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书生百变,醋味满院
莫降并不奇怪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名,毕竟老师两年前那件案子曾引得举国关注。
只是当时人们的注意力都在老师的身上,而对于狂夫子唯一的亲传弟子,仅仅是捎带脚注意些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恐怕连莫降那个名字都慢慢淡忘了,也不会关心他现在身在何方,生活怎样——今天又被王维道说起真名,莫降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后沉声说道:“我也该死?这我倒要问问了,不知我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亘久兄呢?”
王维道冷哼一声,一脸鄙夷的说道:“你认贼为主卖国求荣,难道还不该死么?你得罪的岂止是我一人?天下汉人,都应该食尔之肉,啖尔之血!”
“哇!不是吧,我竟然如此罪孽深重?”莫降一脸后悔的模样,“早知今rì,何必当初啊。”
“现在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现在才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已经迟了。”
“我不是在忏悔,我是在后悔。”莫降深看了王维道一眼说:“我是在后悔,前些rì子为什么要提醒托克托救下你——托克托本来已经将你忘得差不多了,我一时嘴贱……”
“不止一时,现在也很贱!”王维道给力莫降一个评价,然后潇洒的转身,潇洒的离去。
莫降自是懒得管他逛到哪里,只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一堆废墟上面,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百两银子,不,五十两……
“那书生刚才说要把相府里的黄金族人都杀光?”黑三突然问道。
“爱叫的狗不咬人,理他作甚!”莫降头也不抬回应道。
“他还说要杀你呢!哎?你曾经叫做莫降?”范大也加入了讨论。
“岂止是曾经,我一直都没有改过名。只不过大公子爱唤我小名,上行下效,大家也便跟大公子用一样的称呼,叫着叫着,就把我本名忘记了。”莫降解释道。
“阿丑也好,莫降也罢,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谢夫子最后总结,“那狂生要杀的是你这个人,才不会管你叫什么名字……”
“谢夫子,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反倒有那么一点杀机了。”莫降笑着,手下翻动瓦砾的速度更快。
范大接过话头提醒道:“还是小心些好,毕竟那家伙有实力杀了金师。”
“喂,阿丑,难道你就不怕么?”对于莫降的镇定,黑三也有些好奇——无论对那个书生多么反感,但对方始终有弑杀金师的凶名在外,在心底,黑三对那书生也有一些敬佩,只是一想起那书生的态度,黑三就矛盾起来了,不知该对那人示以何种态度——他总有一种感觉,即便那书生杀了金师,替天下所有的汉人出了口恶气,但是那书生与自己这些平民之间的距离,依然无比遥远;他们之间,似乎有那么一条怎么跨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黑三正胡思乱想,却听到莫降一声大笑:
“哇哈哈,终于被我给找到啦!!”莫降举着一块黑乎乎的土坷垃似的物事,站在瓦砾堆顶手舞足蹈。
“找到什么……”
众人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莫降早举着那物事飞快的跑远了——仿佛一只急于衔泥筑巢的chūn燕,转瞬便消失在在众人的视野之内……
还未进院,便有阵阵银铃般的欢笑越过院墙,飘进了莫降的耳朵。
莫降听得出来,这是韩菲儿在笑——习惯了韩菲儿寒若冰霜般xìng格的莫降,心中微感诧异,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笑声有些刺耳。
待转身入得小院,看到眼前这一幕,莫降便明白了笑声刺耳的原因——让韩菲儿掩口轻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王维道。
只见韩菲儿斜依在门框上,粘着桂花香的晚风轻轻拂动她的长裙,修长的腿线轮廓伴随着她轻笑时的颤动若隐若现,尽管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莫降忍不住的想,那双躲在刘海后面杏仁形状的眸子,一定偷偷的弯成了两弯月牙儿。
莫降还看到,王维道像根竹竿一样戳在韩菲儿面前,依然如方才那般高高昂着他那颗不肯地下的头颅,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一抹柔情,也多了一丝风流,足以让怀chūn少女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可是在莫降看来,那一抹风流柔情,让他说不出的厌恶。
二人像是没有看到归来的莫降一般,仍旧在轻声的交谈,每每谈到秒处,韩菲儿便会笑,虽然二人的目光被一道厚厚的刘海生生隔断,但是这番景象,却分明让人感觉到,他们真的在用心交流,和谐的交流。
忽然,二人同时止住了话语,彼此“注视”着对方,这沉寂似乎预示着在二人之间,将要发生什么……
果然,王维道缓缓伸出了手,向韩菲儿那尖尖的下巴摸去。
出乎莫降意料的是,韩菲儿竟然没有躲开,她一动不动,似是在静静等待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摸上来……
莫降长大了嘴巴,即使那熔成疙瘩的百两纹银掉下来,砸中了他的脚,他也没有察觉。
眼看王维道的手就要触碰到韩菲儿的下巴,莫降总算回过神来,他重重的咳嗽一声,用这大煞风景的噪音将弥漫在这小院内的微妙绮丽破坏殆尽。
“你……你回来了?”韩菲儿的声音略显慌张,似是刚刚察觉到莫降的存在,她低着头向莫降迎过去,也算是暂时逃离了王维道的控制范围。
莫降冷哼一声说道:“再不回来,黄鼠狼就把我的蔷薇叼走了。”
“黄鼠狼只会偷鸡,不会对鲜花有兴趣。”见莫降脸sè不善,韩菲儿的语气也恢复了往常的冷淡。
王维道优雅的转身,踩着节拍一步一晃走过来,正好横在莫降和韩菲儿中间,他笑着说道:“有时候,花朵太过美丽,就连猥琐的偷鸡贼都会忘了本xìng,忍不住去采那娇艳的花朵。”
莫降有些诧异,诧异于王维道xìng格的突然转变——高傲的汉人书生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风流的轻佻才子呢?而且这改变太过突然,几乎没有任何的征兆。
就在莫降稍一愣神的功夫,风流才子王维道又向韩菲儿展开了攻势,他继续方才在门口的动作,伸出右手,要去触碰韩菲儿那光滑水嫩的下巴……
像方才一样,韩菲儿依然没有躲闪。
像方才一样,莫降阻止了王维道,这一次,他不再委婉,而是直接出手了。
不知何时,莫降已经出现在王维道的身前,而且已经用单手钳住了王维道的手腕。
“大多数时候,越是美丽的花朵便越危险,除了她们本身带刺之外,还有护花人的看守。”莫降盯着王维道的眼睛如是说。
“好快的身法。”王维道微眯着双眼,“快到我几乎无法看清你的动作。”
莫降不去理他,冷冷的把他的手甩向下方,而后换了一只手,握住韩菲儿的手腕,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房间。
王维道并没有追过去,因为在莫降换手的时候,王维道发现那一块黑乎乎的物事不知何时已经被莫降拾了起来——也就是说,就在短短的一瞬间,莫降完成了俯身拣东西,而后绕到王维道身前,再钳住他的脉门这一连串动作……
“莫降,你果然不简单呢。”王维道注视着莫降的背影,声音yīn冷,仿若腊月里的寒风……
莫降屋内。
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床边,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就像两尊雕像。
这尴尬的沉默自二人进屋后便开始了,rì已西斜,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却没有人肯打破这沉寂,也没有人起身点亮油灯。
最终,还是莫降先动了,他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说道:“他走了。”
“我听到了。”韩菲儿说。
“为何要这样?”莫降问。
“哪样?”
“为什么要sè诱他?”莫降说。
“sè诱?”
“我看得出来。”莫降微微侧身,正对韩菲儿的背影,“傍晚时,你的笑容很虚伪,残留着训练的痕迹——当初你学这些的目的,是为了引诱托克托吧?”
韩菲儿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莫降的推测。
莫降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我们本不该招惹他的。”
“可是,他有问题。”韩菲儿说。
“是有问题,但是你不该这么冲动,不该这么敏感……”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全,所以我必须敏感——对于一切接近你的人,我必须想方设法探清他们的底细。”韩菲儿语气坚决,“为了完成任务,我可以牺牲一切。”
莫降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低下头来,小心的擦拭着那块银疙瘩的表面。
“为什么不命令我远离他?”
“我知道,你是个对上级命令绝对服从的好下属。”莫降捻着手指上沾染的焦黑说道:“可是这一次,我却不能这样做——若我真的强命你远离他,反倒是显得我小肚鸡肠,和他争风吃醋一般……”
“那我可以继续接近他了?”
“随你便吧。”莫降说着,拍了拍双手,他忽然抬头说道:“能不能把我的匕首还给我?”
韩菲儿忽然转身,“盯着”莫降看了起来。
“别误会,我不是要拿走你的自卫武器。”莫降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银疙瘩,“我只是想把它剖开——要知道,这里面有管事流氓的一半。”
“刘芒——她也有问题。”韩菲儿说。
“问题不在于她,而在于她背后的教廷。”莫降笃定的说:“关于刘芒的问题,你就不要管了——她的一切,都交给我来负责。哪怕有一天我在她手上吃了亏,也是我咎由自取……”
“笃!”的一声传来,那柄匕首稳稳的钉在了莫降身前的桌子上,差点砍掉他半个手掌。
再没有理会被吓了一跳的莫降,韩菲儿气鼓鼓的迈步出了房间。
“咣当!”房门被韩菲儿重重的摔上,莫降纳闷,这女人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喂喂。”莫降嘟囔道:“明明是你先背着我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勾引别的男人的,怎么到头来反倒是你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还讲不讲理了……”
莫降已经听到了,韩菲儿去了隔壁,所以略微提高了些声调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我也是名义上的夫妻,当着我的面跟别的男人**,这也太过分了一些——我才是那个应该大发雷霆的人好不好?还有,我对管事流氓,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你完全不必吃这个醋……”
“黑右车,你要记住,无论对谁,都不要动感情——否则,你会死的很惨!”韩菲儿的声音夹杂着无边的怨气从墙缝里飘进来……
“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嘛,怎么能没有感情?”莫降反驳道。
“我们都是棋子,只要奉命行事便好,感情是个危险的东西,它会害了我们。”
“我反而认为,它最后会救我们的命。”
“你是大都第一暗子,你说了算。”此话一出,便证明韩菲儿不愿再同莫降辩论下去了。
“老师果然说得对,世界上最善辩的,不是纵横家的怪才,而是不可理喻的女人……”莫降摇摇头,继续切割自己的银疙瘩……
就在莫降成功将那块银疙瘩一分为二的瞬间,院外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八月时节,桂花飘香,美人你可愿赴约,趁如此良辰美景,与小生同游相府?”
第16章 挑拨离间
因为刚刚与韩菲儿闹过不愉快,莫降心头正是烦躁,又被王维道一撩拨,不免大怒!
王维道,你还蹬鼻子上脸了?简直是不把我这个名花之主放在眼里,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莫降愤愤的想着,揣着匕首来到了院子里,他冲外面嚷道:“哪里来的发(chūn)野猫,滚一边去!我家菲儿晚上从不出门!”
“如此娇艳美人,你这个卖主求荣的走狗怎配拥有?”王维道在院墙外反唇相讥,“你与菲儿站在一起,只会玷污她的美丽……”
出言不逊!辱我师尊!抢我女人!王维道,你给我适可而止!
莫降几乎被气到爆炸,他迈着大步冲出小院——于是便看到了斜依在院墙上的王维道。
那王维道不知又去哪里找了一身新衣,洁白如雪;长发也重新梳洗过,乌黑若炭;淡淡的星光下,那孤傲冷峻的面容更是多出几分英俊来,端的个大好书生。
若是搁在平时,莫降肯定会因为汉人书生里出现这样一个青年才俊而倍感欣慰,但是今天,只有燃烧的怒火灌满了他的胸腔——他自问颇有修养,也从狂夫子那里学来了些洒脱,然而今rì却不知为何,自这个王维道来到相府之后,一股挥之不去的躁动就开始在他的心房里跳动。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言语,便能轻松撩拨起莫降心头的怒火。
莫降也曾静下心来想过,起先他将自己如此易怒的原因归结为这段时间所积累的怨气的爆发——详细说来,便是因为上次事件——不知为何,他和韩菲儿突然就被人盯上了,本打算彻查这次事件,奈何却因为黑将的一个命令不得不终止,而那个暗中窥视他们的黑影也一直没有消失,这些天来,他和韩菲儿一直在战战兢兢的生活。总有一种感觉萦绕在莫降的心头——仿佛,正有一头野兽,躲在暗处观察他们,像是要看尽爪下的猎物的丑态后再掐断他们的脖子。这样生活持续的时间长了,莫降和韩菲儿自然变得敏感起来——若非如此,韩菲儿也不会对突然出现的王维道如此紧张,甚至不惜要sè诱他……
“莫降,把韩菲儿让给我吧。”王维道的挑衅仍然在继续,“我可以保证,杀你之后,我会好好待她,绝不让这朵娇艳的花朵在低贱的劳作中枯萎……”
莫降的心中早已是一团愤怒的火药,被王维道一激,那火药被点燃了,无边的怒火几乎在瞬间将他所有的理智烧成灰烬,他咬着牙,将手探入怀中——怀里,是他最信赖的伙伴,伴随他多年的防身利器!
当指尖触碰到刀柄的刹那,一股寒意通过莫降的指尖传进他的身体,正是这一丝清凉,让莫降稍微恢复了些许理智。
刀柄之上的纹理莫降再熟悉不过,黑夜之中,他曾无数次如今rì这般细细的抚摸那冰冷的刀柄——每一次这样做,师尊临别赠刀时所说的话便会在脑海中回响:“徒儿,虽说此次一别,虽不知何时再见,但徒儿不必悲伤,因为自为师离开你的一刻起,也就是你独自面对这黑暗世界的开始。为师知道你心有壮志,也相信以你的能力,终能拨开这漫天的乌云,让灿烂的光辉重耀大地。但是徒儿你要谨记一点,我们汉人的文化延续至今,依靠的不仅仅是她的璀璨与绚烂,更多的是她的隐忍和坚韧——也正如这柄匕首,可藏于袖,可隐于手,人们往往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当它现身的瞬间,当它饮血的刹那,绽放的耀眼光华无人可以直视。徒儿,你要记住,暂时隐没锋芒,绝不意味着软弱投降,这一时的敛藏,只为更华丽的绽放……”
莫降记得,临别那rì,师尊是喝醉了的,但偏就是那酒后之言,如震雷一般轰进了莫降的脑袋,也正是靠这番言论,莫降才在相府之内苟且偷生直到今rì。
两年的忍耐,怎能因为王维道这个虚伪的狂徒毁于一旦?!七百多个rì夜的苟且,怎能因为一次愤怒爆发在这个贱人的身上?!——思至此处,莫降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怒,深深的看了王维道一眼,不再有任何言语,转身向院内走去。
莫降的反应让王维道有些意外,因为他的蛊惑之功,从未失败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从被他的言语引燃的怒火的包围中挣脱出来……望着莫降的背影,王维道眼神愈发的复杂,原本隐藏在孤傲和不屑后面的杀机,越来越盛。
眼看王维道这次挑衅要以失败而告终,熟料又有人来搅混水。
“阿丑!”管事拉图的声音总是比人先到场,“阿丑在不在?!”
经过王维道身边的时候,拉图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却不知是因为白rì里王维道对他的傲慢怀恨在心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莫降还未进屋,拉图的声音已经在小院里响起来了,“阿丑,大管事让你去一趟。”
莫降闻声转身,皱着眉头问道:“大管事找我?这么晚了……”
“哪那么多废话?”拉图骂道:“别以为大公子给你一些特权,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说到底,你只是个低贱的汉人奴隶!”
“我自然不会忘记我的身份。”看到拉图这么轻易便动怒,莫降反而笑了,“只是觉得要让管事您亲自来请,我是深感惶恐——咱们二人,身份相差太过悬殊了。”
“阿丑你知道就好。”见对方服软,态度和善,拉图也不再多追究,因为大管事德木图还在等着他回信。
“管事您等一下,我交代菲儿一句就走。”莫降说着,转身敲响了韩菲儿的屋门。
“什么事?”韩菲儿声音冷淡,显然她还在生莫降的气。
莫降尴尬的笑笑,以态度诚恳的语气说道:“麻烦您先开下门,真的有事。”
屋内没有回应。
“好吧,今天是我不对。”莫降咧咧嘴说道,“这总行了吧。”
好似,韩菲儿一直就在等莫降这一句道歉。莫降话音刚落,屋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而且韩菲儿似乎知道莫降要做什么,从门缝里伸出了那支光洁如玉的藕臂,五指张开,在星光下莹莹闪光。
莫降耸耸肩,借着这个动作,把怀里的匕首放到韩菲儿的手里。
韩菲儿手腕灵活的一翻,匕首便不见了,韩菲儿光嫩的手背上,有一行秀气的小楷——“sè诱并不意味着献身,菲儿也是懂得自爱之人,相公大可不必吃味。”
看到这行令人啼笑皆非的留言,莫降几乎能想象到韩菲儿调皮时掩口嗤笑的模样,一时竟然傻在了当场,同时心底一阵轻松:原来,她没有真的生我的气;原来,她知道我因何愤怒;原来,她其实是很聪明的……
“阿丑!你卿卿我我够了没有?!大管事还在等着呢!”很快,一番绮丽被拉图那公鸭嗓子破坏殆尽,莫降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的同时,他听到房门轻轻闭合的声音。
也许,等大计已成,天下大定的时候,娶这样一个冷漠中带着调皮,狡黠中充满了智慧的女子做夫人,也是不错的——莫降忍不住的想。
莫降拉图二人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德木图所在的南偏院。
待进入大厅,莫降发现,等待他的,不只有德木图,还有端坐上位的托克托,跃动的灯火下,却不知托克托低着头在想些什么,而德木图那佝偻的身躯映出的影子,却被拉的老长。
“让大人久等,小人惶恐万分。”莫降见状,急忙鞠躬请罪。
“噢。”托克托却似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抬头挥挥手说道:“我也是饭后闲逛,闻听些风言风语,才过来看看的,并非我要唤你过来,所以阿丑你不必太过自责。”旋即,又把头低下了。
莫降闻言,垂首恭立一旁不再说话,他知道托克托思考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
托克托对莫降如此宽容,让拉图都有些吃味了——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大公子为何要对一个下等贱奴如此的客气。
长时间的沉寂过后,托克托总算抬起了头——眼神中满是疲惫和无奈,刚刚的思考耗费了他太多jīng力,他看着德木图说:“我搬走的事,暂时不要公开了,以免弄的人心惶惶。”
什么?托克托要搬走?!
