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峰回路转
“明明是聪明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蠢事呢?”明利盯着文逸,目光灼灼。
莫降针锋相对道:“老和尚,难道不明白,这世界上的蠢事,多是由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做出的么?”
“究竟是何人在自作聪明,想必片刻后便知晓了。”明利说着,扯动嘴角笑了一笑,在尺余长的胡须的遮掩下,明利的笑容中,隐隐透出几分狠毒——这本不是该在出家人脸上出现的表情。
明利话音刚落,数十武僧便拥进了狭小的僧房之内,将莫降等人围在中间;窄小的门框之外,也沾满了人,这些武僧个个面带凶相,不像是和尚,却更像土匪。
莫降目光在众武僧脸上一一扫过,笑着问道:“文跛子,你说这究竟是寺庙还是土匪窝?”
“土匪窝,绝对是土匪窝。”曾在山贼窝子待过多年的冯冲有绝对的发言权。
“国之将乱,必有妖孽。”文逸慨然一叹道:“有时候我总在想,这偌大的黄金帝国,即便腐朽已经蔓延至骨髓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总还能苟延残喘些时rì;可是当我看到,朝廷不思民需反而变本加厉的压榨、军队不想保家卫国而是腐化堕落,民众不思进取只是麻木的苟活、出家人不思普渡众生而是聚众敛财——我终于知道,这黄金帝国,终究还是要亡了。”
“过分的聪明就是愚蠢。”明利冷声说道:“能存活于乱世,已经是万世难修的造化了。可因为你们的执迷不悟,佛祖只好收回这些,把它们分给更合适的人。”
“他要收回,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莫降冷冷的说。
明利只以为对方这是在虚张声势,早在对方几人进门之时,他就根据脚步声判断过对方的武功修为:那为首之人是个瘸子,连走路都有几分不便,又能有什么本事;态度狂傲的书生,脚步虚浮,想站稳都需要他人搀扶;那个壮实的年轻人,看似孔武有力,但却是个徒有蛮力的莽夫;唯一难以确定的,就是那个一直沉默,而且用刘海遮住面容的女子了……不过,只是个年纪轻轻女孩子而已,又能有什么通天本领?
所以,明利自信,这几个人莽莽撞撞寻到寺院里来,纯属自寻死路,至于俗家弟子告知他的那个周身散发着杀气、怀抱长枪的年轻人,明利也没有放在心上——这里是真定府,是三国名将“常胜将军”赵子龙的故乡,大街之上,崇拜赵将军、模仿赵将军的人多如牛毛,难道随便抱一杆破枪,就真当他是浑身是胆的赵子龙再世了么?
明利正暗自思索,忽听一声低喝:“老和尚,我再最后问你一遍,那笔银钱的去向,你说还是不说?”那声音有些虚弱,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于明利,真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味道了。
“阿弥陀佛。”明利摇摇头道:“看来,过分的执念,已让你们失去了判断形势的基本能力。那么,就由老衲让你们清醒一些吧。”说着,他双手合十,又闭上了眼睛,念珠也握在了手中。
当念珠串上第一颗念珠滑入明利指肚的同时,四条戒棍呼啸着向莫降等人的头顶砸来。
可是,戒棍破空之声,却戛然而止。
明利也没有听到坚实的戒棍敲碎对方头骨的声音,更没有听到任何人的惨叫。
他闭着眼睛问:“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棍棒坠地的脆响,传入了明利的耳朵。
明利觉得屋内气氛有些诡异,于是睁开眼来。
睁开双眼的一刹那,明利就愣在了牙床之上,四肢也变得僵硬,刚刚才握进手中的第一颗念珠,也停止了滚动……
明利只看到,围住对方四人的那些棍僧,都像石雕一般呆在了当场,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呆滞的目光落在戒棍前段整齐的切口上。
没有人能看清楚,他们手中的戒棍是如何断掉的——仿佛,方才曾有一柄锋利的钢刀突然出现,斩断了他们的戒棍,而后又突然消失了。
“佛……佛祖显灵了。”若土磕磕绊绊的说,此时的他,真的是面若土sè。
佛祖显灵了?!
这一句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武僧都觉得,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方才发生的诡异一幕了,若不是佛祖显灵,他们手中戒棍怎会无缘无故断掉?而且正断在他们正要犯戒的时候,这一定是佛祖的jǐng告,jǐng告他们不要犯下杀生之戒……想及此处,众武僧的双腿都有些发软,很有立刻跪倒,向佛祖请罪的架势……
眼看这些武僧就要不战自溃,明利厉声喝道:“休得胡言乱语!”紧接着,他长眉一皱,摆出一副“宝相庄严邪魔速速退散”的神圣模样,口中喝道:“究竟是何方妖孽扰乱佛家宝地,还不快快现形?!”
明利大声的呵斥越过人群,飘出了僧房,传至整个寺院,余音袅袅,悠远绵长……
片刻沉寂过后,一抹尴尬爬上了明利那张满是褶皱的脸庞,因为没有任何人回应于他。
“你们究竟使了什么yīn谋诡计?”明利沉着脸问道。
莫降坏笑着回应:“没听你徒弟说么?是佛祖下凡来收拾你这不肖门生了……啊不对,是菩萨。”
“妖言惑众!乱棍打死他!”
众武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无人敢动。
“一群废物。”明利说着,一指若土,“你来!”
若土一个激灵,待他将这句话想明白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菩萨都显灵了,方丈又算得什么?此时逃走,也许到时候还能落个从轻发落……可是一看到方丈愤怒的目光,他笨拙的腰身又转不动了——菩萨是否显灵还不知晓,若是自己违背方丈的命令,恐怕就离去西方极乐世界的rì子不远了吧?仔细想想,西方极乐还是不如尘世之乐,还是xìng命重要。
于是,若土壮起胆子,从身边一个武僧手中夺过戒棍,瞄准了莫降的头顶,眼睛一闭,牙齿一咬,肥肉一抖,手中戒棍就劈了下去。
这一劈,若土可是使出了吃nǎi的力气。
可他却没能击中任何东西,相反,由于抡空了,还导致了双手的脱臼……
剧痛之下的若土睁开了眼睛,正看到断成数截的戒棍,从半空落下。
顾不得肩窝处的剧痛了,若土被眼前这一幕吓的魂飞魄散,转身用肥胖的身体硬挤开一条通路,甩着两根软塌塌的胳膊飞奔着逃走,一边跑一边嚷道:“菩萨饶命,弟子有罪,菩萨饶命……”
“噗嗤。”韩菲儿被若土的狼狈模样逗笑了。
“角龙帮帮主唐未央是你什么人?”明利盯着那一直沉默的女子冷声问道:因为这一次没闭上眼睛,所以他看清楚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若土挥棍劈斩的同时,那刘海遮面的女子芊芊玉指微微一动,数点寒芒甩手而出,将那儿臂般粗细的戒棍,瞬间斩成了数段。此女子暗器手法极为熟练,出手又极为隐蔽,再加上暗器速度又快,数点寒芒稍显即逝,所以若非特别注意,否则绝难看清——从对方的手法上推断,明利断定,这便是唐家的独门绝技——无相法手!
当年,朝廷围剿角龙帮,杀尽唐未央家中老小之后,“无相法手”便于江湖绝迹,明利当时也曾暗暗惋惜,当然不是惋惜唐未央一家老小的xìng命,而是因为某些不便言明的恩怨——直到两年前,明利听到江湖传闻,唐未央有个沦为官jì的外孙女仍活在世上……难道说,这个女子,便是唐未央的外孙女?
明利急于得到答案,可是对方却偏偏不说话,好似是个哑巴一般。
“既然不说话,那我就默认为你承认是唐未央的外孙女了。”明利眯着眼睛,似是要将那长长的刘海看穿,“实不相瞒,我与你外公也算是旧识……”
“唐帮主义薄云天,怎会与你这老秃驴相识?”莫降冷笑着打断了明利的话。
明利也不反驳,只是探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放在手心展示给众人看。
那是一枚弯月形的钢镖,约有拇指指甲大小,却是薄如蝉翼,圆刃锋利,反shè着幽幽寒光……
“这寒月镖,是不是你外公的东西?”明利笑着问道。
韩菲儿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更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这老秃驴说的是真的?”莫降问。
韩菲儿仍是不说话,似是在思考某些问题。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明利的笑容越来越温暖,杀气也慢慢消散,“当年你尚在襁褓中时,老衲还曾抱过你,若你的外公听了老衲的建议的话,你的本名,是应该叫做‘韩菲儿’吧……”
此言一出,莫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难道说,这老秃驴真的是唐帮主的旧识不成?难道这世上真有峰回路转,真是无巧不成书,这老秃驴的身份,真的要从敌人变作朋友不成……
第六章 鬼火之骗
“今rì之事,确实是老衲的不对。”明利一脸歉然,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
莫降等人却不理他,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唉。”明利叹口气说道:“仍是那句话,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是报应。当rì我那徒儿回来之后,将镖局中发生的一切说给我听。我便愚蠢的断定,那镖局一定是歹人所开,他们见财起意,要打这些银钱的主意。因为这个心魔先入为主,所以也就误会了各位,才闹出了这番笑话。”
莫降的目光依然yīn冷,似是在说:“编,接着编——我倒要看看,你这老秃驴怎么把前面说出去的话都收回去,把扯出去的慌给圆回来。”
“你们先出去吧。”明利挥挥手,示意众武僧先行退下。
虽然明利轰走了众位武僧,也表达了歉意,但却丝毫没能融化众人脸上的冰冷。
“怎么,诸位还是不相信老衲么?”明利脸上的歉意越来越浓,紧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老衲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我本该早就想到,我那徒儿口中所说那‘目光凛然,满身杀气,怀抱长枪’之人应该就是唐兄的义子张凛……”
“老秃驴。”莫降冷笑着说:“你不觉得,你今rì所说之话,有些前后矛盾么?”
“正所谓言为心声,老衲之前拿你们当成敌人,言语上难免有些冒犯……”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不会不知道吧?”任明利怎样解释,莫降就是不肯相信,“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前面所讲种种,都是在放屁不成?!”
“身处乱世,非但是世人不幸,哪怕是遁入空门之人,也不能幸免。”明利话语悲凉,其中又有几分无可奈何,“诸位,老衲这么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敢问方丈有什么苦衷?”
看到文逸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明利心中一喜,嘴上却叹气道:“说到底,一切皆因那一大笔银钱而起——虽说出家人不该贪恋黄白之物,但那些银钱在老衲眼中,绝非只是些金银那般简单,而是关系到千千万万灾民的xìng命啊!为了那些无辜之人的生命,老衲就算说上一千句,一万句谎话,就算死后堕入阿鼻地狱,都是值得的……”
“等等。”莫降打断了明利的发言,紧接着问:“你说,那些钱财,是要用在灾民身上的?”
“正是。”明利顺坡上驴,点点头道:“几位施主应该知道,如今神州南方民变四起,战乱不息,生灵涂炭;老衲身为佛门中人,身背普度众生之责,怎能看万民挣扎于水火而无动于衷?是故筹集善款,运到商业繁华的杭州,在当地采买粮食衣物,再分发给灾区民众,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
文逸点点头道:“所以,方丈才会特别说明,银钱要在腊八之前运到。因为若是晚了,灾民很可能来不及领取冬衣就要冻饿而死了……”
“文跛子!”莫降用沉声低喝打断了文逸的话,对因文逸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这言语前后矛盾的老秃驴的话表示不满。
文逸抬抬手,示意莫降不要插话。
明利见状,不为人察的笑了一笑,点头道:“施主所言非虚!这笔银钱的来路,或许称不上正大光明,但是它们必将用在百姓最需要的地方。而且因为时间紧迫,所以老衲也是心急如焚。又因为在镖局里发生的一切,更是让老衲慌乱中失了判断,慌了心神,所以才有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还希望施主不要怪罪……”
文逸闻言,微笑着点了点头。
莫降则是冷哼一声,别过了脸去,不再看文逸,也不再看那明利——他才不相信这老秃驴的花言巧语,来到真定府也有一段时间了,莫降还从未听过隆兴寺的方丈有过什么善行,甚至都没有听过这老秃驴开过一次粥棚赈济北上的灾民,他倒是见了,这寺庙里吃的满身肥肉、膀大腰圆的和尚比比皆是……
莫降的表现都被明利瞧在眼中,他微微一笑道:“几位施主若是再不相信老衲,可以跟随镖队,亲至杭州,亲自监督这笔巨款的用途。”
这个话题,莫降倒是有几分兴趣,于是讥笑着问:“这么说,你是让我们押这趟镖喽?而不是要求我们放弃、抛却它了?”
“既是故人所开镖局,又有白狼张凛压阵,老衲有什么理由不选择你们呢?”说着,明利将那枚“寒月镖”捻在指间,仔细观瞧着,似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这时,莫降扯扯韩菲儿的袖子,低声道:“菲儿,你倒是说句话——这老和尚,到底是不是你外公的旧识?”
韩菲儿却仍是沉默。
“老衲这里还有一物,可以证明老衲所言非虚。”明利说着,探手入怀。
当他那枯死的树枝一般的右手再出现在四人面前时,四根指尖上已带上了点点绿幽幽的荧光。
忽然之间,异变突生。
莹莹绿sè,忽然胀大,化为森森惨绿,仿若幽幽鬼火一般。
紧接着,四团鬼火分向四人幽幽飘来。
四团幽光的速度并不快,可四人却无一人做出回应,仿佛真被这鬼火摄走了魂魄一般。
文逸站在原地,脸sè仍然保持着微笑,似是没有意识到迎面飘来的危险;莫降则是攥着韩菲儿的衣袖,这也是他方才的姿势;冯冲也是没有回应,倒是映在双眸中的那两个绿点,越来越大;至于韩菲儿,呃,自进的屋来,她就没有动过……
“你们,还真是蠢。”明利一张老脸,在绿sè光芒的映照下,分外可怖。
面容扭曲的明利有几分得意,似乎已经看到了四人中毒后尸体爆裂七窍流血脑浆溢出的惨象,他森然笑道:“想我‘鬼手毒僧’与姓唐的斗了几十年,终究还是我赢了!‘无相法手’终于还是亡在我的手里,唐家的最后一丝血脉,还是死在我的鬼火之下!”
