的泥像修好!”莫降发着狠,用力捶打着手中的泥团,“小的时候,在纺河山,没有人比得过我和胶泥、捏泥人的水平!”
片刻之后,莫降抱着一大团活好的黏土,跑进了庙内。
他将泥团放在高台之上,而后跳了上去,先是站在岳王爷泥像一侧,掐着下巴端详了很久,才想好如何下手。于是,他俯下身来,挖了一大捧泥土,使劲摁在泥像残缺的肩膀上……
时而加上一捧,时而去掉一些,莫降认真的工作着。他动作很快,却也很轻柔,仿佛那泥像是有生命的,岳王爷的灵魂就寄宿其中,若是太毛躁,会惊动了岳王爷沉睡的灵魂;又仿佛莫降手下,不只是一尊泥胎而已,而是个身受重伤的病人,莫降他自己,就像个尽职尽责的大夫……
“大功告成!”两个时辰之后,莫降擦着满脑袋的汗,大声说道。
第29章 灾星,英雄
高台之上,岳王爷虎踞正中,正襟危坐,直视前方,他左手扶膝,右手握住腰间宝剑剑柄,一件罩袍斜披身上,露出一侧的肩甲。露出的那个肩甲,虽未上彩,仍保持着泥土的本sè,但与岳王爷泥像整体的比例极为协调,仿佛本身就是一体。肩甲之上,鱼鳞铠的细密波纹已经雕了出来,每一笔都是莫降的用心之作——这一点,有莫降指甲里的黑泥佐证……
“我想,等天下太平之后,唯战兄去做个泥瓦匠,也是饿不死的。”文逸看着修复好的泥像,开着莫降的玩笑。
“承蒙逸才兄夸奖,到时候我雇你做我的伙计。”莫降随意的冲文逸笑了笑,说话的时候,他不住的望向门外——张凛和冯冲去买草席了,等买来草席,将庙顶的漏洞修好,就真的大功告成了。
“太平之后,做个泥瓦匠?这也是不错的。只是不知道,这一天要等上多久……”韩菲儿望着莫降的杰作,幽幽的说,声音却是极小。
莫降等的心焦,干脆跳下高台,到庙门去等。
他搭手望去,之间远远的,有一股烟尘,向这座破败的小庙靠近。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莫降喃喃道。
“果然,这泥像是修不得的。”文逸也感受到了自远方传来的喧哗声,转身叹道。
韩菲儿想到了什么,并未往外走,而是挡在了泥像前面——似乎是要守护莫降的劳动成果。
片刻之后,烟尘卷到了岳王庙之前。
冯冲和张凛冲在最前,冯冲抱着一大卷草席,而张凛则是把虎头錾金枪改作了扁担,一头挑着一卷。
二人健步如飞,后面追着一大群人,手中拿着锄头粪叉,表情狰狞,气势汹汹……
“这两个家伙,不是抢了人家的草席不付钱就跑吧?”这一番情景,只能让莫降想到这个可能xìng最高的结果。
“并非这样。”文逸摇摇头说……
这时,嘈杂喧嚣的人声近了,人群所呼喊的口号也渐渐清晰起来:
“砸了岳王庙!”
“杀了修岳王庙的人!”
“杀了他们!”
“一个也不放过!”
“……”
莫降略略一想,也便知道了为何他修复岳王庙惹了众怒。可是他却并未退缩,而是一个纵身,跃到了岳王庙之外,一个人,正对那滚滚而来的烟尘。
那孤独的背影,仿佛独守关隘的将军……
冯冲和张凛来到莫降身边,并未做任何停留,直接绕过了莫降的身体,向庙宇冲去。
这时,莫降忽然抬手,大声喝道:“停——!!”
这一声暴喝,真有几分虎啸平原的气势,顿时震住了气势汹汹的人群。
其实,莫降这一声怒吼,并未无的放矢,他早就辨认出了藏在百姓中的领头之人,也曾暗中留意方才是谁的口号喊的最为响亮,所以他在暴喝的同时,也将两道凛冽的目光,投shè过去。
如有实质的目光,几乎将那人群中那几个主心骨钉在当场。
莫降是杀过人的,而且也曾长时间潜伏在危机四伏的大都城内,更曾面对过千军万马,无数次面对生死,已将他的目光磨砺的像一柄利剑,要震慑住这些乡村野民,确实不难。
“老乡们,你们这是来干什么?”莫降笑着问,“难道是听说了在下修复岳王庙的义举,所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前来帮忙么?”
“呸!龟孙儿才帮你修庙!”人群中走出个膀大腰圆、面容狰狞的光头汉子,手中拎着一片铡刀,“你这臭老九,死到临头,还敢说大话?!”
“死到临头?”莫降似笑非笑道:“我只不过修了岳王爷的泥像,为何就要死到临头呢?”
“汤yīn县的公文说的明白!”又一个留着八字胡、相貌猥琐、面容枯瘦的中年男人迈步向前,高声道:“替庙中那人修建庙宇的,诛杀九族!这庙破败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人管,我们只盼着它什么时候塌了,倒也了却了我们一件心事,可你这书生却来修它,不是给我们这些百姓心口添堵么?”
“给你们添堵?”莫降笑着问:“这里是汤yīn县,是岳王爷的故里,你们这些人,应该以岳王爷为荣才是,怎能看着他老人家的庙宇渐渐破败却不去理会,怎能盼着他老人家的庙宇早rì坍塌?”
“这座庙,只会给我们带来灾祸!”八字胡中年人摇摇头道:“也正是因为这里是那人的故里,所以县里才会特别在意,书生你可知道,每年因为庙中那人的关系要死掉多少人?每年有多少人因为庙中那人被流放到苦寒之地?不错,这里确实是那人的故里,但是我们却感受不到一点荣光,甚至,我们恨他,恨为何他不生在别的地方!”