莫降闻言,心中一惊,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他从未听过这个消息——难道说,托克托已经不再信任自己了?还是说,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越想下去,莫降心中越是烦乱,心中繁杂混乱的情绪都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上一次没能彻底解决的失窃案……
这就是做事半途而废的惩罚,尤其是“十三羽翼”这样难缠的对手,倘若你没把它打死,它一定会伺机狠狠的咬你一口。看来,这次不得不违背“黑将”的命令了……
莫降正思索着,忽听托克托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德木图,你要记住,在朝廷的正式任命下来之前,绝对要控制住关于我即将搬离相府的传言。”
“是,大公子。”德木图郑重的施礼领命。
托克托走到莫降身边,拍拍莫降的肩膀说道:“阿丑,那个书生的身份很有问题——我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是杀掉金师的真正元凶,只是个被人收买的亡命之徒,你与他同住一院,小心为上。”
“谢大人提醒。”莫降施礼道。
“不过。”托克托话锋一转,忽然笑了,“他是你劝我救下的,我相信你在说那些话之前,心中已有打算,你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的……”
“小人驽钝,从未想过那么多。”莫降急忙摇头否认。
“阿丑,我知道你是极为聪明的人,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过于爱装傻。”托克托笑着说:“可是你要记住,藏拙也要有个限度,当心过犹不及啊。”
“谨记大人教诲。”莫降急忙点头受教。
“好了,你们先谈,我走了。”托克托说着离开,背着身潇洒的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相送……
托克托的身影很快就溶进夜幕之内,屋内只剩下德木图,拉图,莫降三人。
三人却没有说话,仍是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拉图耐不住寂寞,率先说道:“大管事,阿丑我已经带到……”
德木图打断他的话道:“嗯,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
拉图没想到一开口就要被下逐客令,难道自己的地位还不如阿丑这个贱奴么?可是看到德木图那张寒若冰霜的老脸,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发了发狠,愤愤的离开了。
“阿丑。”德木图坐到太师椅上沉声说道:“朝廷已经正式决定任命大公子为中书右丞相了——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虽然刚被托克托点过,可是莫降还是决定继续装傻,尤其是在老狐狸德木图的面前,表现的锋芒毕露,有损无益。
德木图叹口气说道:“意味着大公子对朝廷做出了一定的妥协。”
“噢。”莫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同时也意味着,大公子身边的汉人,必须遭受一定程度的清洗……”
这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大公子已经无力保全身边所有的汉人了,必须有些人要被抛弃。这也就意味这,想要继续留在大公子身边,就必须表现出值得大公子所用的能力或者本钱。
“留谁去谁,这件事的决定权,在大人自己吧。”莫降思索片刻说。
“不。”德木图摇摇头说:“如果大公子早就定下了继续追随他的人选,就不必如此纠结,也不会让老夫强行压下这个消息——大公子如此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看看这些汉人奴隶的本事究竟有几何,究竟有没有继续保留的价值。老夫这样说,阿丑你可明白?”
“有些……不明白。”莫降说。
德木图叹口气说道:“那老夫就再说明白一些。对于你阿丑而言,那个新来的书生就是试金石,你若是想继续留在大公子身边,就必须将他排挤开大公子的身边。阿丑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因为那个书生,很有可能已经被朝廷收买,是朝廷派来监视大人的棋子——你若是能将他除掉,我相信大公子定会感激你……”
第17章 夜色下的谈判
除掉王维道?莫降觉得这个任务也太过突然、太过艰巨了些……
且不说其他,就莫降的身份来说,他只是一个奴隶,哪怕他跟托克托走得再近,仍旧也只是个奴隶——作为奴隶,他哪有资格决定相府之内其他人的生死?况且,莫降本就身负特殊使命,尤其是现在,十三羽翼yīn霾未除,他实在是不适合再做出什么引人注意的举动……
“我……我考虑考虑。”莫降说。
“阿丑,不要再犹豫了,你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德木图身子微微前倾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果你败给了那个书生,那么大公子便没有再留你的必要。那个书生虽然已经被朝廷收买,但大公子若想用他,他终究逃不脱大公子的手掌心。再者说,大公子重用你,只是因为你的汉学知识,可这个书生的汉学不比你差,若是手腕比你更高,你便再无被重用的机会了……”
虽然德木图说得严重,但是莫降心中却平静如死水,未起一点波澜——他知道,德木图如此偏向他,绝不是因为德木图看重他的才华,而是相较于那个初来乍到的书生来说,他莫降更为德木图所熟悉,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罢了。
直觉告诉莫降,他不能答应德木图,因为托克托为相的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因为他隐隐感觉到这背后隐藏着什么yīn谋,看着德木图浑浊的眼睛,莫降定下主意来,他点点头说道:“这样吧,如果那王维道再触及我的逆鳞,我绝不会饶他;若非这样,我很难对我提议大公子救下的人下手。”
德木图失望的看了莫降一眼,咂咂嘴说道:“汉人的血xìng,果然泯灭了么……”
“汉人的血xìng,并非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而在于对必须守护之物遭受践踏时爆发出的勇气和决绝。”莫降摇摇头说。
“那么,阿丑你的必须守护之物又是什么呢?”德木图盯着莫降的眼睛问。
“我的必须守护之物么……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莫降很是狡猾的回答。
“阿丑,看来你并不肯与老夫交心。”
“那也要大管事先跟小的我交心才是。”
“阿丑,你休要得寸进尺!”德木图语气变的严厉起来,“老夫跟你商量,只是看大公子的面子,若是老夫强命你与王维道为敌,你可敢拒绝?”
“在这相府之内,阿丑只听大公子一人命令。”莫降的态度依然强硬,“可不知让我与王维道争斗,是否是大公子的意思?”
“刚才大公子已经给过你暗示了。”
“大公子只是让我小心与王维道相处,并未发话让我与他为敌——难不成是大管事您为了自己的利益要刻意曲解大公子的言论?或许,你已经忘记前些rì子因为二公子之事大公子对你的斥责了?”
“阿丑你好大的胆子!”被莫降揭开伤疤之后,德木图的胡子吹了起来。
莫降并不惧怕德木图的愤怒,而是斩钉截铁的说道:“若有大公子的命令,就算我没胆也会硬着头皮上;倘若没有,我断不会像您上次一样,因为一个错招便让大公子在这易相的关键时刻陷入被动!”
“你……”三番两次被莫降揭老底,德木图已经愤怒的说不出话来,他指着莫降的鼻子大口的喘气,像个破败的风箱。
“若大管事没有他事,小的就告退了。”莫降知道,再谈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呆在这里只会让二人的矛盾更为激化,索xìng提出离开,说完之后,不等德木图吩咐便转身yù走。
“好!好!”德木图一边咳嗽一边称赞,他涨红了脸说道:“阿丑,既然你敬酒不吃,也就别怪老夫无情了!”
莫降停下脚步,心想难不成你还埋伏着护院要强迫我就范不成?
并没有护院冲出来,有的只是德木图愤怒的话语:“虽然你是大公子的亲信,但你终究还是这西院的奴隶,是奴隶就要听从老夫的调配——老夫纵然不能强命你去杀掉那书生,却有资格给你指派些活计吧?”
“这个,大管事您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
“那就好!”德木图猛的站了起来,喘着粗气说道:“从明rì开始,你白天侍候在大公子身侧,到了夜晚——便去西院门房值夜吧!”
“大管事,事不用做这么绝吧?”莫降并未转身,只是冷冷的反问。
“这都是你逼我的!”德木图说道:“阿丑,老夫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没有让你今夜便去值守,这也是再给你和韩菲儿一晚的时间相聚——你记得告诉她,那书生似乎垂涎她的美sè,你不在的时候,要她耐得住寂寞,切莫被那书生迷住了,给你戴顶不怎么光彩的帽子……”
尽管德木图的挑衅已经过分到了极点,出人意料的是莫降并未被激怒,只是冷冷回应道:“多谢大管事提醒,那么小的就告退了。”
“莫降,果真人如其名么?”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德木图不禁一叹:今夜,他几乎用尽了各种方法,却始终没能说服那个真名被唤作“莫降”的汉人——好言相劝、暴怒施压、威胁挑衅他统统用过了,对方态度却没有一点屈服……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屏风之后传过来,说的却是黄金一族的语言:“德木图,我对你很失望!”
德木图闻言,急忙转身跪倒谢罪,用金语祈求道:“大人,再给小人一些时rì……”不知是不是汉话说得久了,德木图的金语听起来有些生硬,而且,德木图如此的年纪,却自称“小人”,真是分外的刺耳。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那苍老的声音说道:“眼看阿大就要出去自立门户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总不能让他带着这些低贱的汉人出门,丢尽我们家族的脸!!你告诉我,那些比牛马还要低贱的汉人,怎配站在拥有最纯正的黄金血统的一国宰相身边?!”
“大人!”德木图把额头紧贴在地上,声音颤抖,“大公子还年轻,他终究会明白,大人的一番苦心的……”
“德木图!你休要给他开脱!不要忘记了,你也是戴罪之身!若不是本相保你,早在上一次风波中,你就该死了!”
“大人的恩情,小人没齿难忘!”
“你听好了!若你还想重回本相身边——这一次,你就必须把事情给我办漂亮了!等到阿大为相之rì,身边还有一个汉奴,你这废物就不必活在这世上了!”
“是!是!是!”德木图使劲磕着头,身上流出的汗液把衣衫都湿透了……
……
莫降回到小院之内后,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没有点灯,而是摸索着墙壁,摸到了韩菲儿做出的那扇暗门。
莫降先是轻轻敲了两下,而后小声问道:“你睡了么?”
良久,隔壁才传来回应:“睡下了。”
莫降很是无良的说道:“那麻烦您穿衣服起来吧,不要点灯。”
事情的发展和莫降想象的不同,他并没有听到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那扇暗门便直接打开了——韩菲儿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那暗门移向一侧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借着透过窗纸渗进屋内的淡淡星光,莫降发现韩菲儿连件外衣也没加,只是穿着贴身亵衣——那高挑玲珑的身段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如真如幻,尤其是那一对几乎撑破束缚的酥胸,直让莫降看得有些口干舌燥……
“你在看什么?”韩菲儿似乎察觉到了莫降不怀好意的目光。
“咳咳!”莫降尴尬的咳嗽一声,别开视线道:“没有,只是一不留神看到些对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诱惑力十足的东西……”
韩菲儿直接回应道:“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毕竟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妇,做某些事情,也属正常。如此一来,他们就会更加相信我们的关系,你也会更安全。”——虽然话说得如此直白,但韩菲儿的语气,完全不似向夫君渴求欢好的女人,反倒像是同病人索要xìng命的无常,这种语气,瞬间就浇灭了莫降那不合时宜的躁动。
“咳咳!”莫降又是一阵咳嗽,他说道:“改rì,改rì再说——我今夜来找你,是有正事!”
“何事?”韩菲儿说着,转过身去,只留给莫降一个背影。
“又有人要向我们下手了。”莫降沉声说,他刻意同韩菲儿保持着距离,只因为对方的体香让他鼻孔发痒。
韩菲儿并未立刻有所回应,而是问:“有没有耳朵偷听?”
“我进屋之前便探听过了,周围没人,你可以放心说话——那个王维道也坐在那株桂树上欣赏夜sè,所以只要我们不点灯,他不会看到屋内的情况。”
这时,韩菲儿才问道:“是谁要对付我们?”
“还能是谁——朝廷呗。”莫降说:“看来,托克托还是低估了朝廷要将这些汉人除去的决心,他似乎还在谋求一个平衡点,一个既能封相,又能最大程度保全身边汉人奴隶的平衡点。”
“可是,这个平衡点根本就不存在。”
“是这样的。”莫降点点头说:“托克托为我们撑起的保护伞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托克托彻底的屈服,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不可能为了这些奴隶,放弃相位。归根结底,他是黄金族人,他是要为大乾朝服务的,他是要向皇帝尽忠的。”
“我们需要自保?”
“嗯。”莫降继续点头说道:“而且,敌人已经逼得很紧了,若是再没有回应,我们会被连根拔起。”
“你说的敌人是……”
“很有可能就是上次没能查清楚的——‘十三羽翼’!”
“你能确定?”
“如果我能确定,就不会来此与你商量了,而会直接杀过去,做我这个让‘十子寒战’的‘黑左车’该做的事。”莫降攥攥拳头说道。
“说到底,还只是个猜想。”
“不是猜想,而是推断。”莫降摇摇头说:“先说这个王维道,来到相府之后,最先做的事便是想方设法激怒于我,逼我同他撕破脸皮;再说今rì夜里,德木图对我一番威逼利用;更重要的一点,今夜,当朝太师,中书右丞,这相府的主人马札儿台便躲在德木图身后的屏风后面!我想,如果仅仅是想清洗普通的奴隶,尚没有资格让这位大人物亲自过问吧……”
“也就是说——朝廷清洗托克托身边汉人奴隶的真正目的,是我们?”顺着莫降的思路,韩菲儿也做出了如此的推断。
莫降点点头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继续那个被强行终止的侦查了——不把这个躲在暗处的敌人查出来除掉,我们便永远无法摆脱危机!”
“说到底,你还是要违抗黑将的命令,继续追查‘十三羽翼’……”
韩菲儿正说着,突然被莫降堵住了嘴巴。
莫降凑过来小声说道:“王维道回来了!速度极快!!”
韩菲儿还未反应过来,莫降却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脖子,强行把她抱在了怀里,紧接着,不由分说,重重的吻了上去!
“呜!!”韩菲儿大惊,刚yù推开莫降,却听“哐当”一声,屋门被人撞开,紧接着,一个黑影裹着夜风冲进了屋内……
第18章 必须去值夜
“不好意思,进错门了。”王维道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从他那yīn阳怪气的声调推断,他显然看到了莫降和韩菲儿相拥亲吻的一幕。
莫降的回应更是简单,他小腿一撩,脚上的鞋子疾驰而去,直取王维道面门!
王维道的反应也很快,急忙后闪一步,退到屋外,同时的关上了房门。
“咔!”鞋子重重的砸在屋门上,镶进了木门镂花之内。
紧接着,屋内传来一声闷哼——那是莫降被韩菲儿一脚踹倒在地上。
尽管被踹得生疼,但是莫降却不敢喊出声来,他手忙脚乱的比划着,想告诉韩菲儿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怪就怪那王维道没有礼貌,不懂得先敲门再进屋——可是韩菲儿哪里肯信,况且屋内昏暗,她根本看不清莫降的动作,于是拳头脚丫如雨点般砸向莫降的身体。
如此以来,可就苦了莫降——他只能咬牙坚持着,强忍着疼痛,可偏偏就是这种压抑的、夹杂着些许痛苦的闷哼,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莫降痛得蜷缩着身体,保护好要害部位,同时心里暗骂王维道无耻:因为那家伙偏偏就站在门口不肯远走,这也就意味着莫降的痛苦还是要继续……
“女侠!能不能先饶过小生?”莫降实在忍不住,于是护着脑袋低声求饶。
“不能!”说着,又是重重的一脚踹在莫降的屁股上。
“喂喂!刚才明明是你说,如果我要,你是可以给我的,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我……”莫降不提还好,这一提,更让韩菲儿觉得羞愧难当,她原本以为男女之事稀松平常,无甚趣味,熟料就是那简单的一吻,就差点让她浑身酥软迷失其中——而且,那还是她的初吻……想到此处,韩菲儿更是羞愤,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是可以给,但是,但是谁让你不先漱口!!”
“这也算是理由?!”莫降一边哭笑不得的求饶,一边匍匐着爬到墙角——还好,韩菲儿并没有追过来,只是在原地大口的喘气调息。
这时,门外响起王维道的声音:“听这意思,二位是亲热完了?想不到,还蛮快的……”
“闭嘴!!”莫降和韩菲儿同时喝道。
“也难怪了。”王维道却如自言自语般说道:“除了最后那一句呵斥,你们真是不合拍,能快活才怪了——不如,让小生代替那不中用的家伙服侍美人儿你……”
王维道絮絮叨叨的说着,却没人肯理他,于是慢慢的他也便无趣的住口了——让这种无聊之人停止无聊言论的最好方式,便是让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无聊。
莫降仔细聆听一番后说道:“他走了,从方向上判断,又往那棵桂树去了——这家伙有屋子不住,为何偏偏要爬到桂树上去睡?难道把自己当称月亮上的兔儿爷了不成?哈哈……”莫降很快就讪讪住口了,因为他发现这个无聊的笑话非但没能让屋内的尴尬气氛有些缓和,反而使空气更加稠滞难耐。
此时,最聪明的选择就是离开,给双方一个冷静的机会,于是莫降说道:“那什么,我先回屋了……”
“等等,不要走。”韩菲儿却说。
“吓?!”莫降闻言,吓得一哆嗦,“不是吧,还来?!女侠您就饶了在下吧。”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突然离开,只会让王维道起疑——他很有可能突然杀回来……”
“呃……”莫降真是没想到,韩菲儿竟然这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今夜,不许走!”韩菲儿像个女皇般命令道。
莫降无奈的垂下头去,有气无力的叹道:“遵命,陛下……”
他刚想和韩菲儿再说些什么,却听到王维道又回来了——还真是被韩菲儿说中了。只是不知道王维道来来回回的折腾,到底是为了激怒莫降还是闲来无聊。
这一次,王维道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闭合声音传来没多久,隔壁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因为无法断定他是否假寐,所以莫降仍旧没有开口。
短暂的沉默之后,韩菲儿也爬上了床,没过一会儿,她似乎也睡着了。
躺在坚硬而冰凉的地砖上,莫降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rì经历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海里来回跳动,还有托克托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德木图对他的威逼利诱,王维道对他的一再挑衅,种种矛盾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莫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顺着“十三羽翼”的线索查下去,他相信,只要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哪怕今rì种种与十三羽翼并无关联,他也算是去掉了一块心病,那样他也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解决其他的矛盾……
想着想着,困意便袭上心来,莫降翻了个身,就这冰冷的地砖睡着了……
第二rì清晨,托克托屋内。
托克托仍是如往常一般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卷汉学古书细细翻看;莫降也像平rì里那样站在下首伺候——与平时不同的是,莫降今rì站立的姿势有些怪异:他歪着脑袋,耷拉着眼皮,一脸没睡够的困乏模样。
或许是托克托看累了,他放下书卷,忽然问道:“阿丑,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啊?回禀大人。”莫降咧着嘴道:“昨夜没有睡好,落枕了……”
“既然如此,今rì就别在这里侍候了——回去休息一天吧。”托克托很是随和的吩咐道:“这个王维道的本事也真是了得,来相府一rì,就把阿丑你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莫降却不着急离开,而是说道:“大人,那个王维道似乎真的有些问题。”
“我仔细看过那件案子的卷宗。”托克托点点头道:“通过对细节的分析,我认为杀害金师的凶手并不是他,他是被某些人或者某个势力派来冒名顶替的。”
“冒名顶替?”莫降想了想问道:“意义何在呢?”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托克托微笑着摇头,“不过派他过来那人似乎断定了,我一定会救下,也就是说,他明白只要他借凶手之名自首,最后一定能来到相府——所以可以推断,他想为之事,一定与相府有关。”
“用不用小人盯紧他?”莫降问。
“这个倒不用了。”托克托摆摆手说:“不知为何,每每看到现在的王维道,我便想起两年前初入相府的阿丑来——当时的你,也如他一般痛苦,一般孤傲,一般不易相处……可是如今呢?阿丑你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再想想那些人,黑三、谢夫子、范大,刚被我收罗至此的时候,哪个不是桀骜不驯?哪个不是心怀鬼胎?可是现在呢?他们的激情和愤怒,还不全都在枯燥而重复的劳作中淹没了?这人们啊,总是要在遍体鳞伤之后才懂得低头,才肯承认孤独的坚持,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很多不可为之事,便是不可为之了,可为什么人们总是如此偏执,如扑火飞蛾一般……”
莫降抬起头来,看着托克托,觉得这个曾今熟悉的人突然变得有些陌生,难道一旦为相,托克托就变了么?难道真的如师尊告诉自己的一般:“狂妄已经注进了黄金族人的骨髓里,贪婪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永远不要相信他们能战胜自己的yù望”,对待黄金族人,除了赶走他们,便再无他法了么?
