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汝阳铁佛(四)
莫降拿出那片金叶子之后,非但那几个僧人面露异sè,就连店掌柜也是摇头叹息,暗道这年轻后生江湖经验太浅,不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若是不显露出这些金子,顶多只是损失些银钱,如此巨额财富一露,怕是连脱身都困难了。
那比丘僧强定心神,将眼中贪婪之sè敛去,换上一副和煦的笑容对莫降说道:“施主为何一定要见我的师尊呢?”
莫降叹一口气,痛心疾首般说道:“只因为我此生犯错太多,罪孽太过深重,若非尊师这样的得道高僧,恐怕难以消除我的罪孽啊。”
“施主的‘罪孽’很多?”比丘眯起眼睛来问,他特意在“罪孽”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很多。”莫降一脸的沉重。
“有几多?”
“非常之多。”莫降说着,手腕一翻,又变出一片金叶子来,他将两片金叶放在一起,轻轻一捻,第三片金叶出现,三片金叶被莫降捏在指间,如花瓣一样绽开。
便在此时,朝阳正好破晨而出,阳光洒进店来,照在金叶上,顿时金光灿灿,迷乱人眼。
比丘僧的眼中,仿佛出现了幻觉:恍惚之中,三片金叶变成了三十片,三百片,三千片——无数片金叶交织堆叠,变成了佛祖坐下那一朵盛开的金莲,佛祖金身端坐金莲之上,正朝他微笑,慢慢的,那温暖慈祥的笑容扭曲了,变得狡黠而yīn险……
比丘僧慌忙揉揉眼睛,幻觉立刻消失,眼前,仍只是那三片金叶。
“大师,可有什么不对么?”莫降笑着问。
“无量寿佛。”比丘僧唱个佛号,正sè道:“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方才佛祖突然降佛谕于贫僧脑中,贫僧一时有些惶恐。”
“不知是什么佛谕呢?”莫降问。
“不可说,不可说。”比丘僧一脸神秘的摇着头道:“贫僧只能告诉施主,师尊所铸铁佛之座,可能与施主有关,想来,施主来到这里,也是受了佛祖的指引吧。”
莫降见这比丘眼神有几分迷离,说话颠三倒四,微微侧头,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文跛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文逸回应的声音更低,也只有莫降这样敏锐的听力才听得清楚:“我只是想确定,这几人与诸子之盟是否有关——经过我的验证,他们对诸子之盟常用的迷幻之药毫无抵抗力,由此可以的推断,他们不是盟中之人。”
莫降点了点头,作为对于文逸的谨慎作风的肯定,旋即他对那比丘僧道:“既然有佛祖的暗示,那我可以去见尊师了吧?”
那比丘僧思索片刻,终于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师尊超然世外,不喜欢太多人打扰——所以,你们之中,唯有罪孽最深之人可以见他……”
于是,莫降被人带走了,至于文逸他们,却被留在了客栈。
确认那三名僧人带莫降走远之后,店掌柜才小心翼翼的对文逸说:“这位先生,你们的朋友要遭大难了!”
“店家何出此言呢?”文逸笑着问。
“唉。”那店掌柜叹一口气,又四下看看,确认安全之后才小声对文逸解释道:“这些僧人,可不是好惹的啊,他们贪得无厌,雁过拔毛——你朋友被他们带走,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店家能否说的明白一些呢?”文逸说着,掏出一个银豆子,放在店掌柜面前,他想用银钱买些情报。
不过,那店掌柜却把那个银豆子推了回来,摇着头说道:“客官,并非老朽信不过您,只因那僧人背后之人势力太大,又身负皇命,连本地达鲁花赤也要礼让三分,我等小民,哪敢背后议论?”
文逸微笑着点了点头,对方不肯讲,他也不强求,只是再次将那颗银豆子推向店掌柜,“店家,话虽如此,但钱您还是要收下,我们几人打算在此地逗留几rì,这银钱,就权当我们几人的店费吧。”
店掌柜看了文逸一眼,思索再三,还是将银子推回来,他解释道:“老朽虽然爱财,但也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客官入住小店却被人敲诈,老朽心中有愧——如果客官您不想再被敲诈的话,还是尽早离开此地吧,如若不然,那些僧人明rì一早还是会来的……”
“店家,我们若是走了,我那朋友怎么办呢?”冯冲问。
店掌柜还未说话,那账房先生却瞥了冯冲一眼,低声嘟囔道:“你这人真是无知,熟不知富人一旦进了那‘喜乐寺’,哪里还有再出来的可能……”
而此时,被账房先生认定再也回不来的莫降,正跟在那比丘僧的身后,行走在汝阳县的街道上。
虽然此时雪早已经停了,天也已经大亮,但汝阳县的街上,行人仍是寥寥无几。
而且莫降发现,在街上行走的,多是些弯腰驼背的老人,青壮劳力或者年轻之辈,却是极为罕见。而且,那些老者见了莫降等人,纷纷急忙躲避,因雪地路滑,有腿脚不便者,还摔了跟头——见到那些老人跌倒,那几名僧人非但不上去搀扶,反而捧腹大笑,见此一幕,莫降眉头稍皱。
莫降有一种感觉,只觉得这几名僧人行走在汝阳县大街上,好似瘟神一般,路人见了,都远远的躲开,甚至于街旁打开院门扫雪的那些百姓,见几人走近,也是急忙关闭家门,丢掉笤帚,躲进家里去,唯有少数不懂事的孩童,跳出来冲那几名僧人唱着歌谣“金疙瘩,银疙瘩,统统都变成铁疙瘩;男菩萨,女菩萨,比不上喜乐铁菩萨。”几个僧人听到歌谣,作势yù打,孩童们做个鬼脸,远远的跑开,有胆子大的,甚至还丢个雪球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那比丘的脑门……
“施主看见了?此地民风野蛮,孩童不识教化,不懂得敬重佛祖,多么的无知,多么的可怕。”那比丘愤愤的说。
莫降不置可否的笑笑,而后问道:“对了,还不知大师法号……”
“贫僧法号……”
那比丘僧话未说完,互听的一声娇吒:“妖僧阳曌!纳命来!!”
莫降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瘦弱娇小的身影,正从街旁屋顶飞下,直冲那比丘僧扑过去。
与此同时,跟在比丘僧身后的那两名中原和尚,同时上前一步,挡在了比丘僧身前。
莫降定睛观瞧,却见那两个和尚步伐稳健,手掌厚实,老茧明显,指节粗大,想来武艺尚可;而再看那个蒙面的女子,虽然来势甚猛,但步伐虚浮,腰肢软弱,武艺看来不高。
“哪里来的刺客?竟敢在光天化rì之下行凶?!”那两个和尚齐声大喝一句,同时推出了双掌。
四掌一出,便完全封住了那蒙面女子的去路,虽然她人仍在空中,但已无路可逃,别说是行刺那比丘僧,就连保命恐怕都有问题。
眼看尘埃落定,变化却骤然而生。
那女子伸手向腰间一探,一道白sè光芒乍现半空。
那光芒耀眼异常,让人不忍直视,仿若凝练的rì光一般闪亮!那道光芒一出,整片雪sè大地,顿时为之一暗!就连那空中的太阳,也不能与之争锋!
莫降强忍着双眼的疼痛,眯起眼睛观瞧才看的清楚,原来那光芒源自蒙面女子手中一柄长剑莫降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神兵:剑身长近四尺,薄若蝉翼,璀璨的光华流动与剑身之上,好似水银流动,阳光,雪光经过剑身的反shè,变的极为耀眼,想来那铸剑之人非但jīng通铸造之术,对光学也肯定有深入的研究,单是剑身反shè的阳光,就令对手极难招架……
可是,再神的神兵,也只有到了高手手中,才能发挥它的威力,若是落入一庸才之手,只会辱没了它;就拿这柄长剑来说,若是到了莫降手中,只一个照面,他就能削掉那三人的脑袋,可若握在那蒙面女子之手,就不是这般情况了……
那两个和尚,明明已被剑身反shè的光芒恍到了双目,四只手掌在半空交织出的防御网已现破绽,但那蒙面女子却在半空中失去了身体的平衡,扭着身子掉了下来,眼看就要被从骇然中清醒过来的两个和尚擒住。
莫降见状,口中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刺杀已发生多时,他此时才叫,似是刚刚反应过来,大叫的同时,莫降转身便向后跑,可刚跑两步,脚下打个趔趄,眼看就要摔个狗啃屎。
他正胡乱挥舞着手臂保持身体平衡,晃晃悠悠朝那两个和尚跑过去,他摔在那两个和尚身前,的一瞬,女子恰从空中跌落,不偏不倚踩在了莫降的背上,而莫降的后背,却好像有着惊人的弹力,那女子刚一接触,便被弹飞。
女子手中光芒一闪,人已被弹到街道两侧的屋顶上,她秀眉微蹙,心中正困惑,却看到那两个和尚要纵身而起,于是急忙转身逃走。
因为还要保护比丘僧,所以两个和尚不敢追远,见那蒙面女子走了,也便回到了比丘僧的身边,他们落地的时候,正听见莫降心有余悸般说:“真是佛祖保佑,我还以为自己必死了呢……”
第81章 汝阳铁佛(五)
蒙面女刺客已走了许久,可莫降仍然趴在地上颤颤发抖,口中“女侠饶命”之类的话语仍叫个不停。
两个和尚皱眉看了莫降一眼,眼神中满是鄙夷。
那比丘僧指了指莫降下令:“把他拎起来!”
“女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可任凭那和尚怎么拽,莫降就是不肯转过头来,只是将头埋的深深的,口中不停的求饶。
比丘僧露出厌恶的表情,心道今rì真是晦气,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钱多人傻的主,却让那女刺客坏了兴致,更麻烦的是,这位钱财颇多“罪孽”深重的施主,似乎还受了惊吓;可是,带着冤大头去见师尊乃是重中之重,更何况佛祖还曾降下佛谕——别说是吓着了,就是吓死了,也得抬过去……
“施主,那女刺客走了。”比丘僧强压住怒火,和颜悦sè的劝道。
“你,你是谁?”莫降的声音比身体颤抖的还厉害。
“我是阳曌啊。”比丘僧苦笑着回答。
“阳曌?”莫降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翻过身来,指着阳曌的鼻子道:“你就是女刺客要杀的那个人?”
阳曌闻言,哑然失笑,心中只说:这人的反应也太迟钝了些……
莫降还待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肩膀一紧,身体一轻,扭头看去,只看到一只大手拽着自己的后衣领子,将自己提了起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莫降战战兢兢问道。
“这位施主,您不是说要见我的师尊么?”阳曌说着,弯腰替莫降弹掉了粘在身上的冰雪,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当然不是出于好心,若他真是个好心人,方才那些老人摔倒时他也不会幸灾乐祸;之所以要做这些,只因为那和尚将莫降提起时,一片金叶子从莫降身上掉了出来,阳曌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那片金叶子严严实实踩在脚下,他之所以要弯腰,只是掩饰他的动作罢了……
“大师,您怎么了?”阳曌突然对莫降这样客气,他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咳咳,没事,没什么。”阳曌此刻只盼莫降赶紧离开,他好把脚挪开去捡那片金叶子。
“大师您脸sè有些不对啊。”莫降关切的说,关切之中,似乎还隐藏着一丝狡猾。
阳曌也不说话,此时莫降身上的碎雪已被他拍打干净,可他却不能站起身来,只好假装系鞋带……
“大师,您……”
“我都说了,没事!”阳曌只觉得没法跟这个蠢人交流,干脆换了一副恶人的嘴脸,“那个谁,谁,赶紧带他走!”
“可是大师……”莫降有些难为情的说了半句话。
“又怎么了?”
“我,我脚崴了,走,走不了路。”
阳曌叹一口气,指了指两个汉人和尚中相对较胖的那人说道:“你,背着他走!”
经过一番折腾,莫降终于被那胖和尚背走了。
阳曌将那枚被踩进雪里的金叶子抠出来,望着莫降的背影狠狠说道:“小子,用不了多久,你身上的金银珠宝,全得归我……”
莫降舒舒服服趴在那胖和尚的背上赶路的时候,文逸也带着众人出了客栈。
众人踏雪而行,一路之上,也是未曾见过几个路人,这样的好处,便是他们不怕被人认出来,坏处却是,他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没有打听清楚,这汝阳县,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店掌柜口中的“那群僧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虽然店掌柜一再劝说,但文逸还是决定留下来。并非是他一定要蹚这趟浑水,而是他必须要找到那洪铁匠——张凛的长枪需要修复,韩菲儿的暗器消耗严重亟需补充,莫降的刺鞑被韩菲儿没收了,所以他需要一件防身兵刃,甚至,就连冯冲也得打造件顺手的兵器,否则,除了车夫,他几乎不能胜任其他任何工作……
洪铁匠的家,文逸是知道的,洪铁匠的手艺远近闻名,传说就连宫中的大匠也曾向他求教,可洪铁匠却无心仕途,只选择留在此地造福一方百姓,是故十里八乡,都知道汝阳县有个洪铁匠,技艺高超,神乎其神,仿若鲁班老爷再世。
“文先生,那洪铁匠真有你说的这么神么?”对于文逸的说辞,冯冲却是不信。
文逸没有直接回答冯冲的问题,而是笑着问道:“我且问你,当今天下,谁敢号称天下第一神匠?”
“天下第一神匠?”冯冲挠着头想了半天,却没能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当今天子。”文逸平静的说出了这个答案,没有理会冯冲脸上的震惊,继而解释道:“或许,这位黄金帝国的皇帝,没有治国之能,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工匠天赋——其心思之jīng,手腕之巧,端的让人咋舌——据说,皇帝陛下曾做出一座机关异常复杂的水钟,遥遥看去,外形仿若一座微缩仙山,他雕刻仙岛蓬莱与其上,安插福洞仙人与其中,又用火炭加热其水,致使仙雾缭绕其上,真真仿若仙境一般;当然,这造型还是其次,更让人赞叹的是,每到正点时分,那仙山顶峰便会裂开,一个拇指般大小的仙女便腾云驾雾而出,根据其腾云的高度,便能确定当时的准确时间……”
在冯冲听来,文逸这一番说法,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如果他所说情况属实的话,那么当今这位皇帝陛下,可真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神匠了。
“皇帝的作品,还不只这个。”文逸接着说道:“像那太液池中的巨大龙舟,舆圣宫内巨大的炭盆……”
“都是民脂民膏!”张凛用一句冰冷的话,打断了文逸的列举。
文逸无奈的笑笑,却也不反驳,因为他清楚,张凛说的本就是事实。
认死理的冯冲则是还没转过来弯,讪笑着问道:“文先生,我是问洪铁匠,您说的却是黄金族的狗皇帝,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我且问你,那皇帝的技艺神不神?”
“神!”冯冲重重的点头,尽管皇帝将天下治理的一团糟,但如若他的手艺真像文逸说的那般神奇,也是值得敬佩的。
“那洪铁匠的技艺,比皇帝更神……”
“啊?您说什么?不可能吧?”冯冲却不相信文逸的话。
“不信么?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文逸说着,加快了脚步。
“洪铁匠只怕已出了意外。”韩菲儿冷声提醒道。
文逸却道:“即便出了意外,我们也总得弄明白,他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可这县城之人,都对此事三缄其口……”
文逸自信的说道:“总有人会对我们透露实情的。”说罢,他沿着街道,信步前行,众人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阳光洒向街面,被积雪反shè,一时显得明晃晃耀人眼球,可行在队伍最前的文逸,却对着汝阳县的街道轻车熟路,七拐八拐,带着众人来在一个店铺门前。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这个店铺没挂招牌,店铺之前,立着光秃秃的一根旗杆,在这个纯白的世界里,显得有几分突兀和孤独。店门之外的积雪足有半尺之厚,却无人打扫;店门的铁环门鼻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从那结冰的厚度推断,应是许久不曾有人光顾了……
见到此番情景,文逸忍不住叹口气道:“相当年,这里曾立一面大旗,旗上书写十六个大字——‘鲁班之技,欧冶之兵,墨门之术,帝王之师。’——如今,这旗杆仍在,旗子上的豪言壮语,却是不知去向了,时光荏苒,物非人亦非……”
张凛却没有时间感伤,一路之上闻听那洪铁匠技艺高超,便将修复虎头錾金枪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来到这里之后,虽然情况看似不容乐观,但张凛却觉得,与其感叹物是人非,倒不如进店一探——或许,是那洪铁匠为了避免祸事,故意将那嚣张的旗子收走,或许,那洪铁匠此刻,就躲在店内喝着暖酒也说不定……
张凛将手搭在门环之上,微一用力,门环之冰碎裂落下。
“哐哐哐!”张凛敲响了那扇大门。
金铁相撞之声在寂静的胡同里回荡,更显得雪后的汝阳,像一座空城。
张凛剑眉微皱,加大了力道,再次敲响了门鼻。
回应他的,仍是只有阵阵回声。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掌摁在门板上,猛的一推,门闩应声而断。
“张凛,不可硬闯……”
文逸话未说完,便见一道耀眼白光,从门缝里倾泻而出!
