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节 算盘(下)
“有意思。”吴三桂的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他从夏国相手中要过详细报告,认真地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吴三桂放下那份关于邓名爵位的情报,笑眯眯地和夏国相讨论起来:“你说,永历天子这意思,到底是疑虑邓名呢?还是疑虑李定国呢?”
“末将不知,敢请大王明示。”夏国相知道吴三桂多半已经有了想法,所以根本不去猜。
“恐怕两个人都在疑,而两个人又都想用,永历天子真是煞费苦心啊。”在亲信前面,吴三桂对永历的称呼还是很尊敬的,一口一个“天子”,大明皇帝是他吴家世世代代的主人,就算吴三桂叛变了,这种世代积累下来的威风还是让吴三桂对永历依旧心存敬畏,即使不是很多但还是有一点。
以前吴三桂最恨的第一是李定国,第二是邓名,这点夏国相很清楚,因为云南是吴三桂的封地,所以在平西王眼里李定国就是霸占他家产的恶棍——平西王可不是好惹的,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吃亏,当年李自成拿了他们家的钱吴三桂就剃头降清;满清让他防守陕西就得把公主嫁给他儿子;夏国相很清楚,谁占了平西王的便宜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哪怕是皇上抢了吴三桂的藩国说不定他都要拼命,更不用说一个晋王李定国了。而邓名虽然没有抢了平西王的财产,但如果不是他放了一把大火,那云南绝不会被李定国那个恶棍抢走,因此平西王对邓名也恨得牙痒痒。
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夏国相知道现在张长庚已经取代了邓名的位置,因为清廷答应给吴三桂的粮饷都让张长庚给截留了,但即便如此,湖北的战局也没看出有什么起色。张长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半个湖北在闯营的手里,而邓名依旧一次次往来于长江之上,吴三桂依旧拿不到粮食补给。
在众人都齐声痛骂张长庚无能的时候,平西王却曾经无意说过一句,说张长庚和他父子俩镇守关宁时有点像,不过平西王迅速地反应过来,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和大伙儿一起痛骂张长庚软弱无能。不过夏国相倒是牢牢记住了平西王的这句评价,但他感觉吴三桂指的肯定不是独守孤城的艰辛。
在吴三桂的仇人表上,排得比张长庚还要靠前的,就是邓名所知的韦爵爷义兄团,上次张勇、赵良栋离开贵州的时候洗劫了好几个府,把吴三桂气得火冒三丈。就夏国相所知,大概也就是听说李自成没收吴家的不义之财后的反应能和这次相比——毕竟老吴家的财产多是吴三桂他老子挣回来的,而贵州的这份家业是吴三桂自己搞到手的,遭到抢x劫后的痛感也大不相同。
“大王明见万里。”夏国相附和道,接着又追问道:“那大王打算如何利用永历君臣不和的机会呢?”
“利用?我利用这个干什么?难道我利用了,朝廷就会让张长庚把粮食给我运过来吗?”吴三桂语气里浓浓的都是怨恨,他也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贵州现在不是没有物资储备,也不是没有兵力,但吴三桂却坚决不肯去进攻云南——云南经过两次拉锯后,生产凋弊、百姓困苦,吴三桂知道要想恢复云南民生就需要投入大量的钱粮,而本来吴三桂是用十几万大军的粮饷的名义向朝廷要这笔钱的——从明末开始,军阀在贪污军饷之外,还常常借口军饷不够去抢x劫百姓,但吴三桂辛辛苦苦从朝廷讨要到钱粮后,却舍不得塞进自家口袋而是用来抚养云贵民生,这还不是因为朝廷答应他世代永镇云贵,让吴三桂一心要用清廷的钱粮收拢民心、恢复生产,为子孙打造基业么。
现在要是再和李定国在云南拉锯一场,无论胜败,估计云南都剩下不几个活人了,而若是要贵州的百姓承担全部战争开支的话,估计也得户口减半。因此吴三桂的十万大军就老老实实呆在贵阳,连象征性的骚扰一下云南都不做,这样还能节省点军费开支,替贵州百姓减轻点负担——让平西王自带干粮替朝廷出力?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完了有关邓名的这一份报告,吴三桂生出了很多种猜测和念头,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把这些不成熟的想法和夏国相吐露,而是把莽白的那封本来没啥兴趣的密信拿起来看了一遍。
“嗯,弑兄自立,真是禽兽啊。而永历天子不道贺也不承认他……有骨气,不愧是老朱家的人呢,就是最胆小的这个也不是一无是处嘛。”吴三桂自问如果和永历易地而处的话,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怪不得想卖了永历天子,他是想立功好求朝廷承认他,以便压服国内的不满啊。还有,多半也是看上永历天子带去的财产了,他杀了亲哥哥,下面肯定有很多不满的人,他既需要朝廷承认帮他立威,也需要用一笔横财来收买人心,呵呵,这蛮王还是个人才嘛。”
虽然密信里通篇都在对清廷表忠心,但吴三桂轻轻松松地就把莽白的心思都数了出来:“想让本王和他夹击李定国?这真是痴心妄想,要是放他进了云南,估计得把所过之处的子女玉帛都搬回他家去吧?”
“那大王打算如何回复他?”夏国相问道。
“唔,就这样回复他吧,念在他一片向化之心,只要莽白肯提供本王十万大军征讨云南所需的粮草,本王就帮他向朝廷讨一个册封,而且他的手下不得自行进入云南,或者交给本王节制,或者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边境上。”
“这个莽白多半不会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只要张长庚老老实实把粮草运来,本王本来也用不上他。”吴三桂嗤笑了一声:“到时候若是莽白不乖乖把永历天子送上,本王就去讨伐他,然后跟朝廷说一声,让你来做这个缅甸王。”
“大王和末将开玩笑了。”夏国相赶紧把话题岔开。
“也未必就不能成真。”吴三桂又说了一声,但既然夏国相不愿意提,那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吴三桂一向自认为处在很有利的位置上,当初他向满清借兵是为了攻打李自成,这件事江南的士大夫们个个喊好;而满清自称替明臣报了君父之仇,吴三桂他们替满清效力也有了理由,反正李自成是祸乱天下的流寇,只要给李自成扣上裹挟百姓、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的罪名(虽然闯营从来没有这么干过),那满清自然就是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师。
直到吴三桂攻入昆明的时候,他的形象依旧不错,也知道江南有不少士大夫依旧对他寄予希望,盼望他倒戈反正,再冲冠一怒杀回山海关去。这种良好的形象给吴三桂带来了不少好处,也对清廷意味着更大的威胁,因此顺治、鳌拜知情识趣地把藩国给了吴三桂,让他珍惜眼前的荣华富贵,不要转歪了念头起兵造反。
不过同样是因为这种良好形象,吴三桂知道清廷对自己的猜忌也更深。比如进入贵州后,吴三桂因为知道这会是自己将来的领地,所以即使遇到顽强抵抗也不准军队搞屠杀,而顺治得知后立刻下诏来斥责,认定吴三桂的怀柔政策“极不合理”;再比如上次张勇、赵良栋离开时把贵州祸害了一通,吴三桂就怀疑孙思克那个监军在其中没起好作用——不过吴三桂也没有上书弹劾张勇或是赵良栋,他估计鳌拜心里肯定会欣喜得很,弹劾张勇那三个坏蛋其实等于替他们请功,至于孙思克,吴三桂第一没有证据,第二同样不肯替他请功。
昆明大火前,吴三桂曾经慎重地考虑过自污问题,那时洪承畴还没死,他曾经私下向吴三桂建议过:若想过得平稳,就不可使滇一日无事。
吴三桂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是大骂:“老匹夫,有谣言说你和皇太后(那时顺治没死,所以其母还是皇太后)睡过,说不定还真不是诬陷了你啊,难得你居然这么忠心!如果云南天天打仗,把自己搞得兵穷民困,怨声载道,不就是让朝廷削藩更容易些吗?你这是为了替朝廷派兵入滇找借口吗?”
不过也正是因为洪承畴的这个建议,吴三桂下定了决心:只要朝廷守信把藩国给他,他就要杀了永历以证心迹,同时也算是彻底毁了自己的良好形象,让清廷相信自己再也无法反正叛变。
当然现在这个念头已经被吴三桂扔得无影无踪了,最近一段时间来他一直和尚可喜、耿继茂他们有书信来往,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既然朝廷克扣了尚可喜、耿继茂的军饷,那给他们一个拥有治权的藩国是很合理的补偿——高邮湖一战后清廷的威信大减,吴三桂开始琢磨着要给朝廷找点事了,省得成天盯着自己不放。
此外吴三桂还有一件策划了好久的正经事:“各府秋收都结束了吧?”