“若是岳王爷在天有灵,听到这些话,怎能安息?”
“他明明已经死了,却还要为害人间,祸害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八字胡中年人骂道:“似他这样的人,是应该下地狱的……”
“住口!”莫降大声喝止了那人,然而却不知该怎样对面前那个可怜的人解释,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自己说再多的民族大义,又怎能感化他呢?自己该怎样跟他们说,他们是弄错了仇恨的对象,也找错了发泄怒火的对象呢?难道,要这些连自己家乡的英雄都不敢崇拜的懦夫们,却对抗朝廷的暴【政】么?他们有勇气拿起锄头,与动也不动的泥像为敌,但敢于面对县衙捕快们手中的哨棒么?恐怕在县衙面前,这些人连站直身体的勇气都没有吧……思来想去,莫降只好喃喃道:“岳王爷,他是民族英雄啊……”
“狗屁英雄!”早先出声的那大汉吐一口浓痰道:“若不是他,我们这些人怎么会这么惨?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因为他家破人亡?他不是英雄,是害人的妖魔!而你这个为妖魔修复塑像的人,也该被乱棍打死!!”
“也许,在你们这些读书人眼中,岳王爷是个英雄——但在我们这些饱受其害的县民眼中,他就是个灾星……”
“称呼灾星为英雄的你,也该去死……”
“打死他!!!”
第30章 真正的张扬(一)
愤怒的人群口号喊的虽然响亮,却没有人敢上前,更没有人敢第一个出手。
他们眼前这个人,虽然年岁不大,但那双纯黑如墨的眸子里,却蕴含着太多的沧桑。若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定然没有这般锐利的光芒。
只是,莫降的眼神虽然凛冽,但却没有一点杀机。
他知道,这些人怨恨岳王爷,恨不得将他的庙宇捣毁,甚至恨不得将自己乱棍打死,但这本不是他们的错。要怪,也只能怪异族统治神州的时间太长,给这些民众灌输了太多愚昧的思想,让他们忘记了先辈的荣光。
毫无疑问,因为县里的公文,汤yīn县的民众时时刻刻都生活在恐惧之下,那条禁止祭拜岳王爷的禁令,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用一根纤细的红绳系着,剑身保持着脆弱的平衡,每当“岳王爷”这三个字挑起事端,剑身就会倾斜,斩落下来,斩向无辜的民众。
汤yīn县的民众不止一次因为“岳王爷”这三个字受过伤害,每受到一次伤害,他们心中的恐惧就会加重一分,到头来,再也无人敢去触碰那剑上的细绳,再也无人敢去打破那利剑的平衡。于是,他们便任由岳王爷的庙宇破败下去,同时暗暗的祈祷——“这座灾难之庙,早些坍塌了吧。”——甚至,非但他们自己不会去碰那根红线,他们还要阻止别人越界,敌视甚至惩罚触碰那根红线的人,因为触碰红线只会带来痛苦和灾祸——今rì,莫降便是那个触碰红线的罪人……
可是,莫降却不认为违反县里的禁令有什么不妥,他只认为自己做了一个汉人该做的事——因为他知道,忘记英雄的民族,看不到希望的闪光!
莫降不会退步,更不会让愤怒的人群捣毁岳王爷的庙宇——同样是英雄,真定城的赵子龙可以拿来为街道命名,可以在说书人的口头间流传,为什么岳王爷就不可以?连被民族怀念祭奠的资格也要被剥夺?只因为他对抗的敌人,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是黄金一族曾经的宗主么?
黄金族人越是禁止,便证明他们心中越是恐惧!因为他们知道,北方草原上的展翅翱翔雄鹰已经蜕化成了怯懦的鹌鹑,狼神后裔体内残暴弑杀的血液已经冷却,若是中原大地之上,再出现一个“岳王爷”,他定可以跨着战马,提着寒光闪闪的沥泉枪,直捣黄龙之穴!
所以,他们要用尽一切办法,不惜暴力和恐惧的威胁,枯竭英雄诞生的土壤,囚禁汉民的勇气,让他们忘记抗争、忘记英雄的力量,在恐惧的yīn影下,跪地颤抖……
“乡亲们!”莫降高声说道:“你们可以放心,修复岳王庙,绝不会给村子带来灾祸……”
“呸!”那大汉又道:“你一个臭老九,又什么资格让我们放心?!”
“资格?”莫降冷笑着说,“每一个如我一般维护英雄尊严的人,都比你们有资格说出保证你们安全的话!那些本该保证你们安居乐业、守护你们平静生活,却用残酷的法律压榨欺凌你们的官员,才应该受到惩罚!你们心中的怒火,不该发泄到我的身上,更不该发泄到岳王爷的身上!”
“年轻人,你话说的轻巧。”八字胡中年人同样冷笑着回应,“你从未在汤yīn县生活过,不知道此地生活的艰难,也不会理解岳王爷给我们带来的苦难……”
“我今rì前来,并非只为修复岳王爷的塑像,也为了让你们看到,你们的先辈,这块土地上的英灵,曾经是多么的荣耀!”莫降说着,向前逼近一步,直逼迫的人群一齐后退——他们也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有如此的气势。这个年轻人,仿佛庙中走下神坛的岳王爷,换了一身书生长衫,活脱脱的站在他们面前。
“我将亲手揭下那些黄金族人的铠甲,让他们孱弱的身体暴露在阳光之下,你们终将看到,没有了盔甲的保护,他们的灵魂,一样会在岳王爷的庙前颤颤发抖!”莫降背对着庙宇,整个身体都镀上一层金边,只是不知道这光芒是来自初生的朝阳,还是他口中所说的“先辈荣光”……
“这龟孙儿,是个疯子吧?”听着莫降近乎癫狂的话语,扛着铡刀的大汉如是说。
“疯了,真的疯了。”人群中有人附和。
“等等,这个人……昨rì夜里,曾在这里打败过光明圣使……”昨夜在场的,亲眼见过莫降与光明圣使交战的某位信徒忽然认出了这个略显削瘦的身影。
“昨rì夜里?你昨rì夜里偷偷来岳王庙了?”有人立刻问。
“不不!没有来,肯定没有来,肯定是我做梦了……”
“都静一静!!”长着八字胡的中年人道:“乡亲们!不要被这人的荒谬言论骗了!为了大家的安全,为了不让官府怀疑我们,我们必须将这个擅自修缮岳王庙的罪人抓起来,扭送县衙!”