那光芒虽然耀眼,但却是乍现即逝,众人凝目观瞧,却见是张凛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银sè的光华在剑身上缓缓流动,映照着张凛那张冷峻的脸庞。
“不可能的!”门里传来一个略带些惊慌的女声,“‘昊冕’如此锋利,不可能有人能用手指捏住它的……”
张凛却冷声道:“这怪不得别人,只因你功夫太差!再锋利的兵刃,到了弱者的手里,也砍不下敌人的头颅!”说着,他手指微一用力,便将那一抹如昊rì之冕的光芒夺了过来!
店门忽然打开,一黑衣女子盈盈跪倒在张凛身前,拜首泣道:“壮士所言极是,小女子本事低微,空握神兵,却难报大仇,壮士若能替小女子报得此仇,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第82章 汝阳铁佛(六)
张凛低头,看着那女子瘦弱的脊背,纤细的腰肢,摇摇头沉声道:“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许。”
那女子虽然没有抬头,但声音却无比的真诚,“可除却此身,奴家再无他物可给予英雄了啊。”
张凛剑眉微蹙,冷声道:“我不需要你任何东西。”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而且,我或许也不是什么英雄。”
张凛话音刚落,那女子忽然直起身,抬起头来。
于是,张凛便看到了那一双朦胧的泪眸——不过,虽然对方眼中含泪,但泪水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坚持着不肯掉下来——因为那女子蒙着脸,所以张凛看不清她的相貌,不过对方这两道雾气氤氲的目光,却让他冰冷坚硬的心略有触动,因为这样一双眸子,直让他想到了那个虽然瘦弱但却异常倔强的娇小身影……
“不,不是或许。”张凛的语气变的更为冰冷,“我真的不能算是个英雄,因为我连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都守护不了……”
那女子怔怔的盯着张凛看了片刻,隐约读到了对方冷峻孤傲的面容里,那一丝不能轻易为人察觉的悲凉,她思索片刻,摇摇头道:“张大侠此言差异——如今,神州大地汉人哪个不知张大侠的威名?张大侠名震大都,凶名之盛,直让那些黄金贵族闻之胆寒,甚至可止大都儿啼。而且,张大侠不只有凶名,更有侠肝义胆,张大侠义劫法场之举,让绿林中人无比钦佩,试想,这天下除了张大侠之外,还有谁人能有如此的本领,能从千军万马中将人救出?更让人钦佩的是,除了侠肝义胆,张大侠还有一颗仁心,张大侠一路行来,斩杀数名黄金族军官,凭一己之力击溃数支黄金族军队,大涨我汉人威名,救当地民众于倒悬……”
饶是张凛xìng情淡漠,习惯了处变不惊,但猛地被如此夸奖,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脸sè微显尴尬之sè。以往,面对千军万马之时,张凛都不曾畏惧过,可是今rì,面对这个先是俯首跪拜,又是要献身于他,紧接着便大肆夸奖的羸弱女子,一时真还不知该如何处理了。于是,他扭头望向文逸,希望自始至终一直面带微笑的文先生给自己一个建议。
文逸见状,稍稍敛去些笑容,上前一步问道:“不知这一番说辞,是谁教会姑娘你的呢?”
蒙面女子长长的睫毛一抖,眼睛闪了一闪,旋即回答道:“并没有任何人教给奴家,这都是奴家自己平rì里听来的,张大侠的威名,此时已经传遍神……”
“等等,等等!”文逸抬手打断了那姑娘的话,脸上笑容仍是不减,指着张凛问道:“听姑娘的话,你对他的事迹很是熟悉?”
“当然……熟悉。”蒙面女子虽然答应的很快,但语气中却有些许的犹豫。
“那么,你对他身边的铁杆兄弟也很熟悉喽?”文逸脸sè一直带着如若chūn风一般和煦温暖的笑容,再加上他面sè和善,亲和力极强,又因他拖着一条瘸腿,让人难生防备之心,所以他的话语,对于像这蒙面女子一般,江湖经验极浅的女子,有着极强的蛊惑xìng。
张凛是大都城第一大黑帮的帮主,韩菲儿更是zì yóu长在角龙帮内,二人都是老江湖了,是故他们一眼便看得出来,这女子虽然身着夜行劲装,黑纱遮面,手握利刃,但她却不折不扣是个初涉江湖的雏儿——以韩张二人老辣的目光来看,这女子幼稚的言谈举止,无一处不在证明着他们的推断。
而此时文逸之所以没有急着揭穿那女子的谎言,只因为还没有掌握切实的证据,于是他接着问道:“姑娘,不知你能否告诉在下,关于莫降和文逸二人的名号和事迹,你听说过多少?”
蒙面女子很认真的思索了片刻,而后很认真的回答道:“几乎……没怎么听说过,那个莫降,似乎还略有耳闻,至于那个什么瘟疫……奴家却不知道他是谁……”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哭笑不得,尤其是那冯冲,更是强忍着笑意,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他捂着肚子笑道:“你这女娃,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大言不惭说认识白狼张凛——你可知道,方才问你话那人,便是连白狼张凛都要礼让三分的文逸文先生,可笑的是,你竟然说不知道他是谁……”
蒙面女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可仍是倔强的红着脸说道:“自古美人爱英雄,我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女子,自然只对那长相俊美,武功高强的英雄有兴趣;至于那些歪瓜裂枣,当然是看不上眼的,就像先生你,虽然说人长的和善,但却跛了一条腿,这如何能获取那些闺中女子的芳心?他们芳心不系在你的身上,自然也就对您的所作所为不感兴趣了……”
虽然明知这些都是那蒙面女子的狡辩之语,但文逸却不急着点破,相反他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不过,他的心中,却远远不似表面这般平静:他现在难以确定的是,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为何手中持有洪铁匠的得意之作——锐剑“昊冕”?她和诸子之盟是否有关系?她与洪铁匠的莫名失踪,又有什么关联?洪铁匠的失踪,究竟是不是个引诱众人入毂的陷阱?这个女子这时候出现,究竟是受了谁的指派?究竟是为谁服务……
经过与这女子一番交锋,他知道,这女子之前一定不认识张凛,她会向张凛说出那些话,一定是受了某人的指使;另外,这个女子虽然江湖经验尚浅,但应变能力却是不俗,虽然方才她解释的有些牵强,但总算将文逸提出的问题糊弄了过去。
文逸还待继续提问,却听那女子说道:“张大侠,奴家不管他人如何看,奴家只问张大侠,能否帮奴家报此大仇?”见张凛没有立刻回答,她的声调慢慢冷下来,“哼!看来万民称赞的张大侠,也不过如此,面对一个弱女子的苦苦哀求,竟然无动于衷!也不问那弱女子与何人结仇,如此作为,可有一分大侠的影子?可有一分草莽豪杰的气概?”
张凛若是受了她的激将,那他就不是那头让大都城内黄金族人恐惧不已的白狼了——想当年恩公全家被杀,角龙帮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张凛他是何等的隐忍,才换来厚积薄发,一战成名,重整散乱的角龙帮,刺杀多名朝廷要员——可以说,张凛在大都城内的凶名,就是以他超越常人忍耐力换来的——当年切肤之辱他都忍的,这个小姑娘一两句讥讽,对他而言又能有什么作用?
所以,不待那蒙面女子将话说完,张凛轻蔑的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二指之间那一抹雪亮光华转眼便隐没不见,紧接着,他便转身离去,眼神中没有任何的留恋——之前因为那双眸子而生的心动,也因为那女子的出言讥讽完全消失不见,他已经明白,那个已经走远的娇弱身影,是眼前这个女子无法比拟的——因为,那个纯洁如光的女子,完全与狡猾和yīn谋无关……
望着张凛远去的背影,蒙面女子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巨大的失望和震惊一齐掩上心头,她身体猛的一晃,眼中泪水便夺眶而出,她扶着门框瘫软在地,口中讷讷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能放走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文逸却笑着上前一步说道:“既然他只是一根稻草,那又怎能救了你想救之人的xìng命?他虽然走了,但是我却还在这里,如果我出手帮你,那么他便不是最后一人……”
“你?”蒙面女子抬起头来,因为泪水,她用于遮面的黑纱粘在了脸上,鹅卵形的脸部轮廓展露无遗,隐隐约约,甚至能看见那女子的一双红唇,此刻,那红唇正一张一合,其中贝齿若隐若现,“你一个瘸子,又能做些什么?”
“不可否认,我确实是个瘸子。”文逸无奈的耸耸肩道:“但是呢,有的时候,一个好心的瘸子,远比一个冷漠的大侠更值得信任。”说着,他也抖一抖手腕。
他纤细的手腕只是轻轻一抖,可金石嗡鸣之声却从屋内传来,而且不绝于耳,众人都好奇的像屋内望去,却看到文逸又动一动手指,那一抹耀眼的光华便再现人间,朝他所站的方向飞来,同时跟在那一抹光华之后的,还有几柄打到一半仍未完工的铁剑。
如果说,张凛之前露出的功夫让人佩服的话,文逸露出的这一手,就足够让人震惊了,因为这一幕,已经超越了功夫的范畴,变成了戏法……
其实,这戏法倒也简单,那便是文逸趁张凛手夹长剑之际,悄悄将一条丝线挂在了“昊冕”的尾部,方才张凛愤而掷剑,将昊冕丢进废铁堆中,可那丝线却没有断掉,所以文逸只需轻轻一拉,就能让“昊冕”长剑,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道理虽然简单,但若没人点明,谁又能看的明白?
文逸仍是笑着,对那女子因为错愕微微张开的嘴巴视而不见,他稳稳的将昊冕接在手中,随意的一挥,将袭来的几柄废剑尽数斩断,笑着问道:“不知,以不才的功夫,能否帮助这位姑娘报仇,进而获得姑娘的垂青呢?”
第83章 汝阳铁佛(七)
莫降趴在那胖和尚柔软的背上,舒服的几乎要睡着了。
经历过一场刺杀之后,那大和尚的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随着有节奏的颠簸,莫降只觉得一双眼皮越来越沉,似有万钧之重……
“这位施主,醒醒了。”睡梦中,莫降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双大手,正向他的脸摸过来。
莫降下意识的躲避,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间,却是忽略了自己此刻正被他人背在背上,所以他并没能躲开那双大手,任由其摸住了自己的脸颊。
莫降无奈的咧咧嘴,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比丘僧阳曌满脸堆笑的说道:“这位施主,喜乐寺已经到了。”
“喜乐寺?”莫降的脑袋似乎变得有些不大灵光,他皱着眉头问道:“喜乐寺是什么地方?”
“喜乐寺便是师尊的修行之地啊。”虽然心中对这位糊涂施主的糊涂问题颇有微词,但念在对方是个大财主的份儿上,阳曌还是耐心的解释道:“难道施主忘记了,是您非要来看师尊的,是您一定要见师尊的面,而后请求他老人家帮您洗净满身的罪孽。”
“噢——!”莫降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从那胖和尚的背上跳下来,借着伸懒腰的动作四下查看,观察身边的环境:几人现在正处于一片密林之中,青松苍柏、杨柳桦槐立于身旁,密林的正中,已开伐出一条宽达十丈的大道,大道的尽头,耸立着一座寺门,上悬一面黑sè大匾,上书三个红sè大字——“喜乐寺”;莫降凝神远眺,只见有滚滚浓烟从寺内升起,仿若失火一般,但是看阳曌几人的脸sè,似是已对这番情景熟视无睹,是故也便打消了叫人救火念头;依靠敏锐的听觉,莫降还听到,有金石碰撞之铮铮铁声,自喜乐寺深处传出来,其中还夹杂着低沉的劳动号子——这嘈杂的声响,与寻常寺庙清幽寂静的氛围迥然不同,莫降的眉头,也因为这一番异象微微皱起。
“施主,您看什么呢?”阳曌凑过来,用那张满是褶子的笑脸挡住了莫降的视线。
莫降憨笑一声道:“没,没什么。”不等阳曌再问,莫降已经抢先道:“尊师真的就在寺内?”
“当然。”说到其师尊行踪的时候,阳曌的笑容里露出几分异样,他也没有刻意掩饰,只是带着浓浓的笑意说道:“师尊来到汝阳县之后,见此地百姓生活疾苦,是故rìrìcāo劳,夜夜行善,终rì在喜乐寺内修行佛法,为此地众生祈福……”
莫降笑着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尊师还真是个让人敬佩的高僧啊——我真恨不得马上见到他。”
“无量寿佛!施主如此心诚,想必很快就能见到师尊的。”阳曌说了一句,迈步向前,率先进了那淡淡黑烟笼罩下的喜乐寺。
莫降还想让那胖和尚继续背着,后背却被人重重的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两个汉人和尚要自己跟上阳曌的步伐。无奈之下,莫降只好装成个瘸子,跟在阳曌身后,向寺内走去。两个中原和尚则是不远不近缀在莫降身后,似是生怕他逃掉。
尚未跨进喜乐寺的寺门,莫降便闻到一股浓重的烟熏火燎之味,隔着薄薄的黑sè烟雾望过去,只见到有忙碌的身影在寺内穿梭,有人挑着扁担,有人推着手车,有人扛着铁锤——总之,那些人的脚步甚是匆忙,没有一人肯停下来,看上莫降这位陌生的来客一眼。
跨过寺门门槛的一刹那,莫降一时有些恍惚,恍惚间似是生出一阵错觉,只感觉自己不似是进了一座古刹,而是闯入了一座热火朝天的工地。
离的近了,莫降才看清楚那些忙碌穿梭之人的相貌,他们并不是寺中的僧人,而是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他们挥洒着汗水,辛勤的忙碌着,有几人甚至脱下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臂膀,在这寒冬季节里,赤膊劳作——寺庙内的积雪,早已被这里的热度所融化,那些赤膊之人的脊背上,也蒸腾起丝丝的热气……
“这些人是……”莫降指着那些忙碌的人问道。
“这些人啊……”阳曌思索片刻后回答道:“这些人都是附近的乡民,被师尊的诚意所感化,自愿来到寺庙里帮忙做工的。施主刚来此地不久,或许不知道,数rì之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荒野深林,只因为师尊的诚意和坚持,短短数rì,一座崭新宏伟的寺庙拔地而起,若非是师尊辛苦修行感动了佛祖,怎会有如此的奇迹呢?”
莫降闻言,没有再问,因为他听得出来,这个阳曌,要么是被他的师尊洗脑了,要么是故意隐瞒事实,总之他没有对自己说实话,既然如此,再与他啰嗦,也没有什么意义——莫降所探求的真相,还是要见到他师尊本人之后才有可能大白于天下……
莫降正在喜乐寺内的烟尘和人群中穿梭而行的时候,文逸这面也有了进展。
文逸轻松的获得了那蒙面女子的认可,轻松的进入了铁匠铺的内部,因为炉火早已熄灭,门窗紧闭的缘故,铁匠铺内的光线很暗,尽管有rì光经门外积雪的反shè洒进屋内,但屋内的一切,仍是朦胧模糊。文逸却好似不急着在铁匠铺内找到些线索,只是笑着对那蒙面女子道:“之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洪老丈总是给我上一杯暖茶,并且告诉我说——‘这打铁便像饮茶一样,急不得,燥不得,却可耐心等得,用心做得,专心品得……’——今rì故地重游,发现洪老丈不知所踪,难道真是物是人非,洪老丈来者奉茶的规矩,也是荒废了么?”
