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默契
第二天,邓名睁开眼时天已经是大亮,将近中午。这两天他的jīng神始终高度紧张,昨天心情稍微放松就沉沉睡去,直到现在才醒。邓名并没有意识到袁宗第检查了他的衣服,一边穿上明军的军装,一边在心里思量:
“看来我是把明朝人想得太复杂了,这个时代的人质朴,骗子应该很少,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不懂得怀疑别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古风吧?我昨天慌里慌张地应付他们的问题,自己想来都是漏洞百出,这些人居然都深信不疑!嗯,他们对读书人果然很尊重,我一觉睡到这时候,他们也没有叫醒我。”
走出营帐后,邓名发现门口居然配属了两个卫兵,见到他起床后这两个卫士笑着说道:“邓先生睡得好吗?靖国公有请。”
此时袁宗第正在巡查清军设置在chóng qìng城前的阵地。对于邓名,他已经毫不客气地给对方一个纨绔子弟的评价——居然能一口气睡到近午,显然是享福惯了,没有干过什么活。
卫兵把邓名带到袁宗第面前,旁边站着周开荒和李天霸。李天霸是永历朝廷派来的使臣,袁宗第有意让他获得第一手资料,以便将来向朝廷汇报。一个可能是显贵国戚的人凭空出现,将来天子和朝中肯定会询问详细的情况。
袁宗第给邓名讲解眼前的形势,一心要让这个宗室子弟见识自己的满腹锦绣。
chóng qìng城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袁宗第领着军队沿长江而上,而与他汇合的谭文则将舟师沿嘉陵江而上,两支明军碰头以后,各自在chóng qìng城背后的岸边扎营。
“如此安排,我们便可以彻底切断城内外的联络,而且可以预先防备虏师的船只偷袭。”袁宗第道:“若是我们驻扎在chóng qìng下游,则chóng qìng城内可以观察到我军的虚实,一旦有虏舟在上游出现,从上游顺流而下,对我军就是很大的威胁。”
chóng qìng城前有很多明军士兵在活动,邓名远远望去,看到他们举着盾牌、挥舞着斧子正在破坏一些立在地上的木桩。chóng qìng城墙的外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这种木桩,就好像一片小树林。
“这些木桩是什么?”邓名奇怪地问道。
“这叫梅花桩。”周开荒替袁宗第解释道:“层层交错布置,立在城前面,可以防止云梯、冲车、梯车靠近城墙。文督师和几位将军的大军已经在路上,就快要到了,我们要在他们赶到前扫清这些木桩,如此chóng qìng便可一鼓而下。”周开荒所说的文督师就是永历朝廷任命的督师文安之。
面对明军的扫桩队,chóng qìng城头不停地传来铳炮声。邓名望着城下那大片的木桩,有些吃惊地问道:“这么多的木桩,他们到底花了多少工夫才埋好的啊?”
又是周开荒解开了邓名的疑问:“今年七月得知吴贼进犯云南,我军就前来围攻chóng qìng。正在旦夕可以攻破chóng qìng的时候,吴贼却回师给chóng qìng解围,我军交战不利只好退回夔州。但是吴贼南犯之心不死,他为了保证后路无忧,就rì夜加固chóng qìng这里的城防,吴贼的十八万大军,从七月一直折腾到十月底,这些木桩都是他们埋的。直到十一月吴贼才又离开chóng qìng。”
从这些人口中邓名了解到,吴三桂这次出兵,手中几乎握有清廷所有的机动兵力,不要说陕西、山西一带的jīng锐,就连湖广的清军野战部队本归洪承畴指挥,目前也一概归吴三桂节制,清廷显然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歼灭云南的永历政权。为了这次出征,清廷还从江南大量抽调水师和舟船,沿着长江源源不断地把下游的兵力和补给运输到chóng qìng,给吴三桂的大军使用。
“若是放在从前,吴贼这十几万大军进犯云南,虏廷是不敢仅仅依靠长江来运送军队、供应补给的。”说到这次规模空前的进攻,西军出身的赵天霸也面露忧sè:“孙可望投敌叛变,他深知我们明军的内情,哪里人口稠密,哪里有粮仓,哪条道路良好,哪些城池要塞年久失修,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给吴贼提供了许多消息,帮着吴贼选择进攻的路线。”
孙可望原本是西营旧部,多年来在云南负责具体的内政建设工作。以前满清对云贵、四川一带的明军部署两眼一抹黑,所以清军不敢贸然进入明军的领地。但是孙可望和李定国发生内讧,随后孙可望投降满清,这样清军就对西南明军大后方的道路、仓储、防御了如指掌。更为致命的是,很多地方官吏和西南明军将领都是孙可望提拔任命的,孙可望投敌后,李定国对孙的旧部进行了清洗,这些人心怀怨恨已非一rì。满清此番进攻明廷,携带着大量孙可望写给西南官吏军官的书信,仅贵州就有五个县和三万多军队因为这些书信不战而降,导致明军东部防线迅速崩溃。
赵天霸深信晋王定能击退吴三桂的进攻,但是他也深知其中的困难,不然朝廷和晋王也不会命他护送几位太监天使到夔州。这些代表朝廷的太监和代表晋王的赵天霸的目的是一致的——要想尽一切办法,就算软硬兼施,也要让四川、湖广的友军全力支援云南方面的作战。
七月那一次,袁宗第、刘体纯配合攻打chóng qìng收到了不错的效果,迫使吴三桂不得不中途折返,让晋王李定国多了几个月的准备部署时间,驻扎在广西一带的部队在这期间纷纷返回云南准备参战。这次得知吴三桂又一次统帅大军出发后,永历朝廷的督师文安之立刻飞檄给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李来亨,以及驻扎在万县的三谭——谭文、谭弘、谭诣,让他们马上再次聚合起来围攻chóng qìng。
有些事情赵天霸会在心里想,但口头上却是绝对不会说出来,这两次动员川、鄂明军的情况他看得很清楚:川、鄂明军不得不独抗吴三桂的大军,为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安危,而是远在昆明的朝廷。上次攻打chóng qìng,此地的明军损兵折将,这次虽然再次集合前来,但若是吴三桂又一次回师,势必这些友军还会遭到很大损失。
“一次,两次,三次,这里距离朝廷遥远,除了赏赐官爵以外朝廷很难予以支援,他们这样一次次地给朝廷解围却什么都得不到,恐怕不是长久之计。”赵天霸心中有些忧虑,不禁想起自己临行前,赵王刘文秀给朝廷的建议——以云南的明军主力进入四川,将成都作为基地。刘文秀的看法是:这样万一清军南侵云南,明军有嫡系部队参战打头阵,川、鄂一带的友军也不致于有什么怨言,而且可以御敌于云南之外,不让对方接近云南这个最重要的物资生产基地。只是李定国担心军队远离朝廷又会出现事变,而且认为吴三桂不敢不顾川、鄂明军就侵入云南,所以没有采纳刘文秀的意见,依旧留在昆明。
这次吴三桂不顾侧面明军的威胁,长驱直入云南,形势立刻就如刘文秀所说的那样变得十分急迫。由于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赵天霸他们还不知道,李定国此时已经节节败退,清军逼近了昆明。
和袁宗第等人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他们提供的信息对邓名来说至关重要,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现在邓名毫不怀疑他看到的正是明末清初汉人抵抗的最后时刻。面对清军的步步进逼,闯营、西营这些曾经的“反贼”正在为明朝的存续进行最后的挣扎。面前这些不愿作亡国奴的汉人,他们顾不得曾经属于不同的阵营、甚至是敌对的阵营,为反抗外族入侵而并肩对敌。经过这么多年明、清双方的反复拉锯,以及不久前西部明军曾经一度大规模反攻湖广,袁宗第等闯营将领仍对战局抱有幻想,觉得眼下的形势尚可。但邓名知道抗清战争将迅速急转直下,这不能不让他暗暗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在嘉陵江上游的谭文部,也正在做着和袁宗第部一样的工作,袁宗第虽然支支吾吾,但邓名已经听明白,驻扎在万县的谭文、谭弘、谭诣都是明军的嫡系——说实在的,邓名一直没有想通袁宗第跟自己提这个干什么。
尽管双方有着共同的目标,但是邓名也注意到谭文所部和袁宗第所部泾渭分明,他们的战线并没有连贯起来,两军中有着一个明显的缺口。chóng qìng的清军对此似乎视而不见,看得出来城墙上面对袁、谭结合部的地方只有很少的监视部队,好像完全不担心他们汇合起来并力进攻。
“邓先生要不要过去那边看看?”虽然袁宗第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他早就告诉邓名,谭文和自己不一样,是苗红根正的官军嫡系,无论是永历朝廷派到川鄂一带的督师文安之,还是逃难而来的韩王之类的宗室子弟,对这些朝廷嫡系总是更看重些,不,准确地说是偏心很多。既然判断邓名可能是大有来头的宗室子弟,袁宗第自然不能把他扣在自己营里。
“我?”邓名对这个问题感到异常惊讶。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投军的书生,他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纪的说法,我只是一个向袁宗第投简历的应聘人员吧?虽说简历随便投,不过去面试的时候流露出想跳槽、货比三家的念头似乎不好。再说这又不是未来,古人再淳朴厚道也不可能像未来那么看得开吧?这时候不是讲究士为知己者死么?袁宗第这问话是啥意思?”
睡眠充足的邓名脑子飞快地转,得出自己的结论:“是了,这肯定是袁宗第在试探我。古人比较直白,不太懂得心理学、语言的艺术以及人xìng的弱点,袁宗第对我礼遇有加,表现出尊敬和信任,还给我提供食物和住处,他现在就是在考验我,看我是不是朝三暮四之辈。”
既然想明白这个,邓名就斩钉截铁地说道:“晚生愿为国公效力,怎么会另投他处?”
无论是邓名的态度还是他说话的内容都让袁宗第一愣,愕然想到:“你如果真是一个宗室,那么谁敢让你效力?你又怎么会为某个臣子效力?哦,是了,虽然我知道他是宗室,而且多半就是烈皇三太子,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所以还在这里装蒜。嗯,昨天我把那串珠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三太子多半还以为我没看见。”
恍然大悟的袁宗第念头一转,立刻又意识到:“虽然西营那一伙人以前也都是反贼,但说到底,烈皇不是他们逼死的。而这位殿下如果是烈皇的骨肉至亲,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他心里还不定把闯王恨成什么样,我可得赶快解释一下,当年běi jīng的那些事情我没掺乎。而且现在解释更好,殿下还不明白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现在解释可以显得更诚恳而不是见人下菜碟。”
袁宗第想到就做,悠悠一声长叹:“本公当年跟着闯王,心里存着的念头是清除先帝身边的小人,辅佐烈皇讨伐北虏。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闯王定的约。后来闯王派本公南下襄阳,闯王进京的时候受了牛金星那个jiān邪小人的蛊惑,竟然有了不臣之心。可惜本公当时不在闯王左右,不然一定能劝得闯王悬崖勒马。”
邓名听得惊奇不已,盯着袁宗第那张脸看了好一会,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心里转瞬间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你忠于崇祯?袁宗第你骗鬼哦……看他这副诚恳的样子,难道真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不,我差点被他骗了,他这么说是因为现在他接受了明朝的爵位,所以在外人面前要显得赤胆忠心。正好李自成进běi jīng的时候他没去,现在就使劲洗刷自己,我应该称赞他几句罢?……不过顺着他的意思说也未必好,他肯定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要是顺着他的话说,多半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如果我用词不当他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是在挖苦他。嗯,反正周围也没有什么外人,我应该称赞闯营的义举,这才是他真正爱听的,而且也显得我确实和他一条心。现在是我投奔他,我可不能把上下尊卑搞错了。”
“国公所说的话,学生不以为然。”过了片刻,袁宗第停住话头观察邓名的反应,后者觉得对方是要考察他的倾向,当即说道:“崇祯年间,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顺王是上应天时,下应民情。再说这神器无主,顺王就是取了又有什么不可以?可叹的是吴三桂那个贼子引敌兵进了山海关,坏了我汉家的大好河山。”
邓名的话让袁宗第、还有他背后的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骇然不已。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当年李自成的部下,都是明兵明将,这种造反有理的言论当然是提也不能提。尤其是从邓名这种宗室子弟口中吐出,显然是说明他根本不打算原谅这些曾经的反贼,所以一听袁宗第的自辩就出言反讽挖苦。
“当年确实是糊涂了,不晓得烈皇一片爱民如子之情,而且烈皇身边也确实有几个小人……”袁宗第大惊之下连忙继续辩解,而且提出一个邓名也不能反驳的理由——崇祯皇帝周围有jiān臣。
“我听说,先有尧舜之君,然后才有尧舜之臣。”邓名先是不明白为何袁宗第会这样死心塌地为崇祯辩解,接着就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和对方还没有深交,对方担心说崇祯的坏话不符合袁宗第现在明朝国公的身份,哪怕仅仅是赞同邓名的说法也不可以。为了进一步取信于人,邓名也豁出去了,接着又说道:“崇祯年间,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天子对这些臣子却仍旧信任、重用,朝廷上下简直是无官不贪,而且官员们对百姓非常狠毒……就好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窝子里,他们的山大王倒是个圣人,这可能吗?”
这回轮到赵天霸和周开荒听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周开荒对邓名说的话是很赞同的,但是关键问题在于这不该是一个大明臣民该说出口的话,也不该是对一个大明兵将说的话,尤其邓名还可能是个宗室子弟,可能是崇祯的三皇子——有这样骂老子的儿子么?周开荒看向邓名的眼sè越来越充满怀疑:“这人真的是烈皇的遗孤吗?”
赵天霸在最初的震惊后渐渐平静下来,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位邓先生果然是烈皇的皇子啊,昨天我还不信呐。烈皇既然殉了社稷,其他的宗亲,谁还能说一句烈皇的坏话?除了他嫡亲的儿子外,哪个宗室要是敢说这样的话,那还不得被戳烂了脊梁骨?”
袁宗第此时也恢复了平静,邓名毫无疑问就是崇祯的嫡亲皇子,其他明朝亲藩没有资格批评一位殉国的皇帝,不是嫡亲的宗室又有谁敢对皇帝说三道四?虽然儿子责备老子是一种很大的失礼,但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很明确的不予追究的态度,也只有崇祯的皇子可以表现出这种态度。袁宗第忍不住想到,如果将来邓名依然保持这样的态度,那朝廷多半不会追究闯营旧将的罪过。对方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洞悉了他的身份,所以这样不加掩饰地表明态度——崇祯遗孤对闯营将士不予追究的态度。
“子不言父过。”袁宗第轻声说了一句,这既是表示他对邓名的感激,也是暗示自己已经明白对方的态度,不需要继续讨论过去的是非了。
袁宗第的话让邓名顿时又是愕然,他在心里琢磨着:“子不言父过?这意思是儿子不该说老子的坏话吧?但袁宗第明明不是崇祯的儿子,这话啥意思?为啥听不得……哦,我明白了,是臣子不该听别人说君父的坏话,现在毕竟他是大明的臣子,我呢,理论上也算是大明的臣子。”
“嗯,国公说的是,我们做臣子的是不该议论先皇。”邓名到底不是很有把握,就试探xìng地说道。
“不错。”袁宗第点点头。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邓名见对方果然是这个意思,心里不禁对袁宗第看轻了不少:“怪不得他对读书人这么尊敬,果然是没有什么见识啊。臣子评价皇帝的话多了,尤其是明朝,官员骂皇帝的事那是太多了,连廷杖——皇帝打板子都不怕。”
袁宗第却在心里想:“三太子真当我一点见识都没有吗?国朝敢于骂皇上的臣子当然是很多了,可是他怎么这样解释‘子不言父过’这句话呢?嗯,想必三太子这是一种态度,说明他虽然猜出来我很清楚他的身份,但是他依旧不愿意暴露,要我继续称呼他为邓先生。而且三太子坚持不去谭文的营里,也正是向我表示他对我的信任吧。”
第三节 援军
随后的十天里,明军一直忙着清除chóng qìng城下的障碍物。随着越来越接近城墙,明清两军的交战也愈发激烈,袁宗第忙于一线监督进度、指挥作战,没有空余时间再和这个宗室子弟闲聊。赵天霸和周开荒时常陪陪他,这两个人已经算是邓名的熟人了。对这样的安排邓名也感到十分满意,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就认识这么几个人。他感到其他明军士兵对自己的态度显得有些古怪?——尊敬,但是保持距离。
在明军中暂时不用考虑剃头问题,邓名对此很高兴,但一想到未来满清势必席卷全国,就难免忧心忡忡。如果开玩笑的外星人或是未来人不把自己送回去的话,邓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朝不保夕了,不过一时他也想不出什么脱险的办法,这种苦恼也无法与任何人商量。
今天中午时分,邓名看到从下游开来一队船只,顿时有些紧张,不过看到身边的赵天霸倒是一脸的轻松。想起这两天一直听袁宗第他们介绍下游乃是明军的势力范围,邓名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胆小鬼,伸长脖子向那船队眺望。果然,来船上打着的都是红旗,是明军的援军。
这支新的明军没有沿着长江开到袁宗第的营地,而是驶入嘉陵江,到谭文那里去了。
“是仁寿侯的军队。”赵天霸张口说道。
“哦?”邓名不知道仁寿侯是谁。
“邓先生,”赵天霸听出邓名的回答里颇有犹豫之意,就转头看着他:“邓先生知晓仁寿侯是谁吗?”
邓名面皮发红,摇头答道:“孤陋寡闻。”
赵天霸并没有如邓名猜测的那般露出疑sè或是讥讽他无知,而是立刻答道:“谭侯讳诣,和涪侯一样都是万县的守将。”
涪侯就是谭文,这个邓名已经听袁宗第说过。他明白了新到的是“三谭”中的另一位——谭诣,就点点头:“多谢赵兄赐教。”
“来的真晚啊。”周开荒忍不住埋怨了一声。
袁宗第从大昌赶来都已经十天了,和谭诣同在万县驻扎的谭文已经到了十二天。根据事先明军各部的计划,万县一带的明军和袁宗第要争取赶在大军抵达前把chóng qìng城外的清军工事尽数摧毁,等明军主力一到就立刻全面攻城。明军的物资储备非常有限,大军难以旷rì持久地呆在chóng qìng城下,而且还要防备吴三桂再次回师。明军的时间如此紧张,谭诣姗姗来迟让袁宗第的部下们心中相当不满。
“能来就不错了,新津侯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对这些官兵赵天霸其实也是有成见的,当年西营曾经和这些川军苦战多年,现在虽然都打着明廷的旗号,但是隔阂仍在。赵天霸接着给邓名解释,新津侯就是谭弘:“新津侯姓谭,讳弘。”
chóng qìng城上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这是邓名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和死亡,望见又有一些明军士兵倒下后,他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周开荒知道邓名心中不忍,袁宗第曾经悄悄告诉过他,一个心软的宗室子弟很容易被感动,也更可能帮着说好话,这样也不错。
周开荒说道:“眼前这点伤亡并不算大,等我军扫清梅花桩,填平壕沟,我们的大军也就该到了,那时将士们攻打城池才是决战,若是心存怕死的念头就无法成功。”
邓名微微点头,又是一声轻叹。
……
此时在chóng qìng城中,清军守将王明德坐立不安。
原先城下袁宗第和谭文的两路明军各有七、八千之数,满清任命的四川巡抚高明瞻见才来了两路就有这许多人马,知道后续军队更是众多,于是当机立断,借口去向川陕总督李国英讨援军就从袁宗第和谭文两军的结合部窜出围去,临走时命令总兵王明德死守待援。王明德明知高明瞻弃城潜逃,却敢怒不敢言,只好留在城中抵抗。
“总督远在保宁,见到巡抚以后,问明情况、召集兵马都需要时rì,恐怕这时还没有出发罢。”四川总督的驻地虽然定在成都,但是成都目前在明军手中,吴三桂把jīng兵良将都带去打云南,李国英剩下的部队无力攻克成都,只好暂时呆在保宁,终rì写信给成都的明将劝降。
眼看着城下又来了一支新的明军,王明德更是愁眉不展,他一个劲地抱怨着吴三桂:“吴帅说什么闯贼和明廷宿有旧怨,互相猜疑,上次来chóng qìng没讨好,所以这次绝不会再出力,吴帅这次可是看走眼了啊,这回来的怕是比七月那次还要多。”
王明德暗自揣测,总督李国英那里对守备相对薄弱的成都尚且穷于应付,不像是能发兵来给自己解围的样子。十天来明军一直在向城墙进攻,虽然他们砍木桩的速度不快,但由于城内的守军短缺无法出城逆袭,所以明军一直在推进。今天有好几处城墙守兵向王明德告急,他登上城墙,看到明军在这几处已经接近墙下。尤其是来得最早的谭文部,他们已经开始填壕沟了。袁宗第那边的进度虽然慢一点,但看起来抵达壕沟也就是一两天内的事情。
王明德心知局面已经非常危急,一旦让明军在多处填平壕沟,等明军主力抵达后他们就能全线攻城。此时chóng qìng城中的清军人心不稳,有人向王明德请求突围——这当然不可以;还有人请战,力主趁着明军主力还未抵达,杀出去与城外明军决一死战,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战。王明德也不能同意这个计划,城外的明军比守军强大得多,一旦战败,chóng qìng就会立刻失守。
站在chóng qìng城头的王明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诣的军队与谭文汇合——看上去新来的明军又有五千之多。很快,谭诣接替了谭文的阵地,而谭文则移营到中间,这样明军的战线就合拢起来了。现在,王明德就算想效法高明瞻弃城脱逃也没有出路了。
“唉,吴帅这次真是看走眼了。”王明德悲哀地想道。一个念头猛地浮现出来:“趁着我手里还有近万人马,加上这么一个chóng qìng,若是降过去应该能保住xìng命吧?”
但也就是一转眼,王明德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给压了下去:“如今朝廷几乎已经统一天下,残明只剩下四川、云贵这么一点地盘了,投降过去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事,说不定总督大人真能给我解围呢!”
又琢磨了片刻,王明德咬咬牙,给自己鼓劲道:“就是战死了,朝廷总会抚恤我的儿子们。投过去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还连累了全族,何必呢?”
抱定这个念头后,王明德决心死守chóng qìng,能拖一天是一天。
……
与王明德相反,袁宗第今天回营的时候显得兴致很高,请邓名过去吃饭,席间还有说有笑。虽然邓名对这个时代的礼节不是很清楚,但他感到袁宗第对自己的态度绝对不同寻常。邓名以为自己如果运气好,顶多也就是充当一个幕僚,但袁宗第却不与自己商量事情,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分析。此外,袁宗第对自己的礼貌远超过了上司对待部下,即使是如周开荒这样的心腹也不会受到这样客气的对待,更别说其他的部下了。
“仁寿侯带来消息,文督师两rì前越过万县,现在估计已经到了丰都。”袁宗第笑呵呵的说。
文安之是永历皇帝派到四川的督师,驻地在奉节,主要工作就是安抚、节制云集在川东、湖广北部一带的闯营余部。文安之的大军走陆路,会比谭诣的水师晚到两、三天。现在袁宗第和谭文的营地已经稳固,而且储备了足够数万军队所需的粮草,chóng qìng外围的工事也扫荡得差不多了。今天谭文和袁宗第都开始试探xìng地进攻城门和城墙以摸清守军虚实,等大军一到就可以强攻chóng qìng。
赵天霸不动声sè,心里对谭诣却十分鄙夷。
不像赵天霸,周开荒一听到这消息立刻大声说道:“怪不得仁寿侯来了,督师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就能抵达chóng qìng了,他要是再不来,这功劳不就没他的份了嘛。”
“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为国出力,而且仁寿侯也有仁寿侯的难处,”袁宗第对这些明军嫡系不是没有想法,不然也不会和谭文把营地分开。要是平时,对周开荒这种不加掩饰的挖苦,袁宗第多半会点头赞许,至少也是笑而不语,但今天邓名这个宗室子弟在边上,袁宗第就留有余地了。
“能有什么难处……”周开荒还在争辩。
周开荒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越说越激动,赵天霸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家伙很快就要开始痛骂明廷了——这几天周开荒在邓名身边,不能随便说话,应该也快憋坏了。同时赵天霸注意到袁宗第在打量邓名的表情,估计靖国公心里也开始不安。
“拿下chóng qìng就是切断了吴贼的退路。听说城中积蓄颇多,足以支持数万大军行动。”按说赵天霸不该在袁宗第面前谈论川鄂明军该如何行动,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使者,但他还是把话题岔开:“若是吴贼不肯回师,说不定还要劳烦督师大人统帅三军南征哪。”
“理所应当,”袁宗第立刻点头道:“等拿下chóng qìng隔绝川南、川北,就是晋王不说,我们也要上书朝廷让我们去会会吴贼,他可是欠了我们不少血债啊。”
这个话题邓名非常有兴趣,正好可以解答他心里的疑问,于是就询问起袁宗第的看法,同时竖着耳朵听对方的回答。
袁宗第是个老军伍,对打仗的事情相当清楚,说起来头头是道。
在他看来,仅靠长江运输的粮食肯定不足以供应吴三桂那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吴三桂还是需要在行军途中从百姓手中大量地征粮。袁宗第认为,既然有孙可望指路,那么吴三桂选择的进滇路线肯定有足够稠密的人口供他利用。但是吴三桂以前中途回师过一次,然后又再次出兵,就算人口稠密,两次大军过境也必定把老百姓折腾得颗粒无存。袁宗第觉得,等到明军获得chóng qìng粮草后,四川派去云南的援军可以取道建昌,那里由刘文秀经营了很长一段时间,估计有不少粮草积蓄,也有足够的壮丁人口能够为援军所用。当闯营和西营这两大系统的明军会师后,就是对付吴三桂也不会落下风。
总之,袁宗第对拿下chóng qìng后的战局相当乐观,认定吴三桂已经成为悬师。进攻云南的清兵越是数量庞大,越会因为物资匮乏而难以持久,退路又被明军堵住,下场可想而知。
赵天霸听得频频点头,显然是非常赞同。
邓名一边听着,一边感到阵阵疑惑。这些天来,在袁宗第营中,听他们反复说起若能攻下chóng qìng就能逆转西南战局,邓名渐渐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现在chóng qìng外围的梅花桩接近扫清,城墙、城门都已经裸露出来,两天后闯营jīng锐都将跟着文安之一起赶来,至少又有数万兵马,那么chóng qìng眼看就要落入明军手中。可是邓名知道历史上西南战局最终并没有被逆转,那么chóng qìng应该没有被攻克,清军确实彻底击败了李定国……
袁宗第对夺取chóng qìng后的战局越是乐观,邓名越感到紧张和不安。
因为距离遥远,通讯不便,无论袁宗第、赵天霸、周开荒还是邓名,都不知道此时云南的战局与他们乐观的预料相去十万八千里。实际上,吴三桂带着清军南下逼近昆明后,永历皇帝闻风仓皇出逃。广西的明军主力奉命向昆明返回,汉jiān耿jīng忠趁机发动攻势,夺取了明军大片领土,而洪承畴也从湖广出发,参与对云南的进攻。
晚上回营的时候,邓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若是明军进攻chóng qìng失败,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袁宗第讲过几次,以四川现在的人口,根本经不起大军来回折腾,所以不认为清军还能从陕西派来大批的人马援军。再者,陕西清军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部队了,就是有时间也来不及。
邓名判断,可能是因为chóng qìng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将会导致明军无功而返,那么他就跟着袁宗第一起回到明军的基地,往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明明再有两天文安之的主力就要抵达了,凭着明军的优势,chóng qìng难以支撑,估计很快就会陷落。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会不会有一支清军突然赶到,给chóng qìng解围了?”邓名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果袁宗第说得对,陕西和四川已经没有一支清军能够击败明军主力的话,只能是还有另一支清军援军突然抵达了,而且数量极其众多!那这支突然抵达的清军就应该是……”
想到这里邓名感到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支清军应该赶在文安之主力到达前出现,所以也就是这两、三天内的事了。
“我该如何提醒袁宗第呢?要他多派探马侦查?可是如果他问我凭什么得出这个判断,我又该如何回答呢?这支清兵从何而来,走哪条路,在哪个方向上出现?我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了解,四川哪里有清军驻扎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够说服袁宗第相信会有一支清军突然出现?”