眼看那四团鬼火已经飘到莫降等四人的面前,韩菲儿忽然有了回应,她仍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四点寒芒,分取四团鬼火。
不过,韩菲儿这一次似乎是失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鬼火运动轨迹太过飘忽的原因,还是飘在他们四人面前的四团幽光真的是没有实体的鬼火,四点寒芒转瞬shè穿了鬼火,没能让鬼火的火焰变小一丝一毫……
可就是面对这样一个结果,明利却突然变了脸sè,失声叫道:“不,不可能的!唐老鬼都不知鬼火的弱点,你这个小丫头更不可能知道!!”
至此,韩菲儿终于说了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外公没能发现鬼火的弱点,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一个四目四耳的家伙……”
话音刚落,鬼火坠落……
第七章 刀俎,鱼肉
四团鬼火摔在地上,“咝咝”声响中,绿莹莹的火苗越来越弱。
明利瘦如枯骨般的手指屈伸一番,跌落在地的鬼火却纹丝不动。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知道“鬼火”的弱点真的被人看穿了,牵连鬼火的极细钢线,已被韩菲儿用暗器打断。
莫降上前一步,将房产鬼火坠地时溅落的一点星火踩灭,口中说道:“老秃驴,你以为你那拙劣的演技,真能骗的了我么?在我面前演戏,也不去打听打听,小爷我是做什么的。”
“你是……”明利盯着对方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间,眯起来的眼睛陡然睁大,错愕道:“九月初一那天大都城刑场上被劫走的囚犯!莫降!!”
“原来你还不是太笨。”莫降微笑着说:“我本以为你早能猜到,早在猜到菲儿的身份时就该猜到。”
“你是狂夫子的徒弟?为何武功这么差?”明利出声询问,这问题也解释了他没能猜出莫降真实身份的原因。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武功很差的?”
莫降的反问直让明利一愣,心中嘀咕:难道,这一脸病容的家伙武功高强深藏不露?他伪装成这个样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隐藏身份?想来是了,方才韩菲儿口中所说“四目四耳”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个年轻人……等等!四目四耳?难道他是汉皇之血……
明利正胡思乱想间,却听韩菲儿冷声道:“鬼手,你与唐家多年的恩怨,今rì也该有个了解了。”
“菲儿,先别急着杀人。”莫降摆摆手道:“总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之后,再送老方丈西去极乐才显得我们慈悲为怀嘛。”
闻听莫降这样说,明利浑浊的眼睛中,忽然又燃起了希望的光焰,他整了整身上的袈裟法衣,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坦然的开口道:“阿弥陀佛,老衲死意已绝,几位施主不必再问了,快快动手吧。”
“你这老秃驴怎么又突然正经起来了?”莫降冷笑着骂道:“妄你一大把年纪了,以为小爷是在跟你逗闷子么?你闭上眼睛,像得道高僧一样端端正正的坐好,嘴里念一段鸟经,方才发生的种种,就可以揭过去了么?”
文逸见状也开口道:“方丈,事已至此,何苦再拖延时间呢?实不相瞒,我们来时早就跟张凛说好,若一个时辰内我们仍不返还,他就会带人暗中将隆兴寺包围。你那些徒子徒孙,一个也逃不出去,想要通风报信,也是绝无可能。”
冯冲则道:“兀那贼秃,别看你这寺院中武僧不少,可远远不是我们信义镖局的弟兄们的对手,我那些弟兄,各个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收拾那些花拳绣腿拿着烧火棍吓唬香客的武僧,可就是像砍瓜切菜一般简单——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招了吧。”
任凭众人怎样威胁,明利就是一个反应,数着念珠闭目诵经。
明利心里清楚,莫降等人是为那笔巨款而来,如果他不开口,对方就得不到那些银钱,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况且他的鬼火绝技虽然被人看穿,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本事了,只要拖下去,他就能反败为胜……
莫降朝文逸努努嘴,意思是:“文跛子,想想办法。”
“像审讯这么残忍的事,你比我擅长。”文逸笑着说。
“文跛子,假清高。”莫降笑骂一句,迈步就要上前,口中说道:“也罢,今rì这恶人,我就做到底……菲儿,你拉我作甚?”
韩菲儿拽着莫降的袖口道:“对付此人,万不可有轻视之心——外公曾与此人斗法数十载,虽在武学上屡屡胜出,心计上却一败再败。此人面相道貌岸然,实则心狠手辣,卑鄙狡猾!当年,他还曾以诈败之术,换取外公信任,若非外公及时jǐng醒,当时尚是个婴孩的我,就被这恶僧偷走了……”
“不曾想,您还兼职做人贩子的工作。”莫降笑着向前走,同时对韩菲儿打个眼sè,示意她不必担心。
“其实我方才就一直在想,这些绿幽幽的东西,你是怎么藏在身上的?”莫降说着,从地上捡起两根断掉的半截戒棍,双手各握一根,交叉起来,做个火钳子形状,又钳起一团即将熄灭的鬼火,颤巍巍的举着向明利走去。
明利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莫降的脚步,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
不知是不是因为戒棍太粗的缘故,莫降钳住的火球摇摇yù坠,而他脚步也十分缓慢,蹒跚的仿若个耄耋老者,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而明利的眼中,则是带上了几分热切的期望,可那狂热的期盼却稍显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惋惜,这两种情绪,随着莫降每一次迈动脚步而交替。
莫降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漆黑的眸子里有几分邪恶,也有几分看穿一切的泰然。
忽然,莫降手中鬼火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块。
“我来帮你!”冯冲说着,就要向前。
莫降却及时回身,瞪了他一眼,如有实质的目光将冯冲钉在了原地。紧接着,他往回走几步,又钳起一团鬼火,继续重复着方才的举动。
这一次,明利眼中的热切就淡了许多,绝望之情蔓延开来,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彻底失败的结局。
“好了。”明利的声音疲惫而虚弱,“不要再演了。”
莫降冷哼一声,将手中戒棍丢落。
两截戒棍落地之时,却断成了数截,仿佛在跌落的过程中被这室内隐形的利刃连斩数刀……
“既然你已看穿了,为何还要演下去?”明利一脸的疲乏。
“我只是要告诉你,只要你演,小爷陪你演到底。”莫降冷笑着说:“借着念经诵佛的动作,在这室内广布陷阱,用极细的钢线在屋内织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然后等着小爷撞上去,身体被切成碎块——明利,你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好啊。”
“莫降,你究竟是什么人?不,或许我该问,你究竟是不是人?”明利的声音惨然而悲凉,“仅凭人的肉眼,绝对看不到那些钢线,可你方才却全部避开了……”
“也许,我只是运气好呢?”
明利摇摇头道:“在久远的上古时代,有这样一个传说,传说中有一个名为刑天的勇士,被天帝砍掉了头颅,可他却没有倒下,没有服输,而是以rǔ为目,以腋为耳,以脐为口,挥舞着巨斧和盾牌,继续战斗……在一般人听来,这只是个荒诞离奇的传说罢了,可老衲却知道,在汉人民族中,确实有这样一支血脉,他们天生四目四耳,除了凡人所生耳目外,仍有天眼天耳,能视常人所不能视之物,能闻常人不可闻之声——后来,有预言家便给这一支血脉定下一个称谓——“汉皇之血”——并且预言说,体内流淌着这样血脉的人,会在汉人最苦难的时候出现,做他们的皇,带领他们走出黑暗……”
明利说话的时候,莫降一直背着手,似是静静的聆听,其间也没有出言反驳。直到明利说完之后,莫降才不置可否的说道:“嗯,相当不错的一个故事。凭你编故事的本领,帮人解个签、卜个卦什么的,一定能赚的盆满钵满——不过,嘿嘿。你知道我今rì来的目的,不是听你这老神棍讲这些荒诞不经的神话故事……”
“败在‘汉皇’手中,老衲也无话可说。”明利长出一口气道:“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仍旧是刚才那个问题,这笔银钱,将流向何方?”文逸适时插言道。
“张君诚。”明利说出了一个名字。
听到这三个字,莫降微微点了点头——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活跃在浙江一带的叛军首领,此人小名“四九”,本是盐贩,靠着多年贩盐积累下的巨额财富招兵买马,摇身一变成了义军的首领,在神州大地山头林立的叛军中,流传着“陈友暗最桀,张君诚最富。”的说法,由此就可看出此人财力的雄厚,这财富之中,想必明利也贡献了不少……
早些时候,莫降跟随托克托南下平叛时,也曾亲历朝廷军队与张君诚的部队交手,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朝廷胜了,但张君诚却劫掠了朝廷军队的粮库,大发一笔横财,托克托当时就曾做出评价:“此人惟利是图,只把打仗当成了做生意,多了些成本算计,却少了些远大目光,虽然此次让他侥幸逃脱,但此人终究要做朝廷的俘虏……”
莫降正思索间,却听文逸问道:“为什么选择张君诚?”
“因为与他合伙做生意,只赚不赔。”明利回答道。
“这一次,方丈可能要赔的血本无归了。”文逸道。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明利叹口气道:“就算我不想赔,又有什么办法呢?”
“黄白之物,始终是身外之物。”莫降开导道:“只要方丈舍得这点钱财,命总是能保住的,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你们不杀我?”明利问。
“这就要看方丈是否肯合作了。”文逸道。
“说吧,你们要我怎样做……”
第八章 狡猾者活
“我们可都是熟读诗书的谦谦君子。”莫降笑着道:“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所以我们现在要求,方丈能按约完成这次押镖。”
“你们要押这趟镖?!”明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认为,莫降等人是要强夺这一大笔财富。
“想在乱世中寻求盟友和助力的,绝不只方丈你一人。”莫降笑着说。
看着莫降脸上犹如chūn风般温暖的笑,明利心中有几分犹豫,或许是骗人骗的久了,他总习惯以一个骗子的心态去揣摩世人:在他看来,那些入庙烧香拜佛的信徒,只是想用银钱收买佛祖,与佛祖做一笔买卖,用他们口中的虔诚,换取佛祖的庇佑,仅此而已。信徒在欺骗佛祖,佛祖也在欺骗信徒,而寺庙就从这欺骗中牟取利益……那么这一次呢,他是否该相信莫降的话呢?
明利一时拿不定主意,忽然又想起张君诚的来信中与他说的一段话:“世间的一切,都是交易——做官是交易,是用权力换享受的交易;情爱是交易,是用付出换回报的交易;拜佛是交易,是假意的无知换得自欺欺人的解脱的交易;开寺庙同样是交易,是用佛祖的威望换得徒子徒孙生存的权利的交易……”那么这一次,他又是否该跟莫降继续这一笔交易呢?
“看来,你仍是不肯就范。”莫降用冷淡的话语打断了明利的思考,“你之所以还在坚持,还不想承认你的失败,只是你觉得你还有所依仗,有翻盘的机会……”
“阿弥陀佛。”明利唱个佛号道:“施主慧眼如炬,看破了老衲心中所想,老衲此时已是心服口服。”明利决定赌上一赌,赌这个莫降与他是一样狡猾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还请方丈下令,命人将银钱运往我们信义镖局吧。”莫降说。
既然要赌,赌注总要下的大一些,对面的赌棍才会上钩!明利将心一横,用手摸了摸身后的墙壁。
不知明利动了什么机关,众人便听到“叮铃”一声脆响,响音未绝,明利便高声说道:“来人哪!”
片刻之后,一个头顶还泛着青茬的小和尚进得屋来,在门口站定问道:“方丈,何事?”
“你去告诉若力师叔,对他说将东西运到信义镖局,他就明白了。”明利道。
“是。”小和尚单手行了个佛礼,转身出去。
在小和尚转身的同时,冯冲弯曲食指放进口中,吹了个响哨。
响哨尖利而悠远,仿若鹰啸,在清静的寺院中,更显得格外响亮。
“你们终究还是不肯完全相信老衲。”明利有几分失望的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的人会暗中跟着我那徒孙吧……”
莫降笑着回应:“这是我们信义镖局的规矩,上门取货。”
接下来,便是静静的等待。
等待是枯燥而乏味的,尤其是这时候明利又开始了念经,低沉的诵经,好似催人入眠的乐曲,直让众人等的昏昏yù睡……
这时,一阵尖利的哨声自远处传来,惊醒了众人,也打断了明利的诵经。
冯冲仔细分辨一阵,面露喜sè道:“大当家,成了!”
文逸点点头道:“多谢方丈。”
明利面如土sè讷讷道:“竟然‘成了’?!”
“这个时候,我们不是该高兴么?为我们合作愉快而高兴。”莫降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该高兴的人,是你们才对。”明利声音低沉而空洞,仿佛刚才那一声响哨,抽走了他的灵魂,“几位施主请回吧,老衲累了。”
莫降点点头,而后转身。
忽然他又扭过头来,笑着说:“希望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合作。”
明利闻言一愣,旋即有些尴尬的点头道:“正是,正是。”
看到莫降等人全部转身,看到韩菲儿和冯冲已经搀住了莫降的双臂,明利的嘴角斜着向上一扬,同时再次伸手摸上了身后的墙壁……
又是一声清脆的铃响。
这一次,铃声引来了若土。
他脱臼的胳膊还未接好,此时正无力的低垂在身体两侧。
他看到莫降等人即将走出僧房,大声喝道:“站住!”