“大王放心,粮草已经齐备。”
“好,马上报告朝廷,水西安家勾结李定国,打算迎伪明的兵马入贵州作乱。”吴三桂一边发出急报,一边下令各地驻军同时发起突然袭击,定要把水西土司一网打尽——安家的土地、人口和千年来积累的财富,对吴三桂来说也不无小补。不过平西王可不会按着洪承畴的建议去做,让自己家里杀个乱纷纷,根据吴三桂的计划,他会在几个月内就把安家连根拔起,改土归流——当然,这个流官是平西王府的官,可不是朝廷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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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误会(上)
八月十五日,重庆。
高明瞻在城内大摆筵席,欢庆中秋。从前天开始,告急的报告就如雪片般送入重庆城。很快全城的官兵就知道忠县战役已经结束,李国英亲自指挥的近八万大军遭到惨败,川陕总督、陕西提督带着部分兵马突围,大军已经十成去了七、八成。现在忠县剩下的也就是五千陕西绿营,在王明德的指挥下坚守孤城,被明军团团包围在忠县,估计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么详细的情报主要是由明军透露出来的。大明长江提督邓明已经在距离重庆不远的嘉陵江以东登陆,肃清沿岸清军的哨所和散兵游勇的时候,明军有意识地释放了不少清军回来报告消息。
一开始还有人怀疑这是明军的攻心之计,但高巡抚却当众宣称:邓提督虽然是敌人,但一向言而有信,既然邓提督说川陕总督带着几千残兵跑了,那就一定是跑了;既然邓提督说王明德被包围在忠县无法突围,那暂时就是无法突围。
这种公然附和敌军宣传的做法当然引起了更大规模的恐慌。重庆城现在甲兵所剩无几,除了王欣诚副将带回来的六百披甲外,还有些壮丁和少量甘陕绿营的新兵和山西兵,全都加起来也凑不足一千甲士,斗志更没法和李国英带走的标营相比。
依靠这一千甲兵想守住重庆几乎是痴心妄想。本来三千汉八旗还能指望,但月初孙思克返回嘉陵江后,见没有水师可供他渡江,二话不说就拔营北上,向着保宁方向窜去了——孙思克派人隔江喊话,说他是去接应赵良栋,和陕西绿营兵和一处、将打一方去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当时孙将军是唯恐邓名尾追而来,不赶紧跑路就被堵在岸边跑不掉了。向高明瞻喊话与其说是通报知会,还不如说是推卸责任。
因此,重庆城里一片惊慌,好多人都琢磨着也要逃离这座空城。但高巡抚在此时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大模大样地坐在衙门里,还敞开大门让大家都看清他确实没逃。而被高明瞻任命为重庆四壁提督的王欣诚副将,也异常地沉着冷静,这两天带着亲兵巡查城防时神色十分轻松,和城防官兵有说有笑的。
见到四川巡抚和城防提督的这种表现,重庆城内的几千人也不再害怕,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觉得高巡抚定然有退敌的妙策。既然重庆的正、副手都胸有成竹,其余的人也镇定下来,决心老老实实地按照王副将的交代去布置城防。
不过王副将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太不在乎了,他既不在城外布置梅花桩,也不组织人手加深壕沟——虽然重庆人手不足,但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但王副将就是啥都没干,今天中秋节早早就带着亲兵去衙门里和高巡抚过节了。他手下的六百兵士是眼下重庆最强大的武力和最后的指望,但午后也开始兴高采烈地杀猪宰羊,准备欢度佳节,好似在忠县吃了大败仗的是邓名而不是李国英一般。
“一年最好的时候就是现在了,为什么总有些人悲秋,这秋天有什么可悲的呢?”高明瞻喝得面红耳热,对王欣诚大发感慨:“兄弟我喜欢的就是秋天啊。”
“正是,巡抚大人高见,末将也是一样啊。”王欣诚喝得也不比高明瞻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新鲜的菜蔬、肥大的鱼虾:“每年中秋的时候,这鱼虾都肥了,新稻也下来了,菜蔬更是应有尽有,就连女人用的花,都品种繁多,正是极尽快活的时候啊。”
高明瞻哈哈大笑,又举起酒杯朝着王欣诚:“王将军请。”
“巡抚大人请。”
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边赏月,一边痛饮到夜半。
眼看再也没有酒量了,高明瞻终于谈起正事。现在周围没有旁人,高明瞻放心大胆地说道:“总督大人的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赵将军的援兵又迟迟不到,这个重庆就算守不住也不是你我的责任,只不过我们还是要坚守几天,不然朝廷那边不好看。”
“巡抚大人所言极是。以末将之见,王总兵他们在忠县坚守,肯定也是和邓提督议和的结果,多半是他们把无甲兵都卖给了邓提督,然后自己落一个平安。末将敢断言,等过上十天半个月,王总兵他们就该‘突围’了,到时候不但毫发无伤地出来,论起来还是有功的。”王欣诚认为重庆也应该坚守个十天、半个月再放弃:“此番大败,论起来也有总督大人扛着。我们坚守孤城直到弹尽粮绝,最后不得已才突围,怎么也不会有事的。”
“嗯,只是不知道邓提督肯给我们几天的时间?”高明瞻沉吟着说道:“这重庆一座城,怎么也能抵得上几千头牛了吧?何况我们的仓库里还有不少农具,都是崭新的。总督大人本来想搞军屯,后来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些农具都没有用过呢。”
仓库里除了农具还有生铁、粮食、布匹,李国英存在重庆的物资足够十万大军几个月所需,实在是非同小可。
“正是,等邓提督一过江,我们就派人去议和。若是邓提督同意不为难我们,我们就把城和仓库都留给他;要是邓提督不同意,我们就把仓库烧了再跑,想必邓提督也追不上我们。”
除了物资以外,重庆城里还有不少军官眷属,高明瞻和王欣诚也打算视情况把这些有价值的人质卖给邓名,或是带着一起突围以获得人情。
……
不过邓名并没有像高明瞻想象的那样很快就渡过嘉陵江。通过审讯俘虏,邓名知道重庆城相当空虚,所以他本以为高明瞻会再次弃城逃跑。但在嘉陵江东岸呆了两天,重庆的清军却纹丝不动,高明瞻、王欣诚没有逃跑,守军也没有出现大量的逃亡。
“高明瞻不跑,这件事有点古怪啊。”八月十六这天,邓名遥望着重庆城头上的绿旗,心里微微有些拿不定主意。
高明瞻打算等邓名围城后再派心腹出城议和,现在重庆的派系众多,他和王欣诚都怕过早行动会被人发现,所以先是大力鼓吹明军的势大,等到明军开到城下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再让使者打着求援的旗号出城,绕个圈去找邓名,而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渡江去敌营。
但高明瞻的表现实际上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被蒙在鼓里的重庆守军也因此没有大批逃亡——要是一下子都逃光了导致高明瞻无法“坚守”一段时间,也不符合四川巡抚的利益。
而邓名更是产生了误会,在他看来,高明瞻如此有恃无恐,那很可能是清军的援军快到了,甚至可能有伏兵藏在重庆城内。尽管邓名也猜到高明瞻或许是想议和,但他不能仅凭一个猜测就让军队冒险。
于是邓名下令首先控制嘉陵江东面的江口,然后沿着江岸侦查搜索,而不是急于带着七千甲兵靠近重庆这座要塞。
明军控制了一半的江岸后,很快就开始侦查江流,掩护水师驶入嘉陵江。对明军来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嘉陵江,水文地理都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明军非常小心地搜索前进,而且详细地把他们看到的都记录下来——如果将来再次进攻嘉陵江流域,他们对地形就不会是两眼一抹黑了。
发现明军水师开始侵入嘉陵江后,王欣诚马上把最后几条清军的船只都收拢回朝天门码头。现在他心里有些着急,要是等到邓名包围了重庆再谈判的话,自己岂不是又要扣除六百甲兵的赎身费?现在王欣诚发现高明瞻的远见了,四川巡抚根本没有重建自己的巡抚标营。无债一声轻,无论是直接谈判还是明军包围了重庆之后再谈判,高明瞻都没有什么负担。
虽然俘虏都说没有见到过什么军屯,但邓名依旧不太相信,他觉得李国英不可能让重庆的辅兵吃闲饭,就继续沿着嘉陵江向上游搜索。这既是寻找李国英的庄稼,也是为了熟悉记录地理,更是为了排除伏兵的威胁。在小心翼翼水路并进的时候,邓名派人回去催促后军赶快前来重庆支援,以免被可能存在的敌军伏兵打个措手不及。
邓名的行动让王欣诚急得不行,他急忙禀告高明瞻,然后把他手下的部队派出城,沿着另一岸和明军齐头并进。王欣诚打定了主意,这次他一定不会再为手下付一笔赎身费,他才刚刚付过一次,要是这么快就再支付一次,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王欣诚的举动让重庆又发生了一阵波动,那些军属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这是高巡抚抛弃大家逃跑的前奏。因此在王欣诚部队出城后,前往衙门打探消息的人更多了。幸好高明瞻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衙门里,而决心分一杯羹的王欣诚也没有跟着部队一起走,同样是呆在重庆城内。
第一节 误会(下)
明军沿着嘉陵江认真勘探地形的时候,运输俘虏的明军船只也开始路过重庆,把宝贵的劳动力运回叙州。只要看到这些过路的船只,就足以进一步证实清军在忠县的惨败,不过,高明瞻和王欣诚任凭风吹浪打,稳坐钓鱼台。而王欣诚的军事动作又进一步加深了邓名的戒备心理,因为这完全可以视为清军在重庆周围有意进行掩护,屏蔽明军的情报工作,而且数百清军士兵就敢出城,也可以看成是清军拥有底牌的证据。
以前历次作战,邓名都拥有相当大的情报优势,或是绝对的水面控制,而现在不但要在陌生的土地上前进,侧翼的嘉陵江也是两军共有,重庆这个要塞的存在给清军带来了很大的益处,在相当程度上抵消了川西水师的优势,而且还限制着明军的行动。
“我们先在这里扎营,继续寻找李国英的军屯。”邓名觉得自己已经相当深入了,重庆也被抛在了侧后,明军沿着嘉陵江拉成一字长蛇阵,如果继续强行拉长战线的话,仅靠邓名手边的七千战兵就很难充分获取四周的情报,提供足够的预警时间了:“我们并不知道周围哪里可以隐藏伏兵,哪里有李国英修筑的秘密仓库和要塞。自古骄兵必败,我们还是要谨慎从事。”
虽然邓名让忠县附近的兵马尽快来增援前线,不过现在任堂还在继续运输俘虏,而且还需要保持对王明德等人的威慑,所以接到命令后只能让三千战兵赶去重庆,剩下的两千人依旧要留在手里,防止俘虏作乱或是王明德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
这时邓名和民夫定的协议就表现出其弊端来,邓名要节省军费,不肯把民夫投入军事行动,所以有战斗力的兵马虽然不少,但是能够使用的军队却很有限。幸好这些民夫留在忠县威慑王明德和控制俘虏没问题,不然任堂他们连三千战兵都抽调不出来。
中秋节的时候,明军依旧不停地后送俘虏,现在任堂和穆谭就盼着早日完成俘虏的转运工作,等忠县只剩下王明德的战兵后,清军没有足够的辅助部队也没有船只,那他们的机动力就基本为零,对明军不再构成丝毫威胁了。
清军和明军相距二十里扎营,这样彼此都可以有安全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王明德也派出一小队兵马靠近明军的营地驻扎,每日负责向后方报平安——明军可以在清军的营地附近停泊战舰以观察他们的动静,清军却没有这样的预警能力;邓名为了让王明德放心,再加上宣传工作方面的考虑,就告诉王明德他一向公平待人,不但同意这一小队清军驻扎,而且允许他们和明军的前沿岗哨交流。
这些天,不时有过路的商船停靠,向驻扎在此地的明军兜售货物。几天下来,王明德的士兵和前沿哨所的明军混熟了,常常看到明军士兵从身上掏出纸片向商人购买货物。
今天停靠的船只上下来了一个卖烟草的商人,清军士兵看到明军又掏出那种印刷精美的纸片,从商人手里购买了一些烟草。
烟草一直是重要的军需,在邓名前世,二战的时候,烟草被很多国家列入必要的补给项目。而在明朝时期,士兵同样很喜欢这种麻醉品。崇祯皇帝曾经认为“吃烟”和“吃燕”谐音,对燕王系的大明皇室来说很不吉利,所以下令在边军中禁烟。这道禁令被洪承畴上奏取消,洪承畴说禁也禁不住,士兵嗜烟如命,只是便宜了走私商人。
“我们提督也想禁烟,你知道的,他们家听不得‘吃烟’这两个字。”这个明军是湖广人,认定邓名乃是福王之后。在禁烟的问题上,那些认为邓名是三太子的明军士兵也持类似看法,那就是邓名是因为迷信的关系才企图阻止大家吸烟:“提督说吃烟不好,会损害全身,会落下很多种病,还会减寿。”
明军士兵一边说,一边把刚买的烟草递给了他的新朋友一点,清军士兵千恩万谢地接过去,他早就看出这是很稀少的货品;在王明德军中,别说这么好的烟草,就是普通货色小兵也很少能够得到。
“这是从湖广运来的烟,提督虽然多次说吃烟不好,但并没有明令禁绝,只是拼命抽税罢了。”明军士兵点燃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吐出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声,然后接着发牢骚:“这么一小袋烟,居然要十元,太贵了。”
“十元?这是多少钱?”清军士兵对欠条缺乏了解,虽然听明军士兵说过这东西在成都、叙州可以当银子使,但对它的价格并没有概念。
“相当于一钱银子。”明军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小口袋,刚才他整整买了十小袋烟,虽然邓名竭力提高烟税,但士兵仍不肯放弃。
清军士兵问完问题后就开始吸烟,听到答案时刚吸了半口,一惊之下就喷了出来,他惋惜地看着那些飘散的烟雾,又是心痛又是惊奇地叫道;“那你刚才岂不是花了一两银子买烟?”