蒙面女子闻言,急忙从身后的木架上拿下一套沾满灰尘的茶具,草草洗净之后,匆匆烧了水,又给文逸等人泡上了一壶劣茶……
“真是想不到,姑娘的茶艺如此了得。”文逸说着,浅浅的抿了一口茶水,舌头一卷,任由茶叶的清香在口齿间流淌回转,他品的极其认真,似是在回忆几年前那个惬意而温暖的午后。
见文逸只是品茶,却不问自己正事,那蒙面女子心中焦急,所以斟茶的动作出了一丝慌乱,几点茶水,洒到了茶杯之外。
文逸摇摇头道:“姑娘,你既然jīng于茶道,就应该明白,心不静则茶不清,茶不清则韵难明,韵难明则味不至……”
文逸摇头晃脑说出这些的时候,冯冲却在一旁撇嘴,因为谁的看得出来,文先生是在睁着眼说瞎话,那女子非但不善于烹茶,她甚至连茶道jīng髓的皮毛都不曾掌握,自始至终,她都在笨手笨脚的倒茶,毛手毛脚的煮水,而且她奉上的茶叶,也是叫不上名字的青sè碎叶——这样的茶水,与冯冲在凝香苑中享用的那些,可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先生,你方才入门之前说过,会替小女子报仇,可进门之后,先生却只顾饮茶……小女子不禁要问,先生方才说过的话,是否只是寻奴家的开心?”
“姑娘不要着急嘛……”
“奴家怎能不急?”蒙面女子眼含热泪急切的说道:“家父已被那妖僧抓走十几rì了,没有一点音讯,不知是生是死;小女子听说,那妖僧颁下命令,命那些被征兆的匠人们,在一月之内盖起一座寺庙,而且还要铸造一尊高近白丈的铁佛,若是超了工期,那妖僧便要将那些匠人全部活埋;而且小女子还听说,那妖僧抢掠民间女子,囚禁于喜乐寺内,rìrìyín乐,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女子的xìng命,那妖僧声称,喜乐寺一rì不完工,汝阳县便要不断的贡献年轻女子供喜乐佛享用……”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闯进屋来,打断了蒙面女子的发言。
“你所说的那个妖僧,可是黄金族人?”那身影冷冷的问。
因为背着光线的缘故,所以一时看不清他的容貌,但那头如雪的白sè长发,却暴露了他的身份——是的,自始至终,张凛并未走远,尽管他不喜这蒙面女子激将与他,但他也不能对汉人同胞遭人欺凌的悲惨之事不闻不问。
蒙面女子愣了很久之后才从震惊中挣扎出来,直到张凛再问过一遍之后,她才讷讷回应道:“虽不是黄金族人,但也绝不是汉人,小女子听说,他是个番僧,是大乾狗皇帝的御弟……”
“嗯。”张凛重重的点了点头,而后随意从墙上拽下一柄尚未开刃的长刀,转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内。
“这个张凛,终究是有软肋可激的。”文逸摇摇头,颇有深意的盯着蒙面女子问道:“不知姑娘你究竟受了谁的指使,一定要将张凛从我身边支开呢?”
那蒙面女子微微一愣,旋即咬着牙说道:“并没有任何人指使小女子,小女子这样做,只是因为家父和乡邻被那妖僧掳走;家父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洪月奴怎能不管家父的死活?可月奴武功低微,不能亲手营救家父,是故只好求于外人……”
第84章 汝阳铁佛(八)
洪月奴瘦弱的肩膀抖动着,声泪俱下的向文逸哭诉,可文逸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的注意力,好似从未离开过手中的茶杯。
“茶杯茶叶依旧,但细细品来,味道还是变了啊。”文逸似是在感叹铁匠铺的物是人非,又似是在自言自语,“难道,只是因为那泡茶的人变了,这茶水的味道也就变了么?”
蒙面女子看了文逸一眼,眼神颇为复杂,不过她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张凛已经在按照她的意愿行动了……不,准确的说,那不能是她的意愿,而是那个双眸漆黑若炭,笑起来如chūn风拂面的男子的意愿——每每回想起那样一双眸子,她的心就忍不住一阵荡漾,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不是经历这次劫难,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遇到那样一个男子……
文逸眉毛轻轻一挑,抬眼一看,恰巧碰到那蒙面女子的目光,看到其中秋波连连,他慨然一叹,像饮酒一样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饮罢茶水后,文逸便转身出了这铁匠铺。
店门之外,积雪遍地,偶尔有寒风吹过,卷起细碎的雪屑,空气中弥漫着雪一般的寒冷,就连那太阳光,似乎都是冷的。
三人来到街上,走过一个转角之后,文逸忽然停住了脚步。
“冯冲,你留在这里,看住这个女子。”文逸将衣领竖立起来,半张脸都埋进去,所以他的声音有些发闷,“能办到吧?”
“不敢有负文先生所托。”冯冲郑重的点头,之前在郾城一战中,他几乎没发挥任何的作用,这一次又被文逸委以重任,他不敢再有半分懈怠,只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最好——那个蒙面女子,武艺确实不高,而且江湖经验甚浅,如果他连那个女子也看不住的话,便真的可以找块豆腐撞死了。
“我们去做什么?”韩菲儿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虽然暗器没能得到补充,但她的情绪,却好似没有任何的变化。
“按照那女子的说法,那个无恶不作的番僧,已在汝阳城内掀起了滔天巨浪。”文逸思索着蒙面女子的话语,从中摘出有价值的情报,思考之后才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如此说来,当地的官员不可能不知道那番僧的所作所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汝阳县的官员,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sè。”
沉默片刻之后,韩菲儿问道:“你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
“她说话之时,我曾留意她的情绪,注意她的眼神。”文逸低着头回答道:“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关于那番僧的作为,那女人并未说谎,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是真的——可是,她仍是对我们有所隐瞒,虽然我猜不出她说谎的原因,但我知道,在她身上,我们很难再得到有价值的线索了。”
韩菲儿紧接着文逸的话头问道:“难道我们要从那些官员身上得到些什么?以我们现在的身份,应该尽量避免和朝廷的官员有所接触吧?”
文逸摇摇头道:“我之所以要冒这个险,只是想确定我们最大的敌人‘十三羽翼’是否牵涉其中;至于隐藏在洪月奴背后的势力,只要我们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要唯战兄和张凛那边有所收获,则不愁他们不露出马脚。”
听到“十三羽翼”四个字的时候,韩菲儿忍不住点了点头,她也认为相对于诸子之盟而言,十三羽翼是更为可怕的对手——不过他们一路行来,却从未见过十三羽翼的影子,所以她问道:“十三羽翼……似乎并没有出现的征兆。”
“若是等到发现他们的行踪之后才有行动的话,就太迟了。”文逸轻轻的摇头道:“十三羽翼出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们隐藏这么长的时间,说不定就是在等待一击致命的机会,而且,经过郾城一战,朝廷想借诸子之盟之手除掉我们的计划落空,这更是给了十三羽翼直接出手的理由……”
一边说着,文逸低着头向巷子深处走去,人迹罕至的街道上,留下了两串一深一浅的脚印。
自郾城一战之后,文逸一直在思考,虽然他现在仍想不明白汤矮虎造反的真正原因,猜不透隐藏其中的yīn谋,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诸子之盟还是朝廷,都不会就此罢手,都不会善罢甘休,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更为艰巨的挑战。
至于汝阳一事,文逸知道,他们已经被牵涉进来,无法抽身事外,只有将此事解决之后,他们才能继续南行——如果莫降和张凛能除掉那个无恶不作的番僧,对于莫降在民间的声望,势必是个极大的提升。而文逸要做的,就是做好二人的后援,顺着蛛丝马迹认真的排查,将yīn谋和危险一一化解,让莫降行动起来,没有后顾之忧,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汝阳有巨大的斩获。
吃过郾城之战的亏之后,文逸更为在乎他们一路南行的成果和收获,他不希望再有类似于郾城之战那种两败俱伤的情况出现,眼下距离年关和诸子之盟总坛越来越近,留给他们的时间和机会也是越来越少,莫降能否在到达总坛之前,让自己在民间积累下足够的声望,能否让自己的羽翼快速的丰满起来,汝阳,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一站……
韩菲儿沉默着,跟在文逸的身后。
相较于文逸,她想的就少了许多,不过她却知道,无论是诸子之盟还是十三羽翼,都是极为难缠的对手,而她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护送莫降安全抵达诸子之盟的总坛。
“雪后的汝阳,更为yīn冷了。”文逸低声嘟囔了一句,“如此寒冷的天气,不知那汝阳县衙,究竟是谁在当值……”
与清冷的汝阳县街道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喜乐寺内的热火朝天了。
莫降跟着阳曌,穿梭与喜乐寺内,看着匠人们挥洒着汗水忙碌着,看着监工的皮鞭,狠狠的抽在匠人们**的脊背上,听着低沉有力的劳动号子,品味着夹杂于其中的愤怒和仇恨,心绪异常复杂。
“这些匠人如此卖力,为何还要用皮鞭抽打他们呢?”莫降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天真,尽可能让自己的问题愚蠢。
阳曌十分认真的回答了莫降这个愚蠢的问题,他回过头来说道:“师尊说,这些凡夫俗子不敬佛祖,不知道地狱的可怕,于是师尊就让他们明白,何为地狱,何为佛祖的惩罚——师尊相信,经历过这场磨难之后,这些人一定会对佛祖有所敬畏的。”
“他们敬畏的,不是你们的佛祖,而是监工手中的皮鞭。”莫降低声咕哝了一句。
阳曌刚要反驳,一声凄厉的惨叫忽然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挑着担子的匠人摔倒在地,扁担两头挑的铁桶倾覆了,里面滚动的铁水流出来,瞬间就烧化了那匠人的右脚,露出森然的白骨。
不等那匠人发出第二声惨叫,就有一个带着鸡冠帽的比丘冲过来,直接扭断了那匠人的脖子,紧接着,他用生硬的汉话吩咐道:“他的尸首,丢进熔炉!”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中原和尚走过来,将那匠人的尸体抬走了。
他们抬着尸体从莫降身边经过的时候,莫降正好看到了,凝结在那匠人圆睁的双眼中的惊恐和愤怒……
莫降几乎忍受不住胸中的怒火,因为那比丘僧对生命的漠然,因为那双至死不瞑的眼睛——即便是最残暴的皇帝征发民夫去修造帝陵,也不该有这般残忍的一幕出现,而在这里,在这个名为喜乐寺的寺庙之内,竟然会上演这样人神共愤的惨剧!
莫降将拳头攥的咔咔作响,声音也变得有些冰冷:“你们究竟是不是出家人?难道就这样在光天化rì之下草菅人命?!”
阳曌头也不回说道:“师尊说了,若是一月之内铸不完那铁佛,佛祖还会对此地降下更重的惩罚,为了让此地的百姓早rì脱离苦海,只能让这些匠人做出些牺牲了。不过施主放心,一旦铁佛铸成,整个汝阳县的百姓,都会感激这些匠人的。”
莫降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阳曌的背影,森然道:“原来,你们这些人想要的铁佛,是用匠人的白骨铸成的!”
阳曌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也感受到自背后传来的杀气,可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的说:“无量寿佛!施主此言,可谓贴切。不过施主,你若想这些匠人早rì脱离苦海,就要多捐些银钱才是,如果资金充裕的话,铸造铁佛的进度,将会大大的加快……”
“我不会把我的钱给你们这些畜生的。”莫降的声音愈发冰冷,几乎让周围火热的气氛降至冰点,“我若是给你们钱,就是助纣为虐!”
“施主。”阳曌仍然不回头,声调也变的与莫降一般寒冷:“似你这样愤怒的人,贫僧见过很多——这也难怪,看到同胞遭受的非人待遇,你们确实有愤怒的理由——不过施主,你要知道,若是没有真正的实力,愤怒只是毫无意义的情绪。”
“真正的实力?”莫降冷笑着问:“不知在大师看来,真正的实力是什么?”
阳曌终于回过头来,上下打量莫降一番,面带讥笑说道:“我想,施主你很快就能明白——因为,师尊会教你明白一个道理,再多的钱财,也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实力……”
第85章 汝阳铁佛(九)
“施主,我劝你还是将自己的愤怒藏在心底,假装没看见这一切,乖乖的贡献出你所有的钱财之后,便将这里的一切当做一场噩梦全部忘掉吧。”阳曌说着,转过身继续带路,他根本不想听莫降的答复,因为他只认为,自己的话便是命令,不容置疑的命令,身后那个年轻人,绝不可以违抗他的意志。
莫降也没有说些什么,强压住心中怒火,低着头握着拳跟在阳曌身后,保持着沉默。
忽然之间,那个温文尔雅、笑容满面的阳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张扬跋扈、面带冷笑的恶僧。
阳曌因何突然撕掉了温柔的外衣,莫降不得而知,对于阳曌突然的转变,莫降毫不在意,乍看下去,他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懒散模样,唯有那双黑sè的眸子中,隐隐闪露着愤怒的光芒。
阳曌并不曾特别留意过莫降的眼神,在他的眼里,莫降还是那个江湖经验甚浅的黄口小儿,还是那个又蠢又笨的土财主,他一直未曾将莫降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个活该挨宰的倒霉鬼。
阳曌确实有狂妄的资本,自从他跟随师尊来到汝阳县后,他们便成了这里的主人,他们不但有皇帝陛下的圣旨、国师殿下的后台,还有师尊强悍的实力作为后盾。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肆无忌惮,就连当地的官员在他们面前,也只能唯唯诺诺的低下头,供他们差遣——那些百姓在他们看来,是可供驱使的奴隶;那些过往的客商在他们眼中,只是待宰的肥羊,他们做了许多恶事,却从未受到过惩罚,飘飘然的他们,心中难免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便是汝阳县的天!
众人又行了一段距离,渐入喜乐寺深处,劳作的匠人变的稀少,身边的环境也愈发显得清幽,曲折的小径上,积雪仍未扫去,上面只印着几个脚印,间隔的距离却是极远,几乎达到三丈之长,偶尔有趁雪觅食的麻雀降落,留下刨食的痕迹和浅浅的爪印,直到莫降他们走近,那些雀儿才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待他们穿过一道拱门,来在一个庭院之内时,稀落的脚印完全消失不见,整个庭院,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庭院内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床厚厚的白sè雪被,庭院之中,有几棵松柏耸立其中,雪串悬挂于松柏的枝杈上,阳光照过雪松,显得分外晶莹。
如此幽深的庭院,如此完美的雪景,却不能给人静谧肃穆之感,因为正对庭院拱门的房屋内,有女人们哭泣和呻吟声断断续续的传出,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恣意的狂笑。那些女人说的都是汉话,时而哀求,时而痛哭,更多的时候是在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而那个男人,口中所讲,却是晦涩难懂的番语,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莫降还是能感觉到,那人语气中的狂妄和残暴。
对于那声音,莫降有几分熟悉,当初在建康城府学内,他就是循着类似的声音,摸到了金师的卧房之内,一刀砍下了那个正在jiān【yín】女学生的金师的脑袋——这一次,他能否斩落房中那个男人的头颅,他现在也不能确定。
因为,在那房屋的四周,莫降没有看到一个脚印,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地道与那房屋联通的话,屋内那个男人的轻功着实了得,联想到之前见到的那一串间隔极远的脚印,莫降几乎可以断定,这次要面对的对手,比那个sè厉内荏的金师要强上太多。
即便没有必胜的把握,莫降也不想再继续等待下去,因为那断断续续的靡靡之音,在莫降听来,如同一柄利刃穿刺着他的耳膜——因为,在屋内被那男人yín辱的,不只是几个汉人女子,而是整个华汉民族的尊严!
“叫你们师尊出来!”莫降冷声喝道。
“嘘——!”阳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小声道:“师尊度化女人的时候,最烦外人打扰。”
“你们管这个叫做度化?”yīn沉的冷笑刻在莫降的脸上,“那么我倒要问上一句,你们可会将这种度化世人的方式,用在男人身上?还是说,当初你的师尊便是以这种方式点化于你的?”
阳曌闻言一愣,因为他不曾想过,这个又蠢又笨胆子又小的土财主,竟然也有牙尖嘴利的时候。他瞪了莫降一眼,口中喝道:“大胆!”
“我再胆大包天,也不及你们这些在寺院中白rì宣【yín】的yín僧之万一!”莫降指着天空说道:“如若你们的佛祖真的灵验,此刻就该现身,将屋内那个玷污佛家清白的畜生一巴掌拍成肉泥!”