邓名苦苦思索,但是一无所获。他感到狂风暴雨即将从天而降,巨大的危险就潜伏在身边。茫茫黑夜中隐藏着野兽,虽然你现在看不到它眼中的凶光,听不到它饥渴的喘息,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扑过来,但是无疑它正在某个附近角落窥视着你,向你步步逼近。
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呐喊,接着就有一个清兵装束的人撩开帐子,举着火把冲进来,二话不说对着邓名挥刀就砍。
面对着刀光邓名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是南柯一梦,自己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心中咚咚地跳个不停,邓名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摸黑起身,轻轻地走出帐外。月光洒满明军的的营地,四周静悄悄的,能够听到附近帐篷里传来的鼾声。远处营墙上挺拔的哨兵身影清晰可见,他们正jǐng惕地保卫着营地的安全。
邓名望着满天的星斗——这个世界危机四伏,唯一让他感觉平静、安心的就是这满天的繁星,他以前从未发现星空这么美丽。邓名默默地叹气。命运对其他人来说是未知的,但对他来说却是可知的,甚至是可怕的。邓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天来善待他的这些明军将士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等待他们的是毋庸置疑的灭亡。但邓名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很可能有一支敌军已经逼近我们身边,明军会被彻底消灭,但我却无法帮助袁将军。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他们为之奋战一生的事业,最终还是会一场空。”
其实邓名并没有猜错,他担忧的那支清军已经顺利抵达chóng qìng城下了。
第四节 生变
十二月十四rì晚,谭文怒气冲冲地来到谭诣的营帐,一见面就大声责问道:“为何不出力攻城?”
这么多天以来,谭文和袁宗第部下的明军不停地攻击,就是要让chóng qìng守军成为疲兵。但是谭诣接过谭文的阵地已经两天了,却一直按兵不动。眼看同僚莫名其妙地给敌人以喘息之机,谭文忍无可忍地跑来催促谭诣赶快出战,他估计对方心里肯定存着保存实力的念头,多半也会找一些将士需要休息之类的借口。
可现在天下的形势如此危急,哪里还能保存实力!谭文打定主意不让谭诣蒙混过去。
对着谭文面上不加掩饰怒sè,谭诣却是一点也不紧张,慢悠悠地开口了:“我们真能打下chóng qìng么?”
“怎么不能?”出乎谭文的意料,对方竟然没有用他猜测的借口,谭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眼下的兵力是chóng qìng守贼的两倍多,文督师的大军更是旦夕就能抵达,岂有攻不下chóng qìng的道理?”
“是啊,一旦拿下chóng qìng就隔绝了南北,即使朝廷在云南战事不利,最坏的情况下,起码朝廷也能转战四川。那帮闯营余孽也能南下和西营余孽合流,声势大张。”
谭文、谭诣以前都是明廷的川军,和西营的李定国打过不少仗,和闯营的袁宗第也有过不少摩擦。谭文心想,谭诣大概是不愿意看着这些以前的叛军立功,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意出力,就好言劝说道:“唉,现在社稷危急,暂时和他们联合起来勉力图存吧,等大明中兴之后,再把这些乱贼千刀万剐也不迟啊。”
“顶多就是勉力图存罢了,就算打下chóng qìng,中兴恐怕也是无望。”谭诣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我觉得,趁着我们还能打下chóng qìng,手中还有能隔绝长江的兵力,不如就降了吧……”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谭文重重地一拍桌面,厉声喝道。
“清廷那边一贯是不改原爵,在大明这边的侯爵投过去还是侯爵,伯爵投过去还是伯爵,孙可望在大明这边原来是一字王,投过去以后也还是一字王。我们当个大清的侯爷,总比大明的强吧?”谭诣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谭文激动的表现,语速仍保持不变:“就算过去以后清廷给我们降了级,当个大清的伯爵也比这朝不保夕的大明侯爵强吧?哪怕是男爵、子爵,也比在这边强多了啊。”
“这还是人话么?”谭文震惊中更加愤怒:“我们绝不能降虏!”
“当真?”谭诣随即拍拍手,顿时一大群甲士涌了进来,人人刀剑出鞘,把中军帐挤得满满的,谭文和他带来的几个随身卫士被围在一个难以转身的小圈子里。谭诣趁着谭文吃惊的一瞬间,迅速退开两步,躲到甲兵的身后去了。
谭文脸sè变得十分苍白,对方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不赞同谭诣的主张,恐怕片刻后就要被乱刀分尸。身边的几个卫士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这几个人都是谭文的近卫壮士,但凭着几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杀出重围的。
“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谭文终于还是把决心说出了口。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就如你所愿吧。”躲在甲士身后的谭诣哈哈一笑:“不过,做鬼要人头也没用,就送给我吧。”
……
王明德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信使,他听了对方的话,好一阵子才从震惊中明白过来。眼看chóng qìng城下的明军越来越多,两rì前在城外合围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只是抱着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头在抵抗。今天入夜后,城门守卫报告城外有使者前来,王明德心中经历了一通天人交战,他估计对方多半是来劝降的。虽然他自认为打定了一死的念头,但到了节骨眼上又有些迟疑了。最后盘算着不如暂时虚与委蛇,看看能不能拖上些时间,起码也不要彻底断了投降的路。
但使者被吊篮拉上城后,一见到王明德就摘掉帽子,乌青发亮的脑壳一看就是刚剃的发。这使者是谭诣的亲兵,声称他的老爷已经诛杀了明廷的涪侯谭文,全军剃发请降。
“这chóng qìng城旦夕就要攻破,他怎么反倒投降我了?”王明德心里一阵嘀咕。不过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绝处逢生了。王明德再三盘问,渐渐猜到对方有可能就是趁这个时机来投降,以便立功谋一场富贵。
“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跟随小的去营中看看,谭文的首级就在我家侯爷的帐中。”那个使者竭力解释。
王明德虽然极其希望是真的,但生怕对方是为了骗开城门而来诈降,,就把两个亲信和来人一起吊下城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派去的亲信总算是回来了,他们亲眼看见了谭文的首级。
“哎呀,天不绝我王某啊,”王明德狂喜之下欢呼起来,又急忙加了一句:“朝廷洪福!”
在等待期间王明德又仔细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对方投降的时机掌握得极好,现在四川兵力空虚,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得知此事必然大喜,肯定会替谭诣向běi jīng重重请功。
又有几个谭诣的部下跟着王明德那两个心腹一起回来,见王明德已经相信自己,为首的就把谭诣的打算和盘托出:“大队贼寇在伪督师文安之的带领下正向chóng qìng赶来,跟着一起来的有巨寇李来亨(李自成侄孙)、刘体纯、郝摇旗(都是前大顺将军)等……”
听到这一串人名,王明德的脊梁顿时发凉。这些都是闯营余部的jīng锐,他们尽数赶来,为的是攻克chóng qìng后可以继续出击,若是这些人马到达,就算有谭诣的几千兵马助战,王明德多半还是守不住城。
“贼寇已经将各个巢穴的存粮都运到城下的营寨中了,现在四成已经在我家侯爷手中,剩下的都在袁宗第那贼的营中,只要攻破他的大营,贼寇就没有粮草了。”谭诣的部下把明军的虚实尽数报告。若是击败袁宗第,文安之就是来到chóng qìng城下也没有坚持的能力,而且此番出击chóng qìng,川鄂明军总动员,这些粮食几乎是他们全部的储备,一旦战败,在明年收获粮食前明军就再也没有出击的能力:“谭文的手下一个也不曾走脱,明rì我家侯爷与将军前后夹击,定能大破贼人。”
“嗯,破贼必矣。”既然谭文被杀而且消息还未走漏,那明天他的军队就是群龙无首。
王明德估计袁宗第照旧会以主力来攻打城池,营寨里多半没有什么防备,谭诣若是从背后偷袭袁宗第,得手的可能xìng也是极大:“只是袁宗第还有水师,估计贼人还是能逃走不少。”
“此事我家侯爷也有一个安排,命小的与将军商议一下……”
袁宗第的水师停泊在长江里,而谭诣的船只停泊在嘉陵江,隔着一个chóng qìng城。袁宗第看不到嘉陵江里的动静,但是chóng qìng城头上可是把他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谭诣计划让自己的使者在chóng qìng城头用旗号与自己联络,明军兵败后势必撤退,等袁宗第的水师撤到半路时他的水师突然从嘉陵江中冲出,把袁宗第的水师一分为二。
“此计大妙。”王明德抚掌笑道,立刻就同意了这个计划。
更然王明德高兴的是,来人还报告谭弘也打算投降满清,现在正在长江下游数十里外安营扎寨,阻挡文安之的先锋。等明rì击败了袁宗第的水师后,谭弘要拦路截杀由陆路退兵的明军败兵,把他们一网打尽。
“久闻谭侯足智多谋,果不其然啊。本将定为谭侯,不,定为两位谭侯向川陕总督衙门请功。”
王明德听到谭诣和谭弘的毒计一个接着一个,心想不知道这两个人商议多久了,明rì有心算无心,袁宗第大半的船只要损失在chóng qìng城下了。那些来不及上船的部队自然逃生无门,袁宗第本人就算能够逃生,以后也不会再是四川清军的心腹大患。而没有船只和兵粮,又有谭弘在前面挡着,文安之估计连chóng qìng的城墙也看不到。
……
十五rì清晨,邓名望着初升的朝阳,心里愈发地不安:“过了整整两rì两夜,没有丝毫动静,更没有听说有哪路清军前来增援chóng qìng,文督师的大军估计就要到了啊。”
这两天来,邓名旁敲侧击地提醒袁宗第要防备清军来援,但对方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也不怪袁宗第不把邓名的jǐng告放在心上,邓名对于四川清军的部署、可用的道路以及粮食仓库都毫无概念,袁宗第在四川这么多年,对清军的情况相当了解,那些可能被清军使用的道路他早都派遣了探马,根本用不着邓名班门弄斧。
攻城已经到了紧要的时候,袁宗第今天早早就去一线督战,照例让周开荒和赵天霸在后方陪着邓名。这几天邓名不停地请教各种军事问题,两人也是有问必答。只是邓名心里沉甸甸的,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二人都有些奇怪,不明白邓名为何在局面越来越好的时候流露出忧愁。
“填平壕沟是攻城前必须做的事,有几点是其中的紧要……”周开荒指点着前方明军士兵的阵形给邓名讲解。
正说话间听到一声惊呼,接着又传来更多的喊声,邓名看见一个发出惊呼的人手臂笔直地指向自己身后,嘴大张着说不出话。转头看去,却见大营升起一股浓烟,转眼间一团火光腾地升起,直到这时才听见阵阵声音从那里飘来。
“大营失火!”周开荒大叫一声:“留守的混蛋,我们的粮草啊!”
这时喊声越来越响,听上去不光是惊呼而像是厮杀声。
“有鞑子杀来了。”周开荒又是一声大喊,抛下邓名就疾步向营地方向跑去。
赵天霸也是惊疑不定,按说要是有清兵杀来,大营周围的明哨、暗哨必定会发现,就是大营里留守的士兵也会发号炮示jǐng,怎么先是起火然后才开始厮杀?难道是营中有细作叛乱?关乎几万大军的军粮,赵天霸也恨不得立刻返回大营看个究竟,但他还身负保护邓名这个大人物的责任,这让他犹豫了一下。
“是不是要把三皇子先送去安全的地方?”赵天霸飞快地想着同时看了一眼,发现邓名已经反应过来,跟在周开荒背后大步地跑,赵天霸于是也紧紧地跟上,心想:“这三皇子虽然不懂用兵,倒是有点胆sè,见了敌情不退反进。”
邓名这些天一直跟着周开荒走,把对方当作了同伴,看见周开荒往大营飞奔就下意识地跟上了,他此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生地不熟,若不跟着某个认识的人邓名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跑了几步后,前面的杀喊声越来越响,周开荒突然停下脚步大叫一声,恍然大悟:“鞑子怎么能摸进大营放火?一定是有贼叛乱了!”他满脸通红,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再次向大营冲去。
临近大营,上方的火光冲天,已经能闻到烟火的气味,有些溃散的袁部士兵张皇失措地向着周开荒跑来,他伸手揪住一个,大嘴几乎顶到这个士兵的鼻子上:“哪个贼叛乱了?”
“是仁寿侯的兵,”作为袁宗第的卫队长,营中士兵几乎都认识周开荒,士兵带着哭腔说道:“仁寿侯来了一队兵,进了我们的营门就开始杀人,接着又冲进来了好多。”
“这狗贼,他是降了鞑子吧?”周开荒大吼起来:“这些狗官兵,最是靠不住!”
赵天霸也扯住了一个逃跑的士兵,那个人说得更清楚,他看见一个谭诣的兵把帽子掉了,发现他们连头都剃了。
“不许跑,把大营夺回来。”周开荒一面朝着大营继续前进,一面阻拦逃出来的留守士兵,邓名和赵天霸也赶紧帮忙,头几个比较难,但拉住几个后,人就越拉越多,很快搜罗了几十个士兵,再向大营进发。
周开荒本来已经把佩刀抽出,跑到营门前时他从地上拾到了一杆长枪,就挺着长枪率先冲进了营中。邓名见赵天霸手里也握了根长枪,就急忙四下打量,总算找到了根被抛弃的长枪,邓名尤感不足,又捡了一把刀,别在腰边。
一刀在腰,长枪在手,邓名自感勇气倍增,就学着周开荒和赵天霸的姿态,端着长枪冲进大营。呛人的烟雾扑面而来,刚才聚集起来的那些士兵正在厮杀,周开荒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出来,他比邓名早进营两步,此时已经满脸是血。邓名眼睁睁地看见他一枪就戳进一个敌人的胸膛,随后伸腿把那个敌人从他的枪尖上踹出去,血箭一下子就喷上了半空,化作点点血雨洒落下来。
邓名怔怔地看着那团红sè的雨雾,四周传来人垂死时的惨叫。
“啊——”
眼前一个人向着邓名发出震耳yù聋的呐喊,闪着寒光的枪刃跟着喊声一起朝邓名逼来,虽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让邓名不寒而栗,但是他还是本能地连连后退,躲避扑过来的长枪。
邓名的动作没有那个敌兵奔过来的快,转眼间敌人就到了面前,邓名下意识地上抬手中的枪杆,不知道能不能挡住这一击。但没等突刺的敌枪和邓名的武器相交,斜里突然插过来一记长枪,把逼向邓名前胸的那杆挑开,枪的主人在邓名肩头一撞,把他撞得飞向一边。
接着来枪一晃就向对方的心口扎去,那个敌兵挥杆迎击的时候,枪尖陡然上挑,就从那个敌兵大张的嘴里刺了进去。
这时邓名才看清来人是赵天霸,赵天霸双手用力一压,把敌人按得跪倒在地,接着一脚踢出,蹬在对方的胸口。只是这一枪用力十分猛,枪刃的尖头已经从敌兵的后脑透出,赵天霸一脚没能踢走敌人,就一扭枪杆。
转动着的枪刃和人的头骨摩擦发出令人寒毛倒竖的吱吱声,依旧瞪着双眼的敌兵口里吐出的血和白浆喷了邓名满脸。
赵天霸把枪抽出后腾出一只手拉住邓名,急切地叫道:“邓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说着就把他推出营门。
营门附近的敌兵已经被杀退,周开荒虽然勇猛但并不鲁莽,他也不追击而是领着人退出营门。袁宗第的大营设有四门,中军帐和仓库在zhōng yāng,周围是其它军帐,这么短时间里敌兵就在营内四下纵火,还有余力来夺各个营门,显然不是少数。现在营中的火势越来越浓,烟雾已经遮蔽了眼前的视线,靠身边这几十人显然无法扑灭火势,而且还要防备不知数目的敌兵袭击。
邓名向chóng qìng方向望去,袁宗第的将旗似乎正在向这边移动,大概已经发觉了大营的异常,急于赶回来收复大营,扑灭火焰。
第五节 退兵
“守住营门。”周开荒退出营后,立刻命令一个士兵去向袁宗第报告大营中的情况。
其它三个营门还不知道眼下如何,但周开荒打算守住这座营门,若是袁宗第大军能够迅速赶回,说不定还能抢救出一些物资。大营距离前线不算很远,周开荒觉得坚守一段时间还是没问题。
遥望袁宗第的将旗离得并不远,开始向大营这边移动,但很快就停住不再移动了,chóng qìng方向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厮杀声,chóng qìng城头那原本有气无力的炮声也忽然响成了一片。
“鞑子杀出城来了。”听到远处的动静后,周开荒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猜得不错,今天王明德把主力尽数集中起来对付袁宗第,见到他的大营起火后就让全军预备,在袁宗第将旗移动的第一时刻就从城中杀了出来。
明军在城下还有不少从事土木工作的士兵以及掩护他们的军队,虽然已经停止了工作,但不能迅速集结并且全部撤出。袁宗第本来想带着中军,也就是唯一能够快速反应的部队立刻回救大营,但chóng qìng的清军猛然杀出,他只好掉头迎战以保护其余的部下。
“大军的粮草!”周开荒又回头看了一眼大营,心急如焚。
前来放火的敌军显然是小股部队,不会是谭诣的主力,现在袁宗第那边发生大战,而且是决定胜败的主力交战,周开荒准备放弃这里,赶去保护长官。
“希望涪侯能够打败谭诣这个jiān贼吧,至少能够多顶一会儿。”赵天霸安慰周开荒道。袁宗第的部队本来是分散开做全面进攻的状态,若是谭文跟着一起叛变,那就是三打一,袁宗第全面溃败也就是很快的事了。赵天霸指望着谭文还是自己人,这样二对二,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
没等周开荒率队出发,位于袁宗第左翼的谭文部就爆发了大溃败,邓名看见左边溃散的明军士兵漫山遍野地向长江方向奔来,敌兵跟得很紧,溃兵的身后就是肆意砍杀的追兵。
“哼,连将旗都没看见就垮了,多半是临阵脱逃了吧。”赵天霸见谭文的部队山崩地裂般地垮下来,心里一片冰凉。溃兵的哭喊声会打击袁宗第部队的士气,还会冲乱袁宗第的阵脚。现在袁宗第的部队一边努力集结,一边辛苦地抵抗chóng qìng敌军,这些溃兵身后的敌军会猛地撞在袁宗第部队的脊背上。
跑在最前面的溃兵已经到了大营附近,隔开了大营和袁宗第的将旗,他们掀起的尘土遮蔽了前面的视野。
“没机会了。”赵天霸做出了判断,立刻对周开荒叫道:“撤退,保护邓先生,我们去下游和靖国公汇合。”
“没用的官兵,连一时片刻都顶不住!”周开荒指着那些溃散的谭文部士兵大骂,十分愤怒。没有了侧面的掩护,袁宗第大败的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估计马上就要各自突围了。周开荒立刻记起了袁宗第的嘱托,若是有非常情况,无论如何都要保得邓名平安。
“邓先生跟我来!”周开荒不敢再继续去想chóng qìng城下的战局,和赵天霸一左一右扯着邓名往长江岸边飞奔,刚才收拢的那些士兵也跟着两个军官一起跑。长江上停着袁宗第的船队,眼下全面溃败已成定局,这些船只是他们逃出险境的唯一指望。
跑到江边,看到船队整整齐齐,安然无恙,邓名心里舒了一口大气。袁宗第船队的士兵早些时候发现了大营突然起火,又看到岸上一片混乱,水营千总立刻下令全体戒备,士兵刀剑出鞘、弩箭上弦。千总一望到周开荒就远远地大叫:“周千总,大营如何?”
“一半官兵叛变了,剩下的一半都垮了,粮食也烧了!”周开荒大声回答着,一蹿就跳上了船。前期逃到江边的袁部士兵已经陆续登上了自己的船,跟在周开荒身后的是最后一批。周开荒回首望了一眼,后面跟着的是密密麻麻的谭文部溃兵,他把手一挥,对那位二十多岁的水营千总说道:“没有我们的人了,松缆开船!”
袁宗第的船队共有大小江船一百多条,足以携带数千士兵。发生事变后,船队的指挥军官命令大部分船只向chóng qìng方向驶去,接应袁宗第的主力,留下三十条船以备接纳从大营方向撤出来的士兵。听了周开荒的话,水营千总明白损失惨重,不由脸sè一暗,当即下令准备启航。如果chóng qìng城下袁宗第反败为胜的希望不大,那么前去接应的船装上士兵后立刻就要撤退,他们需要迅速追去跟上大部队。
就在人们的面前,成百上千谭文部下的溃兵向江边的船只奔来。这些士兵大多已经是赤手空拳,看到邓名登上的这艘船开始松缆准备离开时,一些跑在前面的士兵就跃上码头,挥着手向船边冲,拼命喊道:“救我,救我!”
船上的守卫立刻倒转枪刃,用力地抡起枪杆向这些人砸去。赶跑了最靠近的几个后,船上的水兵就在向岸的一侧站成排,刀枪的尖峰笔直向外,显然不打算放任何一个人上船。
邓名看到,江边有众多溃兵拥挤在码头外,越聚越多,其中不少人跳入江中,向那些离江岸不太远的袁部船只游去。而那些船只和邓名这只船同样毫不客气,棍棒齐下朝人乱打,几个水中的谭文部明军士兵被打得离开了船边,也有的人被狠狠地砸沉到江中,再也没有露头。
一个看上去像是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坐在邓名船前不远的岸边,他指着冷眼观看的周开荒大声骂道:“杀千刀的闯贼,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开荒冷笑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但猛然想起邓名就在身边,这可是崇祯的三皇子,袁宗第还指望他将来替自己说话呢。周开荒悄悄打量了一眼身侧的邓名,在心里琢磨着:“虽然三皇子脾气不错,和我们相处得也可以,不过对面那个家伙老是‘闯贼、闯贼’的,激起了他的父母之仇,心里结下疙瘩,恐怕对于国公不利。”
但是水营千总却没有周开荒的顾忌,他立刻戟指回答道:“没用的官兵,做鬼也是个废物!你们不敢跟鞑子打,就会和老百姓耍本事,你们也算是汉人?呸!”水营千总随后喝令启航。
“周兄!”邓名听到那些明军凄厉的哭喊声,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血污,拉住水营千总,向周开荒求情道:“为什么不救他们?船上还有地方,还能装人啊!”
水营千总不知道邓名的来历,但是看见过邓名在袁宗第身侧,袁宗第对他客客气气的。今天这么危机的关头,亲卫队长和他在一起,可见袁宗第对此人的重视,也许是袁宗第重用的师爷。千总就耐心地解释道:“先生请看,我们的船只不多,往前走也许还要接应自己的弟兄。若是载了一个没用的官兵,就要少载一个自家弟兄。再说他们身后的追兵并不多,若是这帮废物敢回头迎战,肯定打得过。”
邓名并不知道每只船能装多少人,水营千总的话立刻把他堵了回去。
这些溃兵身后的追兵确实不很多——谭诣的主力在击溃谭文的部队后,就赶去帮助清兵夹击袁宗第了。可是这些溃兵跑得衣帽不整,大部分人丢失了武器,闹哄哄地乱了套,难以想象他们还有能力抵抗追兵。而且他们很清楚,chóng qìng城下败局已定,就算他们组织起来掉头顶住追兵,等袁宗第撤退后自己还是难逃一死。
邓名四下环顾,更多的谭文部士兵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在12月冰冷的江中挣扎。有些被砸的人没有回到岸边,而是绝望地继续向前游去,似乎是想凭借自己的气力去南岸,离开chóng qìng战场——这倒也是一线生机,不过又能有几个人能过得了长江呢?
“把他们带到南岸吧,”邓名拉着水营千总的胳膊不放:“只把他们带到南岸,放下他们,让他们自找生路去吧。”
水营千总有些不耐烦了:“先生想必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的话未说完,周开荒就截口道:“好吧,就依先生的,放他们上船吧,送到对岸以后就都轰下去,立刻去接应国公。”
周开荒并没把谭文部明军士兵的命运放在心上,不过既然邓名在侧,他还是要给邓名一个面子。他估计在邓名的心里,对这些嫡系明军终归还是有些亲近感。
水营千总听周开荒这么说,不由楞了一下。邓名好不容易得到周开荒开口帮忙,立刻催促他道:“赶快运人吧,国公那边还等着我们的船呢。”
水营千总发牢sāo道:“既然先生知道国公那边紧急,还运这些恨我们的狗官兵干什么?”
听到袁宗第的亲信卫队官和新招揽的师爷都要救人,水营千总也只好不甘心地下令放人上船。
一通旗号和叫喊过后,各条船只都开始收容明军。码头上的那些明军一拥而上,邓名的这条船很快装满了人。
岸边那个年轻的明军军官刚才看到了邓名的动作,也猜到了他与周开荒、水营千总的对答,知道多亏这个年轻人,才救了自己和身边这些兄弟、部下的命,因此上船后冲着邓名就是大礼拜倒。周开荒见状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开,他可不愿意接受这个家伙的什么谢意。
邓名急忙把年轻军官扶起来,和对方客气几句。
“敢问恩公如何称呼?”虽是寥寥数语,那个军官却立刻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不是个军人,好像听到有人称呼他为“先生”。
“邓名,我叫邓名。”邓名答道,客气地反问道:“您怎么称呼?”