“就算提督说的都对,减寿也好、伤身也好,我们当兵的今日不知明日事,吃两口烟又怎么了?”明军士兵平淡地说道。
“可是这就要一两银子啊!”
“嗯,不错。”明军士兵点点头,和大部分同伴一样,明军士兵在这种麻醉品上特别舍得花钱,买的都是最好的烟草。
“一两银子干点什么不好?”清军士兵替敌人心疼。
“军队中有吃有喝,军饷不买烟还能干什么?”明军士兵不以为然地答道。他是一个征召兵,从应征入伍那一天起就有专门的拨款,常备军士兵的薪水津贴比他还要高,更是不在乎这点钱。
“存着啊,回家给婆娘攒起来。”清军士兵献计道。
“没有婆娘。”明军士兵摇摇头。成都、叙州什么都好,就是女人太少了,这次出征也是在川内作战,看来多半不能立刻捞到一个媳妇了。
“所以要攒钱啊,”清军士兵大声说道,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责备:“少抽点烟,早日攒点聘礼出来。”
“不用攒,若是下次出征湖广能讨婆娘的话,提督会借给我们聘金,五十两!”
“借?那不是还要还么?”话虽如此说,清军士兵心里还是羡慕得不行,他辛辛苦苦地攒钱,但距离凑够聘金还很远:“五十两,啧啧,大家闺秀都讨得起了吧?”
“到时候让婆娘去做做工,这债就免了。”明军士兵想也不想地答道。
“五十两都免了吗?”
“是啊,而且婆娘还能挣些钱回家。干的都是正经活计,织布、缝衣服什么的,工房里都是婆娘,一个男人也没有,安全得很。”见清军士兵脸上露出狐疑之色,明军士兵估计对方想歪了,连忙解释起来,川军军属做的工,绝对不是明军传统中的让妻女出去卖笑。
听明军士兵解释清楚后,清军士兵眼中露出些神往之色。明军带着一丝骄傲说道:“看吧,我的军饷也就是买点烟了。要是能活到讨婆娘的时候,不用担心聘金;要是没那命,至少咱的军饷也享受了。”
“江鱼,江蟹,新酿的米醋,还有辣椒和花椒。”远处又停下一艘船,飘过来商贩的叫卖声。
虽然军中有伙食供应,但明军士兵仍然纷纷掏出纸片,从商人手里购买了一些时鲜。和往常一样,王明德的士兵们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凑到明军边上设法分一点吃。川军士兵有能力享用调味品,尤其是川军吃的那种辣椒,几个陕西绿营士兵尝了一点也都喜欢上了,味道比他们最爱的茱萸还要好。清军士兵从明军士兵口中得知,这也是长江提督带回来在四川种植的作物,今年刚有第一次本土收获,因为产量小所以价格偏高,只有军队官兵能消费得起。
麻辣江鲜吃了个满头大汗,清军士兵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们又说出银子的另一个重要用途:“还是得攒钱啊,你们不是不用一辈子当兵么?将来有个几十两的积蓄,买两亩地种种,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买地?不用,都府那里的地随便种,只要开垦了就是自己的。十亩地一年才交一百元,哦,才交一两银子的租子,直接交给官府。”
“是吗……”
八月二十日,任堂还在忙着运输俘虏,突然有人报告王明德的使者求见。
怒气冲冲的使者进了门,虽然他极力克制,但任堂还是能清楚地看出使者异常不满的神色:“这几天一直有我方士兵逃来贵军这里,若只是零星几个,我家家主也就装看不见了,但昨天竟然有一百多人结伙逃了。贵方这样无所顾忌地煽动我军士兵叛逃,难道就不怕有损邓提督的信用吗?”
“我们……我方什么时候煽动过了?”任堂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任将军还要抵赖吗?未免太有损您的赫赫威名了。”使者手里有大量的证据,清军震惊之下严刑拷打被抓回去的逃兵,掌握了不少明军的煽动x言论:“家主要求任将军归还逃兵,不要再继续破坏我们两军的议和协议了。”
第二节 软硬(上)
这些天来任堂和穆谭的工作很重,他们二人负责运输数万人的工作,而且邓名还催得很紧。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些人并不是自愿跟着明军一起走的。除了运输外,还要监视清军,统筹安排民夫的工作,几天前叫苦不迭的二人已经向邓名提出要求提高工资,以便雇佣幕僚——无论明、清的文官还是武将,雇佣幕僚都要自己讨腰包,正常情况下这笔经费是靠贪污、吃空饷之类的方法获得。而川西明军采用常备军和征召兵模式后,任堂和穆谭没法吃空饷,就向邓名提出要求:先给他们两个人涨个十几倍薪水再说,如果不够用还要再加。而在拿到薪水之前,这两个人只能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儿,还要从军官团里“拉壮丁”,让他们帮忙做事。
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但任堂唯恐王明德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清军使者一求见就立刻接待。
听到清军使者的话后,任堂脸色一沉:“绝无此事!”
不等清军使者再分辨,任堂就伸手向着那个清军一指:“拿下,重重打二十棍,然后丢出营去!”
周围的卫士齐声应是,冲上去把王明德的使者抓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拖去营外行刑。
“别把他打死了,要是打断了腿,就给他的同伴一付担架抬走。”任堂小声对一个卫士吩咐道。等这个人领命而出后,任堂又向另外一个手下交代:“去问问看,是不是真有人在煽动王明德他们的战士逃跑。”
“遵命。”
……
中午休息的时候,穆谭跑来任堂的营帐里和他一起吃午饭。
“提督什么时候给加俸禄啊,”穆谭进门后就仰天高呼:“实在是要累死了!”
“全军第一贪,你还没钱雇佣幕僚,说出去谁信啊?”任堂开玩笑道。他和穆谭的关系不错,两个人都是东南同盟出身,如果搁在以前说不定还会互相看不上眼,但现在既然身在四川,那两人就觉得关系不同一般了,象征着张举人和郑监生的传统友谊。
“冤枉啊,我收的礼九成九都被提督抽税拿走了啊,要是提督不抽税、允许我吃空饷,我当然不会再要钱了。”穆谭一边喊冤,一边坐下吃饭,他们两个在规定的午休时间里也要讨论工作。
任堂随口就说起了今天早上王明德使者来闹事的事情,并询问穆谭是否派人去煽动清军叛逃,穆谭表示他绝对没有干过这种事:“你当我还有这份闲工夫?多叛逃过来一个我就得多一份活儿啊。”
“嗯,我想也是,我已经派人去查到底怎么回事了,晚上应该就能搞清楚了。”穆谭的回答并不出乎任堂意料,忙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不可能生出这种无聊的闲心来。
“你还说不定把王明德的使者打断了一条腿?”
“当然,我们是帝**队。”任堂理直气壮地答道。他对帝国的解释得到了绝大部分军官的赞同,其中也包括穆谭,只有邓名仍然死不承认“帝国”和“强盗”是同义词:“只有我们帝**官去警告别人不要撕毁条约,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警告帝**官了?”
“说得不错。”穆谭赞许地点点头:“王明德他们这是给脸不要脸,提督只是为了下一步打仗的需要,所以不随手灭了他,他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了;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是好言好语的,说不定他们真以为我们是怕了他们了,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不安分的心思来。”
当天晚上任堂就拿到了简要的报告,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叛逃的清军士兵都是惦着要去成都种地,所以混进明军这边来的;得知明军不招兵后,这些叛逃者都大失所望,但他们又不敢回去,听说俘虏被运去叙州、成都以后就是自由人了,他们就纷纷表示愿意被当做俘虏运走。
“原来如此。”任堂想了想,负责接受的明军军官已经执行了甄别工作,而且这些战斗兵的处理方式会和之前被俘的山西绿营的披甲兵一样。任堂对此表示满意,称他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
第二天中午,穆谭和任堂吃午饭的时候,卫兵报告王总兵亲自来了。
“估计还是为了那件事,真是不让人好好吃饭了。”任堂站起身本想出去接待,但转念一想,又坐了下去继续吃饭:“让王明德等着,告诉他我正在吃饭。”
好不容易等到任堂和穆谭吃完饭过来了,王明德满脸赔笑地说道:“任将军、穆将军,昨天那个狗才不会说话,末将又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真是给两位将军添麻烦了。”
昨天使者回去后王明德一问,猜想准是使者言语太激烈惹恼明军将领了。因为邓名的态度一直很和蔼,所以清军的脾气被惯出来了,现在任堂突然换了张面孔,清军一下子还有点不适应,吃了亏之后才想起来邓名已经不在此地了。
“昨天我说‘绝无此事’,这句话我说错了。”任堂大大咧咧地说道,脸上毫无愧色:“嗯,是有些人跑过来了,你没说谎,嗯,你们自己注意吧,我没工夫替你们操这份闲心。”
“多谢任将军。”王明德已经发觉任堂和邓名的待人态度完全不同:“那末将这就可以把人领走了?”
