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汝阳铁佛(十九)
听完莫降的话,文逸眉头一皱,不过旋即又舒展开来,他笑道:“阳曌不知所踪,未必就是一个坏消息。”
莫降忙问:“文跛子,你的意思是……”
文逸略一沉思,斟酌一番用词后道:“喜乐寺住持枯荣祸乱汝阳,镇守使大人为民请愿,前来喜乐寺与他理论,熟料枯荣仗着有圣旨在身,不听劝告。镇守使大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却换来枯荣恶语相向。镇守使大人为维护法纪,还汝阳县百姓一个公道,决定抓捕那无恶不作的枯荣。熟料那枯荣却暴力抗法,纠集寺内僧众违抗县衙,甚至妄图杀害镇守使大人,幸得县尹大人带衙役前来帮忙,才将那枯荣杀死。然而喜乐寺地形复杂,加之施工尚未完成,十分混乱,阳曌趁乱溜走了……”
“对,对,对!”莫降拍手道:“文跛子你说的对!事实与你所讲丝毫不差,那个阳曌是畏罪潜逃,镇守使大人,县尹大人,以及外面的百姓和衙役,都是这件事的证人!”
“那些被俘的僧人要怎么办?”常大牛楞乎乎的问。
“被俘的僧人?”莫降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他笑着反问道:“这里有被俘的僧人么?他们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哪里还有一个僧人活着?”
看着莫降人畜无害的笑容,常大牛心中一颤——这个莫降,似乎比张凛还要狠啊!不同的是,张凛是凶狠,而这个莫降则是yīn狠。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宣判了几十位武僧的死刑——这个莫降,表面和善,其实也不是什么善茬,自己以后与他接触的时候,还是小心些的好……
对于莫降的说法,文逸毫不意外,他的神态一如往常般淡然镇定。他知道,莫降的计策若要成功,那些武僧便再无活命的可能。
至此,莫降和文逸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是铁石心肠。设想一下,如果是他们败于枯荣之手,那么对方又怎会轻易放过他们?到那个时候,枯荣顶多对着他们的尸体念一句“无量寿佛!”便一了百了了——任何时候,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要想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他们必须让自己的心肠变的坚硬如铁,这也许就是刘芒形容他们“心中藏着黑暗”的原因所在,他们与刘芒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他们无法理解刘芒的单纯和善良,刘芒同样无法理解他们的狡猾和残忍——更何况,这些僧人作恶多端,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命丧其手,他们杀掉这些僧人,也算是替如来佛祖清理门户了……
“镇守使大人。”莫降微笑着面对孛rì帖赤那说道:“您觉得这人的说法如何?可符合事实?可与您要写的奏章内容相符?”
摆在孛rì帖赤那面前的,明明是一张灿烂的笑脸,但孛rì帖赤那却分明感觉到一股冷气从他的耳中灌入,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下钻去,冰住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打个激灵道:“这位先生说的很对!本官的奏章,便是打算要这样写的!”
“既然如此,就请大人马上动笔吧。”莫降说着,弯下身就要磨墨。
孛rì帖赤那见状急忙道:“哪里敢劳烦壮士为我磨墨?壮士请立于一旁歇息——那个谁,文县尹!过来给本官研墨!”
文县尹闻言,跪着爬到孛rì帖赤那身边,从莫降手中将墨接了过来。
莫降自觉的让到一边,与文逸相视一笑,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等待。
孛rì帖赤那与文县尹相视苦笑,齐齐叹一声气后,孛rì帖赤那手中狼毫笔尖,终于接触到了宣纸。
莫降站在后面看的清楚,这孛rì帖赤那虽然看上去像个粗鄙武夫,但写起字来倒真有几分样子,只见他时而运笔如飞,时而蘸墨,时而停笔沉思,一行行龙飞凤舞的墨字,便出现在宣纸之上。只是,那些蝌蚪一样的文字,莫降却不认识几个,因为那是黄金族特有的文字。
站在莫降身侧的文逸频频点头,由此可知,那孛rì帖赤那,确实在按照文逸的说辞,“如实”的书写着奏章……
有这么两位在后面盯着,孛rì帖赤那哪里敢胡写乱话,就算心中不服,他也得坐在地上,将这些光天化rì之下编造的谎言写下来,加盖上自己的印章——若非如此,鬼晓得那个叫莫降的家伙,会不会笑着说一句“这里哪有活着的镇守使?”,然后像杀害枯荣一样,在他的脖子上开个血洞……每每想到这里,孛rì帖赤那就感觉脊椎发凉,冷汗嗖嗖,若不是坐在炭炉旁边,他早就打起了哆嗦。
一炷香之后,孛rì帖赤那的奏章终于完成,他毕恭毕敬的将奏章双手呈到莫降面前,口中说道:“壮士,我已经按照您的意思,把奏章写完了。”
“非也,非也!”莫降摇着手指道:“镇守使大人又说错话了,您这奏章可不是按照我的意思写的,而是根据发生在您眼前的事实写的。”
“是、是!”孛rì帖赤那慌忙点头答应,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板上啪嗒作响。
孛rì帖赤那的双手都酸了,莫降却仍未接过奏章,孛rì帖赤那小心的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壮士,这奏章……”
“这奏章你给他看就行了,我又不认识你们黄金族的文字。”莫降指了指文逸,继而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看他的动作自然,似乎伤势已经彻底复原了。
孛rì帖赤那闻言气结,可又不敢发作,只好转向文逸。
好在文逸并没有为难于他,爽快的接过了奏章,仔仔细细看过之后,点头赞道:“嗯,不错!言辞流畅,语句通顺,条理清晰——确实是一篇好文章。”
“文跛子,我让你看奏章,没让品评文章。”莫降白了文逸一眼。
“从奏章的角度来说,也是不错的。”文逸笑着道:“最起码,事实描写非常的清楚,很容易就能看明白孰是孰非,弄清楚谁是罪魁祸首,谁是无辜之人,极易引起读者共鸣,让人恨不得亲自上阵,手刃那无恶不作的妖僧……”
听着文逸的点评,孛rì帖赤那悬在半空的心慢慢放了下去,心道幸亏自己没有自作聪明,欺这些汉人不懂黄金文字胡写一番。他自思这篇奏章可是仔细斟酌着字眼写出来的,故事xìng几乎可与杂剧剧本相较高低……可是,孛rì帖赤那还未得意太久,忽听喀拉一声,紧接着,那张宣纸就摔在了他脸上!
方才还笑的无比和善的文逸忽然换了脸sè,如怒目金刚般瞪着孛rì帖赤那厉声喝道:“你个蠢货!我们要的是奏章!不是话本小说!你将这本奏章呈给皇帝陛下,他定会以为你写了个恩怨分明的故事哄他开心呢!”
“这……这!”孛rì帖赤那诚惶诚恐的跪倒,那篇文章恰巧落在他的眼前,他汗如雨下,滴在宣纸上,污染了文字。
“这什么这!重新写!”文逸怒道。
“是,是,是!”孛rì帖赤那慌忙跪着转身,爬回炭炉旁边。文县尹早就铺好了另一张宣纸等他,埋在胸前的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似是在说:“早就提醒你这样写不行了,你却不听,这就是不听老人言的下场……”
孛rì帖赤那琢磨文字的时候,文逸却在背后叹息:“这黄金帝国,真是该亡。似这样只懂得舞文弄墨,靠着妖艳文字,凭借华丽辞藻邀宠的投机之辈,竟然占此高位,真是文坛的悲哀。”
莫降却悄声道:“文跛子,你可别把他吓坏了,万一越写越糟,咱们可就白忙活了。”
文逸却低声回应:“不用担心,黄金族的文字最好模仿——我只要看一遍他的文字,就能模仿他的文字,保证没人看得出来其中的破绽。”
莫降点了点头,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道:“那照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着,文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我们再指使那文县尹,嫁祸阳曌……”
“同一种计策,最好不要连续用两次。”文逸摇摇头道:“况且,留着这人的命,还有用途……”
孛rì帖赤那听到二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心中更是发毛,诚惶诚恐之下,写出了一篇奏章——这一次的文章,别说他自己,就连那文县尹也是看的直撇嘴。
可时间已经拖的太久了,孛rì帖赤那只好硬着头皮,将奏章再次呈上。
文逸漫不经心的接过奏章,面带不屑的看着,而孛rì帖赤那则是心怀惴惴的等待着结果。
熟料,文逸看完奏章之后,却是点头道:“嗯,这一次写的倒是不错——虽然有几处错误,但却能读出你当时内心的恐惧,能想象出你当时还心有余悸,在无比紧张的环境中用普通宣纸写下的这篇奏章。这样一来,奏章内容的可信度就大大增加了。镇守使大人,加盖官印吧……”
时间已近黄昏,可在屋外等待的众人,却没露出一丝不耐的表情,他们心中对于结果的期待,丝毫没有减弱。
终于,几个身影前后从屋内走了出来。
落rì的余晖洒在那几人的脸上,映出他们迥异的表情:有人得意,有人淡然,有人无奈,有人惶恐,还有一人,却是满脸的泥污……
第96章 汝阳铁佛(二十)
文逸双手举着宣纸,朗声读完了孛rì帖赤那所写的奏章。
“……妖僧枯荣,罪无可赦,已被臣率汝阳县衙衙役当场格杀,其余人犯,除阳曌一人外,尽数伏诛……”庭院之内,余音袅袅。
那回声虽是越来越弱,但众人心中震动,却是长久难平。尤其是那些缴械的僧人们,个个都是面带惊恐,双眼睁大,少数几人,还在瑟瑟发抖;而匠人们心中除了震惊,还有期待,他们虽然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但孛rì帖赤那所阐述的“事实”,却是符合他们心中期待,他们觉得,莫降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妖僧枯荣则是死有余辜。他们虽然懂的不多,但也知道,有这样一道圣旨,侠道热肠的莫降不会被朝廷追杀——除此之外,匠人心中还有期待,他们期待的是:既然枯荣已死,喜乐寺僧人皆该伏法,那么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这时,文逸将那道奏章翻过来,指着上面的官印说道:“大家看清楚了,这里有镇守使大人亲手印下的官印。”
对于文逸的说明,众匠人反应却是不大,因为他们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这个。
而莫降却好似知晓大家心中的关切,微笑着问孛rì帖赤那,“敢问镇守使大人,这些无辜的百姓该如何处置呢?”
孛rì帖赤那闻言一愣,心想这些贱民该如何处置,还不是你说了算?你现在又要问我,是什么意思?可看着莫降那张“骇人”的笑脸,孛rì帖赤那却不敢说出心中的疑问,只是讷讷道:“一切但凭壮士吩咐。”
“唉?”莫降摇头道:“小人不过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过客,怎敢越庖代厨——镇守使大人才是处处替百姓着想的父母官啊。”
难题又抛到了孛rì帖赤那这一边,于是,众匠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着孛rì帖赤那的回答。
因为莫降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而孛rì帖赤那又不笨,所以笑着回答道:“百姓本是无辜,是被那妖僧枯荣抢掠至此,他们离家rì久,家中妻儿盼其归家团员,本官身为百姓父母,自当以民心为重,所以——本官正式宣布,自今rì起,喜乐寺将彻底停工,所有的匠人,可立即归家与亲人团聚!”
众匠人闻听此言,沉默片刻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响若雷震!
被强行征发修建喜乐寺的这段rì子,无异于他们人生中最黑暗,最悲惨的时刻。他们不但要rì夜劳作,受尽监工的欺凌,就连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证,稍有不慎,就有送命的危险。这些rì子以来,匠人丧命于监工手下的事情,每rì都有发生,那些人死后,甚至连尸体都被投进了熔炉,烧成了灰烬。如今劫后余生,回想起前几rì的遭遇,不少人已是喜极而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现在,终于可以离开这炼狱般的喜乐寺,马上就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他们怎能不开心?
可是,让他们开心的事,还不止于此。
待众匠人欢呼声渐小,只听莫降问道:“镇守使大人,据我所知,自这些匠人被妖僧枯荣抓到喜乐寺后,汝阳县城百姓人心惶惶,百姓终rì不得安宁,百姓们人人自危,即便光天化rì,也少有百姓敢于上街,是故汝阳县城才会变成一座鬼城——如今得大人承诺,百姓虽然可以回家,但他们心灵的创伤,恐怕却难以修复……”
孛rì帖赤那不知莫降此言何意,于是问道:“那依照壮士的意思是……”
莫降微笑着说道:“我记得镇守使大人曾经说过,为了这些百姓,您甘愿散尽家财……”
“噢!”孛rì帖赤那急忙拍拍自己的光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心中却在想:自己当时说愿散尽家财,只是为了保命,哪里是为了这些贱民?方才自己写奏章的时候,莫降也并未提及自己家财的事,本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回事,谁知道他却是早有打算,在这里等着自己。
“大人,您莫不是忘记了?”莫降虽然在笑,但孛rì帖赤那却能读懂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威胁。
“没有,没有!”孛rì帖赤那急忙摇头道:“本官说话,一向一言九鼎!不过,本官并未随身携带多少钱财,所以打算回到县衙之后,就命下人为这些匠人的家庭送去财物作为补偿,至于那些命丧于此的匠人,更要加倍赔偿,安抚他们的家属。”
莫降闻言,眉头微皱,心道自己不可能在此地逗留太久,也不可能监督孛rì帖赤那兑现诺言。倘若这些百姓今rì得不到赔偿,待自己走后,孛rì帖赤那又怎会兑现诺言?要知道,黄金族地方官员,个个贪婪成xìng,搜刮到手的银子,从未返还于民,吞到肚子里的财宝,绝不可能再吐出来。
“大人身上没钱,并不代表这喜乐寺内就没有钱。”文逸的话,却提醒了莫降。
莫降知道,文逸这样说,并非是无的放矢,想那枯荣为修建喜乐寺,对来往客商雁过拔毛,从他们身上收敛钱财,直让汝阳县城恶名远扬,过往客商无不望而却步,绕道而行——枯荣贪婪之此,聚敛的钱财绝非少数。如今他突然身死,那一大笔钱财想必还未来得及转移。而孛rì帖赤那身为此地最高官员,对枯荣逾越官府权限横征暴敛的事实不闻不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孛rì帖赤那肯定会从中分一杯羹,若不给他点甜头,他怎会默许枯荣强行敛财?