“对,对!里正说的是,绝不能让罪魁祸首跑了!”那个差点露出马脚的信徒急忙顺着八字胡的话附和道。
莫降笑着看了众人一眼,目光似是跃过了人群,只听他低声道:“我想,就不用去官府了吧……”
话音未落,密集的马蹄声迫近。
人群齐齐转身向后望去,只看了一眼,便呆在了那里。
策马而来的,是个百人队,从旗手所举的旗帜推断,这是黄金帝国驻扎地方的探马赤军,似是为了故意让汉人看清楚这个百人队的所属,飘扬的红sè大旗上,特意用汉字写着“探马先锋”四个大字。
所谓探马赤军,乃是由黄金族语“答摩支”音译而来,在黄金族语的意思里,本是“扈从官”、“先锋之士”的意思。在黄金一族征服神州的几次重大战役中,这支逢战必冲锋在最前、悍不畏死的冲锋部队,立下了赫赫战功,那飘扬的红sè大旗,直让前朝汉家守军望之而逃,无人敢挡——只是不知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和平,这支在黄金帝国成立之后,被派往各地镇戍的军队,战力究竟如何了——从这百余匹战马的冲锋速度来看,他们冲锋起来,仍如一阵红sè的旋风一般。
百余匹战马齐头并进,偌大的马蹄踏碎了晨曦,战马嘶鸣声中,一个顶盔掼甲披着猩红sè披风的勇士探出身来,随着他一声狼嚎,跟在身后的百余名军士齐声高呼,激昂的呼啸之音在天地间回荡,久久不绝……
随着百人队迫近的,还有滚滚的烟尘,那黄sè的尘土似乎有着某种魔力,把呆立原地的人群困在了当地,让他们再难抬起脚来……
“官军!是朝廷的军队啊!快跑啊!!”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凄声喊了一句。
这一声惊呼,惊醒了发呆的众人,他们齐齐哀嚎一声,丢掉手中的农具,四散奔逃,突如其来的军队,吓破了他们的胆,尖锐高亢的狼嚎,似是刺进了他们的灵魂之中,让他们的面容也变的扭曲……
在高速冲锋的骑兵面前,这些心中惊惧之人逃跑的速度,慢的就像是一群刚被太阳晒醒的蜗牛。
这时,张凛和冯冲也放下草席,从庙内走了出来。
“怎么会有军队?”冯冲问。
“自然会有军队。”文逸慢慢的收好那本破败的古卷,脸上带着笑意,“彭莹石和邹普赢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四个时辰,十四个时辰,足够调派一个探马赤军百人队来围剿我们了。”
“文先生,你是说……”冯冲顺着文逸的话想下去,惊道:“姓彭的向朝廷通风报信了?!”
“不报信才奇怪。”文逸仍是笑,“那两个人,虽然现在委身在光明教中,但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啊,都具备凭借三言两语搅乱一方的本事。我想,他们也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我们极有可能不与他们站在同一阵营,所以这个时候,能借朝廷的手除掉我们这个潜在的敌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可是,我们只有五个人……”望着那席卷过来的尘土,望着逐渐迫近的猩红战旗,望着那百余匹嘶鸣的战马,冯冲心中没底。
“唯战兄既然肯等他们来,那一定有应对之策吧?”文逸笑着说。
“您说什么?!”冯冲张大了嘴巴,“莫兄弟早就知道会有军队要来?”
“不然呢?”文逸笑着问,“你以为他真的只是要修修岳王爷的塑像那么简单么?只是修个泥像,又怎么算得上是恣意张扬?”
冯冲琢磨片刻,却是没能琢磨明白文逸话中的深意,只是心怀惴惴的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莫降身边问道:“莫兄弟,你真的有应敌之策么?”
“应敌之策?”莫降扭头一乐,“很简单啊,将这些家伙杀退就可以了。”
“莫兄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冯冲语气焦急,因为敌人此时已是极近,在那个身披猩红披风的将官的带领下,百余人整齐的拔刀,雪亮的弯刀,反shè着朝阳的光芒,亮的让人无法直视。
莫降却不解释,只是笑着问张凛:“准备好了么?”
张凛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虎头錾金枪稳稳的伸向踏尘而来的军队。
“百姓,一个都不能死!”莫降下达了具体的命令,说完,他猛的转身,冲向了敌阵……
第31章 真正的张扬(二)
朝阳渐渐跃出了晨雾。
仍带着些赤sè的阳光洒下来,直让那迎风飘扬的大旗更为鲜艳。
擎旗的军士控马紧随在身披红sè披风的将官身后,那面大旗的后面,是百余名如狼似虎的骑兵,他们长声嚎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兵刃,冲向四散奔逃的人群。
他们的眼中,尽是嗜血的残暴。
“无故聚集与岳王庙前者,皆为乱民!”“红披风”刀尖一指,口中喝道:“全部斩杀!”