“阿丑?你在看什么?”
“啊?”直到被托克托一问,莫降才猛的回过神来,他急忙低下头,以掩饰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
“噢。”托克托笑着说:“原来,你的脖子恢复正常了。”
莫降心说:“难道在你的眼里,唯有低下头颅,唯唯诺诺服从与你的汉人,才算正常么?托克托,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比那王维道还要善辩?你心中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阿丑,我看你今rì有些不大对劲。”
“小的昨夜没休息好。”莫降据实回答。
“那你便退下吧,我也有些乏了。”托克托打个哈欠说道。
莫降刚yù领命离开,忽然想起昨夜德木图交给他的任务,于是将自己要去门房值夜的事告诉了托克托,只是隐去了德木图教唆他与王维道为敌那些内容。
“那便去吧。”托克托稍加思索便同意了,“最近白狼张凛又出来犯案,仅仅依靠那些护院,恐怕远远不够——有你在门房值夜,我也就放心了。”
“张凛?难道他要到相府作案?”
“有些防备总是好的。”托克托说:“在我们黄金族人眼里,张凛就像一条疯狗,专门撕咬黄金族人的疯狗——前些rì子,仁亲王便不幸在摘星楼遇害了——仁亲王,多么和蔼可亲的一个人啊……”
听着托克托的话语,莫降脑海中不禁联想起市坊件关于仁亲王的传闻:仁亲王确实很和蔼,但是却只会对黄金族人和蔼。对于汉人,那个四百多斤的大胖子就如同一头疯狂的野兽,他贪恋美sè,尤喜幼女……自其封王以来,惨死与其手的汉人女童不计其数,不知多少个家庭因为这家伙病态的兽yù悲痛的呜咽,更为令人发指的是,这个变态还要把被其折磨致死的女童身体送回原家,然后当着那具伤痕累累的尸体杀掉女童的哀嚎的双亲,而仁亲王则会对着那一家人的尸体开怀大笑……
想到这里,莫降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只为控制自己,以免“杀得好!”三字脱口而出。
“阿丑?”托克托见他神sè再次出现异常,于是说道:“你今天真的很不正常——往常时候,无论什么情绪,你都能藏在心里,怎么今rì都写在脸上呢?”
“可能是小人太累了吧……”
“那你更要好好休息了,如此多事之秋,我可不希望再因为那条疯狗出现任何差池。”
“可是,小人的功夫稀松平常,张凛他若真有心到相府作案,恐怕小人也是挡不住白狼的。”莫降根本就不想与白狼张凛为敌,他甚至打从心底佩服其所作所为,因为在这大都城里,白狼张凛几乎是唯一的正义,即便孤独,即便随时都有可能送命,他仍旧在用那杆长枪证明“汉人之血,仍未冷却”的誓言。想到这里,莫降说道:“大人,其实小人……不想去门房值夜。”
“不想去值夜,这才是你向我说起此事的目的吧……”托克托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可是阿丑,我却不能答应你,因为,让你去门房值夜,原本是我的意思,是我吩咐德木图这样做的……”
“大人的意思?”莫降闻言,心中一阵惊诧——失窃风波稍平,“十三羽翼”便从yīn影中逼了上来,托克托即将封相,王维道突然来府,就在这关键时刻,托克托对自己突然变的冷淡,很多事都开始瞒着自己……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yīn谋?!
“嗯,是我的意思。”托克托自然看不到莫降心中翻起的巨大波澜,只是解释道:“坊间已有传闻,张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的阿爸,如果在换相之期阿爸遇刺,而我安然无恙的话,那么我就要背下‘为登相位不惜弑父’的骂名。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张凛得手。阿丑,据我所知,那rì在摘星楼,你曾与张凛有过一面之缘,我相信当时你们暗中已经有过交锋——既然那一rì你能在摘星楼全身而退,想必总有办法应付他的——这些年来,见过白狼面目又存活下来的人,你阿丑便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所以,我相信你。”
听到托克托的解释,莫降更是笃定张凛一定会来,因为他知道托克托所说的“坊间传闻”只是一个托辞,他一定通过某种渠道得到了这个情报……
托克托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莫降再也不能拒绝,他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张凛要来相府取马札儿台的xìng命,未必要走门房,那些大侠们,通常都是喜欢翻(墙)而入的,那么我这个门房值夜,其实不一定能遇到张凛,而且,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在他得手后给张凛行个方便……想到这里,莫降点头道:“既然大人如此看重小人,那么小人也只能领命,可小人不能保证,一定防得住张凛……”
第19章 那就来值夜
相府的门房不算小,至少比莫降居住的房间要大。
房内正中,摆有一张方桌,方桌四周围着一圈长凳,几个护院赤膊坐在长凳上边喝着nǎi茶。他们用黄金族语大声的交谈着,洪亮的嗓音在屋内横冲直撞。而莫降则被隔绝在这热烈的气氛之外,独一人在房屋一角坐个小凳发呆。方桌上的油灯时明时暗,光线也大都被护院们粗壮的身躯遮住,所以莫降大半个身子都藏在黑sè的影子里,显得孤独落寞。
那几个护院,俱都是黄金一族子弟,他们怀揣利刃,哨棒就放在身侧,时不时朝莫降所待的角落瞥上一眼,目光yīn冷,似乎这个唤作阿丑的汉人不是他们的帮手,而是他们的敌人。
莫降也不太理会那几个护院的目光,只是死盯着长凳下一个包裹——从那包裹的形状推断,那应该是一把轻弩——看来,这些护院们早有准备,就等张凛上门了。
“张凛啊张凛,希望你聪明一些,不要逞英雄,非要从相府正门杀进来。”莫降在心中暗暗祈祷,但转念一想,张凛既然要提前放出风声说取马札儿台的项上人头,如果真像那些蟊贼般翻(墙)而入的话,也不符合他的风格……纵观张凛杀人,哪一次不是轰轰烈烈?哪一次不是震撼异常?哪一次不是让大都内的黄金族人经历一场噩梦?自己早些时候期待张凛低调行事,无非也是自我宽慰罢了。
忽然,莫降捕捉到一个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很是特别,竟然没被这满屋的喧哗所淹没。莫降眉头微皱,站起身来,他挥挥手示意护院们住口,可是没人理他,莫降无奈,只得拎个灯笼,亲自出门查看。
待见到门外那人之后,莫降乐了,“怎么会是你?管事流氓?”
“不要叫我流氓!”刘芒挥舞着粉嫩的小拳头说。
“好的,流氓。”莫降笑笑,“这么晚了,你来门房做甚?”
“最近,我每天都要来的。”刘芒很是认真的说:“因为晚饭时分一过,就会有些可怜的乞丐来相府门房祈求施舍,而那些护院们就会驱赶他们……”
莫降也知道有乞丐会在晚饭过后来相府讨些剩饭剩菜这件事,尤其近些年来,全国各地民变四起,神州大地烽烟频现,大量灾民背井离乡,人们为躲避战乱,拖家带口向大都路这一富人最集中、rì子最太平的地区涌来。虽然朝廷命令皇城卫严守城门,但无奈灾民数量太多,还是有不少人冲破军卫的封锁,涌入城内。而大门气派恢宏的宰相府,自然就会回成为灾民们围聚的地点。可是,今年的灾民们似乎来错了地方,当朝宰相马札儿台的心情最近也似乎不大好,马札儿台老爷宁愿当众把剩饭喂狗,也不愿意施舍给他们,生怕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尝到了甜头,越聚越多,玷污了他家的门庭。
“管事流……咳咳,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莫降问。
“虽然我不能给他们什么。”刘芒咬着嘴唇说道:“可是最起码有我这个挂名管事在旁,那些护院们驱赶灾民时,下手就会轻一些。”
莫降却不信刘芒还有这等威严,于是权当刘芒所说的情况是她一厢情愿了。
便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虚弱而嘶哑的乞求声:“相府的老爷们,发发慈悲,可怜口吃的吧,娃儿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这一声乞求,直让刘芒的眼睛湿润了,晶莹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除了紧紧的咬着嘴唇强忍住眼泪,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那些有气无力的哀求声在门外此起彼伏,一遍又一遍摧残着她的心灵。
终于,刘芒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泪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个个掉下来。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莫降面前流泪,莫降也有些不忍,于是转身冲门房里面嚷道:“里面的人都死了么?听不到门外的动静么?”
话音刚落,一个秃头大汉拎着哨棒从们房内晃了出来,用生硬的汉话喝道:“嚷什么?”
“外面有动静。”莫降指着紧闭的大门说道,不绝于耳的哀求声便是最好的佐证。
“门,不开!”大汉说的斩钉截铁,“入夜,闭门,是大公子的命令。”
莫降闻言点点头,将双手合成筒形,冲门外喊道:“乡亲们,都听到了吧?今rì太晚了,相府不开门了,大伙明rì早些来吧……”
“明rì,亦不开!”秃头大汉大声打断了了莫降吆喝叫卖般的喊话。
“明rì不开?”莫降歪着脑袋问。
“不开!”秃头大汉重重点头。
“那老爷怎么出门?怎么去上朝?难不成爬墙头么?”
“老爷……老爷出门自然是要开的。”
“大伙听到了吧?”莫降转而对门外嚷道:“明rì马札儿台老爷外出之时就会开门,大家到时候跟老爷乞讨,老爷宅心仁厚,一定会……”喊着喊着,莫降讪讪住口了,因为德木图那张沉若寒霜的老脸,横在了他的面前。
“阿丑!”德木图厉声喝道:“我让你来值夜,你却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啊。”莫降带着委屈的表情解释道:“我在劝门外的灾民……”
“灾民?”德木图冷笑一声道:“这里哪有什么灾民?”
“那门外是什么?”莫降将手放在耳边,示意德木图用他那昏聩的耳朵听听外面的哀求。
“哼!”德木图不屑道:“什么灾民?乱民而已!”
刘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抢在莫降之前反驳道:“他们不是乱民!是无辜可怜的灾民!”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里,情绪复杂,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伤。
“无辜?可怜?咎由自取罢了!难道不是么?若不是你们汉人作乱,他们怎么会背井离乡?若不是那些自称义军的贼兵到处烧杀抢掠,他们怎么会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
刘芒针锋相对道:“若是你们黄金族人将这国家治理的很好,若是赈灾款项不被层层剥削,若是人人安康家家富足,又怎么会有人反抗作乱?”
“小毛孩子,你懂什么!”德木图死死的盯着刘芒威胁道:“别以为你身份特殊,就可以胡言乱语,别以为大公子尊重你,你就可以为所yù为!”
“大管事这话严重了。”莫降站出来打圆场,“刘管事年纪还小,很多事看不透,大管事就当童言无忌好了——我这就送她回房,大管事您息怒。”说着,就要拉刘芒离开,可是拉了好几下,刘芒却是不动,莫降无奈,只能暗中用力,强行把她拽走了。
今夜只是八月初三,所以月光仍不甚明亮,二人主要靠莫降手中的灯笼引路,再加上相府内道路曲折,亭廊回转,若没有光源,很难前行——可是,刘芒却似不愿意紧随莫降,只是低着头跟在后面,一会功夫,就被绊了好几个踉跄。
莫降知道小丫头心中气愤,所以也不强求她跟上,只是偶尔停下来等他一会,让她不至于落下。
快到刘芒住处的时候,莫降劝道:“别生气啦,虽说那些灾民确实可怜,但是以你现在的本事,救不了他们的。”
刘芒忽然站住,双眼氤氲,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就算救不了他们,你也不该对他们那么残忍,更不该帮德木图那个坏蛋!”
“对他们残忍?”莫降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于是解释道:“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救他们么?”
“救他们?”刘芒苦笑道:“用那些戏言救他们吗?”
“正是。”莫降点头,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看到刘芒一脸的不解,莫降解释道:“你可知道,那些护院们今天为什么连门都不敢开?”
“是啊,为什么?”刘芒毕竟年幼,思路一下就被莫降带了过去,她顺着莫降的话问道:“如果是在平时,那些护院们一定会用哨棒驱赶那些灾民的……”
“因为白狼张凛放出话来,要取马札儿台的xìng命——那些护院因为忌惮白狼,怕他趁乱生事,所以不敢开门。”
“就算是这样,你又何曾救他们了?”
“你真是笨死算了。”莫降无奈的摇摇头,耐心解释道:“你想啊,那些护院侍卫们心中惧怕张凛,护送马札儿台出行时一定会万分小心,他们同时也知道这些灾民们为了生存,根本就不惧怕哨棒的敲打,如果那些灾民们肯在明rì马札儿台出行的时候前来,等马札儿台出行之时,蜂拥而上……你想想,那些负责马札儿台安全的卫士们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啊!莫降,你害死那些灾民了!”刘芒掩口道:“到时候,为了阻止灾民靠近,那些侍卫一定会杀人的!”
“绝对不会!”莫降摇摇头说道:“杀人只会让场面更加混乱——所以,为了保证马札儿台的安全,相府一定会提前施舍些食物,把灾民们吸引走,而后马札儿台才会出门——这样一来,灾民们不就变相得到食物了么?知不知道,我这一招叫做‘假痴不癫、剑走偏锋、暗度陈仓、攻敌必救’可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希望吧。”从刘芒的神情推断,她不太相信莫降的计策能够成功。
“还有。”莫降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从明天开始,晚上你就不要到门房去了。”
“为什么?”刘芒问。
“刚才你没听我说么?白狼张凛很可能会来。”
“张凛?他很可怕么?”
“当然可怕啦!”莫降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就像说书说到劲头上的说书先生,“话说,有这样一个人,他以杀人为乐,一rì不杀人便一rì不痛快!他最喜欢做的,就是用长枪在别人身体上开出几个洞来,看那殷红的鲜血浸透长枪的枪缨——前些rì子,在摘星楼,张凛把一个人的肚皮挑破,然后把那个人的肠子钩出来,再用脚踩住那人的肠子的一头,逼着那人匍匐着往前爬,直到那人肚子里的所有内脏都被拽出来流了一地,张凛才狞笑着结果了他的xìng命——这样一个人,你说可怕不可怕?!”
“呃……我不信!”
“你不信?”莫降诧然道:“为什么?”
“虽然我之前也曾听说过他的凶名,也知道他的事迹,但是我却认为,杀人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根本不像传说中那般凶残。”刘芒抬起头,眼睛盯着虚无缥缈的夜空,似是在脑海中构建张凛的xìng格,一边构建一边描述道:“在他的心底,一定藏着深深的恐惧,他如此弑杀,只因为他害怕,他只想用骇人的罪行来掩饰心中的恐惧……”
“喂喂!”莫降不满的打断的刘芒的话,“听你的意思,你跟他很熟?”
“不熟啊。”刘芒茫然的摇摇头,说着,她的目光又涣散起来,隐隐之中,似乎反倒有那么一丝期待了,只是,却不知道这小丫头在期待些什么……她喃喃说道:“我都没有见过他,不过呢,我倒是很想……”
“那你的语气还这么笃定,好似他杀人之前都要先向你禀报自己的心理活动一般。”
“如果是这样,也未尝不可啊。”
“什么未尝不可?”
“如果他肯同我说话。”刘芒深吸了一口气,以神圣庄严的语气说道:“那我便回以光明神使者的身份,用光明的力量,洗净他心中的暴戾……”
第20章 深夜来客
好说歹说,莫降总算把刘芒劝回了房间。
在回门房的路上,莫降心中惴惴难安,每每回想到刘芒在说起要感化张凛时眼神中那明亮的光华,莫降心头就是一阵忐忑,他不知改用偏执还是狂热来形容那光芒,只是喃喃说道:“张凛大侠,依我看,这相府您就别来了吧……”
这时,夜已经深了,在相府内来回巡逻的护院也多了起来,就在这些人当中,莫降甚至还发现了宫中禁卫,他猜测这些禁卫是也先从宫中抽调的人手;另外,莫降还看到有许多护院趁着夜sè在相府内重要的路口忙碌,仔细观瞧便发现她们是在布置陷阱。看来,为了防备张凛,相府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等那头狂妄的白狼冲杀进来,撞进这天罗地网里。
“张凛大侠,依我看,这相府您就别来了吧……”莫降苦笑着重复道。
莫降回到门房的时候,发现德木图已经走了,而门外也没有了灾民的哀求声,却不知是灾民散去了还是听从了莫降的劝告,打算等明rì宰相大人出府的时候再来。那几个护院仍旧围坐在方桌旁,比比划划谈天说地,对推门而入的莫降看都不看一眼。莫降无奈的摇摇头,到自己的小凳上坐下,拄着下巴发呆。
虽然说他现在的任务是值夜,防备张凛,但是莫降心中最关心的,还是关于“十三羽翼”的蛛丝马迹。想来想去,他觉得要破现在这个危局,就必须顺着断掉的线索查下去,从现实来看,也就是想办法混入宫中,彻查关于千古第一痴情大太监朴不花的一切。可是,要怎么才能入宫呢?现在自己有值夜的任务在身,想夜行是没有机会了;那白rì呢?白rì进宫?只是想想,莫降就觉得不太现实——以他公开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大乾帝国的统治最中心——那么,就需要换个身份了,换个什么身份好呢……想着想着,莫降的意识逐渐模糊了,慢慢的,他就在一干护院的议论声中进入了梦乡……
恍惚之中,天似乎亮了。
莫降拖着疲倦的身体来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一线缝隙也不开。他虽然难以适应,却无可奈何,只能听到嘈杂的人声,隔着眼皮看到红彤彤的人影轮廓。
要辨别那些人的身份,只能通过声音——孩童的哭喊,病人的呻吟,灾民的哀求,还有路人的议论纷纷,在这混乱的声音里,莫降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声响。
“压抑么?那就怒吼吧!”一个声音在他混沌的脑中炸响。
莫降一愣,恐惧便袭上心头——“离开这里!”——他想着,拔腿便跑,可双脚却像是灌了铅,越是想快跑就越迈不动步子,他唯一能做的,之能是被人cháo拥挤着前进。
因为挣不开眼睛,所以莫降也不知道自己被挤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再没有鼎沸的人声,在没有那诡异的声响,再没有拥挤的人群,在静下来的一瞬,莫降听了下来。恍惚之中,他感觉到一个人端坐在他的对面。莫降看不到他的相貌,却能感觉到他身材矮小,相貌猥琐,手中拿着浮尘,用一双yīn狠的眼睛盯着他看,在他的身旁,错落站着数个黑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莫降细数一下,加在一起多不少正好十三个——“十三羽翼!”——莫降大惊,他探手入怀,却找不到那柄匕首,就在他慌张的时候,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将那十三个影子劈成了粉碎,不,那不是闪电,而是个人,是个擎着长枪的武者——那一枪,威力如雷!莫降想看清那武者的相貌,奈何却睁不开眼睛,他无法再忍受这目不能视的痛苦,大喝一声……
刺眼的灯光一瞬间冲进莫降的眼帘,模糊的视线里,莫降依稀分辨出来,自己仍旧在这门房之内,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等等,这门房的气氛怎么有些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莫降使劲甩了甩脑袋,思维和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而后,莫降便呆住了。
此刻,莫降也明白了这屋内的气氛究竟是何处不对劲……
安静,太安静了。
方才一直在高声谈论的护院们突然都噤了声,他们仍旧保持着方才谈话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珠也不眨一下,仿佛什么魔力让他们化成了雕像。
只有那一抹灯火,仍在不知疲倦的跳动着,时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忽然,那火苗一暗,一股劲风吹进屋内。
莫降猛的跳了起来,调息凝神,他双目一凛,目光锁定一个人影。
来者好似一阵旋风,飞快的围着方桌转了一圈,油灯因风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莫降也因此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谁?”莫降沉着嗓子问。
“不是你要等的人,但也是你要等的人。”那声音十分尖利,好似金属互相时摩擦发出的噪音,直让闻者牙酸yù碎。
“别打哑谜,报上姓名。”莫降喝道。说话的同时,他小心移动着脚步,全神贯注倾听着,不肯放过一点声音。
“诸子之盟,其火荧荧,唯我一子,八面威风。”
莫降闻言,心中一凛,但是嘴上却道:“我说了,别打哑谜!”