“啊!是了,是了!”孛rì帖赤那又拍了拍脑袋,一副刚刚想明白其中关节的样子,于是俯在莫降耳边低声说道:“本官忽然想到,在这间房屋之内,西北角的地板之下,有几条密道,其中有一条,正通往铁佛之下,那里有个藏宝室,妖僧枯荣近些时rì收敛的钱财,尽数藏于其中……”
有孛rì帖赤那这番供述,莫降也便想通了阳曌突然失踪的原因,想必是他看情况不妙,就从密道溜走了。而孛rì帖赤那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供出那条密道,说明他当时还心存侥幸,只想那阳曌能搬来救兵。然而他却不曾想,文逸思维活跃,很好的利用了阳曌失踪这一点,坐实了喜乐寺内众僧造反的“事实”这才让孛rì帖赤那的计划落空——如今,阳曌虽然跑了,但那些金银恐怕却跑不掉……
想到这里,莫降冷笑一声道:“大人知道的还真清楚啊。”
孛rì帖赤那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道:“哪里,哪里。本官其实早就觉得那妖僧枯荣心怀不轨,早就命人监视他,所以才对他的秘密一清二楚。”
莫降听罢,只是笑,却不说话——他知道孛rì帖赤那又在说谎,因为他刚刚来到这个庭院时,在庭院之内没看到一个脚印,而以孛rì帖赤那的轻功,他绝无可能从庭院拱门一下跃到屋门,这也就是说,他是通过密道进入那间房屋的,这更说明他和枯荣早有勾结,恐怕,那些不幸的女人,也是枯荣贿赂孛rì帖赤那的物品……尽管看穿了孛rì帖赤那的谎言,但莫降也不揭穿,他只是对常大牛吩咐道:“找几个手脚干净的人,按照镇守使大人的说法,找到那藏宝的密室,将金银取出来,分给这些百姓。”
众匠人闻言,又是欢呼雷动。
匠人都在笑,而孛rì帖赤那却是yù哭无泪,他与文县尹相视一笑,笑容中尽是苦涩。
他们二人,只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然后平安返回,再拖下去,谁知道这莫降又想出什么yīn谋诡计。
可莫降却不打算就这样放二人离开,待常大牛领着几个身材壮硕面相老实之人离开后,莫降再次开口道:“现在,百姓的问题基本解决了,那么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这些犯上作乱的僧人了。”
众武僧一听,俱是魂飞魄散,他们方才听的明明白白,那道奏章说的清清楚楚,他们这些人,已“尽数伏诛”了……
他们杀害百姓之时,或许未曾想过有朝一rì他们也将任人宰割,他们凌辱女子之时,或许未曾想过报应会来的如此之快。武僧之中,有人脸sè惨白,有人低头忏悔,也有不知悔悟者破口大骂:
“你这贼人!竟要在光天化rì之下杀害佛门弟子,你不得好死!”
“我们是受国师殿下委派来到这里的,你杀了我们,便是捅了天!国师殿下会为我们报仇的!”
“莫降!我们记住了你的名字,哪怕化成厉鬼,我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
对于那些威胁和谩骂,莫降统统不予理会,只是微笑着询问孛rì帖赤那:“镇守使大人,您可看到了?这些本该‘伏诛’的贼秃,还在这里叫嚣个不停呢?这似乎与您奏章所描述的事实,有所不符吧?”
“这……这个?”孛rì帖赤那金sè的双眼转了一转,出声询问道:“壮士,您看这样如何?本官现在就命衙役们将他们押进死牢,听候发落……”
“我看啊……不如何!”莫降冷笑着打断了孛rì帖赤那的话,“既然在‘事实’里,他们早已经是死人,那么他们现在就必须死!”
“嘶——”孛rì帖赤那倒抽一口凉气,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壮士动手吧,本官绝不阻拦。”
“大人又说错话了。”莫降从文逸手中拿过奏章,指着上面蝌蚪般的字符说道:“这上面说的清清楚楚,这些僧人,乃是大人率领衙役们杀掉的。”
孛rì帖赤那失魂落魄般叹了口气,知道今rì自己已是无处可逃,只好垂头丧气的应道:“既然如此——众衙役听令!将这些僧人,当场格杀!!”
第97章 汝阳铁佛(二十一)
众衙役闻听此言,都是一愣。他们平rì里所做的,多是些对付地痞流氓啊,调节邻里纠纷啊一类的工作;稍微暴力些的,也只是在公堂之上打板子,上夹棍而已;危险xìng更高一些的,就是追捕嫌犯,可追捕嫌犯的工作,也多是以嫌犯落网的那一刻为止。即便有些犯人其罪当诛,但砍头啊,凌迟啊,那也是刽子手的工作,与他们这些衙役捕快,没有一点关系。
所以听到镇守使大人命令他们将这数十武僧当场格杀之后,他们都是面露难sè,杀人这种事,确实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工作范畴。就算衙役之中有杀过人的,那也是极少数,他们杀的,也是暴力抗法的罪犯,如今一下面对这些已经缴械投降的僧人,他们哪里下得去手?
是故,众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无一人敢动。
“一群废物!都聋了么?!”孛rì帖赤那厉声喝问,“没听到本官的命令么?怎么没人动?难不成你们也要造反?!”
人群中,衙役老八站出来道:“启禀大人,非是我等有意抗命不遵,而是我等实在下不去手啊!”
见到是这般情况,众武僧一时又来了jīng神,纷纷破口大骂,说什么他们有佛祖庇护,命不该绝,说什么他们有国师做后台,在这小小的汝阳县,绝无人敢伤他们一根毫毛……
“一群饭桶!”孛rì帖赤那被众僧的言语激起了火气,“连这点小事也干不了,我养你们何用?!这些僧人要害本官的时候你们不在本官身边保护也就罢了,如今他们已经投降,只是要你们杀掉这些贼人,你们便推三阻四,若不是文县尹一直与你们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们与他们是一伙的呢!”他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像真事——孛rì帖赤那慷慨激昂的情绪,似是正在印证那真理:谎言说的多了,也就成了真相……
见孛rì帖赤那动了真怒,老八也不敢再说话,只是退回了人群之中,默不作声。
不过,众衙役仍未动手,似是要用沉默对抗这个他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莫降则一直站在一旁,既不威胁,也不催促,好似个袖手旁观的闲人。
文逸却知道莫降因何沉默——莫降既想利用诛杀众僧一事,让孛rì帖赤那彻底倒向他们一边,又不想逼的太紧,站在众衙役的对立面——莫降在汝阳县这一番作为,意在为民除害,汇聚人心,积攒声望。而众衙役实则是百姓中的一员,他们平rì里与百姓接触最为频繁,若是与他们结下了仇怨,莫降费尽心思在百姓心中营造的侠者形象,必将毁在他们的手中。
文逸略一沉思,计上心来——反正莫降的目的也只是想拉孛rì帖赤那下水,而且他的奏章已经写好,这些僧人是否真被衙役所杀,已是无关紧要,他们只要让孛rì帖赤那的双手沾满僧人的鲜血便好——想到这一点后,文逸笑着说道:“镇守使大人,其实,要杀处理掉这些‘死人’,完全无需众位衙役大哥动手的。”
闻听文逸的话大有深意,孛rì帖赤那道:“先生,您的意思是……”
文逸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拉住了孛rì帖赤那的手腕。
“先生,您,您要做什么?”孛rì帖赤那隐约意识到了,即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文逸仍是不答话,拉着孛rì帖赤那的手下了房屋的台阶,一步一步向那群武僧走去。
孛rì帖赤那身形高大,又生的膀大腰圆,比文逸足足大了一号,可文逸拖着他,就像是拽着一团巨大的棉花般轻松。
文逸面带微笑,孛rì帖赤那却是暗自心惊:这个看似文弱的跛子书生,力气怎会如此之大?!对方修长的手,看似是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而孛rì帖赤那的亲身感受则像是被铁钳死死钳住一般!他几次想要挣脱,可所发之力,却像是击在了一团棉花上,紧接着便以更大的力道反弹回来,震得他手腕发麻。他也曾想脚下用力,扎在雪地之中,可他的腰肢刚一发力,手臂上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若非他即使撤掉了力道,一整条胳膊都要被生生撕下来!
吃过两次亏后,孛rì帖赤那再不敢反抗,老老实实的跟着文逸,亦步亦趋向前移动,他心中只道:这个书生,真是深不可测!!
莫降在一旁看的清楚,凭借他与文逸之间的默契,他也大概猜到了文逸要做什么。对于文逸的武艺,他也算是知根知底:文逸在右腿受伤之前,几可与师尊狂夫子过上几招,武艺之高强不容否认。但是他受伤之后,废了一条腿,身法不再似之前那般灵活,若与绝顶高手对决,定是要吃大亏的。所以受伤之后,文逸便极少出手,更多的时候,则是靠着智慧在这残酷的世界生存——虽然武艺已大不如从前,可凭借他的本事,要制住这孛rì帖赤那,却是易如反掌。
莫降思索的功夫,文逸已拖着孛rì帖赤那来到了众武僧身前。
“几位,得罪了。”文逸淡淡的说了一句。
天边的夕阳,此时正好落下,金sè余晖洒在文逸的脸上,将他的面容映的有几分模糊,直让众人心中升起错觉:这面带微笑的书生,表情就像度化众生的佛祖。
“先生,您这是要……”
孛rì帖赤那一句话还未说完,文逸已经动手,他将空闲的左手手掌轻轻搭在一个武僧的头顶,口中说一句“去吧!”,微一用力,那武僧茫然的表情就定格在脸上,片刻之后,妖艳的鲜血从他的七窍流出,在他的下颌处汇聚成一滴,缓缓滴落。
血滴落近积雪,浸染扩散,变成一朵妖艳的红梅。
血梅绽开的同时,那名武僧的生命却已凋零,他身体一软,缓缓倒地。
倒地的尸体激起一片残雪,那残雪的碎片好像带着魔力,让众武僧纷纷躲避。在他们眼中,文逸杀人,真的如妖魔施法一般,口中只念了一句咒语,再轻轻摸一摸头皮,人便死掉了——如此诡异的杀人方法,与妖法何异?!再看这人,哪里像是要度化众人的佛祖,这分明是取人xìng命的幽魂!!
惊恐中的众武僧却是躲不了太远,因为他们已被人团团围住,更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是,那只亲手杀害枯荣的白狼,就纹丝不动的站在他们背后。
“镇守使大人。”文逸微笑着转向孛rì帖赤那,“您不会忘记了,这些僧人对民众犯下的罪孽吧?您不会忘记了,他们方才曾口出狂言侮辱您吧?”
“不,不,不曾忘记。”孛rì帖赤那快速的摇着脑袋,发紫的嘴唇颤抖个不停,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那您还在等什么?现在就是您为民除害的机会。”文逸说着,右手轻轻一甩,孛rì帖赤那只感到一股暗劲顺着手臂传导过来,带着他的身体向前飘了一步,不偏不倚正好飘到一个僧人的身前。
“让他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吧。”文逸的话,像是蛊惑xìng极强的咒语,又像是不容违背的命令。
孛rì帖赤那的脉门正被文逸握在手中,只要对方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他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他哪里敢对文逸的话有半分违背,是故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口中问道:“先,先生,我,我该怎样做?”
“像我一样便好。”文逸说着,自己也向前迈进一步,如方才那样,又将手掌轻轻放在一个比丘的头顶,不理会手下之人的战栗,口中念念有词:“你所犯下的罪孽,唯有用死来偿还,前rì恶因,今rì恶果,安心接受这个轮回吧……”
孛rì帖赤那也有样学样,如鹦鹉学舌般道:“前rì种下恶因,今rì收获恶果,安心接受吧……”说这段话的时候,他汗如雨下,因为这段话是文逸对别人说的,同时也是对他的jǐng告。
“噗通,噗通。”两声怪响,地上便多了两具尸体。
“我受不了了!不要折磨我了!杀了我吧!!!”武僧之中,已经有人被眼前这恐惧的景象逼疯,他仓皇逃窜,浑然没有发觉,张凛手中铁棍,就横在他的身前。
“咔!”颈椎断裂的声音让逃跑之人的狂呼戛然而止,他袋歪向一边,尸体倒地,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前有幽魂索命,后有恶狼堵路,众武僧无路可逃,只能被绝望包围,接受死亡——或许,文逸说的是对的,他们作恶太多,今rì真的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深陷绝望中的武僧们,因为看不到生存的希望,又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们只好选择放弃,一时间,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不再叫嚣。自他们成为佛门弟子以来,也只有静静等待死亡降临的这一刻,才真正像是个放下一切的出家之人……
文逸杀人的方法虽然诡异,但却很有效率,加之有孛rì帖赤那在一旁帮忙,数十武僧几乎在转眼间就变成了数十具尸体……
第98章 汝阳铁佛(二十二)
待所有的武僧被杀之后,孛rì帖赤那两腿一软,跪倒在尸体面前,他大汗如雨,脸sè苍白,好像已死去多时的尸体。
文逸松开他手腕的一刹那,孛rì帖赤那忽然失声痛哭,这个身材壮硕的像座小山般的黄金族汉子,哭的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方才上演的杀戮,真正让孛rì帖赤那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当他念出那些咒语般的话语之后,一股暗劲如汹涌的暗流般穿过他的身体,从他的手掌倾泻而出,那暗劲每带走一个人的生命,便让他心中的恐惧家中一分。
孛rì帖赤那曾经杀过很多人,但曾经的感觉与今次却大为不同,那个时候,他从来都是将恐惧施加于他人之身,而今rì,他则和死者感受着同样的恐惧。
“镇守使大人,真是看不出来,你的内力也是如此之强啊。”莫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每个壮汉都挑着担子,担子里是成堆的金银,常大牛便走在几个汉子的最前面,他的担子里,则是多了一个账本。
孛rì帖赤那扭头看过去,双目通红,眼泪如决堤之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他张了张嘴巴,发紫的嘴唇抖了一抖,哽咽之下,却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大人,您不必替这些僧人伤心。”莫降说着,从常大牛所挑的担子里把账本拿起来,递到孛rì帖赤那手中,“大人只要看看,就会明白这些僧人为何死有余辜了。”
那本账目,孛rì帖赤那再熟悉不过,其中有些条目,甚至是他亲手写下的,他心中明白,账本将枯荣敲诈的每一笔钱财都记录的清清楚楚,甚至还记录了枯荣曾用“大喜乐”之法“度化”过多少个少女,那些少女惨遭凌辱,被他和枯荣玩腻之后,又赏赐给寺内的僧人……
孛rì帖赤那捧着账本的手,剧烈的抖动着,朦胧的泪眼中,那些惨遭不幸,被凌辱至死的少女的音容笑貌,似乎就浮现在账本的封皮之上,向他哭诉着她们经历的不幸……
“啊——!不!不!!不要!!!不要过来!!!!”孛rì帖赤那像是见了鬼一般,将账本丢在地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向后退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迹,慌乱之中的他,又摸到了武僧的尸体,看着那个刚刚被他“亲手”杀掉,死不瞑目的比丘僧,他又鬼叫一声,手脚并用,像无头苍蝇般,在尸体堆里乱窜,可怎么逃,也逃不出这个尸阵……
莫降厌恶的皱了皱眉,淡淡的对张凛说了一句:“让他闭嘴。”
“但是别杀了他。”文逸急忙补充了一句。
张凛会意,手腕一抖,手中铁棍便落在孛rì帖赤那的肩上。只这一下,就止住了孛rì帖赤那的哭嚎,庭院之内,一时安静下来。
莫降走到众匠人面前说道:“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分钱了。”
这本该是个值得欢呼雀跃的消息,但众位匠人听说之后,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因为他们此时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其中有胆小的,早就吓的坐在了雪地之上。
“大家放心,你们都是受害者,都是无辜之人。”莫降挤出个笑容劝道:“我们的惩罚,也只降临在恶人的身上,绝不会殃及百姓!”