邓名的答话方式让那个年轻军官微微一愣,有些惊奇。
“这个人大概是书生吧,听说有些书生说话挺古怪的。多半是袁宗第的师爷之流。”年轻军官在心里想到:“好好的读书人,怎么会去和这些闯贼同流合污?多半也是个没有气节的无耻之徒。”
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离开北岸就有了一线生机。虽然登上了袁宗第的船只,但这些明军官兵却不情愿领情,不愿意承认是被闯军余部救下来的,宁可认为自己是被邓名这个读书人救的,
“要是报上自己的姓名,将来闯贼就有的说了,还要欠他们一个人情。”军官想到此处就对着邓名拱手鞠躬:“大恩不敢言谢,贱命不足与闻。”
……
岸边的溃兵全上了船,三十条船塞得满满的,水营千总再次命令开船。
谭诣兵力有限,他最危险的敌人是袁宗第的战斗部队,所以派来追击溃兵的人并不多。见水师上的明军戒备森严,谭诣的部下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站在远处拿腔作势地喊了一阵,目送船队离岸,渐渐远去。
船上戒备森严不仅仅是防备清军的追击,也是怕谭文的部下会劫持船只。不过这些溃兵大多都是赤手空拳,在拼命地奔跑、游泳后人人jīng疲力竭,并没有生出这样的心思。船很快通过江面,到达南岸后,万县的明军士兵老老实实地下船离去。
邓名的坐船重新起航时,那个青年军官领着同船的部下向他遥遥拜倒,同声大叫道:“多谢邓先生救命之恩。”他们是打定主意不把这个恩情算在袁宗第的部下身上了。
驶向炮声最响的地方时,邓名看到周围官兵的脸上多有忧虑之sè。大家都明白,既然谭诣的主力不在袁宗第大营和谭文溃兵的背后,那肯定是去攻打袁宗第本人了。再加上chóng qìng城里的清军夹击,袁宗第的形势凶险,不知道能不能脱身,能不能顺利登船撤退。
很快就行驶到大批明军船只的聚集处,看上去岸边并没有激烈的战斗。周开荒等几个人分析,袁宗第一见到前后夹击的敌军,就知道事不可为,立刻组织军队向江边撤退。袁宗第付出了很大努力,把主力撤退到江边组成环形防御,但是出乎意料,清军的攻势却渐渐缓和下来,不攻击明军的阵地,而是拉开一段距离远远观望,似乎不打算干扰明军登船。
袁宗第先是试探着撤退了一部分兵力上船,然后谨慎地再撤退了一部分,见清军依然没有什么大动作,袁宗第命令搬运伤兵上船。江船中只有几条大船,大多数是小船,载人不多,来chóng qìng的时候袁宗第的部队是水陆并进、沿岸扎营。但现在的形势,留在岸上无疑于等死,包括邓名所在的这条船都尽可能地装满士兵。每艘明船上的士兵都弯弓搭箭,全神戒备——若是清军在明军撤退时发起总攻,他们要shè住阵脚,掩护战友安全上船。
但清军并没有发动预料中的猛攻,只是用火铳、火炮对着明军轰击,同时洒来大量的箭雨。
“唉,他们也知道,烧掉了我们大营里的粮草,我们只怕数月之间对chóng qìng都是无可奈何了。”看着对面优哉游哉的清军,赵天霸和周开荒仰天长叹:“不过幸好,兄弟们大都救出来了。”
大营和chóng qìng城下丢掉了上千士兵,袁宗第带来的七千大昌兵有五千多人平安上船。
“返回大昌吧。”周开荒苦涩地说道。此次出征显然是失败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返回根据地,沿途的粮草还没有着落。
满载士兵的江舟渐渐离开chóng qìng,一个多时辰始终高度紧张的士兵们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把弓箭放到脚下,让紧绷的手臂稍微放松一下。
邓名看着渐渐远去的chóng qìng城头,心中全是难以言明的感触:“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中,我一个人真是什么也做不了啊。明知chóng qìng此战会有反复,我也无法提醒他们……我虽然知道满清势必要席卷全国,可是连如何逃生都想不出一点办法。”
正在惆怅的时候,突然chóng qìng城头几团白雾腾起,接着就是号炮的雷鸣声传入耳中,邓名茫然地看着那渐渐升上高空的硝烟,疑惑地自问道:“这是清兵在示威吗?”
“敌袭!”
“敌袭!”
邓名的身旁突然响起连绵的jǐng告和呼喊声,他转身望向船头的下游方向,只见大批的船只正从前方不远的嘉陵江岔口冲入长江。
在袁宗第小心翼翼从江边撤退的这一个多时辰里,王明德把chóng qìng城中已经抽调出来的jīng锐水手都派去谭诣的营地,后者手中不仅有自己的船只还有从谭文那里缴获的。不出谭诣和王明德所料,袁宗第为了防备清军的追击,把所有的船只都用来掩护步兵撤退。清军水兵就在岔口养jīng蓄锐,等到明军船队开始撤退后,他们就杀出来进行最后一击。
清军的船只上没有多余的负担,一艘艘扯满了帆,趁着江流猛扑向那些满载士兵,吃水很深的明舟……
第六节 勇士
邓名所在的船是一艘大型的江船战舰。袁宗第的这几艘大船是水营的主力战船,平时搭载重要的将领,在发生水战的时候肩负着与敌船交战、保护友军的责任,但此时和那些小船一样装满了从岸上仓促撤退的士兵,虽然水营千总连声催促,但行动一点也迅捷不起来。
从嘉陵江中冲出的清军船只密密麻麻,邓名看到排列在前面的是和自己这条船大小相似的大型江船,后面还跟着无数的小舟。
明军船队中没有通过嘉陵江岔口的大船还有四艘,三艘位于邓名所在船的前面。见到清军杀来后,前面的三艘大船开始转向,试图挡在清军攻击的路线上。只是明军船队现在是沿江一线排开,大船上也一样坐满士兵,行动远不如敌船敏捷。袁宗第乘坐的船和另外一艘大船已经通过岔口,他们想在满是船只的长江中逆流调头、返回参战的难度更大。
清军的大船绕过那三艘试图挡住他们的大型江船,直接冲入明军水营的纵队中,居高临下地向明军的小船发铳shè箭,接着就对明军的小船横冲直撞。一些满载士兵的小舟航行在江流中已经显得很吃力,水面本来已经贴近船舷,无法有效的回避。就在邓名的视野里,几艘被撞到的小船一下子就在江心倾覆。接着又是一艘竭力躲避的小船被敌舰撞击了船尾,那艘船没有像前几艘那样立刻翻覆在江中,而是打着圈在中流横过来,然后才翻倒在江流中。
跟在清军大船后的小船此时也纷纷杀到明军船队中,他们一边冲击着明军的船只,一边肆意地向挣扎在江中的落水明军发起攻击。在与这些轻快的敌船交战过程中,明军的船只不能维持刚才那种四平八稳的航行,不时有明军士兵从剧烈晃动的船只上被抛出,落入滚滚的江水中。
由于运送谭文部士兵过江,所以邓名所在的这条船抵达撤退地点比较晚,是整个队列中最靠后的一艘大船,负责给船队压阵,启航时大部分士兵都已经登上其他的船,因此载员相对较少。
周围有不少己方的小船,他们自知没有什么战斗能力所以纷纷放缓速度,向两侧避开,让邓名这艘大船通过。这些运兵船想配合大船,但他们只能缓缓移动,以免超载的船只倾覆。虽然水营千总一迭声地催促,但战船的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清军船只把明军的船队一分为二,没有通过嘉陵江岔口的明军已经看不到前方袁宗第的大船和其上的旗帜,失去指挥和统帅,明军的局面变得更加险恶。清军的大船集中在一起,开始围攻走在最前面试图保护友军的明军大船。顿时,这艘明船周围炮声大作,邓名遥遥看到无数的火箭在空中穿过,就像是烟花一样飞洒在江上。
大船之间的交战时间很长,两军使用的火炮都不是邓名以前在大航海时代电影中见过的海军舰炮,而是更类似大号的火铳。江船的体型并不算很大,无法与海船相比,但是,两军的火器能够造成的伤害非常有限。这些火器能够杀伤敌方的水兵,但很多火箭即使投到了敌人的船上也未必能引燃船只。
看到敌舰开始围攻,后面的一艘明军战舰立刻扯满了帆在中流加速赶去,但是沉重的负载使增援的速度非常迟缓,看上去似乎并不比交战中的友舰更灵活。位于第三的战舰和再其后的邓名这条舰同样用尽全力向前,但彼此间的距离也没有明显地拉近。
随着越来越多的火光从第一艘明军战舰上升起,船帆、船桅都开始燃烧,那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就到了尾声。
将明军战船打得失去战斗能力后,清军开始扫荡它周围那些失去保护的明军运兵船,屠杀明军落水官兵。随后清军的主力等来了第二艘明军战舰,又围上去进行第二轮攻击。躲避在这艘战舰后的运兵船比刚才那一艘还要多,尽管知道众寡不敌,这艘战舰还是勇敢地迎战。
第二艘受到攻击的明军战舰不久就失去战斗力了,船头下沉,开始在江面上失去控制地打转。因为它的奋勇抵抗,所以它身后的小船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很多小船得以拉开和敌船的距离,藏身到最后两艘明军战船的身后。
在第二艘明军战舰开始桅断帆折的时候,邓名的坐船刚刚赶上它前面那一艘战舰,这两艘战船是整个明军水师后队中仅有的两艘大舰了。
水营千总环顾周围,现在明军的水营后队是以最后两艘大船为主导形成的纵队,前方等待着的是如狼似虎的敌人,他们施展诡计、有备而来,战斗力占居压倒优势。明军的大船上除了水营战士,还装满了临时上船的步兵兄弟,船后还有几十条运兵船装载了至少上千士兵,都等着水营千总为大伙儿杀出一条回家的血路。
如果不能杀败面前强大的敌军,那么所有的船只就无法返回基地,前面两艘战舰勇敢牺牲争取了一些时间,也不过是让全军覆灭的结果稍微推迟了一点而已。
“二对七,”水营千总大声说出了战舰的敌我对比,摇了摇头转身对周开荒说道:“水战不是靠勇气就能赢的,赶紧让兄弟们弃船登岸。”
敌军开始重新调整队形,准备发起最后的攻击。眼下是十二月,就算落水者没有受到清兵的攻击,冰冷的长江也足以致命,所以必须要让船只靠岸,让战士们安全地登上陆地。
水营千总飞快地下令,让另外一艘战船向自己这艘靠拢,并命令其余的小船掉转方向,尽快带着士兵向南岸登陆。在水营千总的命令下,那些小船纷纷奋力向南岸划去。清兵都在北岸,南岸与chóng qìng隔着长江,不容易遭到清兵的追击,相比之下比较安全。
水营千总对周开荒说道:“你们得冒险了,除了水手以外所有的人都跳到那艘船上去,赶紧去南岸,能多快就多快,兄弟我大概能够给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见邓名和周开荒都默不做声地看着自己,水营千总先是露出一个苦笑,但片刻后这苦笑变成了哈哈的大笑声:“把你们这些累赘都丢掉,我说不定就杀出一条血路,比你们还早回大昌呢。”
邓名这艘船落下了全部的帆,水营的士兵从船头抛下铁锚让船只尽快地停下来,另一艘大船也已经靠到了这条船旁,两条船互相抛出了无数条缆绳,船上接到命令的士兵纷纷握着这些绳索登到另外一条大船上。
此时清军似乎注意到明军的行动,他们帆浆并用地向这边赶过来。
邓名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水营千总,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些rì子以来他只认识了几个人,众多和他同处一营的明军将士对邓名来说还几乎陌生,在他脑海里只是一些在他出生几百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古人。
见邓名凝视着自己发呆,没有立刻离去,水营千总脸上露出微笑,用一种夸张的讽刺口气催促道:“快走,快走,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做这种小儿女态?”
大多数士兵都已经登上了邻船,清兵的船只也渐渐逼近,留在船上的水营士兵都握着手中的武器,注视着准备离开的最后几个人。站在帆下的士兵更是把绳索紧紧握在手中,做好了升帆迎战的准备。
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重重地向那个水营千总抱拳鞠躬,邓名也对他一个大礼,腰深深地弯下,抱拳的双手几乎触到了地面。站直身体后,邓名一言不发地随着周开荒、赵天霸跑向船边,他把嘴绷得紧紧的,生怕一张嘴就要发出哽咽之音。
邻船因为装了太多的人,被重负压得矮了一头,邓名一手握着绳索飞身跃过去之后,对面立刻就伸出了无数双手抓住了自己。甲板上众多的士兵摩肩接踵,邓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站稳脚跟,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转过身来。
邓名原先乘坐的船上,士兵正在砍断连接两条船的绳索。水营千总走到船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手握拳向大家告别。满船的人都抱拳向他还礼,两手举到头顶,凝视着他默默无语。水营千总目光扫过正仰视的邓名,他年轻的脸上露出带着顽皮的微笑:“邓先生胆子不小嘛,换了我可不敢在长江里坐塞了这么多人的船。”
说完这句话后,水营千总猛地调头而去,当他的身影从船边消失时,邓名听到他那沉着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兄弟们!升起我们的帆来!”
……
船只摇摇晃晃地向岸边靠过去,片刻后,身后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很快就是密如骤雨般的火铳声大作。邓名几次回头,但任凭他怎么踮起脚尖,也无法通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江面上的战局。船舷几乎已经与江面持平,每一次晃悠都有江水涌入,很快邓名就感到水已经淹没到了脚面,这时江面的高度已经超过船舷,水开始哗哗地涌入船身。
就在冰冷的江水没过脚踝的时候,邓名感到船体猛地强烈震动了一下,好像撞在了礁石上。船突然停了下来,船中密密麻麻的人都向前栽过去,从船头方向还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声。
“快下船。”
“快下船!”
几个大嗓门同时响起,士兵们纷纷从船舷跃了出去。邓名看不清周围的情况,跟着伸手在船帮上一按,抬腿跳过船舷。他感到自己落入到江中,但是脚能探到江底,立刻手足并用地向前挣扎。江水冰冷刺骨,很快皮肤就感觉像针扎一般地刺痛。幸好离岸并不远,水流也不急,背后搁浅的江船又挡住了水流,他很快就上了岸,从长江中脱身。这时,邓名站在人群中,回头观察江面上的情景。
有一些小船已经靠岸了,但还有十几条船走得很慢,正拼命地向岸边赶来,小船背后不远处就是清军的水师。邓名原先所乘的那艘大船在送走了战友后,减轻了载荷,恢复行动自如,这条船孤身作战,面对已经靠近过来的七艘清军大船和无数小船,丝毫没有躲避的样子,而是在江面上左冲右突,竭尽全力地阻挡在明军船只的后方,使敌船不能接近、攻击明军船只。
虽然那条明军的战船远在江心,但邓名竟然还能从隆隆炮声和嗖嗖的箭矢穿空声中,听到从船上传来的呐喊声。越来越多的火箭飞到明军战船上,邓名看到前桅顶部的风帆开始燃烧,被铳炮弹丸击中后,迸发出一团团雾状的船体碎屑。受伤的明军战船不断地横冲直撞,船体做了一个大范围的回旋,就好像一个勇士在战场上把手中的长枪抡了一个圆,想要赶开周围的敌人,把想从他身侧冲过去的敌军驱散。
不过,这样的回旋显然不是已经受创的明军战船能承受的,刚进行了一半,中桅就禁不住风力轰隆一声折断了,桅杆带着一些绳索飞向半空,远远地抛到江面上。
最后的几艘明军小船驶近岸边,岸上的明军伸手把水中的士兵拉上来。上岸后的明军士兵此时都站在岸边,聚jīng会神地关注着江面上最后一条明军战船的命运。失去了中桅,前帆也在熊熊燃烧,战船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在长江上晃晃悠悠地摇摆。周围的敌舰像是垂涎猎物的群狼,把火力全部向它打过去——江面上已经没有第二个目标了。
又过了片刻,失去全部动力的明军战船燃烧得更猛烈了,被包裹在熊熊火焰里,顺着江流缓缓向下游飘去,敌船甚至没有追击。邓名目不转睛地看着,沿着江岸跟随了一段路,直到燃烧着的残骸翻倒在江中。
有几条清军的船只跟过去,在沉入江面的地点游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幸存者。清军船只又向南岸开过来,明军躲避到茂密的树丛中,清军漫无目的地喷shè了一些火力,没见到动静,就趾高气扬地向chóng qìng方向驶去。
清军的舰船远去后,明军士兵从树林、草丛中走出来。邓名的两个老熟人,赵天霸和周开荒重新又聚到一起。当两个人和几名士兵找到邓名,走到他身边时,发现到他正冲着江水发呆。
邓名遥望着渐渐远去的敌舰,第一次感到那些人是他的敌人,现在,邓名好像还能听到他们向岸上shè箭时的阵阵狂笑声。以前邓名身处明军营中,却并不仇恨对面营垒的清军,他总觉得那是一些早已逝去的古代人,自己只不过是偶然来到这里。
在岸边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一个明军士兵的尸体,江面上,顺流而下漂浮着无数尸体,还有更多的浮尸从上游冲下来,其中有一些竟然是无头的尸身。
其中大多是属于袁宗第所部的士兵,还有一些则是谭文的部下。击溃了毫无防备的谭文部后,chóng qìng清军和谭诣部把大量溃兵赶下长江,至于那些被杀死在岸上的明军士兵的尸体,清兵割下他们的首级用来领赏,然后就随手抛入江中。近七千谭文的部下,仅仅一天以前还是谭诣的友军,还同为明廷的嫡系,除了因为邓名好心而得以逃到长江南岸的一千多人外,其余能够逃生的恐怕寥寥无几。
“哎呀!”
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是一声喜出望外的欢呼。
被这声音惊动的邓名、赵天霸和周开荒都跑了过去,一个明军士兵从岸边抱起了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尸体的东西——原来是袁宗第的水营千总。
“还活着,活着!”明军士兵就是因为这个发现而欢呼,但是接着士兵的声音又低沉下来。
水营千总身上插着两根羽箭,虽然凭借着过人的水xìng他挣扎游到了岸边,但因为流血太多,最后一点力气也随之而去。被找到以前,水营千总一直趴在岸边,没力量呼救,也没有动一动手指的力气,只是不停地打着哆嗦,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连哆嗦都不打了。
周开荒抢上一步,抱住脸sè苍白的水营千总,把他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水营千总模模糊糊地认出了面前的周开荒,心里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很想最后再说一句男子汉的豪言壮语:“我父亲当年跟着闯王杀狗官兵,我又跟着袁将军杀鞑子,我们父子二人都锄强扶弱,都战死疆场,俯仰不愧天地,不愧祖先良心……”
水营千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开嘴,但这些话却没能说出口,他最后勉强吐出的几个字是:“冷,真冷……”
邓名站在周开荒身边,看着他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替水营千总合上大睁的双眼。邓名突然问道:“那些清兵,他们都是汉人吗?”
周开荒垂着头没有回答邓名的问题,而是抱着逝者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他们也算是汉人吗?”邓名提高了声调,又大声问了一次。
水营千总和他的部下,为了大多数兄弟们能够逃生做了最后的奋斗,他们以为自己的牺牲已经使得兄弟们脱险。这些瞑目的勇士并不知道谭弘已经叛变了,正在下游扎下营寨,等待着劫杀每一个从chóng qìng逃出的明军士兵,以便向新主子请功。
第七节 穷途
清军退走后,明军就收集木材点燃篝火,聚拢起来把那些湿衣服烤干。邓名现在有些后悔把裹着羽绒服的包袱放在营地里了,估计现在已经和大营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幸好与邓名上学的华北相比,chóng qìng的冬季要暖和许多,没有那种像刮骨刀一样的寒风,也没有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唯一能宽慰自己的,就是邓名把那串珠子挂在脖子上,带在了身边——这是他仅存的一点财物,除此之外连一个铜钱都没有。邓名一点也不知道这串珠子在古代能值几个钱,无论是赵天霸还是周开荒,都绝口不提他们曾经见过邓名的“宝物”。邓名只是为了在危难的时候也许能用这串珠子换一口干粮,救自己一命。
周开荒和其他一些军官把散兵聚集起来,清点出一千两百多名士兵。没有任何高级将领,最高也就是千总这样的中级军官,因为周开荒是袁宗第的亲信,所以隐隐已经成为众军官的首领。有人觉得邓名好像是袁宗第新招的师爷,也想让他参与到决策层中,不过邓名自知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坚决不肯给大家添乱,要当一个只有耳朵没长嘴巴的闲人。
议论的结果是,大家缺衣少食,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尽快返回根据地,所以立刻要行动起来。前面的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大家一致同意沿着长江走,岸边比较平坦好走,也不容易迷路。估计文安之的主力部队会沿着长江往chóng qìng进发,那些人都是与袁宗第、周开荒同样的闯营余部,一rì与大军相遇就早一rì平安。
讨论结束后,众军官等着周开荒下达出发的命令,但后者却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询问众人的意思:“不知道新津侯那里怎么样?”
谭诣赶到chóng qìng城下的时候对袁宗第和谭文说,新津侯谭弘也已经出发,比文安之率领的主力还要出发得早,到达chóng qìng会更快一些。但是谭弘和袁宗第的关系非常疏远,周开荒和众军官对谭弘不敢相信,若是谭弘和谭诣一样叛变明廷,那么邓名所在的这支军队就仍在险地。考虑到谭诣和谭弘之前总是一起行动,而且互相通报,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如果新津侯也叛变了,”另外一个军官斟酌着说道:“那么多半会沿江扎营吧?如果督师没有冲过来的话,单凭我们自己这些人恐怕是冲不过去的。”
经过几番战斗、撤退,明军的武器有的损坏,有的丢失,也有不少掉进江里了,现在拥有武器的士兵不过十之二三,一千多人接近赤手空拳。这样的士兵去与谭弘的数千主力交战,怎么看都不会有胜算。
“先不着急走,”周开荒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先分头砍些树木,让弟兄们都至少手里有条棍子。”
“如果新津侯也投鞑子了,而且督师没能打垮他,那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有的军官不同意,就算手里握着棍棒,这队明军的武力在谭弘面前也很弱小,不要指望能够正面交战:“如果新津侯还是朝廷的人,那我们最好还是赶快走,chóng qìng的追兵随时都可能赶来。”
“还是找条棍子吧,”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赵天霸见周开荒有些犹豫起来,突然出声赞同他的建议:“新津侯可能投敌了,但是也可能已经被督师打败了。我们若是手里有根棍子还能打打丧家狗,若是没有,就只能被狗咬了;chóng qìng的鞑子可能派少量人来捡便宜,也可能派主力来追,我们有棍子也能打一打来捡便宜的,若是主力来了还不会扔下棍子跑么?再说我们有个拐杖,走山路也省力些。”
军队刚吃了败仗,人心惶惶,军官也不能有效地控制军队。赵天霸说出他的意见,他觉得目前军心不整,如果立刻上路出发,恐怕不用遇到敌人就能走散大半,一旦遇到险情,更没有抵抗的能力。而且士兵们已经jīng疲力竭,没有吃饭,若是再没有机会休息,那么这个夜晚很多人就会倒下。
虽然赵天霸不是袁宗第部中的人,不过他的话听着有理就有影响力,军官们一致同意先进行一番整顿。当天军队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进行了简单的武装,周开荒还分派人手采集野菜、野果,捕鱼,打猎,用他的话说就是先吃些东西,无论打仗还是逃跑都更有气力。除了简陋的武器,明军还制作了几个旗帜,若是遭遇到紧急情况,这些军官也能有基本的通讯指挥能力。
经过一番整顿,本来一盘散沙的明军又有了点军队的样子,周开荒等军官心里也多了些底气,就算遇到敌人也不会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见天sè已晚,明军不打算冒着冷风赶夜路,就下令全军休息,养足力气白天行军,同时派出卫兵四下jǐng戒。
第二天一早,一千两百名明军士兵整队出发。休息了一夜后,军心士气恢复不少,士兵们也交由军官带领,有秩序地列队行进在长江南岸上。邓名、赵天霸、周开荒三人走在一起,准确地说是赵天霸始终不离邓名左右保护着他,而邓名不认识其他的军官,就跟着周开荒的队伍一起行动。
“昨天夜里我又仔细想了想,”周开荒在路上对赵天霸说道:“就算新津侯叛变,而且没有和谭诣一起去chóng qìng的话,那他肯定会把主力放在北岸,以阻挡督师的大军向chóng qìng进发。”
“没有了军粮和水师,督师还能继续向chóng qìng进攻么?”赵天霸反问道。
“不能!”周开荒立刻摇头:“但是新津侯若是投敌,他总要设法立功吧?他想说是他替chóng qìng挡住了督师的大军吧?而且他会觉得,也许督师得到了消息掉头不再攻打chóng qìng,撤军了,那么他不就白捡一个大功吗!”
周开荒的分析让赵天霸缓缓点头:“不错,新津侯若是没有与谭诣同流合污自然最好,就是他投敌了,我们上下一心,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从奉节出发的文安之主力肯定沿北岸进兵,谭弘若是叛变,为了立功他必须重兵防御北岸,这样说来,南岸的这支明军就有机会脱险了。现在明军的状态恢复了很多,已经可以进行战斗。两个年轻军官商量了一会儿,都感觉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不少,邓名看到两人的脸上又显出信心。
……
越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
谭弘并没有如周开荒希望的那般老老实实地呆在北岸堵截文安之。他确实在北岸扎了营寨,但是他同样在南岸也扎了一个营,而且他自己带着手下jīng锐的一部分军队就驻扎在南岸的大营中。
昨天晚上谭弘就见到了chóng qìng方面派来报捷的使者,得知他和谭诣的yīn谋进展顺利后,谭弘毫不犹豫地立刻下令全军剃头,扔掉了明军的旗帜,打起了清军的绿旗,摇身一变成为满清的汉军。
既然文安之的主力是沿着北岸进发,急于向川陕总督李国英表现忠诚的谭弘,当然不能不在北岸布置防御。但是谭弘心里很清楚,阻挡文安之大军继续前进的是明军丧失了粮草,以及水师覆灭的现实。没有了军粮和水师,明军就是走到嘉陵江前遥望对岸的chóng qìng城又能做些什么呢?