“黑左车,何必要装糊涂呢?”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尽管隐约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但是莫降却不打算相认,因为他现在无法断定此人是组织派来的支援还是敌人别有用心的试探。
“黑左车,只因被‘十三羽翼’盯上,你就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了么?看来黑将猜对了。”那声音愈发森然,顿了一顿说道:“大都第一暗子,你不适合再做了——从这一刻起,我,黑左马,将替代你成为大都第一暗子,大都之内所有行动,都将有我全权负责。”
随便那人怎么说,莫降就是不打算承认自己的身份,于是回应道:“你是哪里来的疯子?怎么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难道你是逃荒的灾民,因为饥饿,饿昏了脑子?”
自称“黑左马”之人没有理会莫降的打岔,自顾自说道:“黑左车,我看你已经忘记了背负的使命,或者说,你做托克托仆人的时间太长了,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心腹了?”
来人的身份尚未确定,莫降不会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只是道:“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看来真是个疯子。疯子,你走吧,再不走我可叫人了啊——你可知道,有多少禁军侍卫在府内巡逻?那可是守护黄金一族大汗金帐的jīng锐……”
“侍卫亲军?”那声音里满是不屑,“他们若真有本事,我就进不得这相府了。”
“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莫降威胁道——因为对方出现的太过突然,又看不清对方容貌,所以莫降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是组织派来支援自己的“黑左马”,但是他知道,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长时间待在门房和自己独处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沉声道:“再不走,我真的要叫人了。”
“黑左车,我提醒你一句。”那声音似乎照本宣科一般,以毫无波澜的语调“念”出了下面的对白:“你不是白狼的对手,你也防不住他,托克托给你这个任务,只是想将你困在相府,同时,也有人想借白狼之手除掉你——你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不适宜再做暗子,等‘十三羽翼’事了,我会安排你离开大都……”
“你到底有完没完?”
“很快就完。”那人忽然幽默了一把,“再给你提供个情报——那个王维道不是一般人,他来相府的目的就在于你,你要小心应对,若他想窥探组织秘密,立杀无赦!”
“你在命令我?”
“过河之骏,八面威风,车心已乱,速速退散。”那人又开始打哑谜。
莫降想了想,回应道:“马非连环,无子照看,身陷重围,威风何言?”
“你终于肯用组织暗语跟我对话了么?”
“什么组织暗语?我只是在跟你讨论象棋。”
“好,那你我便论一论棋。”那人顿了一顿道:“马既过河,必有后招,大都之内,仍有右马。”
“右马?你是说文……”此言一出,莫降立刻后悔,他如此回应,便是证明他知道“右马”早就在大都城内,也便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黑右马”与自己关系匪浅,而且那个sāo包现在的状态,实在是不适合与“十三羽翼”为敌,如果强行邀他入局,只会害了他,若他真有什么闪失,自己的生命中岂不是就少了个妙人……
“黑左车,你jǐng惕xìng如此之高,我很满意——虽然说你不适合再做暗子,但始终是颗优秀的棋子;你放心,黑将既然让我找‘黑右马’,定然有完全之策,不会害了他的……”
又被人称作棋子,莫降有些生气,再加上那人提及那个sāo包,莫降心情烦乱,于是第三次催促道:“你到底走是不走?”
这一次,却没有了回应,只有门帘撩动的轻响,作为这次密谈的结尾。
就在门帘放下的瞬间,一星火光飞如屋内,不偏不倚落在那油灯灯芯上,仅从这一招,莫降就可以推断,那人的手法jīng妙至极,就连自己也自叹弗如。
慢慢的,油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
莫降眯着眼睛望去,除了那几个护院,屋内哪还有别人?
就在他寻找“黑左马”痕迹的时候,油灯的火苗已经恢复成了正常模样,伴随着那火苗简单的一跳,原本静止不动的四个护院一齐动起来,喧哗的议论声在瞬间响起,中断的动作也毫无痕迹的联接上,仿佛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那长时间的停顿,仿佛,莫降与那神秘来客的一番对话,发生在另一个空间,就在火苗跳动的一瞬间,他又被一种神奇的魔力送了回来……
但是,莫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自己的位置发生了改变——进入梦乡之前,他是坐在小凳上,而现在,他则站在凳子前——不过,四个护院却没有发现莫降位置的改变,因为他们就不曾向莫降这个方向看过一眼……
莫降皱着眉头回到小凳上坐好,同时开始思考“黑左马”对他的忠告。
“黑左马”是真是假?他的忠告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恶意的引导?托克托真的不再信任自己了么?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面对托克托的囚禁,自己该如何应对呢?是要佯装不知情还是主动出击?王维道是冲着我来的?那么又是谁派他来的?还有,那个sāo包真的要再做暗子了?以他现在的状态,能担负起这个重任么……
当雄鸡唱晓,东方发白;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棱洒进门房;当白rì值守的护院前来换班的时候,莫降知道,房门生涯的第一夜,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而传说中会造访相府的白狼张凛,并没有出现。
莫降伸个懒腰,甩了甩发胀的脑袋,动了动发皱的腰肢,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迈步出了门房。
刺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这几rì发生的一连串突发事件让他被深深的疲倦包围起来,再没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情了,此时的他,只想回屋趴到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觉。
一路之上,莫降仿佛个行尸走肉一般,跟清早便起床劳作的奴隶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有气无力的打着招呼,引得众人一阵费解,莫降却没有功夫停下来向他们解释了,只是低着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在今rì之前,莫降从未感觉到相府有如此之大,门房距离自己的房屋有如此之远,当他看到小院的院门时,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走过来的。
莫降搭拉着脑袋,抬起沉重的手臂,将它挂在自己房屋的门把手上。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转了身,走向了当中那件间屋——也就是韩菲儿居住的房间。
“笃笃。”莫降敲了敲门,却无人回应。
“笃笃笃!”莫降加大了力气,还是无人回应。
莫降眉头一皱,手上暗暗用力。
“咔!”门闩断裂的声音过后,房门应声而开。
莫降推开房门进屋,一时却愣在了当场——屋内,无人!
韩菲儿去哪了?
门闩开始明明是锁着的,那也就是说韩菲儿本应该在屋内才对。
可是,人呢?
尽管他的大脑一整夜都没有休息,但是他现在必须拿出点jīng力来,因为韩菲儿不见了!现在,莫降才意识到,韩菲儿这个下属,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竟然是如此之重……
莫降关好屋门,在屋内转了两圈,同时仔细倾听着,仔细分辨每一个被他捕捉到的声响:隔壁,王维道屋内只有一个人,从呼吸声音推断,不是韩菲儿——他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甚至二人还同屋睡过,再加上他对声音极为敏感,所以自然听得出属于韩菲儿的呼吸声……对了,呼吸声!
莫降忽然蹿到房屋东墙,来到那扇被韩菲儿用匕首开出的木门前。
他把脑袋贴在木门上,仔细听着。
的确,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悬在心头的一颗大石,终于落下。
莫降忽然笑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此更美妙的呼吸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闯进了莫降的脑袋里。
莫降甩甩头,旋即挤出一个苦笑,而后甩掉鞋子,猛的扑到韩菲儿的闺床上,把头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嗅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21章 梦醒
这一觉,莫降睡的很沉,也很是香甜。
或许是因为弥漫在身边的幽香的原因,莫降的梦里也多了些绮丽。恍惚之中,大计已成,神州大地再无腥膻野蛮,阳光和煦,chūn风依依,他揽着美人曼妙的腰肢,漫步溪边,甜蜜幸福混杂着美人的香气,灌满了他的胸膛……
可是,这幸福却突然戛然而止,背上传来的剧痛,一下子让莫降明白,在这个时候向往温柔之乡,无异于黄粱美梦。
他猛的翻身跳下床来,要看清究竟是谁趁自己睡觉暗算自己。
很快,他就释然了,因为把他从温柔乡中叫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闺房的主人,韩菲儿。
莫降讪笑着打量对方,他首先看到韩菲儿那张遮住半边的脸,目光向下移,就看到对方紧咬的嘴唇,继续往下,便看到韩菲儿起伏的胸口,接着向下,对方握紧的拳头映入眼帘,对方拳背上有些淤红,想来,自己方才就是挨得这一下。
“为什么打我?”莫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其实他心中知道,韩菲儿打他是因为自己未经主人允许就占用了人家的闺床,而且还流了一枕头的口水……
熟料,韩菲儿的回答却与他想的不一样——“值夜回来,为何不告诉我?”
“吓?”莫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为何有此一问?难道说是在关心我?不不不,这绝不可能,以韩菲儿的xìng子,她若关心我,是啊,她若关心我又会怎样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想过这个女下属有朝一rì真的会如担忧夫君夜不归宿的妻子般关心自己。
“值夜回来,为何不告诉我?”韩菲儿冷声重复着问题。
“咳——这个……其实,我本来是打算告诉你的,可是清晨我来到你的房间后,发现你不在,后来我又听到你正在我的房间里睡得正香,于是也就不想打扰你,所以就近睡了,本来呢,我是打算睡地砖的,可是你也知道,值夜很累的,一夜未睡的我根本抵挡不住床被的诱惑,当时的我已经没有jīng力分辨眼前是谁的床了,再者说,你我本为夫妻,谁的床不一样,我们本该一张床……”
“你应该让我知道你平安的。”韩菲儿用平淡的语气打断了莫降的啰嗦。
“果然是在担心我的安危。”这本是莫降心中想的话,不知怎的就说了出来。
韩菲儿听到后,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仍是淡然说道:“我自然担心你的安全,因为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任务。”
莫降忽然想起昨夜“黑左马”对自己传达的命令,心中不由得一痛,他喃喃说道:“也许,我已经不再是你要保护的对象了。”
“什么?”韩菲儿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点诧异。
“你的任务很可能已经变了。”莫降解释道:“因为黑左马来了。”
“那又怎样?”
“他带来了黑将的命令,免掉了我大都第一暗子的身份。”莫降无奈的叹道:“也就是说,根据诸子之盟的盟规,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上司了。”
韩菲儿撩起刘海,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莫降看,似是要在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这下高兴了吧?”莫降苦笑一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便再也不用忍受我这个无视组织规定,肆意妄为,自大又愚蠢的上司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韩菲儿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忧伤,不过旋即她就把刘海放下了,莫降还未来得及看清那忧伤是否真的出现过,便听韩菲儿说道:“可我还没收到黑将的命令。”
“什么意思?”这次轮到莫降发问了。
“意思就是,目前我仍旧是你线上的黑卒,黑左车。”说着,韩菲儿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给莫降行了个军礼。
莫降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这个下属,他看不清韩菲儿的表情,也想不明白明白一直视盟规为生命的韩菲儿为何会有此转变。
“昨夜我想了很多,也许,你说的是对的。”韩菲儿似是懂得莫降心中所疑一般,她解释道:“我们身处最前线,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大都内的形势,况且十三羽翼威胁未除,我们两个又是有暴露嫌疑的危子。所以在此刻,没有人比我们更合做与十三羽翼对抗的人选——如果黑左马突然接过大都暗子的指挥权,只会让他暴露出来!如果说让黑左马一入大都便解除你的指挥权真是黑将的命令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绝对是黑将的一个昏招。”
莫降闻言,深吸一口气道:“韩菲儿,有你做我的下属,真的很好。”说着,莫降便要扶韩菲儿起来。
韩菲儿不知莫降这一句称赞是何所指,所以没有回应些什么,只是她避开了莫降相扶的双手,自己站起身来。
莫降双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他无奈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你冷静起来,真可怕。”
“我一直很冷静。”韩菲儿说:“从未让个人感情影响过我的判断。”
“那么,我们现在……”莫降微微停顿,似是在斟酌用词,“最应该做的,就是阻止黑左马接手这个烂摊子——即使我们最后失败了,他也不会暴露,仍然可以凭一个全新的身份潜入大都,组织多年苦心经营,也不会毁于一旦。”
“关键是怎样阻止他?你现在被死死的困在相府之内,根本没有外出的机会。”
莫降思索片刻道:“我现在被困在相府内,是因为一个人……”
“白狼,张凛。”
“没错……”
韩菲儿貌似想到了什么,斩钉截铁般说道:“我不会引他现身的,更不会害他!”
“当然不会害他啦。”莫降急忙打消韩菲儿的疑虑,“我们只是借用他这个借口出府——只要给我半rì的zì yóu,我便有办法通知到‘黑左马’……”
“不会伤害到张凛?”
“绝对不会!”
“那便好。”韩菲儿说:“若是白狼因我而亡,那么外公在天之灵,将永难安息……”
“私事以后再说!”说着,抬步便向门外走去,“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这便是莫降留给韩菲儿的话。
莫降并没有问韩菲儿,为何对白狼张凛如此的紧张,在某些时候,某些人之间,某些怀疑根本就不会存在,因为他们足够信任。
待莫降走后,韩菲儿走到自己的闺床前,褶皱的床褥,枕头上的口水,莫降睡过的痕迹,一下子映入眼帘,联想到昨夜自己的闺床被一个男人睡过,联想到那个男人霸道的夺走了自己的初吻,一抹娇艳的晕红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
出了小院,莫降才发现时间已经是午后了,他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四个时辰。
莫降脚步匆匆,如一阵旋风般进了托克托的住所。
在进入房间的刹那,莫降身形微微一顿,不过他借着参拜的动作掩饰了过去,没让端坐太师椅的托克托看出破绽。
“阿丑,昨夜还算太平吧?”托克托放下手中书卷问道,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托克托并未让莫降起身,虽然他知道莫降最恨向人下跪。
莫降低头回答:“太平。”
“平安?阿丑你真是报喜不报忧。”
此言一出,莫降心中猛的一震,难道,托克托已经知道昨夜“黑左马”来访的事了?
很快,莫降心中惊疑稍减,因为托克托只是在抱怨其他的事情:“张凛一rì不除,我心便一rì难安。今rì阿爸外出之时,突然冲出很多灾民去围攻阿爸的轿子,若不是德木图及时出面,用剩饭剩菜把灾民引了过去,阿爸很有可能被困在其中——还好,白狼张凛并未趁乱出现。”
听到这个消息,莫降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的计策奏效了,灾民们总算乞到了些许食物;忧的是托克托说这番话的话外音,是不是对他这个幕后黑手表示不满……
莫降还未想好如何回应,便听托克托继续说道:“阿丑啊,不瞒你说,因为换相之事,我最近很是繁忙,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有所减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疏远了你,在我心中,你依然是我得力的臂膀——我想,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若是放在平时,莫降很可能因为托克托这一番话而感动,但是今rì,他的回应只是深藏在心中的冷笑,因为他分明听到了,就在内屋门帘之后藏着一个人!那人呼吸声音极轻,绝不似马札儿台那般苍老,也不似也先那么霸道。莫降能听得出那人在刻意的压抑他的呼吸声,所以一时也难以断定那人的身份。不过既然那人藏了起来,想必就是自己不便见到的,而托克托说出上面那番话的目的,很有可能是说给那人听的,因为莫降用余光瞥到,托克托在说话的时候,褐金sè的眼球不经意向那人藏身的方向偏了一偏……
这些思考,莫降只在一瞬间完成,他调整好情绪,低头说道:“小人理解,让大人如此惦念,小人诚惶诚恐。”
托克托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继而问道:“阿丑,你急匆匆来找我,是为了何事?”——这还是自莫降进屋之后,托克托第一次给莫降主动讲话的机会。
莫降眼珠一轮,便切入正题道:“是白狼张凛的事。”
托克托眼神一凛,问道:“噢?莫非你想到对付他的法子了?”
“也谈不上法子。”莫降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只是小人觉得,这天下没有千rì防贼的道理,我们若是只是被动的防御,静待张凛上门,恐怕有些不妥。”
托克托点点头道:“我也知道这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防御,可是自张凛放出那个消息的时候起,我们的身份就确定了,我们只能是被动的防御一方。因为不能确定张凛要来的具体rì期,所以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如果盲目出击的话,只会自乱阵脚,给他以可趁之机。”
“即便如此,大人您不觉得我们的防御有形同虚设之嫌么?”莫降顿了一顿,微微抬起头,以便看得清托克托的表情变化,“为何小人总有一种错觉,我们如此大张旗鼓,在相府内布下重兵,却不是为了那白狼张凛呢?”