见众人情绪稍稳,莫降继续朗声说道:“虽然镇守使大人此时有些疯癫,但他之前说过的话依然算数,这些金银——”莫降说着,转身一指,“还是你们的!”
“我们相信莫大侠!”人群中终于有人回应,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莫降循声望去,却见那说话之人正和常大牛打着眼sè,想来,那人并非匠人,而是常大牛同一伙人中之一。
虽然有做戏的嫌疑,但那人的话,却安定了民心,片刻之后,人群中传出附和的声音:“对对对!莫大侠正义凛然,他只身来此,就是为了拯救我们,他不会害我们的……”
慢慢的,类似的声音响成了一片,越来越大,终于将笼罩在这庭院上空的诡异和恐惧驱散。
“乡亲们,都静一静!”莫降抬手虚按,让众人静下来,“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们现在就来分这些钱财。至于这些金银要怎么分呢?我是这样想的——既然镇守使大人现在神志不清,那么官府这边,就由文县尹来代替主持;而你们则需要推举一位德高望重,处事公正的负责人,将银钱分到大家的手里——对于这样的安排,大家有没有意见?”
“莫大侠发话,我们没意见!”这一次回答莫降的,就真的是百姓了。
“好!”莫降说着,回身对文县尹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紧接着说道:“大家尽快推举个负责人出来吧。”
众匠人怯怯私语一阵,却没有个统一的结果。
其实,这也怪不得匠人们,他们其实心里清楚,这些钱财之中,定有孛rì帖赤那的一份儿,虽然他现在貌似疯掉了,但保不齐这就是他的伪装。这个孛rì帖赤那,一向贪婪,将钱财看的极重,若是有人出头分了他的钱,等他哪一天清醒过来,势必要找那出头之人秋后算账的!大家都见识过孛rì帖赤那欺压汉民的残酷手段,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是故没有人愿意出头。试想一下,他们刚从人间炼狱逃生,马上就能回家见到妻儿,何必为了些钱财,搭上xìng命呢?
莫降见众人一时商讨不出个结果,又不好出言相逼,于是对文逸打了个眼sè,示意他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出来。
其实文逸方才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出现,但他也知道,莫降采用的办法,却是最为公平稳妥的了,而莫降之所以要匠人们推举个代表出来,就是为那些死去的匠人们的利益着想,若是匠人这一方,没有人替那些死去的匠人说话,死者的利益将很难得到保证……
思考中的文逸抬头眺望,忽然瞥到寺中铁佛的侧影,心中又想起一事,这件事则很好的启发了他……既然有了突破,那么要完善这个计划也不是难事,片刻之后,文逸已是成竹在胸,他对人群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丈打了个眼sè。
那老丈见状,点了点头,在匠人的注视下,走出了人群,他看了看莫降,见对方微笑鼓励,于是便朗声说道:“莫大侠,文县尹,我洪铁翁自愿担任这民意代表!”
此言一出,百姓便停止了议论。
事情没有出现结果之时,人们会觉得这事情很难有个结果;可一旦有了结果,人们又会觉得这结果顺理成章,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推举民意代表这事也是这般——那洪铁翁站出来之后,众人便觉得,实在是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第99章 善后(一)
在大乾朝,民间百姓严禁持有刀剑弓弩,私藏武器者,最轻的惩罚也是充军塞外。在黄金一族刚刚统一神州之初,各地反抗此起彼伏,暴【动】延绵不绝,朝廷为禁绝此类事件,曾派遣官军到民间收缴兵刃,胆敢抵抗者,立斩不赦!
所以在大乾朝立国之处,不知有多少百姓因为家中拥有兵刃枉死与朝廷之手,也许,仅仅因为一柄祖传的宝刀,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果——朝廷的冷血和强硬,让百姓心中恐惧,也换来了暂时的和平,在“禁武令”最早执行的几年,作乱造反之事,确实大有减少,朝廷见此法甚是有效,于是变本加厉,彻底禁绝了武器兵刃在百姓手中的流通。甚至,在官民矛盾激烈的地区,严重到五家共用一把菜刀的程度……
在朝廷对兵刃管制如此之严的情况下,洪铁翁却是个例外。他家中的墙上,挂满了钢制的刀剑,他家的熔炉,极少锻造百姓需要的农具,多数时间,里面都填满了武器的半成品——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汝阳县衙捕快所使用的刀具,仅由他一人供应,甚至,附近州县驻军将官的兵刃,也是由他亲手锻造。除此之外,这一次喜乐寺铸造铁佛的总设计师,也是他洪铁翁——在寻常百姓心中,他洪铁翁的身份有些特殊,他既是百姓中的一员,又是县衙的官用铁匠,这种亦民亦官的特殊身份,便让他成为了民意代表的不二人选。
“我看这位老丈面容慈善,一身正气,实在是太适合担任匠人一方总负责人的职位了。”莫降上下打量着洪铁翁说道。
“承蒙莫大侠抬举。”洪铁翁施了一礼。
“好了,我们废话少说。”莫降说着,拉着文县尹走到了众匠人面前,“咱们这就开始分钱。”
文县尹虽然怯懦,但绝不蠢笨,他也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sè,不过只是个象征而已,这些钱财要怎么分配,具体细节还是由莫降和洪铁翁做主。
好在洪铁翁身为铁佛铸造的总设计师,也对一干匠人的具体情况知根知底,无论是幸存的还是不幸身亡于此的匠人,他都记得清楚,所以这钱财的分配,也是极为顺利,而且不失公平。
对于匠人们来说,能活着离开这个炼狱,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了,能得到这笔钱财,实在是意外之喜,所以无论分多分少,众匠都是毫无怨言。
在洪铁翁的主持下,钱财很快分配完毕。
“乡亲们!你们现在,可以回家了。”这个消息一经莫降宣布,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欢呼过后,人们飞快的离开——对于喜乐寺这个炼狱,他们毫无留恋。只是在离开之时,他们齐齐回望一眼,这回眸一望,只为感谢他们的救命恩人,莫降。
至于今rì发生在喜乐寺的一切,无论是枯荣死于谁手,还是事实的真相,他们都心知肚明,但他们却决定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知道的事情越多处境便越危险,嘴巴越松死的越快,这个道理他们都懂,没人愿意拿自己的xìng命开玩笑,更何况他们还得到了这笔意外之财……
“莫大侠,这里还剩下些钱财,您看该怎么办?”常大牛看着自己的担子,望着里面金光灿灿的元宝问道。
此时,所有的匠人都已离开,文县尹以为,莫降会将这些剩余的钱财据为己有。
但莫降的决定却出乎他的预料,只见莫降向那几个一直跪在雪地中的女人走去,和声说道:“姐妹们,我也知道,你们所受的创伤,绝非些银钱可以弥补;我也知道,经历过这次噩梦,你们今后的生活,都会生活在恐惧和yīn影之中。但是,我还是要说,人活着,就该向前看!只要你们足够坚强,跨越这道障碍,就会发现,曾经不可战胜的困难,只不过是生命中的调味品,只要你们心怀希望活下去,就会发现,苦难后的生命,会更加的jīng彩!”
那几个女人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着莫降,眼神中既有感激也有感动。
“姐妹们,不幸已经发生,我们已不可能将其从生命中抹去。”莫降真诚的说道:“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活下去!我相信,坚强的人,终将得到命运之神的垂青!我相信,揭过这一页yīn霾,待到明天,你们终会迎来明媚的阳光!我相信,你们的躯体虽已残缺,但只要你们心怀希望,你们得到的幸福,绝不会比别人少!”
几个女人齐声泣道:“莫大侠,您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最起码,你们杀掉了枯荣,让孛rì帖赤那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莫降微笑着鼓励道:“这些银钱,虽不能补救你们心灵的创伤,但却至少可以保证,你们之后过上无忧的生活。”说着,莫降招呼常大牛过来,将担子中剩余的金银,全部分给了她们。
“谢谢莫大侠,谢谢各位壮士!”几个女人再次泣泪拜谢后,站起身离开……
望着几个女人离去的背影,莫降低声感叹:“我只希望有一天,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公平的光辉下生活,他们的生命中,再不会有这些残酷……”
“唯战兄,我也相信,这一天终会到来!”文逸应声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莫降再次念出了前朝先贤留下的激励人心的语句,这几句话,是对他的鞭策,也是他的追求,“我莫降身为个读书之人,身为华夏男儿,自当铭记先贤教导——我也相信,只要我们坚持,那美好的未来,终将成真!”
至此,文县尹对莫降等人的印象彻底改观:这些贼人,或许是狠毒了一些,或许是狡猾了一些,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是这天地之间最光明磊落的;相较于身为佛家弟子的枯荣,相较于穿着朝廷命官外衣的孛rì帖赤那,莫降等人的所作所为,让自己无比汗颜……
文县尹正沉思间,却听莫降说道:“县尹大人,喜乐寺之事事了之后,我想汝阳县衙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就请您带着镇守使大人回转吧。”
文逸急忙插话道:“文县尹,稍后,我们会派专人到县衙探望镇守使大人,只不过现在还有他事,只能让县尹大人先离开了——如今,只有阳曌一人在逃,可县尹大人身旁,却有这么多衙役护卫,即便那阳曌想要寻仇,也是无能为力,仅凭他一人,很难对大人的安全构成威胁……”
文县尹明白,文逸说这么多,只是在催促他尽快离开,他们或许还另有他事要做,但那却不是他该关心的了。
于是,文县尹便带着一班衙役,护送着孛rì帖赤那离开,孛rì帖赤那离开之时,仍旧像个疯子一般自言自语道:“不,不要过来,你们都不要找我!枯荣和文逸才是杀害你们的凶手……”
“我们怎么成了杀人凶手了?还跟枯荣相提并论?”莫降哭笑不得问道。
“我们本来就是凶手。”张凛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差点没把莫降噎死。
“张大侠,俺,俺们,可没杀人。”常大牛低着头辩解道:“人都是你们杀的……”话到一半,常大牛便讪讪住口了,只因为张凛朝他看了一眼。
莫降则道:“张凛,你不要欺负大牛,我觉得他说的是实情……”
对于那几人的争论,文逸只是报以苦笑,现在他的注意力,已不在几人的身上,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却是没能找到他要找的人。
从始至终,文逸一直注意着那个留着三缕长髯的道人,甚至是在处决武僧的时候,他也专门留意过那个道人——那个道人一直未曾离开,一直站在人群之中,但是现在再找,却是找不到那个人了!
“菲儿!”文逸急忙招呼一声。
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韩菲儿身影一闪,已到了文逸身前。
“我让你盯住的那个人呢?”文逸问。
“他不是在……”韩菲儿下意识的指过去,但所指之处,已经换了别人,那个似曾相识的道人,早已不知所踪!!
“这不可能!!”韩菲儿说着,钻入人群,将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男人揪了出来,但是这个人,却明显不是她之前看到的那个道人。
“什么不可能?”莫降也意识到,文逸和韩菲儿如此反常,其中定有蹊跷,他关切的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文逸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上下打量那个身穿道袍的中年男人一番之后,才慨然叹道:“赵胜跑了!”
此言一出,韩菲儿才恍然明白:那个她看着眼熟的道人,分明就是在郾城一战中与他们为敌的赵胜!!
“赵胜?!他在这里?!!”莫降急忙问道。
“他刚才还在的。”韩菲儿的语气中,带着失落和歉然,“我却把他看丢了。”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莫降不明所以的问。
文逸仍未回答莫降的问题,只是猛然道:“坏了!洪铁翁有危险!!!”
第100章 善后(二)
莫降猛的向前跳出一步,跳到文逸的身前,剧烈的运动,扯到了他胸前的创伤,他强忍剧痛问道:“文跛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赵胜他怎么会在这里?”
“唯战兄,十分抱歉——现在情况紧急,稍后我再对你解释。”文逸说着,转身招呼张凛,“你随我来!”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离开,几个起落之后,身影便彻底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菲儿,这究竟……”莫降一着急,胸口痛觉更甚,钻心的剧痛,让他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对不起。”韩菲儿道歉的同时,上前一步,轻轻的扶住了莫降,口中说道:“刚才我和文先生赶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赵胜混迹在人群之中,当时文先生命我盯住他,只待事了之后再对付他,却不曾想让他跑了……”
莫降闻言,点了点头,尽管心中还有疑惑,但他却知道,赵胜突然出现在此,喜乐寺一事,与他定有关联,甚至,他还在当中扮演着关键xìng的角sè……
莫降正思索着,忽听常大牛问:“莫大侠,俺们现在该去哪里?”
莫降抬头一看,正看到常大牛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牛眼,眼神仍如往前那般淳朴,但却多了一丝jǐng惕和畏惧——看来,今rì莫降在喜乐寺表现出的yīn狠和毒辣,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莫大侠。”常大牛又道:“这一回,仍是张大侠把俺们叫来帮忙的,可事忙完了,他却又忘记给俺们命令了,所以俺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您看……”
莫降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张凛没有命令下达,你们暂时先留在喜乐寺吧,若是再有需要的话,我想他会再来找你们的。”
“按照您的意思说,是不是如果张大侠不再找俺们帮忙,俺们就zì yóu了?”常大牛急忙问道。
莫降高深莫测的笑了一笑,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怎么理解,那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
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后,莫降便在韩菲儿搀扶下进了庭院内的房屋,只留下常大牛等人愣在当场,面面相觑。而那个身穿道袍的中年男人,则是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方才被韩菲儿突然从人群中拎出来,直把他吓的魂飞魄散……
常大牛看着莫韩进了房间,听到密道机关的声音后才忽然问道:“老高,你究竟干了什么坏事?为何方才被韩女侠从人群中揪了出来?”
老高闻言,摆出一副冤枉的表情道:“我也不知道啊?本来我在那里站着看热闹,忽然觉得背后吹来一阵yīn风,可等我反应过来,这身道袍早就穿在我的身上了,连扣结都系好了。”
“老高你说什么胡话?大白天发什么失心疯?”常大牛瞪了老高一眼——由他和老高说话的语气推断,他在这群人中的地位,绝不是他向莫降形容的那般低微,真实的情况甚至恰恰相反,他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这群人中的老大。
“我说的不是胡话,是事实。”老高说着,将自己的衣襟扯开,“您看,我自己的外衣还穿在身上,我又不像扮出家人,闲来无事,为何要将这件本不属于自己的道袍穿在身上?”