闻听莫降如此侮辱师尊,阳曌顾不得再压低声音,声sè俱厉的骂道:“你这个凡夫俗子懂个屁!想我的师祖,也就是当今国师,不远万里来到神州,向大乾国皇帝进献‘大喜乐’,又传授双修之法,深得皇帝陛下的器重,被封为国师。我的师尊乃国师殿下的亲传弟子,深得双修之法的jīng髓所在,在你这样的凡夫俗子看来,师尊是在yín乐妇女,而在我看来,师尊正在用高深莫测的佛法度化她们,能让师尊亲自传授如此高深佛法,实在是她们的荣幸……”
阳曌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阳曌被莫降单臂举到半空,双脚离地,悬在半空乱蹬个不停。
莫降冷冷的看着阳曌,看着他的脸慢慢涨成紫红sè,看着他的面容变的扭曲,看着惊恐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蔓延。
莫降并没有出言反驳阳曌的话,因为在他看来,阳曌的言论,全是歪理邪说,根本不值一驳;对付这种宣扬邪说的家伙,最好的方式,就是掐住他的咽喉,让他不能言语!没有了这家伙在一旁呱噪,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两个中原和尚就站在莫降的身后,眼睁睁的看着阳曌的挣扎越来越弱,看着阳曌翻起了白眼——他们不是不想救他,而是不知该如何救他。
他们一直站在莫降的身后,也一直留意着莫降,可是方才,他们竟然没能看清莫降是如何出手的!
“这个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这是两个中原和尚心中唯一的想法,他们完全不敢相信,这个方才面对刺客被吓破了胆的家伙,竟然有如此的身手。
莫降举重若轻般将阳曌举在半空,面朝房门紧闭的屋子喊道:“yín僧,你若是再不出来,你的徒弟就要去见你们的佛祖了……”
话音未落,房门忽然打开,紧接着人影一闪,一道藏红sè的身影从莫降身前闪过,莫降只觉得手臂一轻,转瞬之间,他的手中已空,方才还被他举在半空的阳曌,突然没了踪影。
“哐当!”一声,屋门再度关闭。
藏红sè的影子一闪即逝,来去如风,没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若不是有剧烈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莫降几乎不能确定,方才那道快如闪电的身影,是否真的出现过。
“还真是个难缠的对手。”莫降低声叹道,“看来,你的身份,不是个只会欺负女人的yín僧那般简单啊。”
便在此时,莫降察觉到,背后有疾风吹起。
他冷笑一声,并没有回头,只是看似随意的挥一挥手,紧接着便是骨头折断的怪响,怪响过后,两个中原和尚已飞了出去。
“砰、砰!”两声,两个和尚的身体,重重的砸在庭院内的松树上,原本悬挂在松树枝杈上的积雪扑簌着落下,几乎将两个和尚的身体掩埋起来,却掩不住自他们喉间发出的杀猪一般的惨叫……
两个和尚的惨叫声,引来了援兵,莫降听到嘈杂的脚步声正在逼近,面不改sè道:“妖僧,你尽管在里面躲着,可别怪我亲手将你的徒子徒孙尽数送到你佛如来那里受罚!”
莫降的激将法似乎没起作用,因为房门并未打开,那个藏红sè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隐隐约约,莫降听到屋内有问答之声传出来,他听力敏锐,虽然能听到屋内之人说话,但无奈于对方说的是番语,他很难听懂对方说了些什么……
只是片刻功夫,赶来增援的武僧便将这个不大的庭院层层包围起来,根据他们增援的速度判断,这些人之前显然是经历过类似的阵仗,处理起来,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莫降转身,看着汉番混杂的僧人队伍,心中五味杂陈:明明有姐妹在屋内受辱,这些汉人和尚,却对发生在身边的惨剧视而不见,甚至,他们在这场惨剧中,还扮演着助纣为虐的角sè——想到此处,莫降决定给这些汉人和尚好好的上一课,让他们知道,即便四大皆空,即便了却尘缘,也不意味着变的冷血、麻木,更不意味着可以对姐妹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听而不闻!
莫降向前踏出一步,稳稳的踩进雪地之中,做个手势道:“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第86章 汝阳铁佛(十)
莫降的挑衅,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数十位武僧手持戒棍将莫降团团围住,所站的位置也颇为讲究,暗合阵法,他们如一群塑像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手中戒棍,隔空稳稳的指向莫降的心脏。
莫降出言挑衅的目的,就是激这些武僧先出手,他好后发制人,破围而出。可现在看来,他的如意算盘像是打空了,这些僧人虽然看起来颇为凶狠,但养xìng的功夫却是不错,最起码没有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也没有因为莫降出言相讥便冲过来。
武僧不肯先动手,莫降也不好主动出击,因为那藏红sè的鬼影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出现,一旦莫降露出破绽,依那人快如闪电的身手,轻而易举就能让莫降陷入被动。
可是莫降也深知,就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鬼才知道这些家伙是否有什么yīn谋诡计,鬼都不知道这些家伙突然冲过来,将自己困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打算。
种种想法,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在莫降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略一沉思,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莫降再次使出了被狂夫子明令禁止使用的招式——礼士之行,无咎。
他知道,此招一出,自己的身份很有可能暴露。尽管礼士之行这一招,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次数极少,但那屋内的男人武艺高深莫测,他很可能由此招式的特点,推断出自己师从何人,进而确定自己的身份。
但是此刻,莫降也顾忌不上太多,既然深入虎穴,而且极有可能要与那人交手,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与其僵持着等待对手做好充足准备后再出手,将主动权拱手让人,还不如采取最稳妥的方式主动出击——只要自己集中jīng神,将礼士之行防守极佳的特点发挥到极致,便不会暴露出太大的破绽。
是故,莫降迈着缓慢的步伐,缓慢的前进,他前进的方向,正是庭院中的那间房屋——他要突围的目的,绝不是逃跑,而是寻求与躲在屋内之人一战的机会。
众武僧仍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莫降缓慢的靠近,他们无动于衷。
莫降动的极为缓慢,步伐极为平稳,几乎看不出他在移动,但事实上,他确实在慢慢接近包围圈的内沿……
莫降正绞尽脑汁突围的时候,文逸和韩菲儿,已来到了汝阳县县衙门前。
两名衙役站在县衙门前,缩着脖子,不时跺跺脚,哈一口热气暖暖即将冻僵的双手,看到一男一女来在了门前,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县衙重地,闲人莫入!”
文逸定睛一瞧,认出来这衙役正是昨rì提醒他们深夜莫要外出的老衙役,文逸还记得,这人的名号,唤作“老八”。
文逸微微一笑拱手道:“老丈此言差矣,不才既然专程来到县衙,自然是有事要办,怎么会是闲人呢?”
老八闻言,眉头一皱,心道这书生说话文邹邹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不过看他一脸的和善,又不像是来捣乱的,于是出言问道:“你这书生,来县衙所谓何事?”
“自然是有冤屈才来。”文逸笑着回答道:“谁人都知,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寻常百姓若不是有天大的冤屈,对这官衙凶地都是敬而远之,来此之人,定是迫不得已……”
“你这书生,说话休要文邹邹的绕来绕去,有什么事,直接说来。”老八抬手打断了文逸的话,沉声问道。
文逸叹口气道:“不才身上的冤情太重,您是做不了主的。”说罢,抬腿便向县衙前的鸣冤鼓走去。
老八见状,一把扯住了文逸的袖子,低声道:“书生,听我一句劝,不要敲那鸣冤鼓。”
“哦?”文逸饶有兴致的问道:“朝廷在县衙门口摆这一面大鼓,不就是让有冤之人敲响的么?难道这汝阳县的鸣冤鼓,与众不同?”
“还真被你说中了。”老八的声音压的更低,好言相劝道:“别处的鸣冤鼓是做什么用的我不知晓,可这汝阳县的鸣冤鼓,却是名不副实——你若是敲响了它,只怕会后悔,若是惊扰了县丞老爷,非但冤屈得不到伸张,还有可能送了xìng命……”
文逸点点头,算是对好心的老八表示感谢,随即手腕一抖,不露痕迹的将胳膊从老八手中抽离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站在了那面高悬的大鼓面前。
不等两个衙役阻止,文逸以手做槌,重重的敲响了沉寂多时的鸣冤鼓。
咚、咚、咚!
鸣冤鼓上的积雪扑簌着落下,轰鸣的鼓声,在县衙上空久久回荡,乍然响起的鼓声,几乎传遍了整个汝阳县城,打破了雪后的宁静。
对于这一幕,两名衙役不禁瞪大了双眼,瞠目结舌的他们,已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要知道,这面大鼓已多年未曾响过,众人几乎都快要忘记了这鸣冤鼓的存在,也不曾想过,这面沉默多年的大鼓,一旦响起,响声便可震彻天地。
鼓声消失之后许久,文逸才听到县衙内有人高声喝问:“门外何人擂鼓喊冤?!”
文逸也不答话,拍了拍手,径直走进了县衙。
韩菲儿跟进去之后,两个站岗的衙役才反应过来,才记起来正常的程序是由他们带着喊冤之人进去过堂,于是慌忙追了过去。
等他们二人赶到的时候,文逸和韩菲儿已经进了县衙大堂。
走进大堂之内,韩菲儿才发现,这里和传闻中的县衙大堂有些不一样:首先,这里没有两列拄着板子肃立两旁的衙役,只有寥寥数人分立两侧,手中兵刃也不统一,有两人挎着腰刀,另有三人拄着板子,几人表情迥异,有的惊诧,有的疑惑,有的同情,还有的幸灾乐祸,总之就是没有肃穆和庄严;在大堂的最里面,摆着一张长桌,长桌后端坐一人,却是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件便衣,那人面相苍老,须发花白,却是坐姿不正,懒懒散散,手中还拿着一根牙签正在剔牙,嘴角一咧,露出几颗黄牙,观看此人的相貌,毫无一点官威,更谈不上威严正派,乍看上去,和角龙帮内的地痞头头,也没什么两样;在那人的身旁,躬身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人身材臃肿,面白无须,因为脸上肥肉太多的缘故,五官几乎挤在了一起,眼睛也成了一条缝,即便是在寒冬季节里,鼻尖也隐隐泛着油光;二人身后,高悬一面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这四个大字,与匾下两人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肥胖的中年男人首先发话,眼皮抬也不抬问道:“方才,可是你们在喊冤啊?”
文逸拱拱手道:“正是不才。”
面容苍老之人丢掉牙签,拍一下惊堂木喝道:“那你还不跪下?!”
文逸眉毛一挑,笑着问道:“不才为何要跪呢?”
面容苍老之人皮笑肉不笑道:“看来,你是不懂得县衙的规矩,董县薄,给他讲个明白!”
“是,县尹大人!”肥胖之人点头道:“你这书生听清楚了,寻常百姓若是告状,先要递交状辞,经县尹大人审核之后,再决定是否开堂审案,至于审案的rì期,也是由县尹大人决定的。似你这般击鼓鸣冤之人,已是扰乱了县衙的正常秩序,打乱了我们的工作安排,所以说,凡是击鼓鸣冤之人,未开堂前,已是有罪之身了!”
文逸诧然道:“竟然还有这样的规矩?”
“当然有这样的规矩!”董县薄冷笑道:“如若不然,鸣冤鼓任人敲打,人人都来喊冤,我们还如何工作?”
“县尹大人。”文逸闻言,面露苦sè道:“您也看到了,不才腿脚不便,是个跛子——不知这跪拜之礼能否免除呢?”
面容苍老之人闻言,眯着眼睛打量了文逸一番后才幽幽说道:“嗯……这下跪之礼嘛,倒是可以免除,不过,你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什么代价?”文逸问。
“上缴纹银二两,你就可以不用跪了。”董县薄适时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
文逸苦笑一声道:“如果不才没有银钱呢?”
“什么?没有钱?”闻听文逸如此回答,面容苍老之人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那你若不想跪的话,就得受些皮肉之苦了!”说着,随手抓起一枚令箭往地上一丢,口中喝道:“来人啊,赏他二十大板!给本官打醒这个没有银钱也敢来击鼓鸣冤的书呆子!”
令箭落地的同时,两个衙役拎着板子便走了过来,二人目露凶光,似乎文逸真的该打。
“等等!”文逸急忙挥手道:“大人,不用打了,不才已经醒了,也知道该怎样做了。”
“嗯……”面容苍老之人满意的点点头,挥挥手命两个衙役停下,口中说道:“我就说嘛,你们这些刁民,不见过本官的厉害,就是不知好歹!既然你已经知道该怎样做了,那就乖乖送上银钱吧!”
文逸微微一笑道:“启禀大人,银钱我是真的没有,不过别的东西倒是有的。”
“什么东西?”董县薄终于睁开了双眼,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菲儿,给他们看看我们的见面礼。”文逸笑着吩咐。
在长桌之后二人满是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之下,韩菲儿手腕一翻,两点寒芒,激shè而出!
第87章 汝阳铁佛(十一)
忽然之间,骤变突生。
众衙役还未反应过来,县尹大人和董县薄已哀嚎着捂着脑袋倒了下去。
大堂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结,陡然转变的气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在场的衙役一时愣在了当场,化成了五座雕像……
“保护大人!!”不知是谁率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发出一声高喊。
这一声呼喊,惊醒了众人。于是,五位衙役中有两人慌忙冲向长桌之后;其余三人,则是高举着手中的戒棍,将文逸和韩菲儿围了起来;而从县衙门口一路追到这里的两个老衙役,则仍呆呆的站在大堂门口,张大了嘴巴,满脸的震惊。
他们许多年未曾听过那面鸣冤鼓的响声,至于有人在光天化rì之下行刺县尹大人这番情景,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至此,他们仍是不能相信,一个文弱书生,加上一个高挑婀娜的女子,竟然敢进县衙来行凶!
可无论他们相信与否,县尹大人和董县薄的惨叫声就提醒着他们,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容置疑。
“还愣着干什么?!”围住文逸和韩菲儿二人的三名衙役中,有个脸sè发黄的衙役厉声喝道:“还不快去叫人过来支援?!”
两个老衙役打个激灵,互相对视一眼,慌忙转身跑了出去。
“来人啊!有刺客啊!快来人啊!!”类似的叫嚷声,从大堂门外传了进来。
文逸却是微微一笑,坦然而镇定的说道:“去叫人吧,最好把汝阳县的达鲁花赤也叫来……”
文逸大闹县衙的同时,身在喜乐寺陷入重围的莫降,也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尽管,礼士之行这一招,会让莫降的步伐变得无比缓慢,但他还是慢慢的靠近了包围圈的内沿,在他的身后的雪地上,是一串极为工整的脚印。
在莫降行进的过程中,围住他的众位武僧,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他们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脸上尽是肃然的表情,似是静待猎物上门的猎手。
莫降与众武僧的距离已经足够的近,近到他几乎能看清对方口鼻中喷出的热气。
或许是因为在雪地中站了太久的缘故,众武僧的眉毛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好似两抹白sè的绒毛挂在他们的脸上,可是他们自己却不会在意这些,他们的眼中,只有眼前这一个敌人。
自喜乐寺开建以来,可谓是树敌无数,因为强行征发了汝阳县的民夫和匠人,搞的天怒人怨,早些时候,前来寻亲闹事的民众,是一拨接着一拨,不过都被他们用各种手段应付了过去。之前闹事的人之中,偶尔也有身手不弱者,但都在这罗汉阵中败下阵来。可今rì他们遇到的对手,却是与之前那些现在已经化为炉火灰烬的人大为不同,且不说他那诡异的招式,就是他泰山崩于前而不动sè的镇定,就远非之前的对手能够相比……
终于,莫降走到了包围圈的内沿,他探出身前的右手手腕,已经接触到了伸出最长的那根戒棍。
陡然间,莫降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眸,忽然变的凌厉无比,杀机凛然。
与莫降正面相对的那名武僧微一愣神的功夫,莫降已然出手!
他手腕灵巧的一翻,像条灵动的毒蛇般绕着戒棍一转,戒棍的一端,已被他握在手中。
“撒手!”莫降大喝一声,手臂用力一拧,同时将那根戒棍扯向自己的身体。
持棍的武僧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道自戒棍上传来,还未来得及变招,戒棍已像条暴怒的巨龙般扭转起来,紧接着,钻心的疼痛自他的掌心传来。
“啊——!”惨叫声中,戒棍已然脱手,转而落入了莫降的手中。
再看那名武僧的双掌,掌心已是鲜血淋漓,整块肉皮都被摩擦掉了!
难以想象,方才莫降那看似简单的一拧,究竟有着多么巨大的力道。
那名武僧的惨叫声中,莫降手中的戒棍,已舞动起来。
戒棍带着尖锐的风声,呼啸着砸下来,威势如摆尾的红龙,如长虹贯空!
众武僧心中大惊,没有想到之前还温文尔雅的对手,突然变成了一头暴怒的巨龙,更不曾想到,莫降一出手,便是如此霸道的招式。
慌乱之中,众武僧将戒棍架到半空,举过头顶去抵挡莫降这一击。
棍棒相撞,声音虽然不大,但那些架棍的武僧却感觉到,对手这一击,如泰山压顶一般难以阻挡!而距离莫降最近的那几名武僧,刚接下这一棍,口中已喷出鲜血!