莫降等人却似没有听到若土的喝止,也似没有听到方才那突兀的铃声,仍是往外走。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的明利突然跳了起来,就像突然跃起的猛虎。
可这头猛虎显然学艺不jīng,尚未跃到最高处,突然身形一滞。
他的身上,忽然出现了细细的血线,血线越来越粗,越来越鲜艳。
最终,那血线变成了骇人的裂缝,咽喉的鲜血从裂缝中喷薄而出,明利的身体也因为血液的冲击裂成了数块,自空中跌落。
若土被这一幕惊呆了,愣在了当场。
此时,早些时候跌落在地的鬼火完全熄灭,只冒出墨绿sè浓烟,缭绕的烟雾里,明利那颗尚算完整的头颅正缓缓降落,瞪大的眼睛里是复杂的神采:震惊,后悔,懊恼,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喷散在空中的鲜血溅到他的脑袋上,存进他脸上的褶皱里,让他的表情狰狞起来……
若土瘫坐在地,脸sè惨白,失魂落魄一般自言自语:“菩萨真的显灵了,菩萨真的显灵了……”
这时,正走过若土身边的莫降慨然叹道:“早就说了,乖乖交出那些银钱你就不会死,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原来,早在明利讲那个神话故事的时候,莫降借着背手聆听的机会,就给韩菲儿打了手势;而方才明利想趁着诵经收回所有钢线,然后再趁莫降等人转身突然取他们的xìng命,却不曾想,韩菲儿早就切断了那些钢线与明利手中念珠的联系,所以明利其实并未成功收回他亲自布下的陷阱,也因此而送了xìng命……
“心中有执念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心中歪魔邪念。”文逸的声音遥遥飘来,“心有邪念,必遭天谴……”
“狗屁。”莫降则反驳道:“我心中邪念比那老和尚多多了,怎么就没遭天谴?他今rì之所以会败,只是因为我们比他狡猾多了……”
听到莫降的话,明利终于阖上了双眼……
第九章 传言
徐狂客回到真定府的rì子,已经是十月初十了。
一进真定城内,他就听说了一个奇闻:隆兴寺的方丈明利和尚,因为贪图金银财宝,违反佛家清规戒律,因贪成魔,触怒佛祖,被佛祖用法力收走了……
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徐狂客只当他是个荒诞的奇闻怪谈,可从真定城北门到信义镖局这段短短的路程上,这个荒诞的奇闻怪谈,他听到了不下是数遍,而且关于那传闻的细节也是越来越详细……
“听说,是佛祖派观音菩萨亲来降服那明利,用的是凡人看不到的法刃。”
“是啊,是啊!那明利和尚的尸首,被切成了数块,散落一地,恐怖的很。”
“嗯,我也听说了,这一幕是那若土和尚亲眼所见。那若土和尚当时就吓傻了,至今还神志模糊,说话也疯疯癫癫,如今隆兴寺群龙无首,已是大乱,好几rì不曾开门迎客了……”
“若土能不疯么?当时他想进屋将方丈的尸首收敛起来,可刚走了两步,就被那看不到的法刃砍掉了一条手臂。据说,那若土和尚同样罪孽深重,非但吃荤,还养了几房小妾,菩萨砍他一条手臂,已是法外开恩了……”
“这事说来也怪,隆兴寺关门这么久,寺院内诵经声也停了这么久,你们说方丈的尸体是怎么安葬的?”
“还安葬什么呀?连那间僧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看来,这世上真的有明察秋毫,嫉恶如仇的神佛啊……”
“其实,你们都被骗了,我可是听说,杀掉明利的是魔君蚩尤手下的大将,刑天……”
类似的言论,一直往徐狂客的耳朵里钻,一直伴着他来在了信义镖局门前。
信义镖局,大门紧锁。
徐狂客浓眉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向前,抬手砸响了黑sè的铁质门环。
铺首衔环,急急相撞,这也正如徐狂客现在的心情。
两扇黑漆木门裂开一道缝隙,徐狂客还未看清楚是谁开的门,就被人拉进了院内。
“冯冲,镖局出什么事了?”进的院中,徐狂客才看清那人的面容。
“您自己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冯冲脸上带笑。
徐狂客迈开大步,如风一般。
“去后院的仓库!”冯冲在后面追赶着。
穿过堂屋和后院,进入库房的一瞬间,徐狂客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七八口大木箱随意的排列在堂屋之内,箱内是满的冒尖的金银元宝,散出夺人眼球的灿灿光芒。有几个人围在那些木箱周围,举止尽异:文逸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提着毛笔,正在对箱子里的金银数目登记造册;莫降脸上带着坏笑,坐在一口木箱上面,与身侧的韩菲儿低声开着玩笑;张凛则怀抱长枪站在墙角,眼睛盯着墙角的蛛网,似是对这一大笔银钱完全不感兴趣……
“这……是哪来的?”徐狂客咽了口吐沫问,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灿烂的光华,直让他喉咙有些发干。
“佛祖赏的。”莫降笑着回应。
“佛祖赏的?”徐狂客闻言一愣,他从来只听说信徒往佛祖雕像前的功德箱中丢钱,却从未听过有一rì佛祖也会大方一次……
“休听莫降胡说,是我们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文逸纠正道,说完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账本之上。
“你们自己挣来的?”徐狂客还是不相信,“我才出去几天?你们就挣了这么多银子?镖局的生意竟然如此之好?不对啊,我刚才还看到咱们的镖局关着门……”
“其实,是我们抢来的。”张凛头也不回说道。
这一次,徐狂客点了点头——抢来的,这就说得通了,天降横财,非抢即骗……
“寨主,其实也不是抢的。”这时,冯冲才赶了过来,靠近徐狂客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这钱是你们从隆兴寺偷来的?!”徐狂客大叫一声。
“嚷什么嚷?!”莫降在韩菲儿的搀扶下,从那口被他捂热的箱子上跳下来,“还嫌别人听不到么?再者说了,这些钱跟隆兴寺一点关系都没有,整个真定府的人都知道,那明利方丈聚敛的钱财,都被佛祖收走了……”
直到这时,徐狂客才明白了:原来坊间的传闻,确非无风起浪——只不过,传言里被佛祖收走的银钱,此刻都落进了信义镖局的囊中……
“你们是如何得到这笔钱的?”徐狂客问。
冯冲把徐狂客拉到一边,详细的对他讲述了前几rì里发生的一切,同时补上了他们与明利在僧房中斗法的时候,张凛带人洗劫了隆兴寺的金库,将库中金银一扫而空……
冯冲说的吐沫横飞,像个说书先生一般;徐狂客则听的津津有味,不时的点头。
末了,徐狂客击掌赞道:“这一招暗渡陈仓,真是妙啊!不愧是文先生的主意!”
“少给文跛子拍马屁了。”莫降咧着嘴笑道:“当rì,文跛子差点就信了那鬼僧的话了,若不是保持着jǐng惕,若不是菲儿的暗器功夫更胜那鬼僧一筹,等徐老哥你赶回来,我们几个殡都出完了,尸体都开始腐烂了……”
文逸也不反驳,只是专心的记账。自这几大箱金银来在信义镖局后,记账就成了他唯一的工作,他也不曾想到隆兴寺竟然如此之富有,金库所藏金银数目,远不止“两千白银,三百黄金”,仅白银一项,就有四千之巨……
“反正金银到手了,细枝末节不去管他了。”徐狂客大咧咧的摆摆手道:“到现在我才明白,文先生这一招‘挂羊头卖狗肉’实在是妙,打着镖局的幌子,去干山贼的活——您老要是早说,我还何苦跑遍附近的山头呢?要知道做山贼可是我的老本行啊……”
这时,文逸放下手中账本,徐徐说道:“谁说我要挂羊头卖狗肉了?”
徐狂客被文逸狠狠的噎了一句,错愕的指着几口箱子道:“那……这……”
“这些,只是意外之财。”文逸正sè道。
“意外之财?”
文逸点点头解释道:“意外不是总会发生的,我们偶然得到了这些钱财,心中满足就好,绝不可心存侥幸,也不能去做那‘守株待兔’一般的蠢行。明rì起,镖局照常开门。从今以后,我们也只做正规的保镖生意……”
“文先生,这……”徐狂客有些不解,既然尝到了甜头,为何不继续下去呢?再者说了,有这么一笔巨款,可以去做更大的买卖了,何必还要守着这个小小的镖局呢……
莫降接过话茬道:“文跛子的意思是,狗屎运能让咱们牛上一次,却不能让咱们永远牛下去,因为狗屎运不是时时都有的;咱们做事,还是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既定计划,也要按部就班的执行。”
“那这些钱怎么处理?”徐狂客问。
文逸望着徐狂客道:“这第一笔收入,就留给你了;有了这一大笔资金,你更要把信义镖局给我办好!”
“一定办好!”徐狂客抱拳,郑重的点头,忽而又意识到文逸话中有话,急忙问:“文先生,您方才说留给我?那您呢?”
“我就要走了。”文逸道。
“您要走?!去哪里?”徐狂客急忙问。
“不只是我。”文逸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口中说道:“莫降、张凛、韩菲儿、刘芒,都要离开这里……”
“还有我!”冯冲因为没听到他的名字,急忙说道:“我可是答应要做莫兄弟的马前卒的!莫兄弟要走,我怎么能留在这里?”
“你们要去哪里?”徐狂客问。
“这个问题不重要。”文逸摆摆手说:“重要的是,我们走后,信义镖局的重担,就全部压在了你一个人的肩上——这个镖局,是我们后rì开创万世基业的基础,重要程度,不可用言语来形容,我这样说的意思,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徐狂客沉声点头道。
“我们走了之后,信义镖局做生意,一定要与它的名字一样,讲信用,重义气,将信义镖局的名号做大,做响!同时,你要广交天下好汉,吸纳优秀的人才,特别是忠勇之人。”文逸盯着徐狂客的眼睛,耐心的嘱托道:“虽然,这个时候我选择离开有些难为你,但是时间不等人,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而且经历隆兴寺一事,我们几人的身份也不再那么安全,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说到“时间不等人”的字眼时,文逸深深看了莫降一眼,眼神中隐隐有几分忧sè。
虽然刚刚重逢就要离别,让徐狂客心情抑郁,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郑重的说道:“文先生请放心,我会像对待我的孩子一样,对待信义镖局。”
“说到孩子。”莫降插话道:“徐老哥你还是去偏院看看嫂子吧,这几rì你不在家中,嫂子身怀六甲,又担心你的安危,忧思成疾,病倒了。”
“嗯。”徐狂客闻言,脸上忧虑之情更浓,他思索片刻,转身就要离开,忽而又转头问道:“文先生,你们何时离开?”
文逸淡淡的回应道:“就在今夜……”
第十章 离别之夜
至乾五年十月十rì夜,是文逸莫降等人离开真定府的rì子。
本来,按照文逸的说法,是不需要徐狂客等人送别的,可是徐狂客念及文逸对他的恩典,对他的信任,还是携身怀六甲的夫人到真定城南亲自相送。
真定城南,滹沱河畔。
微凉的秋风中,两拨人分立南北:南面,是文逸、莫降、张凛、韩菲儿、刘芒、冯冲六人;北面,则是以徐狂客夫妇以及仙儿为首的留守在信义镖局的一干人等。
当然,因为镖局内有大笔的银钱,所以徐狂客只带了十数人来送,其余人,则由几名好手率领,留在镖局严家看守那笔银钱。
“老徐,你要记住。”文逸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嘱托了,但是只要话到嘴边,他还是要说出来,因为信义镖局在他的宏伟计划里,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是千里之行的足下之始,他握着徐狂客的手说道:“那些银钱,绝不要轻易外露,非到必要时候,不要动那些银钱。我想了想,那笔银钱主要有以下用途:一是用来买通真定府的地方最高长官,达鲁花赤。要知道,做镖局这一行,绝对离不开朝廷的照应,也不能没有朝廷做靠山……”
“文跛子,说的跟你很懂行一样。”莫降也觉得文逸今rì很啰嗦,所以忍不住出言讥讽,“开张的第一rì,若不是我跟张凛,第一单生意就被你搅黄了。”
莫降的笑骂之言,冲淡了离愁,却冲不淡文逸心中的担忧,他仍是继续嘱托道:“打通官府关节的时候,老徐你一定要注意,绝不能让官府知道我们有巨额的财富,要给他们制造一种错觉,我们只有很少的余钱,余钱中的绝大部分,都献给了他们。你在拉拢他们的同时,也要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可太亲密,亦不能太疏远,太亲密则招致江湖豪杰的不齿,太疏远则会招来官府的刁难……”
“我知道,以官府的贪婪,若是知道我们有那么多钱,定然会杀鸡取卵,想方设法将银钱夺走。”徐狂客点头道。
“他们一定会的。”张凛道——关于官府的贪婪,他最有发言权,因为角龙帮的覆灭,就跟角龙帮手中掌握着大量的财富有直接的关系……
“还有。”文逸接着说道:“甄别人才的时候,绝对忠诚是首要的条件——他们投靠你,不是因为垂涎你的财富,也不是因为屈服于你的强大,更不是别有用心的接近,而应该是心悦诚服的归顺。”说着,文逸朝冯冲一指,“就想他心甘情愿做唯战兄的马前卒一样……”
“怎么又扯上我了?”冯冲低声嘟囔道。
“冯兄弟,文先生这是夸你呢。”薛二丫笑着道。
“知道,嘿嘿,我知道。”冯冲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文逸忽然又想到了别处,继而说道:“再有,那笔银钱看起来虽多,但真正用起来,却是不经花的,所以你一定要做到细水长流,将钱花在实处,账本我已经交给嫂子了,在管家方面,嫂子是把好手……”
“文先生你放心,有我管着他,不该花的钱,一个字儿他也拿不走!”薛二丫笑着说道。
文逸也笑着点点头道:“让我再想想……”
“哎呀!文跛子你有完没完?!啰嗦的像个老太太一样,你若是舍不得离开,就留在真定府好了。”莫降不耐烦的催促道。
文逸苦笑着摇摇头,松开了徐狂客的手道:“罢了,既然将它交给了你,就该完全信任你才对,我这番啰嗦,是有几分不够洒脱了。”
“文先生请放心!”徐狂客抱拳施礼道。
莫降遥遥的冲徐狂客抱拳道:“徐老哥,兄弟我就先走了,等下次回来,我治好了内伤,一定与你喝上一宿,你可得记得,别把家底儿败光了,到时候连请客的钱都没有了……哎呀,我怎么跟文跛子变的一样婆婆妈妈了?走了!”说着,莫降在韩菲儿和冯冲的搀扶下转身,上了旁边那辆马车……
文逸则趁机在徐狂客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其实,我这一次之所以这么着急离开,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唯战兄所中剧毒,原本我以为,那些只是封印他功力的慢xìng毒药,却不曾想,那毒素却像酸碱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徐狂客正愣神的时候,文逸已经转身,翻身骑上了他那头毛驴,不过这一次,仙儿姑娘并没有陪着他……
伴随着马蹄叩地的声响,车轮吱呀呀转动起来,滹沱河畔的三骑一车,上了横跨河面的大桥。
望着众人南去的背影,徐狂客再次抱拳施礼道:“兄弟,珍重……”
徐狂客没有想到的是,直到四年之后,他们才再度重逢……
……
“菲儿,不要哭,我不会有事的。这点小毒,要不了我的命!”莫降躺在车内,迷离着双眼,声音微弱而嘶哑。
离开真定府三rì之后,莫降的病情突然恶化,眼底出血,嘴唇干裂,全身浮肿,肿胀的皮肤下,隐隐现出青黑sè的血脉。
韩菲儿虽然没有哭出声来,可随着她的抽泣,眼泪还是啪嗒啪嗒落在莫降的身上。
晶莹剔透的泪珠,却洗不去莫降皮肤隐隐泛出的紫黑sè。
车外的文逸,同样是忧心忡忡,他不曾预料到,黑将对莫降所下之毒,竟然是如此的猛烈,如果任由莫降的病情继续发展,那么他定然撑不到年底。
文逸也忽然明白:当初,黑将严命一个月内将莫降带到总坛,原来黑将早就知道,服下七颗药丸的莫降,最多还能活一个月……
张凛骑着一匹白马,护在马车的另一侧,闻听得韩菲儿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从车厢里传出来,紧攥枪杆的右手,指节又白了几分……
这时,冯冲催着一匹快马自前方冲了过来,快马还未停稳,他就在马上高声喊道:“打听清楚了,邯郸城内,有一家很有名的医馆!号称包治百病!”