“嘶——!”常大牛闻言,也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事实若真如你所说,真是白rì见鬼了。”
老高点点头道:“常大哥,我也觉得这喜乐寺有些邪门,您看这里yīn风阵阵,好似索命冤魂在哭个不停,我想,定是有厉鬼……”
“啪!”常大牛甩出一个耳光,重重抽在老高的脸上,口中喝道:“闭上你的鸟嘴!再乱说,我一巴掌扇死你!都看什么看?没听见莫大侠的吩咐么?!先在这里住下来,等着张大侠命令!现在,立刻去找自己的房间!”
说完这些话,常大牛骂骂咧咧的走了。此时恰巧一阵寒风吹过,吹的老高打了个激灵,他捂着肿起来的脸颊,低着头逃也似的跑了……
而此时,韩菲儿和莫降正在密道中赶路——这处秘密通道,修的颇为宽敞,二人并肩行走,丝毫不觉得空间狭小,密道墙壁之上,除了修有通风口外,还悬挂着一排儿臂般粗细的火把,摇曳的火光,将密道内照耀的如同白昼,因为火把太多的缘故,地面之上,几乎找不到二人的影子。
正如孛rì帖赤那所说,屋下的密道,确实四通八达,光是岔路,就有好几条,可莫降却像是来过这里一样,轻车熟路般走着,从不曾停下来思考该走哪条路。
“你曾经来过这里?”韩菲儿心中大有不解。
莫降摇摇头道:“不曾来过,可我却认得路。”
“为什么?”韩菲儿问。
“你看这里。”莫降伸手指指地面。
韩菲儿循着莫降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面上有几排浅浅的脚印,因为密道内太过明亮,再加上脚印又浅,若不是仔细观察,还真是难以发现。
“今rì清晨来喜乐寺的路上,我便跟在阳曌的后面,曾亲眼看过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这几排脚印中,有一排正是他留下的——又因他急着逃走,定然会选取最快捷的逃离道路,我们只要跟着他的足迹,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听着莫降的解释,韩菲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的观察能力与莫降相比,真是差了一大截,如果自己也像他这般仔细,那赵胜定然逃不掉……
莫降却似知道韩菲儿在想什么,笑着说道:“怎么?还在为赵胜的事懊恼呢?”
韩菲儿没有用语言回答,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脱身时用的那一招,叫做李代桃僵,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手法了。”莫降一边比划一边说道:“首先,他准备好两身一模一样的衣服,自己穿上一套,在站在一个和自己身形接近之人的身后,等你稍有懈怠,他便用极快的手法将另一套衣服穿在那人的身上,而后快速的逃走,等你回过神来再看他时,看到的就是那个与他的背影一模一样的替代者了……”
“我从不曾有过懈怠。”韩菲儿有些倔强的说道。
“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是,这世上没有人能永远保持专注,尤其是长时间的监视工作,中间总会有懈怠的时候——也许,只是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逃走了。”
“我没眨……好吧,我承认我眨眼了。”韩菲儿的语气中透出些失落。沉默片刻后,她又问道:“按照你的说法,赵胜这招脱身之计,岂不是天衣无缝了?”
“当然不是。”莫降摇摇头道:“你只要找几个帮手,一齐盯住他,只要你们不集体走神,他哪里有施展这一招的机会?我之前就说过,这一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手法,这一次他能成功,实在是有太多的偶然……”
尽管莫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但韩菲儿仍是执着的问道:“倘若,只有我一个监视者呢?”
“哎呦我的女侠,您能不能不要这么钻牛角尖?”莫降被韩菲儿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执着逼的黔驴技穷,无奈的摊开双手道:“不可否认,我的确是很聪明,但这个世界上,总有我不知道的事……况且,赵胜跑便跑了,这已经是个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为何非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呢?”
韩菲儿闻言,深看了莫降一眼问道:“那rì在郾城,赵胜把你害的那么惨,你好像并不恨他?”
“恨!怎能不恨呢。”莫降无奈的叹口气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呢?谁让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呢……”
“你们两个真的是兄弟?亲兄弟?一母所生?”韩菲儿忽然止住了脚步,惊声问道。
“是啊,亲兄弟,一母所生的双胞胎。”莫降无所谓的耸耸肩道:“这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么?只许别人家生双胞胎,就不许我母亲也生么?”
“可是,你姓莫,他姓赵……”
“其实,原本呢,曾经呢,我也是姓赵的……”莫降话说了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只是含糊道:“这件事呢,就到此为止了,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一个人听——对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韩菲儿“噢”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莫降的要求,不过她心中波澜,却是久久难平:倘若莫降和赵胜真是亲兄弟的话,那这对兄弟的关系还真是奇怪,一个费尽心思要置另外一个于死地,可另一个却不以为意……还有,姓氏这东西,还分曾经和现在么?
正思量间,韩菲儿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阵变幻。
抬头望去,只见莫降推开了一扇木板,木板之上,已是星光璀璨。
二人走出密道,却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别致的院落之内——这小院红墙黑瓦,石砖铺地,花树成行,冬青交错。
“这是哪里?”莫降下意识的问。
“我似乎到过附近。”韩菲儿虽然不曾来过这个小院,但对小院周围的建筑却有些印象。
正在此时,忽听到文逸焦急的声音从墙外传来:“冯冲,你一定要撑住啊……”
第101章 善后(三)
“冯冲,你不会有事的!坚持住!”文逸焦急的声音再次传来。
莫降和韩菲儿心中一紧,急忙冲出院落。
在院墙之外的街道上,他们看到了文逸和张凛,以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冯冲。
只见文逸单膝跪倒在地,冯冲则躺在他的怀中,他满身鲜血,胸前的衣服已经破碎,裸露在外的胸膛之上,是一个扁形的伤口,文逸一只手掌紧紧按在他的伤口上,却压不住从中喷出的鲜血。
冯冲双眼半睁半闭,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说道:“文,文先生,我……我,我真的很没用……”
“现在不要说话!”文逸咬着牙说道:“再坚持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你,你绝不会有事。”
冯冲微微摇头,嘴角拧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看到这一幕,莫降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他一直以为,冯冲要给他做马前卒,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他武功低微,思维又简单,跟在自己身边,实在是太不明智。也许,经历几次危险之后,他就会知难而退吧——莫降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也从未真正接纳过冯冲,更不曾将他当成自己的贴身亲兵。可是今rì,看到他这般惨淡模样,莫降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冯冲已经成为了他们这个小团体不可分割的一份子,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习惯了有这样一个愣头青待在身边,问些白痴般的问题,任劳任怨赶着马车,对他们的命令言听计从……
虽然在这个团队中,冯冲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他也从不曾独当一面,但是,如果他突然间从这个小集体中消失了,众人会不习惯,会心痛……
莫降正在发愣,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带着一个中年男人奔来,中年男人肩上斜跨着一个木箱,看他的扮相,应该就是大夫了。
“大夫请来了……”那女子话到一半,忽然住口,愣愣的盯着莫降的脸,眼神中尽是诧异,失声道:“你,你怎么还不走……”
莫降等人的心思全在冯冲的身上,哪里曾注意到女子的异样。
“大夫,他怎么样了?”莫降奔到冯冲身边,关切的问道。
“你一定要救他。”张凛命令一般说道。
“大夫,他不会有事吧?”韩菲儿小心翼翼的问。
“都给老夫闭嘴——!!”大夫一声大喝,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
众人立刻闭嘴,只是紧张着看着大夫用药施救。
大夫命文逸将冯冲放平,而后飞快的打开了药箱,只凭着记忆,便摸出几个瓷瓶来,他看也不看,将瓶塞一齐打开,不由分说便将药粉洒在冯冲的胸口上。
可冯冲伤口太深,出血太多,药粉很快就被冲散。
莫降急忙道:“大夫,您这样不行啊……”
“闭嘴!!”这一次,文逸和大夫齐声喝止了莫降。
大夫再次探手入箱,将手拿出时,手中已多了一把银针,口中吩咐道:“火!”
“什么火?”众人齐齐一愣。
“别逼我发火!!”大夫又是大吼一声。
这一次,却是莫降最快反应了过来,急忙从胸中摸出火折子,吹一口气点燃,递到了大夫面前。
“你干什么?”大夫瞪了莫降一眼,因为莫降差点燎了他的眉毛。
“您不是要给银针消毒么?”莫降道。
“你个蠢货!我是要找病人的穴位啊!”大夫又是一声大叫。
虽然被人骂了,但莫降却不怪罪,只是乖乖的将火折子放在冯冲胸前。
“从没见过你们这么蠢的。”大夫嘴里嘟囔着,手上却是不停,将冯冲的衣服扯开,仔细找到穴位,飞速下针,不消片刻,一把银针都插在了冯冲的胸膛之上。
这大夫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针灸过后,冯冲伤口出血的速度明显减慢,大夫又施了几针,鲜血开始向伤口内回流,药粉被鲜血和成药泥,缓缓流进冯冲的伤口。
“啊——!”冯冲痛苦的叫了一声,脖子上青筋暴起。
“叫什么叫?!生孩子么?!”大夫一边骂着,甩手打了冯冲的后脑勺一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都忍不了?”
众人闻言,心道这大夫脾气还真不小,可现在还需要他救冯冲的命,所以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忍受。
“血暂时止住了。”大夫也不理会众人的脸sè,只是自顾自说道:“不过这里光线太暗,环境又差,不能做伤口缝合手术。”说着,他指了指莫降,又指了指张凛道:“你们两个,把他抬到我的医馆来。”说完,他就站起身来,背上药箱便走。
张凛和莫降只好像两个小厮般,一前一后,乖乖的抬起了冯冲,跟在那大夫的身后。
只听身后文逸说道:“真是麻烦月奴姑娘了……月奴姑娘,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么?”
“啊?”被文逸唤作月奴的女子像是刚刚听到文逸的感谢,慌忙歉然一笑道:“文先生客气了,家父已经说了,这一次能平安回转,全靠文先生和您的朋友们,相较于文先生大恩大德,这点小忙,不算什么的。”
“天sè已晚,月奴姑娘这就请回吧。”文逸接着说道:“我还要去看我的朋友,麻烦你回去转告令尊,明rì一早,我便登门拜访。”
听到文逸明rì要上门,洪月奴好似想到了什么羞人的事,脸上升起两团红晕,小声道:“文,文先生,黄大夫虽然脾气怪了些,但医术却非常高明,您的朋友,一定能转危为安的。可,可是登门拜访一事,却是不急于这一时的……”
“月奴姑娘,你说什么?”闻听洪月奴言语混乱,文逸只以为她被冯冲的伤势吓坏了。
“没,没什么!”洪月奴慌忙摆手道,“文,文先生,我,我先走了。”说罢,也不等文逸告别,便急匆匆离去,口中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么像……”
“这个女人,真是奇怪。”望着洪月奴瘦弱娇小的背影,韩菲儿如此评价道。
“可能是突然间经历了太多事吧。”文逸说着,抬腿向夜sè中莫降的背影追了过去……
第102章 善后(四)
黄大夫开的医馆,名字叫做“妙手堂”,这医馆地处偏僻,门面寒酸,若不是其内通明的灯火,将药柜上一排排的药匣打的铮亮,莫降等人还真不敢相信,这里便是一座救人xìng命的医馆。
莫降和张凛抬着冯冲来到这里之后,只是在门口犹豫片刻,就被黄大夫一脚踹进了屋里,还不等莫降发火,黄大夫便吹胡子瞪眼喝道:“在门口发什么呆?!知不知道时间宝贵?!”
二人相视苦笑,急忙将冯冲抬了进去。
“抬进内屋!难不成要我在这里替他缝合伤口么?血污弄脏了医馆,你们来擦么?”黄大夫大声抱怨着,将他们推进了内屋。
“你们出去。”黄大夫对待二人,一直就是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一边说着,一边将二人推了出去。
此时冯冲的xìng命寄托于此人之手,莫降和张凛却不敢有异议,只好乖乖到厅堂等待。
亲眼看着黄大夫拉上了厚厚的布帘,将内屋和厅堂隔绝开来,莫降才转身问道:“张凛,冯冲是怎么受的伤?”
“赵胜。”张凛语气虽然平淡,但其中却蕴含着森然杀机。
“赵胜?”莫降眉头微皱,“他不是在喜乐寺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汝阳城中,打伤了冯冲?难道他会分身之术不成?”
“不知道。”张凛显然心情不好,说起话来几乎能把人噎死。
莫降嘴角抽搐一番,却也不再问,只等着文逸赶来,再向他打听。
这时,内屋传来冯冲的惨叫和黄大夫的训斥,若不是见过这大夫治疗外伤的本事,也领教过他的臭脾气,莫降早就冲进去看个究竟了。
正在他们二人焦急等待的时候,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莫降循声望去,只见文逸一人匆匆赶到。
“就冲黄大夫这雷厉风行的脾气,冯冲的伤势绝不会耽搁了。”文逸喘着粗气说道,他腿脚不便,费了很大力气才追上来。
等了片刻,莫降却不见韩菲儿跟来,于是问道:“文跛子,怎么就你自己?菲儿呢?”
文逸将气息调匀后回答道:“本来呢,我也是想让菲儿跟来的,后来一想,赵胜现在下落不明,很可能再对洪铁匠不利,所以就让菲儿跟着洪月奴,暗中保护他们父女的安全。”
莫降问道:“你是说刚才那个女子,是我们要找的洪铁匠的女儿?”
文逸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冯冲也是在保护他们父女的时候受的伤。”
莫降皱着眉头问道:“这没有道理啊,赵胜他为何要对洪家父女不利呢?”
文逸无奈的摇摇头道:“我和张凛从喜乐寺赶回来的时候,冯冲已经被赵胜打成重伤,所以我们并未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
“那你还让菲儿一人去保护他们父女?”莫降忽然说道:“她会不会有危险?”
文逸沉思片刻后回答:“不会的,菲儿的武艺比冯冲高明许多,更何况她极其善于追踪、藏匿、暗杀,有夜sè的掩护,赵胜能不能发现她还是一个问题。”
莫降闻言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我想,我们若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还要从洪家父女二人身上下手。”
“把他们抓起来?”张凛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下手”的办法。
“不可。”文逸急忙出声制止,“我们还有求于洪铁翁,更何况洪铁翁与我是老朋友,按理来说,他不该与我们为敌——所以,一切还要等明rì到了他们家中再做决定。”
文逸此言一出,几人再无话题,现在冯冲尚未脱离危险,他们很难收集到有价值的情报,目前几人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的过程是痛苦且无聊的,更何况,冯冲的惨叫声还不停的摧残着他们的耳朵,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莫降的额头上已冒出了汗。
便在此时,忽听内屋传来黄大夫的声音:“你是谁?你要对我的病人做什么?!”
莫降等人闻言,心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撩开门帘的刹那,莫降便愣在了当场。
屋内,冯冲躺在病床上,胸前伤口已缝合大半,黄大夫站在一侧,怒目圆睁,瞪着站在屋角的另一个蒙面人,蒙面人手中握一柄匕首,寒光如洗,摄人心神。
莫降认出了那柄匕首,那柄名为“杀虏”的匕首。
手握“杀虏”之人,只能是赵胜!