莫降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邪气凛然的微笑,腰身一转,手中戒棍再次高高举起。
“破!”莫降大喝一声,戒棍再次落下!
这一次,力道更胜从前,戒棍破空的尖锐声响,已仿若龙吟!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众武僧不敢再挡,慌忙向两侧躲闪。
莫降的身前,也因此忽然出现了一条通道。
戒棍并未砸下,而是在停在了半空,莫降强行收住了这一击,同时脚尖轻点,身体向前蹿出。
转瞬之间,莫降已在罗汉阵外。
只用了一招,他便破了罗汉阵!
众武僧虽然不服,但也知道,他们绝非此人的对手,于是只好目送着莫降朝庭院内那间房屋奔去。
因为没能困住敌人,所以他们的眼神中,多了些愧疚,愧疚中,还隐藏着一丝期待。
“妖僧!出来受死!”莫降高声喊着,仍不减速,踏着残雪,直向那间房屋冲去。
“无量寿佛!”伴随一声佛号,屋门慢悠悠打开,仿若一个怪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
莫降并不畏惧,擎着戒棍,向那巨口冲去。
忽然,黑洞洞的巨口之内,闪出一道红sè的影子,仿若那巨口中,猛然伸出一条红舌。
因为之前那道藏红sè的鬼影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莫降不敢怠慢,双手握住戒棍,手腕一拧,戒棍横在了身前。
便在此时,那个红sè鬼影,已到了莫降身前。
眼看,二者就要相撞。
时间,在相撞前的一瞬似乎停了下来,这也让莫降看清楚了那道鬼影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僧人,身穿藏红sè僧袍,头顶光亮若镜,没有一根头发,亦没有汉地和尚头顶的戒疤,那人面容枯瘦,仿若骷髅一般,眼窝深陷,颧骨高挺,长眉若刀,两腮深深的凹陷进去,几乎显现出他口内两排牙齿的形状,因为太过削瘦,他的脖颈有些褶皱,若不是那个巨大的喉结,直让人以为这是枯树之皮,肥大的僧袍罩在他的身上,被劲风鼓吹起来,显得空荡荡的,而他那条裸露在僧袍之外的右手手臂,状若枯枝,没有一点光泽,与一根骨头并无二致!
若不是这僧人正用狂热的目光盯着自己,莫降定会以为这是一具风化的千年干尸!
可莫降却不敢小看这个僧人,他知道,这具骷髅一般的身躯下,定然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不然的话,他的速度也不可能如此之快!
时间的停顿,只是一瞬间的事,刹那间,二人已在空中相撞!
枯瘦僧人伸直了右臂,五指并拢,一掌便向莫降胸口拍去。
莫降见状,转动戒棍,向对方的手腕砸去。
一时间,戒棍破空之音再响。
带着凄厉的尖啸,戒棍重重的砸在了那僧人枯瘦如骨的手腕上!
可是,那僧人的手腕,却纹丝未动;而那条戒棍,却应声断裂!
更让莫降震惊的是,那僧人的一掌,竟然来势不减,仍是拍向他的胸口。
莫降急忙躬身后退,电光火石之间,已使出“侠者之为——破禁”一招。
他在空中改变了方向,向侧后方急退而去。
那僧人却似早有准备,脚尖一点,骤然转向,仍是紧追莫降。
莫降曾多次靠这一招脱离险境,可是这一次,他却没能甩开那僧人。
而且,此刻再想变招,已然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怪响,那僧人的一掌,重重的拍在了莫降的胸口。
莫降只觉得胸口似被一块巨石砸中,又似听到胸骨断裂的声音,惊诧中,他已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在空中划下一道妖艳的弧线。
枯瘦的僧人稳稳落地,鼓起的僧袍缓缓落下,罩在他枯瘦的身体上。
莫降摔出去很远,挣扎着爬起来,盯着那僧人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僧人五指并拢立于胸前,淡淡说道:“贫僧,法号枯荣。”
莫降强忍胸中剧痛,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最后却是一无所获。
众位武僧此刻早已惊呆,他们虽然跟随枯荣大师已有一段时间,但是从未见过此人出手,今rì一见,心中震骇如海浪翻滚,久久难以平息——那个一招破了他们罗汉阵的年轻人,在枯荣大师面前,竟然连一招也撑不过。
“一枯一荣,刹那生死,铁佛一掌,金刚难挡。”——国师殿下对座下弟子枯荣的十六字评价,果然不假……
第88章 汝阳铁佛(十二)
莫降单膝跪地,一手支撑着身体,一手捂着胸口,鲜血从他的嘴角流淌而出。
枯荣站立于雪地之中,藏红sè的僧衣与周围的雪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寒风吹过,僧衣紧贴在他的身上,露出骨骼的形状,更显的他瘦骨嶙峋。他看似单薄的身躯,立于寒风中,却是一动不动,稳若磐石。
莫降紧盯着这个强劲的对手,艰难的站起身来。
枯荣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看了莫降一眼后说道:“吃贫僧一掌还能站起来的,施主你是第一个。”
莫降却不说话,只是紧闭着嘴唇,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枯荣靠近。
“你未受伤时不是我的对手,如今身受重伤,五脏已经移位,还要挑战贫僧不成?”枯荣冷声问道。
莫降仍旧沉默着,缓慢的迈着步子。
“贫僧来中原之前,闻听神州大地有位武学高手,被人冠以‘狂夫子’的名号,他的‘君子九式’更是被武林中人称赞不已,贫僧身在乌斯藏之时,便已心生向往,想要领教狂夫子的高招……”枯荣淡淡的说出了狂夫子的名字,语气波澜不惊,若是常人,无论是敌是友,提及狂夫子三字的时候,多少都会带些尊敬,可这枯荣的声调,却是平淡无奇,虽然口头上称赞狂夫子是个武学高手,但心中却不以为然。
“你……不配,提及师尊的名号!”莫降终于开口说话,说着他伸手朝那间房屋一指,房屋内女子哭泣之音未绝,似是控诉着这yín僧的罪行。
在莫降看来,哪怕这僧人武功再高,也不配和师尊拿来比较。狂夫子武功高深莫测不假,但更让人佩服的,是他的洒脱不羁,是他的狂傲超然;而这个枯荣和尚,哪怕武功再高,却用来作恶,简直与畜生无异。
对于莫降的指责,枯荣无动于衷,似乎屋内的罪行与他毫无关系,只是淡淡说道:“我还未曾问你,你便自己承认是狂夫子的徒弟了?”枯荣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你自己学艺不jīng,挡不住我一掌,岂不是侮辱了尊师的名号?”
莫降冷声道:“先将我打倒,再狂妄也不迟!”
“既然你一心求死,贫僧就成全了你吧!”枯荣说着,双拳一握,顿时僧袍鼓起,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口中喝道:“希望你的师尊真的在意他的爱徒,希望我将你杀掉之后,你的师尊会来找我为你报仇……”
与此同时,汝阳县衙之内。
文逸此刻也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整个汝阳县的衙役捕快全部集中到了县衙,将县衙大堂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与喜乐寺内沉默如山的武僧不同的是,这些衙役捕快脸上多有惶惶之sè——他们当差以来,见到的都是县衙内的官员如何欺压百姓,却从未见过有人反抗,更不曾想过会有人在光天化rì之下,大摇大摆的走进县衙,不由分说就将县尹大人和董县薄打成了重伤。而且,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歹人要做的,远远不止将两位大人打伤这么简单……
同样是身陷重围,相较于莫降,文逸这边就要轻松许多。
他现在就坐在长桌后的官椅上,汝阳县县尹被他踩在脚下,而那个董县薄,则是被韩菲儿制住,正捂着血流不止的右眼痛苦的呻吟,至于大堂内的五名衙役,此刻早就躺在了地上,翻着白眼昏死过去了。
大堂外的衙役们,虽然将县衙大堂包围的密不透风,但因为两位大人还在歹人的手中,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两位大人痛苦的呻吟着……
“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汝阳县的达鲁花赤前来。”文逸失望的摇摇头道,“菲儿,看来咱们两个闹的还不够大啊。”
韩菲儿点点头,手腕灵巧的一翻,一枚寸余长的钢针现于手中,她拎起瘫软在地的董县薄,伸手就向他的喉咙刺去。
“等一等!!”董县薄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到危险的逼近,慌忙喊道:“你不能杀我!!”
“哦?”文逸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道:“我方才问了你好几个问题,你却是一个也回答不上来,那么请问,我留你一命,又有什么意义?”
“这……”董县薄想给文逸一个笑脸,奈何瞎掉的左眼疼痛难忍,是故只能用一脸的肥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至少,我现在是您的人质,可以确保您的安全,有我在您手上,门外那些衙役起码不敢冲进来。”
“人质嘛。”文逸说着,脚轻轻一踩,脚下的县尹很配合的哼了一声,他接着说道:“有这一个就足够了。”
董县薄急忙又道:“大侠您有所不知,县尹大人他虽然比在下官职要高,但若论及与镇守使大人的关系,小人却是更近一些的……”
文逸知道,董县薄口中的“镇守使”,正是“达鲁花赤”一词在汉语中的意思,他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是说,汝阳县镇守使与你的关系很好了?”
董县薄闻言,感觉抓住了一线生机,慌忙不跌的点头道:“当然,当然很好!不瞒您说,我与镇守使大人脾气相投,经常一起喝酒,一起逛jì馆,小人甚至知道镇守使大人最中意青楼的哪位姑娘……”
“好了,好了。”文逸微笑着摆手打断了董县薄的话,紧接着问道:“既然你与镇守使如此熟识,为何你遭此劫难,他却不来救你呢?”
“这……”董县薄眼珠乱转,几乎要从眯成一条缝的眼眶里跳出来,可却想不出合理的说辞,仅仅片刻,冷汗又顺着他脸上的肉褶留下,他咽了一口吐沫,怯生生的偷瞄了韩菲儿一眼,看到这个危险又冰冷的女人没有折磨他的意思,才讷讷道:“大侠您不是看到了么?小人我已派人去找了,想必很快就有结果了……”
“我已等了太久,在你这无用之人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文逸失望的摇摇手道:“这样吧,我数十个数,如果此地的达鲁花赤前来救你,我便饶你一命,如果他不来,我就只好取了你的xìng命——希望真的如你所言,他拿你当个朋友,听到你被杀的消息,能来的快上一些……”
董县薄闻听此言,立刻愣在了当场,一张胖脸吓的没了血sè,惨白若纸,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书生看似和善,心肠却如此狠毒,自己的一番说辞,非但没能救了自己的xìng命,反而成了催命符……他正惊慌失措间,已听到文逸幽幽喊道:“一……”
文逸等待达鲁花赤的时候,莫降已和枯荣战了数个回合。
每一个回合,都以莫降的失败告终,但每一次被枯荣击飞之后,他都顽强的站了起来,而后慢吞吞的走到枯荣身前,又被他一掌击飞……
此时,枯荣眼神中的不屑,已被震惊所和诧异所取代,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足可开山劈石的一掌,为何就取不了这人的xìng命?这人的意志力究竟强大到什么样的程度,受了如此之重的伤,为何还能站起来?
在枯荣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莫降第四次站了起来,他的双腿已经发抖,身体也摇摇晃晃,口中吐出的鲜血浸红了衣襟,可那双如墨的眸子,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其中没有一丝惧sè!
洁白的雪地之上,散布着许多红sè斑点,仿若寒冬时节里盛开的红梅——那是莫降的鲜血——鲜血画出的轨迹,便是他坚韧不屈、宁死不降的最好证明!
“施主,你的武艺虽然差劲了些,但心xìng之坚韧,却是贫僧见所未见。”枯荣早已收起了最早的轻慢,沉声道:“贫僧收回之前说过的话,狂夫子有你这样一个徒弟,足已证明他的伟大。”
莫降并不理会枯荣,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的前行。他心中清楚,师尊的确伟大,但狂夫子的伟大,根本无需自己去证明,更不需要这个妖僧来说明!他今rì与这妖僧一战,绝不是要证明狂夫子的武学胜过此人,而是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让汝阳县的百姓们明白,他们不是奴隶,不该屈服于这妖僧的yín威之下,他要让百姓们知道,这些看似不可战胜的敌人,一样会恐惧他们的坚韧和顽强!
二人的距离一点点拉近,枯荣的脸sè,也越来越凝重。
“不要再试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枯荣沉声道:“我之所以留你的xìng命,只是赞赏你的意志,你若再苦苦相逼,我就会杀了你!”
“你若能杀我,就不会留我活到现在!”莫降一开口,露出沾血的牙齿,更显得他的笑容邪气凛然,“你之所以不杀我,不是因为你的仁慈,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能力杀我!!”
莫降说着,伸手扯开了自己沾血的衣襟,露出他的胸膛。
心口之处,是一团如火的赤红!
“汉皇之血?!”枯荣的神sè,由震惊变成了骇然,他喃喃道:“原来,师尊告诉我的事,不是怪闻奇谈,而是确实存在的事实……”
第89章 汝阳铁佛(十三)
看着莫降胸口的红sè印记,枯荣暗自感叹:世界之上,怕是再没有比这团火红更为鲜艳的颜sè了。
离开大都城之前,师尊就曾提醒过他,他们身负特殊使命来到中原,除了这个使命,不应再牵涉到其他的事情当中,不应再旁生枝节;另外,枯荣的师尊特意叮嘱,南行办事之际,要特别留意汉皇血脉传人的行踪,最好不要与之发生矛盾……
想到这里,枯荣的眉头皱了起来:现下,他已然与汉皇血脉的传人有了矛盾,而起这矛盾还很深……
枯荣正思索的功夫,莫降已靠近他的身前。
因为之前在想事,所以枯荣有些走思。
而高手之间的对决,生死往往之发生在一瞬之间,哪怕是一瞬间的懈怠,也会直接影响最后的胜负。
莫降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可谓是历经生死,怎会放过对手露出的这个巨大的破绽。更何况,他本就异常重视这次战斗的结果,一直在寻找着机会。
二人的距离仅剩一尺的时候,莫降陡然加速!
他猛的踏击地面,人便蹿了出去,快若闪电!
枯荣并未在第一时间做出防御,他心中诧异非常:因为之前莫降已受他四掌,口吐鲜血,怎么看都是个身受重伤将死之人,如今偏偏就是这个“将死之人”,竟然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莫降这一击,突然而发,威势难挡,哪里像个身受重伤之人使出的招式?
枯荣正惊疑之间,莫降的一掌,重重的拍在了他的胸口!
枯荣枯瘦若骨的身体仍是纹丝未动,但宽大的僧袍却鼓胀而起,尤其是背部,胀起一个大包,几乎要将僧袍撑破!
莫降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因为此时他已唤醒汉皇之血,这一掌拍出,怕是巨石也要拍碎,再加上“勇者之杀——无惧”这一威势猛烈的招式,这一掌更是难当,可是,妖僧枯荣非但硬生生受了这一掌,而且纹丝未动!
“勇者之杀?”枯荣微微点头,淡淡说道:“非常霸道的招式。”
张扬而起的僧袍缓缓落下,鼓动而起的微风,吹散了枯荣脚下的积雪。
“不过,这却奈何不了我。”枯荣的眼中,多了一丝自负,“你可知道贫僧在乌斯藏的称号?”
“铁佛金刚。”枯荣自问自答道:“贫僧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你这一掌,或许可以碎石裂土,但却奈何不得我。”正说着,枯荣忽然变了表情,眼中杀机毕现,“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汉皇之血,究竟可以挨我几掌!”说着,他忽然出招,仍是之前使用过的招式——那条枯瘦若骨的右臂,再一次向莫降的胸口拍去!
结果和刚才一样,莫降仍未挡住这一掌——于是,他又口吐鲜血,倒着划了出去,双脚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长痕。
莫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发现一个掌印刻在前胸,凹下去将近半寸!
他前胸护心之骨,已被这一掌震碎,只是那一团火红仍在,虽然略显暗淡,但仍未熄灭,正随着他心脏的跳动,缓缓起伏。
莫降刚要迈步前行,却觉得胸前传来一阵剧痛!