“现在文贼已经是恼羞成怒了,侯爷持军深合兵法啊。”站在谭弘身边的是他的师爷秦修采,他一个劲地称赞谭弘把主力放在南岸的部署英明,生怕主子立功心切,杀到对岸去找文安之作战。
“呵呵,现在正是观文贼自败的时候,我又岂会不知道呢?”谭弘笑眯眯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自己这个师爷就是不劝,他也绝不会主动去找文安之的麻烦。笑话,文安之手下可有一大群闯营的将领,率领着四川、湖北最有战斗力的明军。尤其是他们得知自己和谭诣叛变的时候可不会手下留情,谭弘仿佛都能看见敌将那些怒不可遏的面孔,他谭弘可没有送上门去找打的习惯。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谭弘在心里想着,他估计文安之得知水师大败后只能返回奉节。但是万一对方非要找回个场子再走,那谭弘呆在北岸就很不安全了。再者,谭弘觉得自己手里有实力才能在清廷那边捞到足够的好处,要是真死心眼和明军主力苦战一场,折损了jīng锐兵马,那就太不划算了。自己部署在北岸的都是谭弘手中的老弱残兵,就是损失了也不太心疼。在北岸扎营摆出阻挡明军的姿态,只是为了给李国英一个好印象,而不是为了真的要拼光老底。
另外昨天chóng qìng来人还告诉谭弘,有不少明军溃兵跑到了南岸。谭文和袁宗第带去chóng qìng的都是他们手中的jīng兵强将,而谭弘估计自己投诚后,将来还是会被李国英派驻在万县一带,为chóng qìng抵挡来自东面的威胁。现在正是“趁人病、要人命”的好时机,歼灭这些溃兵,谭弘将来也能减轻不少压力,而且还能为自己表功,这种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事情谭弘当然更放在心上。
今天上午的事情也证实了谭弘的判断,北岸那里还没有见到明军主力的影子,而南岸大营才半天就堵住了一百多个溃兵,这些明军大多赤手空拳,而且毫无组织可言,一些人惊魂未定,竟然连谭弘换了旗帜都没注意到就被抓住了。即使觉察了谭弘叛变,他们也没能逃脱谭弘的罗网:江边的大营里有包括谭弘亲卫在内的两千人马,各个岗哨都睁大了眼睛等着抓获明军士兵立功请赏。从大营到山上,谭弘也部署了封锁线,无论是想闯关还是想从山间小路偷越的明军士兵都被谭弘的手下捕杀。
“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贼人自投罗网。”尽管刚刚投降,但谭弘已经很自觉地以清廷官兵自诩,他深信还会有成百上千的明军溃卒接踵而至,为他头上的顶子增添光彩。
……
“前面沿着江岸都是谭弘的联营,营上打的不是红旗而是绿旗。”
“这贼子,他果然叛变了!”听到斥候的报告后,周开荒狠狠地怒吼一声。
虽然处境危险,周开荒却没敢一股劲地赶路,他不断派出斥候在前面探路,又在后方戒备。经过整顿后明军又有了秩序,行军、侦查的章法也得以恢复。走在前面的侦察队发现江边的谭弘营地后,一面观察一面回报后方大队。他们报告看见营前有许多尸体,显然是刚刚被杀害的明军落难士兵。明军一千多人目前正潜伏在距离谭弘大营三里外的树林里。
随着更多的报告传回,周开荒和赵天霸脸上的忧sè都越来越重。眼尖的侦察兵看到营中有谭弘的旗号,十有仈jiǔ是他亲自坐镇南岸。而营地南方的山路上也发现了一些刚刚打造好的嘹望高台,似乎谭弘已经建立了一道封锁线。
“大营里有多少人?”周开荒连续派去了几队侦察兵,反复观察有没有漏洞可供明军突围,但侦察兵都报告并未发现明显的弱点,随着时间推移,周开荒忍不住升出了拼死一搏的念头。
但侦察兵的报告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泼下:“营中人影绰绰,至少有一、两千人,戒备森严,弓箭木石都准备了,营地前还有一条新挖的壕沟,巡逻队一刻不停地在营前巡察,所以我们也没法摸到近前去看。”
这一千二百多明军中只有四百多人还有刀枪,剩下的都是临时打造的棍棒,用这样的武装和兵力去进攻谭弘以逸待劳的优势部队,就是邓名都知道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国公交代过要护得邓先生周全。”周开荒看着赵天霸,他越想越觉得主力突围希望渺茫。他身为大昌军的军官不愿意抛下兄弟们独自逃生,但是赵天霸是朝廷和晋王派来的使者,邓名是对袁宗第很重要的宗室,他还是希望这两人能够脱险:“赵兄能从云南一路把天使带到奉节,那么把邓先生带回去应该也不算难事吧?”
赵天霸微微叹息,他确实能把永历朝廷的五个太监使者从昆明带来,但情况和今天不可同rì而语。第一,沿途并不是都在敌境进发,第二就是通过敌境的时候,对方也并不知道有这样一行重要人物通过。而今天距离虽近但是敌军密布,而且敌人jǐng惕xìng非常高。不过赵天霸虽然明知困难,仍要努力一试,最后还是冲着周开荒点头道:“周兄放心,我一定护得邓先生周全。”
说完赵天霸就要拉着邓名往山林里钻,但出乎意料的是一贯无条件服从的邓名却断然拒绝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如此重视自己的安全,但是邓名同样不愿意抛下上千难友独自逃生;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邓名也觉得赵天霸偷越的可能xìng不大:“这山上有封锁线,赵兄和我两人势单力孤,更不知道敌人的暗哨有多少,都藏在哪里,怎么能够偷渡?再说,大家现在都在险境,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我虽然武艺不行,但也有一身气力,我宁可留下和大家一起拼杀出一条生路,也不愿意钻树林被敌人像狗一样地捉住打死。”
赵天霸在边上看着邓名没吭声,心说:“你说的难道我不知道么?但是别说加上你我二人,就是再加上一两千士兵,又如何冲得过这样的铜墙铁壁?”
邓名的话让周开荒沉思了片刻,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仍是与赵天霸商量:“我带着兄弟们猛攻谭弘大营,或许能让谭弘藏在山上的暗哨分神。就算不能,营下有上千士兵,一时片刻他们也顾不得派兵去追捕你们区区两个人,只要你们抓紧时间闯过去,就能安全返回奉节了。”
邓名吃惊地看着周开荒,他完全明白这个意思就是要用上千士兵吸引谭弘的注意力,为自己逃跑创造条件,不等赵天霸回答他就跳起来反对:“绝对不可以!要是眼下谭贼戒备森严,我们就再等两天好了,他们总有松懈的时候。”
这次轮到周开荒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全是苦涩,思量道:“离谭贼的营地这么近,这上千兄弟如何能够长期隐蔽?而且为了隐蔽还不能点火取暖,只要过上一夜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不如趁着大家还有一搏之力的时候发起猛攻,说不定还能有几个运气好的逃过此劫。反正是凶多吉少,你是国公反复交代,要我们要保护好了的人,为你多争取点逃脱机会也是聊尽人事罢了。”
想到此处周开荒一起身就要宣布命令,让士兵们准备闯关。
“不好!出大事了。”这时一个负责后卫的斥候急匆匆地跑进来向周开荒报告道:“我们身后有一队追兵赶来了,我们发现了他们的斥候,他们应该也看见我们了!”
“什么?”周开荒心里这次是彻底冰凉了,现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难道连突袭闯关这样一条死中求生的路都被堵死了么?
第八节 矛盾
下令全军戒备后,周开荒和其他军官急忙往后卫方向跑去:“若是追兵不多,就先把追兵打垮,抢了他们的兵器。”
“就是他们人多也要把他们先打垮。”赵天霸独身一人,没有部下需要带,到了生死关头自己这一身武艺也不能浪费,抽出腰刀就要跟着扑上去拼命。
无论如何一千多人的行踪都无法隐蔽,奇袭前面的谭弘已然不可能,那只有趁谭弘还没有觉察的时候先收拾了身后的追兵,也算是拉些敌人垫背了——现在这些明军心里就是抱着杀了一个够本、杀了一双赚一个的念头,突袭背后的追兵总比强攻谭弘的营寨机会多一点。
“无论是谁,在杀一个鞑子前都不许死!”眼看一切希望都已经落空,周开荒下了这个以命换命的令后,端着长枪就领头冲了上去。虽然军队经过了一番组织,但是远不如正常情况下那么有纪律,如臂使指般地全军回头是绝对做不到的,周开荒等不及各队跟上,就带着身边的人越过后卫线发起进攻,指望攻打追兵一个措手不及。
周开荒刚越过后卫jǐng戒线没有两步,就看见从面前挡住江流弯道视野的岩石后面呼啦啦冲出一群拿棍持棒的壮汉,身上的衣甲十分杂乱,大部分都穿着布衣,有一两个人身上束着泥泞不堪的甲胄,或是肩上批着半扇护臂。周开荒先是楞了一下,飞快地环视了一圈面前的人,看到其中只有一个人还戴着个头盔,不过是骑兵的头盔,而且这家伙身着粗布军服,双手分别持着一大一小两根木棒。
两群人总计近百,无声地对峙着,片刻后又有两三个汉子从岩石后窜出,其中一个还举着一根系着几缕红布条的竹竿。这时对面zhōng yāng为首者,也看到了周开荒这边竹竿上的半条红腰带——这条红布是从一个士兵那里借来的,半条用来做军旗,另外半条还留在该士兵的腰上。双方同时长吁一口气,缓缓垂下手中的兵器。
“原来是你!”邓名此时刚刚挤到前排,他立刻认出了对面为首者正是在码头上见过的那个谭文部的年轻军官。
对方凝视了邓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手中的长剑插入脚边的泥中,向着邓名一抱拳:“原来是先生……邓先生?”
见邓名点头,那个明军军官又缓缓扫视着这边的人群,终于把周开荒和赵天霸也认出来了:“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你们不是夹着尾巴逃回家了吗?”
“老子平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逃’!船做得不舒服,就想上岸走走!”周开荒昂首挺胸,把腰刀缓缓插回鞘中,一脸的不屑:“倒是你们谭家兵,老子记得放过江的足有好几千吧,现在就逃得只剩这几个了?”接着就回首让一个部下去主力那边通报情况。
对面的军官本来也在回头和身后的一个士兵小声交代什么,闻言顿时转头过来,满面怒容地斥道:“你家爷爷会逃么?邓先生救过江的一千三百个兄弟,一个不落都在我身后呢!”
邓名打量对方,那个不知姓名的军官左脚上穿着一只军靴,右脚上却是一只草鞋,显然是仓促做成的,好像是用树皮之类的东西拼凑了个鞋底,又用绿sè植物编了根绳子绑在脚面和脚踝上。
周开荒虽然能够带领上千人行军,但是作战就是另外一回事,刚才他计划全军突袭打垮后面的敌军,结果跟上来的也就是几十个人。双方对峙了这么久,一直到周开荒派人去解除jǐng报的时候,后面还有大批的人根本就还没通知动员起来。对面的谭文余部一点不比邓名这伙人强,那个军官和周开荒一样成功地把溃兵重新组织起来,并且有模有样地派出了斥候,刚才一得知前面有鬼鬼祟祟不明身份的士兵时他就决心突袭,打前方一个措手不及,但跟上来的也只有身边的几十口人。
幸好两军都是这个模样,不但没有发生流血冲突,更幸运的也没闹出多大动静,甚至没有惊动谭弘的军队。
“新津侯是不是叛变了?”解除戒备后,那个军官张口就问。
“谭弘那贼!不得好死。”周开荒把所见所闻简要介绍了一遍。
期间对面的军官一直凝神仔细听着。谭弘的叛变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作为万县的驻军,他们早就知道谭诣和谭弘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一向是统一行动。
沉思了一会儿后,那个军官突然想起了礼节,向周开荒一抱拳:“涪侯麾下,左营千总李星汉。”
李星汉的名字来源于曹cāo的诗《观沧海》,给他起名字的长辈根据“rì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给李星汉起这个名字。李星汉六岁时清兵入关,他长大chéng rén后成了谭文抗清军的一员,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还有个“兴汉”的口采。
周开荒也抱拳回礼:“靖国公帐下,亲兵千总周开荒。”
见对方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赵天霸想了想,也就直言相告:“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锦衣卫?”李星汉的眉毛皱起来,仔细地上下打量赵天霸。永历天子逃入云南后随行的卫士很少,孙可望主政时为了确保永历这个傀儡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就选了一批西营的官兵充当锦衣卫这个重要的职务。后来晋王李定国打回昆明,轰走了孙可望,虽然御前禁卫由永历自选,但锦衣卫的人还是都出身西营。李星汉想到这里便问道:“你是晋藩的人吗?”
“晋王也是为朝廷效力,晋藩的人也都为朝廷效力。”赵天霸不咸不淡地答道。
“你们这些西贼不是应该在云南吗?云南不是在激战吗?怎么逃到我们四川来了?”刚才听周开荒介绍了谭弘的情况,李星汉明白形势险恶,就动了同舟共济的念头。不过一听说赵天霸是西营出身顿时他又激动起来了,如果说四川明军嫡系和闯军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的话,那和西营则是不共戴天。
这几年抗清的各方军队都站在永历的旗号下,但西营在云南控制永历朝廷,西营无论孙可望还是李定国都没有给过旧rì的明廷川军一颗粮食或是一个铜板的军饷,也不曾称赞过一句好话;同样旧川军也从不配合西营行动,西营的刘文秀无论是反攻汉中还是经营建昌,旧川军都绝不助一指之力。文安之有办法让川军和闯营余部配合行动,但就是永历朝廷也做不到让川军和西营并肩作战。
李星汉说着就朝着赵天霸跃过来,一伸手臂就揪住后者的衣领:“你这个懦夫叛贼,为何不在云南保护天子?”
赵天霸双手上抬,捉住对方手腕同时用力,想将对方的手掰开。但李星汉的手劲比赵天霸想象的要大,他一挣竟然没有得手。赵天霸怒气上涌,施展开搏击之术就要给对方一个教训,此时李星汉也察觉到对方的拳脚功夫似乎了得,就松开赵天霸的衣领开始对打。
一转眼的工夫,邓名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两个明军军官你来我往打作一团,等被周开荒拉开的时候,李星汉眼眶乌黑,赵天霸脸上也是多处青紫。
舔了舔嘴角的血迹,看见邓名走到身旁似乎想说什么,赵天霸没好气地抢先说道:“先生放心,值此关头,我不会和这个没脑子的蠢货一般见识。”
此时李星汉也正在擦拭流血的伤口,见赵天霸这个西贼对邓名这般客气,他不由得仔细地看了看邓名。本来他觉得这个人多半是袁宗第的师爷之流,但是赵天霸的举动让他有些狐疑,不禁担忧这也是西营的人。因为不打算承闯营的情,所以李星汉把救命之恩计在邓名一个人头上,但是如果对方是西营的人,那他李星汉岂不是要承一个西贼的情了吗?
“你们晋藩的人为什么要到云南来?”李星汉又想起刚才那个问题。川军上下从来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西营的用心,再看看周开荒这个闯贼余孽,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李星汉心中升起,他颤声问道:“难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叛贼,要抛弃天子、又一次地背叛朝廷了吗?”
这一次把周开荒他们也骂进去了,袁宗第部的人闻言都是大怒:“你们狗官兵才是丧尽天良,chóng qìng城下到底是哪路野狗背叛了朝廷?”
话一出口李星汉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他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才脱口而出,但被叛贼当面骂做野狗还是不成的,谭部的士兵立刻反唇相讥。
“你们这群孬种!大概是没见过英雄好汉!”周开荒身后的人见占不到便宜,就把手中的木棍又举起来了。
“倒要看看谁是英雄好汉,谁是狗熊孬种!”李星汉身旁的人也毫不示弱,扬起了手中的大棒。
眼前的这一切让邓名觉得不可思议——还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自己人就要开始火并了!
作为几百年后的人,以前每当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邓名自然而然地把明军嫡系、闯营和西营看作是一个阵营,因为他们同样在明朝旗帜下战斗、而且都是汉人。但在周开荒、赵天霸和李星汉心中则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父兄互相杀戮了十几年,彼此手上都满是对方的血债,小时候就从长辈口中听到过对方许多残忍兽行,他们之间的仇恨不但深重而且不断地累加,比起和清军的血海深仇恐怕也差不了太多。在这个时代,除了邓名一个孤零零的人外,没有任何一个闯营余部、西营余部或是明军嫡系会认为对方是“自己人”。
邓名总觉得周开荒的xìng子急燥,而赵天霸心细,考虑事情更周到,有时周开荒冲动后者还会劝阻他,可现在赵天霸一声不吭地去拔腰刀,对面的李星汉也二话不说地拔剑在手,眼看一场火并就近在眼前。
“你们要砍要杀也不挑时候吗?”跳出来的居然是周开荒,他先是阻止了自己跃跃yù试的部下,然后挺身走到李星汉一伙儿人的面前。周开荒手臂抬起,猛地向身后指去,虽然没有回头但准确地指在了邓名身上:“要是他被谭贼害了,你们可是万死难辞!”
邓名愣愣地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手臂,想到可能是周开荒指错人了。周开荒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确定自己指着邓名,就扭头回去咳嗽了一声加强语气:“你们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的身份?”邓名心说:“十几天前是个美院学生,现在自称是个失忆的读书人。”
周开荒把周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引到邓名身上,包括袁宗第部的人也都认真地打量着邓名的面孔,后面的人还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拼命向前凑,唯恐看不清,就好像邓名的身份来历都写在脸上,只要多看几眼就能看明白似的。
看到周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邓名,周开荒露出了一丝得意,他往旁边略微闪开,再稍等片刻让众人的等待更急切后,他重重地说道:“这位是宗室!是殿下!”
“哗!”
包括袁宗第这边的人也都一起惊呼起来,然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几个军官立刻表示其实自己早就看出邓名不寻常,袁宗第国公身份何等尊贵,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派自己的亲卫队长去保护一个新来的“师爷”!军官们表示,只是由于战事紧急,所以这个念头一直潜伏在心底而没有公开出来。
有了这些聪明的诸葛亮的帮助,很快袁宗第部的人都深信邓名是宗室。至于到底是哪位宗室子弟,诸葛亮们倒是很谨慎地没有做出说明,一个个只等待周开荒宣布。
不过周开荒没有宣布,他希望邓名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讲出来,说服众人稳定军心。
与此同时李星汉也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邓名的时候就感到此人有些特殊,邓名不断地请求水营千总把旧川军渡过南岸,完全不像闯营、西营所为。当时在江边只顾渡江,他们匆匆忙忙也没有多打听。
现在有了周开荒的提示后,李星汉渐渐明了邓名哪些地方有别于其他人,也许就是宗室子弟的气质吧。
邓名的脸上、手上没有疤痕,更没有伤残,大概是身份尊贵,没有上过战场吧;邓名身材挺拔,面sè白晰,额头光滑没有皱纹,显然没有从事过辛苦劳动,也没有沉重的生活压力;;怪不得周开荒对邓名那么尊敬,而且赵天霸在邓名身边随行也就解释得通了——一个很重要的宗室子弟,值得派锦衣卫在身侧保护。
“卑职拜见殿下。”既然不是西贼又不是闯贼,李星汉立刻想起了邓名的救命之恩。为大明血战疆场,又被宗室所救,宗室心里毕竟对明廷的川军更亲近一些吧!至此今天的事情全都能解释通了。李星汉立刻单膝跪倒在泥泞中:“恕卑职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卑职敢问殿下是?”
见李星汉跪倒,他身后的谭文部官兵也呼啦啦一起大礼参拜,齐声颂道:“殿下。”
此时邓名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在心中猜测着周开荒的用意,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个一直表现得有些急躁的人另眼相看:“想不到周开荒还有如此急智,嗯,现在确实不能自相残杀,这个李星汉自称身后还有一千多人,加上我们的人就有两千多,齐心协力说不定就能闯过谭弘的阻拦;这群人对闯营和西营的人成见已深,显然只有抬出宗室才能压住他们。这短短的几秒时间里,周兄居然想得如此透彻,而且立刻就付诸行动,真是人杰啊。”
自以为想明白周开荒的用意和计划后,邓名又开始庆幸自己刚才也被周开荒的言论惊得呆住了,而不是立刻跳起来断然否认,不然现在就不可收拾了:“周开荒为何不干脆说出我是哪个藩王家的人呢?我对大明宗室完全没有了解,若是乱说一个,也许年纪说得不对,或是有人见过,或是三言两语露出马脚,那不立刻就让人家看出来是冒名顶替吗?”
邓名慌忙跨上几步去扶李星汉,他可不能看着别人给自己下跪。
李星汉及其部下还在等着答案,邓名也不能让他们一直等下去,就只好含糊其辞:“我实在有难言之隐,请大家不要着急,等回到奉节自然会和大家说清楚。”
见邓名终究还是不肯吐露身份,周开荒和赵天霸对视一眼,都有些遗憾。这么多天邓名始终不松口显然有很深的顾虑,他们若是强行挑明恐怕会遭到否认。
赵天霸和周开荒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李星汉的法眼,他对自己说道:“这两个家伙大概知道殿下的身份。”
那些袁宗第部的诸葛亮们,有的在心里猜韩王家、有的猜安东王家,更人猜是永历皇子,就等着周开荒宣布或是邓名自己承认。见邓名和周开荒都严守秘密,这些诸葛亮就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拒绝回答周围人好奇的疑问:“说出来不好,殿下要是不想说,直接说了岂不是有违殿下的本意。”——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有损自己诸葛亮的形象?
这些人的表情也落在李星汉眼中,他想:“这位宗室的真实身份恐怕只有周开荒和这个西贼清楚,其他大多数人好像还不知道。”
谭文部官兵见邓名含糊其辞立刻就有人喧哗起来,显然他们对周开荒的话疑心大起,周开荒看见又要起风波,不禁着急了。
第九节 买路
不光是周开荒,邓名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而且这低语声变得越来越高,开始有人质疑是不是骗局,还提到闯贼、西营都绝不可信。看到李星汉保持沉默,没有附和这些质疑,邓名不知道李星汉这种表面上的中立能保持多久。
越来越大的压力让邓名感到必须要进一步取信于人,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求助周开荒:“周千总,你是如何知道的?”
邓名希望周开荒帮自己圆谎,拿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自己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就指望周开荒会再一次地发挥急智,度过眼下的难关。
周开荒眉头一皱,在心里嘀咕着:“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好了,谁也不能强迫你说。那个李星汉的神情像是已经信了,他的部下闹闹哄哄,自然有领头的管着他们,把他们压下去。可你这话问的,就好象是在与我对口供,让我替你拿出一个理由。”
不过邓名既然问起,周开荒就答道:“当然知道了……”
周开荒觉得以前在chóng qìng的大营里,邓名和袁宗第有很多对话,邓名的话里话外几乎已经承认了。
“殿下,你不是有一串宝珠吗?我们见过了……”
周开荒猛地忆起袁宗第和赵天霸对那串珠子的赞美,他们就是根据那串人间少有的珍宝猜出了邓名具有高贵的出身,谭文部这么多人也许有识货的吧?
“殿下何不把那宝珠取出,省得大家生疑。”
周开荒琢磨着邓名看来是不肯承认三皇子的身份,而且这个身份确实也太过耸人听闻,引出的疑问恐怕不会比平息的少,既然袁宗第和赵天霸都把那串珠子说得那么了不起,只要对面出个有见识的不就能让大家信服了吗?
听到周开荒说到宝珠,邓名心中一松:“原来是这串珍珠!想不到我的珍珠很值钱吗?也许在这个时代,珍珠全是自然生成的,连基本的养殖技术还没有人听说过,珍珠还属于很稀罕的东西。不管怎样,全听周开荒的,先混过眼下这一关,等脱险之后再向这位李千总赔礼道歉吧。”
想到此处邓名就把那串珠子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李星汉:“李千总请看。”
李星汉的祖上是规规矩矩的普通人,可不像袁宗第或是赵天霸父亲那样参与过抢x劫王府,也没见过皇家的珍宝。他双手接过邓名的珍珠,用完全外行的眼光看去。人造珍珠因为有镀膜,所以它的表面比天然贝壳更加光彩夺目,晶莹剔透,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好东西。
“久闻好的宝珠一粒就价值连城,我别说宝珠,就是普通珠子也没见过一颗。”李星汉捧着那串珠子看了一遍,心里念叨着:“这位邓先生随便一掏就是这么大的一串,来头想必了得,也许真是一位殿下。”
想到这里,李星汉就不再多看,恭敬地双手送还那串珠子:“卑职谢殿下赐阅。”
李星汉不懂,其他人就更不懂,只是知道邓名有一件了不得的好东西,在众人叽叽喳喳的惊叹声中,邓名把这串珠子又戴到脖子上。
……
重新见过礼后,众人把大棒子和木棍收起来,士兵们坐下休息,军官们在树下围坐一圈,让邓名坐在zhōng yāng。李星汉等谭部军官占了人数的一半。
“你们有多少人?”李星汉问道。
“一千二百余。”周开荒也不隐瞒。
“多少刀枪?”
“三百二十七把刀,二十把剑,四十六支长枪,十五张弓和三百多支铁头箭。”
“我们有十五把剑,二百多把刀和十一杆枪,路上捡到一些斧子(从农民家里),”李星汉听完周开荒的介绍后就主动向邓名汇报道:“还有三把火铳(三眼铳),虽然没有火药了,但还能当锤子用。”
接着又问起谭弘的防备情况,周开荒把他了解到的详细讲解了一遍,而且还说起自己的行动计划,李星汉默默点头。既然知道了邓名的身份,那么周开荒的闯关计划就不难以理解,李星汉发觉这个闯营的家伙还颇有忠义之心,对他的称呼也变了。
在地面上划出简易的谭弘的布防图,李星汉垂首琢磨了一阵,抬起头毅然决然地说道:“等一会儿我和周兄一起冲关,让殿下和那个……那个西营的人一起走山路吧。”
“等等,”邓名一听就急了,怎么好不容易拉上了一千多援军,依旧还是要去谭弘营前送死呢?他不等周开荒开口就抢先说道:“只有千rì做贼,没有千rì防贼,我们可以等待时机啊。”
如果真能不去送死当然还是不死的好,李星汉就又问周开荒道:“你们有吃的么?”
周开荒摇头,昨天在树林里抓了几只小动物,捕了一些鱼,大家也就是一人分了一口,今天早都是饥肠辘辘,要是今rì不战,晚上再被寒风一吹,明天就是有杀敌之心都无杀敌之力了。
这个回答在李星汉意料之中,他们这伙人同样一rì没吃饭,只是想坚持着逃出险境再找东西充饥。
沉思片刻后,李星汉问道:“谭贼的营地附近有船么?”
谭弘并没有多少船,被谭诣借走了一些,剩下的几条昨rì、今rì都被派去下游监视文安之的动静或是用来向北岸传递消息和命令,不然周开荒和李星汉他们这两伙人恐怕早就被发现了。
“没看见,不然我们也活不到现在。”周开荒立刻答道。
“应该还是会有几条,总得给信使留两条吧,或是准备遇险逃命。”李星汉喃喃说道,伸手在泥地上画着的地图上点了点谭弘大营的位置:“是不是藏在营边你们没看见?”