“赵胜,你要做什么?!”莫降冷声喝问。
“杀了他。”赵胜语气冰冷,眼神却是死死的盯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冯冲——他本以为,以他的本事,要杀掉冯冲,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他之前已经失手一次,这次循着血迹追到医馆,却不曾想又碰到个有胆气的大夫,挡在冯冲的面前,干扰了他,并且还引来了莫降等人。
莫降向前跨进了一步,封住了赵胜的通路。
张凛和文逸及时跟上,将内屋原本就不大的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除了这个门,内屋墙壁只是还开有一扇通风用的窗户,想必方才赵胜就是从哪个窗口潜入。
“为什么要杀他?”莫降冷声问道。
“因为他该死!”赵胜回答。
“放屁!”黄大夫大声骂道,“老夫这里的病人,没有一个是该死的!”
“黑左车,此人不是盟中同门,你为何要护着他?”赵胜并不理会黄大夫,盯着莫降喝问。
“他虽然不是组织的人,但却是我们的车夫。”文逸替莫降回答了这个问题。
张凛再上前一步,正对着赵胜站好,冷声问道:“我也不是你们的人,不如先杀了我如何?”
见张凛如此猖狂,赵胜心中震怒,他并非不想除掉张凛,只是因为张凛武艺高强,要杀掉他不是易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莫降和文逸两大高手,贸然出手,恐怕会露出破绽。
这一次,赵胜之所以要杀冯冲,有迫不得已,也有黑将的命令——郾城一战,诸子之盟动用了大量的资源,仍是不能除掉莫降。事后,黑将分析,莫降在郾城之所以能侥幸逃脱,他身边的帮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黑将决定,将莫降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除掉,将他逐渐丰满起的羽翼,一点一点剪除,冯冲、韩菲儿、张凛、文逸,这些诸子之盟的叛徒,一个也不能留!哪怕最后莫降真能到达诸子之盟的总坛,也只能让他一人到达!
做出上述决定之后,黑将很快就制定下了计策,汝阳县这个局,本是为除掉张凛准备,以张凛的xìng格,绝对会对番僧欺压汉民的恶行暴怒难遏,以他的xìng格,一定会去喜乐寺……
是的,张凛去了喜乐寺不假,但莫降却比他更先到达,而且率先与枯荣交手——黑将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出,莫降这个狡猾yīn险的人,竟然会为了一帮低贱的匠人,和枯荣舍命相搏——归根到底,黑将还是低估了莫降的血xìng!
而赵胜呢?他则一直潜藏在汝阳县内,也一直在为杀掉张凛做着准备。他知道张凛心爱的武器被毁,也知道汝阳县内有个技术高超的洪铁翁,更知道张凛来到这里后,一定会去找洪铁翁,所以,他接近洪月奴,只为让洪月奴激将张凛去喜乐寺送死。是的,他成功了,张凛受洪月奴言语相激,一怒之下,去了喜乐寺。
当时,张凛虽然很愤怒,但他却并不愚蠢,也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并没有直接去喜乐寺,而是再次找到了常大牛等人,带着他们一齐杀向了喜乐寺。在常大牛等人的帮助之下,张凛成功的杀掉了喜乐寺内大多数僧人,并且将一干匠人引到了枯荣所在的房间——当时,赵胜装扮成一个道士,混在人群之中,被张凛当成下属般呼来喝去。
尽管,他做张凛属下的时间极为短暂,但就是这短暂的合作,却让他认识到:张凛此人,极有领兵天赋,假以时rì,他必将成为乱世神州一颗耀眼的将星!这更加坚定了赵胜要将张凛除掉的决心,他假装成张凛的属下,只是在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他却并未能等到那个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稀里糊涂的变成了失败者,他亲眼看着枯荣被杀,却没有出手的机会;他亲眼看着莫降等人颠倒黑白,将枯荣之死嫁祸于孛rì帖赤那;他亲眼看着莫降等人收买人心,只通过一纸奏章,就变成了民众心目中的英雄。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辛辛苦苦筹划的“汝阳铁佛”这个大局,竟然又让莫降这个搅屎棍给破了!
尽管心中愤懑,但赵胜并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既然除掉张凛的机会已越来越渺茫,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杀掉洪铁翁,让张凛的虎头錾金枪,再无复原之rì!
可当他赶到洪铁翁的铁匠铺之时,却又被冯冲发现,暴露了行踪!屡遭挫败的赵胜恼羞成怒,向冯冲痛下杀手,可讽刺的是,他势在必得的一击,竟然没能杀掉这个武功低微的车夫!
第103章 善后(五)
“我一定要杀掉他!”赵胜恶狠狠的说道。
莫降大有深意的看了赵胜一眼,出声询问:“赵胜,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赵胜歇斯底里的叫嚷道:“我只是愤怒,只是觉得上苍对我不公!你一直都不如我,武功不如我,智谋不如我,就连师父也不如我!可是为什么,偏偏你才是天选之子,偏偏是你屡次得到命运之神的垂青?!为什么你的运气,一直都好的出奇?!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每一次的胜利者,为什么都是你?!”
“赵胜,你冷静一些。”莫降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赵胜为何发疯,那个一向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我没法冷静!”有一团火焰开始在赵胜纯黑如墨的双眸中燃烧,他双目赤红如血,好似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
“老夫却有办法让你冷静。”黄大夫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笑吟吟的望着赵胜。
而此时,他的缝合手术已经完成,冯冲阖着双眼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脸sè也不再似方才那般苍白。
“你竟敢救他?!我偏让他死!!”赵胜暴喝着冲了过来。
张凛皱着眉头迎上去,手腕一抖,那条取自洪铁翁家墙壁之上的铁棍陡然刺出,势若出笼猛虎!
文逸同时动身,虽然他腿脚不便,但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赵胜的行动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文逸右腿残缺的劣势,也就不再明显——只是,他的动作有些缓慢,只迈了一步,赵胜已经冲到张凛身前,而文逸则落在了赵胜的身后。
然而,文逸却不急不躁,他缓缓抬起手臂,五指轻轻并拢,如抚摸一般,拍向赵胜的后心。
便在此时,张凛已经和赵胜相遇,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张凛手中铁棍已被削成两段,而赵胜一个转身,紧贴着张凛手中所剩半条铁棍向他靠近,他高高扬起右手,手中匕首闪耀着摧残的光芒,狂笑着喝道:“哈哈哈哈!你们运气再好又能怎样?你破了我的局又能怎样?白狼张凛,我还是能亲手斩下你的狼头!!”
眼看赵胜手中的匕首就要斩落,可张凛却不闪避,脸上还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其中有不屑也有惋惜……
赵胜忽然觉得,这笑容有些熟悉!
他猛然回想起来,今rì在喜乐寺内,枯荣杀到张凛身前时,张凛也是这般诡异的表情!那个时候,枯荣的背后有莫降使诈;而现在呢?自己的背后,又是哪一只黄雀在后?
赵胜回头,便看到文逸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原来,这一次的黄雀,腿是瘸的。
“砰!”的一声怪响,直震的屋顶尘土扑簌着落下。
紧接着,赵胜的身体颓然倒地,而文逸则站在他的身后,慢慢放下了手掌。
“当啷!”——脆响之声传来——原来,直到这时,被赵胜斩断的铁棍才刚落地。
整个过程中,莫降一直未曾出手,一来是因为他伤势未愈,二来是因为他觉得赵胜今rì有些古怪,贸然出手,只怕中了他人的诡计,导致兄弟反目。
“唉,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就知道打打杀杀,也不知道图些什么。”黄大夫絮叨着,俯下身来,单膝跪在赵胜身前。
“不要碰他!!”莫降忽然厉声喝道。
“吼什么吼?!”黄大夫声音更大,回头瞪着莫降,“从我打娘胎里出来,还没人敢跟我用这种口气说话!”
莫降只是说道:“那恐怕是因为,你行凶害人时,没被抓个正着吧?”
“你说什么?!”黄大夫忽然站起来,叉着腰,瞪着莫降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要害他?真是不可理喻!”黄大夫说着,又弯下身躯,扯起赵胜的手臂,把他的手背展示给莫降看,“你看看他的虎口,是不是有个血点?”
莫降望过去,果然看到赵胜左手虎口上,有个针眼大小的血点。
“这是合谷穴,适当的刺激,会让人兴奋。”黄大夫一边讲解着,又低下头去,将赵胜翻过身来,伸手在他的颌关节一掐,赵胜的嘴巴随之张开——黄大夫指指莫降说道:“过来闻闻。”
莫降皱着眉头,满心狐疑的低下头去,只浅浅一闻,便嗅到一股恶臭,令人作呕。
黄大夫侃侃而谈道:“这种药,叫做‘狂乐散’,主要成分为五石散,另外还有……”
“大夫,您还是说重点吧。”文逸好言相劝道。
黄大夫白他一眼,愤然道:“我解释这毒药的构成,只是想让你们明白,这人先被人下了毒,又遭人暗算,合谷穴中了针,所以才会发狂……”
莫降冷声道:“恐怕,也只有那下毒之人,才会对这些不易被察觉的细节如此清楚吧。”
黄大夫将赵胜轻轻放在地上,而后蹭的一下蹿了起来,差点顶住莫降的鼻子,他涨红了脸嚷道:“小子,你可以骂我的脾气臭,但绝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败坏我的医德!我是个大夫,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怎么会做出下毒这种卑鄙的勾当?!”
“正如你所说,你是个大夫,怎么会对这毒药的药xìng如此了解?”
“那是因为喜乐寺的那些番僧,嗜好服散,而他们经常服用的,便是这种‘狂乐散’,有几位番僧,服散过量,还是我给救过来的,不然的话,全县的壮年男子都被抓进了喜乐寺,为何我就……”说到这里,黄大夫忽然意识到言多有失,急忙转移话题道:“总之,这人所中之毒,与我无关!再者说了,我刚刚救了你们的朋友,你们不思感恩,反倒冤枉与我,真是不知好歹!若早知如此,我就让你们的朋友流血至死……”
“好了好了。黄大夫,我这个朋友是冲动了些,我这就对您赔个不是了。”文逸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金叶子,塞进黄大夫手里,而后站起身来,将莫降和张凛推了出去,出屋之时,仍不忘回头笑着说道:“黄大夫,您大人大量,还请您尽快为这位兄台解毒……”
“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我怎会见死不救?”黄大夫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金叶子道:“更何况,没人愿意跟钱过不去,你出手这么大方,即便让我救个死人,我也会救的。”
文逸等三人来在屋外。
文逸悄声问道:“唯战兄,方才你明明知道,那黄大夫不是下毒之人,为何还要出言激他?”
莫降摇摇头说道:“我只希望他在情急之下,会露出破绽——可经过这次试探,却发现他并不知情。看来,那下毒之人,还另有其人啊……”
文逸也点点头道:“嗯,汝阳县这潭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啊……”
第104章 善后(六)
时间已是深夜,汝阳县城一片寂静,白rì里呜咽的寒风乍然停歇,宁静的夜空中,偶有婴孩儿的啼哭声划过,稍后,便又陷入一片死寂。
这里本不该是这样,因为傍晚时分,被喜乐寺抓走的男丁们归家了,这里本该上演亲子团圆,夫妻重聚的幸福戏码,幸福和欣慰本该在人们的心中回荡,这幸福本该点燃万家灯火,彻夜不息——但,以上种种,都只停留在“本该”的假设之中,夜深之后,家家闭门,熄灯睡觉。或许在那隐秘的黑暗中,正有人低声私语,诉说着那段离别rì子中的凄苦。
“妙手堂”此时也上了门板,拉下了窗帘,微弱昏黄的灯光,透过门板的缝隙投shè到街道之上,只是这微弱的光,却很难照亮整个汝阳县城。
妙手堂门前台阶之上,有两人并排而坐,共饮一壶烈酒。
二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饮酒,或许,等到醉意微醺,二人便会敞开心扉开始交谈吧。
虽然光线模糊,但却不难分辨出,这并排而坐的两人,身形相近,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坐在左侧之人仰头喝酒,却发现酒壶已空,他使劲晃了晃,却是一滴酒也没倒出来。
“赵胜,你搞什么?喝这么干净,一点也不给我留!”这是莫降的声音,不难听出,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怨。
赵胜却低头苦笑一声说道:“唉,也许我该再多喝一些,这样,我就会醉了。”
莫降嘿嘿一笑道:“醉了又能怎样?”
赵胜抬头,看到漫天星辉,喃喃道:“也许酒醉之后,我就能暂时忘记自己今晚的丑态。”
“那也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莫降撇撇嘴回应,“等你酒醒之后,还是会记起,一向温文尔雅的你,曾有过癫狂愚蠢的时刻。”
赵胜又苦笑一声,无奈的说道:“更可悲的是,我丑态毕露之时,你就站在一边,看的清清楚楚。”
“喂!”莫降不满的说道:“咱们两个是亲兄弟唉,被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
“亲兄弟?”赵胜惨然一笑,摇摇头道:“明明是亲兄弟,却各为其主,做他人手中的棋子,在虚幻的棋盘上厮杀;你我身体里明明留着同样的血,奈何却不能兄弟同心,并肩向前。”他顿了一顿,扭头望着莫降,“更何况,你已私自改了姓氏,不愿再背负家族的荣耀和责任——这个时候,还谈什么亲兄弟?”
“话可不能这么说。”莫降伸直双腿,懒懒散散的靠着石阶,“我倒是觉得,姓名这东西,却不是那么重要,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想那黄金族人蛮族夷姓,铁蹄南下之时,自诩为华夏正统的汉家皇帝,还不是丢掉了这锦绣江山?想我莫降虽然改了姓氏,但身体内的热血却不曾改变,如今还不是声名鹊起,让朝廷和黑将yù除之而后快?而你虽然一直保有前朝国姓,可行走江湖这多年,可曾有人因为你的姓氏对你高看几分?那些要害你的人,可曾因为你的姓氏,就高抬贵手?”
听着莫降的话,赵胜慢慢把头低了下去,视野内璀璨星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可是,他并没有就此沉默,执拗的说道:“国仇先放在一边,你私自改变姓氏,可曾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娘?可曾还记得父母大仇未报?”