托克托眉毛微微一皱,身子稍稍向前探出,他盯着莫降的眼睛问道:“阿丑此言,似乎有弦外之音啊……”
第22章 针锋相对
托克托与莫降,恐怕是这天下最耐人寻味的一对奴仆。
主人居心叵测,仆人心怀异志,偏偏从表面之上,又无人看得出他们之间的矛盾。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只要这平衡继续存在,托克托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主人,莫降永远都是顺从温顺的奴隶。
而莫降今rì所作所为,则无异于向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发起冲击,他似乎在试探托克托的底线,似乎在挑战托克托容忍的限度。
因为托克托已经明示,让莫降值夜是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值夜是主人的命令,是一个奴隶不能违背的主人意志。而莫降则似乎对这个命令不太满意,他似乎不愿意被囚禁在门房之中,他的试探,只为争取更大的zì yóu。
以奴仆对zì yóu的向往挑战主人的权威,莫降之前从未这样做过,但这一次,他却不得不为,哪怕,这过程有再多的凶险。
似乎是不敢直视托克托的目光,莫降再度把头低下,闷声闷气说道:“大人,白狼的目标只是老爷一人,我们在整个相府布下天罗地网,老爷身边的防卫力量却没有得到增强。小人打个比方,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我们有很多铁,却织一张铁网,要去网张凛那枚铁钉,如此举动,不是很可笑么?难道我们就不能把这铁铸成一柄铁锤,朝那铁钉狠狠的砸过去么?退一万步讲,就算大人不想主动出击,只想以逸待劳的话,难道我们就不能铸一面盾牌么?”
“阿丑,你果然聪明的紧。”托克托微微一笑,伸手隔空点着莫降的头顶说道:“值夜一晚,便看到这防御的最大漏洞所在——可是阿丑你应该知道,阿爸的骨子里对汉人有一种蔑视,他从不认为张凛有本事取了他的xìng命,也从未把那条疯狗当成个威胁。这个时候增加阿爸身边的护卫,无异于践踏阿爸那敏感的自尊,让天下人都以为,阿爸怕了那疯狗。如此一来,阿爸大发雷霆,我们恐怕是连防御都要扯掉,那么,岂不是让那张凛有机可乘?”
莫降仍是执拗的建议道:“大人,我们根本无需大张旗鼓增加老爷身边的护卫,我们只需要暗中保护老爷便可,即不让老爷发现,又能保护老爷安全,岂不是两全其美?”
托克托沉思片刻说道:“要暗中保护阿爸,既要防得住张凛,又不能被阿爸发现——阿丑你觉得,这相府之内有人能胜任这个工作么?”
“大人,您似乎忘记了一个人……”
“谁?”
“韩菲儿!”
“韩菲儿。”托克托重复着这个名字,旋即,他微笑着点点头,如果莫降此刻抬头,便能看到隐藏在笑容背后的愤怒,可是,他只是低着头,听托克托说话:“确实,她做得到,而且有她在阿爸身边,张凛便不会出手——但是,她不会去保护阿爸的,因为当年正是阿爸向陛下进言,斩了她的父亲……”
“如果大人同意……”莫降说着,再一次抬起头来,注视着托克托那无比深邃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小人可以让菲儿暂时放下仇恨,保护老爷。”
托克托心中已满是愤怒,因为他已经给了莫降无数次暗示,让他停止试探,停止对主人意志的挑战。可是,今rì的莫降一反常态,与往rì判若两人,无论托克托怎样暗示,莫降就像没听到一般,仍旧坚持着他自己的观点,不肯有丝毫的退让。若是此刻坐于椅上之人换作也先,莫降早已被乱棍打死,即便是托克托自己,也已经被莫降逼到了爆发的边缘。
可是,托克托仍在刻意的忍耐,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莫降看,与那双如墨的眸子针锋相对。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着,持续了近半柱香的时间。
这沉默是一种交锋,如同从西域来的驯兽团里的驯兽师与猛兽的较量。
这是目光的碰撞,更是意志的较量。
最终,还是托克托选择了放弃。因为他确信,无论莫降怎样反抗,也逃不出他的控制;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唤醒莫降心底沉睡的野兽……
托克托忽而笑了,点点头说道:“那么,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做吧,有人阻拦,出示我给你的令牌便可——阿丑,你记得,别让我失望。”
“小人定不辱使命!”莫降抱拳施礼,仿佛立下军令状一般。
“你先去吧。”托克托长出一口气,“最近不知为何,特别疲乏……”
莫降闻言,站起身来施礼离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跪得久了,他走起路来略显飘忽。
莫降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托克托拿起身边桌上的一个瓷杯,猛的摔到地上,对着满地的狼藉,他喘着粗气,仿佛一头暴怒的野兽般咆哮道:“莫降,难道你真的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么?!”
“托克托,这下你明白十三大人的初衷了吧。”门帘后,王维道的声音响起,“这个莫降,一定留不得。”
托克托的怒意未减,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他并没有理会王维道,因为他心中恨极了王维道,他认为,若不是王维道一再相逼,莫降怎么会如此激进,怎会忤逆与自己。他寒着脸沉声说道:“莫降啊莫降,你尽管挣扎,可我不绝会给你zì yóu!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下来认错,乞求我的宽恕,乞求我让你回到这牢笼里来!到那一天,你的名字,便是最辛辣的讽刺……”
早已走到门外的莫降听到了瓷杯粉碎的声音,也听到了托克托的怒吼。可奇怪的是,随着那声脆响,他紧绷的jīng神却一下子放松了。之前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团yīn云,也浅淡了许多。莫降迈步前行,离托克托的房间越来越远,脚步却越来越轻快。
虽然莫降一直明白,这些rì子他烦躁的最大原因便是一直悬而未绝的“十三羽翼”,接踵而至的意外事件又将他困在相府不得脱身,再加上王维道的一再挑衅和托克托态度的转变,莫降同样处在爆发的边缘。
如果不是这一次,本该调查十三羽翼踪迹的他被托克托强行囚禁在府内,他仍会同托克托虚与委蛇,表面之上仍然会是托克托的心腹——然而,托克托终究不是莫降的知己,他不懂得那份伟大却遥远的梦想在莫降心中的分量,也小看了莫降的坚持,一直幻想能拔掉莫降这头猛虎尖牙厉爪的他,却未曾想这猛虎其实不似表面那般软弱,未曾想这猛虎也会因为愤怒而向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露出尖牙发出咆哮……
莫降也知道,这一次和托克托唱反调十分凶险,但是有现实情况相逼,他不得不这么做。既然已经被“十三羽翼”盯上了,那么龟缩在相府之内又有什么意义?甚至,就连托克托都有可能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查清楚那怀疑的源头,那么自己再潜伏于此又有什么用途?一个失去信任的暗子,又怎么可能收集到有价值的情报?
况且,“黑左马”已到大都,有黑将命令的束缚,有黑左马的掣肘,自己以后若是再想按照个人意愿行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莫降知道,自己作为暗子潜伏在“红右相”身边的生活,终有结束的一天,但是,他却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他不能接受毫无作为便灰溜溜逃出大都的结果。他知道,如果这一次自己逃了,那么,再面对“十三羽翼”的时候,自己将永远抬不起头!
为了诸子之盟的理想,为了自己的抱负,为了这潜伏仍有继续的意义,这一次,莫降必须主动出击!再也不能做缩头乌龟了!
诸子之车,一子十寒,未战而遁,令人汗颜!
是时候,该让自己那柄雪藏已久的利刃,再饮敌酋鲜血了!
莫降此刻心cháo澎湃,往rì的抑郁一扫而空,带着酣畅淋漓的爽快,他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王维道并没有出现,那个令人厌恶的家伙似乎能嗅到危险的味道,并懂得提前避开。
只有韩菲儿,倚着屋门等莫降回来。
“菲儿,我们出发!”莫降很是突兀的说。
“去哪?”韩菲儿有些不解,她看得出来,跃跃yù试的冲动就挂在莫降的脸上,而韩菲儿自己,则是对这冲动厌恶至极,她一直深信,冲动只会误事。
韩菲儿冷淡的声音总算让莫降心头那躁动的火焰弱了些——从xìng格上来说,他们两个绝对是最为相配的一对暗子。
莫降敛去笑意,也算恢复了些上司的威严,他压低嗓音说道:“我成功了,托克托给了我权宜行事的权力。”
“是么?”韩菲儿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冷淡的仿佛莫降所说只事与她无关,“你确定托克托的配合不是个陷阱?”
“不会是陷阱。”莫降笃定道:“就算是陷阱,就算有人跟踪,托克托也不会察觉到什么——因为,我们出府,是接马札儿台老爷回家!试问,在老爷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护送老爷回家有什么不对么?”
“接他回家?”韩菲儿回味着莫降所说的话,希望能从中品出些其他的味道,但是她却没能品味出来,因为莫降所说的接他回家,便是纯粹的护送马札儿台老爷回到相府。
“你应该知道我与马札儿台之间的恩怨。”韩菲儿说。
“我知道。”莫降点点头,“托克托对我说了,马札儿台是你的杀父仇人。”
“那么,你的计策便是让我去护送我的杀父仇人?”韩菲儿虽然在表示不满,但是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如常,“托克托怎么会同意?他就不怕我与张凛联手,杀掉马札儿台?”
“托克托已经同意了。”莫降笑着说:“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会,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的话,那么以你的能耐,马札儿台恐怕早已死了不下百次了。”
韩菲儿没有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因为莫降说的很对,若想完美复仇,若想让家人的冤魂得以安息,她就必须隐忍——韩菲儿转而问道:“只是,即便我们接到了马札儿台,我们要以何种身份接近他们?而且,可能被严密监视的我们,又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个嘛。”莫降故作高深道:“就需要一个sāo包的帮助了。”
“sāo包?”
“嗯,sāo包,非常之sāo。”莫降莞尔一笑道:“或者,你可以叫他瘸腿马……”
第23章 瘸腿骏马
莫降和韩菲儿收拾妥当后,轻轻松松走出了相府。
有托克托的令牌在手,二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忙碌着的奴隶们目送这一对情侣光明正大出了相府大门,他们不自觉的停下了手下的活计,脸上显露出几分茫然来。是的,在阿丑身上,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以囚犯身份进入相府,很快取得了托克托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几乎从未从事过低贱的劳作;他打破了汉人奴隶不得成婚的规则,与那朵美丽的蔷薇花终成佳偶;他看似百无是处,却总被托克托委以重任,甚至还能与大管事德木图斗法;他好似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都没有做,但是却往往能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成为人们赞叹于羡慕的对象。
然而,似今rì这番场景,却是众人从未设想过的,夕阳西下,携美外出——这哪里是个奴隶该拥有的生活?恐怕连大公子托克托,都没有如此惬意过吧……
不知为何,谢夫子却从那一对背影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只听他喃喃说道:“为何在老夫看来,阿丑的背影,多了些一去不复返的毅然决然呢?”
黑三瞪了谢夫子一眼,数落道:“谢夫子你个穷酸,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什么毅然决然?什么一去不复返?啊呸!难道说他们两个还能私奔不成?”
范大小声嘟囔道:“也不是不可能啊……”他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黑三那凶巴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众人没有注意,在一个角落,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望着那消失在大门外的身影发呆。
那人便是刘芒,她双手吃力的捧着一个黑疙瘩,从黑疙瘩整齐的断面可以看出来,那是半个银块。
刘芒站在那里,回想着莫降将银子交到她手上时,俯身到她耳边说的话:“管事流氓,若是实在完不成教廷的任务,你就离开这个牢笼吧,反正你这个连朝廷也不要的质子,在托克托手里用途也不大,想要离开应该不是难事,这五十两银子,就当做盘缠吧……”
刘芒又呆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抱着银子就冲了出去。
众奴隶从未见过一向文静娇弱的刘芒跑过如此之快,一脸惊诧的他们还未来得及发问,刘芒早已冲过了护院的阻拦,跑到了相府之外。
“今rì这是怎么了?”谢夫子捻着枯瘦的手指道:“一个比一个怪……”
刘芒来到府外,发现那两人已经走远了。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深感震惊。
在她的身前,跪倒了数十个灾民,冲着莫降那远去的背影跪地而拜,一个老者眼含热泪,口中念着“恩公”长跪不起,老者的前面,是另外半块银疙瘩。
刘芒没有来得及问出些什么,因为护院们已经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
刘芒知道,护院们是要把未经允许私自出府的自己拽回去。而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临被拖回去之前,把手中那块银疙瘩丢在地上,与莫降留下的那半块拼接成一个整体,然后告诫老者把银子藏好,再然后,她已经被哨棒架离了地面……
悬在半空的刘芒先看了一脸惊愕的老者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个小小的黑影,直到那黑影完全消失在视野内时,她都没想明白莫降做这些事情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不,也许她从未想明白过,莫降终rì里都在想些什么……
且说莫降韩菲儿二人,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大都城的街道上。
他们的装束并不出众,与寻常百姓没什么差别,所以一离开相府范围,转到街道之上,便淹没在人cháo之中,混杂与这芸芸众生之内,极少有人会留意他们,甚至不曾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莫降神态一如往常,这黄金帝国的统治中心,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无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鳞次栉比的建筑,亦或者沿街开放的商铺,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都不会引起他的过分注意。只有那些三五成群,蜷缩在墙角的灾民,那枯槁般的形容,那嶙峋的瘦骨,那惨淡的愁容,那绝望的眼神,会让莫降的眉头微微皱起。
“五十两银子,远远不够啊。”莫降喃喃道,旋即他又自嘲般摇摇头说:“这些事,怎么能是银子能解决的呢?”
韩菲儿却没有回应莫降,她只是默默的赶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她被囚在相府之内太久了,偶尔出来也是夜行,并未见过这大都城白rì里的模样,所以对两年内大都城的变化有些不适应吧。
的确,这两年,大都城的变化很大。
首先,混杂在百姓之间的sè目人越来越多了。与汉人百姓不同的是,sè目人行起路来,总是高高的昂起头颅,将腰身挺的笔直,一抹骄傲就写在他们的眉宇之间,刻进他们如璀璨宝石般的眸子里。他们有理由骄傲,因为他们是地位仅次于黄金族人的二等人,他们是主人最忠实的奴仆,也深得主人的信任,许多sè目人就在朝中做着高官,善于理财的他们,是主子敛财最顺手的工具,也是欺压汉人最得力的帮凶。黄金一族已经统治神州九十个chūn秋了,他们也为主子服务了九十个chūn秋,俨然,他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第二主人。
其次,汉人百姓脸上的愁容却是越来越盛,他们的脊梁也越来越完,无形之中,似乎有那么一股压力,把这些低等人的脸压向地面,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即便是在最繁华的大都城,也鲜有汉人百姓脸上带着笑容。沉重的赋税、官吏的压迫、混乱的治安,让他们终rì里生活在惶恐之中。握在手里的荷包越来越瘪,生活的担子却越来越重,饶是这样,这些拼命赚来的少的可怜的钱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人强行收走,而后他们就不得不加入乞讨者的行列,成为衣衫褴褛其中的一员——对于他们来说,与那些随时可能饿死的灾民相比,活着已经是上苍最大的恩赐了……
“怎么会这样?”韩菲儿讷讷问。
“什么会这样?”莫降不明所以的问。
“这些人……好痛苦。”韩菲儿深吸一口气说。
莫降点点头道:“是啊,他们很痛苦。因为他们无法预知明天会怎样,无法知道明rì的他们是否还有勇气面对令人绝望的生活。甚至,对他们来说,明天已经是一种奢望,因为能否撑过今天都得不到保证——于是他们便惶恐、不安、仿佛绝望的野兽,困在牢笼里,想挣扎,却畏惧主人的皮鞭,想解脱,却没有放弃生存的勇气。他们却不知道,要想结束这痛苦,就要先学会放弃,当下的他们,一手攥着痛苦,一手攥着惶恐,哪里还能去拥抱希望……”
听着莫降的话,韩菲儿一时愣了,她从不曾跟莫降讨论过这些问题,也未曾想过莫降心中有这些想法,原来她一直以为,莫降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冒牌书生罢了,忧国忧民拯救民间疾苦这些东西根本与他无缘。
莫降忽然问:“是不是很佩服我?觉得这些话很有深度?”
韩菲儿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莫降话锋一转说道:“那你大可收回那些佩服了,因为上面那些话,根本就不是我说的。”
“啊哈?”韩菲儿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没有看错他!”——她心中如是想。
“那些话的主人,在那里。”莫降说着,伸手一指。
韩菲儿顺着那一指望去,目光便再也离不开那个人了。
积水潭旁,垂柳树下,书案后面端坐一人。那是一个极为特别的人,只要看他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是个在茫茫人海之中闪耀着光芒的家伙。
那人的相貌谈不上英俊,却绝不让人生厌,明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又是那样特别。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迷恋。那是一双被时光用心雕琢的眼眸,苦难、沧桑、悲凉、喜悦统统容纳其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岁月酝酿成一种豁达,流露其外。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洒脱,似乎,他已经看淡了一切,放下了一切,尘世间的一切悲喜哀愁,被那目光一滤,便成过眼云烟了——“也许,当初老子得道顿悟之时,便是这种眼神吧。”——韩菲儿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这时,那人突然望了过来。
韩菲儿只觉得,一抹温暖的阳光顿时将她笼罩,恍惚之中,似有一长须老者,端坐云霞之上,冲她捻指一笑,所有的烦恼,随着这简单的一笑,都烟消云散了……
“怎么愣了?”莫降扯了扯韩菲儿的袖子,也把她拉回了现实。
韩菲儿猛的一愣,她忽然对那眼睛有些恐惧,因为那目光让她忘记了仇恨,忘记了自己过往的一切——如果没有了仇恨,那么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么?——她不禁打个冷战,低着头跟着莫降的步子朝那人走去。
待到莫降将要走到那人身前时,那人才起身向莫降迎来。
或许是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眸子吸引了过去,直到这时,低着头的韩菲儿才发现,那人衣衫破乱,污秽不堪,脖领与袖口处都反shè着夕阳的余晖,让人不得不移开目光。待看清楚那人走路的姿势,韩菲儿才发现:
——那人竟然是个跛子……
第24章 善意的欺骗
“文跛子,好久不见。”莫降叫着对方的诨号,却郑重的施了一个古礼,言行不一的样子有几分滑稽。
“真是好久不见了。”那人并不生气,只是笑着说道:“你这一施礼,就把我施老了几十岁,可谁都看得出来,咱俩年龄相差无几。”
“没办法。”莫降无奈的笑笑,“一看到你,我便想起当年师尊向你请教的一幕——师尊都尊你为师,我这个当徒孙的,敢不施礼么?”
“狂夫子百般都好,只是这礼法一项,太过迂腐,所以就教出你这个小酸儒来。”那人说着,看了韩菲儿一眼,于是道:“这位是……韩御史的孤女吧。”
韩菲儿不曾想这人竟然知道自己,心中颇为意外。虽然莫降嘻嘻哈哈,但韩菲儿能察觉到莫降对那人的尊重,于是施礼道:“韩菲儿。”
“这礼法也是跟莫降学的吧?真是无趣……”
莫降插话道:“文跛子,怎么总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真把自己当师爷了?”
“那你想怎样?难不成……”那人说着,也学着莫降的样子双手抱拳施礼道:“小生文逸……这样么?”因为他右腿有疾,所以施起礼来,姿势别扭,与莫降言行不一的模样倒是类似。
莫降笑着捶他一拳,向韩菲儿介绍道:“文逸,字逸才——这个人你虽然不认识,但是却听说过他的诗作。”
“诗作?”韩菲儿闻言又是一愣,自己从未读过署名“文逸”的诗作啊。
“就是那一首。”莫降解释道:“当时你掀开刘海,我看到你相貌之时,诵的那一首——柳弯淡眉墨描轻,杏剪漆瞳秋惊鸿,瑶鼻樱口缀玉卵,蔷薇亦能压倾城——可有印象?”