这一次的痛楚——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仿若有数把钢箭扎进了他的身体,锐利的箭尖顶着他的内脏,只要他一动,就要忍受万箭穿心之苦……
“不要再动了,你败了。”枯荣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我这一掌,已打断了你的胸骨,你若轻举妄动,断骨很有可能刺进你的内脏,扎穿你的心肺,到那个时候,就是佛祖降临,也救不了你了。”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根本无需佛祖来救!”因为强忍剧痛,莫降此刻已是双目赤红,其中仿若燃烧着两团火焰,他咬着牙,向前迈进了一步。
一直在周围观战的武僧,都呆呆的注视着雪地中的二人,众武僧的心情,已远非“震惊”二字能够形容,他们只觉得:这交战的二人,都不是人!一个是佛,一个是魔!无论是佛的威严,还是魔的偏执,都让他们这些凡人有下跪膜拜的冲动……
莫降咬着牙前行,每走一步,都要花费极长的时间,每走一步,他都要承受无比的痛苦。他现在的步伐,已不再完美,不再稳健,不再无懈可击,而是有些摇晃,有些虚浮,漏洞百出。可是,并无人因为他露出了巨大破绽上前攻击他,甚至就连之前被莫降打伤的那两个中原和尚,此刻也是止住了惨叫,默默的注视着莫降一步步前行,在他们心中,甚至隐隐升起要为这个曾经伤害他们的敌人加油叫好的冲动……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莫降的执着感动,这里是喜乐寺,是众多汉民流血流泪的炼狱,是汉民之女受尽凌辱的魔窟,莫降的执着,不会净化这里的罪恶,也不会感化某些人心中的邪恶……
“大胆贱民!事已至此,仍不肯乖乖受死,真是不知好歹!!”一个狂妄而且霸道的男生从屋内传出来,仿若惊天霹雳。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莫降心中猛然一震!
他犯了个错误,犯了个非常低级却非常严重的错误!
从来就没人告诉过他,屋内原本只有一个男人,也从未有迹象证明,他要面对的强大对手只有一个!他本该有所准备,但却忽略了这一点!只因为,他对自己的听觉太过自信了!踏进这个庭院之后,他先是听到屋内有个男人放肆的狂笑,而后就看到了枯荣快如鬼魅的身法,很自然的,他便将这二点统一在了枯荣一个人的身上——当下,屋内另一个男人再次出声,他才意识到,那狂笑之音,来自于这个男人!只是因为屋内一直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传出来,这才导致自己忽略了他的存在……
莫降正思量间,那狂妄之音再响:“枯荣大师数次饶你不死,你这贱民却不知进退!既然如此,就让本官亲手解决了你这贱民!本官可没有枯荣大师那般慈悲心肠!”
“无量寿佛!”枯荣唱声佛号说道:“贫僧见施主武艺高强,一时起了一较高下之心,却不曾想害了施主,真是罪过,罪过!”
正在此时,莫降忽觉得院内光线一闪,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壮硕的身影从屋内蹿了出来!那人高高跃起,仿若大鹏捕食般从高空落下,五指成爪,抓向莫降头顶!
莫降已是避无可避,相较于那从天而降的黑影,此刻的他,仿若在鹰爪下无处躲藏的猎物。
便在此时,一道影子翻墙而入。
众武僧还来不及看清那人的相貌,那人已落在他们的头顶,借他们的肩膀用力,再次高高跃起!正迎向从天而降的那只“大鹏”。
那人速度之快,只在半空留下一道残影。
众武僧隐约看到,那道残影中,掺杂着一道白影!
转瞬之间,两个影子已在半空中相撞。
二人的身影乍合即分,分别向两个方向落下。
至此,众人终于看清了二人的容貌。
落在枯荣身侧那人,亦是个光头,面目凶恶,满脸横肉,一双铜铃大眼,却是金sè双瞳,正怒气冲冲的盯着前方,一只朝天鼻,两只招风耳,鼻孔和耳垂上,都穿着银环,他周身上下,只在腰间扎着一条皮质短裙,也因为这样,壮硕健美的身材显露无疑,此人四肢发达,肌肉虬结,一双大手,却不知为何微微抖动……
而落在另一边的那人,则是个年轻后生,面容冷峻,眼神锐利,明明是寒冬时节,他却穿一身夹衣,是故显得身材瘦高挺拔,尤其让人注意的,就是此人生的一头长发,纯白若雪……
汝阳县县衙大堂。
“十!”文逸终于数完了十个数,看到达鲁花赤仍未来到,摇摇头道:“看来,董县薄的xìng命,在镇守使眼中似乎一文不值啊。”说着,他对韩菲儿打个眼sè,淡淡说道:“菲儿,杀了他!”
韩菲儿点点头,手中钢针正要刺下,忽听大堂之外传来一声呼喊:“县……县尹大人,卑职找到镇守使大人了!!”
“啊?!”董县薄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差点跳了起来,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他扯着嗓子嚷道:“大,大侠!您,您都听到了?!有镇守使大人的消息了!是不是可以饶过小人……”
文逸还未说话,便听被他踩在脚下的县尹拧着脖子问:“镇,镇守使大人在哪?快来救命啊!!”
文逸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暗想:看来,汝阳县的达鲁花赤倒是有几分本事,不然这二人也不会对他的到来如此的期待……
便在此时,一个衙役从大堂外的包围圈中挤了出来,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说道:“启,启禀大人,镇守使,他,他一早就去了喜乐寺!现在还未返回!”
“啊?!”董县薄闻言,又是一声惊呼,一双小眼忽然瞪大——镇守使大人竟然不在县衙?他去了喜乐寺?真是天亡我也——眼看就要抓在手中的救命稻草就这样突然消失不见了,董县薄因承受不住连番的打击,眼睛一翻,便晕死过去……
韩菲儿手一松,董县薄的身体便像一团肥肉般瘫软在地,她扭头问文逸:“怎么办?”
文逸略一思索,回答道:“我们也去……”
“去哪?”
“喜乐寺!”
第90章 汝阳铁佛(十四)
“你是何人?竟敢闯入喜乐寺撒野!”身材壮硕的光头指着张凛问。
“你又是何人?”张凛斜睨着他,冷声问。
“我乃汝阳县的镇守使!此地的最高长官!也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达鲁花……”
“我只问你的名字。”张凛用一成不变的冰冷声调打断了对方的发言。
“孛rì帖赤那。”光头自豪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这是我的黄金族名字,翻译成你们汉语,便是苍狼的意思。”
“苍狼么……”张凛扁扁嘴,一副不屑的表情。
看到张凛一脸的高傲,孛rì帖赤那冷笑一声道:“贱民,高傲是要实力为基础的,无实力的高傲,只会贻笑大方!方才一拼,你能胜过我,只是侥幸,现在,我便让你明白,黄金族人是不可战胜……”
孛rì帖赤那刚yù上前,却被枯荣拉住,只见他单手合实立于胸前说道:“无良寿佛!如果贫僧所言不假的话,这位施主,便是声震大都的白狼张凛吧!”
此言一出,全场肃然,众人无不侧目,看着那个一头白发的年轻人,心中默念:“原来,他就是张凛,他就是那头凶残的白狼!”
随着莫降等人的一路南行,白狼张凛的凶名也传播开来,如今,白狼张凛之名,在扬子江以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追随莫降,连斩多名黄金族军官,更为可怕的是,那些传说中铜筋铁骨,天下无敌的黄金族战士,竟无一人可挡他一枪!俗话说,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人们以讹传讹,张凛的凶名又被无限夸大,到了汝阳这边,白狼张凛四个字,几乎成了“黄金族人杀手”的代名词……
孛rì帖赤那亦是心中骇然,许久之前,在黄金族官员的圈子里,就流传着“大都白狼”专杀黄金族人的传说,只是当时,他远在汝阳,很难见到张凛本人,而且在他的心中,还有着和张凛一较高下的想法——直到今rì,他终于见到了张凛,而且也曾与他有过交手,回想着二人方才在半空过招的情景,感受着酸麻的双臂,孛rì帖赤那心中与张凛一较高下的yù望,正慢慢消失……
好在这个时候,枯荣上前一步,挡在了孛rì帖赤那的身前,化解了他未战先怯的尴尬。
枯荣面带微笑说道:“这位施主,贫僧自乌斯藏而来,对中原武学向往已久,早就听闻施主的‘无常夺魂枪’乃是当今天下最为猛烈霸道的枪法,威势之盛,神鬼难当。是故,贫僧想向施主讨教几招,不知可否?”
枯荣说完,保持着微笑,静待张凛的答案,可莫降却忽然半路杀了出来,他一手搭在张凛的肩膀,半扶半揽着站的如枪般笔直的张凛,绕到了他身前,口中说道:“自然……不行!”
枯荣见状,双眉一皱,冷声道:“施主,你已身受重伤……”
“呸!”莫降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冷笑着说:“你这妖僧也知道我身受重伤啊!难道,将小爷我打伤,轻轻一笑,唱个佛号,就没事了么?告诉你,小爷我今天和你这妖僧卯上了!要跟他打,先将我撂倒再说!”
枯荣见莫降语言流畅,毫无滞涩之感,心中微凛——这家伙恢复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就在刚才,他还无法顺畅的呼吸,可现在,却可以像个地痞骂街般滔滔不绝了——汉皇之血的威力,果然非同凡响。
“施主,事实就摆在眼前,你为何偏要执迷不悟呢?”枯荣说着,隔空指了指莫降凹陷下去的胸口,继而说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再打下去,失败的人仍旧是你。所以,你还是投降……”
“投降?”莫降冷笑一声道:“我的人生中,就没有投降二字!你既然已经认出我是狂夫子的徒弟,那我不妨告诉你我的名姓——莫降!”
“无量寿佛!”枯荣嘴上唱个佛号,心中却泛起苦涩滋味,离开大都之时,师尊特别嘱咐他,尽量不要与汉皇之血的传人发生冲突,然而今rì看来,二人的矛盾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大师!”孛rì帖赤那出声道:“这贱民如此狂妄,如此不知好歹,就交由在下来处理吧!在下可以保证,绝不让这贱民打扰大师与白狼的比试。”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孛rì帖赤那这番说辞,不过是在逃避,他这样说,只是希望枯荣能变成一面挡箭牌,挡在他跟张凛之间——身为以勇武闻名于世的黄金族人,身为此地的最高长官,胆子却如此之小,孛rì帖赤那的作为,直引来众武僧一阵鄙夷。
孛rì帖赤那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众人的鄙夷,他只想保住自己的xìng命,方才,他本想趁莫降身受重伤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一招毙了他,也好切切实实威风一次——神僧枯荣连用五掌都杀不了的人,却被他一招宰了,那是何等的威风?!——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事与愿违,半路里杀出头白狼,那人后发先至,仅用一招就将他逼退,直到现在,他的半条手臂还没有知觉,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那不知死的贱民莫降,仍在死缠枯荣神僧,孛rì帖赤那怎能让莫降得逞,若是莫降仍做枯荣的对手,那么他就只好独自面对那头残暴凶狠的白狼了!这绝不是孛rì帖赤那想看到的结果,于是他就想抢在莫降对枯荣出手之前,牵制住莫降,再让枯荣与张凛鹤蚌相争,他也好渔翁得利……
孛rì帖赤那如意算盘打的极好,可他刚刚抬起腿来,还不等脚掌落地,就停在了半空。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般,身体僵在了那里——而对他施法之人,便是张凛!
张凛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朝孛rì帖赤那一指,就将孛rì帖赤那酝酿许久的“完美计划”,隔空戳了个粉碎……
就是这简简单单却霸气十足的一指,便让仅穿了个皮质短裙的孛rì帖赤那浑身冒汗,他心中暗骂自己的愚蠢:这里本来没有自己的事,自己不躲在屋内继续享用那几个美人儿丰腴滑腻的身体,却跑出来趟这趟浑水作甚?现在好了,把白狼张凛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二位施主,这喜乐寺是贫僧一手建起,所以说,贫僧便是这里的主人!”枯荣的声音再次响起,较于之前的波澜不惊,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愠怒,“虽然此刻,这个曾经幽静的庭院,变成了残酷的角斗场,但这也不能改变这里仍由贫僧做主的事实!”
枯荣的话,在孛rì帖赤那听来,无异天籁!若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他甚至愿意跪倒在地,虔诚的亲吻枯荣又瘦又黑的赤足!
“谁做谁的对手,由贫僧说了算!由不得你们自行决定!”枯荣暴喝一声,身体如鬼魅般蹿出,直冲张凛而去。
枯荣动手的同时,莫降也动了,只是相较于枯荣鬼魅般的速度,受伤的他,动作要慢了不少。
张凛则是站在原地,只用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将孛rì帖赤那钉在原地,防止他再次使诈,偷袭莫降。
张凛要这样做,并非是他不知道莫降已身受重伤,而是他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个高傲的男人,能理解莫降的心理——如果他强行插手,即便最后胜了枯荣,非但伤了莫降的自尊,他自己也不会开心。
男人的尊严,总要自己去维护——跌倒于何处,便从那里再站起来;败于何人之手,便从那人身上将尊严夺回来!
转瞬间,二人身影再次相撞。
这一次,莫降并未像之前那般横冲直撞,既然知道了对方是金刚不坏之身,强攻已是无益。所以,他没有使用攻击的招式,在二人即将接触的一刹那,他便用出了“侠者之为——破禁!”
枯荣金刚难挡的一掌,本已拍出,却不曾想到莫降未战先退,所以这一掌,还是稍有差池,没能击中莫降。
枯荣之前曾见过莫降用这一招,所以此时再见,已有应对之策,他脚尖点地,急追莫降,不过这一次,却没能像上一次一样很快追上,二人还是拉开了半尺的距离。
不过莫降身上有伤,极致的速度很难维持住,是故他逐渐慢了下来,而枯荣也渐渐接近。
眼看枯荣便要追上,莫降再提一口气,又一次使出了“侠者之为”,这一次,他选择折向侧前方,几乎是擦着枯荣肥大的僧袍,从他身边飞了过去。
枯荣见状,这一次却不再追了,赤足重重的踏在雪地上,溅起一捧残雪,雪花尚未落地,他已踏着鬼魅般飘忽的步伐,向张凛杀了过去。
而与他背道而驰的莫降听到背后的动静,却是微微一笑,第三次使出了“侠者之为”!
原本急速前冲的莫降,忽然向相反方向急退!速度丝毫不让枯荣!
他在空中完成了转身,右手五指并拢成掌,直接向枯荣后心拍去!
枯荣感到背后劲风迫近,但他却并未转身,因为他之前已领教过莫降的掌法,知道那伤不了自己。是故,他的目标不变,仍取张凛!
张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笑。
就在枯荣到达张凛身前之时,他忽然发现,张凛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野狼般的狡诈……
第91章 汝阳铁佛(十五)
“噗”的一声怪响过后,整个庭院静了下来。
甚至,就连一直呼号不停的寒风也闭上了嘴巴,再没有一点声响。
“滴答,滴答。”——静谧的环境下,滴水之声也异常清晰。
枯荣缓缓低下头来,看到已被鲜血尽头的僧衣,一把黑sè短刃已透胸而出,短刃之上,有被火烧过的斑驳焦痕……
“这是?”枯荣艰难的抬起头来,正看到张凛冷峻的面容,以及对方脸上冷冷的笑容。
张凛冷声回应道:“虎头錾金枪……的枪头。”
“虎头錾金枪。”枯荣点点头,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他惨然一笑问:“是前朝岳王爷阵前猛将张将军使用的虎头錾金枪么?”