此言一出,四处逃散的人群更是惶恐,绝望的哭喊声中,有人因为惊慌摔倒、有人双膝跪地,磕着头乞求,然而却无一人敢挺身而出,反抗别人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罪名。
在那一队骑兵眼中,这些颤抖的人,仿若懦弱的羔羊。
可是,他们却不会对这些怯懦者有丝毫的怜悯。
这是狼群与羊群的碰撞,可悲的是,恶狼的数目,却比羔羊的数目还多——除了逃走,这些绵羊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恶的野狼亮出锐利的爪牙,看着雪亮的弯刀冲自己的脖颈斩下——首先看到弯刀斩下画面的,是个慌不择路奔向骑兵军阵的半大孩童。
那个脸上仍旧带着些稚气的孩子,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龇牙咧嘴的猛兽,浑浊的热气从那头猛兽的口中喷出,那野兽长着一双赤红如炭的眼睛,shè出夺人心魄的目光——那孩子似乎被那凶恶的目光吓住了,呆呆的站在了原地。
策马行到那孩子眼前的兵士面露喜sè,心中高兴——这第一个首级,竟然来的如此简单!
要知道,如今的大乾朝,虽然说民变四起,但民变也多集中在南方各省,义军烽火,也只在南方的山岭上蔓延。而在这中原之地,虽偶尔也有小规模民变,但却轮不到这些探马赤军出手——看着其他的兄弟在南方围剿叛军,大有斩获,凭首级报功,河南地的探马赤军心中嫉妒,却苦于手中弯刀没有斩下乱民首级的机会。直到今rì,他们总算盼来了消息,说在汤yīn县北有人聚众叛乱,公开祭奠岳王爷的灵魂。听到这个消息的探马赤军顿时欢呼雀跃……
待他们驱马赶到这里,只看到一群吓破了胆的百姓,心中不禁感叹:这次的功劳,来的也太容易了,还真是多谢了那通风报信之人,多谢了他们百夫长的主动请缨……
士兵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极为随意的斩下了手中弯刀。
然而,那挥刀劈斩的士兵,却没有看到一捧冲天而起的血雾,也没有看到高高飞起的头颅。相反,他忽然觉得天地旋转,时空在一瞬间颠倒。
待他看清楚眼前的地面,早已迟了——他重重的栽在地上,啃了满嘴的泥土。
他又惊又怒的扭头,却只看到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战马,不知何时已换了主人。
一个身着棉衣的汉人书生,正坐在马上。
甚至,他手中的弯刀,也不知何时被那书生夺走了。
错愕之间,书生手中弯刀已经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斩下!
于是,那士兵再一次体会到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不过,这颠倒的天地,却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画面。
颠倒的天地之间,那书生勒住马缰,将战马的前蹄,高高带离了地面,战马仅用一双后蹄完成了原地转身,紧接着便逆着那冲锋过来的赤sè洪流杀了过去……
催马赶在最前、身披火红披风的百夫长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他甚至看到了方才有个黑sè的人影斜着切进了阵中,起初他只以为是某个倒霉的乱民逃错了方向,这时仔细回想才意识到——方才那个稍显即逝的身影,简直像一道黑虹!
“太长时间不打仗了,懈怠了。”百夫长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解释——罢了,管他作甚,只是一个人罢了,难不成他还能冲散我整个百人队么?
百夫长正思索的功夫,忽觉得眼前光线一暗,定睛观看,却见一个人直直的站在了他的身前。
那个人怀抱一杆长枪,站姿也与长枪一样笔直,一方唐巾包裹着他的头发,只有一缕发丝露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仿若透明一般,因为逆着朝阳,所以百夫长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能分辨出,对方身形削瘦……
“闪开!!”百夫长高喝一声,言语中尽是轻蔑,完全被把这妄图螳臂当车之徒放在眼里。
百夫长所骑战马,乃是产自西域的名驹,体型壮硕的像头狮子。而百夫长也是极爱这匹战马,特意找军中工匠为牠配了马铠,战马胸前的两片铁凯上,铸出两根锐利的尖刺,胆敢阻拦这头“狮子驹”去路的人,定会被扎个对穿!
可是,那个削瘦的身影,却是一动不动,似是没听到百夫长的话一般。
“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话未说完,狮子驹已奔至那人身前。
狮子驹咆哮着,口中喷出阵阵白雾,似是对这蝼蚁一般的人挡了自己的路感到愤怒;百夫长也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全身掼甲的他扮相威武,仿若从天而降的神兵。
“蠢货!”那人低喝一句,却不知是骂那战马愚蠢,还是在讽刺骑在战马背上的人。
百夫长再也没有机会弄明白对方究竟是在骂谁了,因为那杆长枪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
甚至,连他胯下的战驹,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因为对方的一枪,连带着刺穿了马首!
长枪从战马的左眼刺入,脑后贯出,却去势不减,扎穿了百夫长的左胸。
百夫长能感觉的到,他的心脏破了个巨大的口子,滚烫的鲜血携着生命的热度,正飞速的流失,他难以置信的长大了嘴巴,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这怎么可能?!以马头骨的硬度,野狼锋利的牙齿都难以在其上留下痕迹,可是,却被那削瘦的家伙一枪洞穿了?!更何况,自己还穿着铠甲!为何那杆长枪刺穿自己身体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就像腐朽的厕纸一般不堪一击?果然是因为这些年沉迷酒sè掏空了身子么?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对方太强了,自己根本就没能看穿对手是如何出枪的,只是一瞬之间,那根本来抱在怀中的长枪,闪电一般刺出,洞穿了战马的头颅和自己的胸膛……
战马因为惯xìng继续向前冲了一小段距离,至此,百夫长也看清了那人的一双眼睛:该怎样形容那样一双眼睛啊,冷酷?高傲?残忍?……也许,传说中黄金族人的祖先,草原狼神就长着那样一双眼睛吧……
临闭阖双眼之前,百夫长看到,对方跳出那方唐巾的那缕长发,并非透明,而是如雪一般纯白……
百夫长最后的意识告诉他,他和战马的尸首,被那人单手甩了出去!
一声巨响过后,百夫长连同他的战马狠狠的砸进了尘土之中——这个身披猩红披风的将官,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通报,一招之内,就被人刺杀于阵前!