韩菲儿点点头,这首诗她记得,只是她想象不出,如此超脱的人物,怎么会写出这等艳诗俗曲来?
“年少轻狂时胡写乱作,上不得台面的。”文逸谦虚的解释道。
“不曾想,你还懂得谦虚。”莫降笑道:“我本以为你会向菲儿吹嘘,‘这是本大才子七岁时逛青楼,遇见一花名蔷薇的女子所做……’”
三人正在这边攀谈,却听书案那边有人莺声唤道:“文先生,帮奴家写封家书吧!”
三人望去,见一衣着艳丽的女子依在书案前,她酥胸半露,眉目含情,腰间系一条绿丝带,一看便知是风尘女子。此女媚态十足,声音又惫懒甜腻,直引的路人一阵侧目,眼中尽是火热。
而文逸的目光仍似方才那般风轻云淡,其中没有一点猥亵,仿佛这美sè与他无关,亦仿佛美女亦或骷髅在他眼中无甚分别。他拖着跛掉的右腿回到书案旁,坐好后才问道:“不知仙儿姑娘这次要捎什么消息回家呢?”
这时,韩菲儿才看到那桌围上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文不能测字”,下联曰:“武不能防身”,横批写:“但有一用”,桌位中间是四个楷书大字:“代写书信”,看着这不伦不类的桌围,韩菲儿忽然觉得,这个文逸的行为,真是大异于常人……
韩菲儿正诧异时,就听那莺声再鸣:“仍如往常一样就好了。”一说到信的内容,仙儿姑娘声音便多了些伤感,忧伤但不失委婉的话语从那张樱桃小口里念出来,也让闻者多了些怜惜之情,“请文先生告诉父母双亲,我在大都一切安好,夫君……对我也很好,望二老不要挂念,路途遥远,就不要过来看我了,过段时间我会托人捎银钱回家,等天下太平了,我便和……夫君一齐回家看望二老……”
虽然明知这女子是在说谎,但文逸却不点破,女子说什么,他便写什么。随着笔尖在信纸上游走,一列列俊秀的墨sè行楷现于纸上,没过多久,一封饱含深情和思念的家书便完成了。文逸运起修长的食指,帮那女子把信装好,他动作十分灵活,显然是经常做类似的事情。
文逸却没有急着把装好的信件交到仙儿的手里,只是问道:“仍是像往常一样,由我代替仙儿姑娘把信寄回去么?”
仙儿点了点头,一边从jīng致的荷包里掏钱一边说道:“奴家听说,最近路上不大太平,也不知道父母能不能收到。”
莫降笑着插言道:“仙儿姑娘如此善良,二老一定能收到的。”
“多谢公子,多谢文先生。”仙儿分别像莫降和文逸施礼,轻舒藕臂放下一块碎银、几枚铜钱便转身离去。这时,众人听到她幽幽一叹:“也许,收不到更好吧……”
看着那娉婷婀娜的背影,韩菲儿问:“你为何要帮她骗她的父母?”韩菲儿父母双亡,想尽孝都没有机会,而那女子虽有双亲却不知珍惜,从事这样下贱的营生,还要欺骗父母,在她看来真是不孝。
“她很好啊。”莫降却说,“最起码很善良。那些谎言,不过是善意的欺骗吧——虽然说谎不对,但总能换来父母的安心。乱世为人,平安最贵啊。”
“很好?很善良?”
“沦落风尘,已是不幸。”文逸接过话头道:“心中有挂念之人,便证明她还活着——有很多如她一般的女孩,人明明活着,心却早已死了。”
韩菲儿闻言,沉默不语,按照文逸所言想下去,她竟然判断不出,自己的心是否还活着,等到大仇得报,这残躯还需要留在世上么……
莫降今rì找文逸还有要事,也不想在这身世可怜的女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于是催促道:“文跛子,现在就把摊收了吧。”
文逸掂了掂手里的铜钱,喃喃道:“也罢,反正今rì的饭钱已经挣出来了。”
莫降闻言,乐呵呵的帮文逸收了桌椅,扛在肩上,而后示意文逸带路。
三人沿着积水潭岸结伴而行,一路无话,没行多远,就来到一幢稍显破败的民居前。
文逸打开门,把二人让进院内,而后转身关好院门。
“竟然无人跟踪。”这是关上院门之后文逸说的第一句话。
莫降笑笑道:“就算有尾巴,也被我们给甩了——你放心,不会让你引火烧身的。”
文逸摇摇头,以颇为无奈的语气说道:“很多时候,这霉运之火,防不胜防啊——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说着,他就去开屋门。
屋门打开的同时,韩菲儿下意识的向屋内看去,就在她看清楚屋内摆设的瞬间,便愣在了院内。
那是一个黑白sè的海洋,无数条字幅悬于室内,房梁、墙壁、桌上,尽是迎着微风飘动的白sè宣纸,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似翻滚的波浪,宣纸之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随着字幅的摆动,那墨字几乎要飞出纸来,化作一条条巨龙。韩菲儿细细辨之,发现文逸写的,多是前朝名士的著名诗词,譬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透过这些文字,那文人风骨仿佛再现于眼前,一个个倔强而挺直的身影矗立其中,让人一时难辨身处何朝。
当然,文逸也站在屋内,他站的笔直,像一棵轻松,扎根在大海之畔的巨石里,任白浪飞卷,狂风呼啸,他却巍然不动。
韩菲儿有一种错觉,那书生虽然腿是瘸的,但总有一rì,他必将驰骋天下!虽然今rì只是和那书生第一次见面,但韩菲儿坚信,终有一天,这书生将如龙般飞腾而起,如画江山,必将任他指点!
“逸才兄!”莫降喊出了文逸的表字,他把桌椅放好说道:“我说你能不能把屋里那些招魂幡收起来?看着也太瘆人。”
“唯战贤弟。”文逸同样以莫降的表字称呼,“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心中有愧吧。”
“我心中有愧?”莫降不置可否的笑笑,“我心中何愧?”
“愧对我华夏先烈,愧对于那些铮铮不屈的铁骨,愧对于那些虽死犹在的英灵。”韩菲儿替文逸回答了莫降的提问。
“笑话!”莫降似是要证明自己心中无所畏惧一般,抬脚便进了屋内。
当他的双脚跨过门槛的瞬间,屋门猛然关闭。
也是在那一瞬间,韩菲儿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可是,她并没有急着进屋。
即便尚不知道文逸的真实身份,但是韩菲儿确信,那书生绝不会对莫降不利——因为,虽有漫天战意冲透屋墙传到院内,但其中却没有一丝杀机。
半柱香之后,屋门打开,莫降首先走了出来,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
“几个月不见,这跛子的本事又进步不小啊。”经过韩菲儿身边的时候,莫降如是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韩菲儿隐约察觉到出屋之后的莫降神sè有些不对,但她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好扭头望向莫降问道:“放心什么?”
“没什么。”莫降别过头去,似是不想和韩菲儿对视。
“你有事瞒着我?”
“文跛子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为什么是他解释,而不是你?”
“因为,我没时间了。”莫降说着,向韩菲儿伸出手来。
韩菲儿知道莫降在索要什么东西,但是她还是问道:“什么?”
“我的匕首。”莫降的语气不容拒绝。
韩菲儿愣了一愣,不过还是把匕首送到了莫降的手中。莫降接过匕首,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韩菲儿问,她记得,二人是为了接马札儿台回府才结伴外出的,如今莫降要独自出门,却是为何?
“去办点事情。”莫降头也不回的说:“你可以在此等我回来,若是等不到的话,就不必等了……”
“喂。”韩菲儿说着,就要追上去。却听身后文逸叹道:“不必追了,你追不上他的。”
韩菲儿转身,看到文逸一瘸一拐从屋内走出来,他左侧脸颊肿起老高,显然这是莫降的杰作。
“早跟他讲过,不要打脸的,结果这小子耍诈胜我,真是卑鄙。”文逸愤愤不平的说道。
韩菲儿此刻心乱如麻,无暇关心二人的较量,急切问道:“他去哪了?”
“去做本该我去做的事。”文逸那双淡然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羞愧。
“你去做的事?”
“你们来晚了。”文逸叹道:“黑左马早你们一步找到了我,他给我下达了黑将的命令,让我进宫……”
第25章 进宫
闻听文逸的一句话,韩菲儿身体猛的一颤,仿佛被惊雷集中般,呆在了原地。
莫降只身进宫了?一个人去挑战十三羽翼?单枪匹马深入龙潭虎穴?这怎么可能?!
难道,他一直在骗自己?难道,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在相府内所做的种种,只是为了迷惑自己,只是为了把自己平安带出府来,然后一个人去赴死?!
他怎么会那么蠢?一个人独闯皇宫大内,这无异于飞蛾扑火啊。
倘若……他真的亡了,那么自己,又怎能独生……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单车闯宫,舍生一攻,悍卒敛藏,畏战止行?
这是多么可笑的棋招?这是多么荒诞的命令?自己这个有进无退的边卒,竟然要眼睁睁看着黑左车去送死?本来应该保护他的自己怎么能变成被保护的对象?不——绝不能!!
想到这里,韩菲儿转身屈膝,就要跃出院墙。
而文逸只是稍微挪了挪那条瘸腿,便彻底封死了韩菲儿的去路。虽然他只移动了一点点,但是韩菲儿却分明有一种感觉,一张无形大手,已经向她压来,挡住了她全部可能逃走的路线,将她牢牢的罩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一只落入网中的鸟儿。
就是这一下,便让韩菲儿看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她那尖尖的下巴滑下来,滴入院中红泥消失不见,一时却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汗水。
韩菲儿忽然懂了,莫降说的那句“这我就放心了”的真正含义,他放心的是文逸定能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追着他的脚步去送死。
韩菲儿咬着牙问:“为什么?”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其中包含的情绪却无比复杂,不解,怨恨,委屈,绝望,感动统统糅杂其中。
文逸惨然一笑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他并没有说什么大道理,而是用最直接也最简单的原因作为回答,这同时也是最准确的答案。因为如果文逸是胜者的话,那么此时待在小院内的人必然是莫降,而且文逸不会让莫降只伤到左脸,他甚至不惜打晕莫降,自己进宫——他们都知道,只身进宫,九死一生。
“为什么要骗我?”韩菲儿问,她声音颤抖,再没有往rì的冷漠淡然。
“他没有骗你。”文逸说道:“他只是做了两手准备……”
“不!”韩菲儿声嘶力竭的喊道:“他骗了我!他曾说,‘有我这个下属,真的很好。’他曾说我是他的同袍——可是他也只是说说罢了,他从未将我当成可以并肩作战的袍泽,他只当我是个该被人保护的小女孩……”
“被人保护,难道不好么?”
“不好!”韩菲儿拼命的摇着脑袋,那长长的刘海也因为头颅的摆动甩开,文逸也因此看到了那张凄美的脸庞,同时他也看到了挂在对方眼角的晶莹泪滴。
“我真是蠢。”韩菲儿忽然垂下头来,仿佛患了失心疯般喃喃自语:“蠢到无可救药,他明明已经给过我暗示,我却没能想到。平rì里吝啬无比的莫降,肯为了一块银疙瘩不惜从事低贱劳作的莫降,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吃饭却不肯花一文钱的莫降,怎么会突然大发慈悲,把整整五十两银子慷慨的送给灾民?如此反常的举动,我怎么就没意识道。他那么冲动,那么倔强,我怎么就没有防备……”
“他,对你如此重要么?”文逸问。
“他重要么?”韩菲儿失魂落魄般傻笑着,“我不知道——我只是明白,只有他在身边,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像个活人……”
这句话仿佛抽尽了韩菲儿全身的力气,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忽然跪在了地上,泪水一颗接一颗滴落,坠入泥土。
“或许,我们不该这么悲观。”文逸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劝劝眼前这个女子,他已经向莫降承诺过,无论结果如何,绝不让韩菲儿以身涉险。
韩菲儿不做回应,只是无声的哭泣。
忽然,文逸悠的转身,死死的盯着院门,眼中杀机必现,他深吸一口气喝道:“谁?!”
“嘭!”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儿臂般粗细的门闩应声而断。
文逸凛目望去,只看到门洞之内,站有一人。
一头雪白长发映入眼帘,无风自扬。
“是你害她哭泣的么?”白发之人声音yīn冷,仿若寒冬凛风……
大乾朝的皇宫,在大都城南,顺着大都城中轴线,沿积水潭畔南行,行至万宁桥,若向东转遍是连接京杭大运河的通惠河,若向西转便是皇宫大内。
皇城墙下,积水潭被一隔为二,皇城外围是积水潭,皇城内为太液池,另有一分支金水河,亦在城内——莫降选定的潜入点,便在此处。
他从文逸那里了解到,城墙没有将积水潭完全隔断,因为黄金帝国的皇帝要常在太液池上泛舟,他爱极了池中琼华岛上的歌舞,所以太液池水,绝非死水。否则皇帝陛下岂不是要整rì临着一潭臭水,捏着鼻子观赏歌舞?既然不是死水,那么定与积水潭有连结相通之处,只要找到那个暗道,便可进入皇宫大内了。
可是,莫降却不敢在距离皇城过近地点下水,因为高耸的皇城城墙上,有侍卫亲军来回巡逻,他们视野极广,说不定就会看到贸然下水的他,为安全起见,莫降选了个距离皇城较远的地方做下水处,确认这里不会被城头上的禁军看到,莫降才慢慢悠悠的向积水潭靠过去。
距离皇城较远,就意味着这里不是皇城范围,意味着百姓可以到此游玩。如今中秋未至,秋老虎的余威仍未散去,所以仍有不少百姓在积水潭畔纳凉。如果莫降直接跳下水去,定会被百姓当成个疯子,被人当成疯子倒没什么大不了,可跳下去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疯子则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了。难不成,要等到人们都回家吃晚饭再下水么?可是那样的话,时间还来得及么?说不定,此刻黑左马早已经进了皇宫……
莫降正为难时,远远的,恰有一队侍卫亲军将要巡逻过来,如往常一般,侍卫亲军用他们的巡逻路线划下了一条界限,界限之外,是百姓纳凉之地,界限之内,是皇城禁区,没有一个百姓。没有人敢越过那条界限,因为侍卫亲军手中斧戟,闪着骇人的寒光。
盯着那队军士看了片刻,莫降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他折身向北疾行几步,找到街边的一群灾民,瞅准一个身形与自己相近的男子,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那人听完,一脸不解的看着莫降,似是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事情。
莫降却点点头,给对方一个信任的眼神,不由分说便把那人拉进了巷子深处……
当那队侍卫亲军正巡逻到积水潭畔的时候,一个乞丐,拖着沉重的步伐,晃晃悠悠向他们这边走来。
军士们并未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多看上一眼,似这样的灾民他们见的多了,已是见怪不怪。
可是这个乞丐,却有些不大寻常,不知是不是因为饿昏了脑袋,眼看就要进入军士jǐng戒范围,乞丐却没有停下脚步。
至此,巡逻的军士总算做出了些反应。队中一人将手中长戟横在身前,挡住了乞丐的去路。
若是寻常汉人见此,早就惊叫着逃走了,亦或者颤抖着跪倒,可是这个乞丐却没有逃走,也没有跪下,而是一把握住了那长戟的木柄。
那军士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大声呵斥那乞丐滚远一点。
可能因为他的汉话太过生硬,那乞丐听不明白一样,他仍旧握着长戟木柄,不肯放开。
这时,带队的十夫长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对准乞丐的肚子,抬腿就是一脚。
那乞丐被踹了个趔趄,却仍是没有松手。
十夫长大怒,叽里呱啦怪叫了几句,军士们便围过来,对着那乞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那乞丐也不反抗,只是蜷缩着身体,将脸埋的很深,任由冰雹般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
纳凉的百姓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发事件吸引过来,可是他们只是眼睁睁看着这暴【行】在眼前发生,却无一人肯出来阻止。
军士们打了一阵,似是累了,终于停下手来。
那乞丐痛苦的蜷缩着身体,血污遍身,他微微颤抖着,似乎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奄奄一息了——可是,他的一只手,仍旧死死的攥着那长戟。
十夫长涨红了脸,显然已经怒极,他伸手摸向挂在腰间的弯刀,刚想抽刀出鞘斩了这贱民,忽然想起这是在皇城边上,杀了这贱民,只会让他的血玷污了这皇城的威严,他思索片刻,又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便有几个军士将手中长戟交给旁人,而后弯腰把那乞丐抬了起来。
那十夫长冲积水潭一指,几个军士一齐用力,便把那乞丐丢进了水里。
噗通一声,围观众人齐齐一颤,不过他们的反应也仅仅是一颤,似乎,光天化rì之下,一个汉人被围殴致死,沉尸水中,也只能换来这一颤了。
看客们看的过瘾,也看的清楚,他们分明看到,那柄长戟也被那乞丐带进了水里,做了那乞丐的陪葬品——因为他握的实在太紧了,那军士不得不放手以免被一齐带进水去。
水中涟漪渐渐消失,复杂的情绪爬上了众看客的脸庞,惋惜、困惑、失望、悲凉不一而足——唯独却没有愤怒——他们已经做了太久的顺民,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有表达愤怒的权力。
处理完这个突发事件,十夫长凶恶的朝围观的百姓张牙舞爪,驱散了他们,而后便大摇大摆的转身离开——似今rì这种事,他做过不少,如不是屡次杀鸡儆猴,那些贱民怎肯规规矩矩待在禁区之外?
十夫长知道,经过今天这一吓,贱民们又会老实些时rì,他很满意自己的处事果断,于是心满意足的继续巡逻去了,却没有注意到,在人群之中,有个形容枯槁、面容污秽却身着干净的短衣的男人一脸的惊愕与不解……
第26章 苦力
那个乞丐正是莫降,是他与那灾民换了衣服,然后故意冲撞那巡逻的军士,借他们之手把自己丢入水中。
为了确保能入水,莫降做了两手打算,如果那十夫长命人丢自己入水,那么自己装死就好;如果他要杀自己,那么自己挥舞着那长戟倒退,装作不慎落水亦能达到入水的目的。
总之,这是莫降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入水方式了,尽管要受些皮肉之苦,但是当潜在水底的莫降手中长戟触碰到坚硬的墙砖之后,他觉得,这顿拳脚挨的倒也值得。
胸中之气将要用光,莫降不得不出水换气,他慢慢的将鼻孔探出水面——天sè渐暗,这里又是城墙根部,正是灯下黑之地,仅仅露出鼻孔的莫降不担心被人发现。
望着高耸的城墙,莫降心中哀叹:“也不知是谁垒的这墙,若是再矮上一些,我又何苦用这苦肉计呢?”