闻听枯荣提及先祖,张凛眼中闪过一丝自豪。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枯荣的答案。
“无量寿佛!”枯荣唱个佛号,声音已非常虚弱,“虽然未能见到施主的‘无常夺魂枪’,但能死在张老英雄的兵刃之下,贫僧此次中原之行,也算是圆满了……”
“不……不能啊,大师你不能死啊。”孛rì帖赤那的反应,远比枯荣要激烈的多,枯荣还不曾倒下,他却双脚一软,跪倒在地。
孛rì帖赤那这一声喊,惊醒了众人。众人这才意识到,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神僧枯荣,竟然被人用一个枪头扎穿了身体!而且,刺伤他的人,还身受重伤!这,这怎么可能?!枯荣神僧号称金刚铁佛,一双铁掌,足可裂石断金,他怎么能就这样败了?败的如此的简单,如此的出人意料……
顿时,“师尊、师爷、大师!”之类的哭喊不绝于耳,那是枯荣大师的徒子徒孙们在哀嚎。
这些人的哭声,将稍稍停歇的寒风再次招来,顿时,悲风呜咽,残雪飞卷……
对于这无比凄凉的画面,莫降却只报以一声冷笑,轻轻一拉,将带血的枪头从枯荣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枯荣枯瘦如骨的身体微微一顿,缓缓倒下。
虎头錾金枪的枪头之所以突然出现在他的手中,是因为方才莫降手扶着张凛绕过他身体的时候,顺手从张凛身上拿来的。当时,枯荣一心只想领教张凛的枪法,注意力也在张凛的身上,再加上有孛rì帖赤那嚷着要亲手结果莫降,这也分散了枯荣的注意力。种种原因,导致枯荣并未察觉,莫降再次与他交手时,身上已藏了兵刃。
而枯荣之所以会败,实则是败在他的轻敌和执着。
在之前与莫降交手的几个回合中,莫降被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除了汉皇之血让他稍感震惊之外,莫降这个狂夫子的传人,再没带给他震撼,更何况,他之前已领教过莫降的掌力,断定单凭拳脚,莫降根本破不了他的金刚不坏之身,是故方才杀向张凛的时候,他根本没将背后的莫降放在眼里。
再者,嗜武如命的枯荣,早就对白狼张凛有所耳闻,在他人看来,张凛要么是个凶狠残暴的恶徒,要么就是个义薄云天的侠客,可在枯荣眼中,张凛却和他一样,是追求武道巅峰的武者。他辞别师尊南下,除了肩负的特殊任务之外,更因为前些时rì,张凛曾现身于汤yīn、郾城等地,他来在汝阳,一方面暗中执行师尊交代的任务,一方面也在守株待兔,等待张凛的到来。他断定,按照张凛的xìng格,来在汝阳之后,若是听闻自己的所作所为,侠道热肠的他,一定会来喜乐寺找到自己……
枯荣的计划虽好,但事情的发展却与枯荣设想的并不一样,张凛来到了这里,因为他犯下的恶行,一怒之下追到了喜乐寺,但他还没能与张凛交上手,便已被莫降重创……
想到这里,枯荣树皮似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也许,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佛祖迟来的惩罚吧……”
莫降上前一步,弯下身道:“妖僧,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你作恶多端,现在才想起你的佛祖,已是太迟了。”
枯荣还未回应莫降,孛rì帖赤那却突然喝道:“莫降,你好卑鄙!你如此的狡诈,根本没有资格讽刺枯荣大师,没有资格享受胜利!”
莫降站直了身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邪笑,冷声道:“不错!我是卑鄙,我是狡诈!但我的卑鄙和狡诈,只用在敌人的身上,只报应在想杀我之人的身上,我的卑鄙和狡诈,从未伤及无辜!但是你们呢?汝阳县的百姓、匠人、女人,他们又何罪之有?!你们竟然这样对待他们!孛rì帖赤那,你身为一县之长,不保护你治下的百姓,反而纵容这妖僧鱼肉百姓,甚至与他同流合污,你怎配得上这‘镇守使’三个字?枯荣,你身为佛家弟子,恃武行凶,无恶不作!披着佛门的僧衣,却犯下魔鬼的罪行,似你这等妖僧,我对你又何许客气?”莫降说着,挥起带血的枪头,朝庭院内的房间一指,厉声喝道:“你们这些畜生,做出这等令人发指的罪行,现在却来指责我的卑鄙和狡诈?倘若苍天有眼,怕只嫌似我这样的卑鄙狡诈之徒还不够多!”
莫降正说着,有几个衣衫凌乱,满脸泪痕,满身伤痕的女人,从屋内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虽然,她们对莫降手中血淋淋的枪头仍有畏惧,但看到眼前这副情景,却一齐对着莫降跪倒,伏地痛苦。
看着那些可怜的女人,莫降凶狠的眼神中多了些欣慰,而后转身,目光扫过枯荣和孛rì帖赤那:“若是我的卑鄙和狡诈,能换来你们这些败类授首伏诛,能救得这些无辜之人的xìng命,我会以此为荣的。”
孛rì帖赤那愣在当场,张大了嘴巴,却无话可说,因为莫降说的全部都是事实,而且无论莫降卑鄙与否,他都是这次战斗的胜利者。
这时,庭院拱门处有嘈杂之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有匠人围了过来,站在庭院外面,伸着脖子向院内观望。
恐惧,惊诧,悲愤,狂喜——无比复杂的情绪写在他们的脸上。
莫降转向他们,刚yù开口,却看到人群怯生生的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怕。”莫降指着枯荣说道:“奴役你们的人已经倒下,你们再也不用怕他。这些恶人就是这样,只会欺软怕硬。什么金刚不坏,什么铁佛金刚,只是吓唬懦夫的虚名罢了!他跟你们一样,也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有yù望,爱执着,会恐惧!他们也会受伤,也会死,也会被利刃洞穿胸膛,只要你们拿出你们勇气,勇敢反抗,他们绝无可能再次奴役你们的身体,再不能剥夺你们的zì yóu,再不能蹂躏你们的姐妹……”
莫降的演说,似乎没能起到什么效果,因为人群中出现了慌乱,惊恐写在所有人的脸上,他们瞪大了眼睛,向后退却。
莫降微微扭头,找到了原因——枯荣颤巍巍站了起来。
“你还真是执着的过分呢。”莫降冷笑着举起了虎头錾金枪的枪头。
可是,这一次却不用他来出手了,因为张凛的动作远比他要快!
枯荣刚刚站起,张凛已经冲了出来,他伸手从背后一摸,一根细长的铁条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看样子,那是一柄尚未完成的长刀。
张凛距离枯荣本就极近,抽刀刺击的动作也在一瞬间完成。
转瞬之间,张凛的攻击已经结束,枯荣的身体,再一次被刺穿。
张凛攻击的部位,是枯荣的咽喉,他手中所握的虽是根铁条,但他所使用的招式,却是“无常夺魂枪”中最为简单的刺击,只是这个看似普通的刺击由他使出来,异常的霸道凶狠。
“无常……夺魂……枪。”枯荣咳着血,吐字已含糊不清,“果然……似无常鬼……催命……不可,不可阻……”
话未说完,枯荣已仰面摔倒。
他那枯瘦的身体失去了生命力之后,分量也轻了许多,轻飘飘的倒在雪地之上,甚至没能溅起一片残雪……
“他……他死了?”
“他死了!”
“妖僧死了!!!”
枯荣由站起到摔倒,只不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以至于那些匠人要再三确认,才敢相信这个事实。
慢慢的,人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高声的欢呼。人群中,有人喜极而泣,有人下跪磕头,有人狠狠的掐这自己的脸,似是他仍不能确定,枯荣之死是不是个梦……
枯荣的死,并未在莫降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他也感受不到任何喜悦,仅仅死掉一个枯荣,根本不足以偿还他们对汝阳县百姓犯下的罪孽。
莫降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向孛rì帖赤那,手中的枪头滴下的鲜血,在雪地上划下一条血线。
“不,不要杀我!”孛rì帖赤那想逃跑,奈何雪地太滑,他腿脚酥软,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瘫坐在地上,挣扎着后退。
“杀了你?那也太便宜了你。”莫降脸上的笑容在孛rì帖赤那看来,比恶鬼还要狰狞……
第92章 汝阳铁佛(十六)
不知是因为穿的太少,还是因为恐惧,孛rì帖赤那打着哆嗦,颤声问道:“你……你想怎样?我,我可是朝廷命官!”
“啧啧!”莫降摇着头道:“这位大人,你现在记起你是朝廷命官了?那你凌辱那些女子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本该是为民请命的父母官?”
“死于我手的黄金族人,哪一个不是朝廷命官?”张凛的回应,更让孛rì帖赤那汗如雨下,寒风中,汗水很快结冰,凝于他的皮肤之上,倒让他看上去像个冰人。
孛rì帖赤那知道,落在莫降这个反贼手里,今rì已是凶多吉少了,更何况旁边还有这头凶残的恶狼?不过,这世界上没人甘心受死,更何况孛rì帖赤那贪恋权sè,着实不想撒手西去,去找枯荣做伴。于是,他垂死挣扎道:“只要你们不杀我,我能满足你们的一切愿望!”
“一切愿望?好大的口气啊。恐怕,连你们的皇帝也不敢说此大话吧?”莫降笑着反问。
见莫降还在答话,孛rì帖赤那隐约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于是急忙说道:“大,大侠有所不知,在这汝阳县内,从来都是我说一不二,您想必也知道,天高皇帝远嘛,哈哈。”孛rì帖赤那干笑两声,见无人理他,又讪讪住口。
“本来呢,你罪恶滔天,死罪难免。”见孛rì帖赤那脸sè黯淡下去,莫降忽而话锋一转道:“可既然镇守使大人如此的识时务,我若是不配合的话,也显得太小心眼了。”
“是是是!”孛rì帖赤那慌忙不跌的点头,身上的冰碴扑簌着落下,他满脸谄媚的说道:“我也相信,壮士心胸宽阔,能容他人之不能,我虽罪孽深重,但经壮士教训,已有悔改之意,我愿用尽我的所有,用我的余生,弥补我犯下的过错。”
看着孛rì帖赤那像个傻子一样被莫降戏弄,张凛心有疑惑,他虽然觉得,哪怕这个畜生死上百次,怕也不能偿还他所犯下的罪孽,若他是莫降,这狗官早已曝尸雪地了。可张凛也知道,莫降向来诡计百出,他现在之所以留这狗官一命,怕是另有打算。所以,张凛此时不再插言,只是活动着手腕,拖着手中铁棍在雪地上划来划去。
令人牙酸的怪响,引得孛rì帖赤那战栗不止,仿若那铁棍不是划在地上,而是划在他的心头。孛rì帖赤那倍感煎熬,唯恐张凛突然暴起,像杀枯荣一样给他的喉咙开个血洞,于是出言问道:“壮士,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本官丁当尽力……”
“不,不!”莫降摇着手指纠正孛rì帖赤那言语中的错误,“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完成,你若做不来,我为何要留你的xìng命呢?”
再看莫降此刻的轻松模样,谁能想到片刻之前,他还是身受重伤,连行走都困难呢?孛rì帖赤那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心中更是惊凛难平,只当莫降是个怪物。他哪里敢跟怪物讨价还价,于是急忙点头道:“壮士所言有理,即便壮士要本官散尽家财,补偿这些百姓,本官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莫降不知道孛rì帖赤那在汝阳县达鲁花赤的官位上刮了多少油水,也不知他有多少家产,所以并未将对方的话太放在心上。此刻他更关心的,是这些百姓的安危。根据阳曌和枯荣的说法,他们是受国师委派,身负皇命来此地营建喜乐寺的,而那个什么鸟国师与皇帝的关系还异常亲密。这也就是说,枯荣的生死,可能会直接影响到帝国皇帝的情绪。要知道,天子一怒,血流漂橹。若是皇帝借枯荣之死,迁怒于汝阳的百姓,那么也就意味着,莫降将百姓们从枯荣手下救出来的同时,又将他们推进了火坑。
其实,要莫降取了孛rì帖赤那的xìng命,简直易如反掌,他现在之所以留他一命,只是因为汝阳县百姓的生死,现在还系在他的身上。
莫降斟酌好语言后说道:“散尽家财这种事,自然是要做的,不过却不急于现在去做。镇守使大人现在要做的,便是写一道奏章。”
黄金帝国之所以在全国各地设立达鲁花赤一职,除了将各地行政大权握于黄金族手中之外,还有监察百官的用意。各地的达鲁花赤,无论官职大小,无论封官何处,皆有专折密奏之权。历来,大乾帝国的皇帝,对自己族人的奏章,都是深信不疑。可以说,各地汉族官吏的命运,均掌握在这些只手遮天的达鲁花赤手中。而莫降就是要利用这一点,对黄金帝国的皇帝,撒个弥天大谎。
“奏章?”孛rì帖赤那却不知莫降在作何打算,所以猛的听到“奏章”二字,却是心中糊涂,不明所以。
莫降点点头道:“不错,就是奏章,而且是直接送到皇帝手中的秘奏。”看到孛rì帖赤那一脸的茫然,莫降微笑着解释道:“我希望大人,能将今rì发生在喜乐寺的一切,如实奏于皇帝知晓。”
“如实……上奏?”因为震惊,孛rì帖赤那张大了嘴巴,不过,他旋即甩着脑袋说道:“不,不可!本官刚刚决定迷途知返,又怎么能将壮士杀害妖僧之事报于陛下知晓,陷壮士于不义呢?绝对不行!”
“哎?大人此言差矣。”莫降摇着头微笑着说,“镇守使大人说错话了,本人只是路过此地,什么都没做,何时成了杀害枯荣神僧的凶手了呢?”
孛rì帖赤那越听越糊涂,挠着光亮的脑袋问:“壮士……您……”
莫降抢过话头笑着道:“这里的百姓都看的清清楚楚,方才分明是大人亲手杀掉了枯荣啊!”
莫降此言一出,全场皆惊,其中甚至包括张凛……
很明显,莫降是在栽赃嫁祸。可是,这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一些,光天化rì之下,罔顾是非,颠倒黑白,仅凭一句话,就要把孛rì帖赤那由共犯变成凶手,这手法,实在是简单粗暴,蛮不讲理。
孛rì帖赤那的嘴巴张的大大的,几乎可以放进去一双拳头。他脑中嗡鸣了许久,才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这莫降是要自己写假奏章欺骗皇帝,这莫降是要自己替他背下杀害枯荣的黑锅啊。
孛rì帖赤那见过心黑的,见过卑鄙的,见过无耻的,却从未见过像莫降这般心黑、卑鄙、无耻的……
“大人,你莫不是不肯答应?”莫降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枪头,枯荣的鲜血,此时已凝固在枪头之上,赤黑相杂,更显得斑驳可怖。
“应,应!我怎能不应呢。”孛rì帖赤那吞了口吐沫,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心黑如蛇蝎的莫降和凶狠残暴的张凛就站在他的面前,就算是莫降提出要他造反的要求来,他也得答应——不然的话,横尸当前的枯荣,就是他的下场。
“好,好!”莫降高兴的点点头道:“大人之前是不是好官我不清楚,现在看来,大人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啊。”
“咳,咳。哪里哪里?”莫降的夸赞,让孛rì帖赤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红着脸尴尬的笑着答应,心中却在想,自己暂时先答应下来,先保住xìng命,之后再想对策也是不迟。
孛rì帖赤那正暗自庆幸暂时保住了xìng命,却听莫降忽然问道:“不知大人的官印可在身上?”
“啊?在!”话一出口,孛rì帖赤那便后悔了,急忙道:“不,不在。”
“到底是在还是不在?”莫降低下头笑着问。
孛rì帖赤那看到莫降白森森的牙齿,不知为何就联想到吞人不吐骨头的恶龙,在那双纯黑sè的瞳眸的注视之下,说谎的勇气也没有了,只好叹口气道:“我是此地的最高长官,官印十分重要,是故一直贴身携带——此时,官印就在屋内。”
莫降满意的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还请镇守使大人现在就写这道奏章吧。”
孛rì帖赤那闻言,又是一愣,他这才明白莫降为何忽然追问官印的下落。可此时才明白已经太迟了,不等他拒绝,莫降已经伸手示意他站起来,并且向着那间房屋指了一指。
孛rì帖赤那无奈,只好挣扎着站起来,如行尸走肉般向那间房屋走去。他现在就仿佛砧板上鱼肉般,任由莫降摆布——唉,这又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技不如人?谁让自己今天倒霉,碰上莫降和张凛这两个怪物呢?