“领走?多费事啊,我手下的人已经甄别过了,总不能白辛苦一场吧?这次是我失察了,你没说谎,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可以回去了,以后管好你的营地,也不用亲自来道歉了。”任堂摇了摇头,告诉王明德人是不会返还的,以后要是还有人跑过来,那明军还是不会还。
王明德的眉毛竖起来,开始争辩,先是指出明军收藏逃人类似窝赃,是对清军将领们的私人财产的侵害;然后王明德又退了一步,表示愿意用东西来交换——根据王明德的印象,邓名领导的川西军见钱眼开。
“你是要把人买回去?”边上的穆谭插嘴问道。
“正是。”王明德连忙点头。
“不行,提督说过,我们不做人口买卖,川西什么都可以卖,但就是不许把人当做奴隶卖掉。”穆谭大言不惭地说道,好像完全忘记了邓名拿俘虏和建昌换人的事,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了,一年前邓名卖人并不影响他半年前宣布不可以做人口买卖。
“可是邓提督不是刚刚和末将做过买卖吗?”王明德惊奇至极,忍不住反驳道:“五个人抵一头牛……”
“那是我们买你们手中的奴隶,可是我们不卖人。”穆谭不客气地打断了王明德的话:“如果你觉得你的兵很值钱,就自己看好了,到了我们这边就是我们的人了,我们不会还的,王将军不用白费唇舌了。”
邓名对清军将领一直很客气,穆谭和任堂都知道这是为了从清军将领身上捞好处,而刚才两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如果归还逃人就会导致清军不敢叛逃,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情况;别看邓名和清军将领客客气气的,但是穆谭和任堂都认为,邓名绝对不会同意把向他请求庇护的人送还给清军处罚——退一步说,就算邓名肯,那将来再还也不是不行,但穆谭和任堂绝对不能去主动损害邓名的名声。
王明德仍在喋喋不休地争辩,任堂懒得废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王明德!你我乃是敌军,邓提督和你客气那是因为邓提督是个好人,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再啰嗦我就把你灭了。”
这话让王明德吓了一跳,稍微思索了一下,他冷笑了一声:“我和邓提督是有协议的。”
“不错,如果你老老实实呆着就没事,但提督交代过,如果你们不老实就灭了你们,省得你们给我们生事。”任堂还给对手一声冷笑:“我数到三,要是你还不滚出我的帐篷,我就告诉提督,你今天来刺探军情,想偷袭我,所以我不得不发兵灭了你们。”
王明德瞪圆了眼睛,盯着任堂的脸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竭力分辨对方话中的真伪。
“一!”任堂见王明德居然还不走,就厉声喝道。
“好,我告辞了。”面对**裸的威胁,王明德立刻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他一边向帐篷口退去,一边还在进行着最后的抗议:“将来我要找邓提督评评理。”
闻言穆谭哈哈大笑,朝着即将离开帐篷的王明德笑道:“你们这些败军之将,提督明明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们,只不过对你们好好说话,不打不骂。你以为提督会为了你朝我们吼吗?你真有这样的想法吗?”
“我是付了优惠券的!”王明德委屈地嚷道:“那些逃跑的人,末将也都付过优惠劵了……”
“二!”任堂见王明德停下脚步又开始分辨,就又是一声大喝。
看着王明德带着卫兵跌跌撞撞地跑远了,任堂鄙视地评价道:“欺软怕硬。”
任堂转过头去看穆谭:“提督没朝你吼过吗?”
“没有啊。”穆谭不假思索地答道,又反问一声:“朝你大喊大叫过吗?”
“嗯,暴跳如雷。”任堂点点头:“其实那次你也就是晚来了一小会儿。将来你也可以自己试一下,只要把提督的晚饭吃了,你就能看见了。”
回忆了一下邓名的做事风格,任堂唤来一个卫士,让他给清军的营地送一批释放券过去,反正这都是纸张而已:“他不是委屈吗?把优惠券还给他。”
回到营地后,王明德立刻把大家叫来议事。听完今天事情的经过后,满营的将领都脸色发白互相抱怨,不就是丢了几个士兵么,为什么要去招惹能置自己于死地的强敌?最关键的是邓名现在不在。
清军立刻达成一致意见,马上把派去侦查明军动静的预警部队调回来。固然邓名标榜他为人公平,可万一惹恼了任堂和穆谭,被他们发兵灭了又该去哪里哭诉?替任堂送释放券的使者到了之后,清军将领拿出好酒好肉招待使者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王明德、胡文科等人一起满脸堆笑地把使者送到门口,目送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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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软硬(下)
清军老老实实地呆在营里,严格执行各项封锁制度,逃亡来明军这边的人数量不断下降;而任堂和穆谭也可以继续他们的运输大业,全心全意地把更多男丁送上船。现在明军完全控制的江面,已经不需要再考虑安全问题,因此任堂就把俘虏都编队排号,一旦有船只返回立刻登船,满员就驶离,让效率达到最高。
看着又是满满一船人驶离明军的码头,任堂对身边的穆谭叹道:“这几万人回去,应该对粮价有所帮助了吧。”
成都大片的无主荒地使得百姓只要想拥有一片土地就可以,除了少量的老板和特别精通手艺的人外,大部分工人即使在商行打工也只是农闲时的副业,或是为了攒钱储备种子和农具以便去开荒——至少现在成都的观念还没有多大改变,几乎每个人都盼望能有一块属于他自己,将来可以留给子孙们的土地。如果不是邓名不允许囤积荒地并在去年规定了注册但是继续抛荒土地的罚款规则,有不好商人都想在经商的同时储备一些荒地——反正以前是十亩一百元,他们完全承担得起;除了这些商人外,完全没有心思去当农民的就是那些商行里的顶梁柱,这些师傅手艺好、薪水高,所以没兴趣去干土里刨食的工作。
而大量自耕农的出现,就导致粮食储备急剧增加,去年成都自生加上邓名从江南运回来的大量物质,就让官府和大部分农户都有了两年的存粮。今天麦收后,大批单身汉都发现他们二十亩的出产够他们敞开胃口自己吃上几年的,官府也没有收购太多粮食的**。不过那时距离邓名规定纳农税的时间(九月)还远,所以农民就都把粮食储存起来,如果有不太离谱的收购价,他们也会酌情出售一些。
现在距离九月越来越近,任堂、穆谭这种有见识的高级官员,都可以猜到收稻后的粮价波动,又是大批新粮入库,而大家又急需欠条来纳税,传统的谷贱伤农问题就又会出现。其实早在五月的时候,熊兰和刘晋戈就和邓名说过此事,因为邓名已经不再要求熊兰维持粮价,所以到底会跌倒什么地步去谁心里也没有把握,而刘晋戈甚至询问邓名,若是粮价低迷得完全没法看的话,是不是可以部分采用实物征税?
不过邓名不同意,因为一旦恢复实物收税,欠条的信用就会收影响,他宁可到时候头痛医痛地想办法,也不愿意承受发生货币危机的风险。邓名觉得现在成都农民生活水平还不错,就散粮价低也不必担心吃不饱,完税后大概依然是粮食多得一个单身汉发愁如何吃光的问题,而且过惯了苦日子的农民肯定会有储备余粮的行动,不会发生集体抛售粮食的状况;而且邓名还指出,如果农民觉得出售粮食太赔,他们可以先去打份零工,通过类似预支工资的手段来筹集九月的保护费。
以任堂想来,这批俘虏送回成都和叙州后,肯定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等于是雇佣他们的老板出钱收购农民手中的粮食,缓解一下成都的粮价压力。
“现在可能是好一些,不过说不定是饮毒药止渴啊。”穆谭却有不同的看法。
“饮鸩止渴。”任堂纠正道。
“嗯,就是这个意思。”在工厂做工的人不生产粮食,但现在积极进厂的除了女同秀才——这是出于减免聘金的目的,就是大批刚到成都的新移民。新移民抵达成都时有可能已经误了农时,身无长物也买不起任何生产工具,所以他们就先在厂子里做工,同时侦查周围的土地、河流,暗暗琢磨好自己要在哪里安家,等到了合适的的月份就辞工,倾其所有购置农具去开荒。
以前无论是从湖广来的,还是贵州人、云南人,基本就是这个套路,而工厂里的工人空缺也总是由新来的人填补。在穆谭看来,这些陕西和山西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去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拥有一点技术的工人很快就会开始离开,新人填上他们的岗位,然后花一年的时间教给他们手艺,等到明年他们一样还在秋收后趁着粮价便宜购买上半年的存粮和种子,开始经营他们的自己的土地。
“今年是混过去了,但是明年就会有更多的土地,更多卖不出的粮食;今年这批人就又会离开,然后去开垦出更多的土地来。”
穆谭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任堂同样不知道,传统上应该劝农桑,但现在成都的情况相当反常,穆谭觉得可能就和刘晋戈说的一样,只有等成都拥有了几百万劳力粮价才能稳定下来而不会想现在这样大起大落——也就是等一**移民把所有更低都占满了,才能趋向稳定,随着人口增加就会再次回归传统的精耕细作——而那怎么也是几十、上百年以后了,而川西政府则会继续在这粮价的颠簸中上下起伏。
“为了消耗粮食,我们就需要更多的工人,要给光棍们说亲让他们家里多张嘴吃饭。”现在成都和叙州的普遍看法就是如果不恢复实物纳税、不抛弃欠条制度的话(也不能考虑用银子替代,那个可能更糟,甚至无法靠大量印刷来缓解危机),那必须要以越来越快的频率发动战争,以推迟粮价崩溃,农民无法承担赋税的那一刻的到来。
这个理论模式中央银行行长熊兰和税务局局长秦修采去年联合提出的,模型非常简单,就是假设每年新到的男性人口都在第二年去开辟新田,而每个男性二十亩地即使是粗放经营,产出大概也能至少够八个人吃的,即使大量养猪也无法降低到四个人以下。因此也就是说每年成都新增人口都是男性的话必须是去年的四倍,然后下一年又得再增长四倍,直到把所有能开垦的荒地都填平了才算度过危机,为了避免欠条体系的崩溃必须在占满成都所有耕地前一直保持这样的移民加速度。大批农民能够纳税,商人手里的欠条也就不至于尽数变成废纸,而熊兰、秦修采和他们的幕僚团还进一步指出,若是新增人口中有大量女性,那就能减缓新田开辟速度——女性在秦修采模型中被设定为单纯吃饭的人口,随着时间增加还可以生产更多不出产光吃饭的成都居民——比如若是新增的移民中有一半是女性的话,那第二年的移民压力就不是前述的四倍而是两倍。
邓名对这个经济模型不以为然,虽然他不懂如何去建立一个合理的模型,不过即使用邓名现代美术生的眼光,也觉得这个等比例的秦修采模型实在是太简陋了。不过考虑到这是第一个含有数学理论的经济模型——再简单的数学也是数学嘛,邓名还是极力称赞了熊、秦二人一番,而这个模型也就成为了成都官僚和知识分子的共识,上个月书院的陈祭酒意识到粮价的危险性后,甚至开始在小学生的算术课上传授熊兰——秦修采模型,随着这个模型深入人心,其后解决经济危机的办法也一起印入了成都官僚和知识分子集团(现在又加上了陈校长的小学生们)的脑海中:那就是加速掠夺人口,保证至少一半甚至更多的女性人口输入,但男性也必不可少,因为需要他们填补工厂空缺,而这些新来者正好可以生产更多的农具和武器,前者卖给离开工厂去开垦的工人挣钱提供军费、后者用来武装军队去进行明年的人口掠夺战争——依旧是非常简陋而且僵硬的模型。
虽然任堂和穆谭的带兵经验比熊兰和秦修采强得多,但这两个人对经济都一无所知,邓名见过现代经济模式对这种有免疫力,而他们两个和陈佐才一样,首次见到这种含有数学原理的模式后钦佩得五体投地,越看越觉得完美。尤其是穆谭,更是把这套“掠夺减缓危机-掠夺制造危机-加大掠夺减缓危机”的理论奉为金科玉律,认为整个经济世界都因此而不再神秘。
“提督打重庆有什么好处?这种大胜仗固然暂缓了危机,但是今年每有一个男人进入成都,我们明年就需要四个,我认为我们应该去打山东。”穆谭认真地说出了他的看法。
“为什么是山东?”