换好气后,莫降再次潜入水下,水下光线昏暗,莫降只能用手中长戟探测,顺着墙根游了段距离,莫降总算探到一个缺口,隐隐约约,他似乎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心中一喜,摸着戟杆游到那缺口处,伸手一摸,便摸到几根手臂般粗细的铁棍——铁棍表面已被腐蚀,粗糙的铁锈有些扎手,再往下摸,便是淤泥了——想来这入水口本应是圆形的,只因淤泥累计,所以才成了半圆形。
知道这便是自己寻觅的入口,莫降探手入腰,摸出了那柄匕首。
莫降爱极了这匕首,不只因它是老师所赠,更因它看似不起眼,实则锋利异常——那铁栅栏在匕首的刀锋面前,酥软的仿佛豆腐一般,没怎么费力,莫降便割开了一道能容自己通过的口子。
他将匕首收好,拖着长戟游了进去——这长戟不但能在视野不佳的水底探路,还是防止自己陷入淤泥——抢夺长戟,也是莫降早就做好的打算。
城墙很厚,城墙下光线更暗,所以当前方那一抹光亮越来越近时,莫降便知道自己快到出口了。
出口之处,同样有一个铁栅,莫降如法炮制,过了城墙。
如今,他已经是在皇宫之内了!
不知是何缘故,太液池的池水要比积水潭的潭水清亮许多,所以虽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可莫降在水底的视野,却要比方才更好。
确认没有禁卫经过附近之后,莫降才探头换气——和刚才一样,仍只是将鼻孔浮出水面。
“皇宫之内便是这等模样么?也没什么嘛。”看着皇宫内暗灰sè的建筑群,莫降心中暗暗表示不屑——莫降忍不住想,或许黄金族人似乎对汉人的房屋没什么兴趣,他们并不热衷于建造气势恢宏、巍峨高耸的宫殿,也无兴趣将皇宫装扮的金碧辉煌,他们更喜欢把金银珠宝摆在眼前,握在手里,而后建筑高高的围墙,把自己保护起来。
皇宫之内的建筑与外面无异,这可苦了莫降——他此次进宫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大太监朴不花,可是,朴不花在哪呢?
莫降想起来,文逸对自己说,皇宫之内,仍有禁宫,朴不花平时便住在禁宫之内,专门服侍第二皇后奇洛——那么,禁宫又在哪呢?
看来,韩菲儿平时所说是很有道理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自己无备而来,真是像乡村野夫进城一般无所适从了——想到韩菲儿,莫降心中不由的一痛。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不会生我的气吧,是她说要继续做我的下属的,她对上级的命令一向是绝对服从的,这一次也会如往常一样吧——呃,我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罢了,大不了回去之后向她道歉……可是,这一次,我还回的去么?”莫降心中忽然有些烦乱,他甩甩脑袋,搅动水流,透凉的池水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可是,这水也有点太凉了……
水太冷,导致莫降钻了腿肚子——自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未曾吃饭,挨了一顿打,又在冷水中泡了这么久,小腿抽筋也属正常。
先上岸再说。
莫降打定主意,强忍着疼痛,靠那柄长戟的帮助,才游到了岸边——他选定的登岸地点,有一大片荷花,茂密的巨大荷叶是最佳的伪装,不至于被人发现。
莫降慢慢的爬上岸,藏在一块怪石后面。
上的岸来,被夜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这种状态,怎么杀人?不行,要先找些吃的,换身衣服……
莫降正思索去哪里搞些饭食,却忽然听到耳边“沙沙”作响,循声看去,原来是浮于水面之上的荷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响。仔细望去,便看到太液池的水面正在晃动。
莫降正诧异为何有如此异象,一阵悠扬鼓乐乍然响起,惊的莫降一个激灵,如果不是身处皇宫大内,他定要以为是哪家接新娘子的乐队算错了时辰。
他探出半个脑袋,循声望去,却见池面之上,遥遥飘来一座巨型岛屿,待那“岛屿”离的近了些,莫降发现,那不是个岛屿,而是一幢楼阁,待那“楼阁”离的近了,莫降才看清那东西的真实面目——那是一艘巨大的龙舟!
龙舟隐隐散出金sè光芒,气势非凡,与死气沉沉的皇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船身高出水面足有四丈,舟上宫殿上下三层,雕梁画栋,弯檐长角,檐角缀有风铃随风摇响;威风凛凛的皇家侍卫手擎长枪肃立船舷,船头甲板上的乐手方阵随着风铃的节奏吹演乐曲;巨船之首为一龙头,龙头工艺jīng湛颇为逼真,怒目圆睁,甚是威严,更让人叫绝的是,那龙头跟着乐曲的节奏左右摇摆,丈余长须随之晃动,仿若这巨龙真的活过来一般。
驱动这龙舟的,不是船桨,而是纤绳——纤绳拴在龙爪之上,不多不少一爪五根,顺着纤绳向岸上望去,便看到一群纤夫,他们衣衫褴褛,负重前行,尽管步履蹒跚,却没人敢停下来——更让莫降震惊的是的是,那最近的纤夫,已经走到了距离莫降不足百步的距离。
莫降急忙把脑袋收回来,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的他还未想出要藏到哪里,背后忽有尖利声响传来,莫降还未来得及分辨那声响来自何物,“啪!”的一声脆响,背上随之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该死!只顾看这龙舟了,却忽略了周遭的情况——莫降暗骂自己愚蠢,同时心思飞转,转过身来。
转过身来的瞬间,莫降愣了。
那个人,莫降认得。
记得那夜跟踪也先出府,一路追到皇宫,在宫门迎接也先的,便是此人——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
看到这小太监,莫降心中一喜,他隐隐记得,这小太监正是朴不花的手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莫降在心中感叹自己的好运。
而那小太监瞪着莫降,手中握一条长鞭,想来,莫降背上疼痛便是拜这东西所赐。
“你这贱奴,竟敢偷懒!还不快去拉纤!!”那小太监喝道。
莫降闻言一呆,又看看自己的打扮——于是他恍然大悟,那小太监是把自己当成偷懒的纤夫了。也对,自己现在的衣着,和那些纤夫又有什么区别?他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便向纤夫的队伍走去,身后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嗓音:“若不是杂家今rì兴致好,非得扒了你的皮!!”
莫降不敢说些什么,只是走进纤夫中间,钻到纤绳下面,学着别人的样子把纤绳勒到肩上——粗糙的纤绳接触肩膀的瞬间,莫降几乎被那钻心的疼痛疼晕过去——他本已饿极,又浑身湿漉,被风一吹,又受此疼痛,脚下不免打起了摆子,如此模样,可算是错有错着,因为他现在看起来,竟和那些吃力前行的纤夫没什么两样了。
尽管痛苦,莫降却不敢偷懒,因为稍有懈怠,沾水的皮鞭就会落到他的背上,莫降看的清楚,前面那人只挨了几下便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脊背流下,没多一会,那人再坚持不住,摔倒在地——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管他,都绕开他走了过去,莫降还想看看那人是死是活,却听有人粗鲁的喝道:“快走!又想吃鞭子了?!”,于是他只能忍着疼痛低头向前,心中送上祈祷,希望那人不要因此丢了xìng命……
“都不许偷懒!”那小太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等到了北墙下,赏你们些剩饭——那可是陛下和各位仙女吃剩下的仙瑶佳酿,你们这群贱奴能吃到,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晚饭的鼓励,纤夫们的脚程快了不少,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北墙。
莫降第一次对这高耸的城墙心生好感,因为它挡住了龙舟的去路,若没有这堵墙,他便不用去完成什么组织大计了,像之前倒下的那个纤夫一样累死在这里就是他唯一的结果。
莫降正胡思乱想,只听自龙舟之上遥遥传来一阵清亮的铃响——与风铃音sè不同的是,这声音更为尖锐,显然是作通讯之用。
“就地休息!”那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如释重负的长吁短叹,纤夫们沉默着放下纤绳,沉默着坐下休息。没有人互相交谈,也没有人抱怨——仿佛,他们已经习惯把自己当成任劳任怨的牲口。
莫降却另有打算,他一直注意着小太监的去向,目光一直跟着向太液池畔走过去的小太监。这小太监的身份好似还比较重要,因为在他身前专门有宫中禁卫打着灯笼开路,防止这小太监因为天黑路滑一不留神跌入水中。
没过一会儿,小太监返回,原先带路的禁卫跟在了他的身后,合力抬着一个大桶,一股怪味随风飘来,源头正是那个大桶,其中混杂着酒味,酸味,香味,腻味——总之,这味道让空腹的莫降都生出一阵呕意,他心想:难道这就是那个阉货所说的“仙瑶佳酿”?
还真被他猜中了,莫降真的看到小太监指挥着禁卫给纤夫们从大桶里盛饭,那些纤夫好似没有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怪味,领到饭食的,无一不狼吞虎咽吃起来——当然,滥竽充数的莫降也有一碗,可他怎么会吃下这种东西……
“慢慢吃,别着急。”小太监靠近一个年级较小,身体瘦弱的纤夫,轻轻抚着他的脑袋说道:“今rì龙舟上剩了很多,一会儿还有小船送过来,管你们吃个够。”
小太监的话引来禁卫一阵哄笑,他们似乎见惯了这小太监和纤夫们胡闹,也没有阻拦,更没有把小太监和那纤夫分开。
看到这一幕的莫降眼睛一亮,他强忍着呕意,趁着夜sè摸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刚发完一轮饭食的小太监就在那里休息。
莫降放下饭碗,如捕食前埋伏的老虎般,悄悄向那小太监靠近。
瞅准禁卫注意力不在小太监身上的空当,莫降猛的蹿了过去,一手捂住了小太监的嘴巴,另一手扼住了小太监的喉咙——远远看去,好似这两个人在亲密的交谈一般。
“不要叫!”莫降沉声说道:“不然老子要了你的命……”
第27章 上船了
小太监已吓的魂飞魄散,他身体微微发抖,生怕背后之人手一抖掐断了他的喉咙。
“现在,慢慢坐下。”莫降命令道。
小太监很配合的坐下,没有挣扎。他自幼进宫,一直生活在皇宫大内,而且深得大太监朴不花的喜爱,在他的庇护生活,生命从未受过威胁,哪里经历过如此阵势。
一坐下,他们二人就更不显眼了,太液池畔一块怪石恰好挡住了禁卫的视线。
“我问话,你点头或者摇头——如果有一句说谎,我就掐死你!听明白了没有?”莫降恶狠狠的威胁道。
小太监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便是第一个问题,于是急忙点头。
“点一下就够了!”莫降一边jǐng惕的观察着四周,一边说道:“知不知道朴不花在哪里?”
小太监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到底知不知道?!”莫降说着,手上加了力道——小太监几乎听到自己的喉骨正一点点碎裂的恐怖声音。
于是,他的头狂点不止。
“带我去见他!”莫降说。
小太监摇头,而且嘴巴在动,似乎要有话说。
莫降想了想说:“我可以让你说话,但是你不能喊,不然的话……”
小太监只觉得自己喉咙猛的一松,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看到那人徒手从怪石上硬生生的掰下一块碎石来,那手一捻,碎石便化为粉末,粉末仍未落地,那张可轻而易举捏碎石块的手便再次锁住了他的咽喉。
“这就是你的下场!”莫降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小太监颤抖着点头。
莫降将捂在对方嘴上的手慢慢松开。
小太监呆了片刻,似是要把被吓散的魂魄收回来,稍微镇静些后他才小声道:“朴公公……他,他在龙舟上。”
“要怎么过去?”
“一会儿会有送饭的小船过来,你可以藏在船底……”
“不行!”小太监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莫降打断,“我要你跟我一起过去!”
“这……恐怕……呃……行!行!我带你过去……咳咳咳……”
这时,只听得禁卫们休息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喊,莫降听得懂简单的黄金族语,他知道这是那些禁军在问小太监为何咳嗽不止,他还听到那些禁军管这个太监叫做贾公公。
“没事。”贾公公急忙回应道:“只是今夜太冷,有些着凉了——对了,你们替我找身干净衣服府来……什么衣服?朴公公需要的衣服!懂了么?!一帮蠢材!”转头低声对莫降道:“现在,你跟我走,什么话都不要说。”
“你知道我手法很快,所以不要想耍花招!”莫降说着,松开了扼住贾公公喉咙的手。
没一会儿,便有个禁军军士拿着一身叠好的衣服过来了。
“把衣服给他。”贾公公一指莫降说道。
那禁军皱着眉头看了莫降一眼,眼神中带着不屑,还有些许yín邪……
“这没你的事了。”贾公公挥手让那禁军离开,“一会我坐下一班船带他上龙舟。”
莫降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却没有任何表示——只要能上龙舟,只要能找到朴不花,他什么都可以忍。
众纤夫将第一桶剩饭吃完后,贾公公便要带着莫降上船。
驾船往返龙舟与岸边的,是个大胡子禁卫,他jǐng惕的看了跟在贾公公身后的莫降一眼,而后问道:“他是谁?”
查问可疑人员身份,这本该是一个禁卫应尽的职责,熟料贾公公闻言大怒道:“放肆!朴公公要的人,也轮的着你来查问么?!掌嘴!!”
大胡子禁卫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无奈自己已经犯了宫中的忌讳,于是恶狠狠的看了莫降一眼,而后真的开始自己掌起嘴来!
啪啪脆响,在夜空中回荡。
直到龙舟之上响铃再鸣,贾公公才挥一挥手道:“好了,这次就先饶了你,你要记住,朴公公的事,一律少问!带我们过去吧。”他的语气很是傲慢,颐指气使,偏偏那禁卫就吃这一套,感恩戴德的感谢一番,而后轻摇船橹,驾着小船向巨大的龙舟靠去。
轻舟荡漾水上,莫降心中激动万分——这一次,真的要跟十三羽翼正面碰撞了么?!
越靠近那巨大的龙舟,莫降心中感叹越盛,只因那龙舟装潢太过豪华,距离越近,金灿灿光芒越盛,仿若纯金打造一般,船舷雕文栩栩如生,金sè龙鳞闪闪发光,镀金龙爪张扬狂舞气势逼人,再有金甲侍卫肃立舟上,真是好大的气派!
莫降忍不住在心中感叹:“果真如老师所说一般,如此皇族,活得越是风光,百姓苦难便越发深重。”联想到大都城内灾民遍街,神州大地烽烟四起饿殍遍地,莫降暗暗攥拳,心中只说:“似你们这般骄奢yín【逸】,混不顾天下百姓死活,天不亡你,岂不怪哉?若苍天有眼见此龙舟,也该感叹,胡虏之运,不过百年!”
莫降气的发抖,却被禁卫认为是胆怯的表现——试问,在这样一条恍若真龙的巨船身下,天下又有几人能保持镇定?
贾公公就站在莫降身前,看得出来他是在强作镇定,因为莫降分明发现,贾公公背在身后的双手,正微微颤抖。
终于,小船行驶到龙舟之下。
驾船禁卫从怀里掏出个铃铛,摇动一番,龙舟之上很快就有了回应。禁卫又将手中灯笼晃动一番,龙舟之上同样以灯笼摇摆做为响应。
莫降只闻得咔咔巨响,抬头望去,便看到有四根粗绳缓缓降落。
四根粗绳末端带有铁钩,小船之上的禁卫用铁钩把小船固定好,再一摇铃,咔咔巨响再起,小船便被吊离了水面,稳稳上升。
随着小船上升,莫降心脏也缓缓爬到了喉咙,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紧张,紧跟在贾公公身后,登上了龙舟的甲板。
有贾公公开道,一路之上无人阻拦。
他们很轻松就进了船舱。
进入船舱之后,贾公公屏退了跟随的禁军,显然他带莫降上船涉及到宫中**,不宜让太多人知道。
莫降跟在贾公公身后,四下打量,他发现仓内装潢远没有外面奢华,甚至还不如托克托的房间,连地毯也没有铺,有些地方甚至还是木材原sè,尚未上漆。莫降微微有些失望,同时也有些欣慰——因为这里装潢越好,便意味着民脂民膏浪费的越多。
熟料此时贾公公却道:“龙舟尚未彻底完工,只是陛下耐不住xìng子,非要登船游玩。”
莫降问:“皇帝在船上?”
贾公公点点头道:“陛下是在船上,可你见不到他——我只能带你去见朴公公。”
莫降忽然站定问道:“进入船舱之后,你似乎一下子变的镇定了许多,你尚未问我为何要找朴不花,难道就不怕我对他不利么?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你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吧?”
贾公公却叹口气道:“你功夫很好,真要取我xìng命,我怕有何用?况且,我之前就听别的太监说过,这种情况之前也是有的,不过发生在我身上还是头一遭。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最早你扼住我喉咙的时候,我是怕的——可是听说你要找朴公公,我忽然就不怕了,相反,我反而隐隐有些期待——因为,我想起了朴公公的爱好。”
“朴不花的爱好,什么爱好?”
“朴公公曾对我说,他最爱看那些扑火的飞蛾,当初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今rì见到你,却一下释然了。”贾公公忽然转过身来,“我很不明白,朴公公是高丽人,与你们汉人并无深仇大恨,为何却那么多汉人要来杀他呢?”
莫降想了想说道:“助纣为虐者,皆可杀!”
贾公公笑了笑说:“且不说以你的本事能否杀得了他,也许片刻后你见到他,就没有要杀他的意思了,因为朴公公,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
莫降不想跟贾公公废话太多,若不是还要靠他带路,莫降早就将其击晕,所以他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对方继续前行。
贾公公叹口气,转身时说道:“扑火的飞蛾,又多了一只。”
二人在船舱内转了几个房间,期间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人,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一个都没有。
待行至一间黑灯的房屋门前,贾公公站定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敲响了那扇门。
“谁啊?”屋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听声音是个男人,但却多了几分柔媚。
贾公公毕恭毕敬道:“朴公公,是小贾子。”——屋内之人,果然就是朴不花。
“噢?小贾子?你不在岸上监督纤夫,到杂家这里来作甚啊?”
“小贾子也不想打扰公公休息,只是因为有一个人,非要来见公公您。”
“是何人啊?”朴不花拖着长音问。
莫降听得出来,那朴不花闻听有人来找他,声音之中竟然多了一些兴奋,驱散了早先的惫懒之意。
贾公公看了莫降一眼,才回答道:“是……是个纤夫。”
“纤夫?恐怕不止是个纤夫那么简单吧。”朴不花语中带笑。
“在小贾子看来,他仅仅是个纤夫。”
“好,很好。”朴不花击掌赞叹道:“小贾子,你终于也做了杂家的引路人了——等我见过你引来的人之后,若是满意,会给你赏赐的。”
“谢公公!”贾公公跪地行礼。
朴不花的命令紧接着传来:“去带他到一旁的房间里,换好衣服等我。”
莫降怎会听从这太监的命令,闻听此言,一脚踹开了屋门!