“谭贼挖了壕沟,还有人巡逻,我的人没法靠那么近。”周开荒也觉得有这种可能xìng。
“还是可能有的。”李星汉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条命都是殿下救的,入夜以后我带队潜水过去给殿下抢船,若是抢到了殿下就可以脱险,若是我们没能回来,周兄就带人攻营吧,让殿下从山路脱险。”
想不到经他们一商量,竟然把送死的方式从一种变成了两种。邓名自问,配合周开荒骗人是为了能够让更多的明军士兵脱险,而不是为了自己多一分逃生的机会——邓名当然想逃生,但他不会为了自己逃生就眼看成百上千的人去白白送死。
周开荒和李星汉看出邓名的反对之意,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不过他们都明白没有机会攻破谭弘的防御冲过去逃生。刚才周开荒和李星汉差点发生的遭遇战让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周开荒无法有效率地指挥全军发起进攻,李星汉也是同样,而且后者军队眼下还散布在后面几里长的路上,没有全部到达。
附近的地形造成了一种对防守方极为有利的局面,进攻者能够有效利用的只有江边很窄一段的江岸,其它地方都是复杂难行,而且利于隐蔽埋伏的植被区,进攻者无法展开兵力也难以通讯指挥。就算周开荒和李星汉拥有足够的武器,沿着泥泞的江岸走上几里来到谭弘的营地前时,他们的士兵也会耗尽体力,然后毫无悬念地遭到以逸待劳的守军屠杀。
“你说我的珠子很值钱?”邓名腾地站起身急切地问周开荒道,他刚刚记起了一个脱险的典故,和眼下的形势有点像,虽然不敢说一定管用,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问完后邓名又看赵天霸:“你也这样认为吗?”
周开荒和赵天霸心想:难道你还不知道它价值连城吗?
见到两人的表情,邓名微微点头,把珠子又一次从怀里掏出来,问赵天霸道:“你的箭术怎么样?”
“稀松平常,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赵天霸一脸骄傲地表情,腰也挺得笔直,意思就是他的箭术相当了得,这也是真实情况,永历朝廷挑选他护送重要的使者来四川,不就是因为赵天霸胆大心细、武艺高强。
不过邓名却没太听懂他的客套话,对方言语和表情两者间的矛盾让他有些糊涂,就皱眉追问道:“是真的稀松平常还是你在谦虚?”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题让赵天霸有些不适应,他只好解释清楚:“请殿下示下,卑职定然不辱使命。”
“好,挑上十个,嗯,不,二十个jīng锐士兵,穿上盔甲带好刀枪,你再拿上一张好弓,跟我一起去见谭弘。”这是穿越以来邓名第一次向别人发号施令,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非常好。
“殿下要做什么?”周开荒和李星汉同时大声问道。
“我?”邓名轻笑一声,手里握着那串宝珠:“我去给大家买路。”
……
今天下午的情况让谭弘感到可疑,昨天和今天上午一直有前来的明军溃兵被他的手下捕杀,人数也如他所料是渐渐增多,但这个势头在午后嘎然而止。从午后到黄昏,谭弘再也没有捉到一个明军。
“看来是有一支军队开来了。”谭弘笑着对师爷秦修采做出自己的分析,在chóng qìng战败的明军没有落脚之地,没有食物衣服,肯定会尽快向着下游行进。谭弘根据路程计算,认为今天下午应该捕杀到更多的溃兵,而高峰会在明天出现。现在既然明军溃兵突然消失,那肯定是有一支恢复了秩序的明军阻止了溃兵们的单独行动。
“且让他们多活一天吧,哈哈。”虽然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但是谭弘对整队明军丝毫不感到担心。今天下游报告说文安之正在撤退,说明他已经得到失败的消息而止步。明天谭弘就能把船只用来侦查上游,查明残余明军的规模和实力。谭弘的营地里装满了粮食,而上游的明军只能喝风饮露,他一点也不急于进攻。
在谭弘的营外,邓名、赵天霸与其他二十名明军士兵缓缓向岗哨走去,他们无意隐藏行踪,走到距离营墙一箭之地外就站住,二十名士兵齐声大呼:“韩王世子在此,请新津侯出来一晤!”
营墙上的士兵听到这呼声后,不敢擅自行动,马上就有人去中军帐飞报谭弘。
“韩王我倒是知道,前段时间是在奉节,不过没听说有个韩世子啊。”谭弘听到报告后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既然来人这样喊,他就决定过去看一看。
师爷秦修采也不记得有个韩世子,同样是满腹狐疑:“难道是冒名顶替?不过冒名顶替有何好处,总不成他自称韩世子我们就放他过去啊。”
“看看无妨。”谭弘一时也理不清头绪。
等谭弘带着秦修采走到营墙上,他身边的士兵也马上高喊回去:“侯爷在此,来人有话就讲吧。”
邓名遥望着营墙上有一个甲胄灿烂的大将,就迈步向前走去,赵天霸劝阻道:“殿下不必以身犯险,卑职去便可以了。”
“我去,而且我赌他们不会放箭。”邓名让二十名卫兵留在安全距离外,大摇大摆地走到营墙前,让对方可以看清自己面容,赵天霸背着弓跟在他身后。
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站了片刻,邓名朗声对那个将领说道:“我知道侯爷想做新朝的勋贵,人各有志我也无法强求,只是我家抚养天下三百载,自问对侯爷还算是有些恩义,还望侯爷看在这个情分上,放我和我的侍卫们一条生路。”
说完后邓名就从脖子上把珠子缓缓摘下来,高举着让谭弘先看一看,接着又大声说道:“这是太祖高皇帝赐给韩王家的宝珠,三百年来代代相传,今天我愿意把它献给侯爷,还望侯爷笑纳,给我一条能够承载我和我身边这些人的船。”
说完邓名就转身把珠子交给身旁的赵天霸,后者把它系在箭杆上的时候,邓名又继续高声地对谭弘解释:“不劳侯爷派人来取,我的长吏会把它shè上营墙。过一会儿也不劳侯爷相送,只要派一两个人把船划出来交给我就行了。”
赵天霸用细绳系好珠子,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弯弓搭箭,“嗖”地一声把它shè上营墙。
那箭飞入营中后,立刻就有人飞奔去拾,谭弘一脸严肃地看着下面的邓名,轻声问身侧的秦修采:“你怎么看?”
秦修采摇头道:“面生,完全不识得,不过这个年轻人看上去面相还不错,也显得大方从容。”
谭弘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侯爷!”一个卫兵跑过来,把珠子和箭一起献上。
谭弘一拿到那串珠子眼睛就直了。他世代将门,小时候看见过祖母和母亲的首饰,祖母有两根珍珠簪子,每只簪子上只有一颗珠子,那是祖母的宝贝,郑重其事地收在首饰盒里。后来那几根簪子传到了他母亲手里,现在归他妻子所有,碰上亲戚过生rì、婚嫁等大事,才戴出去炫耀一番。
“这是什么?”秦修采却是不懂。
“这是海中之珍,真正的珍珠啊!你看它是银sè的吧,可只要晃一晃就能看见粉的、蓝的、黄的各种颜sè,海贝壳里长出来的珠子才有这般的光彩,只有海珠才有这般的金属光泽啊。”谭弘指着那镀了一层金属膜的珠子说道,爱不释手地用一个指头轻轻在珍珠上面抚摸:“如此大的珠子,真是闻所未闻,这一串还真是皇家至宝,非同凡响!”
“侯爷确定是这是皇家之物吗?”不识货的秦修采听到谭弘说得这般肯定,对邓名的身份也信了几分。
“民间岂有此物?”谭弘斩钉截铁地说道,略一沉吟:“嗯,说不定还是夜明珠呐。”
说着谭弘把珍珠合在两掌中,微微松开一个小缝,想看看是不是会在暗中发光。
秦修采见谭弘这么高兴,赶紧摇头晃脑做出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大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亲兵们都凑上来想看看夜明珠如何发光。
谭弘小心翼翼地从那细缝中看了半天,也没确定这珠子是不是真能发光,但身后却有一个亲兵大叫起来:“哎呀呀,果然是会发光啊,小的可算是开眼了,这辈子没白活啊。”
随着这声赞同,不少声音也响起来,表示自己也看见了,就连距离很远的外围亲兵也纷纷自认为瞥见了珠光一闪,开始捧场地赞叹起来。
“真的发光哎。”
“夜明珠啊,还是一大串。”
“一个就是价值连城,那这一串起码值一个省啊。”
就连秦修采也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看到从谭弘手掌间透出来的珠光,顿时跟着感叹道:“皇家的奇珍异宝,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啊,侯爷真不愧是见多识广啊,要不是有侯爷指教,我们哪认得夜明珠呢?”
谭弘被大家说得心中生疑,他觉得自己好像没看见珠子发光,不过大家都在称赞自己慧眼识珠……谭弘更加用力地看,好像也看到点微光或是白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这时有个冒傻气的家伙突然说话,他一直在谭弘背后伸长了脖子看,却一直没能见到珠光:“我怎么看不见啊?这珠子不是很亮啊。”
“笨蛋!”几个亲兵啐道:“你以为会和太阳一样亮吗?那就不是珠子是火炬了!”
这话一入耳,谭弘也觉得有理,他也只是听说有夜明珠,从来不曾眼见。但正如大家说的,再好的珠子也不能和火把那样亮,既然大家都看见了那就错不了,反正有的是时间,珠子在自己手里可以整夜慢慢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谭弘把珠子放入怀中,看向营墙下邓名的时候,脸上已经是凶光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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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追逐
等在谭弘营外的邓名和赵天霸一直聚jīng会神观察着营垒上的动静,把珍珠shè上营墙后他们隐约听到了从对面传来阵阵嘈杂议论声。
“殿下,要是姓谭的真给我们一条船,但是只能载二十人,我们又该怎么办?”赵天霸悄悄问邓名。
赵天霸“殿下”两个字让邓名感到意外,在众人面前赵天霸和周开荒这样称呼自己被邓名理解为演戏,是为了避免内讧稳住军心,但现在身后跟随的二十名士兵都距离很远,赵天霸怎么还这样称呼?
没看出来,赵天霸还真入戏,太敬业了。邓名微笑着回答:“那我们就得靠这一条船把两千大军运过江去了。”
一条船若是能载二十人,那就需要一百多次来回,如果一刻钟在长江上走一个来回……邓名懒得去计算到底要多长时间了。
驻扎在万县的李星汉大概是明军中对谭弘了解最多的人,他一再告诉大家谭弘是个斤斤计较、贪得无厌的人,事到临头总是挑肥拣瘦、推三阻四,不是有信誉、遵守诺言的人。以前历次出兵时,谭弘就一再违背对文安之和其他友军将领的保证,明目张胆地保存实力。这次和谭诣一起叛变投敌,他也还是一副首鼠两端的模样。周开荒对谭弘的评价同样很低,袁宗第部和谭文部的军官们都断定谭弘不会因为邓名的财宝就放他一条生路。
邓名有些紧张地望着对面的营垒,但是还不能表现出来,要尽量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
“世子的意思本侯明白了,不过现在本侯手中的船都派出去了,要到半夜才会回营。外面天寒地冻的,世子不妨入营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必定送世子平安离去……”谭弘换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冲着营墙下的邓名喊道。
不等谭弘再说下去,邓名就打断了他的言语:“侯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侯爷现在没船,那我明天早上派人来领吧,”说着邓名一指身边的赵天霸:“明天侯爷把船交给我的长吏就可以了。”
说完邓名转身就迅速离开,赵天霸则jǐng惕地面向着谭弘的基地,缓缓后退几步才掉头跟上,还不断回头张望营地的动静。
“他起疑心了!他起疑心了!”见状秦修采又是失望又是焦急,跺脚连声叫道:“侯爷赶紧派兵去追,不然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即使斩杀上千具明军普通士兵首级,所得的功劳也远远无法与抓获一个明朝亲王世子的功劳相比。这些流亡的亲王在士绅、百姓中仍然具有很大的号召力,所以满清对他们最为重视,擒获亲王级别的宗室也是最大功劳。如果韩王世子从眼前溜掉了,对谭弘来说就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白白失去了,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韩世子也有可能掉头另寻出路,毕竟和普通士兵不同,韩世子身边会有护卫,还可能携带着一些干粮。如果韩世子被其他清军拿获的话,谭弘就更加无法原谅自己——自己绞尽脑汁把守江岸,天上掉馅饼没有捡着,却白白便宜了别人。
“全军追击,不要让他跑了!”谭弘大叫一声。他这个营地中有两千多名士兵,驻守在这个大营把守江岸那是绰绰有余了。从营中派出五百多人建立一条封锁线不让少量溃兵偷越也不太难,但如果想在崎岖的江岸搜山捉人,就显得很不足。
谭弘估计从chóng qìng一战中逃脱的明军溃兵能有四、五百人——实际上当然是估计低了,因为谭弘深知闯营和谭文所部的矛盾,当然想不到闯军的水师会帮助谭文的部下渡江;此外从chóng qìng来的使者报告了chóng qìng一战的大概经过后,谭弘就想当然地认为谭文所部已经全军覆灭了。而袁宗第的水营被谭詣和王明德的船舟一路追击,估计只有很少的士兵得以从江中逃生,就算有少量士兵弃船登岸数目也会很有限,谭弘根本没有想到水营千总拼死为同袍争取了一线生机。
既然有了这样的估算,谭弘就不肯放跑这个韩王世子,与这个重要人物相比,四、五百明军溃兵的功绩根本不值得一提。
谭弘指望死死咬住韩世子的踪迹,不让对方逃出自己的视野范围。江边适合通行的只有岸边狭窄的一条小路,除此之外都是山地的陡坡和植被,山崖峭壁紧贴着江边。对方若是被追赶得急了,往旁边一窜,逃进被植物覆盖的山地,没有足够的人手就无法搜山找到他的踪影。
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谭弘又加了一句命令:“带上火把,棉衣。”若是搜山拖延到rì落以后,棉衣和火把是能够继续下去的保证。
不等邓名离开多远,谭弘的营地就轰然打开大门,最先追出来的是几个骑兵,他们都是谭弘的亲信家丁,带着家主给予的巨大期望向邓名一行急追而来。若是他们能够拿住韩世子最好,若是不能他们就要负责监视邓名的行踪,为后面的追兵引路。假如邓名逃入山林中,他们需要向谭弘报告邓名进山的具体位置——这么辽阔的山地,手边只有不到两千可以动用的部队,要是漫无目的地搜山那无异是大海捞针。
骑兵出营的时候,邓名一行距谭弘大营不过刚走出一里远,虽然岸边的路十分难走,但骑兵还是要比步行的邓名一伙儿人行动快速得多,很快就迫近身后。面对近在咫尺的追兵,前面的一行人显得十分冷静,依旧用正常的步行速度撤退而没有奔跑起来。留在最后压阵的赵天霸一直在默默估算着追兵的距离,等到最前面的那个骑兵已经迫近到距离邓名这队人只有三十步后,赵天霸突然停住脚步,迅速弯弓搭箭瞄准那面孔清晰可见的敌人。
一箭shè出,赵天霸并没有攻击敌兵,他的目标是最前面那个追兵的坐骑,这一箭击中了马脸,剧痛让战马立刻发起狂来,它不禁把背上的骑士颠下身,而且发狂地跳动、撂着蹶子堵塞住了狭窄的道路。等这匹狂暴的马终于倒在岸边的江水中时,邓名一伙儿人又已经走出了很远。看着那个被自己坐骑踏断腿骨,倒在草丛中呻吟的同伴,骑兵们都面面相觑,没有人能拿得出什么追击的好办法。
如果是在平地或者哪怕稍微宽阔一些的山谷中,骑兵都可以多面包抄,迂回到逃敌的前面去,延缓他们的速度、挡住他们的去路。但此时的情况完全不同,若是从满是植被的山地间包抄,骑兵的行进速度还没有步行快,而岸边的一条勉强可以称为路的地带实在太狭窄(这条路是因为江水涨落导致植物无法在最靠近江面的地方大量生长而形成的),冲在最前边的骑兵是最好的靶子,而且一旦坐骑中箭,它就立刻会成为堵塞追兵的有效障碍物,后面的骑兵根本没有任何迂回的空间。
既然无法追上去,那就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骑兵无可奈何,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再次追到邓名一行身后时,排头兵没有紧紧靠上前来,而是距离在五十步以外,用和邓名一行同样的速度尾随其后。
得到骑兵进展不顺利的报告时,谭弘已经带着一千六百名士兵开出大营。他还下令给封锁线上的部下,要他们今夜睁大眼睛,务必不让一人通过。对于骑兵的进展不利,谭弘早有预料,他志在必得,带上大部队出来做搜山的准备了。
听到骑兵报告对方的举动后,谭弘感到一些担忧,现在他感觉自己在和太阳赛跑,一旦太阳落下山,那韩世子逃脱的可能xìng无疑就会增加很多。
“要是韩世子胆小如鼠,一见追兵就迅速逃进山里,那就方便得多了。”谭弘在心里想到:“可他们还在不急不忙地步行,一点也不肯耗损体力。”
若是邓名已经进山,那谭弘的部下就可以迅速追到他进山的位置,因为在江边比在山里行动要快得多,所以谭弘的先头部队很快就能多跑出两里,抄到邓名的前头,然后全军在附近的范围一起进山,拉网式搜索,一定能够把邓名捉出来。
若是邓名他们张皇失措地奔逃,那很快体力就会耗尽,等被谭弘的步兵追上后,他们就算进了山也逃不了很远。但像现在这样,等追兵到了近前他们体力也还保持得很好,而天已经快黑了,脱险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韩世子的那个侍卫官很有本事,也很冷静,箭术更是蛮不错的。”谭弘不认为一个年轻的宗室子弟会如此沉着冷静,所以把功劳都归到了赵天霸头上,他心里甚至有了爱才之心:“若是他肯投降,我也不用把他交上去,可以让他在我营里先做个小校看看。”
在谭弘看来,当务之急是把韩世子逼进山中,在山里隐匿、逃窜消耗体力很大,而且行动迟缓,谭弘已经下令士兵携带棉衣和松脂,只要韩世子进山,哪怕是夜里,只要派遣一部分士兵跟踪搜索,一部分士兵沿岸前行展开拉网,一定能够不让这些人逃出生天。
眼下谭弘最担心的是,韩世子在太阳下山前留下一批人断后死战,利用狭窄的地形拖延一会儿时间,自己则趁机窜入山中。如果不知道他准确的入山地点,那么夜里找起来就要费劲得多,因此谭弘下令前军加速追击,尽快赶上韩世子一行。
“活捉韩王世子,全军加酒加肉!捉获韩世子者,赏银五百两!”在传令兵声嘶力竭的鼓动声中,谭弘的军队士气大振,那些对追踪有心得的士兵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打算去博取那五百两银子的赏格。几个猎户出身的家伙更是跃跃yù试,觉得凭借自己追踪猎物的本事,跟踪几个大活人的踪迹完全不在话下。
……
看到有步兵的身影出现在身后,邓名和赵天霸等人立刻加快了速度。如果赵天霸shè倒一个骑兵,受伤的马匹能够阻挡追兵很久,但是shè倒一个步兵则完全没有什么效果。没有时间停下来shè箭形成对追兵的威慑,那就只有加快脚步尽可能地拉开距离。
“幸好江边的路这么窄,不然我们早被追上了。”看着身后的追兵,赵天霸庆幸地对邓名说道,此时他们仍在走路而不是跑步,但身后追兵拉近距离的速度并不快。
对此邓名不太理解而且充满好奇心,赵天霸一边走一边简单解释道:“若是在平地,敌兵从后面追来,体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靠近前来,迫使我们也要跑起来;但现在只有一条道路,前面的挡着后面的,就算后面有体力好的,也被挡住抄不上来。殿下请看,他们的骑兵现在都被自己人挡在后面了。这样人挤着人,最是消耗体力不过,照目前这个样子,三、四里内他们还是追不上来。”
赵天霸不慌不忙地给邓名普及军事知识的时候,谭弘却是越来越焦急,rì头一分一秒地偏西,而前头部队此时还没能追上韩世子。一千六百名士兵全副武装地追击了好几里路,部队在这条路上拉成了一字长蛇阵,还把这条路挤得满满的。心中焦急的谭弘不停地催问着前线情况,他手下的骑兵无法从满是步兵的岸边通过,就纷纷驱赶坐骑下水,踏着近岸的江水往复传递着消息,在水里没有跑上几个来回,这些骑士的坐骑也都疲惫不堪。
谭弘看着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要下山的太阳,离开身边的步兵纵队,带着卫士们和刚才的传令兵一样驱马进入岸边的浅水中,超过走在岸边路上的纵队,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纵队前头,亲眼观察前面的动静。
“轻装前进!”看到先头部队距离韩世子只有一里多一点的距离了,谭弘立刻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前面士兵顶盔贯甲地追赶了快十里路了,谭弘看到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在泥泞的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显然体力也快耗尽了,而前面的韩世子一伙儿似乎还有余力。似乎那个韩世子本人显得最为疲惫,被身边几个卫士拽着胳膊拖着向前跑。谭弘决定立刻把这些人逼进山里,不让已经近在咫尺的功劳有任何闪失:“把韩王世子逼进山里,你们这队每人赏银二两。”
在二两银子重赏之下,这些士兵也不在乎危险了,他们闻令就三下五除二地褪下沉重的铠甲和头盔,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追赶上去。反正距离不远,把敌人轰进山里这个任务比较简单,不需要节约体力了。自诩善跑的士兵纷纷冲进植被区超过前排的同伴,个别士兵为了争取赏银甚至踩着冰冷的江水向前赶。至于这些士兵褪去铠甲后是不是会被韩世子的卫队弓箭杀伤,谭弘一点儿也不在乎。
在迅猛的追击下,邓名、赵天霸也顾不得保存体力,在前面全速奔跑起来。邓名这二十几个人之前就已经抛弃了穿到谭弘大营前的盔甲,现在更是把手中的武器也统统抛下,为了减轻重量,赵天霸把弓箭都毫不犹豫地抛在地上。
“骑兵何在?快追!追!”见到韩世子的卫队把武器都扔了,谭弘着急地叫喊着,不过挡在前面的全是自己的部下,后面的骑兵就是想扑上去也没有可以通过的道路,只能看着对方飞也似地逃走,消失在一块凸出的山岩后。
谭弘看到的这块山岩,正是此前周开荒和李星汉相遇并且差点发生火并的地点。根据刚才的经验,周开荒和李星汉都确定他们凭借眼前的地形很难协调全军打好一场进攻战,就算有良好的旗号和相当数量的骑兵,想要控制一支沿着江边延展数里长的军队也是很困难的,更不用说现在手里什么条件都没有。
跑在最前边的追兵绕过那块挡住视线的山岩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直径二十米的半圆形江湾,在左手也就是邓名等人逃走的方向上,有几十个手持长枪的明军士兵堵在道路的最宽处,为首者握着一把长剑,一只脚上穿着军靴,另一只脚上则是树皮裹的草鞋。
在江湾的对面,十几名明军弓箭手沿着岸边站成一排,刚才被苦苦追击的“韩世子”正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剧烈地喘息,望着被弓箭手瞄准的追兵——邓名后悔以前自己实在运动锻炼得太不够了,他身上什么装备都没有携带,但却远没有其他士兵的体力好,是一群人中最狼狈的一个了。一路狂奔下来,只感觉心跳得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而这种表现却被视为理所应当,要是谭弘刚才见到娇生惯养的宗室子弟健步如飞,说不定反倒会起疑。
“放箭!”就在这时,那个一只脚绑草鞋、一只脚穿军靴的明军领头人发出一声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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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下午还有一更。
第十一节 拦截
在邓名前去谭弘的大营前,众人就议定若是能把谭弘引诱出营的话,就选择在这里进行交战。这个江湾前的岩石遮蔽视野,能够干扰追兵的指挥,堵上几十个枪兵就能彻底挡住狭窄的道路,而且圆月形的江湾还能为部署在另一侧的弓箭手提供很好的掩护。类似这里适合防御的地点还有另外几个,不过这里距离谭弘大营的距离最为合适。总之一句话:在对方有准备的情况下,这里的地势决定谁沿着江岸进攻谁就处于劣势。
破空而去的利箭立刻就放倒了最先追过来的几个敌兵,位于他们身后的追兵看到眼前的阵势后人人心中叫苦。但身后是漫长的纵队,后面等着领赏的士兵人推着人,不断地向前拥挤,前面的人无法后退,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
在等邓名和赵天霸回来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李星汉没有闲着,既然决定在这个地方进行坚守,他不但把道路最宽的一段再拓宽以便站下更多的自己人,而且还垫高了一点脚下的地面以取得居高临下的优势。至于防守地点前面的那一小块路,李星汉很狡猾地去掉了一层泥土,换上了几块满是青苔的岩石。
这倒不是李星汉之前就jīng于防御战斗,而是在等邓名回来的时候,心中焦急的李星汉不停地在岸边徘徊,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后,对青苔恨恨不已李星汉就决心让敌军也吃一个同样的大亏。检验的时候发现确实很滑,李星汉差点就再次掉下水去,为了方便邓名通过,他们还在上面铺了些树枝,等他们一行通过后,李星汉的人迅速将其撤去,还有个手脚快的抢在敌军到达前泼上了些江水。
被推搡着上前的清军排头兵,一侧是难以攀爬的岩壁、另一侧是江湾的水面,正面则每个人要面对至少两个明军。李星汉带着手下轻松地打倒了一个又一个被推上来的敌人,其中还有不少根本不是他们打倒的,而是受到后面的人不断推搡,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被明军剑砍抢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赵天霸从一个shè手手中接过弓箭,站在岸边不慌不忙地瞄准shè击,与对面的敌军只隔着一道并不宽阔的水面,却可以完全不受威胁地瞄准,赵天霸每一箭都命中一个敌兵的要害直接毙命,这表现让旁边谭文部官兵不禁露出佩服的神sè。
邓名喘息已定,也走上前两步观战。见邓名到了前排,赵天霸连忙停止shè击去拉他:“殿下如何上来了?要是有个流矢乱石擦伤了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一边说着,赵天霸一边就来推邓名,要把他拖到士兵后面去。但邓名却挣扎着不肯后退。首先邓名认为赵天霸实在是太入戏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韩世子或是其他什么宗室,邓名很奇怪赵天霸现在怎么表现得和真的似的,对自己的安危有如此强烈的责任感;其次,邓名觉得既然不得已要装宗室,那就得表现出勇气,发挥应有的作用,邓名认为亲冒矢石无疑能极大地鼓舞战士们的斗志。
“大家都在奋战,我怎么能后退?”邓名用力甩开赵天霸及另外两个来拉自己的明军,大声说道:“我不会使用武器,不能和大家一起上阵杀敌,站在这里是我唯一能做的一点事,哪能退到后面去?”