“因为我听那些山东人说过——就是投奔你们舟山的山东人说的,山东的姑娘长的十分高大,饭量能是浙江姑娘的两倍,吃苦耐劳、能生能养……吃饭多、能干活、善于生龙凤胎,这是多好的姑娘啊,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全盘接受熊兰、秦修采理论的穆谭,很自然地也采信了他们给出的解决办法:“而且山东有很长的沿海地区,距离苏松也不太远,山东的官员也没有和提督议和过。”
“说的不错。”任堂赞同地点点头,轻叹一声:“我们在重庆耽误得时间太多了,提督应该赶快去江南,不要再和李国英穷耗了。”
第三节 压力(上)
将近九月,邓名才无可奈何地承认李国英在重庆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军屯。这时明军前锋发现了沿江而下的清军援军,为首的正是王进宝。见到明军的部队后,清军迅速下船转为步行,从嘉陵江的另一侧向着重庆进发。仅仅一天之后,明军就发现清军后方还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军旗,显然是汉八旗的监军部队。
孙思克带着部队撤退向保宁,沿途抛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付出了丢弃全部牲口和残余无甲汉兵的代价,总算是把八旗兵基本完好地保住了。遇到王进宝乘船而来的部队后,孙思克的汉八旗得到了补给和修养的机会。孙思克让袁佳文弼带上几百个状态尚可的八旗兵作为监军,跟在返回重庆的前锋部队后面,如果王进宝能立功的话,孙思克和袁佳文弼也可以分一份功劳。
“孙思克和赵良栋手下大约有一万五千披甲兵,其中半数都是新兵,最精锐的部分是赵良栋的亲兵和他们带来的边兵。现在赵良栋还没有到,孙思克身边兵马的战斗力应该较差。”邓名从俘虏口中已经了解到李国英此次出兵的全部情况,现在既然见到了孙思克,那邓名就明白重庆城里前些日子确实很空虚,明军错失了攻打重庆的机会:“现在如果渡过嘉陵江去打重庆,就可能在顿兵城下的时候背后遭到王进宝的攻击,太危险了。嗯,如果我们能抢在赵良栋赶到以前先打垮了王进宝,然后再去打重庆的话,或许还有机会。”
邓名的见解并没有得到赵天霸和周开荒的附和,他们两个人都表情严肃,听完邓名的话后赵天霸甚至微微摇头。
七千明军战兵,加上一千多水手和一万余民夫,这就是邓名手头的全部实力。这两万人沿着嘉陵江铺开,并没有攥成拳头。今天讨论下一步的战略,但负责后军的李星汉却无法及时赶来,必须要守在江口确保明军的退路。
虽然屡屡催促,任堂那边也全力配合,但派来的三千援兵刚刚在江口附近开始下船,完成收拢也需要一些时间。
明军的运力不足、兵力不够,随着大批的俘虏被运回叙州,明军也必须从前线调回大批民夫,以防聚集在叙州的俘虏出现骚动。为此邓名还下令成都再紧急动员一批部队,不是奔赴前线而是到叙州镇守以防万一,同时接受那部分给成都的人力。大量的俘虏和民夫都要乘船逆流而上,而且时间还很紧,这几乎占用了明军全部的运力,剩下的一些运力还要用来维持邓名所部的补给,所以明军的机动能力大大下降了。
以明军目前的状态,就算王进宝的援军不到,只要重庆认真防守,明军的攻势也会相当乏力。
“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会一下子获得这么多的俘虏。我军本来的设想是保障两万左右军队的机动,因为战事紧急,一下子动员了五万人,再加上七万多俘虏。我们的船只如果是供两万人快速移动,支援作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现在是十二万人,自然行动起来就和蜗牛一样了,何况还要不停地从后方运输粮食。幸好我们在叙州存了一些粮食,要是全都要从成都运来的话,现在船就更不够用了,大军肯定会被钉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赵天霸知道邓名有些不甘心,也隐隐觉得要不是他前日过分小心,说不定还能在重庆城下捞到好处。现在邓名因为不甘心而挖空心思地琢磨补救办法——而这个办法赵天霸认为是不存在的,他不希望看见邓名因为后悔之前的失误而冒险:“到处都是船只紧张,部队动不起来只能和清军一样走山路,现在渡江去和王进宝打太勉强了。就算他肯出来交战,就算能击退他,到时候能不能及时退回去攻下重庆呢?要是赵良栋也马上到了怎么办?”
邓名轻轻地叹了口气,对面王进宝的先头部队看起来并不多,可能只有三、四千披甲兵,邓名面对李国英的大军都毫无畏惧,现在却被这么少的敌军牵制得难以回旋,实在是有些不甘心:“李国英的主力都被轻易地打垮了,要是能拿下王进宝和赵良栋,这重庆就是我们的囊中物了。”
“提督太贪心了。”赵天霸笑起来。
此战由于孙思克的胡乱指挥,使得李国英空有大军却完全发挥不出力量来,川西明军在战场上的伤亡都加起来也就只有二百而已,却取得了重大的胜利。仅就青壮劳动力来说,以前两次下江南,用时将近两年,获得的人口都没有这次不到一个月内获得的多。
“嗯,你说得对,”邓名想了想,也微笑起来:“让我想起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周开荒立刻来了精神。
“有两个朋友去别人家吃请,其中一个吃得实在太多了,晚上回家的时候只能挺着肚子走。迎面一阵风吹来,把他的帽子吹掉了。这人试了半天,怎么也弯不下腰去,幸好这时他朋友跟上来了,他就招呼朋友帮他捡一下帽子;而他的朋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昂首而去。”
“哦,为什么?”周开荒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个帽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家伙只好一路踢着帽子回家了。”邓名答道:“第二天他就质问他的朋友为什么不帮他把帽子捡起来,他朋友说:‘你弯不下腰,我也一样啊。’这人又问,为什么当时不告诉他,朋友回答说:‘我嘴里含了个丸子呐。’说不了话啊。”
“肉丸子吧?”周开荒点点头:“换我也不吐。”
“嗯,我感觉赵少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以我的饭量,一个馒头不在话下,可是现在已经两桶面条下肚了,只能踢着帽子回家了,”在赵天霸的劝说下,邓名放弃了继续作战的念头,他自嘲地说道:“王进宝就是那个丸子,我们就算含得进嘴,也咽不下去了。”
“提督明白就好了。”赵天霸听完故事就一直在笑:“这次李国英动员十几万大军,别说甘肃、陕西,即使山西恐怕也是元气大伤,他得好好养一阵伤了。”
“重庆终究是心腹大患,”邓名现在对重庆的战略价值有了新的评价,认为清军对长江航运的威胁远在之前的想象之上:“我们先退兵吧,别把赵良栋的大军等来了。不过等我们消化完了这次的战果,一定要再来重庆。”
“这点提督完全可以放心,我们恢复得肯定要比李国英快得多,我们安置好俘虏就能再次出兵,可是他想再凑十万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周开荒信心十足地说道。
“这次就是让赵兄失望了。”邓名带着些歉意对赵天霸说道:“眼看赵良栋就要来了,却没有机会让赵兄报仇。”
上次邓名去江南的时候赵天霸留守,和李星汉两人辛苦练兵。他一直记得上次被赵良栋包围的耻辱,所以这次出征前后多次对邓名说,若是赵良栋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一定要让他亲手报这一箭之仇。
“无妨,我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不过提督真的打算安置好俘虏后就再来重庆吗?”赵天霸又提出一个疑问:“重庆没有一年时间是别想再发起大规模进攻了,可是重庆终归是块硬骨头,不围攻个一年半载,恐怕也很难打下吧?而叙州在这次战后又多了三、四万个光棍。”
“嗯。”邓名低沉地应了一声,无言以对。叙州本来有两万七千青年男子,五千青年女子;完成俘虏安置后就会有五万多青年男子,而女子数量不变。这种男女比例无疑是极其危险的,足以引发巨大的社会问题。而成都也就是看起来稍好,比例不这么悬殊,但找不到配偶的青年男子其实比叙州还要多得多。
叙州无论是工人还是农民,他们在有了一些积蓄或是自己的土地后,就会急着建立家庭,拥有孩子和继承人。和邓名前世不同,前世的人有更多的精神寄托,而且人均寿命长,三十多岁未婚未嫁的人有的是。但明末完全不同,百姓对自己的预期寿命要短得多,他们在有了养家的能力后迫切地想成家。而这种想法也是官府鼓励的,拥有稳定家庭和财产的国民才是国家坚强的支柱。
“事事忧人啊。”邓名想起成都的粮价、行走在钢丝绳上的工业和金融业,忍不住轻声叹道:“凭着叙州这种男女比例,我要是有老婆的人,我绝对不愿意服兵役,不会跟着远征,就呆在家里好好看着婆娘,免得被人偷走了,就是每天离家久一些都不放心。”
“正是,我们有一些军官也已经成亲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这些军官们迟早宁可退役也不肯随军了。”赵天霸补充道:“幸好提督没有成亲,大家怨气还小些。提督定下规矩不许纳妾,这样也不至于民怨沸腾。”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过要是不去湖广买些……不,招募些姑娘回来,再怎么不许纳妾也没用,没法均得了。”邓名越想越是头疼。在男丁问题上,成都需要更多的劳动力,可男丁需要成家;官府需要粮食、所以鼓励垦荒,而工厂也需要人手;战略上,重庆如鲠在喉,可是拿下它对解决川西愈演愈烈的各种矛盾却没有什么帮助。商人、工人和农民都更希望向富庶的东南进攻:“赶快把这仗结束了吧,回叙州的路上我们好好想想下一步行动。”
第三节 压力(下)
半个月前,昆明。
虽然晋王严禁手下议论朝廷和内阁,但晋王府里的人对流亡朝廷的不满还是愈演愈烈。
邓名返回四川不久,晋王府就收到了永历朝廷的敕令。见到给邓名的爵位后整个晋王府都震动了,觉得这是对功臣的极大怠慢,李定国更担忧邓名会勃然大怒——如果邓名真的不是宗室的话;而更大的危险是让李定国的一番苦心白费了,已经接受了协议的邓名因为朝廷的悭吝而不受任何束缚,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此,李定国没有立刻把圣旨送往奉节和成都,他的儿子李嗣业也没有立刻启程前往川西,而是速派使者去缅甸恳请天子和朝廷收回成命。李定国计划等朝廷改变了主意后,再让晋世子带着朝廷新的恩旨去一趟川西,巩固两家的关系。