文逸闻言点了点头,伸手敲了敲车窗,隔着窗帘低声说道:“唯战兄,你可一定要撑住……”
第11章 治不了
邯郸,位于北方平原中部,自战国起便是神州大地上一座雄城,前朝还被充作东京汴梁的陪都。与真定城一样,也因较早时候就被统一,经历了世祖一朝的发展,这座雄城尚算繁华。不过与花花真定相较而言,邯郸城多了几分历史的厚重,少了一些市井的繁荣锦绣,多了一些沉稳,少了一丝浮躁。
不过,文逸等人却无意欣赏这座历史名城,更无心留意宽阔的街道上垂肩接踵的人群。在他们心中,只想着位于邯郸城正中的那家闻名当地的医馆——济世堂。
虽然已进了邯郸城,虽然距离那医馆的距离已不足二里,但文逸却心急如焚,只因车中的莫降,在进入邯郸城前昏死了过去,现在已是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脉搏也弱的微不可查了……
“让一让!让一让!”冯冲催马行在最前面,高声驱赶着马前的人群,为后面的马车开路,他虽然心急,但因为有文逸的交代,也不敢太过放肆,因为他身为一个汉人,纵马奔驰在街道上,若是不小心撞到了他人,也只是徒增麻烦罢了。
区区二里地,却让众人感觉如有万里之遥。
距离济世堂越近,这种感觉便越强烈;那济世堂的牌匾已经在望了,可车队前的人流却是越来越稠密,人体组成的这道厚墙,却如万仞高山一般难以跨越。
“张凛,你背他过去!”文逸说着,从毛驴上跳到车上,打开了车厢前门。
张凛立刻钻进了车厢,将软的像面条一般的莫降负在背上,又将虎头錾金枪交给韩菲儿,便猫着腰站在了车辕之上。
他猛的一用力,车身随之向下一沉。
马匹哀鸣声中,张凛已高高的跳了起来。
他像一头矫健的猎豹一般,背着莫降,踩着路人的肩膀,在路人的骂声中,飞快的向济世堂靠近。
几个起落,张凛就到了济世堂前。
他莽撞的闯进堂内,也顾不上撞翻了几个路人,冲散了几条长队,才冲到了台前。
“叫大夫来!”张凛盯着枣木台后的医馆伙计喝道,声音低沉的,就像一头猛兽。
那小伙计呆了一呆,看清这可怕的客人背后趴着的奄奄一息的病人之后,才反应了过来,急忙抬手拉响了头顶的铃铛。
急切的响铃过后,一个身体清瘦,jīng神矍铄的老者捻着胡须从后堂迈步走出,他打着哈欠道:“又有什么事啊?知道本大夫午休之时,从不看病么?这是规矩,懂么?”
张凛哪里管他什么狗屁规矩,直接翻过了近一人高的枣木长台,绕过一道屏风,将莫降稳稳的放在屏风后的病床上,同时转身,伸手揪住了那长须大夫的衣领,将对方拽了个趔趄,生生的拉到了病床前。
“你这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那大夫刚要发脾气,忽然又被眼前这病人奇怪的病症吸引了,急忙低下头来细细观看,口中说道:“他这是……怎么了?”
“中毒。”张凛简短的回答。
“什么毒?”长须大夫问,“蛇毒?虫毒?还是药毒?”
“不知道。”张凛回答。
“不知道?那要我怎样对症下药?”大夫白了张凛一眼,话虽这样说,但是他的注意力还是主要集中在莫降身上,他伸出两根手指,一边替莫降号脉,一边用另一只手撑开了莫降的眼睑,不时,他还会附耳在莫降胸前,眯着双眼仔细聆听,还会顺势掰开莫降的嘴巴,嗅嗅莫降口中的气味……
最终,长须大夫还是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这病,老朽看不了。”
“怎么看不了?!”张凛声音yīn冷无比,似乎认为对方这是在推辞,“你们济世堂不是邯郸城最有名的医馆么?”
“最有名的医馆,也不能包治百病啊。”
“是你无能!”张凛说:“叫别的大夫来!”
长须大夫自负的说道:“我便是这里最好的大夫了!连我都治不了的病,这邯郸城内,无人能治!”
“最好的大夫,连个毒都解不了?”
“年轻人,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好的。”大夫站起身来,双手也离开了莫降的身体,“若是所有的病都能看好的话,这世上怎么还会死人?那阎王殿不早就关张大吉了么?”
或许是对对方不负责任的态度十分不满,张凛再一次揪住了那大夫的衣领,沉声咆哮道:“今rì,你一定要治好他,不然的话,我就让你偿命!”
那大夫被对方凶恶的眼神吓到了,类似的情况,他虽然经历过多次,也见识过医患家属情绪失控的模样,但是却从未见过哪个病人的家属如此凶恶,对方攥着他的衣领,就好像攥住了他的xìng命……他掩口唾沫,委屈的说道:“壮士,这……这可不能怪我啊!他中毒太深,已经深入骨髓;况且你又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这叫我如何施救?病人现在意识模糊,根本无法说清自己的状态,这叫我如何用药?若是用错了药,病人的状况会比现在更糟糕……”
“你分明是在推卸责任……”
便在这时,文逸带着众人赶来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文逸已经想到了结果——这显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但事已至此,只能另寻他法,于是文逸穿过看热闹的人群,走到那大夫的身前,抬手按住张凛的手腕,让他把大夫放下,同时说道:“大夫,我这兄弟xìng格刚烈了些,冲撞了大夫——可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吧。”
“他想救人,我就不想救人么?”看到眼前这文弱书生制服了那凶恶的年轻人,大夫又有了底气,冷哼一声道:“我也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也得理解大夫的苦衷,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好的……”
文逸没时间听这大夫啰嗦,只是说道:“我也知道他中毒极深,也知道要彻底治愈很难,但还是请大夫您施以妙手,为我这兄弟延续几rìxìng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凛闻言,刚要说话,却被文逸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把他的话也噎回了肚子里。
“只是延续之rìxìng命么?”大夫闻言,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这个倒是不难。不过你们要知道,这病人已是病入膏肓,用医术延续他的xìng命,是有违命理的举动,这也就是说,现在用药,就是提前透支他所剩不多的阳寿,一旦停止用药,他就会马上死去,到时候,你们可不要到处乱说,是我济世堂的庸医,害了你朋友的xìng命。”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是站在人群中的韩菲儿,听到莫降只有几rì可活,她只感到头晕目眩,心口传来一阵剧痛,似有什么东西被人从灵魂中生生剥离了一般,这种痛楚,任何语言都难以描述,也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她的一双素手,紧紧摁在胸前,可是无论怎样用力,摁进去多少皮肉,也填不满心中的缺失。韩菲儿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从心脏的那个缺口流走了,脸sè惨白的她晃了一晃,晕倒了。
站在韩菲儿身侧的冯冲和刘芒,急忙扶住了她,二人俱是眼含热泪,周围嘈杂的人声,震得他们耳中一阵嗡鸣,直让他们再也听不清文逸和大夫的对话。
张凛和文逸,依然保持着镇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文逸点点头,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要是您能让我这兄弟多活几rì,我们感恩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背后诋毁济世堂的名声呢?”
“这样就好。”大夫说着,又俯下身去,自莫降所趟的病床一侧的木架上,拿下医药箱。他熟练的打开药箱,首先拿出一个皮袋,展开皮袋,是密密麻麻却整齐的排列着的银针。
长须大夫用枯瘦的手指捻一根细长的银针,口中说道:“来人啊,将屏风伸展。”
话音刚落,就有医馆的活计将那木质屏风拉展,完全展开的屏风,将医馆分成了两个互相隔绝的世界——韩菲儿、冯冲、刘芒三人,连同一干看客,都被挡在了外面。
莫降知道,这是医馆的大夫为了防止医术被别有用心之人学去的防范措施,因为急于替莫降续命,他也顾不得骂这大夫敝帚自珍了,只盼望这大夫真有几分本事,能为莫降延长几rì阳寿,为他争取些替莫降解毒的时间。
文逸认为,莫降之所以落得今rì这般下场,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低估了黑将的手腕,也低估了黑将的心狠手辣,他只想上苍再多给他些时间,让他弥补自己因为一时大意犯下的过错……
文逸正思索间,长须大夫已经开始了医治。
只见他双手灵活的上下翻飞,从皮袋中取下银针,找准穴位,稳稳的刺入——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足见这大夫的医术高超,不消片刻,莫降的全身,就插满了银针,密集的银针随着莫降微弱的呼吸轻微晃动,仿佛一层银sè的毛絮……
第12章 神医之后
长须大夫捏起了皮袋中最后一枚银针。
这时,他已是满头大汗,捏着银针的手,也隐隐有些发抖,韧xìng十足的银针,也因此微微晃动。
长须大夫定了定神,注视着这最后一根银针,目光灼灼,仿佛病人的xìng命,就寄托在这枚细细的银针之上。
最终,大夫下定了决心,伸手扒开莫降浓密的长发,看准他头顶正中的穴位,抬手就要刺下。
“庸医,住手!”便在这时,一声暴喝传来。
这一声暴喝,仿若一道惊雷,劈中了那长须大夫,直令他的身体僵在了当场,那最后一枚银针,也没能刺下去。
张凛最先反应过来,他长眉一皱,循声望去,只见这个临时隔出的房间一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真是太大意了,或许是方才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为莫降行针的大夫身上,让自己忽略了周围的环境,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钻了进来——张凛在心中暗暗自责,同时迈步向那蜷缩着在屋角的身影走去,双眼之中,杀机毕现。
那个人呢却并不畏惧,相反迎着张凛的目光站了起来。
这时,张凛才看清那人的外貌:这个人,分明就是落魄乞丐嘛——散乱的长发,因为长时间未经熟悉结成了长缕,苍老的脸上也满是污垢,皱纹里积攒的尘土已经发黑,他的眼神有几分迷离,迷离中却隐隐透着几分倔强和高傲,杂乱的长须,几乎遮住了他的下半个脸,几乎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个人还是个长毛猴子;他衣衫褴褛,一件土sè长衫上打满了补丁,却仍补不住那些破洞,他的衣服也很脏,胸前一块泛着油光,硬挺挺的仿佛一块铁板,破烂的袖口下,是一双修长却布满褶皱的黑手,他赤着脚,脚趾间塞满了污泥,在大拇趾和食趾之间,甚至还长着一颗刚刚发芽的柔弱小草……
“你是何人?”张凛和长须大夫齐声喝问。
“我是救他xìng命的人!”那人异常自信的回答。
“来人哪!将这个疯子给我轰出去!”长须大夫即惊且怒,又想起来这乞丐一般的疯子方才竟敢叫他“庸医”,更觉颜面尽失,更想到自己方才治病救人的全过程都被这人看了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偷学自己的医术,于是又改口道:“将他绑起来,送官!”
那人却并不理会长须大夫,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张凛,冲到病床前面,伸手就去拔插在莫降身上的银针。
长须大夫被那人的举动吓了一条,也未曾想过这人竟然如此大胆,一时愣在了当场。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莫降身上的银针,就被那人拔去了七七八八。
黑褐sè的血液,从细微的针孔里冒出来,在莫降的皮肤表层,仿佛凝了一层黑sè的“露珠”。
“病人所中剧毒,原本被身体的自我防御机制困在血脉之中,又被剩余建康的血液拖慢了流动速度,你这庸医却用针灸之术加速血液在经脉中的流动,这不是要害死他么?!”那人头也不抬斥道:“你只想加速他的血液流通,让血液把养分顺着经脉送到病人身体各处,却不曾想,病人中毒极深,血液中含有剧毒,运送一成养分,就要携带九成毒药!是的,病人内脏各个器官的确因为血液加速获得充足的养分再次工作,但是代价就是同时吸收更多的剧毒,这只会加速病人器官的衰竭……”
那人一开口就是一大堆,而且说得在理,直把那长须大夫说的愣在了当场。
这时,医馆中的伙计冲了进来,刚要去拉那衣衫褴褛的乞丐,却被文逸喝止了——文逸方才看到了,那人拔针的速度极快,而且拔针的顺序,恰与长须大夫行针的顺序相反,一针都不带错的——显然,这个乞丐一般的人,也有着极高的艺术。
伙计们一愣,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长须大夫,长须大夫也是摇了摇头,稍后又将目光落在那“乞丐”的身上。
那乞丐头也不抬,似是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来病人还没到无可救药的程度,若任由你这庸医胡乱医治,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说完了长须大夫,那人又来训斥文逸:“你这人也是,只想着为他续命,而后再找别的大夫医治——真是目光短浅!你也不想想,被这庸医一治,病人生机全无,哪怕你找来大罗金仙,又能治得好吗?!”