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二人照面的一瞬之间。
紧随在百夫长身后的掌旗官到了。
张凛仍是在瞬间出手,瞬间收枪,将那掌旗官连同他的战马杀于当场!
“你们,比老的沙弱太多了。”张凛低声说了一句。
话语中,猩红的大旗缓缓倒下。
一齐倒下的,还有这个百人队的勇气,早先弥漫在整个百人队中的狂傲和蔑视,因为张凛两次出枪,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些骑兵总是意识到了敌人的可怕之处,但长官已死,队旗已倒,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逃命吧!
可是,有人却不打算让他们顺利逃走。
早些时候切进阵中的莫降,此时已杀穿了整个队伍,他骑着战马静静的立在敌阵之后,左右手各持一柄弯刀,刀刃上的滚落的鲜血,映着朝阳,显出几分晶莹。
若是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莫降自抢得那匹战马之后,一路杀过去,留下了一路的尸首,被斩之人,竟然无一人能发出一声哀嚎。
在张凛连斩将夺旗的短短时间,莫降亦催着战马将敌阵杀了个对穿!
如果说张凛出枪快如闪电,那闪电稍显即逝,不易捉摸的话;那莫降杀戮的轨迹,就是一道长虹,沿着轨迹洒下的鲜血,为那道本是黑sè的虹染上了鲜艳的sè彩,那sè彩,更会让人震撼!
莫降挺直腰杆,立马站于阵后,脸上带着邪气十足的笑,望着寂静无声的敌阵——此时的他们,早就惊恐的忘记了狼嚎。
张凛也收回了长枪,一动不动的站在阵前——虽然他依旧穿着单薄的夹衣,虽然他身上没有闪着金属光辉的战甲,但一动不动的他,却更像是一尊天神!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神!
在他的身后,是那群百姓,此刻,他们已经停止了奔逃,呆呆的站在原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矗立在前方的那个伟岸的背影。
“岳王爷,岳王爷显圣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齐齐跪了下去……
弟32章 真正的张扬(三)
“岳王爷显灵了!”百人队中,也有人忽然喊出了这一句话。
或许,也就只有这种怪谈能将今rì的诡异解释清楚了:若非岳王爷显灵,武艺高强的百夫长怎会莫名其妙的被人杀于阵前?若非岳王爷显灵,仅凭那一个书生,怎么可能将整个军阵杀穿?
而且,对方的动作都太快了!这简直不是人类应该有的速度,更不是那些孱弱的汉人应该有的速度——有这种速度的,只能是神!
黄金族人,虽然号称是狼神的后裔,但他们也不过是人——既然是人,那怎有资格去对抗神明?!
既然无法对抗,那么,逃走吧!
百余名军士互相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沉默中,他们冲彼此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战马齐声嘶鸣,百余人cāo控战马,分向两边逃窜。
没有人敢去冲撞站在岳王庙之前的那个孤傲的身影,也没有人胆敢从那个邪气凌然的书生身边掠过,他们很有默契的绕开了莫降与张凛二人之间的连线,向宽阔的官道逃窜。
竞相奔逃的骑兵们,似乎早就忘记了,就在方才,他们还是狩猎羔羊的野狼。
只因为突然有两头猛虎跳了出来,狩猎者与猎物忽然交换了身份,现在,轮到他们逃走了……
“张大侠,莫兄弟!”冯冲一脸崇拜的跑向张凛,“你们两个太神了!竟然真的杀退了他们!可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呢?”
莫降催马赶到张凛身边,口中说道:“真把这些家伙逼急了,跟我俩车轮战,我俩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说完,莫降跳下马来,扶着马鞍站好。
冯冲看到,虽然莫降在刻意压抑,但他仍能发现莫降在咬着牙喘息——看来,凭一己之力杀穿骑兵的阵型,远没有表面那般轻松。
这时,文逸也走了过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十几具尸首,略略皱着眉头问:“唯战兄,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莫降将呼吸调顺之后才笑着回答道:“接下来,就该文跛子你出场了。”
“我?”
“用这些尸体告诉这些人。”莫降指指地上的尸体,又指了指跪倒在地上的百姓,“那些黄金族人,根本不值得他们害怕,他们只不过是群sè厉内荏的骗子,撕掉他们暴力的伪装,他们与百姓一样,都是胆怯的绵羊。”
“唯战兄,这个恐怕不行。”文逸摇摇头说:“他们只肯屈服于当下的强者——当他们的命运掌握在官府的手中时,他们便跪倒在黄金族人的脚下,对动也不能动的岳王爷的泥像露出他们锋利的獠牙;当黄金族人一时败退,岳王爷的英魂成了这里的主宰时,他们便一齐跪倒在岳王爷的庙前,乞求岳王爷的庇护。”
文逸说着,苦笑一声叹道:“可是,岳王爷不可能永远都显灵,因为不会总有人来替岳王爷主持正义;现在的我们,注定只是匆匆的过客,我们走后,官府仍旧是掌握他们命运的主人,倘若我们唆使他们对抗官府,最后受伤害的,也只能是他们。”
冯冲闻言,气鼓鼓的说道:“那就让这些家伙受些伤害好了!我们替他们出了这口恶气,他们到头来还要投靠官府?”
文逸摇摇头道:“不生活在他们中间,你不会理解他们心中的恐惧,也不会懂得,他们每摇摆一次,每选择一次,要下多么巨大的决心。”
冯冲闻言,琢磨了片刻,却是没能琢磨明白文先生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他仍是觉得,这些墙头草实在可恨。
可却听莫降说:“文跛子,按照你的意思,咱们若是现在让他们反抗,只会害了他们?只要咱们离开了这里,官府的报复就会施加在他们的身上?”