“原来是个粗人——小贾子,看来这赏赐你是得不到了……”
莫降把叠好的衣衫抛进屋内,口中喝道:“朴不花,老子来找你是有正事儿要办,可没功夫来听你说梦话!”
一团光晕在屋内散开,原来是有人点燃了油灯。
借着屋内灯光,莫降看清了那身衣服在空中展开并缓缓下落——竟然是套女人的衣服!
当衣衫落地,莫降的视线再无遮挡,屋内的情况也一目了然,屋内共有两人,一人站在床下,衣衫不整;另一人扯着被角躲在床榻之上,露出大半个肩膀。
让莫降感到诧异的是,这两个人从面相上看,都是男人……
第28章 勇者之杀
床榻上,有一个男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他光着身子,一脸惊愕与窘迫,抓着绸缎被子的一角,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此人面容甚是俊美,只是稍显的秀气,少了些阳刚,却多了些柔弱。露出被面的小臂白晳若雪,恐怕就连女子都要嫉妒这细腻滑【嫩】的皮肤;他十指修长,关节不甚突出,一看便知此人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苦。
床下桌畔站着一人,此人体态丰满,双腿粗短,腰间赘肉堆成了褶,胸前毛发浓密,一张肥脸横肉密布,两只三角眼闪着凶光,因他面白无须,凶恶中更是多了些yīn狠。他坦胸露rǔ,穿了一条短裤,背上披了件长衫,看布面甚为华丽,想来是宫中的衣物。
此刻,桌畔之人面带微笑,盯着莫降上下打量,而床榻上那人则怯生生的看着桌畔那人,只是偶尔瞥莫降一眼,而后目光又飞快的转回去,似是害怕被人发现他在偷瞄。
莫降双眼微阖,似乎对这龌龊一幕厌恶至极,他眉头微皱道:“朴公公真是好雅兴。”
“哪里哪里。”站在桌旁那胖子笑道:“若是少侠肯穿上地上那衣服助兴,就更快活了。”
为了找到朴不花,莫降扮过乞丐,当过纤夫,如今又要给人当男宠,前面两者他都可以做,第三者绝对不肯,因为这已经超过他容忍的底线。况且这身份与他的来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冷声道:“朴不花,你不问我是谁,不问我为何而来么?”
“不问你是谁,是因为知道你是谁;不问你因何而来,是因为知道你将无功而返。”那胖子很是猖狂的说。
“老师曾对我说,‘能者绝不妄言,妄言者多无能,夸夸其谈者,多要自取其辱……’”莫降正说着,忽然发难!
他双脚踏地,仿若闪电般蹿了出去!
这一击,威若霹雳,势若惊虹!
这一击,扭曲了空间,凝住了心跳!
这一击,威势不可阻挡,挡路神佛俱可杀之!
就算那肥胖之人早有提防,也没想到来者这一击如此威猛,如此干脆!看当他看到一抹闪电直冲自己劈来,心中大骇,急忙后退,同时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那想法仿若一道惊雷贯脑而过,他大惊失sè,脸sè惨白,喃喃道:“君子九式,勇者之杀——无惧!你是……狂夫子的徒弟??!!”
莫降并不理他,见那胖子后退,也不追击,只是脚尖轻点地面,猛的跃起,变了方向。
这气贯长虹的一击,猛的转折,直奔床榻上那人而去!
那胖子见莫降忽然改了目标,心中更是惊惧无比,可他最早已经后退,这时再去救援已经迟了,急中生智下,抬脚踢起面前胡凳,胡凳应击而起,直飞莫降后背。
莫降并未立刻躲闪,仿佛真如那胖子所言,勇者之杀,有进无退,有攻无守,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床上之人见状,忽然变了脸sè。
原本胆怯模样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yīn狠。
他猛的站起身来,扯开裹在身上的棉被,单手一抛,那棉被便化作一张展开的大网,向莫降罩来。
莫降此时正在空中,若要等到落地再改变方向,已是来不及躲开,高手过招,胜负之在一瞬间,他不能被棉被罩住,因为他不能确定被罩住后会发生什么,可是身在半空,无法借力,他要怎么办?
只见一抹寒光,破空斩出。
仿佛,有一条巨龙,从那道疾驰的闪电里钻了出来,亮出锋利的爪牙,势要撕碎挡在身前的一切。
区区一床棉被,挡不住那一抹锋芒,瞬间被斩成两段,无声而亡。
莫降去势不减,那道闪电威势未减!
床上之物,只是织就温柔乡的绵线,挡不住这漫天的杀机。
床上之人,已无物可用,只能赤身**面对莫降。
眼看,莫降就要得手,就在此时,胡凳袭来,且那胖子也已经从莫降身后蹿了过来。原来,踢出胡凳之后,他没做任何停顿,顺势便向莫降冲去,他虽然身体臃肿,但是速度极快,几乎要追上那胡凳。
便在此时,莫降却忽然转了方向。
因为他已经杀到了床榻,尽管床上之人近在咫尺,但莫降看都没看那赤身**之人一眼,只是借了床榻木沿用力,脚尖一踩,已经转身。
那胖子冲得太急,虽见莫降再换目标,可他已经来不及避让,只能硬着头皮迎上,迎接那威势无穷的一斩。
寒芒一闪而逝,二人身影在半空中交汇,乍合而分。
哐当!被斩成两段的胡凳哀鸣着落地。
噗通!那胖子也捂着喉咙,跪倒在莫降身后。
此时,他才明白,敌人选定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敌人三番两次变换目标,只是为了诱他上钩,一击必杀。难道说,敌人早就看穿了朴不花的真身,早就选定了要杀的对象,这是多么敏锐的洞察力,这时多么果敢的决断力……此时,他终于明白,无论在武技还是心计上,他都差了对手太多。
“花郎,我已经尽力了……”说完这句话后,胖子捂着喉咙软绵绵瘫倒,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浸入了地毯……
跪在门口的贾公公早已呆若木鸡,因为这一息之间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只看到人影一闪,眼前一花,眨眼间屋内就变了模样,那个平rì里趾高气扬的胖子不知为何就变成了一具尸体,红sè的鲜血刺入他的眼睛,吓得他几乎跳起来逃走。
可是,他跳不起来,因为他的双腿已经软了,无助的打着摆子,一股恶臭自他的两股之间弥散而出,他忽然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带着个家伙进来——忽然他又反应过来,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拖着尿迹爬进屋内,猛的抱住了莫降的大腿,扯着嗓子喊道:“公公,快逃——!快逃……”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已被莫降打晕。
不知是不是要感谢这小太监的引路之功,莫降并未杀他,只是将晕倒的他踹到了一边。
“朴公公。”莫降微笑着找个胡凳坐下,“闲杂人等已经没有了,这下咱们可以放心的说话了。”
床榻上**之人看了莫降一眼,秀眉一皱道:“你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莫降摇摇头道:“并非是看。”而后指指自己的耳朵说道:“应该是听——不瞒朴公公,我对声音比较敏感,所以这胖子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不是你,尽管他在刻意的模仿你的声音和语气,但我能分辨出来,我在门外之时,同贾公公讲话的,与这个胖子不是同一人。”
“如此说来,我一开口说话,身份也就暴露喽?”那人笑着道。
“或许吧。”莫降不置可否的笑笑,“也许,这世上跟您嗓音一样的人,也是有的呢。”
那人似乎知道这时候再抵赖也没什么意思,于是点头承认道:“不错,我便是朴不花。”他顿了一顿,打量着莫降说道:“你莫要得意,因为我也猜到了你的身份——狂夫子唯一的弟子,莫降。”
“正是在下。”莫降脸上笑容不减,小太监说得很对,单看朴不花的面相,就很难让人心生厌烦,仿佛,所有的愤怒都会因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庞烟消云散。
看到莫降如此大方的承认,又看到莫降如此的镇定,朴不花心中暗暗称赞这年轻人的气魄,于是说道:“‘名师出高徒’你们中原这句俗话果然不假——不过据我所知,狂夫子为人狂傲,行事方直,武功招式也是直来直去。你方才使用的那招‘勇者之杀’本该是不取敌命绝不回头的招式,为何到了你的手上,却一再变换目标呢?不会是你学艺不jīng吧?”
“真是想不到,朴公公一个高丽人,对我神州武学竟是如此的了解。”莫降先是恭维一句,而后才解释道:“吾师武艺高强出神入化,我自是没他老人家厉害,所以这些招式学的不伦不类,只称得上是东施效颦,照猫画虎罢了。”
“阁下谦虚了。”朴不花摆摆手道:“在我看来,阁下这一招,虽有细微瑕疵,但是威势上,怕是不输于狂夫子吧。”
莫降闻言,身体微微一震,他不曾想这阉人的眼光竟如此毒辣,因为老师同样说过类似的话:“你这一招,虽有其形,却无其心,虽有其威,却无其魂——改rì若遇到高人,恐怕一招即败!”莫降当时还有些不服气,今rì闻听朴不花点评,才知自己目光短浅。于是敛起笑容,眯着双眼打量起朴不花来,似是要看出他武功深浅来……
朴不花被莫降看的有些窘迫,于是尴尬笑道:“阁下既然来了,想必不急着离去,而这夜风又有些yīn冷,阁下能否容在下先穿见衣服呢?”
莫降闻言,讪讪一笑。朴不花身体残缺,况且又赤身**,肯定忌讳自己这般看他,于是大度的一笑道:“公公请便。”
莫降倒是不甚着急,因为这个房间在船舱深处,方才朴不花又正与他人行那龌龊之事,附近定然无人,况且他也仔细探听过,附近却无禁卫巡逻,于是断定一时片刻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有的是时间从朴不花嘴里把想要知道的情报套出来……
第29章 天魔之舞难惑君
朴不花要穿的衣服,正是莫降拿来的那一件。
“这个朴不花,要搞什么花样?”莫降心中忖度的功夫,朴不花已将那身女装穿好。
此时再看朴不花,已经变了模样。
他本长的就柔美秀气,又穿上这一身轻纱长裙,水袖曼妙,体态妖娆,真好似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一般,让人难辨雌雄了。
这时,又有阵阵鼓乐之声透过木窗传了进来,朴不花闻音一笑,低头打量自己,似是沉浸在乐曲里,不再看莫降一眼,仿若一朵孤芳自赏的昙花。忽然,他开始舞蹈,时而轻舒长臂,时而微动腰肢,时而踏动双脚,时而如风般旋转……
莫降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只是觉得这舞姿与那飞天壁画有几分神似。他也不催促,饶有兴致的看着,看朴不花舞姿摇曳、动作轻快,莫降推断,朴不花的武功招式走的必是yīn柔灵动一路。于是心中暗暗思量,若是一会儿话不投机,或朴不花不肯配合动起手来,该怎样应对……
朴不花跳完一曲,微笑着收势,继而原地站定,掩口问道:“莫公子,不知在你看来,在下这一舞跳的如何?”
“这个……没看懂。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不错吧。”莫降只顾分析对方的武学流派,哪曾注意到对方的舞究竟跳的如何?
“这是陛下着人jīng心编排的舞蹈,为了这支舞蹈,陛下专门挑选了十六个绝sè美女,身着轻纱薄裙,项系缨络,头佩佛冠,打扮的好似天人一般,当她们扭动腰肢舞动起来时,悬在身上的银铃摇响,悦耳清音不绝于耳,真是让人痴迷呢……”朴不花说着说着,却微微一叹道:“唉,可是自从有了这舞蹈之后,陛下终rì和‘十六天魔’厮混,对奇洛是越发疏远了。”说到第二皇后奇洛,朴不花表情再变,一抹狰狞爬上了他的面庞,他攥拳道:“奇洛是这天下最好的女人,可是陛下却不知珍惜,真是可恨——可是,可是他是陛下啊,这天下都是他的,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皇帝就可以做负心人么?皇帝就可以让奇洛伤心么?奇洛那么伤心,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最后这个问题,似乎是问莫降的了。
尽管朴不花的神情像患了失心疯一般一变再变,作为唯一听众的莫降却一直面带微笑坦然相对,因为朴不花所说的那些,与他无关。他觉得,朴不花问错了对象,他听过传闻,朴不花和奇洛都是高丽人,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可是却被当今皇帝陛下妥懽帖睦尔生生拆散,为了和心爱之人在一起,朴不花不惜自残身躯,入宫做了太监。
不求相依相偎,但愿相守相望,朴不花如此痴情举动,可谓是感动了天下很多女人。也许贾公公说得很对,朴不花很喜欢扑火的飞蛾,因为他就是其中一只,与莫降等人不同的是,莫降他们前赴后继是为了心中理想,而朴不花则是为了爱情而已。
见莫降迟迟不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朴不花猛的蹿上来,一把攥住了莫降的衣襟,面容扭曲的像个厉鬼,他声嘶力竭的尖声问道:“我该怎么办?!”
莫降不为所动,盯着朴不花通红的眼睛,冷冷的说:“你能怎么办?”
朴不花闻言一怔,莫降的反问,仿若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那讽刺味十足的反问回荡着,久久不肯消散。是啊,自己又能怎么办呢?自己身体已残,即便跟奇洛在一起,也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呵护她,疼爱她。自己所能做的,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奇洛被皇帝临幸,自己却站在宫外默默流泪;看着她为皇帝诞下龙儿,自己的心已在滴血,却要强颜欢笑送上祝福和笑容;而后,陛下有了新欢,自己就要看着她被冷漠,自己却要和独守空房的她一样痛苦。然而,除了用变态的yù望压抑心中的痛苦,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己能怎么办?
是的,自己的隐忍,换来了皇帝的信任。他委自己以重任,把自己扶上黄金一族里最重要的位置,他给了自己无边的权势,给了自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这些东西,跟那些屈辱和痛苦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可是,除了用权力了金钱麻醉自己那千疮百孔的心,像个懦夫一样把头埋起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己能怎么办?!
朴不花忽然松开了攥着莫降衣襟的双手,踉跄着后退,看待莫降的目光,仿若看一个怪物,他讷讷道:“你……太可怕了!”
莫降理了理衣襟,尽管衣衫褴褛,但他却不想让朴不花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看着失魂落魄的朴不花,莫降心中没有一丝同情,因为老师曾对他说:“君子心胸虽然坦荡,但惟独不恕邪魔。”如果朴不花心灵早已扭曲——可怜他,便是正邪不分,认可那畸谬荒唐的行为。
莫降心中冷笑:便是这样一个人不似人,妖不似妖的家伙,搅的他终rì心神不宁?便是这样一个疯魔般的变态,高居庙堂之上,如食禄之硕,秽乱宫廷,玷污社稷?便是这样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控制的懦夫,左右着“诸子之盟”诸多暗子的生死?——天下之大,怎会有如此荒谬之谈?!神州之广,怎会有如此荒诞怪闻?!
朴不花心中也是大骇,因为事情发展到现在,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本先打算以“天魔之舞”扰乱莫降心神,而后再以妖惑之言迷乱莫降判断,最后再以蛊惑催眠之法诱导莫降成为傀儡——奈何,莫降却始终不为所动,最后被迷乱心神的,反而是自己!
莫降,狂夫子高徒,究竟是何怪物?!——朴不花在心中问自己,却找不到一个正确答案。
这时,只听莫降说道:“朴公公,你似乎冷静下来了?”
朴不花再不敢轻视莫降,定住心神道:“近些时rì,天天陪陛下观那天魔之舞,以至于邪念入侵,心神不宁——多亏莫公子当头棒喝,才让杂家幡然醒悟,多谢了。”
莫降摆摆手,站起身来说道:“人活一世,心总有被邪念侵袭的时候,连圣人也不能例外,不然怎会只因个人好恶便诛杀了少正卯……”
朴不花闻言,急忙谦逊道:“怎敢与圣人相较。”
莫降笑了,有些意外道:“我何时拿你与圣人相较了?”
“你刚才不是说……”
莫降不屑的表情似是在说“凭你也配与圣人相提并论?”,不理会朴不花逐渐积攒的怒意,他自顾自说道:“我的话还未说完。圣人诛少正卯的对错,自有后人来评说。但当时面对弟子诘问,他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并未闪烁其词,亦未编个‘莫须有’的罪名。也就是说,无论这‘君子之诛’是善是恶,无论后世是否会背负骂名,圣人他都勇敢的承担了——而你呢?朴公公,你明明想用妖媚之术害我,见害我不成,反而以之为借口替自己开脱,如此小人行径,怎配和圣人相较?!你如此没有担当,如此虚伪怯懦,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侍奉他人,自己却用荒诞的行径博取美名,你还有颜说自己爱她?!”
“你……”被莫降锋利的言辞说到痛处的朴不花,竟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出,因为他自己心里明白的很,所谓的“情种”,所谓的“伟大”,不过是那荒诞行为的遮羞布罢了,扯开这层自欺欺人的幕布,尽是**裸的欺骗和血淋淋的出卖!
“你若真的爱她。”莫降声音愈发的清冷,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匕首,“那么,又怎会跟这男人做出那苟且之事?!”说着,莫降朝那冰冷的尸体一指。
朴不花下意识的顺着莫降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血泊里那一具尸体,回想起方才自己同那人在床榻上的颠(鸾)倒凤,脸涨的通红,却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朴不花。”莫降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说,直奔主题道:“我点破你虚伪的面具,不为别的,只是想提醒你,我为何来找你,你自己最清楚!不要妄想跟我耍什么花招,我既然能找到你,就有办法让你开口!”
朴不花闻言,彻底敛去轻视之意,冷冷的注视着莫降正sè道:“不亏是狂夫子的徒弟,身上还真有些狂放不羁的味道——莫降,看来我真的小看你了——可是,你真的以为,就凭你的本事,便能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么?”
“能否得到,总要试过才知道。”莫降说着,微微错身,斜对着朴不花——方才他发出“勇者之杀”一招前,也是这个姿势。
屋内气氛,一时凝结。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没人肯先出手。
虽然在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中,莫降取胜,但是他现在不敢有丝毫大意——与朴不花交锋之前,莫降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却唯独没有想到朴不花会如此yīn险狡诈。从一开始,朴不花便想用那替身迷惑自己,而他本人则想利用那怯生生的伪装一击得手;即便是骗局被揭穿之后,朴不花仍未放弃yīn谋诡计,若不是之前因为经历过王维道的蛊惑之术,他一直保持着jǐng惕,若不是作为暗子的自己曾受过组织训练的话,今天说不定就着了朴不花的道!若说从前,莫降还对这“情种”抱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现在,所有虚幻的表皮都被扯掉了,这朴不花,分明就是一头yīn险无比的豺狗!
朴不花同样是不敢出手,因为莫降给了他太多意外。在他看来,他已经连续败了两个回合,从贴身傀儡被杀开始算起,他还未在莫降身上占到任何的便宜!针对之前收到的情报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毫无用途!事到如今,他必须重新审视莫降,估算莫降的真实实力。如果再败,他必将万劫不复!
屋内灯火突突地跳着,映得二人的影子时长时短。
忽然,火苗一弱,这房间似乎轻微的晃了一晃。
屋内光华黯淡的瞬间,莫降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