“真是死脑筋。”对于赵胜的固执,莫降有些嗤之以鼻,“难道你没听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么?我只是改个姓氏,就不能报仇了么?亦或者,非得把报仇二字挂在嘴边,取个名字叫‘胜’,才能显示自己报仇的决心?退一万步讲,我改了姓名,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具体什么原因,你还得去问我那老鬼师父。”莫降微微仰头,似在回忆往事,“听老鬼说,你我二人刚一出生,就分别被人抱走了,以至于咱俩到底谁为兄长现在还弄不清楚。之后,你我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你记着你的血海深仇,每rì勤学苦练;我则当着我的野孩子,漫山遍野的疯跑,直到被老鬼发现。”
赵胜叹口气苦笑道:“好久没有听过你管狂夫子叫老鬼了——真是有些怀念呢。”
“我也时常怀念当年的生活。”莫降逐渐陷入回忆之中,身体也越来越松弛,几乎斜躺在了台阶上,“当时,你我二人的师父的关系还不似现在这么紧张,他们师兄弟二人,偶尔还会去‘天下第一角儿’品尝那苦酒,而你我兄弟二人,虽然当时不知道彼此身份,但也走的颇近……”
“不知道的是你,我自幼就知道一切。”赵胜打断了莫降的话。
“好好好,你什么都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莫降笑嘻嘻的问。
“当时,我事事都想超过你,事事都想比你做的好,每一个方面都想比你棒。对师尊的每一句教导,我都铭记于心,每新学到一个武功招式,我都会练上成百上千遍,我做这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继承家族的荣耀,担负起振兴汉皇一脉的责任,我已经摊上一个吊儿郎当的兄弟,如果我自己再堕落了,那汉皇之血,就要断绝了……”
莫降这次没有再插嘴,有的时候,聆听是更好的交流方式。
赵胜停顿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时的我,一直都比你出sè,无论是武艺还是诗词歌赋。当时我以为,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我会顺理成章的成为汉皇之血的继承者,成为天选之子。”说着,赵胜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变的异常苦涩,“但是,我的坚持和努力,并没有换来成功。一切的一切,从我跟随师尊离开大都城那rì起,悄然发生了变化。”
莫降仍是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们兄弟二人能像现在这般坐下来,静下心来敞开心扉交谈的机会并不多,也许天亮之后,他们仍要各为其主,仍要拔刀相向——所以,他异常珍惜这次机会,只希望自己的耐心聆听,能更加了解自己这位同胞兄弟。
“离开大都城后,我并没有懈怠。相反,我比以往更加的努力,即便我知道你仍会吊儿郎当混下去——我想,这也是事实,因为你的脾气xìng格,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的改变。看看你的坐姿,看看你那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说着,赵胜看了莫降一眼,然而这一眼却没能让莫降有所收敛,他仍是斜靠在台阶上,若不是那双明亮的眸子依然睁着,赵胜只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接着说你的事,我很想听。”莫降笑着说。
赵胜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后来,我加入了诸子之盟,并且用最短的时间,成为了黑将手下的第一战将,当我领到那面刻有‘黑右车’的铭牌时,只以为自己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可我并没能高兴太久,因为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你成为诸子之盟一员的消息,而且直接被黑将任命为大都城第一暗子,得到了‘黑左车’的职位——那时的我,忽然意识到,我如此看重的东西,原来是这样一文不值,竟然可以随随便便让一个对诸子之盟没有任何贡献的人轻而易举的得到。”
“嘿嘿。”莫降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或许,我这个人的运气真的比较好吧。”
“是的!”赵胜忽然加重了语气,注视着莫降的双眼说道:“这就是最不公平的地方!人人都知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人都明白,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可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随心所yù的活着,竟然就能得到上苍的垂青,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难道在你看来,我从不曾努力过么?”莫降正sè道。
“是的!”赵胜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说是就是吧!”莫降真的不想解释些什么,也不想跟赵胜争论。
“你知道你这个人最让人讨厌的是哪一点么?”赵胜忽然问。
“不知道。”莫降无所谓的摇摇头,他有自己的生存哲学,他希望自己能开开心心的活一世,别人怎么看他,在他看来并不是特别重要。
“你最让人厌恶的,就是你对待事物的态度!”赵胜冷笑着说,“你总是用这种嘻嘻哈哈的态度面对一切挑战,你从来都是表现的什么都不在乎,你总是表现的可以放弃一切,别人看重的东西,在你的眼中,从来都是一文不值。”
莫降则摇摇头道:“其实,有些东西,我是很在乎的……”
对于莫降的辩解,赵胜的回应则是一声冷笑。
“看看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应我,所以我才不和你争论。”说完这句话,莫降意识到赵胜可能要抓狂,所以急忙住口。
“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不等莫降询问,赵胜便接着说道:“我明明是个谦谦君子,为何一看到你,就变的心浮气躁,就变的像小孩一样,去争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呢?所以我就问自己,我是不是在嫉妒你?”
“你不是最瞧不起我这样的人么?怎么会嫉妒我呢?”
“也许,正是因为我痛恨自己,不能像你那样放下一切,洒脱的活着,所以才会如此的厌恶你吧。”
莫降讪讪一笑,并没有对赵胜的话做出回应,只是站起身来道:“我再去找壶酒来吧,只是说话,也太没意思。”
“不用了。”赵胜摇摇头道:“话都说的差不多了,哪怕喝再多酒,我恐怕也说不出什么了。再者说来,你伤势未愈,黄大夫特别嘱托,不让你喝酒。”
闻听赵胜关心自己的建康,莫降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他笑着说道:“我却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如果你是想问黑将的计划,或者想问是谁陷害我,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若是关于前者的问题,我不能说;若是关于后者,我不知道。”赵胜抬起头来,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虽然喝了些酒,但我却很清醒,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
莫降死皮赖脸的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好不容易把酒言欢一次,总得有点收获吧?”
赵胜笑着说:“也许,你求我一次,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莫降闻言,痛快的抱拳施礼道:“求求你,我的兄弟!”
赵胜心中微愕,旋即释然,他微笑着说道:“我一直以为,你若求我一次,我会非常的高兴,可真当这个愿望成真,才发现它索然无味。”
“不问我求你做什么吗?”莫降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求我放过洪铁翁,甚至还会求我暗中保护他。”赵胜不假思索回答道:“眼看年关相近,你们不可能在汝阳县停留太久,所以你会担心,一旦你们离开,敌人反扑的话,你们在汝阳县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第105章 善后(七)
直到临近rì出,沉寂了一夜汝阳县总算有了些许生机。
当雄鸡报晓,红彤彤的朝阳在鸡鸣声中冉冉升起,黑暗在阳光照耀下来的一瞬间完全退去,汝阳县迎来了它的清晨。
妙手堂门前的台阶上,只剩下了莫降一人,而赵胜则是不知去向。
莫降好像一夜未睡,眼圈有些发黑,可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依然炯炯有神。
“说了一夜,嗓子都冒烟了。”莫降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道。
妙手堂的门板喀拉一声打开,文逸首先迈步而出,而张凛则跟在他的身后,至于这家医馆的主人黄大夫,却是不见其人。
文逸走出门外,呼出口中浊气,清新的空气随之被吸入身体,他惬意的笑了笑,望着莫降的背影说道:“唯战兄,这一夜长谈,可有什么收获么?”
“收获嘛,当然是有的。”莫降吃力的站起身来,在寒夜中冻了一宿的身体缓缓舒展,关节之处咔咔作响,“我得到了赵胜的保证,我想我们可以放心离开这里……”
“我们凭什么信任他?是他伤了冯冲。”莫降话未说完,便被张凛硬生生的打断。
“张大侠,我并没有说过要信任赵胜。”莫降知道张凛的脾气,所以也不生气,只是淡然道:“我只是跟他达成了暂时的共识,当然这共识也是彼此妥协的结果。说的明白一些,我做出一些让步,换取他暂时的合作,在我们走后,他会帮我们暗中保护冯冲。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交易,是一种互相的利用……”
张凛则是道:“我们既然不能信任他,又怎能将冯冲的xìng命交给他?”
“冯冲受这么重的伤,现在需要的是修养。我们若是强行带他上路,只会害了他的xìng命。”莫降耐心的解释道:“而我们又不可能长时间留在汝阳,只能找个人代替我们保护他,之所以要选择赵胜,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我可以留下来。”张凛正sè说道。
“不,你不行。”莫降摇摇头道:“我不是说您的武功不行,我的意思是,现在的你威名远扬,早已成为朝廷和诸子之盟要除掉的目标,你留在这里,只会给冯冲带来危险。”
“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危险,就将兄弟的xìng命托付给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好了好了!”莫降无奈的甩甩手道:“文跛子,你给他解释清楚,我进去看看冯冲。”说罢,莫降抬脚便进了妙手堂。
莫降低头向妙手堂内屋走去,身后传来文逸低声的解释,这一次张凛却没有出言反驳。莫降无声苦笑,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文跛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宝,让桀骜不驯的张凛如此的配合……
正胡思乱想之间,已到了内屋门前,莫降伸手挑帘,笑容却凝固在脸上,因为黄大夫那张臭脸,正好挡在他的面前,沾满了他整个视野。
“黄大夫,您这是……”莫降心中微诧,心道这黄大夫明明没有武功,为何能突然出现在这里?自己敏锐的感官,竟然毫无察觉!
“我在这里站了一夜了!就是怕你们这些蠢货又闯进来,打扰我的病人!”黄大夫眼皮微抬,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
闻听黄大夫这样说,莫降心中疑惑稍解,只是笑着说道:“黄大夫如此为病人着想,真是医者中的楷模。”
“你休要夸我。”莫降的马屁没能让黄大夫的态度有任何转变,“我收了你们那么多钱,自然就要给你们相应的待遇,若不是看在那片金叶子的份儿上,老夫才懒得管这些闲事。”
莫降也不和他争论,只是笑着道:“黄大夫真是个爽快人,心中所想便是口中所说,比某些心口不一的卑鄙小人好太多了——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进去看看我的朋友?”
“我早就说过了,不行!”任凭莫降花言巧语,黄大夫的立场却异常坚定。
“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
“以你的本事,若要硬闯的话,我肯定拦不住你。但是我事先声明,一旦因为你的原因,导致病人的病情出现反复,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可不负责……”
“我总得知道我朋友的死活啊!”莫降站在门口有一段时间了,只是能听到冯冲微弱的呼吸声,却看不到他目前的状况。
“他还没死,不过身体虚弱,若是这门帘再多掀一会儿,寒气入侵病人体内的话,就不好说了……”
“好!算你狠!”莫降说着,悻悻的放下了门帘。
门帘之内,传来黄大夫的声音:“几位,以你们的本事,要取我的xìng命,不过小菜一碟。我黄某人脾气再怪,也不会跟自己的xìng命过不去,我既然收了你们的钱财,自然会尽全力救你们的朋友……”
得到黄大夫的保证后,莫降无奈的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看到文逸和张凛已经停止了交谈——想来,文逸已经对张凛解释清楚了。
“怎么样,没见到吧。”文逸似是早就料到了莫降会铩羽而归,笑着说道:“昨夜,替赵胜解毒之后,他就再没让外人进过内屋。”
“看不到冯冲,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莫降不无担忧的说道。
文逸压低声音道:“这个黄大夫虽然脾气怪了一些,但医德和医术却是很好的,不然的话,这家开在偏僻之处的医馆,也不会撑这么长时间。我上次经过汝阳县时,也曾听过关于他的传闻,只是这黄大夫身份却有几分神秘,整个汝阳县的人,只知道他姓黄,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想来,应该是位隐居的高人……”
莫降闻言,思索片刻说道:“那这样吧,文跛子你跟我去找洪铁翁,张凛留在这里照应。”
“这样不好。”文逸否认了莫降的提议,“我们既然将冯冲交给他医治,就该信任他。黄大夫脾气如此之怪,将张凛留在这里监视他,恐怕会适得其反。”说到这里,文逸压低声音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已经和赵胜达成了协议,有他在暗中保护,可保冯冲xìng命无忧。”
莫降只好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黄大夫,我的朋友就摆脱您照顾了。”文逸朗声说着,又掏出一片金叶子,随手一丢,金叶子便从门帘之下的缝隙飞进了内屋。
黄大夫将门帘揭开一条缝隙,向外观望,却发现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低头捡起金叶子,拿在手中自言自语一般说道:“狂夫子,你的人情,我这次算是还了……”
三人并肩来在洪铁翁的铁匠铺前。
今rì的铁匠铺,已和昨rì大为不同:门前的积雪已经扫净,露出平整的青石砖地面;铁匠铺门前,竖着一面大旗,上书“鲁班之技,欧冶之兵,墨门之术,帝王之师。”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一块方形铁板,立于大旗一旁,其上焊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铁”字;铁匠铺大门上,一对椒图衔环黄铜铺首擦的铮亮,反shè着太阳的光芒。
“好家伙,这装潢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钱么?”莫降微微长大了嘴巴叹道。
文逸点点头笑道:“不可否认,洪铁翁确实很有钱。”
“还很狂妄呢。”张凛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那面大旗——他争强好胜惯了,看到别人口出狂言,总是难以遏制心中争胜的yù望。
便在此时,人影一闪,韩菲儿飘然落在三人身前,低声道:“昨夜,洪月奴归家之后,曾悄悄外出一次,好像是要寻找什么人,不过她却没有见到对方。今晨rì出之前,洪铁翁早起,清扫门前……”
莫降忍不住打断了韩菲儿的话,问道:“他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所有清扫工作?”
“是他一个人。”韩菲儿顿了一顿,继而说道:“但又不是一个‘人’。”
“菲儿,你在说什么胡话?莫不是昨夜着凉,今rì发烧?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去找那黄大夫看看,顺便还能照看冯冲。”莫降说着,上前一步,要摸韩菲儿的额头。
韩菲儿灵巧的避开,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我没有病,可那个洪铁翁却病的不轻。”
莫降还yù再问,却见文逸笑着说道:“唯战兄,那洪铁翁的确不是凡人,你若心中有疑,进屋一观,便知道了。”说着,文逸迈步上前,抬手扣响了大门的铺首。
门内并未传来应答之声,可大门却自己打开,没发出一点声响。
张凛记得,昨rì他跟随文逸前来拜访时,并不是这般景象,当时还是他用蛮力撞断了门闩,众人才得以进入,而今rì这大门却自己打开,其中又会藏着什么猫腻……
不等张凛提醒,莫降已迈步进入。
莫降和张凛相视一眼,急忙跟上。
众人还没进屋,只听屋内有人说话:“阿铜,今rì早晨你的表现可是不好啊,身法迟钝了不少,可是因为近些rì子没人给你膏油的缘故?阿铁,你就更差了,几rì不动就生锈了,几乎走不动路;阿钢,这一次又是你表现的最棒,那么快就扫净了积雪,我这就给你擦擦身子……”
第106章 善后(八)
莫降听到屋内传来的话语,心中疑惑更甚:他还记得,那声音的主人,便是昨rì主动站出来担任匠人代表的老丈。昨rì见那老丈时,见他虽须发皆白,但jīng神矍铄,双目明亮,言辞清晰,绝对是个jīng明的老者;而今rì再听他的话语,怎么就跟个患了失心疯的病人一样了呢?