那人的话,对文逸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是啊,他只想救莫降的xìng命,却因为急躁忽略了救治的办法,自古害人容易救人难,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自己的急躁,到头来只会害了莫降……
“依您的看法,我这兄弟还有救?”文逸急忙问。
满心期待的文逸,却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我也不知道。”
文逸一时气结,刚要说些什么,又听那人道:“当初在真定府内,第一眼看到这人时,我就看出他身中剧毒,当时也曾想替他解毒。可是你们的行踪也太过神秘,将病人又看的太紧,我根本就没有靠近他的机会;好不容易打听到你们的下落,找到那个什么镖局,你们却关门了;好不容易又等到你们开门,一打听,又得知你们早就带着病人离开了真定城;我好不容易追上你们,病人却就剩下一口气了——拖延了这么多rì,最佳的治疗时机已经过了……”
至此,文逸明白了,之所以莫降会落得今rì下场,只是一系列的巧合造就的结果,但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轻视了黑将,还是因为他的马虎大意……想到这里,文逸忽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撩袍跪地,诚恳的说道:“无论如何,请您救我这兄弟的xìng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能接受。”
“废话!不用你求,老子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救他的!”那人非但没被文逸的行为感动,反而责骂道:“若不是老子要救他,从真定一路追到邯郸,又图个什么?!”
文逸被那人骂的不敢说话了,张凛见文逸都做出了这样的姿态,也不好发作,只是冷着脸站在了旁边。
“敢问神医姓名?”听到“真定府”三字时,长须大夫的眼睛就陡然一亮,隐隐猜到了医学界中一个伟大的名字,于是趁着冷场的功夫,急忙出声询问。
“李昊!”那人头也不抬回答,声音中有几分厌烦,他的心思,都在病人的身上。
“敢问,神医李明之,与阁下可有渊源?”长须大夫又问。
“那死鬼是老子的老子……”李昊说着,忽然又生气了,骂道:“我说你这人烦不烦,没看到老子在给病人看病么?”
“原来是李神医之子,失敬失敬……”长须大夫说着,也跪了下去,忽然想到这人脾气古怪,话到一半又压低了声音道:“有李神医在,你这兄弟有救了……”
“有没有救,我说了不算!”李昊却一盆冷水浇在文逸的头顶,“关键还要看病人自己……”
第13章 神医的理论
问明李昊的身份之后,长须大夫的态度立刻转弯,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眼神中再无怨恨和厌恶,反而像刚入行的学徒一般粘在李昊身边,对李昊毕恭毕敬,李昊每说一句话,他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仿佛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引发他的思考。
将莫降身上银针全部拔掉之后,李昊又从怀里摸出个药丸,塞进了莫降口中——如果莫降醒着,这颗黑乎乎的药丸他是如何也不肯吃的,因为方才李昊抹药丸的动作,就好像是在搓胸前的皴泥儿……
但这颗无名的黑sè药丸却似有着奇效,莫降服下不久,呼吸逐渐平稳——虽然仍是十分微弱,但间歇xìng的停止却是没了。
“王峰,给病人找个dú lì的病房,这里太吵了。”李昊说话的语气,仿若这济世堂的主人一般,不,不只是济世堂的主人,他发号施令的语气,就仿若这隅室内的皇帝——而他口中的“王峰”,正是那长须大夫的名讳。
“是,是!”王峰急忙点头答应,而后命令济世堂里的伙计将莫降抬进了后院一间单人病房内。
文逸和张凛,都被李昊挡在了病房之外,至于晕倒的韩菲儿,也由王峰安顿好了。总之,自李昊表明身份后,所有的杂活都是王峰做的。
虽然被乞丐一般的李昊呼来喝去,但王峰心里却是喜滋滋、乐呵呵的。要知道,这李昊的父亲李明之,乃是大乾朝“四大名医”之一,他老人家开创的“补土派”、创立的“脾胃论”、强调的“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的新颖观点,都注定要在华夏医学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杏林一届,神医李明之更是被同行后辈敬称为“医中王道”。今rì,王峰能有缘见到“医中王道”的嫡派传人,简直跟虔诚的佛教信徒突遇佛祖降世奇迹一般,这叫他怎能不珍惜今rì的机会,怎能不对李昊言听计从……
济世堂的后院,建有多间病房,而且分科别类极为细致——不得不承认,这是医药学发展到大乾朝的一大进步——带来这个进步的主要原因,就是黄金族人的祖辈崇尚武力,曾屡屡抽调医师编入军队,随军远征他国,血与铁的战场,淬炼了医者的医术,催生出无数名医。
相传,李昊的父亲也曾随军出征,也曾救下无数士兵的xìng命,哪怕是在黄金一族中,也享有很高的声望。但也正是他见过军中受伤士兵的惨状,所以他并不赞成李昊学医,可李昊生在杏林之家,对父亲治病救人的举动耳濡目染,同时他本人也对这个高尚的职业十分喜欢,所以他总是偷看父亲替他人治病,并暗暗记下父亲所开的方子,偷偷的琢磨父亲“望闻问切”时所说的一切。他如饥似渴般的学习着,对医学的痴迷几近疯狂。也正是因为这疯狂,却差点要了他的xìng命。
那是二十年前朝廷再一次强征医者加入军旅,当时李昊手头正有急病患者急需救治,可患者的生命在朝廷的军令面前,卑贱的如蝼蚁一般,更何况当时的患者还是个汉人贱民。所以李昊被兵士强行押走,那名倒霉的病患也在当rì一命呜呼。
从战场上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李昊疯了。
他整rì在真定城的大街上游荡,有家不归,有屋不住,却喜欢和那些乞丐混在一起,讨些残羹冷炙苟且的活着,慢慢的,他个人的形象越来越差,胡子越来越长,眼睛也越来越浑浊。也只有在看到身患重症之人行走在大街上,他的眼睛才忽然一亮,冲上去就要给人家看病,可人家怎么会相信一个疯子乞丐的话,所以回应他的,永远都是嘲笑与喝骂……
持而久之,李昊也麻木了,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直到遇见身中剧毒的莫降之后,沉睡许久的医者仁心才被他从满是灰尘的心底刨了出来,治病救人的热切希望再一次复燃。
真正的理想,无论埋藏在尘土中多长时间,再现之时,依然煜煜闪亮,依然会给人希望的力量。
李昊便追着那亮光,追着莫降等人的足迹,一路来到了邯郸城……
现在,真的成了奄奄一息的莫降的医师,李昊才真正明白这次任务的艰难。可以这样说,莫降的灵魂,早就被黑白无常手中的锁链拴住了,带着他去地狱,貌似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可李昊却不想放弃,哪怕是与阎王斗,他也要把病人这条命给抢回来——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名唤莫降的少年,与二十年前那个意外病亡的患者,长的是如此的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李昊蹲在病床旁边,三根手指搭在莫降的手腕,一边号脉,一边闭目沉思。
病房之内静的出奇,只有众人刻意压抑的呼吸声不曾停歇。
良久,李昊点了点头,对王峰吩咐道:“庸医,我来说,你来记!”
知道李昊这是要说救命的方子了,王峰急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币,端端正正的放在桌案之上,他右手提笔,屏息凝神,只等李昊开口——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
“佛手一钱、瓦楞子一钱……”李昊的声音,在极静的病房内显得异常清晰,他每说一味药材,就会停顿片刻,似是在思考,又似是在等待王峰写完。
“木香一钱、鸡内金一钱……”随着李昊的复述,王峰原本带着热切期盼的面容却渐渐冷却,眉头也是越皱越深,似是对这个方子理的药材有些不满。
等到李昊说出:“另取半斤谷米,小火熬成浓粥,直到谷米软烂如粉,混合上面我所说的药材,一并给病人服下。”王峰再也忍受不住,出声道:“神医……您这方子……”
“我这方子怎么了?”李昊问。
“这只是养胃护脾的寻常药方,绝无解毒的功效;而且,您还说要让病人喝粥……”王峰顿了一顿说道:“请恕在下驽钝,不知这喝粥与解毒,又有什么关系?”
“要不怎么说你是个庸医呢?”李昊撇撇嘴道:“我且问你,病人为何昏迷不醒?”
“因为剧毒已深入五脏六腑……”
“放屁!”王峰刚一开口,就被李昊硬生生打断,“简直一派胡言!”
“那您说病人为何昏迷不醒?”王峰有些不服气的问。
“笨蛋!”李昊说着,抬手揉了揉莫降干瘪的肚子,口中说道:“他是饿昏的!”
“饿的?”这个答案,让王峰有啼笑皆非之感。
“病人在中毒之前,曾经受过长时间的饥饿,身体也曾遭受重创,长时间的饥饿导致脾胃损伤,遭受重创亟需恢复的身体也正需要养分。根据我诊断的结果推测,下毒之人一定是在毒药中混合了一定的补养药品,也正因如此,病人才会将毒药吸收的如此彻底。中毒之后,病人脾胃机能已被破坏,所以定会食yù不振,所以他的脸sè才会如此惨白,面容才会如此削瘦;后来,经历一路颠簸的他,疲惫又极度缺乏营养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所以就病倒了。晕倒之后,他更是一点东西都没吃过!饿了这么几天,不昏死过去才怪了!”李昊说着,抬头看了王峰一眼,“你身为一个大夫,竟然连病人腹中空虚也看不出来么?”
“他身中剧毒,昏迷不醒,自然不能进食……饿肚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还用看么?”
“荒谬!”李昊骂道:“病人就是病人,绝不能用健康人的标准去对待;若是寻常人,饿上几天也不会有大碍,可他是身中剧毒的患者,饿上几天,就会要了他的命!平rì里,在正常不过的事,一旦放到病人身上,也就不再平常了。我们身为医者,更不能马虎对待。”
李昊停了一停,语气稍缓:“病人既然是饿昏的,那我们当然就要想办法让他吃饱;吃饱了,他身体的自我防卫机制才会起作用,吃饱了,营养送至各个器官,他的五脏六腑才有对抗剧毒侵蚀的能量。病人的五脏六腑开始工作之后,我们再施以排毒之药,病人才能有余力把体内剧毒排出来……”
李昊的言论,对王峰而言,无异于振聋发聩之语,他呆了一呆,才拱手道:“神医高论,老朽受教了!”
“受教了?!”李昊瞪他一眼,继续骂道:“那还不赶紧去照方抓药?!”
王峰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一起来,抓起桌上的方子就往外面跑,六七十岁的身体,毫无苍老之感,灵活的像个小伙子。
出得病房,王峰就看到了在外焦急等待的文逸和张凛。
“怎么样了?”文逸急忙问。
“不会死吧?”这是张凛的问题。
“有神医在,当然死不了。”王峰扬扬手中的方子说:“这神医就是神医,跟老朽我这个庸医就是不一样。”
文逸和张凛都关心着莫降的伤势,哪里注意到王峰的自嘲之语就是要引起他们的好奇心,所以也没有顺着王峰的话说下去。
王峰尴尬的咳嗽一声,自圆自话道:“只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就让所有难题迎刃而解了,这一个角度的改变,却不知要耗费多少前辈的心血和智慧……”
见面前两人仍不理自己,对他的感慨也毫无兴趣,王峰自甘无趣,臊着老脸又说了一句:“总之,你们的朋友有救了……”
第14章 喂药
昏迷不醒的莫降,要怎么服药进食呢?
王峰左手端着汤药,右手捧着粥碗,绕着莫降的病床走了几圈,却是眉头紧锁,想不到任何办法能让病人把这两碗救命的东西喝下去。
可神医李昊却似自有办法,他从王峰手中夺下粥碗,放在自己嘴边,吹散了表面的热气,自己喝下了一小口,品味一番后,毫不犹豫咽进了肚子里……
王峰被李昊这个举动,惊的目瞪口呆!
李昊却不理王峰,又喝了一口。
“神医,这是给病人喝的。”王峰善意的提醒道:“您要是饿了,咱们济世堂的后厨,有的是饭菜……”
李昊口中含着米粥,不方便说话,只是瞪了王峰一眼,用凌厉的目光让他闭嘴了。
王峰讪讪住口,眼睁睁看着李昊俯低了身体,撅着嘴向昏死的莫降那张惨白的脸靠了过去。
眼看,二人的嘴唇就要接触在一起,只听一声娇斥传来:“住手!住口!”
李昊一愣,朝着屋门方向望去,却看到方才晕倒的那个身形高挑、刘海遮面的女子不知何时闯进了病房之内。
李昊的第一反应,就是抬起头来狠狠的剜了王峰一眼——这是怪他没有把好屋门,把“无关人等”放了进来。
王峰此时也明白了李昊的办法,但他也觉得神医这样嘴对嘴喂食的办法似有不妥,不说别的,就说神医那浓重的口气,离得近了,他几乎都坚持不住,何况奄奄一息的病人,还不得被神医直接熏死……
因为那一口米粥在口中含得太久了,李昊不得已将其咽下,冲着门口那个女子问:“你有什么事?为何打扰我治病救人?”
“我……”韩菲儿犹豫片刻道:“我并非是来打扰神医救人,我……是来帮忙的。”
王峰眼睛一轮,瞥到了韩菲儿的粉红樱唇,立刻就明白了来人的用意,于是说道:“也好,也好!由姑娘亲自喂食,想必效果更佳。”说着,给李昊打了个眼sè。
施术救人是李昊的强项,可人情世故方面就差了一些,所以他没能明白王峰那个怪异的眼神的用意,只好又瞪了他一眼。
王峰叹口气道:“咳咳,李神医,您只管开方子看病就好了,让病人按时服药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安排吧。对了,我刚才特意命令医馆的大厨给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您也忙活多半天了,不如现在就去吃饭吧。”说着,他将汤药放在桌上,伸手就去拉李昊的衣服。
李昊想了想道:“也好,反正谁喂他都一样。”说着,将粥碗也放在桌上。
韩菲儿看看那粥碗,见到碗沿上,赫然有两个黑sè的指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王峰也看到了那两个指印,又想到李神医刚刚用过那个碗,让人家姑娘怎么好意思再用,于是说道:“姑娘放心,米粥有很多,我这就再让活计给您盛一碗……”
“再盛一碗?”李昊问:“那这碗怎么办?”