文逸正中的点了点头。
“文先生,你的意思是,莫兄弟替他们出气,实际上是害了他们?”冯冲问。
莫降接过话头,摇摇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们对黄金族人的恐惧程度啊……”
虽然这样说,但莫降这样做的目的,绝不是为这些无辜的百姓引来祸端——他们现在虽然麻木,虽然愚昧,但他们始终是神州大地真正的主人。无论王朝怎样更替,百姓,始终是华夏民族的主体。他们虽然暂时迷失了方向,忘记了先辈的荣光,但莫降相信,他们只是暂时没了向导,没了指引方向的人——他要做带领民族走出yīn霾的引路人,就不该将无妄的灾祸引向这些民众,那样的话,只会适得其反,只会加重他们心中的恐惧……
那么,又该用怎样的办法,让朝廷放过这些无辜的民族呢?又该用怎样的办法,让朝廷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呢?怎样让朝廷觉得,杀掉百姓只会适得其反,只有杀了自己才有意义呢?
莫降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他忽然转身,走向百夫长的尸首。
百夫长静静的躺在那里,流出的鲜血已将黄sè的土地染红,倒下的战马压在他的胸口,猩红的披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扭曲而狰狞的嘴角。
莫降弯身捡起百夫长的佩刀,看着他的尸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猛的挥刀,将百夫长的头颅斩下!
他一手拎着弯刀,一手拎着百夫长的脑袋,转身向岳王庙走去。
莫降忽然记起来,今年夏天在南都城建康,他也曾一手拎着人头,一手握着兵刃……
那一次弑杀金师的行动,便是引发他离开相府的导火索;这一次公然斩下探马赤军百夫长的头颅,又将带来什么后果呢——莫降忍不住想。
片刻之后,莫降已来在了岳王庙前。
他抬头看了看斑驳的青石砖墙,忽而微笑着点了点头。继而以人头为笔,以鲜血为墨,在岳王庙的砖墙上写下:
——“汉皇之血,再临华夏!”
八个张扬的巨大血字旁,是他的落款:
——“莫降,题于阵斩探马赤军百夫长后!”
……
一行人继续南行,他们的身后,是燃起的熊熊烈火。
火堆一旁,是一杆断旗,断旗的尖端,是一颗狰狞的人头,人头正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岳王庙墙上的血字……
——“汉皇之血,再临华夏!”
第33章 龙战于野(一)
“至乾五年十一月初七,莫降等人于汤yīn县城南三十里与堵截他们的探马赤军遭遇,阵斩百夫长三人,杀骑兵十九人,两个百人队溃散,莫降以血留书——‘汉皇之血,终无断绝!’”
“至乾五年十一月初十,莫降等人过淇州,遭探马赤军夜袭,杀百夫长两人,重伤一人,杀探马赤骑兵二十六人,破阵南下,因时间仓促,并未留下血书。”
“至乾五年十一月十四,莫降等人过了阳武,趁雪夜渡黄河,于黄河南岸再破我探马赤军围堵部队,斩杀千夫长一名,百夫长四人,军士五十二人。此役中,莫降身受轻伤,张凛中三箭……”
秃满迭儿苍老的嗓音在舆圣宫内回荡,老的沙盘腿坐在卧榻一旁,静静聆听。
冬rì的舆圣宫,更显的空旷冷清。虽然宫殿正中燃着一个巨大的炭盆,但那赤红的火炭,却好似很难驱散宫殿中的yīn寒。老的沙裹着厚重臃肿的裘衣,似个雪人般做在那里——红sè的炭火,却映不暖他那张寒霜密布的枯瘦脸庞。
与当rì在刑场的形象相比,老的沙脸上病容更甚,惨白的皮肤上,几乎再难找到一点生机,若不是那双褐金sè的眸子中在炭火的映照下煜煜闪光,别人定会认为此人早已死掉多时了。
整个舆圣宫,都飘荡着自老的沙身上散发出的yīn寒之气,念着军情急报的秃满迭儿,苍老的身体似乎也被室内的寒气侵蚀,声音中也带了些颤抖……
“至乾五年十一月十五,莫降……”
“好了。”老的沙眼中光芒一闪,出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缓缓抬起头来,深邃的目光似是要将舆圣宫高悬的穹顶望穿,“老十一,今天是什么rì子了?”他忽然问。
“至乾五年十一月十九,午时刚过。”秃满迭儿准确的报出了当下的时辰。
“这个时候,莫降他们已到了开封城了吧。”老的沙似是在询问秃满迭儿,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在开封城北,当地镇戍部队已设下层层关卡,而且那莫降此时已是身受重伤,怕是再难冲破这一道封锁。”秃满迭儿将军情简报收起,狠狠的攥了攥拳头,“这一次,他插翅难逃了!”
老的沙微微摇头,艰难的将那修长却惨白枯瘦的双手伸出袖子,悬在炭炉之上,望着火光中恍若透明的手掌,沉声道:“昨rì夜里,我已用飞鸽传书下达了命令,命汴梁路以南的镇戍部队,不得再堵截莫降——也就是说,你所寄予希望的那一道封锁,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为什么?”秃满迭儿诧异的问。
“汉皇血脉的传人要回到龙穴,这是不可逆的力量。”老的声音低沉,似是在讲述一段传说,“这神州的主人,本就是腾云驾雾的神龙,我们这些来自草原的恶狼,爪牙已经钝了,再也撕咬不动那坚硬的龙皮了……”
“七叔,何必说这些丧气话?”秃满迭儿急忙道:“那莫降只不过嚣张几rì,我们黄金族人尚有千军万马,难道还奈何不得一个猖狂的书生么?”
老的沙忽然笑了,笑秃满迭儿会错了意,“并非是丧气话,我只是说,凭那些承平rì久军纪松弛的探马赤军很难捉到他,却没有说这世上就没人能奈何的了他了。”
秃满迭儿问:“七叔的意思是……”
“能做龙的对手的,也就只有龙了。”老的沙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句话老十一你可曾听过?”