忽而又想起文逸方才说过的话,莫降进屋一观的愿望更为强烈,在好奇心的趋势之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超过了文逸,直接推开了屋门。
莫降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屋内的陈设,与一般的铁匠铺并无区别:一座砖砌的熔炉、几块或高或矮的铁毡、数柄大小不一的铁锤,墙壁之上,挂满了武器或农具的半成品,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铸铁物件;房屋正中,那须发皆白的老丈背身站立,在他的身边,是三个造型奇特的怪胎……
老丈慢慢转过身来,jīng明的目光一扫,便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他微笑着点点头,径直向莫降这边走来。
莫降只以为这老者要跟自己打招呼,刚抬起手,却发现对方竟然绕过了他,似是没有看到他这个大活人一般。
莫降一脸尴尬的放下手来,却听背后有热情的声音传来:“文先生,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洪老丈,昨rì碍于旁人在场,没敢和老丈相认,还请老丈不要见怪啊。”莫降回头,正看到文逸和洪铁翁热情的交谈。
“来来来。”洪铁翁拉着文逸的手,笑着说道:“我这里还存着些信阳毛尖,今rì既然文先生来了,也就不再藏着了。”
“洪老丈客气了。”文逸笑着回应,却是任由洪铁翁拖着他的手。
洪铁翁拉着文逸,到屋内一角的茶桌旁做好,而后转身进了内院,只留下莫降等人愣在屋内面面相觑。
“文跛子,这洪铁翁,莫不是个疯子吧?”莫降咧着嘴问道。
文逸摇摇头道:“凡是有本事的人,脾气多少都会有些怪异,唯战兄还请静观其变就好。”
张凛认真的观察过屋内的摆设之后说道:“希望他真有本事修好我的枪,不是徒有虚名才好。”
文逸并没有替洪铁翁说好话,只是微笑不语。
不消片刻,洪铁翁乐呵呵的返回,手中多了一个锦盒。
“大家都坐,都坐啊。文先生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你们可不要客气。”洪铁翁一边招呼着众人,一边清洗着茶桌上的茶具——昨rì,文逸曾用过这套茶具,所以并不是很脏,可洪铁翁清洗起来,仍是一丝不苟,他动作轻柔而流畅,真似行云流水一般,莫降等人在旁看了,很难想象那双灵巧的双手,属于一个整rì挥动铁锤的铁匠……
认认真真将茶具清洁干净之后,洪铁翁又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琉璃罐,罐中之水仍存大半,随着洪铁翁的走动在罐中微微晃动,显得异常透亮而晶莹。
“我在院子里打了好几口井,有一口打到近十丈之深,才找到如此纯净的水源。”洪铁翁不无得意的说道。
文逸笑着点头道:“吾观这水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用来冲泡这信阳毛尖,是再合适不过了。”
“哈哈!”洪铁翁大笑一声道:“文先生此言,甚合我意,当时打出这等水源之后,我高兴的手舞足蹈,可小女却说我孩童心思,不务正业,真是……唉……”
莫降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洪铁翁顽童一般的心xìng。
洪铁翁将那琉璃罐直接放在了炉火之上,调好了火苗大小,转身来到茶桌旁做好,笑着说道:“据小女所说,文先生昨rì曾来过这里?”
“正是。”文逸点点头道:“也正是从令女口中,得知洪老丈被困喜乐寺的消息,这才去营救老丈的。”
洪铁翁闻言一叹道:“其实,文先生有所不知,我是自愿留在喜乐寺内的。”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都倍感诧异,尤其是莫降,更是深看了洪铁翁一眼,心道这老头莫不是真的疯了?怎么会自愿留在那人间炼狱?
洪铁翁又叹一口气道:“文先生知道,我洪铁翁一生只有两个爱好,一乃锻铁之术,二乃品茶论道。可是,若无知己,这品茶论道却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平rì里,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炼铁锻钢的奇【yín】技巧之上——前些时rì,那枯荣来到汝阳县,说要铸造一尊高达数十丈的巨型铁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兴奋不已,只以为自己能完成这前无古人的壮举……”
话到一半,洪铁翁便沉默了——因为枯荣已死,喜乐寺的工程已彻底停工,孛rì帖赤那的奏章已连夜送往大都城,他的梦想,怕是再无实现之rì了。
莫降等人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洪铁翁的梦想虽是好的,但那枯荣却其心不正,非但借铸造铁佛一事聚敛钱财,还为害一方——纵然那洪铁翁梦想破灭值得同情,但那些在喜乐寺内受尽折磨的匠人和女人,更值得拯救。
见屋内气氛有些凝重,洪铁翁讪然一笑道:“文先生,我真是老糊涂了,只顾自己的白rì梦,却忘记了乡邻的痛苦,真是该打。”
“也许,等到天下太平,等到有人真的诚心铸佛,洪老丈的梦想,还是可以实现的。”文逸劝道。
洪铁翁摇摇头道:“我老了,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他苦笑一声,接着说道:“罢了!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仈jiǔ,昨rì之事,不想也罢!”
“老丈能够看开,最好不过。”文逸知道,这洪铁翁一心只想着他的神匠之技,与人情世故,言谈举止方面,确实不太擅长,而今rì他来拜访,实在是有求于他,所以也不再此事多说,只是好言相劝。
洪铁翁站起身来,将那琉璃罐从炉火上取下,转身问道:“不知今rì文先生前来,是为何事呢?”
文逸还未说话,便听张凛直愣愣的说道:“重铸虎头錾金枪!”
洪铁翁闻言,身体一颤,怀中琉璃罐陡然滑落。
莫降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不等琉璃罐落地,稳稳的托住了它。
洪铁翁却似没有察觉,只是浑身发颤,口中喃喃道:“虎头錾金枪……”
第107章 铸枪(一)
洪铁翁将虎头錾金枪枪头捧在手中,双臂发颤,眼中有泪光闪动。
莫降此时已抱着琉璃罐站了起来,绕到洪铁翁身前,看到他这副表情,忍不住说道:“老大爷,您,您不至于吧?”
“这位壮士,您有所不知。”洪铁翁的声音带着哽咽,将虎头錾金枪的故事娓娓道来,“这杆长枪,乃是我洪家所铸,赠与当时岳王爷麾下名将张景仁,在沙场之上,它渴饮敌血,扬名于世,让金贼闻风丧胆——可是后来,岳王爷为jiān人所害,张景仁将军忠义无双,与岳家父子一同赴死,那杆虎头錾金枪,也就没有了下落……”说着,他长叹一声说道:“今rì,老朽再见这杆长枪,虽是物是人非,但也觉得,上苍待我不薄!因为这杆长枪对于老朽的意义,远不是一把兵刃那么简单,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便象征着我们洪家的家族荣耀……”
听完这个故事,莫降也是心中唏嘘,向张凛看去,只见他笔直的立在屋内,仍似以往那般挺拔如枪,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悲壮。
洪铁翁动情的抚摸着枪头,像是在轻抚着至爱的女人,他双眼含着泪花,喃喃自语道:“錾金枪啊錾金枪,你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变成今rì这番模样呢?”
莫降闻言,尴尬的咳嗽一声,因为这杆长枪落得今天这番田地,全是拜他所赐。虽然事后张凛并未出言怪罪,但莫降心中却是多有愧疚。想到这里,莫降出声道:“洪老丈,依您看,这杆长枪,是否还有修复的可能呢?”
洪铁翁闻言,仔仔细细将枪头检查一遍,而后摇着头沉声说道:“对于人来说,生命只有一次;对于武器来说,亦是如此,一旦失去,便绝无可能在找回了——所以说,要让虎头錾金枪恢复如初,是绝不可能完成了……”
众人闻听此言,心皆是一沉,尤其是张凛,平时少有表情的他,竟然微微张大了嘴巴,眼神也有些涣散……
可众人还未从悲痛中挣扎出来,却听洪铁翁接着说道:“要为它再续生命,老朽没有办法——但是,老朽却有办法,让它浴火涅槃,重获新生!!”
“老头儿!可不带你这样玩儿人的!”莫降闻言,差点背过气去,指着洪铁翁的鼻子说道:“您这一个大喘气,差点把我们吓死!”
洪铁翁却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人也像是魔怔了一般,捧着枪头走到了熔炉旁边,口中喃喃自语:“熔炉温度是多少?锻打次数是多少……”
莫降还yù再说些什么,却被文逸抬手制止,示意他保持安静。
整个屋内,立刻安静下来,只余下洪铁翁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之声,反反复复,不绝于耳。
此时的洪铁翁,已经彻底忘记了他的信阳毛尖,只是捧着枪头,围着熔炉和铁毡绕来绕去,他时而止步沉思,时而疾走如风,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喋喋不休,似是完全沉浸在某个疯狂的梦境之中。
这时,忽然有个娇小的身影从闪进屋里来。
莫降循声望去,只看到细眉长目面容姣好的女子,正站在门口处观望着洪铁翁的背影。莫降隐隐记得,这女子便是昨夜叫来黄大夫的那人,听文逸说,她好像便是洪铁翁的女儿,洪月奴。
莫降正打量洪月奴,她却冲着洪铁翁嗔道:“爹,您的老毛病又犯……”
“不要跟我说话!!!”洪铁翁猛然转过身来,冲着那窈窕的身影大吼一声,他怒目圆睁,双眼赤红,须发皆张,仿若一头暴怒的雄狮。
那身影明显的一顿,愣了片刻,眼睛一红,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站在那里抽泣起来。
“要哭出去哭!!”洪铁翁又是一声大吼。
洪月奴闻言,失望的摇了摇头,甩落几颗晶莹的泪珠,一跺脚拂袖而去。
文逸见此情景,眉头稍皱,他沉思片刻,冲韩菲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待韩菲儿走近之后,文逸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韩菲儿闻言,点了点头,转身便追了出去……
莫降很想问些什么,但见识过洪铁翁的暴怒之后,他还是选择了闭嘴。
对于这个小插曲,洪铁翁则是毫不关心,洪月奴离开之后,他又重新进入了疯癫的状态,他那吟诵佛经般的低语声,再次响起。
洪铁翁疯癫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昨夜,莫降一宿没睡,再加上洪铁翁低喃声充斥于耳中,他很快就打起了哈欠,眼皮也变的似有千斤之重,他打了个哈欠,怀抱着琉璃瓶,在茶桌旁找了个椅子坐下,打起了瞌睡……
“我想到了!!”
莫降被一声大吼惊醒,他猛的站起身来,恍惚中却是忘记了怀中的琉璃瓶,于是,琉璃瓶坠落崩裂,晶莹剔透的井水流了一地,流到熔炉一旁,化作一团雾气。
莫降正发愣的功夫,却看到洪铁翁破雾而出,还不等他为摔碎琉璃瓶道歉,洪铁翁已经大步流星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莫降!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最完美的方案!!”洪铁翁激动的大喊。
莫降被勒的几乎穿不过气来,他涨红了脸说道:“洪,洪老丈,您,我,我可是有伤在身啊。”
洪铁翁闻言放开莫降,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怎么会抱着你?”
莫降嘴角一阵抽搐,身体晃了一晃,差点晕倒。
文逸上前一步说道:“洪老丈,您想到修复虎头錾金枪的办法了?”
洪铁翁兴奋的摇摇头道:“不,不是修复,是重新锻造!”
“重新锻造?!”张凛率先发问。
“不错!”洪铁翁重重的点头,将枪头拿给众人展示,口中说道:“这个枪头,已有两百余年的历史,在这两百余年中,它经过无数次惨烈的战斗,大大小小的创伤,早已让严重老化的枪头失去了当初的锐利。”
洪铁翁说到这里,张凛已是面露愠sè——他的长枪可以折断,但绝不该被人说“不够锐利”,若非是文逸频频给他打着眼sè,张凛定要用这枪头要洪铁翁知道,它到底锐利不锐利……
洪铁翁却似是没有意识到他已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仍是自顾自说道:“然而,对它造成致命损伤的,却是一场大火。”洪铁翁指着枪头上的焦痕说道:“高温的炙烤,已让枪头的硬度发生了变化,如果只采用打磨之法,磨去表面的焦痕,表面上可以令它恢复当初的外观,但却很难恢复它的坚硬——若与神兵相撞,它定要被斩成两段!”
听到这里,张凛的牙齿,已咬的咔咔作响——对于他来说,虎头錾金枪就是他的命,枪杆折断,再找一根就是,可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允许枪头被人斩断!洪铁翁这样说,简直就是诅咒他早死。
莫降察觉到了张凛的愤怒,为避免矛盾进一步激化,他开口说道:“洪老丈,枪头已然是这样了,再说下去也于事无补——我们更想听的,是修复的办法。”
洪铁翁瞪了莫降一眼说道:“我早就说过了,不是修复,是重铸!重铸!”
“嗯,您说的对!是重铸!”莫降陪着笑脸道:“那又是如何的重铸法呢?”
洪铁翁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自然是将其投入熔炉,化成铁水,加入其他的材料,再次锻打,重塑其形……”
“化成铁水?”张凛冷声问道。
洪铁翁却似没有察觉到张凛话中的杀机,只是应道:“若不化成铁水,怎能添加其他金属?若不重新锻打,怎能让它恢复当初的锐利?”
“哼!似你说的这般方法,即便重塑出的外形和之前一模一样,又有何用?”张凛说着,伸手去夺那枪头,“那时候的虎头錾金枪,早已不是我原来的那杆枪了!”
洪铁翁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正将枪头拽离他的身体,他双手一紧,才抓住了枪头。
张凛心中诧然,他力大无穷,这一夺之力,足可将一个壮实的黄金族大汉拽个趔趄,可洪铁翁受他一拽,却是纹丝不动!
枪头,依然在洪铁翁的手中。
“你说,这是你的枪?”洪铁翁盯着张凛问道。
张凛却不回答,只是手上加了力道,因为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他不愿在这种无聊的问答之上浪费口舌。
洪铁翁只感到透过枪头传来的力道更为强劲,于是十指紧扣,死死的抓住了枪头。
二人便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松手。
文逸见状,急忙沉声喝道:“张凛,不要这样。”
莫降也是劝道:“洪老丈,您这么大岁数了,可不要跟这头犟牛角力啊。”
可对峙的二人却对劝阻之声置若罔闻,非但不肯放手,施加在枪头之上的力道,却是越来越大。
到了后来,二人手指俱是指节苍白,手臂之上青筋暴起,脸也涨的通红——甚至,就连虎头錾金枪的枪头,也发出的痛苦的微鸣。
“咔嚓!”一声脆响,虎头錾金枪枪头之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第108章 铸枪(二)
那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虎头錾金枪枪头之上的同时,也刻在了张凛的心头。
他只感觉心口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鲜艳的血雾,染红了洪铁翁雪白的须发,可他仍是一步未让,如一根铁钉般钉在原地,目光灼灼的望着仍旧不肯松手的张凛,口中说道:“好汉子!怪不得虎头錾金枪会认你为主!”
“它,就是我的命!”张凛慢慢抬起头来,赤红如血的双眼中,是近乎偏执的倔强。
洪铁翁闻言,愣了一愣,慢慢松开了双手。
张凛稳稳的将虎头錾金枪的枪头拿了回来。
文逸和莫降见状,都是心中焦急,他们来找洪铁翁,是请他修复虎头錾金枪的,可他此时却忽然放手,是否意味着虎头錾金枪修复无望了呢?