“倒掉就是了。”
“倒掉?!那多浪费?”李昊的乞丐特xìng发动,说着将那粥碗端起来,咕咚咕咚两口喝了个干净,他满意的舔了舔嘴唇,口中混着米粒道:“小姑娘,我来告诉你,要怎么喂药……”
片刻之后,伙计也盛来了第二碗米粥,交到了韩菲儿的手里。
王峰也推着李昊出了病房。
文逸和张凛,此刻正站在门口向病房伸出观望——方才韩菲儿突然闯进去,可把他俩吓了一跳,生怕脾气古怪的神医被韩菲儿惹怒,一怒之下不再肯救治莫降,那可就糟了,可他们也不敢贸然进去,所以只能扒着门框偷偷的观瞧……
“走了!走了!”王峰一边笑着,一边拉扯文逸和张凛:“病人要进药了,你们就不要在这里打扰了,我们一定要给病人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好好休养。”
“这还像句为医者该说的话。”李昊说着,伸手点了点文逸和张凛,“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吃饭,不要再打扰我的病人了!”
文逸无奈的摇头,只能服从神医的命令,与张凛并排跟在了王峰的身后。
“你那兄弟,艳福不浅啊。”王峰忽然回头说。
“你说什么?”张凛正在想着心事,差点撞在王峰的身上,所以眼神中有几分愠怒。
“没什么,没什么。”王峰被那双野兽般的眸子盯得浑身不自在,含糊道:“我相信,你们的兄弟吃了这一副药,一定会醒过来的……”
病房之内,现在只剩下了莫降和韩菲儿两人。
韩菲儿端着粥碗,走到床边,心怀忐忑的坐好——方才李昊已对她讲了那羞人的喂药方法,一想起来,心脏就忍不住一阵乱跳,好似有只小马驹在心里撒欢似的奔跑,复杂的心绪蔓延到脸上,直引得脸也似火烧一般发烫……
“这只是喂药,只是喂药。”韩菲儿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为了救他,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忽然又回想起自己的初吻早就被这睡的死死的家伙夺走了,心中又多出几分恼怒,只轻声道:“你亲过我,我还没亲过你,经过这一次,就算扯平了!嗯,扯平了!”
韩菲儿一咬牙,低头吻了下去。
四唇相接的刹那,韩菲儿心中一惊,猛的又弹了起来——哎呀!只顾胡思乱想了!竟然忘记先喝粥再跟他接吻了!!不对,什么接吻,只是喂食,喂食……
莫降则是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身边那人儿的娇羞,也似是对那人儿红霞似的脸庞毫无兴趣,眼睛睁也不睁一下;只是因为方才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他的嘴唇稍稍变了些形状,从韩菲儿那个角度看过去,似是在偷偷的坏笑一般……
韩菲儿端详着莫降,看着那张给自己温暖,又让自己落泪的俊俏脸庞,回想着二人之间过去发生的一切,似是沉醉在那温暖的回忆里。
“你说过,你不会死。”韩菲儿小声说着话,像是对莫降倾诉,又想是对自己说,“我也不想你死,更不想你只活在我的回忆里。”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端起碗来,含住一小口米粥,慢慢的俯身下去。
二人映在墙上的影子,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第15章 醒来
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莫降只感觉到,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寒冷而漆黑的冰窖当中,但全身各处却火辣辣的疼。在血脉中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沸腾的红sè铁水。
奔腾的铁水在身体里来回冲撞,回流进心脏时,像一万匹奔腾的野马突然冲出山谷,它们奔涌进来,冲击这心脏,几乎要将它撑裂!
黑暗中的莫降,能听到自己的全身都发出低沉的哀鸣,他猜,那是他的身体在奔腾的灼流的冲撞和侵蚀下慢慢融化。
莫降感觉的到,毁灭正一步步向他迫近,死神的锁链紧紧的勒住了他的咽喉。锁链的另一端,是个模糊的人影,那个黑sè的轮廓,一手牵扯着锁链,另一手捏一枚棋子,棋子上——是个黑sè的“将“字……
莫降不想就此毁灭,他也想挣脱开那锁链。
可是,他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肌肉和骨骼,都被那奔腾的灼热铁流烤酥了,喉咙在铁链的紧锁下,几乎窒息——他想动,却动弹不得,他想喊,却喊不出来。
怎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莫降在心里问自己——他知道不能,但是却找不到挣脱开那死亡链条的方法。只能这样等死吗?莫降虽然不甘心,但除了接受死亡之外,他却找不到第二个答案……
不知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忍耐了多久,也不知被折磨了多久,莫降突然看到了光。
一抹如初chūn朝阳般的光华洒进这个世界,温暖而轻柔。
那光华在半空中变幻着形状,时而像琉璃sè的风,时而像七彩的虹。
莫降感叹于那光华的灿烂,也深深的被她的美丽迷恋。
慢慢的,那光华变成一个人影的轮廓。
那是以时光为笔、以七sè光芒做墨、以黑暗为纸画出的人影——每一笔轻妙,都让那画中的影像逐渐清晰,每一抹渲染,都让那画中的人儿多一分神采……
“菲儿?”莫降认得那画中的人。
画中的人儿并没有回应莫降,只是朝他浅浅的一笑。
“跟我说话啊,菲儿。”莫降说。
也许是孟浪的言语惊扰了画中的人儿,这句话一出口,那飘渺虚幻的画作顿时变的模糊起来,画中的韩菲儿因浅笑带起的两个梨涡也突然变大,扭曲了她原本惊艳的面容……
“不,不要走!”莫降高声呼喊,他想伸手挽留,却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那画中的人儿还是消失不见了,流动的光华再次改变了形状,像秋rì早晨的浓雾。
“菲儿,我需要你。”莫降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类似的话,但被那浓雾包围之后,莫降已感觉到,身体已不再被他的灵魂所支配,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只是本能的呼喊——仿佛与生俱来。
似乎是听到了莫降真诚的呼唤,弥散在黑暗中的雾气忽而又凝聚起来,凝结成无数个晶莹的露珠。
那些露珠,像一个个可爱的jīng灵,跳跃着汇聚在莫降的嘴边,最后变成一股暖流,带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注入莫降的口中。
莫降急切的吞咽着,仿佛刚刚出世的孩儿吞食母亲的rǔ汁一般。
那暖流顺着他的食道,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莫降只感觉到,血脉中原本焦躁无比的奔流,因为这暖流的注入停下了无休止的奔腾,也停止了野蛮的冲撞,那暖流如母亲温柔的话语一般,轻而易举的安抚住了那不安的躁动,让叛逆的洪流懂得乖顺、学会安静。
暖流给身体带来的改变,并不仅仅局限与血脉中,他沿着莫降的身体扩散开来,修复着不羁而狂躁的奔流造成的创伤。
莫降感觉,他的身体就像大地,那流动的温暖,则是造物主的恩赐。
被奔腾的熔岩淌过的大地,满目疮痍的山川间,经过流水的灌溉,慢慢恢复了生机——熔岩会灼伤大地,冷却后却是绝佳的肥料,只因流水的到来,这片久旷的荒原变成了千里沃野,有绿sè的种子在这片黑sè的土地上生根,长出绿sè的嫩芽。
温柔的流水变成一双双手掌,轻柔的呵护着那些嫩芽,让它们茁壮的成长。于是,强壮的树干长了出来,繁茂的枝叶铺散开来,那生机盎然的绿sè连在一起,也让这大地有了生机和希望……
莫降忽然不再害怕、不再惶恐——他知道,只要有那暖流在体内流淌,他就不用再惧怕黑暗……
当你不再惧怕黑暗的时候,黑暗反而会离你而去。
因为黑暗之主,惧怕有勇气的人;坚强和希望发出的耀眼光芒,让死亡望而却步。
于是,黑暗慢慢退散,勒住莫降脖颈的锁链也慢慢松开。
莫降缓缓睁开眼睛,迎接涅槃重生后映入眼帘的第一道光。
这道光对他而言,无比的珍贵。因为自己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太久,几乎有一万年那么长……
莫降看清的第一样物事,是一张脸,那脸庞上,画着几许欣喜和欣慰,染着几许憔悴和疲惫,还夹杂着那么一点点娇羞——在莫降看来,所有的情绪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幸福”。
莫降觉得,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张脸庞比眼前这一张更美丽了,他也知道,从此之后,无论再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菲儿。”莫降的声音依然虚弱,但他着轻声的开口,却引来一阵欢呼。
这一幕,仿佛等候多时的产妇家人,终于盼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的幸福场景。
莫降偏转脑袋,于是看到文逸冲着他点头微笑,看到张凛的嘴角难得的微微上扬,看到刘芒正抹着眼泪,看到冯冲拍着手掌哈哈大笑,还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邋遢乞丐和一个长须老者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菲儿,这是……”
“这是李神医。”韩菲儿指着那“乞丐”道:“是他救了你的xìng命。”
莫降点点头表示感谢——并非他不懂得感恩,这已是现在的他能做出的最大动作了——虽然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但他的身体依然虚弱无比。
“你不用谢我。”李昊笑着说:“其实你最该谢的,是菲儿姑娘;如果你觉得,只谢她一人不够的话,那就谢谢你自己吧,若非你自己想活,自己有无限的求生yù望,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的xìng命。”
“李神医,您就别谦虚了。”王峰笑着道:“您用无与伦比的医术,让王某人见识到一次奇迹,发生在眼前的奇迹!在我眼里,您就是大罗金仙。”
李昊摆摆手道:“我的治疗,只是修复他被毒药侵蚀的脾胃,让脾胃能够吸收养分,有了养分,器官才能有抵抗剧毒入侵的力量,你的身体才能排出那些毒素——这十天里,若是没有菲儿姑娘衣不解带的侍候,若是没有她不厌其烦的给你喂药,你不会好的这样快。”
“无论怎样说,治好他的大夫始终是您,替他开药的也是您。”文逸深鞠一躬道:“总之,您就是我这兄弟的救命恩人。”
莫降也点点头,证明文逸所言非虚,他趁机看了韩菲儿一眼,不知道为何对方脸sè绯红,像燃烧的云霞……
这个时候,冯冲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双手奉在李昊身前。
“这是什么?”李昊问。
“这是银子啊。”王峰知道,神医李昊除了治病之时,脑子都不太灵光,所以替他解释道:“这是患者家属送上的医费……”
“医费?这有什么用?”李昊问。
“这……”王峰忽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说不出来?那就是没用喽?”李昊接过那一锭银子,在手中颠了颠,又丢还给了冯冲,撇撇嘴说道:“既不能救人,也不能吃,还十分的沉重——拿着它,就是拿着个累赘。”
李昊当然不是嫌冯冲给的钱少,而是他真的觉得这东西一点用途都没有,说完之后,他就转身出了病房。
王峰急忙追了出去。
“李神医,您是否有兴趣在我这济世堂坐诊……”王峰的话,传进屋内,却是越来越远了。
“今天是什么rì子?”莫降问。
“至乾五年,十月二十四。”文逸回答。
“竟然昏迷了这么久?”莫降记得,他是离开真定城三rì后,也就是十月十三开始昏迷的,这样算来,他竟然整整昏睡了十余天。回想那十余天时光,似是有万年之久,又似是只有一瞬的时光……
“唯战兄,咱们不必心急。”文逸笑着说道:“这一次,咱们等到你的伤势完全恢复之后再上路。”
莫降闻言,点了点头。经历过这次磨难,他忽然有些盼望见到神秘的黑将,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黑将面前,对方会是个什么反应?还有,再次启程之时,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装成个病秧子呢……
莫降正想着,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凝神一看,只见韩菲儿正直勾勾的盯着他,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晕。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莫降不明所以的问。
韩菲儿却不答话,只是看他。
众人见状,便悄悄的退走了——关于这十rì里发生的一切,他们也略有耳闻,也大概明白了韩菲儿是如何给昏迷的莫降“喂药”的,在他们的心里,已经默认了莫降和韩菲儿之间的关系……如今莫降醒来,韩菲儿的确是最有资格与他单独相处之人,而众人也乐于为二人创造独处的环境。
“怎么还在看?”莫降又问。
“我在想。”韩菲儿的声音几乎比莫降还要微弱,“你若再多昏迷两天,也是好的……”
第16章 二十年前
转眼间,又是三rì的时光匆匆而过。
这时,莫降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李昊的医术,确实非常高明。再加上他继承的是父亲创立的“温补派”的医术,极其擅长应付处于恢复期的患者,他开出的药方,多是选用温柔平和的药材,也更强调人体本身防御机能在对抗疾病时的作用。李昊坚信,药材的作用只是辅助,人体各个器官正常运行,才是保证建康的基石。
总之,在他的调理之下,莫降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久违的红润之sè,也渐渐回到了他的脸上。现在的他看上去,也不似在真定城那般虚弱了。
至乾五年十月二十七的傍晚,莫降和神医李昊坐在济世堂后院的池塘边钓鱼。
夕阳的余晖,洒进这片不大的池塘里,平铺在水面之上,每当有微风吹来,余晖就碎成点点金黄,跃动着跳到坐在池塘边的二人身上。
李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和胡须也重新梳洗过了,这时的他,看起来jīng神矍铄,红光满面,到真有几分鹤发童颜的名医相了。
莫降则静静的坐在李昊的旁边,脸上带着惬意的微笑,时不时瞥一眼静止不动的鱼漂,更多的时候,则是遥望西边天际的火sè云彩。
冯冲站在莫降身后,像个忠诚的保镖——韩菲儿已连续照顾莫降多rì,总要有休息的时候。而且随着莫降从昏迷中转醒,韩菲儿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怕见到莫降,只要在莫降身边站立片刻,一抹红晕就会悄悄爬上她的脸颊,尤其当莫降似笑非笑的看她的时候,她就像是被莫降看穿了一切,原本白皙的脸庞便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
韩菲儿也曾趁二人在池塘边散步的时候,忍不住问莫降“昏迷的时候,你有记忆么?”,莫降回忆一番,便将昏迷时的感受详细的说给韩菲儿听,当莫降说到“吞食那暖流,就像吞食母亲的rǔ汁一样”的时候,韩菲儿突然惊叫一声,捂着脸逃也似的的跑掉了,差点让脚步虚浮的莫降一头栽进池塘里……
自那之后,韩菲儿总是避免与莫降独处,所以照顾莫降的重任,就落在了冯冲的身上。
冯冲也乐意做这个工作,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因为曾立下过要给莫降当马前卒的誓言,所以他就想:如果莫降做个山大王,那么他就做个小山贼;如果莫降去做大将军,那么他就做个亲兵;如果莫降成了一方诸侯,他就做莫降的侍卫队长;如果莫降当了皇帝,那么他就……咳咳,当公公就算了吧……
冯冲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莫降忽然说道:“李神医……”
一句话未说完,就被李昊咆哮着打断:“别再叫老子神医了!神医神医!老子的耳朵都被你们磨出茧子来了!”