可是天子拒绝修改旨意。通过走这一趟,晋王府的使者也看明白了,关键还是天子,内阁告诉使者这完全是皇上的意思,阁老们完全赞同晋王的意见。而经过一番琢磨,李定国和晋王府的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皇上这个圣旨并不是小气或是看不起邓名,而是隐隐有怀疑晋王李定国的意思啊。
晋王府本来就有很多人对天子不满,当想通了缘由的人提醒了那些还没有明白过来的人,几天之内就是群情激愤,而这时李定国的禁令也发了下来,不许任何人再讨论或是猜测皇上圣旨里的意思,才算是把流言控制住,没有进一步引发更大的骚动。
这个圣旨一出,李定国感觉自己摇摇欲坠的假黄钺权威又被继续削弱。若是让世子拿着这份圣旨去成都,估计暗地里还会受到对方的讥笑——不过若是考虑到天子背后的用意,那圣旨还是起到了他应有的作用,成功地让昆明和成都互相牵制。
最后李定国就让儿子带着这个圣旨去奉节找文安之,让文安之代传一下,省得自家丢脸,再顺便观察一下那个委员会的运作。
李嗣业憋着一肚子的气,对他父亲抗议道:“上次是内阁撺掇皇上遥封鲁王为监国,任凭父王怎么反对也没用,听说延平郡王一见到圣旨就把鲁王送去澎湖了,算是和张尚书掰了。这一回内阁不搅和了,皇上又来了,这封圣旨一下,任谁都看出来皇上又是在搞制衡。”
“制衡大臣,本来就是正道,为父这个假黄钺确实有些太重了,制衡为父也是把为父当成大臣看嘛。”李定国倒是很看得开:“我们以前还当过贼呢。”
既然李定国坚持,李嗣业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路了。
晋世子走了不到半个月,又有急报送到,说是贵州的吴三桂有异常举动,全贵州的清军都在秋收后突然行动起来。现在云南的明军实力较差,所以昆明一直全力提防着贵州,在和邓名达成协议后,后顾无忧的李定国更是把全部侦查力量都转向东面,吴三桂那里才一有动作,昆明就得到了消息。
李定国闻讯下令全省戒备,昆明戒严。又过了几天随着更多的消息传来,晋王府终于断定吴三桂此次的打击目标是水西安家,而借口是安家决定响应李定国,以明皇室和晋王的名义起兵抗清。
在邓名的前世,安家就是被吴三桂用一模一样的理由剿灭的,而逃走的安家遗孤因为在三藩之乱时站在清廷那边,所以得到了赦免。安家后人宣称吴三桂说得没错,他们安家是因为忠义和不忘李定国的恩德所以才起兵抗清,清廷也对他们的这种忠义表示了理解和赞赏——这样忠义的前朝孤臣现在转而支持满清,也是天命发生转移的确凿证据之一。
只是现在,晋王府知道倒霉的是安家后,出现了一阵幸灾乐祸之声。控制乌蒙大片领土的安氏水西是贵州的地头蛇,早在万历年间,安家和另外一个地头蛇奢家就举兵翻盘,制造了震动西南数省、战火延绵十年的奢安之乱。
为了保卫西南的百姓,抵抗安家的抢掠,万历向云贵投入大兵十几万,军费数百万两。安家的叛乱无疑呼应了努尔哈赤在东北的叛乱,让明朝雪上加霜——如果只看万历、天启两朝战火波及的范围、受灾百姓的人数以及朝廷投入的兵力、军费,似乎奢安之乱才是霜雪中的那个雪。
袁崇焕纵敌入关后,明廷自感再也无法多线作战,通过议和招抚了西南的安家。之前奢家已经被明军消灭了主力和地盘,没有受到赦免,但实力仍在的安家不但没有受到追究,朝廷还默许他们保留之前从四川、云南等地掠夺的汉人百姓,并吞并了老战友奢家的残余势力。
“上次吴贼从乌蒙山通过,突袭贵州,就是因为有安家这群贼在前面引路!”白文选恨恨地说道。不管在邓名的前世安家如何自我标榜,满清朝廷表示如何感动,但在明军眼里他们绝对是可恶的叛徒。
三王之乱后,洪承畴动员了清廷全部主力发起对云贵的攻击,走重庆、娄山关这条路的吴三桂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但李定国仔细分析后认为吴三桂的北路清军看似强大,其实并不具有很大的威胁,因为吴三桂选择的是一条人烟稀少、地形崎岖的通道,这条路的地理情况就抵消了吴三桂的大部分兵力。
而位于吴三桂进攻路线上的安家,曾经信誓旦旦地向李定国保证,他们一定能够拒清军于境外,掩护好贵阳明军的侧翼。当时南明刚刚发生内讧,李定国能够动用的部队有限,可靠的部队更是稀少,所以就相信了安家的保证,集中精力于湖南、广西方向。结果吴三桂在安家的引导下,从容通过了陌生的乌蒙山区,沿途有安家负责补给更是轻松愉快,军队保持了很好的战斗力,迅速出现在贵州明军的侧后,引发了明军溃败、倒戈、投降的连锁反应——三王内讧是南明贵州保卫战惨败的主因,不过安家的背叛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当初我相信安家,第一是因为手中的兵力吃紧,以为安家参与奢安之乱,能在乌蒙山区抗拒王师十年,抵抗吴三桂问题不大;其次也是因为安家刚刚投奔我,背弃了对他们很好的孙可望,我想孙可望对他们那么好,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可是安家还会支持我们,可见他们还是有忠义之心的……”李定国叹了口气:“我也是糊涂了,孙可望待安家那么好,他们都能背叛,又怎么可能忠于朝廷呢?”
事后分析,显然安家不是因为忠义,而是因为他们断定孙可望打不过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联军,所以就抛弃了孙可望;而吴三桂抵达时安家就更不需要考虑了,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李定国。
“现在他们也是咎由自取。”马宝高兴得哈哈大笑。当初他就是被李定国派去增援贵州的三万云南援兵之一,当时安家的背叛和秦系旧将的投降让明军转眼间陷入重围,马宝也在绝境中向清军投降了。既然内心里认定了自己当初投降是不得已的,那马宝对秦系西营和安家就更是恨之入骨,认为全是他们作恶才导致自己的名节受损。
“不错,他们是自作自受。这次和奢安之乱不同,那次是他们先动手,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而这次是吴三桂先动手。吴三桂肯定事先已经安排好细作,收买了不少土司和安家的附属,粮草也准备妥当。”李定国虽然没有看到全部的情报,但一下子就能猜出吴三桂的大概手段:“如果我们不增援安家的话,他顶不了几个月。”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贺九义问道:“大王还要去增援安家吗?”
“不错。”李定国点点头,认真地看了这个秦系大将一眼:“虽然安家出卖过我们,但现在他既然和鞑子打仗,那就是我们该去帮一把的人;别说是安水西,就是我义兄(孙可望),若知道回头是岸,再次起兵和虏廷争锋,我也愿意负荆请罪,重叙当年的兄弟之情。”
在李定国的坚持下,云南明军虽然十分困难,但也开始整顿兵马,准备兵发贵州,就算不能和安水西会师,也要帮助安家牵制一部分清军实力。
差不多在邓名决定从重庆城下退兵的时候,李定国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工作,就在明军即将出发的时候,突然又有一封急信从缅甸送来。
李定国撕开信函才看了两眼,就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晋王府众将都看到晋王脸色大变,握着信纸的手也抖动起来,显然是又急又气。
“贼子尔敢!”李定国大喝一声,重重地把信纸拍在了桌面上。
“皇上遇险。”李定国匆匆对众将解释道,缅甸和流亡朝廷发生了剧烈冲突,这封信是一个御林军军官写的,称御林军已经覆灭,皇上、皇子还有阁老们生死不知,这个军官已经逃回中缅边境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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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一致(上)
相比邓名前世的咒水之难,这次莽白发动的时间不但晚上了几个月,而且也是缩小版的。包括马吉翔在内的大明内阁以及沐天波在内的勋贵,缅甸僭王都没有敢于杀害而是把他们关押了起来。现在明廷的形势不像邓名前世那么绝望,莽白也不想把事情做绝,总体的局势是清强明弱,缅甸认为清军最终会取得胜利,而暂时不把事情做绝有助于安抚尚有一些实力的李定国、白文选,让明军投鼠忌器。
至于明军可能做出的反应,莽白认为有吴三桂强大的军事压力,明军没有力量开辟新的战场。若是明军派小股部队来缅甸,缅甸是本土作战,莽白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现在莽白面临的压力也很大,因为明廷迟迟不肯承认他的地位,清廷也不肯承认,这对弑兄自立的莽白来说不是利好消息。斟酌再三,莽白觉得与其恳求已经弃国流亡的大明天子,还不如寄希望于十分中国有其九的清廷。在发动缩小版的咒水之难,软禁了大明天子和内阁后,莽白就纵兵掠夺大明天子的行营,用永历携带来的财产赏赐跟随他的手下。
逃回昆明的大明御林军军官向李定国哭诉,称天子行营被掠夺一空,宫女和阁老、勋贵的女眷也都被缅甸人夺去,至于御林军官兵更是全被抓走,估计已经被支持莽白的缅甸贵戚瓜分,成为他们的奴隶。
“你们出境之时为何要丢下武器?”李定国恨铁不成钢地怒斥道。跟随永历天子的御林军有三千甲士,他们的实力比忠于莽白的缅甸军队还要强大,但是逃入缅甸的时候把器械甲胄统统抛弃在关口上;进入缅甸后阁老、勋贵终日聚赌,军官们也上行下效,御林军既没有武装也没有斗志和军纪。莽白发动咒水之难的时候,阁老和文武官员束手就擒,只有沐天波一个人试图抵抗。沐天波不得不从缅甸兵手中抢夺武器自卫,但孤掌难鸣也很快被制服,和马吉翔他们一起被关押了起来。
“这是圣上的命令啊。”御林军军官嚎啕大哭。他孤身逃回,家人和手下也都失陷在缅甸。
李定国狠狠地瞪了这个军官一眼。当初为了显示自己和孙可望不一样,他不但同意天子招募御林侍卫,还力排众议,为他们提供了大量的装备。这激起了西营将士的不满,秦系和蜀系的西营将领还在背地里发牢骚,称李定国不是西营的王子了,忘本了,真心实意地想做大明的晋王了。而最后在清军袭来的时候,重金打造的御林军不但没有像李定国盼望的那样协助抵抗,而是抛下全部装备逃出国去,现在居然连保卫天子这个最基本的任务都无法完成:“事情经过到底如何,你详细说来。”
“莽白这个贼,他说要和阁老们立誓,约阁老、勋臣们去咒水河饮咒水发誓……”御林军军官收住悲声,哭哭啼啼地说起来。
“你们就信了?”李定国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叙述:“莽白连他亲哥哥都下得去手,桀骜不驯,你们就相信他突然变成吃素的菩萨了?”