文逸和莫降都想劝劝张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却听洪铁翁说道:“年轻人,你如此的在乎这杆长枪,我很欣慰,但同时也觉得可悲,替虎头錾金枪可悲。”
“可悲?”张凛冷声问道,他自问从未冷落过这杆长枪,也从未辱没过它的威名和荣耀,洪铁翁口中的“可悲”,又是从何而来?
洪铁翁转过身去,走向墙壁,伸手抚摸着墙壁上武器的半成品,动情的说道:“这些武器,看似冰冷,然则,它们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
闻听此言,莫降只以为这老头又要发疯,可见文逸和张凛都是认真的倾听,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耸耸肩,任由他继续疯下去。
“每一把武器,都是铁匠心血的结晶,他们的智慧、汗水、辛劳,在武器出炉的那一刻得到升华,灌入武器的体内,赋予它们以生命。对于铁匠来说,每一把武器,都是他们的孩子。”说着,洪铁翁转过神来,深情的凝望着虎头錾金枪的枪头,“这杆虎头錾金枪也是一样,不,也许它更为特别,因为锻造它的材质,便非凡品,乃是天外陨石——想那陨石,乃是坠落的星辰,悬于天空亿万年之久,吸收宇宙jīng华,坠落人间,又被有缘的铁匠得到,他们耗尽了智慧,设计并锻造出这个枪头,将最最纯粹的爱,灌输与其中。”
莫降觉得洪铁翁的话太过肉麻,肉麻的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文逸和张凛,却已被洪铁翁的话语完全吸引。
“像我们这些凡人,乃是父母生命jīng华结合,在母亲肚中孕育十月,便呱呱坠地——可这杆虎头錾金枪,乃是出自天地之jīng华,而铁匠锻造它用掉的时间,又何止区区十月?!”洪铁翁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专注,眼中神情,充满了爱意,“既然经历十月孕育而生的我们都有生命,那么耗尽匠人心血而生,历经无数rì夜而生的虎头錾金枪,又怎么能只是一杆冰冷的铁枪那么简单?!”
张凛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枪头,沉声问道:“就算它有生命,那又如何?我自问待它不薄,它又因何可悲?”
“‘人之初,xìng本善,xìng相近,习相远,苟……’”
闻听洪铁翁背起了《三字经》,莫降忍不住说道:“洪老丈,我们是来铸枪的,不是进私塾接受启蒙教育的。”
洪铁翁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说道:“每一把刚刚锻造完成的兵刃,都像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匠人们对其倾注于心血,它们则尽心尽力保护主人的安全。可有的主人,偏偏只当它们是杀人的工具,从未问过它们自己的感受……”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枪!”张凛骄傲的说道:“它跟我一样,只想渴饮敌人之血,惩恶扬善,杀尽天下恶人!”
“也许,你并没有用它做过坏事,也不曾辱没过它的荣光。”洪铁翁说着,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盯着张凛,“可你是否想过,它也像我们一样,会累,会病,会有衰老死亡的一天……”
张凛闻言,望着枪头上那条细微的裂痕,沉默不语。
“你明明知道它已经倦了,累了,快要不行了,可你却不给它看病,不给它休息,强迫它拖着残躯,去为你杀敌!”说着,洪铁翁将手轻柔的抚在虎头錾金枪枪头之上,“似你这般,也是待他不薄么?似你这样对它,它的命运,难道不可悲么?”
洪铁翁的手,仍在抚摸着虎头錾金枪的枪头,可这一次,张凛却没有躲开,他只是说道:“也许,如你所说,有朝一rì它真的会死,但只要我活着,它就会陪伴在我的身边,跟我并肩战斗!即便我们死了,也只能以英雄的身份死去!它死的时候,名字不曾该换,仍叫虎头錾金枪!我死的时候,仍是张凛!我不会因为畏惧死亡,就像个懦夫一样改头换面苟且的活着,它也不会因为害怕毁灭,换颜重生!”
文逸和莫降闻言,都是一愣,因为他们极少听说张凛说这么多话,更不成想过,沉默寡言的张凛说出话来,一样会让人心cháo澎湃,激荡不已。
“愚蠢!”洪铁翁一声大喝,浇灭了众人心中的激情,“它要重获新生,岂是因为畏惧毁灭?!我早就说过,它就想人一样,拥有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它知道自己的使命,懂得自己的坚持!亦不会因为化成了铁水就忘记自己的本心!烈火的淬炼,只会让它更为锋利,如凤凰一般,浴火重生!”
张凛抬起头来,与洪铁翁对视,偏执倔强的眼神,隐隐有了一丝松动。
“你阻止它重生,只是因为你心中的恐惧!你害怕重生之后的它,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保护你脆弱的生命,你害怕它会在烈火中毁灭,经受不住考验弃你而去!”洪铁翁大声的训斥,如黄钟大吕般撞击着张凛的灵魂,拷问着他的内心,“连这点最起码的信任也不能给予,它连主人最起码的信任都无法得到,这不算可悲,什么才算可悲!”
张凛如遭雷击一般,愣在了当场。
“年轻人,你既然想与它并肩作战,就要相信它!你要相信,即便化成铁水,它也不会毁灭!你的信任,将支撑它的灵魂,经受住烈火和铁锤的考验,让它的灵魂得到升华!”洪铁翁死死的盯着张凛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你要知道!枪魂不失,其质不变!”
枪魂不失,其质不变!
这八个字,在张凛脑中回荡,久久不歇。
张凛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的将枪头送到洪铁翁的手中,真诚的说道:“前辈之言,晚辈毕生难忘!”
洪铁翁微笑着接过虎头錾金枪的枪头,淡淡说道:“年轻人,你要知道,放手,便意味着信任,你的信任,会让虎头錾金枪重获新生……”
第109章 铸枪(三)
不得不承认,洪铁翁确实很有钱。这一点,不单体现在铁匠铺的门面装潢之上,就连他家的后院花园,也是极为别致。
松竹苍柏三五成林,梅桂兰菊点缀其间,在这寒冬时节里,大多数花木已落叶蛰眠,可松柏却苍翠盎然,又有点点红梅做为点缀,如画景致,惹人流连。花园正中,一条小溪曲折穿过,溪面已经结冰,寸余落雪覆盖其上,点点寒梅花瓣随风飘落,一弯石桥,自纷扬落下的花瓣中穿过,横跨整条小溪。
石桥之上,韩菲儿和洪月奴并排而立。
然而,桥上之人,却无心欣赏如此美景,那洪月奴一身白衣,一脸悲苦之sè,脸颊之上还有泪痕,一双美眸空洞无神,也不知望向何方。
韩菲儿亦静静立于桥上,她一袭黑衣,将高挑婀娜的身躯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有一寸肌肤暴露在外,她刘海遮面,整个人都散发出淡漠冷然的气质,与这秀美的花园格格不入,她整个人,似乎都dú lì于这美丽的雪景之外。
“不可能的。”洪月奴似是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再对周围的美景低声倾诉,“他不可能骗我,不可能骗我的……”
韩菲儿红唇紧闭,只是沉默。
“昨rì夜里,他明明告诉我,要我阻挠父亲为张凛铸枪……”
此话一出,韩菲儿身形微动。因为昨夜正是她监视洪月奴,她看的清清楚楚,洪月奴外出寻人,却是一无所获——那么,她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洪月奴并未察觉到韩菲儿的异常,只是喃喃说道:“昨夜,他在县衙后门墙角给我留下讯息说,只要我成功阻止父亲替张凛重铸虎头錾金枪,便带我远走高飞……”
韩菲儿闻言,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因为方才文逸对她说过“赵胜已暂时倒向我方”,再结合洪月奴的说法,韩菲儿猜到:可能是赵胜给洪月奴留信在前,倒向己方在后,而洪月奴并不知情,所以她方才才冒冒失失闯过去,试图扰乱洪铁翁的思维,却被洪铁翁一声咆哮赶了出来……
可是韩菲儿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如此,却仍有不合理之处——想那赵胜,明明是要加害洪铁翁在先,后被冯冲撞破,他杀害冯冲未果,文逸和张凛已赶来支援,所以他才仓皇逃走,而自己和莫降自密道离开之后,便是从县衙后门走出,当时并未见到赵胜的踪影,那么,赵胜是如何在仓促间给洪月奴留下讯息的呢?
韩菲儿正思索间,却听洪月奴悲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命苦?我的父亲,一心只想着如何成为‘天下第一神匠’,从未爱过我们母女,甚至,就在母亲病重之时,他也只想着他那堆铁疙瘩……”
“洪小姐,我对你的家事不感兴趣。”韩菲儿冷声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洪月奴也不挽留,她只是自顾自说道:“母亲死后,便再无人关心我的死活,直到他忽然出现,我才知道,原来男人的胸膛,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安全。我本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依靠一生的男人,却不曾想,他也是骗我的……”
韩菲儿并未停下脚步倾听洪月奴心中的苦楚,对于洪月奴的情史,韩菲儿更无兴趣。该说的话,她都已对洪月奴讲的明明白白,信或者不信,那是她自己的问题。
韩菲儿信步离开,刚要进屋,屋门忽然打开,洪铁翁大笑着冲了出来,差点撞到韩菲儿。
洪铁翁看了韩菲儿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甚至连一句道歉也没有,转身便离开了。
“奴儿,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作甚?快回你的房间休息。”韩菲儿身后,传来洪铁翁的声音,“对了,你可知道为父另一个琉璃瓶放在何处了么……”
在韩菲儿听来,洪铁翁的话,可谓是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她对此毫不关心,只是摇摇头,推门进屋……
文逸端坐在茶桌之旁,手中拿着一片茶叶,认真观瞧;莫降则是围着屋内几个造型怪异的钢铁怪胎,仔细研究;张凛笔直的站在房间正中,眼睛却是盯着挂在墙壁上的武器。
“菲儿,怎么样?”文逸看到韩菲儿回来,笑着问道。
“我已将您的原话说于她听。”韩菲儿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可她好像并不相信我说的话,仍是认定那人没有骗她。”
文逸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我让你对她讲那些话的目的,并非是要安慰她,也并非是要将她从这场感情骗局中拯救出来,我的初衷,只是想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些讯息,这将有助于我们了解整件事的真相。”
韩菲儿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个女人脾气古怪,言辞混乱,恐怕我们很难从她身上得到情报。”
文逸却道:“有些时候,最有价值的情报,往往就隐藏在琐碎的细节之中,稍后,把她对你讲的话,尽数复述给我听。”
韩菲儿想了想说道:“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之人,我们这样对她……”
莫降即使的插嘴道:“我们这样利用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家,是不是太残忍了?更何况,她老爹还答应送我们些兵器,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恩将仇报的嫌疑?”
“我们只是将事实的真相告之于她,并且根据她的反应,获取我们亟需的情报,这怎么能是利用?怎么能算是恩将仇报?”文逸笑着道:“若说利用,那个欺骗月奴姑娘感情之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才是无耻至极……”
莫降已大概猜到,欺骗洪月奴的,多半就是他的兄弟赵胜了,可他却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谈论赵胜,于是便转移话题道:“这些yīn谋诡计、勾心斗角的事呢,就交给文跛子去运作吧。菲儿,我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说着,莫降将韩菲儿拉到那几个钢铁怪胎前面。
莫降首先指着一个长着四只手,三只脚,两个头,锈迹斑驳的铁疙瘩说道:“方才洪铁匠告诉我,它的名字叫做阿铁,是台铸铁机关兽。别看它长的怪,却是力大无穷,最擅长干一些重活累活,看见那柄铁锤没有?据洪铁匠说,那柄大锤足有百斤之重,可阿铁却可以抡着那柄铁锤,锻打一整天!”
韩菲儿却没有一点反应,因为她监视洪家父女时,就已经亲眼看到过,这三台机关兽帮洪铁翁干活,当时的她,也被吓了一跳,直到现在,她都不太敢接近这三个家伙。
莫降看到韩菲儿全无反应,于是说道:“怎么?难道你不相信?唉,其实呢,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可那洪铁匠却说,阿铁的肚子里,有一圈圈的发条,只要给那发条上满了力,它就可以动了——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给它上劲的钥孔……”
韩菲儿生怕莫降一个不小心,启动了这台机关兽,到时候那柱子般粗壮的铁臂砸下来,定是要将人砸个半死的,所以,她急忙闪到了一旁。
莫降却是嗖的一下蹿到韩菲儿的身边,指着那台铜黄sè的机关兽介绍道:“这个就更厉害了!这家伙叫做阿铜,你别看它个子矮小,像个乌龟,可它干起活来,却像是飞毛腿一样快。你也见了,门外的积雪被人打扫的干干净净,据洪铁匠说,这全是阿铜的功劳!”
“我知道。”韩菲儿淡淡的说。
“你知道?噢对了,你昨夜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们来着,想必今晨已经见过这几台机关兽的神奇之处了。”莫降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拉着韩菲儿走到第三台机关兽的旁边,指着那台铆钉遍布全身,外表蒙皮铮亮如镜,造型如同一只巨型蜘蛛般的机关兽问道:“那你一定知道,阿钢最擅长做什么了?”
韩菲儿盯着阿钢看了片刻,幽幽吐出两个字来:“杀人!”
“杀人?!”莫降闻言一惊,急忙向后一跳。
韩菲儿却是站在原地,回想着今rì清晨发生的一幕:当时,天sè未明,洪铁匠却带着这三个怪胎走出门外,在他的指挥下,三台机关兽各司其职——阿铁破冰,阿铜打扫,而那个阿钢,却是带着铁匠铺门口的那面大旗,只一个跳跃,就准确的跳到了旗杆顶端,将那面大旗挂在了旗杆之上……
当时的韩菲儿虽在暗处,却是心惊不已,因为无论是速度、力度、还是准确度,那台名叫阿钢的机关兽,都与她这个专业刺客不分上下!更为可怖的是,这阿钢不知饥饿,不畏寒暑,不惧雨雪,哪怕是再恶劣的环境,也可以潜伏下来,不会受到周围环境的干扰,只要目标稍有破绽,它绝对可以一击毙敌——如果,这机关兽真的用于暗杀,那么,这天下绝大多数的刺客的饭碗,恐怕是要丢……
“菲儿,你想什么呢?”莫降见韩菲儿愣了很久,走到她身边,捅了捅她的胳膊。
韩菲儿却没有被莫降吓到,只是淡淡的问道:“你方才说,洪铁匠会送兵器给我们?”
“是啊。”莫降点点头道:“洪铁匠亲口说的,他说只要我们看上的,这屋子里的兵器,随我们挑!”
“那我便要它了。”韩菲儿说着,转身朝阿钢一指。
莫降因为震惊而张大的嘴巴还未合拢,却忽听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身旁一阵劲风吹过,定睛再瞧,却发现洪铁翁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他冲到阿钢身边,整个身体都扑到了它的身上,像个孩童护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般说道:“不行!阿钢不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