“神医您还是声音小些,鱼都被你吓跑了。”莫降道。
李昊翻个白眼,略略压低了声音道:“说了别叫我神医,叫我李大爷、李老丈、李老头、李乞丐、李什么都行,就是别叫神医。”
“呃……李大夫。”莫降终究还是叫了个与“神医”有些关系的称号,“您说,二十年前,你曾经见过一个和我长的极为相像的病人?”
“二十年前……”每每提到这件事,李昊的脸sè就会一变,眼中也会有悲痛和懊悔流露出来,像是被人揭了伤疤。
“李大夫不愿回想就算了。”莫降的话,明显的言不由衷。
“唉!”李昊叹一口气,右手拉起了鱼竿,鱼钩上却空空如也,连饵食也不见了,他一边重新挂好饵食,一边说道:“若是别人问我,我定然不会回答,但是你不一样。”说着,他将鱼线重新丢进池塘里。
莫降转头看着他用颤抖的双手将鱼竿固定好,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静静的等待。
李昊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二十年前,不,我也记不清具体是多少年了,总之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夏夜,天上没有月亮,厚重的乌云几乎压到了房顶,老天憋着一场大雨,空气黏稠的几乎无法呼吸。当时我正打算关门,忽然有个满身鲜血的女人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了我在真定城的医馆……”
“大夫!”那女人急切的恳求道:“救救我的丈夫吧!”
所谓医者父母心,李昊的注意力都在躺在独轮车上的伤者身上,所以并未太过留意那女人的相貌,只是隐约觉得那女人长的极美,像是画中的仙女。
李昊先将二人让进医馆,又命学徒和伙计将车上的男人抬进屋内,借着灯光,他看清了那男人的伤势。
“是刀伤。”李昊眉头微皱,伸手撕开那男人被鲜血浸透的汗衫,看到一道深深的创口斜划过胸膛,翻开的皮肉下,森然白骨都露了出来——那男人所中的一刀,力量极大,在胸骨上也砍下了缺口,李昊甚至能看到对方微微跳动的心脏……
这时,有机灵的伙计悄悄拉了拉李昊的衣袖,示意他知难而退,不要给这个病人疗伤。因为在大乾一朝,朝廷对兵刃的管理极为严格:在民变频发的地区,甚至连菜刀都要管制,每五户合用一把菜刀,还要在当地官府登记。这个男人身中刀伤,伤他的人,不是官府就是强盗。如果李昊真的救了他,那么肯定会招来麻烦……
可是李昊却似没有感觉到伙计的提醒,仔细察看一番伤情后,便开始治疗了——身为一个医生,他知道对于他来说,“救人”就是比天还大的事,什么朝廷的命令,什么治疗的费用,在患者的生命面前都一文不值!就算官府真的找他的麻烦,那又能如何?他光棍一条,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无女,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李昊先用银针封住了伤者的血脉,为伤者止血,又拿来药材,敷在创口之处——可那男人实在伤的太重,伤口太深,又靠近心脏,哪怕他已经用银针封住了血脉,可鲜血仍是不断的涌出来,将刀创药冲开……
李昊正思索对策的时候,男人的妻子却晕倒在地,在将那女子扶上胡凳的时候,李昊看到了对方隆起的小腹——显然,那女人已是身怀六甲……
可李昊这时也顾不上替那女子安胎了,因为那男人显然更需要他的救治。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用缝合之法替那男人疗伤。
当他准备好缝合之术所需要的一切物事,时间已经到了第二rì的清晨。
这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地被水幕连成了一片,这个清晨,与午夜一样的黑暗。
李昊不再管那该死的鬼天气,只想尽快替伤者缝合伤口——因为流了一夜的血,男人快撑不住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个军官冒着大雨闯进了他的医馆。
李昊还以为那几个表情凶悍、膀大腰圆的黄金族军官是冲那一对夫妇来的,却不曾想对方来此的目的却是他自己!
那几个军官完全不听他的解释,强行将他拉走了!说什么“军令如山,不能有丝毫耽误!”
被军官架走的李昊回头一看,正看到那女人背着丈夫的尸体离开的情景……
当那对伉俪的身影完全被雨幕吞没之后,李昊嚎啕大哭,如注的大雨,却冲不净他两行浊泪……
第17章 血脉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李昊已经记不清它发生的具体时间,可再一次将那件事讲出来时,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声嚎啕,泪洒当场。
莫降伸手拍拍李昊的肩膀,他的双眼亦是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着不肯流出来。
慢慢的,李昊停止了哭泣,他用沙哑的声音道:“我明明能救他的,明明能救他的!他本不该死,就差那么一点……”
“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莫降长出一口气,拍着李昊的肩膀。
“是啊,已经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人生道路也不能回头——不过,这次救了你的xìng命,我也总算是亲手赎回了自己犯下的罪孽。”李昊忽然抬起头来,悲伤的表情里也忽然有了些宽慰。
“赎罪?”莫降有些诧异的问:“李大夫何罪之有呢?”
“那个男人,是因我而亡的。”李昊自责的说。
莫降摇摇头说:“一切都只是命中注定的不幸罢了,李大夫你只是没能救了他,并非是害了他,砍伤他的人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李大夫完全没有必要替那个凶手背负这些自责。”
李昊却似没听到莫降的话一般,仍是自顾自说道:“如果那一rì我动作再快一些尽快给他缝合伤口,如果那一rì我的态度再强硬一些不跟官兵离开,如果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不是找到我而是别的大夫,说不定那个大夫就不会被官府强行带走,那个男人说不定就不会死……”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莫降苦笑一声道:“已经发生的事实,又怎么可能改变?无论我们对那个已成事实的结果是否满意,上苍都不会给我们改变它的机会……”
“不!我已经改变了结果!仁慈的上苍给了我赎罪的机会!”李昊用更高的声调打断了莫降的话,他激动的攥住莫降的双手,像是攥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当那个女人背着他死去的丈夫消失之后,我的噩梦便降临了,可怕的梦魇挥之不去,像滚烫的锁链,勒进我的皮肉,每一天,每一刻,我都要被它折磨——我梦到那个女人被人追杀,因为没有了丈夫的保护,她被敌人抓住,受尽凌辱,还被人把肚子刨开,把血淋淋的婴儿用刀尖挑了出来……”
站在莫降身后的冯冲,被李昊形容的恐怖情景,吓了个激灵;可莫降却是一脸的沉寂,面容冰冷的像是结上一层深秋的寒霜。
李昊则像是个倾诉者一般,阐述着他深埋心底多年的恐惧:“有一天,当我睁开眼睛,梦中那可怕的一幕竟然变成了现实,就在我眼前发生——与梦境稍稍不同的是,施暴的变成了黄金族的勇士,受害者是陌生的从未谋面孕妇——我当时只想把自己的双手砍下来,因为我不曾想过,我在战场上亲手救回的人,身体里却装着畜生的灵魂……”
李昊的眼神空洞的可怕,似是又回到了往rì那炼狱般的生活里,他失魂落魄般说道:“也许,这就是上苍对见死不救的我最严厉的惩罚;也许,这些都是懦弱而不幸的我命中该有的折磨。”
忽然,有一抹亮光出现在李昊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攥着莫降手腕的双手也越握越紧,“可怕的梦魇,在我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悄然离去,尤其是当我看到你身重剧毒之后,我心中竟然有些许的庆幸和感恩,我感谢上苍给我赎罪的机会——当年,我没能救了那人的xìng命,如今,我便要救他的儿子……”
莫降悄悄使了个手法,不动声sè的将双手抽回来,笑着说道:“李大夫,你搞错了,我只是跟那个不幸的人长的很像而已,但他未必就是我的父亲……”
“错不了的!”李昊那恶狠狠的语气不容拒绝,“你的长相,几乎与那人一模一样!若你不是他的孩子,怎能在眉目间隐隐透出和那人一模一样的桀骜和孤傲?更重要的,我接触过你们体内流淌而出的鲜血,与常人迥异的鲜血——那鲜血炙热无比,仿佛奔腾的岩浆!”
莫降闻言一愣,没有说话。
“是的,你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你绝对是他的后代!”李昊的语气十分肯定,末了,他却又不自信的问了一句:“是么?”
“李大夫说是,就算是吧。”莫降无奈的摇摇头道。
“哈哈哈哈!”李昊忽然仰天大笑,猛的站了起来,对着逐渐暗下去的苍穹大声喊道:“壮士!你听到了吧!当年我没能救了你,如今却救了你的孩子!你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吧!”
说完,李昊便手舞足蹈的跑走了,快乐的就是像是找到遗失多rì的心爱的玩具的孩童……
“这个家伙,疯魔之症又犯了。”冯冲撇撇嘴道。
“只是个可怜的人罢了。”莫降望着李昊的背影说道:“虽然他一大把年纪了,但心思单纯的就像个孩童,在他的心里,只有治病救人这一个梦想,当那个唯一的梦想破碎,他却承受不起那悲惨的结局……”
“莫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冯冲挠着头说。
“有问题就问,婆婆妈妈的,这可不是你的xìng格。”莫降笑着骂道。
“你真的是那个壮士的儿子么?”
莫降思索片刻,笑着回答道:“这里有两个答案:其一,我确确实实是那位壮士的后代,与这世上某个人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其二,我之所以承认,只是为了让李大夫得到解脱,信口胡说的。”莫降漆黑的眼睛眨了眨,脸上坏笑也浓了几分,“那么,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呢?”
冯冲瞪着铜铃般巨大的眼睛想了半天,才信誓旦旦的回答道:“如果你是那壮士的儿子,那么我冯冲就与你一起去报仇!如果你是编谎话骗李大夫的,那么我就与你一起骗李大夫!”
莫降闻言,深看了冯冲一眼,沉声问道:“你真的当定我的马前卒了?”
“自然是真的!”冯冲拍着胸脯,“我冯冲说话一向算话!自从那rì莫兄弟你将我从刑场救走,我冯冲就决定,这辈子追随在莫兄弟身后,唯莫兄弟马首是瞻!”
“这些大话,最好还是少说。”
“怎么?莫兄弟不相信我?”冯冲的脸上,带了些怒sè。
“自然是相信的。”莫降笑着回答:“不过,人总是会变的……”
“我冯冲说出的话,说到做到,绝不变卦!”
“好了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嘛,你先陪着我钓鱼——怎么还站着不动?我求你这点小事你都不乐意?”莫降笑着道。
冯冲闷闷不乐的坐下,握住了李昊留下的那根鱼竿——心中却忍不住想:自己已经做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该做的所有事,为何却仍得不到莫降的信任?难道真如那刘芒所说,这莫降的心底,藏着无边的黑暗,那厚重的黑暗将他的心包裹起来,只让外人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外壳。莫降总保持着戒心,很难完全相信他人,也很难与他人亲密无间。就连菲儿姑娘,也不能例外。虽然谁都看得出来,她十分喜欢莫降,但惟独莫降却似个木头一般,装聋作哑,刻意的保持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小心的保护着那层尚未捅破的窗户纸——当然,莫降也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加以排斥,比如那个文逸,他与莫降,似乎就很有默契……
“你想什么呢?你的鱼漂动了!”莫降的话打断了冯冲的沉思。
冯冲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急忙拉起了钓竿。
一尾草鱼,甩着尾巴被他拽离了水面,草鱼出水时溅起的水花,溅了二人一身。
“好大一条鱼。”莫降不无嫉妒的笑笑,“我怎么就钓不到鱼呢?”
“因为唯战贤弟你城府太深,连池塘里的鱼儿,都对你身上的yīn险气味敬而远之。”文逸不知何时来到了二人身后。
今rì文逸穿一身白sè长衫,头上裹一块白sè方巾,文雅的像个教书先生。
“文跛子,我何时yīn险了?”莫降头也不回说道,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那纹丝不动的鱼漂。
“你何时不yīn险了?”文逸反问。
“一直都很yīn险。”冯冲黑着脸说着,把那一尾仍在挣扎的草鱼从鱼钩上解下来,又放回了池塘里——济世堂后院池塘里的鱼,不是钓来吃的,而是给恢复期的病人们陶冶情cāo用的,病人在这里钓鱼,看重的不是最后收获多少,而是垂钓的过程,所有鱼儿上钩之后,终究还是要放归池塘。
再次获得zì yóu的鱼儿调皮的在湛绿sè的池水中吐了个水泡,似是在感谢冯冲的不杀之恩,又似是在嘲笑莫降的吊钩没有吸引力。
“我还就不信了。”莫降顿时气结,捋起袖子赌气道:“小爷我今天,还钓不到一条鱼?”
文逸笑道:“这钓鱼嘛,讲究个愿者上钩,讲究个心平气和——似唯战兄这样浮躁,恐怕就是上钩的鱼儿,也要被你放跑……”
“文跛子,我听着你这话里有话啊。”莫降转过头说。
“唯战兄既然能听出弦外之音,那么也就不难猜出我要对你说些什么了吧。”
“少在那里故作高深,你究竟要说什么?直接说来,别绕弯子。”莫降将脑袋又转过去,继续关注他的鱼漂。
“我要说的是……”文逸说着,走近莫降背后,用极小的声音道:“韩菲儿。”
池塘中的鱼漂,轻轻跳了一跳,带起一圈圈涟漪,一同泛起涟漪的,还有莫降的心……
第18章 说客
韩菲儿。
听到这三个字,莫降平静的心中,不禁泛起了些许波澜。
他不是傻子,苏醒这么些天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昏迷时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了韩菲儿是如何给他喂药的、他如何不明白,一个姑娘如此对待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怎会不知道,情窦初开的韩菲儿对他的心意?可是,他又怎么敢接受这浓浓的情谊?又怎么能收下这甜蜜的爱意?