邓名说的就是他的心里话,周围的人听得却是极为感动,赵天霸心情激荡之余连声说道:“殿下过谦了,殿下只是不习击技而已。”
这倒不是赵天霸曲意奉承,以他观察,邓名的健康状况不错,个子高出平常人一头(其中也包括赵天霸、周开荒和李星汉等人)——现代人营养比较全面,当然比饥一顿、饱一顿的古代人发育良好,但是赵天霸觉得邓名相当缺乏锻炼,没有体力也不太强壮。
在周围人看来,宗室子弟没学过作战的技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邓名敢于站在一线就是难能可贵,但邓名却感觉自己被人小看了,他伸手向赵天霸讨要弓箭,就要和周围的战士一起并肩作战。
邓名的举动引起了周围一片啧啧赞叹声,在周围人钦佩的目光中,赵天霸带着一种明显的敬意把弓箭递给邓名,当邓名举起弓箭的时候,正在shè击的弓箭手们也忍不住用余光留意着他究竟武艺如何。
“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和炮弹、子弹一样,箭的轨道也是一个抛物线。”邓名在心里默念自己曾经学到过的知识,用力张开弓后,揣测着这个抛物线大概的轨迹,把箭头向上挑起,接着就松弦shè出。
但飞出去的箭却没有划出shè手想象中抛物线的轨迹,邓名看着它直挺挺地从对面三人多高的岩壁上飞过,一晃就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了——完全是一个朝天炮。
周围几个明军士兵本已经张开了口,打算一见到邓名命中敌兵就高声欢呼,但见这一箭如此离谱,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殿下神shè”又咽回肚子中。
更多的敌兵被后面的人推着挤过拐角,他们看不到前方李星汉的迎战队列,却能看到从侧面不断shè来的弓箭,完全处于挨打不能还手状态的谭弘部士兵加倍用力地推着前面的人,希望前排尽快突破敌军的防御,赶走这近在眼前的弓箭手。有些人受不了飞过来的羽箭,就干脆跳下江湾,把武器举在头顶上试图淌过水面攻击那些放箭的明军。
但江湾远比这些鲁莽的士兵想象得更难通过,他们吃力地高举着武器前进时,就是明军shè手最好的靶子,同时他们还要和冰冷的江流做着艰苦的斗争。走得最远的那个士兵也未能到达江湾的中心,那时江水已经没到了他的颈部,未等他想好是退回去还是开始游泳前进时,脚下一滑就被江流冲出了湾部,卷到江面上载浮载沉。
直到这时,位于岩石后方的谭弘依旧不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听到最开始的弓箭破空声,谭弘还气急败坏地大叫道:“谁在放箭?我不是严令不许放箭,必须要抓活的吗?”
为了保证抓捕到活的韩王世子,谭弘在出发前就传下命令,禁止前队士兵和先头的几个骑兵携带弓箭,看到赵天霸他们丢弃武器逃走后,谭弘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手中已经没有武器,放箭的肯定是自己的部下。
跟着人流往前凑了一段,听到山岩后面传来越来越激烈的杀喊声,而且看到一具又一具的清军士兵尸体被江流从上游冲下来,谭弘才意识到自己的部队遭到了有力的抵抗,不过这时他还不确定是中伏还是对方的困兽犹斗。
先头部队因为战斗而陷入停顿后,谭弘的整个队列也立刻跟着停下来。他急切地想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前面的人退不下来而是被推着向前,而谭弘的贴身卫士也被这大群的士兵塞住,无法挤上前去打探战况。
一直过了很久,谭弘的卫士才总算挤到前面一点,拉住一个前排的把总询问山岩背后发生的情况。
“对面只有不到百个人吗?”谭弘得知对面的大约兵力后,皱眉思索了起来。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伏兵的问题,不过他估计明军的溃兵最多也就是数百而已,而且在逃跑过程中大部分明军士兵已经把武器都丢掉了,这样的战斗力对于谭弘装备jīng良的一千六百大军来说并不构成威胁。
“大概是韩王府的卫兵,”那个上去侦查情况的亲兵费劲力气才挤上前去,又用了更大的力气才挤回谭弘身边,向谭弘报告他掌握到的所有情况和一线军官的估计:“前排被顶住了,好像一直没有进展,估计对面肯定有长枪兵之类的,而且数目也不少,至少有十几杆枪,还有至少十几张弓。”
“这应该是韩王府的卫队,”谭弘也做出了类似的判断,他不认为几百名溃兵能够统统被韩王世子组织起来。即使有几百名溃兵的话,他们大概也保留不了这么多的武器和有战斗力的兵员:“他们走投无路了,不过是利用这个湾口进行最后的抵抗。”
既然追击了这么久,谭弘当然不愿意在最后关头撤退,他也不甘心手握着近两千军队,仅仅看到几十个、也许可能上百个敌兵就认输,立刻掉头转回营去。谭弘觉得自己发现了对方垂死挣扎的迹象,敌兵最后的拼搏也不过如此,他立刻下令一名近卫军官带着四百名士兵上山,迂回到这个明军阵地的后方,从前后两面夹击这批明军。
谭弘命令道:“你们包抄动作要快,全速前进,不要等到天黑让韩世子跑了!”
清军开始尝试迂回的时候,邓名第三次拉开弓弦。
“手臂和弓拉开一点儿距离……”赵天霸站在邓名旁边,给他讲解着使用弓箭的要领。涌上来的敌人根本来不及还手,明军对付他们从容不迫。邓名已经懂得要让握弓的左手和弓所在的面形成一个夹角,不然弦弹回时会打在手臂上,那确实很疼。
“箭放平……”根据赵天霸的说法,箭是飞一条直线,所以瞄准目标时要用箭杆这条直线对准目标。邓名不明白为何明明有地心引力但是箭的轨道却不是一个抛物线,但和赵天霸这种神shè手没有什么可争论的,邓名照着他的话做了以后虽然还是没有shè中人,但是至少不会从人群头上数米高飞过了。
赵天霸一边说,一边伸手帮邓名调节弓箭,前几次他虽然说得很清楚,但是邓名还是统统shè空,所以这次赵天霸干脆站在侧后帮邓名瞄准。
邓名看到自己的箭瞄准了一个正拥挤在队伍中,向前踉跄前行的敌兵,他能够看清这个敌兵脸上焦躁不安的表情,这个敌兵一面向前推搡着同伴,一面紧张地向邓名这边打量过来,看向明军弓箭手的眼中满是紧张。
不过这个士兵的目光并没有投在邓名身上,在他发现邓名已经瞄准了他之前,赵天霸已经在后面轻轻叫道:“放!”
听到这声的同时,邓名感到帮自己握住箭杆末端的手松开了,他的手指也跟着一松,弓弦发出“砰”的一声轻响,羽箭也应声而出。
这支箭并没有如同赵天霸那般立刻夺人xìng命——毕竟赵天霸帮邓名瞄准不如他自己shè箭那么趁手,但也准确地击中了目标。
“殿下神shè!”
周围那些一直关注邓名动作的明军士兵发出齐声的欢呼,明军的其他弓箭手们随即意识到邓名已经取得战绩,他们跟着发出第二波的齐声欢呼:
“殿下神shè!”
看到目标肋下中箭时,赵天霸也很激动,他是最早发出欢呼声的一员。西营已经和明廷合作很久了,永历天子不用说,赵天霸目睹其他在西营保护下的宗室子弟也都远离战场,躲在安全的后方。就算是朝廷派到军队中的文官,他们可以在城破时大义凛然地自杀殉国,但是不会登城杀敌。
以前赵天霸对邓名的关心来自于袁宗第的命令,他知道这个人对朝廷来说可能很重要,保护邓名是他的责任。可是当赵天霸看到邓名敢于在生死关头甘冒矢石,看到他取得战果(虽然其中有赵天霸的帮助)时,他感到有一股敬意从胸中涌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宗室子弟,一个肯和我们这些当兵的并肩杀敌的天家贵胄,大概晋王也会欣赏他的勇敢吧?”
刚才李星汉已经发现邓名在远处弯弓放箭,欢呼声传到了他的耳中,给他不小的鼓励——从未有这样的大人物肯到一线冒险,李星汉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这种勇气只存在于大明建国之初,后来出过一个武宗皇帝上过战场,而最近百多年来则是闻所未闻。
得知邓名取得战果后,李星汉顿时也是热血沸腾,自己出力保护的宗室子弟并没有呆在后面坐观成败,而是同样不怕死在出力杀敌。此时李星汉手中的宝剑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他一声大喝,又砍倒了一个冲上前来的士兵,接着对身边的部下们喊道:“殿下在看着我们杀贼,弟兄们努力杀贼啊,不要让殿下失望!”
在众人纷纷为邓名喝彩时,他本人却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命中的目标。那个清军士兵中箭的一刹那,脸上露出一种好像是惊讶至极的表情,接着就身体一晃,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从队伍中摔出来,翻滚到旁边的江水中。
邓名一直在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个自己亲手伤害的人,敌兵的脸上的表情给邓名的感觉始终不像是痛苦而是惊讶,好像不能置信自己已经受到了致命伤害。敌兵就带着这种表情在水中拼命挣扎了好久,一直想从水里重新爬上岸。
不过这个士兵的举动没能成功,邓名看到不断有鲜艳的红sè从被他伤害的人身旁的水面上浮起,这个士兵挣扎的动作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停止,身体翻转过来,仰面躺在水中,大睁着双眼,脸上仍然是那种惊讶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好像这个士兵至死都没有接受他已经负伤、而且正在死去的事实。
“我杀了一个人,”邓名在心里默念着,战场上近百名士兵都为他的勇敢而欢呼,邓名看到不远处一个明军士兵已经激动得好像都热泪盈眶了:“都说战争是最颠倒是非黑白的,我残酷地杀死了一个人、一个同类,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平时这种行为会被周围人所唾弃憎恨,会受到惩罚,但在战争中,他们却认为我干得好,并和我一起观看这个人是在怎么样的巨大痛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还为此而兴奋不已。”
邓名抬起头,对面的李星汉正在大呼酣战,身边的明军弓箭手正不断地向对面的敌军shè击,突然之间,邓名心中一直存在的幻想仿佛随着他第一个牺牲者的生命一起逝去。就在这个时刻,邓名感到十几天前自己那种和平时代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已经远去,变得异乎寻常地遥远,而眼前你死我活的厮杀却变得无比真实——本来这种生活一直让邓名有种似梦非真的感觉。
“我再也回不去了吧。”邓名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当他终于接受战争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后,那和平时代的学生生活反过来就变得像是一场梦一般。
谭弘派出去的迂回部队,已经进入树林中,开始努力地向山上攀爬,意图绕到明军阵地的后方。在他们沿着山地向上行进了一里左右后,一支嘹亮的响箭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
听到这声响箭发出的刺耳哨音后,邓名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根据战前军官们的约定,树林中隐藏着的明军一旦发现谭弘所部的清兵开始进山迂回后,就会发出这个jǐng告信号。同时,它还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
第一支响箭的哨音还没有结束,远些的地方有第二声哨音响起,接着一里外又是一声响起。
在更靠西的位置上,一个隐藏在树林中的明军士兵最后检查一遍绑在箭杆上的竹哨,并轻轻在上面吹了一口,听到毫不含糊的哨音后,这个士兵用力张开弓,用尽全力把这支箭shè向高空,顿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哨声腾空而起。
第十二节 混乱
沿着江边一字展开的清军在听到连绵的哨音后sāo动起来,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都转身望向发出哨声的侧翼山地,寻找着随后的明军动静。而他们的统帅谭弘本人则被此起彼伏的响箭闹得惊疑不定,迟疑着不能做出判断:“这到底是有一支大军埋伏在山上呢,还是故布疑阵?如果是埋伏了一支军队,他们能有多少人?几百、上千?如果是故布疑阵的话……”谭弘想着又望向远远的东面,在这条清军的来路上,越来越多的哨声随着羽箭腾空而起,响应之前的信号:“这疑阵的规模未免也太大了些,沿着山一直布置了十里长!”
在周开荒等明军事先的计划中,明军将分成五队,除了李星汉的第一队外其余四队都埋伏在山上,为了避免被发现,这些军队都需要距离岸边远一些,而且不主动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直到把谭弘引诱到预定地点,再通过响箭指引全军统一发起进攻。为了保证进攻的一致xìng,明军的军官们还别出心裁地制定了两遍响箭通信的计划:位于最东面也就是最靠近谭弘大营的那队要回应一声,首先发起冲击,从而截断谭弘的退路,这声回应就是给第四队发起进攻的信号。第四队在得到信号后再shè出第二发响箭——给第三队的进攻信号,三队同时发起进攻。
隐蔽在最东面的是周开荒的部队,第四声响箭的哨音传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立刻就发出了自己这队早就放在弦上的一支响箭,带领身边的人开始向江边发起进攻。在周开荒等人的预想里,隐蔽在山上的明军凭高视下,会像下山猛虎一般冲入猝不及防的敌军纵队中,把他们一举赶进江里。但随着各队明军发起进攻后,很快几队的指挥军官都发现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顺利。
兵法讲究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最好的进攻就是一经发动则全军同时上前。
但这四队埋伏着的明军都是由溃兵重新集合起来,官兵的建制相当散乱,而且躲在树林中的明军的通讯联络同样有着很大的障碍,至于邓名、周开荒、赵天霸、李星汉这些人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往复式响箭通讯体系则加剧了军队的混乱。当听到第一遍响箭的声音从头上传过时,那些xìng格比较莽撞的明军就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始进攻了,比如位于周开荒西侧的第四队,带队军官发出信号后不等周开荒回应就带头发起了进攻。而慎重的人则耐心等待事先约定好的转回信号再出击。
各队中还有不少士兵是属于随大流的xìng格,看到一些勇猛的人已经出击后,有些人就跟了上去,还有些人则犹豫地看着那些还没行动的同伴,没有跟着一起杀下山去。
至于事先明军军官认为的下山猛虎之势也没有如期出现,这是因为他们躲藏的地点过于靠上,而且这荒山野岭的树林实在太不好走,脚下到处都是乱石和横七竖八倒伏的树干。再加上渐近rì落,很多士兵大呼着发起冲锋时,还没看到敌人就被脚下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摔了个鼻青脸肿。看到前面几个最勇猛的兄弟先后失足滚下一段山坡摔个半死后,跟在后面的士兵也不由得谨慎起来,放慢脚步小心地下坡以免重蹈前人覆辙。
更糟糕的是,各队明军前后脱节,临时军官、士官很快失去了对士兵的控制,这些临时选出来的士官大都是众人中最勇敢、胆子最大、身体最强壮的人,一开始就拔腿冲下山去,而把他们手下的兄弟都扔在了身后的树林里。比如周开荒领着他那队中最勇敢的几十个壮士一直冲到岸边时,最后面的人还没有离开隐蔽地点几步。
就这样,本应是一场气势如虹的突然袭击,变成了杂乱无章、跌跌撞撞的行军——这是组织得非常糟糕的一场进攻。
在另一方面,当一声声的响箭腾空而起时,在岸边拥挤不堪的清军纵队立刻一片人心惶惶,包括他们的指挥官谭弘在内,都不清楚明军到底是怎么样的部署,到底在这山里隐藏着多少军队。而且军队中的士兵还没有他们指挥官的那种自信,谭弘深信明军人数不会过百——这个他猜错了;而且会是一支已经丢盔弃甲,装备非常简陋的部队——这点倒是没错。可是清军中的士兵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们沿着岸边难以通行的道路已经行进了很久,体力消耗不小,军官无法有效指挥部下。现在很多人以为中了明军的埋伏,隐藏在山中不计其数的敌军正向自己冲过来。天快黑了,周围马上会变得十分寒冷。
由于明军的进攻造成的混乱,大大拉长了他们部队之间的距离,这对进攻方当然是不利的,因为当先锋与敌军交战时,后援还落在很远的后方。但在岸边如同惊弓之鸟的清兵眼中则是另外一番场面,密林掩盖了明军的兵力虚实,他们只能靠观察动静来判断明军的规模。抬眼看去,只见山上里许宽的树林中草木摇动、人影绰绰。谭弘驻在南岸这营部队是他的主力,不少士官都有战斗经验,看到这个场面顿时觉得这山上怕不是藏了有几万明军?
就算只有两、三万明军伏兵,对江边不到两千清军也是压倒xìng的优势,而且稍微有些经验的清军士兵都明白,现在自己这边的队形和部署毫无反击能力,频临崩溃而且无法调整,敌人还是己方十倍以上,总之就是不可救药。
明军的装备无法与清军相比,这点周开荒等人都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们计划四队同时发起攻击,一下子把清军分成几段,而不是在整条战线上平行攻击。这样明军有限的装备可以全部装备在冲击的尖兵手上。击溃了各自主攻地段的清兵后,明军可以用缴获的武器武装一部分士兵,然后沿着河岸作战,不断消灭敌人、不断补充自己——这就是明军的全部作战计划,虽然不怎么理想,但总比赤手空拳地去进攻谭弘的大营要好得多。
邓名、周开荒、李星汉和赵天霸等人都认为这样一个作战计划需要达成突袭效果,以免让清军发挥出装备上的优势。可由于明军隐藏的位置过于靠上,所以完全没有达成奇袭效果。不过若是真的达成了这样的效果,那么在各队的主攻地段多半会爆发一场如他们预料中的那般惨烈混战,清军一下子遭遇到进攻,士兵没有什么反应时间只能与袭击者xìng命相搏。
但现在情况则完全不同,草木皆兵的清军觉得有无数敌兵正向着他们滚滚而来,自己已经处于死地,幸运的是敌兵居然在响箭腾空之后这么久还没能冲到岸边……在明军抵达前自己似乎还有逃走的时间。
丧失了斗志的清兵四面张望寻找逃生机会,谭弘的队伍立刻大乱,带头逃命的人一出现,就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效仿。在这长长的纵队中,那些特别忠于谭弘的士官也无法制止逃亡的行为。眼看明军越冲越进,已经能听见最前面的敌人发出的呐喊声,位于几个主攻地段上的清军士兵纷纷扔下武器,声嘶力竭地大喊,既然岸边的路堵着过不去,有人就不顾一切咬牙下河,想淌过浅水区超到其他逃跑者的前面。
行动最快的一两个人成功地淌水赶到同伴的前面,顿时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无数清兵被挤得走投无路,只能眼睁睁地等死。听着明军越来越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许多人顾不得天寒地冻,纷纷扔下武器和盔甲下江,手足并用努力向东扑腾着前进。越来越多的士兵进入江中,就意味着要超过前面的同伴必须绕更大的弯子,冒险进入越来越深的水中。江底崎岖不平,一点点距离就可能突然加深,刚开始可能水只没到小腿,然后没到大腿,接着腰部和胸部都突然浸入江中,最后有人为了能比身旁的人快一点索xìng开始游泳。
“杀啊!”路上周开荒狠狠地摔过一次,还有两次差一点滚下山坡,他终于冲出了树林杀到了江边。面前豁然开朗,他大喝一声,飞身而出,眼睛睁得圆圆的,全身上下热血沸腾,做好了厮杀一场的准备。
跟着周开荒冲出来的是他那队最勇敢的三个人,四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呼着冲到河岸,已经位于他们右手的清兵怪叫着,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不时还传来落水的扑通声。周开荒的正面,同样的哀嚎声也响起,看见凶神恶煞的明军杀到,首当其冲的清兵只有跳下水,纷纷向江中游去,能多远就多远地避开他们,顿时就是一片噼啪的击水声,夹杂着被江水卷走的人的凄惨呼叫声。周开荒的左手侧,被这队明军截住的清兵,则又纷纷掉头跑回头路。在一片哭爹喊娘的混乱中,有些慌不择路的清兵晕了头,竟然转身向死路跑回去,迎向周开荒的大刀。
接着又有几十个明军冲出树林,来到周开荒的身边。在明军的计划里,邓名和赵天霸要引诱清军一路向西跑,让他们在这段路上耗尽体力,明军就可以以逸待劳。但现在周开荒四下环顾了一圈,以逸待劳的明军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状态,除了隐蔽的位置距离河岸太远,他们发起冲锋的时机似乎也太早。跌跌撞撞从山上跑下来,这些明军士兵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见清军跑远了,有的人就双手叉腰喘气休息。
随着更多的士兵赶到,见到河岸边到处都是清军丢弃的武器,那些拿着木棒的明军士兵马上四下开始寻找合适的武器。有的人看到清军扔下的靴子和盔甲后,连忙坐在地上,拼命地把这些装备往自己身上套。
“周千总,现在我们干什么?”在这乱哄哄的局面中,周开荒身边的几个士兵七嘴八舌地问道。
周开荒也有些茫然。事先他们制定计划的时候,认为河岸边会发生一场惨烈的激战,占领河岸、把清军截成几段是事先认为最难达成的目标,一旦达成这一步,战斗也就宣告胜利,没有太多考虑占领河岸后要做什么。现在清军未经交战就撤退了,士兵也按照计划那样正在利用敌人的装备武装自己,按说进展要比预计顺利得多,可为什么周开荒反倒觉得场面如此乱哄哄的好像很糟呢?
“占领河岸后,搜捕溃兵,并且集合起来,占领谭弘的大营。”事先的军事会议上,关于占领河岸后就这么点交代。当时大家都觉得占领河岸这个目标很难顺利达到,在有限讨论时间里关于这个商议的得最多,毕竟明军装备很差。而且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清军会全军在此与明军决战,若是第一目标达成那就意味着清军有组织的抵抗彻底被粉碎了,占领大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周开荒看到周围的军官、士兵都手握武器望着自己,很多士兵已经休息过来,,就决心按照军事会议上的安排展开下一步行动。他朗声命令道:“全队一分为二,右路由我亲自率领去取谭贼的大营,左路向西搜捕鞑子。”
……
其他三队和周开荒的遭遇差不多。正面的清兵一窝蜂地逃散,明军沿着河岸攻击他们能看到的敌人,在河岸上只有少量清兵负隅顽抗。不过由于地形的问题,这些清兵人数虽然不多,但给进攻的明军造成很大的麻烦,狭窄的正面交锋让双方只能以不超过十人为单位作战。
很快清兵就注意到各队明军之间隔着一段缝隙,这个发现让更多的清军士兵失去作战的勇气,本来他们是因为无路可逃又不愿意投江,觉得自己只有拼死一搏,发现明军各队之间的空隙后,这些清军士兵就开始争先恐后逃上山去,试图从明军战线的缺口中求生。
逃亡进一步加剧了清军士气的瓦解,明军的进展也变得越来越快,很快东面三队就取得联系,它们占据了整条河岸,其上所有清军的抵抗都被消灭。这三队合拢后,半数向东去支援周开荒,剩下的人有些打起清兵带来的火把开始搜山,有些去增援李星汉——谭弘和清军的先头部队还一起被堵截在那里。
当整条战线上都响起呐喊厮杀声后,谭弘就意识到他确实中计了。他并非不想杀出一条血路,但是从河岸杀回大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路上不但有敌人,而且挤满了自己人。就算想和敌人厮杀,也要先从无数的己方士兵头上踩过去。
被派去迂回李星汉后方的四百名士兵是谭弘手中的主力,他们出发时得到的命令是前军被几十、可能上百名明军堵住,需要他们通过树林迂回把这小股明军全歼。这股清兵觉得明军这样的实力微不足道,因此也是信心十足、士气高涨。
听到第一声响箭后,这些士兵和其他同伴一样发生了动摇,他们开始意识到对面的敌人可能不止几十个。shè出响箭的地方能够看到有明军的人影晃动。这队清兵定神后决定还是按计划发起进攻,继续尝试迂回李星汉后方。随着整条战线上明军发起进攻,漫山遍野的草木晃动,身后数里长江岸上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此伏彼起,这队清军同样在震惊之余对明军的实力发生了严重误判,大大高估了对面敌人的实力。
在树林中见不到谭弘的旗号,而且也没有办法取得联络,谭弘既不清楚这支部队的情况也无法恢复他们的士气,很快这队士兵就不知所措,士气降到了谷底。等他们注意到对面明军战线上的空隙后,这些清军也没有回头去与谭弘汇合,而是不顾一切地钻入树林更深处。不过不再是向西迂回,而是向着东南方向的山区漫无目的地逃去,希望能够从明军的虎口中脱逃而出。
当最靠近李星汉的那队明军靠拢过来后,谭弘依旧留在河岸边,他身边还剩下三百多名士兵。很多人绝望地投江,然后被无情的江流卷走——谭弘不信有人能够在这冰冷的江水中游上十里地逃生,至于横渡长江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过进入树林同样危险,谭弘知道这种树林难以通行,而且那样他会彻底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士气已经如此低迷,在树林里几米外就看不见了还如何控制?仅剩在身边的最后这点部队也会一哄而散。
“只有坚守在这里,”谭弘在心里想着,大营里还有几条船,因为逆江而上速度很慢所以刚才追击时他没有带:“师爷一旦见到逃回大营的溃兵,就会驾船来接应我,所以现在要尽力坚守在这里。”
四周哭声一片,谭弘知道军心极度不稳,这些士兵之所以还聚在自己身边是因为无路可逃。但刚才谭弘在进攻时遇到的麻烦现在转到了对方那边,谭弘努力地控制着部队,下决心要支撑到秦修采驾船来救他。
第十三节 困兽
此时在谭弘的大营中,秦修采已经得知大军中了埋伏,明军正在开过来的消息。
逃回来的上百士兵都是赤手空拳,回到营地后很多人根本不做停留,从营中穿过就继续向东逃去,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只想尽快地远离随时可能到达的追兵。
营中的主力都已经被谭弘带走,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伙夫和老弱病残,听说明军多得数也数不清后,这些人也纷纷跟着一起溜号。
在最初的惊惶过后,与众不同的秦修采倒是恢复过来,他跑到营地前,伸开双臂阻拦住几个逃兵,向着他们喊道:“明军不可能有上万,他们都是溃兵,而且饥寒交迫,既没有营地也没有食物!”
“立刻把旗号打起来,去山上通知我们的弟兄。”秦修采想起谭弘和自己谈论过的军事形势。文安之的大军已经撤退返回奉节,附近并没有什么具有威胁的明军主力部队,虽然谭弘轻敌中了埋伏,不过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秦修采好说歹说,拦住一些败兵坚守大营,同时派人把封锁线上的岗哨都撤回营中。
“虽然糟糕,但局面绝不是不可挽回,山上我们还有五百人,调回来守住大营没问题。明军在野外挨饿、受冻,就算撤去山上的封锁让他们跑掉一部分,我们还是比他们多很多人。明天我们去下游和北岸大营汇合,马上就去追击他们,他们没有船没有粮食,跑不了多远。”秦修采一边在心里权衡局面,一边尽快地把自己想到的这些和眼前的溃兵解释,努力唤起他们继续作战的斗志:“……比起逃跑,坚守大营不是更安全吗?”