秃满迭儿思索片刻回应道:“是汉人古书《易经》坤卦中的第六爻——‘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是了。”老的沙点点头,“我记得,那莫降曾说过,‘华夏jīng神不死,每一个人都是汉皇。’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这句话,便是说在神州大地之上,有很多人都想做这大地的主人,将九鼎尽握掌中,去做九五之尊,去做真正的汉族皇帝——这些rì子,莫降行事如此高调,而且张扬的留下了‘汉皇之血’的字眼……不知他可曾想到,这四个血字非但会招来嗜血的豺狼,还会招来比豺狼更嗜血更懂得忍耐的恶龙。”
“七叔的意思是……那莫降此举,已招致了其他势力的嫉恨,甚至于那些一直在暗中活动的yīn谋家,也会因为这件事将莫降视为潜在的敌人?”秃满迭儿说着,浑浊的眸子也突然一亮,“我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七叔会驳回别儿怯不花‘杀尽当地民众已泄此愤’的奏章了。我们保留这些百姓的xìng命,便是为莫降增添了许多拥趸,可热衷于内斗的汉人绝不会允许莫降的羽翼逐渐丰满。莫降的名声越响,他们便越忌惮;莫降行事越是张扬,他们对莫降的嫉恨也会越深;莫降在民众中的声望越高,他的死期便越近……”
老的沙点点头,将双手缩回了袖内,沉声道:“都说汉人热衷于内斗,jīng于内斗;我们黄金族人又何尝不是呢?这也许就是人类的通病,是无法摒弃的人xìng之恶。”老的沙的话,以一声深沉的叹息作为结尾。
片刻的沉默过后,老的沙突然问道:“奇洛皇后那边,近些rì子有什么动静?”
“倒是与平rì里无甚区别,只是最近,奇洛皇后与那个被陛下赐名为‘太平’的汉臣走的颇近……”
“太平。”老的沙苦笑一声,笑声中是满满的寂寥,继而用苦涩的声音说道:“只因为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原本势如水火的那两个人便走到一起了?我倒是要看看,就凭他们两个,又能搅起多大的风浪!”老的沙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寂寥也消失不见,继而吩咐道:“调托克托回京的事宜,必须加快进度……”
于此同时,黄河之南,开封城北门。
高大雄伟的古sè城墙下,宽阔的护城河边,莫降策驴而立。
既然决定了张扬,莫降也就不必在装病,不必整rì窝在车厢里了。相反,他可以整rì策马奔腾,挥舞着长刀冲锋,斩落围追堵截敌军将领的脑袋,然后用黄金族人体内鲜血,留下他血sè的战书。
起初,冯冲还不明白,为何莫降一定要在每一次战役后都写下他的本名?但经过几次战斗,经过打探消息,冯冲得知,在他们杀人难逃之后,事发地的黄金族军队,并未屠戮当地无辜的百姓,也没有杀良冒功,这些消息,无一不让冯冲感到震惊,他很难相信,比禽兽还要残暴的黄金族军队,为何突然改了xìng子?——“汉皇之血”那四个血字,究竟有着怎样一种魔力?竟让黄金族军队由凶残的恶狼变成了忠诚而执着的猎犬,只是专心追逐他们这些猎物,对平民的xìng命,突然失去了兴趣……
冯冲也曾私下里问过文逸,但文逸的解释却似天书一般难懂:“如果朝廷军队的屠刀伸向了百姓,百姓体内洒出的鲜血会遮掩那几个血字的腥味。可是,只有那四个大字所特有的味道,会引来朝廷真正想要的猎物——一头恶龙!”
冯冲想和很久,却没能想明白文先生想要表达些什么,于是转而又问莫降——莫降的回答就简单许多了,他笑着说:“你这是什么混账问题?朝廷军队为什么不杀百姓泄愤?朝廷的军队本来就不该杀害百姓!因为你的无知,罚你今夜值守!”
冯冲被这两个家伙彻底搞糊涂了,无辜的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韩菲儿,却发现韩菲儿在一旁偷笑——冯冲忽然意识到:这个南下的队伍里,恐怕也就属自己最笨、最无知了……
开封城下,“最笨的人”冯冲又抛出了问题:“莫兄弟,咱们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进城么?”
莫降问:“你担心什么?”
“我们可是被通缉的逃犯哎。”冯冲压低了声音说,“自从在汤yīn县修了岳王爷的庙宇招来官兵之后,我们没有过一天消停rì子!可自上次在阳武渡口到今天,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截杀我们的官兵了——我记得我们袁寨主曾说过,这便是大战前的宁静!这宁静持续的时间越长,到时候爆发出的战斗就越激烈……”
“什么狗屁理论?”莫降笑着骂了一句,忽而想到冯冲口中的“袁寨主”袁狐已经身死,本着死者为大的宗旨,他不便开死者的玩笑,于是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如果朝廷想继续剿杀咱们,那么绝不会非等咱们到了开封城之后再出手——偌大一个开封城,近百万人口,咱们几个混在其中,他们到哪里找咱们去……”
“进了开封,或许朝廷找不到咱们,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却找得到。”文逸幽幽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自莫降不再装病之后,文逸借口天气寒冷,便霸占了那个原本属于莫降的车厢,时不时还会咏出几首酸诗调笑韩菲儿,直引得一向矜持的韩菲儿也忍不住低笑,莫降实在忍受不下去,于是就骑了文逸的毛驴,将那五花马让给了韩菲儿——或许是文逸一个人在车厢里实在憋闷的慌,时不时就说几句神叨叨的话语——“比起朝廷的军队,那个人,才是真正危险的人,他能嗅出我们散发出的气味……”
第34章 龙战于野(二)
开封城,也便是前朝的东京汴梁。
两百多年前,这里曾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这里曾拥有着世界上最繁荣的贸易、最多的人口、最富足的生活、最快乐的百姓。当年,无数外邦来客拜倒在它的繁荣和尊贵之下,当时的皇帝也沾沾自喜,夸赞他的都城是“八荒争奏,万国咸通。”,这里的繁荣华贵,这里的纸醉金迷,都曾让居住此中的人为之沉醉,迷醉中,他们似乎忘记了——就在不远的北方,有一双双恶狼般的眼睛,放shè出贪婪的光芒,盯着这里的繁华!