自出生之rì起,莫降的生活,就不曾安定过——别的孩子尚依偎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开始面对死亡;别的孩子正与伙伴快乐的玩耍时,他却不得不像受惊的幼狼般保持着jǐng惕,躲避着仇敌的追杀——年少时,他不懂得男女之情,也无暇顾及男女之情,成年时,他已不期望再拥有男女之情,已不再向往那甜蜜的温柔之乡。
对同龄女孩儿的朦胧情愫,也只有在他躲在纺河山中那段时光里悄悄出现过,不过他也悄悄的将那份懵懂和悸动,深深的埋藏在心底,若非如此,妞妞也不会嫁给那个伪装成纺河山寨兵的“陆仁佳”——“已经害了一个妞妞,难道还不够么?还要再伤害别的姑娘么?”他竟然忍不住的问自己——所以在与妞妞重逢之后,莫降并未表现出太多的亲近,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当时的他,几乎没有直视身着孝衣、满脸悲伤的妞妞的勇气……
莫降知道,他的生命,充满了太多的变数,跟着他,注定要面对许多的艰难,甚至面对生死的抉择,面对死亡的威胁。如果他真的接受了对方,那么有朝一rì,如果他或者她不在了,那么剩下的孑然一人,该怎样面对余下的漫漫人生?
想到这里,莫降脑中就忍不住浮现李昊讲述的那个场景:瓢泼的大雨中,身怀六甲的女人,背着丈夫渐渐冰冷的尸体,艰难的踏水而行,大雨倾盆如注,淹没了二人的足迹,模糊了二人的背影,却洗刷不掉那女人满面的悲伤,洗刷不净女人身后的血红长痕……
“像我这种人,在刀尖上跳舞,整rì游走在鬼门关前,稍有不慎便坠入地狱的深渊——像个游魂野鬼,只靠那飘渺的梦想活着,像我这种人,恐怕是值不得去爱的吧。”莫降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越是美丽的东西,我便越要远离,因为距离我越近,那美丽破碎的也便越快。越是爱她,便越不忍让那美丽消散,越是珍惜那份美丽,就越是要远离她……”
“或许,等到破碎的山河重新整合,等到野蛮的yīn霾被驱散,等到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等到这天下的人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在太平盛世中无忧无虑的生活,无论是谁,再也不必被死亡威胁……等到那个时候,我才配拥有爱情吧。”莫降也曾忍不住憧憬,憧憬那遥远的美好,“到那个时候,世界已不在需要英雄,而我便能安心的睡在那温柔的英雄冢里了吧……”
“喂!你想什么呢?!”这一次,换冯冲把胡思乱想的莫降的思绪拉回现实了,“你的鱼漂也动了!”
莫降急忙回过神来,迫不及待的拉起鱼竿。
鱼钩上,哪里有什么鱼?钓钩上,只有一朵枯萎腐烂的黑sè花骨……
“蔷薇花?”莫降将鱼竿拉近自己,端详着那朵花骨,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些悲伤——这枯萎腐烂的花骨,似乎也在预示着正在他身上发生的某个悲剧……
“这哪里是什么蔷薇?”文逸笑着走过来,绕过莫降的身体,抬手将那枯萎的花骨轻轻捏在手里仔细端详,“这分明是一朵尚未来得及绽放,被鱼儿咬断的荷花骨朵嘛!再者说了,被鱼儿咬断,沉入水底慢慢腐烂,也并非是什么坏事——能吃的部分,会被鱼儿吃掉,将鱼儿养肥;不能吃的部分,就沉在池塘底慢慢腐烂,变作花泥,孕育出更为惊艳美丽的花朵……”文逸说着,朝池塘中心一指。
莫降顺着文逸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蓉,在这深秋时节悄然绽放——或许,正如文逸所说,正是因为这枯萎花骨的滋养,这朵荷花才会在这个本非荷花花期的季节绽开,为这个萧索的深秋,增添一抹粉sè的冰清玉洁……
“既然深秋时节可以有荷花,那么乱世之中,也是该有爱情的。”文逸低声说。
“文跛子,你什么意思?”莫降问。
“我什么意思,唯战兄应该很清楚。”文逸笑着说:“千万不要辜负了菲儿姑娘一番美意啊……”
“文跛子,你……”
“一向无比自信,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唯战兄。”文逸先笑着拍了莫降一个马屁,顿了一顿才说:“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变的唯唯诺诺、踟蹰不前了呢?难道,你是害羞不成?”
“多管闲事!”莫降说完,盯着文逸的脸瞅了半刻,忽而问道:“文跛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鸡毛蒜皮?夫妻之事,人伦大礼,向来重礼的狂夫子,难道没有教过你么?”
听闻文逸搬过师尊来压自己,莫降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这时,莫降才发现了站在济世堂后院亭廊柱子后的那个人影——那个怀抱长枪,站得跟柱子一样挺直,时不时还会向这边望上几眼的张凛。
莫降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个文逸是替张凛做说客来了。
知道莫降看穿了自己,文逸也不隐藏,只是说道:“为了让张凛能为我所用,我与他定下了个君子协定,协定之中,关于张凛的义妹,也就是菲儿姑娘的终生大事,也有所涉及——所以呢,我这个媒人,是逃不掉了。”
“文跛子,你……”从来都是莫降用这些犀利的言辞对付别人,如今被文逸以己之道还之己身,真是报应。
文逸的犀利话语仍未结束,只听他信誓旦旦的保证:“我这个媒人逃不掉,唯战兄这个新郎官,恐怕也是逃不掉的……”
第19章 曾经的你
莫降体内余毒排净之后,众人再次启程。
李昊和王峰,一直将他们送出了邯郸城。
王峰之所以会亲自来送这些连诊金都不曾付的病人,只是因为神医李昊答应在济世堂坐诊,而李昊则是追随着莫降的脚步而来的,如果说rì后济世堂在大乾朝医学界的声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话,这其中定有莫降一分功劳在。为了感谢莫降这个本该被剧毒毒死的倒霉鬼将神医李昊引来,极为会办事的王峰不但全免了莫降在济世堂治疗以及静养期间的全部费用,临别之时,还赠送了众人一些药材。
而众人离开邯郸城当rì,李昊曾私下里向莫降询问过他父亲的埋葬之地,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证,一旦有空暇,定会去拜祭壮士的亡魂,亲口告诉他,他的血脉仍未断绝。虽然当时莫降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个荒野中孤零零的坟冢,但他却并没有告诉李昊那坟茔的所在,只是用含糊的言语搪塞过去了……
别过李王二人之后,众人匆匆上路,继续南行。
文逸仍旧骑着他的毛驴,手中捧着一本没有封皮的古旧书籍,津津有味的读着;张凛和刘芒则是一人一马,并排行驶于马车的同一侧,刘芒的马术是张凛教的,在他向刘芒授业的时候,莫降只隐隐觉得,张凛那冰冷的面容下,隐约藏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与他的冷傲截然不同的情绪,像是淡淡的温柔,又像是莽撞少年才有的忐忑和紧张。莫降还发现,每当张凛纠正刘芒错误的骑马姿势的时候,文逸的脸上,总会露出奇怪的微笑……
冯冲则亲自驾着马车,不时与文逸说几句话。
“文先生,之前不曾见您读过什么书啊。”冯冲瞥了文逸手中那本破败的书籍一眼,看到发黄的纸张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文逸暂时放下那本古书,笑着说:“那是因为之前唯战兄身染重疾,我哪里有闲暇看书呢?”
车厢内,传来莫降的反驳:“文跛子,明明是你自己散漫懒惰,不喜欢读书,怎么又扯到我的头上了?”
随之而来的是韩菲儿的声音:“我觉得,文先生是很勤奋的一个人,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他家的时候,他的屋内挂满了字幅,足见文先生笔耕不辍,一直在用功。”
“菲儿,你这可就被文跛子骗到了。”莫降撩开车厢门帘,探出半个脑袋,“这家伙写那么多字,并非是勤奋学习,而是要靠贩卖字画养活自己……”
文逸也不反驳,只是说:“唯战兄,你现在是个身中剧毒的病人,应该老老实实躺在车内修养……”
冯冲忍不住插话道:“文先生,莫兄弟的毒明明已经解了,为何还要继续装病人呢?”
这时,莫降不情愿的放下门帘,发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那是因为,只有我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时候,某些人才睡的安心,我若是痊愈了,他们就坐立难安了。”
车厢内。
韩菲儿与莫降相对而坐,二人之间隔着一面矮几,矮几上,是一个茶壶,两个茶杯,莫降身前的茶杯仍是满的,而韩菲儿那杯茶水则下去了大半。
不知为何,韩菲儿总觉得车厢内有些闷热,尤其是当她抬头看到莫降的时候,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于是她便忍不住喝茶。可无论喝多少茶水,也难让韩菲儿的心情平静下来,只要迎上对方那漆黑深邃的目光,一股异样的情绪就在她的心底荡漾开来,荡空了心中一切情绪,只让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空虚和失落。
为何会失落,她也不知道,她只是知道,现在她和莫降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相处起来也再不像相府中那般自然。
韩菲儿换了几个坐姿,可总觉得别扭,好像柔软的坐垫上藏了刺,为了暂时摆脱这难捱的尴尬,她想与莫降说几句话,可刚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若是谈论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吧,她怕莫降看穿她的无聊和窘迫;若是做些关乎天下大势的讨论吧,这又不是她所擅长,她又担心莫降会觉得她浅薄无知,就像刚才她接话茬一样,虽然是在夸奖文逸用功,最后却被莫降挖苦,真是得不偿失了……
思来想去,韩菲儿还是决定说一些现实问题,于是开口问道:“你口中的‘某些人’究竟是谁?难道是黑将么?他真的想至你于死地么?他的命令,不是让你到总坛接受审问么?为何要下那么猛烈的毒药?”
“菲儿,你一下问这么多问题,还真让我有些不适应了——之前在相府之时,你不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么?”莫降说话的时候,虽然在笑,可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的笑容说不出的奇怪,他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不能再似以往那般,可以肆无忌惮的和眼前这位女下属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我……”韩菲儿语言一滞,思索片刻说道:“当时……我只是想保护自己。”
“噢。”莫降恍然大悟道:“原来,菲儿你也是个话痨,当初的冰冷和沉默,都是装出来的。”
“不……不是的!”韩菲儿急忙摆手道。
她的双手忽然停在了半空,白似莲藕的玉臂露出半截。
“怎么了?”莫降急忙问。
“我……我只是觉得,我变了。”韩菲儿忽然察觉到对方关切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荧着光白的手臂上,讪讪的将双臂收回,有些难堪的说道:“变成了我讨厌的人,想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女一样,幼稚、做作、可笑又可悲……”
“嗯……”莫降若有所思道:“我也觉得,还是当初那朵带刺的蔷薇更好一些,更像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无相法手’。”
“真的吗?”韩菲儿问,话一出口,她又后悔,刚说完讨厌那些少女的幼稚和无知,怎么就这么急切的发问了?好像自己真的很关心他怎么看待自己一样,真是很丢脸啊……
莫降却好似没有察觉到韩菲儿乱糟糟的心思,一边回忆一边说道:“真的,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带些锋芒的你,不,也不是喜欢,是欣赏……”
片刻的沉默之后,韩菲儿忽然又将手臂伸向莫降,张开手掌。
“女侠,您这是……”莫降被韩菲儿诡异的举动搞糊涂了,他自认为能看破许多yīn谋,看穿隐藏在事情表面之后的真相,可是他却很难看穿对面那个女人的复杂心思。
“我想要你一样东西。”韩菲儿的语调,真的恢复到相府时的冰冷和平淡。
“什么东西?”莫降下意识的捂住胸口,他之前也曾在这双“无相法手”下吃过亏,所以对那双如葱白般的纤纤玉指,真的有几分忌惮。
“你身上的东西。”韩菲儿说。
“我身上的东西?”莫降被韩菲儿搞糊涂了,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索,一边说道:“我可是全须全尾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身上任何东西都有用途,都不可或缺,若是给了女侠你,我可就是个不完整的男人了……”
见莫降误会了她的意思,韩菲儿解释道:“不是你身上的东西,是你身上装的东西?”
“身上装的东西?难道是……”
“没错,就是那柄匕首。”
“菲儿,怎么又打我匕首的主意?”
“当初在相府之内,我一直保管着它啊。”韩菲儿言之凿凿的说。
莫降喊冤道:“什么‘一直’,分明是那夜我的房屋被烧塌之后,你才强行从我手中夺走的吧。”
闻听莫降说道那个烧起大火的夜晚,韩菲儿忽然意识到,自那夜莫降紧紧的攥着她的手腕,扯着她跑过十几条街之后,她的脑海中关于相府的记忆才变的鲜活起来,那一夜的大火,不但烧毁了莫降的房屋,也为她那一直呈现出灰白sè的记忆,染上了一抹浓烈的鲜艳……
“对我而言,自那rì之后,便是‘一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义。”韩菲儿有几分霸道的说。
莫降则是心有不甘的问:“难道说,我们两年多的潜伏生涯,我们为组织传递过无数次情报的功绩,都因为您这一句话就全部抹杀掉了么?”
“是。”韩菲儿说。
“见了黑将之后,您可千万不能这样说。”莫降苦着脸道:“我可是还想着将功赎罪,让黑将放我一马呢,如果咱们之前做的都毫无意义,那我还怎么将功补过?”
“有我……有大家在,黑将杀不了你的。”
“咳咳。”莫降忽然改变了话题,谄笑着说道:“韩女侠,我刚才跟您开玩笑的,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温柔的您,如此强势的女人,怕是以后不好找到婆家啊……”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韩菲儿的逆鳞,她忽然站了起来,抬脚跨过矮几,蹲在莫降身前,手腕一翻,残影消散后,那一柄名为“刺鞑”的匕首,已到了韩菲儿的手中……
“您这是干什么?光天化rì之下!扯一个男人的衣服!?这,成何体统啊!”莫降气急败坏的将敞开的衣襟合上,却没有抢回那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