“圣上和元辅都是怀疑的。”
“那你们做了什么防备?”李定国一句话就把御林军军官问得哑口无言。
重建御林军的时候,秦系孙可望的旧部当然不能用,但是李定国推荐的勇士,如赵天霸等晋王府锐士也不能让朝廷放心,所以永历君臣挑选的都是那些和西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军官也都是残余的勋贵子弟,或是特别善于向首辅马吉翔和阁老们拍马屁的人。
咒水之难前,流亡朝廷虽然对莽白不放心,但手中的军队完全指望不上,所以最后只能寄希望于莽白是真心实意的忠于大明,阁老和勋贵们赤手空拳地去和缅甸军队见面。
“在三千羽林郎的眼前,阁老和重臣被几百个缅兵抓走了,然后坐视他们劫掠御营,掳走宫人和重臣的眷属,皇上养你们到底有何用处?”李定国越听越气,差点就喝令把这个逃回来的御林军军官推出去斩了。但想想这毕竟是天子的亲军,到底该如何处置还轮不到一个亲王来决定。李定国身处是非之地,关于他的谣言从来没有停过,郑成功等人也一直心怀狐疑,随时准备在西营篡逆后拥戴新君。为了稳定人心,李定国对永历如何组织御林军不闻不问,也忍受了御史团对他连篇累牍的弹劾,还为此一次次上表请罪。现在要是杀了皇帝的亲军,不知道谣言会传成什么样。
“你们是天子亲军,看着阁老们被缅甸人抓走也就算了,居然还束手就擒去给缅甸人当奴隶,真是把堂堂天朝的脸面都丢光了。”李定国虽然不杀人,但心中的怒气还是难以遏制。要是永历当初听他的,用西营能征惯战的强兵做护卫,就算流落异国又何至于如此任人宰割:“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们毫无廉耻地把盔甲都扔了!身为护卫天子的武人,连安身立命的武器都能弃若敝履,缅人又怎么会畏惧你们?他们一眼就把你们的虚实看破了!”
御林军军官被李定国骂得抬不起头来,最后只能趴在地上呜咽,恳求晋王发兵拯救御林军的同僚和他们的家眷。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你千辛万苦逃回来报信,可见尚有忠义之心。”大怒过后,李定国胸膛里满满的全是无能为力之感,国难深重,天子、内阁如此软弱,如何能驱逐鞑虏,恢复国土?
旁听的白文选等人也都是满心的鄙夷,而马宝、贺九义脸上更是毫不隐讳的蔑视之色。贺九义此时更加觉得李定国当年反对孙可望毫无道理,为了扶持这样一个大明天子,就让西营内部反目成仇,还不如支持秦王登基呢。
不过贺九义还算有点脑子,知道现在不是火上浇油的时候。等御林军军官走后,贺九义全当不知道缅甸发生的事情一般,向李定国抱拳道:“大王,军队已经准备停当,敢问何时发兵贵州?”
“还去贵州做什么?派出探马侦查缅兵布防,准备檄文,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兵迎回天子,让缅兵休要阻挡我军兵锋,否则某怪我们心狠手辣。”李定国没好气地说道。
“大王,”马宝虽然不是秦系将领,但也忍不住大声问道:“我们真要出兵去救元辅他们吗?”
“事关朝廷安危,岂能马虎?”李定国脸色一沉,喝道:“还不快去准备!”
西营中的暗流李定国当然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必须要对此事作出反应。众将嘟嘟囔囔地去准备征缅事宜了,只有白文选这个老战友独自留下。
“扶不起来的天子啊。”见营帐里再也没有别人后,白文选叹息道。咒水之难的消息传开,永历朝廷的威信就会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而与他戚戚相关的晋王,也会遭到严重的损害。西营内部官兵更会进一步质疑李定国无条件拥戴永历的决策。
“那也是天子。”李定国苦笑一声。他知道西营将士本来就对永历没有什么忠心,天子弃国后,李定国以牺牲自己的威望为代价,继续维持着永历朝廷的权威。再这么下去,无论李定国的人脉、威望多么雄厚,迟早要在这个无底洞里消耗得一干二净。
“确实。”白文选点点头。作为李定国的义兄弟和最亲密的战友,他能够理解李定国的所为。永历是维持抗清联盟表面团结的最后一面旗帜,如果永历真的出了事故,那抗清联盟会发生什么变故难以预料。要是有人怀疑李定国也背叛了朝廷,那因为忠于明朝而投效郑成功、张煌言军中的人可能就会视西营为仇寇,悲观失望的人甚至可能失去所有继续抵抗的斗志,向清廷投降。
不过即使能够理解李定国的苦心,危如累卵的抗清联盟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白文选心中的失望依然。
“如果不是为了晋王……”白文选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现在他对永历朝廷的忠诚,完全是冲着李定国的威信在勉强维持,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白文选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效忠永历。
“派人去成都,把快马都带上。”李定国身心俱疲,在吴三桂的压力下他根本无法出动大军去解救朝廷,他迫切需要盟友的支援。即使只有政治上的支援也好,以便继续维系云南明军对朝廷的忠诚,从而保存岌岌可危的抗清联盟:“全速赶去通知保国公(邓名刚刚得到的爵位),让保国公赶快声讨缅人的无耻犯上。”
“那贵州呢?”
李定国无力地摇摇头:“军心不稳,安家我们是帮不上忙了。”
……
贵阳的清军得知咒水之难的消息后,吴三桂哈哈大笑:“本王本来还准备了三万人马,防着李定国不顾和安家的旧怨来搅和本王的大计。好!莽白果然好得很,本王可以把这些兵马也用去收拾安水西了,过年前就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
第四节 一致(下)
邓名返回叙州的时机刚好,正赶上成都知府刘晋戈派人到叙州交涉截留俘虏的事情。在成都和叙州发生不愉快前,邓名站出来表示这次俘虏分配是他的决定,成都府的使者只好服从。
对邓名来说,成都府和叙州府的纠纷是小事一桩,只要他在川西,就能控制局面。在这个问题上熊兰和秦修采都是袁象的同盟,如果叙州是成都府的下属的话,刘晋戈的势力就凌驾于税务局和中央银行之上。就算叙州暂时还无法和成都分庭抗礼,只要两家不是一个鼻孔出气,那熊兰和秦修采与两府衙门讨价还价的时候就有更大的余地。
对邓明来说,更重要的是叙州的议会在邓名不在的时候召开了。商行的老板们拿着鸡毛当令箭,要制定一些压制农业、扶持工商的条款,这个企图立刻就被邓名给阻止了——在邓名看来没有什么比农业更需要扶持,现在商行老板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想破坏农业生产是绝对不能妥协的。
不过邓名也不愿意把当初的许诺给收回去,他告诉这些想参与分赃的准议员,如同他当初许下的保护费一样,“无代表不纳税”原则在大明律无效时期,将是川西的基本原则之一。既然邓名同意纳税的商行参与分赃,那么缴纳了保护费的农民也一样有这个权利。在叙州会议上,邓名正式宣布把保护费改名为农业税,代表权是按照纳税的人口分配,而不是按照纳税数额多少来确定。
“在我们确定帝国的法律前,先要把帝国的宪法搞出来。”面对着一个个满怀参与分赃热望的商行老板们,邓名告诉他们凡事都有先后:“我简单地想了几条,以后议会定下的规矩凡是不符合宪法的,就不能通过;至于是不是符合宪法,交由提刑官来判断。”
对于这个说法大家都没有异议,他们已经被邓名科普过,宪法就是强盗分赃前的公约。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没有公约,那么分赃还是要演变成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而拳头最大的人显然是整天把“单挑”挂在口边的两位知府老爷。
“帝国宪法第一条:无代表不纳税。”邓名重申了战争红利必须要由全体川西同秀才共享的原则。而这一条反过来说,谁如果企图免税,他就丧失了参与瓜分战争红利的权利,而偷税、漏税的人就是“国贼”,因为这个人盗窃了属于全体同秀才的利润:“如果叙州有一万个人纳税,有二十个议员席位,那每个议员就要取得五百个纳税同秀才的支持。如果有争议,那就是支持者最多的二十个人有权进会场。具体多少为合适我们不用着急定下来,反正不能是制盐的说了算或是卖船的说了算。”
“帝国宪法第二条: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邓名这句话一出口,袁象和其他人都显得十分不解,就是那些脱离辅兵身份没几年的老板们也都不明其意。
邓名记得自己学过的政治课上,这一条好像是资本主义法权的标志之一,在帝国x主义国家里的法律地位很高,差不多能被认为是基石。因此邓名在构思宪法的时候,几乎不假思索地写下了这条。但邓名费尽唇舌地解释了半天,袁象和叙州的准议员们依旧听不明白,而邓名引入的一些前世名词,比如“人权”、“法权”之类的就更是让人糊涂了,明朝人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概念,在他们的字典里也没有类似的东西。
“就是不许黑吃黑!”邓名忍无可忍地叫道。
“哦!”众人顿时都恍然大悟,纷纷露出会心的微笑。对啊,不许随意剥夺抢x劫别人的财产,不就是强盗团伙里不能黑吃黑嘛。
“提督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没有异议。”叶天明、卢欢等盐商率先表示同意,其他老板也跟着盐商集团一起表示赞同。有了这一条,他们就不用担心官兵突然上门没收他们辛苦聚集起来的家产了。
第二条帝国宪法也获得大家的理解支持,很快就有人问起第三条。
“没有了。”邓名两手一摊,他暂时还没想到有什么特别重要、不容置疑的规矩,毕竟他不是学法律的。
“提督刚才不是说有几条么?”袁象很惊讶邓名的规矩居然这么少。
“是啊,这不是两条么?”