也许,就连当时的统治者也忘记了,北方的“燕云十六州”并未收复,这也就意味着,前朝的东京,其实无险可守,她必须只身面对着可供骏马任意奔驰的广袤平原!在北方那一双双腥红的眸子中,富贵繁华的开封城,不过是个脱光衣服裸露着诱人身躯的美艳少妇罢了,她就躺在那里,卖弄这妖娆的身姿,引诱着他们胸中的yù【火】……
又因为前朝统治者过分忌惮武将的力量——因为他们的皇位,就是通过武力篡夺而来的,他们比神州大地上任何一朝的皇dì dū惧怕同样的情景在自己身上发生,于是武将被狠狠的打压,“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流传开来,华夏民族的尚武jīng神因为统治者的私利被无情的阉割掉——那个繁荣一时,富甲天下的王朝,完全没有守护那些财富的力量。
于是,随着北方民族骑着快马,挥舞着马刀,如汹涌的浪cháo般杀过来的时候,“靖康之耻”、“放弃汴梁”、“朝廷南渡”、“偏安临安”、“划江而治”等等耻辱接踵而至,那个曾经繁荣的开封,也在战火中没落了……
可是,偏安一隅,像缩头乌龟躲藏起来,并不会让侵略者难填的yù壑得到丝毫满足,这种割肉饲狼的行径,只会让恶狼胸中的征服yù望rì渐膨胀。于是,更猛烈的侵略降临了——不过也正是因为战火的磨砺,羸弱的前朝,终于有煜煜将星腾空而起:岳王爷、韩将军、吴氏兄弟,等等等等。也正因为这些将星闪耀,前朝总算赢得了苟延残喘的资格。
但那柄架在朝廷脖颈上的弯刀稍有松懈,前朝的皇帝,便忽然记起了太祖皇帝的圣训“万官贪【腐】之害,不及一将之乱。”,“兔死狐烹,鸟尽弓藏”的可笑戏码再一次上演,岳王爷以“莫须有”的罪名遇害风波亭,至此,当时闪耀的将星,齐齐黯淡了下去……
偏安的前朝亲眼见证了代替他们成为开封之主的大金王朝的败亡,也亲眼见证了一个比大金王朝更凶残、更强大的王朝在北方草原上兴起——当似曾相识的膻腥味再一次飘到他们面前时,黄金一族的大军,已像红sè的赤cháo般卷向整个神州……
习惯了偏安的前朝,挡不住这摧枯拉朽的力量。
即便在反抗的过程中,文丞相以他完美的人格为前朝赢得了些许敬佩,但他却很难阻止故国灭亡的命运,他的反抗,只不过是一朵渺小的浪花,很快就淹没在接天的赤cháo当中,唯有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骑着毛驴行走在开封城的大街之上,莫降心绪无比复杂。
厚重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他似乎沉醉在那经由时间酿出的味道里,眼前的景致都变的模糊起来,只有前朝的往事,一幕幕在他脑中闪现。
莫降下意识咽了一口吐沫,只感到满嘴的苦涩。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啊。”莫降喃喃道。
“莫兄弟,现在是白天,哪里有什么月亮?”驾车的冯冲距离莫降很近,所以听到了莫降感慨的话语。
莫降白了冯冲一眼,不再说话了,只是聚敛了目光,掠过街上的人群,投向更远的地方。
“文先生,我们在哪里休息?”冯冲见莫降不再理他,于是又和躲在车厢内的文逸说话。
“前面,右转。”文逸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他甚至都没掀开门帘看一看路,就下达了指令。
冯冲却没有什么疑问,因为一路走来,文先生带给他的惊奇已是太多太多:文先生说,前面十里有庙——前面十里就一定有庙;文先生说,转过这个弯有河——过了这个弯就一定会有河;文先生说,前面左转——若你非要右转的话,不是绕远就是进了死胡同——文先生说这些的时候,从来没看过一眼。似乎,他虽然人躲在车厢里,可他的目光,却比一行人中任何一个都要远……
冯冲小心的控着马车右转,不敢碰到路人,也不敢蹭到路边的摊位——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自己是被通缉的逃犯,是杀害黄金族士兵的逃犯——所以他的毡帽帽檐压的很低,驾起车来,也是异常的小心。
“前面,左转。”冯冲还没问,文逸的指令又到了。
“走二十步,靠右停车。”文逸接着说。
按照文逸的指令,冯冲将马车挺好,抬头一望,便看到数条迎风招展的手帕,红红绿绿的,繁若花丛……
控制手帕摇动的,是几条洁白纤细的胳膊——“白的像豆腐脑一样。”饿极了的冯冲如是想。
“几位爷,上来啊!”二楼栏杆之后,数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妖艳女子,扭动着腰肢,带着甜美的笑容,冲莫降等人打着招呼。
虽然天气寒冷,但这些女子却衣着暴露,要害部位似露非露,像是引着人们勾下那遮挡住曼妙身躯的薄纱……
“文跛子,你指错路了吧?”莫降汗颜道——旁边的韩菲儿脸颊红的好像火炭一样,莫降知道,那火热的红sè之后,肯定隐藏着怒意。
“没有错,就是这里了!”文逸忽然从车厢里钻了出来,笑着指向这幢三层小楼的招牌说道:“凝香苑,我怀念已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