“各位乡亲,还请在此处等待。”莫降转身面对众人朗声说道:“一会儿,还有事要麻烦大家。另外,这些僧人,也麻烦大家看好,不要放跑一人。对了,还请大家尽快拿些笔墨送过来……”吩咐完毕之后,他对张凛耳语一句,继而转身跟在孛rì帖赤那的身后,进了那间屋子。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房屋正中的那个炭炉。除了那个炭炉,房屋之内再无任何家具陈设,木质地板上,散落着几件衣衫,有男子穿的皮裘,也有女子冬天穿的花袄。
莫降站在屋内环视一周,心中微感异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思索片刻后,他猛的一拍脑门,心中暗道:那个阳曌到哪里去了……
第93章 汝阳铁佛(十七)
在喜乐寺内,确有一尊的铸铁大佛。
铁佛便位于喜乐寺正中的庭院之内,与寺门同在一条直线之上。庭院的地面,仍是夯实的黄土,尚未铺上石砖。这偌大的庭院之内,除了那尊铁佛,还有几座熔炉,几个简易工棚,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建筑。庭院内,杂乱的摆放着铁匠常用的工具,熔炉的火也未熄灭,只是在这庭院中,却没有一个匠人,是故显得有些荒凉,也因为如此,那座孤坐院中的铁佛,便显得极为突兀。
现在,这尊铁佛尚未彻底完工,遥遥望去,唯有外形轮廓似佛祖端坐,走近了看,便会发现,这尊铁佛的细节之处欠于修饰,所以佛身的线条仍显得生硬,佛祖的面目也十分模糊,佛身上的纹路也极为粗糙,毫无美感可言。
大佛之下,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围着铁佛绕着圈子,口中喃喃自语:“这么多铁,若是打造成兵器的话,恐怕能武装不少人吧……”
那书生忽然止住了脚步,抬头观望,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面相猥琐的老者,老者低着头,一双三角眼时不时朝那书生瞥上一眼,眼神中有几分畏惧,老者的身畔是一名黑发遮面的高挑女子,二人的身后,近百名衙役捕快手持兵刃,却是不敢上前,只是神情紧张的注视着前面的二男一女。
不错,铁佛之下的书生,正是文逸,长发遮面的女子,自然就是韩菲儿了,被他们二人挟持的老者,便是汝阳县的县尹。来时路上,文逸问过他,得知这县尹与自己还是本家,同样姓文……
“菲儿,你有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文逸忽然问道。
韩菲儿思索片刻,摇摇头回答道:“没有。”
文逸却摇摇头道:“这铁佛虽大,但也不像洪月奴说的那般,有百丈之高,依我看,最多也就十丈,还有,这座铁佛仍未完工,可我们却见不到一个匠人……文县尹,来时路上你对我们说,汝阳县的匠人,都被强掳进了喜乐寺,为何这里却一个匠人也见不到?还是说,你带我们到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喜乐寺?只是铁佛的铸造地……”
文县尹闻言一愣,怯生生的抬起头来,看到文逸那笑里藏刀的表情,心中惴惴——这里当然是喜乐寺。只是文县尹指的路,却不是从寺院正门进入,而是从尚未建好的寺院围墙缺口进来。之所以选择这条路,是因为文县尹知道,喜乐寺整体都在施工之中,院墙自然也不例外,若是从这里进来,肯定能遇到筑墙的工人,有工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监工,监工则是喜乐寺内的僧人,说不定其中就有枯荣神僧的徒弟,枯荣神僧武艺高强,徒弟想必也不差,若是他们见到自己被这两个歹人挟持,说不定会出手相救……
文县尹想的虽好,但到达喜乐寺院墙之后,才发现事与愿违,修到一半的院墙之下,竟然看不到一个工匠!工匠虽然不见,但木脚架,修筑院墙的石砖,匠人使用的工具却在。文县尹当时便猜想,恐怕是人手不足,那些匠人统统被调去铸佛了,于是他带着文逸,径直到了铁佛所在的庭院之内。可进入院门的一刹那,文县尹就傻了眼,这里的情况,与院墙之处别无二致,同样是工具丢的遍地都是,同样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偌大一个喜乐寺,仿若变成了一座鬼寺……
“县尹大人,我在问您话呢。”文逸的话,让文县尹打了个激灵,他急忙将思绪收回,干笑一声回答道:“壮士说笑了,这里不是喜乐寺,还能是哪里?至于此处为何没有匠人……实不相瞒,我也在因这个问题而困惑不解。”
文逸好似明白了什么,微笑着点点头,心中却在想:以莫降和张凛二人之力,若是想杀掉这里的领头之人倒是有可能,可是让全寺的工匠和僧人都消失不见,而且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恐怕不太可能……
正思索间,忽然有脚步声自远处传来。
众人满怀期待的循声望去,可看到那个自铁佛后背一侧院门进来的身影后,表情统统变成了诧异,而文县尹的脸上,则明显多了一丝失望。
来者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衣着破烂,满身泥污,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几乎看不清他本来的面容,可那一双大眼,却是分外明亮。
“常大牛!”韩菲儿低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文逸微微一愣,忽然想起来,跟在他们车队之后的队伍中,有一个几乎天天来烦莫降的家伙,是唤作常大牛的。
常大牛刚跑进这个庭院,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近百名捕快衙役拿着钢刀,堵在另一侧的院门处。他愣了一愣,转身就逃口中嚷道:“哎呀妈呀!官兵来啦……”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听背后有风声传来,紧接着脖领一紧。
“大,大人饶命。”常大牛好像非常害怕,若不是衣领被人提这,双腿一软就要跪倒,他头也不回颤声道:“所有的事都是张凛干的啊,那些监工也是他杀的!俺们只负责引他们上钩,俺知道做诱饵也是不对的,可那都是张凛逼着俺们干的……”
常大牛的话,倒是解答了文逸心头的一部分疑惑,但他知道,了解实情并不急于现在,于是笑着说道:“先别急着招供,看清楚我是谁。”
常大牛慢慢转过头来,眯着眼睛观瞧,文逸那张亲和力十足的笑脸越来越清晰。
“你……你,你是,文先生!”常大牛只说了一句话,兴奋的语气便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同情,“文先生,俺不知道您被官府抓了,若是知道了,俺一定会通知张大侠让他去救您的。”
文逸笑笑,心道这个常大牛说话颠三倒四,疯疯癫癫,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不过他也不点破,只是说道:“你觉得,就凭这些捕快,能抓得住我吗?”
“这……嘿嘿。”常大牛不好意思的笑笑,一脸的憨厚表情,“俺,俺之前只是个奴隶,人又傻,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闹出不少笑话。可自从追随张大侠之后,俺长了不少见识,也知道您一定非常的厉害,说不定比张大侠他们还要厉害,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们都骑马,就您有资格乘坐马车呢?您这么厉害,应该不会被抓吧……”
文逸仍是笑,笑的高深莫测。之前,他只是在车厢里听到过这个常大牛的声音,也曾留意过他于莫降张凛等人之间的对话。今rì与他交谈一番,文逸发现,这个常大牛,恐怕是不简单——与莫降交涉时,他一味藏拙,言辞真诚;面对张凛,他便唯唯诺诺,紧张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可在自己面前,这人却是口若悬河……
“文,文先生。”常大牛怯生生的问,“您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俺又说错了什么?”
文逸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你说的很好。”说着,他便松开了常大牛的衣领,并且替他整理一番。
“嘿嘿,那就好。”常大牛笑得像是受到私塾先生表扬的孩童一般开心。
“对了,大牛,你急匆匆跑到这里来,是为了何事?”文逸忽然问。
“噢,您不说俺差点忘记啦!”常大牛说着,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寻找,口中说道:“那个和尚死了,后来莫大侠又跟一个大冬天穿短裙的光头说了些话,那光头好像吓坏了,就要写什么奏章,光头跟莫大侠进了屋子里,又要什么笔墨……”
他说话没头没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文逸也听不明白,只是问:“哪个和尚死了?”
“就是那个,那个瘦的跟骷髅一样的厉害和尚,他叫,叫什么来着……”常大牛摸着脑袋想了片刻后,忽然大声道:“对了!莫大侠好像叫他枯荣!嗯,就是枯荣,枯荣死了!”
文逸仍是一脸困惑,心道枯荣是谁?
文逸正困惑的时候,却听身后咕咚一声怪响,回头一看,只见文县尹不知为何瘫坐在地,一脸的死灰,失魂落魄般喃喃道:“枯荣死了?神僧死了?这怎么可能……”
常大牛并不知道,瘫倒在地的老者是什么来路,只是自顾自说道:“方才,莫大侠说要俺们去找笔墨,俺这辈子都没摸过笔杆子,哪知道何处有笔墨,可一个老铁匠却告诉俺说,铸造铁佛的庭院里有几座工棚,工棚的桌子上,有画图用的笔墨……嘿嘿!果然在这里!”
常大牛说着,迈着大步便向工棚走去,伸出大手拿起一方砚台,又一把抓了几根毛笔,将桌上厚厚一打子纸都抱了起来,乐呵呵道:“这么多,应该够用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文逸急忙叫住他道:“常大牛,你去哪?”
“哎呀糟糕!”常大牛不好意思的回头道:“俺这个人脑子笨,想着这事就忘了那事,一找到笔墨,就把您给忘了——您是来找莫大侠的吧?”
文逸笑着点头道:“正是,还麻烦你带我们去见他。”
常大牛面露难sè道:“带您去是没问题,可是这些衙役……”
“没事。”文逸毫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他们愿意跟着,就跟着吧。说不定唯战兄那边,正需要人手帮忙……”
第94章 汝阳铁佛(十八)
常大牛领头,文逸紧随其后,韩菲儿挟持着文县尹,后面是近百衙役,众人浩浩荡荡,穿庭过院,直奔莫降所在的那个庭院。
一路之上,虽是仍未有匠人和僧人出现,但文逸却发现了些线索——在某些隐蔽的角落,文逸看到了雪地上杂乱密集的脚印,视觉死角之处的地面上,似乎有鲜血浸出,染红了地面的积雪。
“文先生,那个地方。”常大牛小声说着,偷偷朝那个墙角一指,附在文逸耳边道:“张大侠命俺们做诱饵,在那里诱杀了几个监工,类似的陷阱,我们一共设了四个,用同一种方法,杀尽了寺内的监工。那些监工被杀之后,俺们正打算让那些匠人们离开,却听到莫大侠也在寺中的消息,所以我们就赶了过去,正看到莫大侠跟枯荣较量……”
文逸默默的听着,不时的点头,心道这个常大牛方才大声说话时还颠三倒四,但现在压低了声音,言辞忽然条理清晰起来。这人明明可以将话讲的明明白白,为何却要故意藏拙,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
心有疑惑之余,文逸也算是知晓了事情前后,对于枯荣的死,文逸的看法与莫降完全一致,他也认为这等披着佛家外衣的妖僧死有余辜。同时,对于莫降善后的办法,文逸虽然觉得可行,但细节上还要完善,自己过去,倒是可以帮帮他。心中这样想着,文逸便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文县尹被韩菲儿用一根细长的钢针抵着后心,踉踉跄跄的走着。因为一路疾行,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这也正如他乱糟糟的心情。他只道,这些贼人绝不是好惹的,他们连国师的弟子,神僧枯荣都敢杀,要弄死自己这个小小的县尹,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般?一会见了那贼人的头头,自己只要装傻就好,能保住xìng命才是最重要的。况且,听那身形高大的家伙所说,镇守使大人还在贼人的手里,自己一会儿一定要察言观sè,绝不能让枯荣被杀的黑锅,扣在自己的头上……
韩菲儿的心里,却是只关心着莫降的安危。常大牛与文逸低声交谈之时,她隐约听到莫降受伤的消息,虽然心中焦急,但也没有乱了分寸——毕竟,每一次与人交战,莫降总是要受伤的,她已习以为常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莫降的伤势究竟如何,是否需要自己照顾……
众人各怀心思,脚步甚急,不消片刻,便到了目的地。
只见一群人将前面那个庭院围了个密不透风,站在最外围的,便是与常大牛身份无二的“追随者”,他们虽然衣着杂乱,但位置占的却是不错,将匠人们围在了里面,如果他们不放行的话,那些匠人断无离开的可能;而内圈的匠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向庭院之内观望着,似是在焦急的等待着某个消息……
“让一让,让一让啦!”常大牛朗声道:“俺找到笔墨啦,找到笔墨啦。”
这时,人群中一个留着三缕长须,面相儒雅,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埋怨了一句:“怎么用了这么长时……”话未说完,那人看到文逸之后,忽然住口,快速转过身去,只留给众人一个后脑勺。
文逸听到那人的声音,眉毛微微一皱,不过旋即便展眉微笑,转身对韩菲儿说道:“菲儿,你留在这里,看住那个人。”说着,用隐秘的动作朝那个道人的背影指了一指,顺势伸手,将文县尹从韩菲儿手中接了过来,笑着道:“文县尹,麻烦您跟我进去一趟。”
韩菲儿虽然很想进去看看莫降的伤势,但文逸有令,想必是大有深意,她只好点点头,不动声sè的站在了人群之后。
在常大牛的带领下,文逸拉着文县尹穿过人群,那个道人却是刻意回避,再没让文逸看到他的面容。可是,选位极佳的韩菲儿却是看到了,她隐约觉得,这个人,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进入庭院之后,看到院内情景,结合常大牛的讲述,方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
文逸低头,便看到枯荣的尸体,看到对方身受两处重创,流出的鲜血已经浸红了尸体周围的积雪,不由感叹:“竟然要这样才能杀了他,想必此人也是极难应付。”
默立于尸体一侧的张凛却不认同这一点,淡淡说道:“此人武艺虽高,但心xìng却似年少轻狂时的我一般执着,若要杀他,绝非难事。”
“文,文先生,莫大侠还在屋内等着笔墨呢,咱们是不是……”只要有张凛在侧,常大牛说话就有些磕磕绊绊。
文逸微微一笑,示意常大牛带路。
常大牛如闻大赦,像出笼的兔子一般,嗖的一声就蹿进了屋内。
“咦?常大牛,怎么是你?”莫降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算了,你不用回答了,等你把事情讲明白,天都黑了。”
文逸走进屋内的时候,正看到莫降在为一个只穿一条短裙,露出浑身肌肉的jīng壮的光头铺纸磨墨,口中正说道:“镇守使大人,笔墨已经到了,还请您赶快写这道奏章吧。”
因为莫降和那光头都是背对着文逸,所以他看不清双方的表情,只是看到盘腿坐于地上的那个光头握住笔杆的右手微微颤抖,仿佛,那根狼毫笔,足有千钧之重。
“这位大人,想必就是此地的镇守使,孛rì帖赤那了?”文逸也不见外,笑着上前打起了招呼。
孛rì帖赤那闻言转身,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庞,心中诧异:这家伙又是谁?怎么如此从容大胆?为何那莫降听到声音也不转身?噢,明白了,这一定是他的同伙!看这书生笑的比莫降还灿烂,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咦?跟在书生身后的人,怎么看起来这么面熟?啊!这不是……
“文县尹,你来此地做甚?!”面对自己的下属,孛rì帖赤那又恢复了往rì的官威,言辞严厉,“莫不是来看本官出丑的?”
“这,这,卑职,卑职不敢!”文县尹闻言,急忙咕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贴在地板上,诚惶诚恐的回答——他深知,自己这位上司,平时便残暴如狼,屡屡虐待下属,今rì自己看到他这番丑态,等到此事一了,孛rì帖赤那秋后算账的话,自己定是凶多吉少。
这时,只听文逸的声音响起:“镇守使大人此言差矣!县尹大人之所以来在此地,是因为听说镇守使大人有危险,所以就带着全县衙的衙役捕快,前来营救大人了!”
闻听文逸替自己开脱,文县尹心中没有一丝感动,只有一肚子苦水。暗道:自己这个本家真是胆大包天,面对如此凶横的黄金族官员,说起谎话来,竟是大气也不喘一下。自己何德何能,敢带着那些只有一身三脚猫功夫的衙役捕快来救人?如果自己真是来救人的,定是有来无回,那个一头白发、杀机凛然的贼人,就足以让自己跟那些虾兵蟹将全军覆灭了——可既然文逸都这样说了,文县尹也不敢忤他的逆,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大人,这,文先生说的不错,卑职正是前来营救大人的。看到大人安全,卑职也就放心了。”
莫降闻言,忍不住偷笑。根据几人方才的一番说辞,再结合文逸和那个县尹的神态,莫降已断定那县尹定是被文逸劫持的。不过他也不点破,只是想——这样也好,有文跛子在一旁帮忙,我这一招瞒天过海,会更加的完美。
孛rì帖赤那如何不知那两人是在说谎。如果他们真的是带人来救自己的,恐怕外面早就打起来了,可自始至终,他却没听到任何打斗的声音,只道这文县尹怕是早已被这帮贼人制服,早就变节投诚了——自己现在的状况,可谓是十面埋伏、众叛亲离,稍有不慎,小命不保。现在若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配合那莫降……
想到这里,孛rì帖赤那豁达的一笑道:“文县尹有心了——说起方才的情景,还真是凶险万分,那个妖僧枯荣,竟然要行刺本官,幸亏有这位壮士相助,本官才能化险为夷。”
莫降摆摆手道:“镇守使大人言重了,大人能够脱险,实在是因为大人洪福齐天,那妖僧要行刺大人,真是自不量力,区区萤虫之光,竟想与rì月争辉……”
莫降拍着虚情假意的马屁,说着无比肉麻的话语,直让常大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只道:这屋内之人,脸皮真是一个比一个厚,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yīn险。相较于这些笑里藏刀,背地里yīn人的主,那个张凛虽然是凶了点,但好歹算是光明磊落……
常大牛正胡思乱想,却听莫降催促道:“大人,事情的经过,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尽快完成这道奏折,妖僧枯荣的徒弟阳曌不知所踪,若是拖的久了,怕是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