一定要把谭弘接回来,秦修采知道谭弘才是军队的主心骨,他估计谭弘不太可能抛下军队去钻山沟,离开军队谭弘不过是一个匹夫而已,只有控制住军队才有生机,这么浅显的道理他秦修采都懂,谭弘肯定不会不懂。秦修采想到这里就急忙向大营旁的江边跑去,那里还有五条江船,他要立刻出发去接谭弘脱险。
“不许动这船!”秦修采拉着几个好不容易说服的士兵赶到江边时,发现自己到的正是时候,有三个人正在解一条江船的缆绳,看来是想乘船逃过江去,秦修采急忙上前拦住。
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军官,他抬眼见来人是秦修采这个师爷,就大叫起来:“师爷,大事休矣,赶快跑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胡说!”秦修采急忙把自己刚才想到的又和这个军官说了一遍,他觉得能发现一个军官是天降之福,这样就可以号召更多的士兵坚守大营,配合从山上召回的士兵。他两只手拼命比划着,给这个军官讲了一遍当前的军事形势,指出只要坚守大营并接回谭弘,明军依旧是束手待毙,最后秦修采还加重语气说道:“……贼人没有几个,顶多、顶多也就一、两千之数,我们绝不比他们弱,何况我们还有北岸大营……”
“咚!”
“啊~~~”
一声沉闷的响声,跟着是秦修采的一声惨呼,他对面的军官沉着脸,狠狠地一棍抡在秦修采的脑袋上,把他当场打昏过去,接着一脚把秦修采踢了出去,继续动手解缆绳,还恨恨地冲着昏迷不醒的秦修采啐了一口:“穷酸的家伙,谁听你的!”
士无战心,敌情不详,这个军官好不容易才逃出明军的截击,他可不肯冒险留在这里——要是大营没守住呢?岂不是要给秦修采殉葬!
看到秦修采身后的几个士兵呆呆地看着,那个军官又是一声大骂:“想活命的就快过来帮忙!”
这一声大骂把那几个士兵惊醒过来,他们连声应是,冲过来帮着一起把已经解开缆绳的船推离岸边,然后纷纷跳上船,在军官的号子里一起挥浆,把船驶入江中,向着下游的方向离开这个已经无人保卫的军营。
周开荒带着二百人赶到谭弘大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营门大开,望望里面空无一人。周开荒进入营中后立刻下令扯下谭弘不久前竖起来的绿旗,重新换上了大明的红旗。
在这座大营南方的山地上,有几团红sè的火光变得明亮起来,周开荒朝那几个地点望了一会儿。刚才捉到的几个俘虏供认谭弘在这片山上设置了不少岗哨和营垒,看上去这就是其中的几个。周开荒得知山上还有几百清兵后,就做好了与他们交战的心理准备,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不用了,这几个大概就是守军自己点火焚烧放弃的岗哨和营垒,其余的守军多半也逃走了。
“报告千总,我们又抓到一个活的。”
几个士兵把神智不清的秦修采拖到了周开荒面前,他们刚才在江边发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同时还缴获了四条船。
“拿水泼醒他!”周开荒打量了一下,猜测这个家伙可能是个师爷,也许能问出一些重要的情报。
……
入夜已经很久了,岸边的明军和清军都不敢举起火把照明,只能摸黑继续对峙。树林中的明军比较胆大,因为树林里没有清军,所以没有顾忌,可以打起火把来。此时谭弘身边还有近三百士兵,他用这些士兵组成一个防御阵势,背水列阵守着几百米长的一段河岸。其中的核心阵地由谭弘的亲兵和家丁把守,这些人不但悍勇矫健,而且装备jīng良。除了这些近卫外,其他的虽然是营兵,但也是谭弘手中比较好的一批兵,很多人都有盔甲,明军的弓箭对这些士兵不具有太大的威胁,而且他们也有弓箭和火铳等远程兵器,防守能力一点不比李星汉带领的那些人差。
“大营的船很快就会来接应我们,”这是最后一段还在清军控制中的河岸,几个谭弘的亲兵呼喊着鼓舞士气,让士兵们能够坚定地守住:“再坚持一个时辰,我们就能脱险回营,一个弟兄也不会被落下!”
几个明军军官凑在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远处清军那声嘶力竭的鼓劲声不停地传入他们耳中,对于这几百困兽犹斗的敌兵,明军也是一筹莫展。和刚才进行阻击的明军一样,现在谭弘派上百十来人两头一堵,明军就无法通过狭窄的岸边小路攻打进去,只能和敌人进行消耗。
这种消耗战对明军绝对称不上有利,刚才明军处于防御地位时,杀死了六十多个清军,自己才只有一个人受重伤。而随着李星汉这边转入反攻,需要绕过山岩攻击清军,明军很快就损失了十几个士兵,估计顶多也就杀伤了一、两个清军。见状明军立刻就停止了攻击,和谭弘一样试图迂回包抄清军。
可现在已经入夜,林中的道路不适合行军,为了避免成为靶子,也不能举着火把一直走到清军跟前。
“弟兄们都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能够坚持到现在就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但要是这样空着肚子再喝一夜冷风,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倒下了。”李星汉忧心忡忡地说。把最后这些敌人包围在河岸后,明军士兵都知道胜利就近在眼前,可是这胜利却怎么也难以最终握在手中,现在士兵们大多疲惫不堪,需要休息和饮食。
而谭弘那些鼓舞士气的喊话,明军听到虽然生气,但不得不承认谭弘对局面的判断很准确。要是谭弘的大营里派船把他接走,剩余清军还有反扑的能力,那明军的局面并没有比今天早上改善多少,甚至可以说更差——因为大家的肚子更饿了。
“至少我们宰了几百个投降鞑子的败类。”有个军官见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拍着大腿叫起来:“老子杀了两个,捞回本来了!”
邓名觉得当务之急是去攻占谭弘的大营,这个其他人也同意,不过路途遥远,从这边调兵去肯定来不及,只能盼望东面的自己人已经向谭弘的大营进发。大家估计大营里怎么也会有百多个士兵看家,再加上逃回去的溃兵,就是周开荒把他那队四百多士兵都带去也未必能一鼓攻下,当然也不会肯定是攻不下,在成与不成之间。
“唉,本想我们会在河岸边大战一场,阵斩了谭弘,然后全军进攻敌营,怎么闹成这样,被堵在这里进退不得呢?”
现在谭弘没有死,打乱了整个计划,大部分明军守在这里,若是被他脱险那就是前功尽弃。可是这个狡猾的家伙不肯突围只是一味死守,不但牵制住了明军主力还卡断了岸边的交通线。
抱怨归抱怨,办法还是要想,最后大家都同意要从两翼、中间同时对这股孤军发起进攻,联络方法还是响箭。反正对方占据的战线并不宽,同时发起进攻问题应该不大。不过黑夜里互相之间的联络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卡断交通线的谭弘同样也切断了明军的联络通道,现在包围谭弘的明军只能翻山越岭交换意见,虽然包围圈两端的直线距离只有两里路,但是摸黑走山路也要很久,一个来回就废半个时辰的工夫。
再考虑到其他几队的军官也需要沟通,只能靠通讯兵两条腿跑来跑去联络,意见一致后各队还要进行部署,部署妥当后还要进行通报以便统一行动。
“子夜之前,恐怕是收拾不下谭弘这贼。”这是一群人得出的结论。
“必须要一举克敌,拿下谭弘的首级,这样就算周千总没能打下敌营,我们也能靠这个震慑敌军,从容脱险。”从最初轻松取胜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的军官们,认真地向传令兵交代着,现在需要各队明军都认识到局面依旧险恶,大家必须保持拼死一战的势头才能争取到生路。
正当明军紧锣密鼓地筹备最后一次猛攻时,谭弘一直期盼的船只终于到来了。当邓名看到江上那点点火光时,明军的总攻还没有准备妥当,李星汉见状就要上去蛮干。邓名和赵天霸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李星汉也知道,在目前情况下发起进攻除了多付出伤亡没有什么益处,若是来船是谭弘的部下,那就意味着今天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一旦谭弘逃走,明军官兵依旧处于绝境。
“等一会儿看清楚再说,也许不是谭贼的船。”邓名只能这样安慰心急如焚的李星汉,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希望渺茫,文安之、袁宗第多半都已经撤退得很远了,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听到邓名这明显的安慰话,李星汉等周围的明军军官只能报以苦笑。
与之相反,见到江面上的火光越来越近,谭弘的阵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虽然谭弘谨慎地立刻加以制止,不过他本人也和部下们一样受到鼓舞。
谭弘意识到船只出现可能会引发明军的强攻,连忙下令所有的人严加戒备。谭弘又想起营里只有几条船,若是见到船只不足可能会动摇军心,于是又让亲兵们去呼喊,告诉大家这些船会分批把大家运到江对岸,只要大家服从命令听指挥,都能平安渡过江去。
谭弘希望激起士兵抵抗的勇气,从而为他自己争取平安登船的时间,如果cāo作得当,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和家丁也能救出——这些是他最重视和依仗的武力。在谭弘的授意下,本来在靠前位置督战的军官暗暗向内侧移动,这些军官都是谭弘多年的部下,是他能够得心应手掌握部队的工具,谭弘肯定要为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
江船在黑暗中静悄悄地驶来,除了船桨拨动江水的声音,船上的人没发出任何其他声响。靠近河岸边两军对峙的阵地,船上的火把熄灭了,似乎是避免遭到敌方的攻击。此时谭弘清楚地听见船浆整齐的击水声,隐约看见船体的黑影。水声越来越近,谭军都屏住呼吸关注着江面上的动静,兴奋地等待着,那些在最前排随时可能遭到明军攻击的清兵,也不时回头望向水面。
终于,黑夜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喊声,谭弘和很多手下都立刻辨认出那是来自师爷秦修采的。
“侯爷!侯爷您在哪?”
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地,谭弘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段时间虽然他一直能保持自制,但突围、坚守,逃生、死亡……各种思想斗争,以及希望与绝望的激烈冲突在谭弘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快要不堪重负了。
“我在这里!”
喜悦的谭弘亲自大喊一声回应秦修采的询问,他身边同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这是他那些喜不自禁的部下在雀跃。其中有一些即将被抛弃、但目前还被蒙在鼓里的士兵,或者说是因为绝望而自我催眠,选择坚信谭弘承诺的普通营兵。
“侯爷!”听到谭弘的回应后,江面上又传来秦修采的一声叫喊,不过其中似乎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听上去好像倒是要哭出来一般。
仅仅一声而已,秦修采的声音不再继续传过来,船桨声停止了,江面上几艘船的黑影中有新的火光亮起,像是很多的火把,乍一看有十几支之多,可绝大多数亮度并不高,似乎没有正常的火把那么明亮。
“火箭!”
谭弘的一个近卫最先反应过来,失声大叫,几乎在他这声喊叫发出的同时,谭弘就看到那排火光扑面而至,一同袭来的还有飕飕的破空之声。
“侯爷小心。”
几个忠诚的卫士一下子挡在谭弘身前,军队中响起了惊叫和哗然之声,其实火箭的数目并不多,对于铠甲在身的谭弘近卫来说也不是很大的威胁,其中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并没有碰到人,箭头上的松脂在落地后仍在继续燃烧,照亮了谭弘和他身边那些变得没有血sè的面孔。
发这示威xìng的齐shè让周开荒感到很满意,因为部署在四条船上的十二个shè手反应速度差不多,领头的箭离弦后,剩下的shè手都在差不多的时间shè击,虽然火箭不多,但周开荒自认为很有气势和威慑力。
满意的周开荒推了一把被两个士兵架在船头的秦修采,低声喝道:“喊吧!”
秦修采感到随着这声喝令,左侧士兵架在他后颈上的匕首又紧了一紧,快要勒进肉去了,就再次高声叫起来:
“侯爷,什么都完了,大营被文督师攻破了,好几万的兵马啊,漫山遍野的都是朝廷的大兵啊……”
按照周开荒的吩咐,秦修采冲着漆黑的岸上大叫,说夔州的明军杀了个回马枪,刘体纯、郝摇旗、李来亨一个不落地统统于今夜抵达。秦修采在大营失守、自己被俘前就已经看到数以万计的明军正浩浩荡荡地开过来。
这些喊话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刚才还兴奋的谭弘阵地上此时寂静得犹如一片墓地,而他们两旁和更远的山地上,则爆发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很快,秦修采带来的消息被明军口口相传,传遍了广阔的阵地,环绕着谭弘余部的方圆几里地上,到处都是雷鸣一般的狂热欢呼。
第十四节 初捷
作为谭弘的师爷,秦修采没有什么实际的指挥权利——如果有的话说不定他就真凑出人手守卫大营了。但是秦师爷毕竟大家都认识,谭弘的手下对他的声音也相当熟悉。当秦师爷宣称数万明军已经出现在战场上时,勉强撑着的谭弘余部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之前谭弘还竭力向士兵宣传对面的敌军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比己方更加疲惫、更难以持久,对此将信将疑的士兵为了安慰自己暂时选择了相信,可现在他们却听说对方不是什么溃兵而是大队明军的一部分,至于这些军队是如何绕过他们的封锁线的?士兵们不知道谭弘如何部署封锁线的,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
当初周开荒得知秦修采身份后不久就得到后方传来的通报,说谭弘依旧在负隅顽抗,要周开荒视情况予以增援,他灵机一动就把秦修采挟持来,利用这个人瓦解谭弘军中的斗志——在当时的大多数军队里,师爷在小兵眼中绝对是高高在上的,读书认字的文人在普遍文盲的军人中鹤立鸡群,见到师爷大多数人都是要行叩头礼的。为了加强震慑效果,周开荒还在秦修采讲话前导演了一次火箭齐shè。
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秦修采的话,谭弘就是一点儿也不信。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后,谭弘马上就意识到秦修采是在撒谎。
首先他早已经得到报告说文安之的大军东返奉节,这么庞大的兵力调动很难隐蔽,谭弘不信几万明军能在没有大量船只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自己鼻子底下,他们连能不能这样迅速地移动都是很大的疑问。而且若是文安之真的到了,虽然他手下以陆师为主,但那也绝不至于仅仅派这样几条小船来向自己示威。看着依旧漆黑一片的江上——shè完火箭后周开荒又将引火用的火把都熄灭了,谭弘知道对方若是真有实力的话,不可能是这样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刚才也会是铳炮齐shè,而不是十几支虚张声势的火箭而已。至于江上的船,谭弘感觉好像就是自己大营里的那几艘——若真的是文安之来了,还会用他谭弘的船吗?
不过谭弘能够看破这些并不表示他不处于绝望之中,秦修采被俘就说明大营已经被攻破,大营被攻破就说明谭弘现在已经是丧家之犬,他没有逃脱的办法,也没有人会来增援解救他,而明军反倒获得了他们急需的物资——如果大营没有被焚烧而是完全被明军缴获的话。
想到这里谭弘向远处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任何火光,不由得心中哀叹了起来,他不能指望大营的留守将士在明军赶到之前烧毁大营,不让明军缴获辎重。因为留守将士若是有这样的勇气和冷静的态度的话,他们完全能保卫大营不让一群溃兵轻易将其占领的。
同时,赵天霸也明白过来,他立刻向邓名建议道:“殿下,趁此机会赶快让士兵们劝降,不要给谭贼收拢人心的机会。”
邓名当然同意赵天霸的建议,不过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劝降,幸好这也不用他下令,除了邓名以外,明军上下都知道劝降的常用口号,赵天霸要的就是邓名点头而已。见邓名下令,李星汉马上让手下开始劝降,顿时就响起了明军士兵的呼喊声:
“早降,早降!”
“降者免死!”
“老乡!别打了,都是老乡不会害你们xìng命的!”
听到李星汉这边的劝降声后,相邻的明军也纷纷开始劝降,眼见胜利在望,明军士兵不想付出无谓的牺牲。
“卑职猜想,文督师是不可能这么凑巧抵达的,”周围的士兵有不少也相信了船上的宣传,赵天霸压低声音对邓名说道:“不过周千总多半是破了谭贼的大营,他船上那个喊话的多半也是谭贼手下的重要人物,所以被带来让他向着谭贼喊话。”
“嗯。”邓名也微微点头,虽然他的反应稍慢,但也和谭弘一样猜出周开荒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只要明军拿下了谭弘的大营,缴获了谭弘的船只,那文安之即使没来也没关系,消灭谭弘只是一个代价问题,而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在四周都响起劝降声后,谭弘还没有想出脱困的办法来。他知道首要任务是稳定军心,不然什么办法都不会有。四周的心腹亲兵此时也都是一片惶然,在这种悲观绝望的气氛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谭弘这样迅速意识到周开荒可疑之处的。
“这不是秦师爷!”看到周围的军官、亲兵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谭弘大声怒吼道:“这全是假的!贼人拿不下我们的大营,就想动摇我们的军心,我们的援兵随时都会到达的!”
就算谭弘不想让其他人受骗,揭穿文安之大军并没有抵达,喊几声“文安之根本没到”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拿不出任何摆脱当前困境的办法。首先士兵不一定会相信自己,其次他对士兵说大营的留守士兵会来拯救大家,以此维持着最后一点希望,可是等到现在也没有救兵的踪影,反倒是等来了秦修采的喊话,谭弘紧急之下想不出别的主意只能设法否认秦修采身份的真实xìng。
谭弘的亲兵们把他的这番意思喊给远近的人听,士兵们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船上的周开荒听到谭弘的宣传后,马上就让秦修采报出谭弘军队的人数,各营各队指挥官的姓名,以证实他师爷身份的真实xìng。
闻声谭弘一声长叹,他很清楚被俘的正是秦修采本人,他只是想做最后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脱险之策。他反复盘算若是全军放弃河岸向山间发起突袭的话,有没有什么突围办法。不过无论是争取时间还是率军突围,都需要维持剩下这点兵力的团结,和秦修采对质只能把最后一点军心士气彻底摧毁。
事实上,士气已经不存在了,在铺天盖地的劝降声中,那些处于阵地边缘的士兵偷偷放下武器,在黑暗中向李星汉的军队摸去——面对必死的绝望处境,这些士兵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厢情愿地盼望同为万县驻军的谭文旧部不会伤害他们。
刚才以为脱险在即的谭弘为了保存军官而把他们不动声sè地向自己身边撤回,这导致最初几个士兵的投降行为没有得到立刻制止,很快就有效仿者停止抵抗向明军投降。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队列向对面投降时,谭弘的军官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们全都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因为绝望而失去了正常的行动能力。
“降者免死,嘿嘿。”听着周围明军的高声呼唤,谭弘发出连声惨笑,和手下的军官一样,因为完全没有办法面对不可避免的失败,在军队最后的崩溃过程中,谭弘同样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和意愿,只是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抱怨和牢sāo之声而已。像是对他的士兵们说,也像是回答明军的劝降,谭弘面上满是凄惨之sè:“从军这么多年,这种话听了不知道多少遍,自己也喊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有几次是真的?投降就能免死,有过吗?放下兵器,那就连拉个垫背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中一哄而散,谭弘身边的人跑了大多数,只剩下五十多个,清一sè都是他的亲兵、家丁和军官,剩下的地盘也只有谭弘周围的方圆数丈之地。这些人都退到谭弘身边,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准备在他们的恩主眼前进行最后一战。在这几十个清兵的四周,明军已经从三面逼近到距离他们十米之内。
明军阵中此时再没有任何劝降声,已经很久没有清兵继续投降过来,明军都深知剩下的都是谭弘的死党——投降的人中并非没有谭弘的亲丁,也有一、两个他一手提拔的军官。在这最后几十个敌人面前,明军已经公然地点起了火把,他们现在不再担忧清兵的逆袭,而是担心会有漏网之鱼。
明亮的火光把谭弘最后的容身之地照得雪亮,他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和不计其数的刀枪,还有那些蓄势待发的弓箭,又是长叹一声,大声喊道:“我便是谭弘,若是投降,我的手下可以免死吗?”
这话声一出,站在谭弘身侧的两个护卫便同声急叫道:“大人,从来都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哪会真的守诺?便是要死,也要杀个痛快。”
环顾了一圈周围熟悉、忠诚的面容,谭弘轻声对左右说道:“若是你们此刻拿下我的首级,应该可以免死……”
“大人何出此言?”不等谭弘说完,便有一人叫道:“卑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伤到大人一根寒毛。”
“我本yù与你们共富贵……”谭弘闻言突然又是惨笑起来,但也因此下定了决心,不再向左右解释而是大声向对面的明军连声高叫道:“敢请韩世子殿下出来答话。”
站在兵线后不远的邓名听到这喊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到后面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有如夜枭之音。
“虽然是个无耻卖国之人,但他手下总会有几个无辜的吧?不也全是汉人么?”邓名的心肠终于一软,摇摇头就迈步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邓名:“等我军准备妥当,一声令下就把这些杂种统统剁成肉酱,殿下何必去理会这临死的老狗?”
“几十个末路穷寇,我们当然能把他们全都杀死,不过我们终归还是要有弟兄死伤。”赵天霸还有他身边的明军官兵都拦着邓名,不赞同他上前,于是邓名便解释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们自己的兄弟就能减少伤亡,少伤一个也是好的啊。”
说完邓名就拨开身前的军士,一直走到两军的分界线上,站住脚步注视着对面的谭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么事?”
谭弘同样盯着邓名仔细地看,在他眼中对方举手投足确实不同于常人,带着一种谭弘没见过的气质,邓名不是他以前见过的某种类型的人。作为现代人,没有受过封建的尊卑教育,邓名对大部分人都持一种平等观念,而谭弘对此很不习惯。无论之前邓名到谭弘的大营前买路时,还是现在胜劵在握时,态度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好似他们彼此之间的地位并没有对调一样。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谭弘的声音越来越凄凉:“随便殿下处置,只要给他们留一条命就行了。”
谭弘的话在他身边的党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声。邓名还不清楚这个时代胜利者对俘虏会有多么的残忍,类似打断琵琶骨、砍断手脚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谭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邓名对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给条活路就可以。
邓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运我做不了主,我会把你交给文督师处置。至于你的手下,刚才我们不是说了吗,只要投降就免死。”
邓名觉得自己这样处置很合理,他毕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军统帅,等到这场危机结束,邓名就打算向李星汉等人坦承冒称宗室一事并请求对方的原谅。谭弘作为身份显赫的叛将,邓名当然要把他交给奉节的文安之。邓名觉得谭弘的手下按说也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不过缴枪不杀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再说那个李星汉不也是万县的川军么?他们老乡之间总是有交情的,说不定还有不少熟识的朋友呢。
谭弘不顾身边的抗议声,加重语气再次要求邓名确认:“殿下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此时邓名已经把谭弘身边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围拢在谭弘身边的这些人身上都带着骁勇之气,即使在这种绝境下,大多数人手中的刀剑依旧握得很稳。要想杀光这些人虽然不是难事,但是困兽犹斗,明军不付出相当的伤亡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能够和平解决,邓名当然不愿意有一批明军士兵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最后一搏中。
“殿下……殿下……”虽然得到了邓名的保证,谭弘依旧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取得保证,邓名已经在全军之前许诺了,谭弘也想不出还能要求什么更好的保证。
看到谭弘依旧迟疑不决,而他身边的部下虽然有人开始泄气,但有几个却气势不减反增,显出一副跃跃yù试的模样。邓名略一思索,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方式,就提议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军前,我们击掌为誓。”
两军都传出惊讶之声,作为绝对上风的邓名,为何肯与穷途末路的朝廷叛徒击掌?一时间就连谭弘都有些恍惚,甚至怀疑邓名是不是有什么后顾之忧,所以才这么急着迅速劝降自己,不过谭弘马上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当谭弘从护卫丛中缓缓走出来的时候,邓名也迈步向前。周围的明军全都自发地想拦住他,赵天霸、李星汉还有好几个其他的明军军官都挤过来劝阻,此时已经把船开到江边的周开荒也在船上跳起脚来,一个劲地高喊:“拦住殿下!”
谭弘离开了他的护卫走到明军军前,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劫持邓名是不可能的,但是谁敢说谭弘不会爆起伤人?就算周围有不少护卫,但不把谭弘绑个结实,谁又敢说没有万一?
不过邓名没有这些明军的顾虑,对方是一个将领而不是一个刺客,邓名相信对方是想为自己的手下求得一条活路,既然这样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邓名挺身而出,和走过来的谭弘面对面地站着,赵天霸和李星汉则一脸紧张地站在邓名两侧。两个人都把剑拔出来握在手中,目不转睛地提防着,如果谭弘有丝毫异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捅进他的身体。
这种担忧并没有发生,谭弘老老实实和邓名击了一掌。击掌完毕后,邓名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伸出手:“新津侯,把你的佩剑交给我吧。”
说完之后,邓名反手按下左右护卫着自己的剑,眼看最后的一场血光就消于无形,他可不愿意赵天霸或是李星汉节外生枝,因为jīng神紧张一剑把谭弘捅死了。
而谭弘也没打算闹事,虽然听上去是个奇怪的要求,但是谭弘也能猜到邓名想表达的意思,就双膝跪倒在地,用异常缓慢、安全的动作解下佩剑,双手高高向上捧起。
邓名从谭弘手中抓过那把剑,又把目光投向谭弘身后一群还没有投降的敌人,此时在他们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种垂死挣扎的杀气,邓名用平静的语气高声问道:“新津侯已经降了,你们呢?”
接二连三,谭弘余部在邓名的目光中垂下了头,先后把手中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明军jǐng戒着上前,把这些已经不再反抗的人一个个捆了起来。
第十五节 军心
驻扎在万县的谭弘,不但手握几千士兵,而且他的战斗经验、从军时间长短都不是周开荒、赵天霸还有李星汉这些年轻军官所能相比的,对于这样的敌手,便是双方旗鼓相当,几个年轻人自问也没有多少胜算,更不用说本来明军所处的险恶境地。只是因为谭弘的骄傲自大,对明军实力的过份低估,以及贪婪和种种偶然情况,最后竟然落得一个兵败被俘的下场。
看到本来不可一世、可以与自己顶头上司平起平坐的谭弘被绑得结结实实,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确实是死里逃生。不仅是他们,其他明军官兵也明白逆转的最大变数就是眼前这位韩王世子。因此在尘埃落定后,士兵们中间又响起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不再是为他们的胜利而兴奋,而是向邓名道贺,感谢他为众人带来的这场胜利,一扫从chóng qìng城下溃逃的悲观、愤怒和失落。
“真是威武啊,殿下!”
在邓名身边的普通明军士兵,以亲口向邓名道贺为荣,他们并没有什么与宗室子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一个个只是恭敬地向邓名单膝跪拜行礼,口中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几句称颂:
“殿下神威!”
“殿下威武!”
面对周围人的热诚拥戴,邓名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没有与军队、尤其是古代军队打交道的经验,幸好一个现代人看过不少电影,邓名记得很多电影情节——无论中、西方的名将都会向士兵们展示出他们平易近人的一面,诸如拍打他们的肩膀,说一些勉励的话之类的;或者更进一步,亲切地与士兵们握手。
于是邓名也就开始“亲切”地与身边的士兵握手,微笑着说一些“这是我们大家的胜利”之类的影视套话。得到如此礼遇的普通士兵激动得满脸通红,从军官那里从来都得不到笑脸的士兵从未想过能接触到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弟。很快邓名身边就是无数伸出来的手,大家都要求韩世子一视同仁,嚷嚷着要求得到握手的待遇。
这期间李星汉一直跟在邓名身边,心甘情愿地扮演着一个贴身护卫的角sè,谭弘拿走的那串珠子也是李星汉替邓名取回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他。邓名随手往怀里一装就继续安抚士兵,这种重人轻财的表现让李星汉对这位宗室子弟更加敬佩。听到那些向邓名发出的欢呼让李星汉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咧着嘴一直嘿嘿地笑着。
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的时候,李星汉还年幼不太懂事,在他成长的整个过程中,看到明廷一直在和běi jīng政权交战,谭文也曾经教育他要效忠朝廷。但这个朝廷对李星汉来说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远远不如谭文这样的顶头上司形象鲜明,他向朝廷效忠也是因为谭文对他有恩,因此他要跟随着谭文一起为这个朝廷奋战。
以往偶尔也有宗室路过万县,不过李星汉并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过他们,这些宗室即便是谭文也没有机会深交,这一直让李星汉感到朝廷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虽然威风森严但也拒人千里。而这个正冲着自己部下微笑、握着他们的手称赞他们勇气的邓名,让李星汉感到了一个全新的明室朝廷的形象,这就是李星汉为之奋战多年的朝廷,之前的森严、威压之感大大减轻了,多出了一种能温暖人心的印象。
李星汉想起今rì邓名在一线shè箭,与官兵并肩作战的场面。他记得谭文曾经和营中的部将、军官们说过,云贵的战局并非一帆风顺,若是战况不利,朝廷大概就会在晋王的保护下进入四川。
“不知道皇上、太子又是什么样子的?”李星汉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以往在他心目中的永历皇帝有着一张威严至极的面目,比李星汉见过的最严厉的将领还要再严厉上一百倍。即使是幻想自己位于这张面孔前,李星汉都会紧张、恭敬得五体投地,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一定也是和这位殿下一样吧?”李星汉看得见部下那些激动的面孔,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实也和他们相差不多:“一定会握着我们这些大兵的手,亲口感谢我们为他们朱家而战,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连西贼那帮恶贯满盈之徒也会俯首贴耳。唉呀,要是我在为朝廷战死前,能得到陛下、或是太子殿下的亲口赞扬,那我这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李星汉不知不觉地把眼前的“宗室子弟”邓名幻想成更加尊贵的大明皇帝和东宫太子,并因为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而热泪盈眶。
与李星汉不同,赵天霸距离邓名稍远,不过他此时也在心中回想邓名今rì在战场上的表现:“三太子毫无疑问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对如何shè箭也一无所知。可他不以上战场为羞,也不隐讳他根本不懂shè箭这件事,反倒客气地向我一再请教,直到放箭杀敌鼓舞士气。”
赵天霸忍不住把邓名和其他的宗室相比,例如永历皇帝,其他托庇于李定国或是孙可望羽翼下的宗室子弟,以往一听说战局不利,永历朝廷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逃向安全的大后方。对于胜利,朝廷固然是会给予丰厚的赏赐,但赵天霸能够感觉得出来,朝廷并不是感谢军人的牺牲和付出,而是因为无奈,因为乱世而不得已提高对军方的封赏。
之前赵天霸隐隐对李定国为何誓死效忠明廷有所不解,如果说只是利用这个旗号那还能说得过去,毕竟这个旗号能够把明廷的嫡系部队、甚至闯营旧部联合起来。可李定国对明廷表现出了远超于此的忠诚心,这让赵天霸这种对晋王府忠诚不二的人也感到一些迷惑。相反,之前的孙可望作乱反倒能够让相当一部分西营官兵感到正常:老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屈居在你这个窝囊废之下?
今天看到邓名的形象,又想起永历朝廷的君臣面目,赵天霸在心里默默叹息:“要是陛下有一成三太子的模样,大概也不会有秦晋之争了吧?云贵的西营将士们,也不会对头上顶着一个朝廷暗暗心怀不满了吧?”
此时周开荒下令把船停靠在岸边,准备把邓名接上船休息。刚才见到邓名的举动后,周开荒内心也颇为感慨:“三太子身先士卒这是勇敢,而为了不让士兵在大胜前伤亡这是仁义,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换言之就是父亲和儿子是很相似的。三太子勇敢而且仁义,这些天看来还是贤明有德的人,最大的毛病也就是不知民间疾苦。若烈皇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为何当年会罔顾百姓死活?可烈皇若不是个贤明有德的天子,他又怎么会有三太子这样的儿子?”
最开始川军士兵表现得要更为激动一些,受到他们的感染,大昌兵也纷纷拥挤上前要求得到邓名的亲口表扬,尽管有着闯营余部的身份,但是天家贵胄的身份对这些连秀才都有仰视感的底层士兵来说还是近乎天神,根深蒂固的上下尊卑意识加上欢庆胜利时的情绪感染,让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亲耳听到皇家子弟对自己英勇奋战的感谢——邓名就是在逐个感谢这些作战士兵,这不但是将来可以傲视同伴的资历,有人还想到这甚至可以在驱逐鞑虏后讲述给子孙们听——想当年,韩大王还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地站在你爹(你爷爷)的面前,就这样地拍着我的肩(握着我的手)说我是个英雄好汉!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的时候,邓名却忽然清醒过来,虽然演这种角sè很让人振奋,但邓名还是记得自己毕竟不是真正的宗室子弟,而且不仅他自己知道,周开荒和赵天霸也不过是为了团结李星汉而配合自己演戏而已。若是继续这样不知进退地在军队中拉拢人心,邓名担忧自己恐怕会引起周开荒等人的不满,毕竟他还是要继续前往奉节,未来一段时间也还是要生活在明廷的治下。
扮演yù望一去,饥肠辘辘的感觉就回来了,邓名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去谭弘的大营,他和其他明军官兵一样,近四十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而且一直暴露在野外,之前分到的一点食物早已消化殆尽。现在邓名满怀对敌军储备的期盼,恨不得立刻就能走进温暖的营帐。
还没有进行过对俘虏的仔细清点,所以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最后投降的三百多清军士兵,再加上之前捉到的几百溃兵,两千多明军手中现在至少有七、八百俘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加。
周开荒把船停到岸边,想让邓名上船前往大营,这个建议得到了袁宗第和谭文两部明军的一致拥护。邓名心中大奇,忍不住把提出这个建议的周开荒仔细打量了一番,在心中盘算着:“你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么?现在承蒙你和赵天霸的功劳,我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宗室子弟,所以都很尊敬我,也不会反对我坐船。但我毕竟不是,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众人对我欺骗他们多半会很生气,要是我现在还这么不知道收敛的话……”
因此邓名坚决不肯坐船,而是要和大家一起步行去谭弘的大营,对他来说这是严守自己的本份,可在其他人眼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至于邓名提议让伤兵乘船,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各队军官的一致拥护,这是朱家的天下,他们家的子弟安抚军心理所应当。而赵天霸甚至忍不住涌起一个念头:这三太子莫不是对皇位和坐在上面的当今天子有什么想法吧?
“殿下手刃一敌!”
胜利之后士兵们高兴地攀谈起来,刚才看到邓名亲临一线的士兵们简直成了邓名的义务宣传员,而听到这个消息的士兵显得对邓名更尊敬了,这让邓名不禁感觉赢得军心也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刚刚占领的谭弘大营不能没有人主持,现在明军大获全胜已经不需要所有的领头人都呆在一起,于是周开荒就开船离开,赶回大营监督饮食和住宿的准备工作,其余明军也陆陆续续准备启程向东开进。
明军抓了大概有七、八百俘虏,对于己军不过两千多人的胜利者来说,感到这么多俘虏有点太多了。明军没有很多辎重,对苦力夫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再说这些俘虏又要吃东西,又需要派人监视,所以明军就打算快速甄别一番,把一部分俘虏处理掉。比如受伤的、看上去体弱无用的,这些会被作为无用的处理掉;还有另外一种,就是看上比较彪悍、仍具有威胁xìng的俘虏,明军出于安全考虑也不会留他们xìng命。
这种甄别当然不是统一和大规模的,而是在远离邓名视线外的自发行动,并且以大昌兵为烈。相对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谭文余部还是对俘虏比较客气的,同样都是万县人,他们手中的俘虏也远比大昌兵手中的俘虏多。被谭文余部俘虏后,这些谭弘的手下急忙喊出他们认识的人的名字,指望找到熟人以保全xìng命。那些负伤行动困难的俘虏,万县兵也没有像大昌兵那样杀掉他们,而是留下他们自生自灭。
之所以现在有些明军士兵才对俘虏下手,那是因为和冲锋时有快有慢一样,明军的士气同样是参差不齐。刚才胜负未分,明军士兵的士气远不如现在高涨,有些人就想偷偷给自己留条退路,若是最后明军战败,他们或许可以靠施舍给被俘敌兵的一些人情来拯救自己的xìng命。比如就是想改换门庭投降谭弘,也需要有个中间人给介绍不是吗?于是有部分士兵就和他们抓住的俘虏达成协议:若是明军取胜他们负责保护这些清兵的安全,而若是谭弘最终胜出,这些清兵反过来负责俘虏他们的明军士兵的xìng命。
对于士兵们的这点小心思,军官们一个个都心里有数,也就是邓名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明军本来就是由溃兵组成,两天来一直是被清兵追击的丧家之犬,士气有些浮动一点也不奇怪,有的军官也未尝就没存这心思。只有特别坚定的才把事情做绝一点余地不留,比如周开荒和他身边的十几个人就没抓到一个俘虏,而跟在他身后的队员则抓了一些。等到胜负已明,连谭弘本人都被生擒活捉,这些俘虏就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了,守诺的人还继续他们与清兵的协议,而不太守信的就干脆处理掉这些合作者——毕竟这种协议传出去也不好听,还容易给自己惹祸。
当两千明军押着六百多名俘虏浩浩荡荡地开进谭弘的大营,周开荒已经布置好了岗哨,烧了一些水给将士们饮用。攻破大营的时候周开荒俘获了四、五个没来得及逃走的伙夫,这几个毫无威胁的厨子周开荒也没斩草除根,而是让他们做饭。
现在大批的俘虏抵达,明军就派出人手监视他们,让他们砍柴烧火,营地里就点起一堆堆的篝火,胜利者围着这些明亮的火堆温暖着自己的身体,兴高采烈地聊着今天的战斗,向周围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吹嘘着自己的英勇善战。
几个伙夫先是給军官们做好了饭,接着指导俘虏们淘米、刷锅,给明军准备食物。俘虏们也尽心尽力地工作着。根据一般的惯例,表现最好的俘虏可以活下来成为军队的苦力夫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可能获得信任重新成为战斗兵,个别手艺好而且能把握机会的则能成为伙夫——负责做饭是个好差事,不但能吃饱还受到军中的普遍尊敬,虽然不能参加战斗抢x劫但也没有xìng命之忧。
邓名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营地里的动静,之前他从未有机会知晓整个营地的运作,今天却被军官们群星捧月一般地围在正中,各项工作安排都向他报告,等候他的指示——当然,这些命令邓名也不清楚该如何下达,统统采纳周围军官们的建议。
“等这些俘虏做好饭,会给他们吃一点么?”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在寒夜里埋头苦干的清兵,还有他们周围持着皮鞭的监视者,邓名觉得这个可能xìng很值得怀疑。
事实证明邓名的怀疑很有道理,听到这个问题后,赵天霸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答道:“当然没有给他们吃的东西。先把他们饿上两天,等到手脚乏力也就没法作乱了,毕竟我们还是没回到奉节,还是身处险境啊。”
“可是饿得手脚没力气,怎么帮我们搬东西呢?”邓名已经知道这些俘虏会被当作夫子,既然是搬运工,那不给他们吃饱饭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有鞭子啊,谁敢偷懒耍滑?”赵天霸断然地答道。他心里有些惊奇邓名什么都不懂,不过马上意识到对面是宗室子弟,这些天提了不少怪问题,可见对世间的俗务太不了解。难道皇宫里不用鞭子么?大概皇宫里食物充足,三皇子也没住多久,逃出来以后都是忠心耿耿的护卫,用不到鞭子。
在赵天霸胡思乱想的时候,邓名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相信鞭子能取代食物的作用,但看起来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对待俘虏的。邓名也想明白了,鞭子可以榨出俘虏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如果是他们因为饥饿和疲惫倒地死亡,这些胜利者多半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怪不得这个时代劝降十分困难,谭弘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明知无路可走还难以下定投降的决心。”
想到这里邓名微微有些不适感,他回首招呼大家:“我们吃饭去吧。”
“好!”年轻的军官们人人喜形于sè,他们一直就盼着邓名这句话呢。
此时无论是兴奋的明军士兵还是军官,还有邓名本人,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拦路虎谭弘已经被击败,最jīng锐的亲卫尽数成擒,残余的兵力似乎也丧失斗志,等着大家的不但有温暖的营帐还有充足的食物,看起来通向奉节的道路已经是一片坦途。明军上下觉得继续顺利地行军,平安返回奉节已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十六节 家学
给军官们准备的饮食相当丰盛,不仅有米面,还有肉类和酒,邓名估计周开荒是把谭弘给他自己预备的好东西都翻出来了。但邓名对布置还是很不满意的,因为他发现周开荒居然给自己安排的位置是当中的首席,这让邓名感觉非常窘迫,对周开荒暗暗埋怨:“别人不知道我这个宗室子弟是假冒的,你还不知道么?”
之前邓名冒充韩世子是为了诈谭弘出营,再往前说,周开荒对谭文余部宣称邓名是宗室子弟时邓名也没有否认,那是因为邓名认为当时有内讧的可能,需要安抚人心,他已经把这个宣称归类为善意的谎言了。在眼下已经获得大胜的同时,邓名就琢磨着要找机会向李星汉等人说清真相,同时赔礼道歉。但是看周开荒眼下这个安排,摆明了还是要让自己把戏继续演下去。
“难道他认为军心还不稳么?需要继续对友军撒谎?我看不至于吧。”邓名心里也有些嘀咕,虽然今天有数个时辰邓名的地位接近于一军之主,但邓名对自己的军事水平心知肚明,依旧没有一点信心。周围人多眼杂,邓名没有机会和周开荒私下交流意见,只能用眼sè暗示对方给自己点提示。见周开荒自作主张地坚持要自己坐上首席,而且一口一个“殿下”表演得十分热情,邓名彻底心虚了:“我对这个时代的礼节也不了解,是不是现在骑虎难下?难道对李星汉他们说明真情会引起对方的极大愤怒,因此周开荒要我在险境继续装下去?”
这许多个疑问让邓名失去了好心情和坦白的机会,还让他再次忧心忡忡起来。在他神不守舍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军官们已经纷纷就座。明廷zhèng fǔ军嫡系和前闯军本来有着很深的隔阂,此时却是亲密无间,没有按照阵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而是混杂着坐在一起,高声攀谈的同时甚至还有人互相询问祖上、故乡、经历,拉起了交情。
帐内的人吃喝欢笑之间,先后有人起身小解。由于天气冷,所以这些军人也不出营帐,直接就在帐边解开裤子尿在墙角的地上。解手完毕后这些人也不洗手,系好腰带就大模大样地走回座位,坐下继续饮乐。对这种不卫生的习惯邓名一直不适应,以前在袁宗第军中他就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军官直接在营帐中解决,垃圾也随手仍在地上,一概交由卫兵打扫,倒上些土铲到营外去便是。
“若是有朝一rì我独领一军,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修厕所,让所有的人都到厕所去解决,绝对不许随地大小便。”邓名觉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干涉太多。
又过了片刻,周开荒突然想起还没有向身份最尊贵、而且亲自上阵杀敌的邓名敬酒——本来他是想这么做的,但是刚才一落座就被边上的人扯住了说话,现在酒至半酣才想起来这件重要的工作竟然还没有完成。
另外一个邓名的熟人赵天霸则另有心思。锦衣卫的职务使他有机会见过永历皇帝和其他宗室皇亲,自从他看见邓名的表现后,不由得和当今天子以及其他的宗室子弟反复加以比较,越比较就越觉得邓名的此番表现实在太过异常。
在周开荒走过来叫他一起去给邓名道贺时,赵天霸正在心里思量:“几天来三太子完全不避危险,好像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和其他宗室皇亲不同,尤其是他今天的英勇行为通过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必能深得川鄂将士的尊敬和爱戴啊!朝廷距此地甚远,若是三太子倾心结交川鄂一带的官兵……嗯,三太子也和韩王、安东王不同,他哪怕是想继承大统,大概众人也会觉得理所应当吧?就是闯营的兵马,若是他肯既往不咎,拥戴之功可是远远高过保护几个宗室,他们以前攻破běi jīng、逼死烈皇的事情也许就真能一笔勾销了……”
出身西营的赵天霸动了这个疑心后,就开始担忧此事会对永历朝廷最坚定的支持者——晋藩上下造成的影响,越想越是觉得难以预料,被周开荒打断了思路后,才发现自己只顾胡思乱想,这么半天也一直将邓名冷落在一旁,连忙收敛心神和周开荒一起大声向邓名敬酒。
“今rì能够大胜,全亏了殿下的计策,将那谭贼诱出大营,才把他们杀得东逃西散啊。”周开荒颇有些醉态,大声地恭维道:“殿下真是用兵如神啊,想出这般的计谋竟然也是毫不费力……”
邓名听了这几句话满脸通红,他以前玩个即时战略游戏还总被朋友杀得丢盔卸甲,见周开荒说得太过分就连连摆手,解释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计谋。”
“咦,不是殿下想出来的又是谁想出来的?”周开荒奇怪地反问道:“我可没看见有谁给殿下出主意。”
“这是……嗯,是成祖皇帝的计谋。”明末的历史让人读起来总是太伤感,可是邓名曾经很有兴致地读过一些明朝初期的记载,成祖皇帝就是朱棣。
明朝太祖朱元璋死后,他的长孙在南京继承帝位,称建文帝。朱元璋的另一个儿子朱棣造反,朱棣称帝后将首都从南京迁到当时的北平,改北平为běi jīng。邓名觉得朱棣当了皇帝以后变得很残暴,不过坐上宝座前他却是个有气量而且宽厚的人,而且在战场之上英雄了得,奇计百出。
朱棣起兵造反,从北平南下,在东昌被建文帝的南军大将盛庸击败。朱棣向北平撤退,途中又受到吴杰的阻击,他靠施展计谋轻松取胜。邓名今天在困境中灵机一动想起这个故事,就姑且试了一下。
看见营帐里众人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上,邓名就把自己看过的历史讲给他们听:“……成祖皇帝当时身边只有四千多兵马,可是阻击成祖的吴杰有两万兵马,而且当道扎营,堵住了成祖回北平的必经之路。成祖皇帝觉得,如果强攻突围肯定会死伤很多人,所以就让军队先埋伏起来,自己只带着几十个卫士赶到吴杰营前,请求和吴杰见面。吴杰在营墙上露面以后,成祖对他说,希望看在自己往rì曾对他有恩的情面上放一条生路。吴杰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催动全军出营,分成几路出击,四面包抄,一定要捉拿成祖皇帝。没想到被成祖皇帝引到了埋伏圈里,结果成祖以少胜多,吴杰反倒遭到了惨败。”
说完这个故事后邓名轻叹一声,今天的遭遇让他想到,当年吴杰空营而出很可能也是做好了搜捕的准备,担心被朱棣跑掉了,让这天大的功劳落入别人手中,正像今天谭弘的表现一样。今rì在谭弘营前时,邓名心里非常紧张——若是谭弘真给他一条船倒是无法收场了。朱棣当年向吴杰大营喊话时,会不会内心也在担忧——吴杰若是真给他的五十几个士兵让出一条去路,又该如何是好?
朱棣戎马一生,在战场上的英勇气概还是让邓名颇为钦佩的,关于这段故事的记载他看过不少,在他讲解的时候营帐内渐渐安静下来,周开荒听得全神贯注,酒都醒了许多。
“吴杰和平安、盛庸一样,当时都是南军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是久经沙场、多次出击塞外的宿将,建文帝对他非常倚重。成祖皇帝横扫河北、大败李景隆以后,各路官兵都闻风而逃,只有吴杰坚守在真定,让成祖皇帝无可奈何,期间还不停地袭扰běi jīng,不但能够成功袭扰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吴杰也称得上是有胆有识,只可惜贪念一起,下场就是惨败。”
谭弘虽然也是老军油子,但是和吴杰这种征战多年的明初大将还是无法相提并论,邓名十分庆幸谭弘不知道这个故事,接着说道:“谭弘没有读过这段历史,这真是我们的幸运。”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殿下神机妙算!”
“家学,原来是家学。”片刻的沉默过后,周开荒又大肆替邓名鼓吹起来。
周开荒的言论引起赞同声,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原来这个妙计是朱棣首创,那作为宗室子弟的邓名把这一招玩得得心应手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在周开荒唾沫横飞的时候,邓名心里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周开荒拉到营帐的外面仔细讨论一下冒名顶替的问题。周开荒闹成这样让邓名心中的不满不断增多,现在他已经开始有些生气了:“按说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在击败谭弘以后立刻告诉他们实情,诚恳地向他们道歉,毕竟我们是撒谎了,难道那么多人里就没有一个能明白我们的苦心么?现在倒好,变本加厉地骗下去,将来怎么收场?”
周开荒说过,李星汉那一伙人都是万县兵,而袁宗第的驻地在大昌,也许周开荒根本不在乎有一天骗局被揭穿,反正他们将来也不会驻扎在同一个地方。想到此处邓名觉得周开荒真是个不管不顾的家伙,将来说不定又在战场上成为友军,这样欺骗人家就不怕留下后遗症么?
邓名不能由着周开荒再漫无边际地吹嘘下去,见不少人都对周开荒那句“家学”的判断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邓名就开始进行解释身份前的铺垫工作,在营内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的时候坚决地摇头否认:“这话不对,我只是看了一些书,对成祖皇帝的这段实情比较了解罢了。”
“您识字啊。”一个已经喝多的军官傻头傻脑地插嘴道。说这句话的人也是不走脑子,他话一出口就感觉有些不对。
这句话立刻遭到许多人的同声呵斥:“糊涂,殿下还能不识字么?”
周围责骂声响起后那个军官满脸惭愧,起身向邓名行礼道歉。
在这个时代,军中认字的人实在太少了,比如谭文的军中除了师爷就不知道还有谁是识字的,就是统帅谭文本人认字也非常有限,大部分文书工作都要师爷代劳。像邓名这样年轻识字的读书先生这个军官前所未见,就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大家的反应让邓名哑然,他有些吃惊地试探着问道:“你们应该也都识字吧?”
在邓名看来,在座的都是军官,尤其是周开荒他们几个,不是一军之主的近卫军官,就是颇有威望的中层军官,而赵天霸更是zhōng yāngzhèng fǔ派来的使者。可邓名的问话引起的却是一片否认声。众人在摇头的同时也感觉到邓名对下情的一无所知,无论是周开荒、赵天霸还是李星汉,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识字的。从这十几年的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川人,他们熟悉战争和死亡,对文字和历史却是一无所知。
听到众人称赞自己的见识广博,邓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对袁宗第声称是个失忆的读书人,这样他不得不把对李星汉坦白的计划延迟,重新设想如何说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出身。邓名还有些心虚地望了周开荒一眼,幸好,并未从周开荒的脸上看到什么疑惑之sè。邓名估计对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表现与之前的说辞有矛盾,不过这个破绽如何弥补也让邓名颇为头疼。
周开荒又是两大杯酒下肚,嗓门变得更加洪亮了,拍着李星汉的肩膀叫道:“李兄啊,我们两个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再瞒着你也不合适……”话说了一半,周开荒突然打住,望向邓名:“殿下,卑职觉得还是不要再对李千总他们隐瞒为好。”
“我早就这么想了,早就该实话实说了。”邓名心里说,虽然他不明白周开荒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合邓名脾胃。邓名重重地点头,还暗自出了口长气:“周兄去替我解释应该会好一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为啥要欺瞒这么久……嗯?既然要实话实说,他为啥还要喊我殿下?”
未等邓名想明白这个道理,得到首肯的周开荒先让大家安静下来,又故弄玄虚地环视了一圈,然后高声对营中众人说道:“大家都知道殿下其实不是韩世子,对吧?”
众人纷纷点头,立刻有人出声猜邓名是安东王一系,而李星汉等四川人都盼望这个颇有英武之气的宗室子弟就是世代居住在四川的蜀王后裔,所以暗暗猜测他是蜀王之后。
“不是安东王,也不是蜀王,更不是秦王……”周开荒嗓门越来越大,众人的胃口也被他越吊越高,只有邓名例外,他刚刚有些放平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胸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殿下是烈皇嫡系,三太子是也!”周开荒得意洋洋地说出了答案。除了赵天霸以外,所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了不可思议之sè,接二连三地发出无数声惊呼——袁宗第的手下们也都没有例外,这个效果让周开荒感到很满意,胸脯因为得意而高高挺起。
“殿下怎么会来四川的呢?”
“殿下为什么要到靖国公的军中呢?”
阵阵惊呼过后马上就有许多问题响起,大家一边提问,一边向邓名看去,急切地寻求着答案。
在周开荒宣布答案的时候,邓名和众人一样的吃惊,比大多数人强的就是没有喊出声来,大量的问题向他扑面而来的时候,邓名竟然呆了,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四川?”李星汉也在大声地提问:“这么多年来殿下一直在何处?”
最初的震惊过后,李星汉第一个念头就是周开荒在撒谎。他先看了邓名一眼,觉得对方脸上茫然的表情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接着他又望向另一个应该深知内情的家伙——赵天霸,后者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李星汉对自己的判断又有点怀疑——或许三太子是没想到周开荒真的和盘托出了?但如果不能得到合理解释的话,李星汉是无法打消自己的怀疑的。
此时周开荒心情大好,觉得晚宴上自己真是风头无两,大家看着邓名的时候,他满面chūn风地观察着众人脸上惊讶的表情,越看越是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从邓名那个方向投来的一双仇恨的目光。稍微缓过来些的邓名嘿嘿干笑了几声,如果不是知道周开荒武艺高强远在自己之上,他真想一棍子把对方抡倒在地。
“好你个周开荒,你是不把我逼死不算完啊。”邓名心中大骂不止,现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就继续把球踢给周开荒,用手一指肇事者对大家含糊答道:“就由周千总来说好了。”
以邓名想来,既然周开荒敢如此大吹法螺,那他就一定有圆谎的办法。邓名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有点急智——这个信心是从蒙蔽袁宗第,让他相信自己是读书人这件事中得来的。但是现在邓名必须承认自己脑子完全不够使,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周开荒,盼望这个大话王能够把他自己说的话圆上。
但出乎邓名意料的是,周开荒不但没有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反倒“咦”的一声,惊诧地反问邓名:“这个卑职怎么会知道?殿下您又没有和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