“无三不成几啊。”袁象低低地嘀咕了一声。
“那就是两条,我说,你这么斤斤计较干什么?”邓名把手一挥:“你们先谈着,看看有什么好补充的。如果确实好,而且都府那边也没意见的话,将来可以加进宪法里。”
邓名感觉宪法应该由更有权威的机构来确定,而不是他和几个叙州老板随口一说就定下来。不过现在邓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他本人就是川西最权威的“机构”,愿意和他讨论宪法问题的人,只有这些刚刚在战前出了大力,想要瓜分战后好处的家伙们。
叙州议会成立的第二天,几个商行老板就来向邓名报告,他们通过了一条法案,根据各商行的利润增收一笔特别税,用来购买湖广的良家女子,然后根据纳税的多少交付给商行的老板,把她们当做奖励许配给那些优秀的工人。
“这是买卖人口吧?”邓名感觉这似乎就是明目张胆地贩卖妇女。
“不是啊,我们会下聘、写婚书的,到了叙州后都认袁知府做干爹,规规矩矩地拜堂成亲。”议员们以为邓名误会他们想拐卖妇女,就解释说他们一定不要来路不明的女人,也绝对不会和人贩子合作。
“那就好,那就好。”邓名立刻意识到自己又是受到了前世伦理观念的影响,这个时代买卖女人很正常。别说女人了,就是辅兵都能买卖。按说邓名已经相当适应这个时代的婚姻价值观了,只是偶尔会走神不小心,前世的观念又冒出来。
不过邓名马上意识到,这个法案显然是老板们为了留住工人而定的。就算购买回来的女孩子不够多,只要让工人有个念想,自然就不会轻易地脱离商行去开垦荒地了。老板们还打算在帝国议会里定下规矩,那就是接受了这种奖励的工人,需要签订契约,保证在商行里干满一定的年限。
“一旦资本家掌握了国家权力,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意志变成帝国的法律。”邓名脑海里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不过对谁来说都一样,就邓名所知,所有的人都会在掌握权力以后这么干,倒不仅仅是眼前的几个老板才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还是不对啊。”邓名遐想了片刻,突然又发现了一处疑惑,这种明显单方面有利工业的条文是怎么通过的?农民代表呢?难道就不会反对:“我们昨天不是说了吗?纳税就有代表权,你们得到务农的同秀才支持了?”
“得到了,我们都拿到手印了。”议员们理直气壮地答道,还热心地把过程详细地讲述给邓名听。
原来袁象昨天发了榜文,让叙州同秀才们都支持代表的提议,这些代表当然就是站在邓名面前的这帮商行老板。他们在前些日子的参战动员中出力最大,所以袁象自然要投桃报李。而同秀才们看到了榜文后,虽然根本不知道议会为何物,但是出于对叙州知府的信任,就服从命令支持列名其上的代表,而袁知府还下令亭士们出动,帮助代表们收集手指印。
邓名听了默然无语,看来这是彻底的行政任命:内定的代表,然后由官府出面收集选票,可以说比贿选的层次还要低级。不过面前的几个议员都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但不认为这样做有丝毫不妥,还毫无顾忌地把其中的细节讲给邓名听。
推倒重来么?邓名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不过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昨天为了让这些人明白为什么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邓名必须要用“黑吃黑”来解释,估计不管代表们再重选几遍,还是这个模样,邓名除了给自己找罪受,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好吧。”邓名点点头,开始表态:“帝国宪法在我之上,我只是长江提督,只要是议会通过的法律,我也会服从的。”
在邓名看来,老板们提出的法案也有用处,要是依靠抽税去湖广给光棍说亲,不但容易落下埋怨,还有复杂的分配问题,而且要防备经手的官员从中渔利。现在是这群老板甘愿自己掏腰包为国分忧,虽然有损官员们的权威,但是对川西的老百姓有好处,对胜利有帮助,邓名何必与其过不去呢。
“等一等,”在众人散去以前,邓名突然又发现了一处古怪:“买回来的姑娘为什么要拜袁知府当干爹?袁知府才二十岁出头,他肯收养这么多义女吗?”
“袁知府同意了啊!”老板们再次为邓名释疑,纷纷嚷道:“袁知府说了,借用他的名号就要交出十分之一的姑娘纳税,由他主持,分配给亭士和工作勤奋的衙役做老婆,这就叫特别税的税。”
第五节 重整(上)
邓名从重庆退兵的时候,王进宝因为兵力不足只有袖手旁观,至于重庆更是没有采取丝毫行动,眼看着明军从容不迫地退去。等明军把所有的俘虏都运走后,李国英和张勇才千辛万苦地从山里逃了回来,见到重庆居然没有失守,李国英真是有些喜出望外了。
本来川陕总督担心重庆早已经被弃守,明军正在追杀向保宁撤退的清军,因为嘉陵江上遍布明军水师,所以他还要带着山西绿营继续逃亡。而眼下这种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李国英立刻全速赶回重庆城。
听说李国英回来后,高明瞻马上到重庆城外迎接。邓名决心退兵后立刻行动,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所以高明瞻也不用付出赎城费。李国英进城后,高明瞻陪着他到各处巡视城防和库存,鞍前马后地效劳。
回想起这次战争的经过,李国英就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对于手下和邓名的交易他也无法阻止。说到底这些嫡系的实力也关乎李国英的前途,如果没有了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李国英必定实力大减,又如何报答北京的知遇之恩,如何为朝廷征服四川呢?
“做得很好!”李国英彻底放心下来。在路上得知重庆守住的消息虽然让他很高兴,但当时他怀疑高明瞻又是和邓名做了什么交易,尤其是听说邓名还来过嘉陵江一趟,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可疑。
结果赶回重庆之后,李国英仔细地检查了城防和仓库,发现他走时存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少,心中十分高兴。高明瞻行事光明磊落、独守孤城,而自己还一直在担心副手的人品,这让李国英油然而生一股愧疚之意:“说实话,这次你的表现很出乎我的意料。”
“总督大人是担心下官又一次弃城脱逃吗?”高明瞻脸色平静,对李国英侃侃而谈:“下官上次在重庆遇险的时候抛弃了城池和将领,独自逃生,事后全靠总督大人的看护,才没有被朝廷怪罪。每当想起此事时,下官都惭愧得无地自容,暗暗发誓要痛改前非,不辜负总督大人的恩义。”
“难得,难得。”高明瞻是李国英多年的老部下,虽然知道此人不堪重任,但李国英还是一直很照顾他,尽可能地帮他获取功劳,两个人私下谈话时也没有太多的顾忌。以前李国英只是为了两人间的这份交情才庇护他,而现在李国英突然觉得自己付出的心血也不算是白费。
“圣人有言,知耻近乎勇。”高明瞻并不知道蒋国柱给邓名立了一块碑,更不知道亭子上的匾额:“下官发誓要知耻而后勇,亲手写了一块牌匾,就放在下官的书房里。邓贼大军围城的时候,下官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是每次看看这块牌匾,就又重新鼓起勇气,决心不让总督大人的一番信任白费。”
李国英赞许地点点头,用力地拍拍高明瞻的肩膀:“你我共事十余年了,说话不用这么拘束,难得高兄弟今天和我如此推心置腹。唉,想想这些年你我的位置高了,但兄弟之情却好像淡了不少啊。”
“总督大人言重了,兄弟亲爱之情不是挂在口头上的,”高明瞻有力地指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位置:“而在方寸之间。”
心情舒畅的李国英又问起了高明瞻这些天来的部署,得知是高明瞻下令水师去保宁接来王进宝后,川陕总督更是赞叹不已。对汉八旗的嚣张气焰李国英也是心里有数,而如果不是高明瞻这个英明决策,那王进宝的援军就不可能那么快地抵达,重庆不能化险为夷,而李国英也不会有机会重返山城。
李国英和高明瞻都不知道邓名已经是强弩之末,接受了几万名俘虏后,明军几乎被后勤压力拖垮;他们看到的只是邓名损失不大,实力几乎完好无损,而不敢围攻重庆显然只能是王进宝和后续的赵良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无论是援兵及时抵达,还是力保重庆不失,高明瞻都是居功至伟。
“孙将军对战阵一无所知,下官知道全然指望不上他,为了总督大人和重庆的安全,下官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又何惧惹孙将军不快?”高明瞻又是一通慷慨陈词,让李国英感叹不已。
过了没有多久,赵良栋统帅的军队就陆续抵达重庆。清军一边重新封锁嘉陵江,修复被明军破坏的设施,一边派船去接山西绿营。
现在这些跟着李国英突围的山西绿营狼狈不堪,原来随身携带的武器在山里丢了个七七八八,士兵也少了一半,没有被疫病击倒的山西绿营兵大都精疲力竭,坐上船只后一个个三分似人,七分似鬼。不过总算是苦尽甘来,想到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而没有死在忠县那个绝境里,这些山西人还是纷纷大声地感谢菩萨保佑。所有的人都很清楚,这种无后方的逃窜凶险无比,能够留一条命就是祖先积德。
“多亏了王帅他们啊。”死里逃生的山西将领和军官们知道除了菩萨和祖先外,王明德更是再生的父母,如果不是甘陕绿营控制住乱兵,没让明军在第一时间发现突围行动,那大家肯定会被堵截追击。后面的山路虽然走得艰苦,但明军一直没来追击,肯定也是被王明德他们拼死拖住了。
想起凶多吉少的王明德、胡文科他们,不少山西将领都快热泪盈眶了,至于那些舍己为人的满洲太君,绿营的感激更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要是满洲大兵跟着一起跑,他们仅有的一点马匹和粮食也肯定要交出去,不割自己的肉供满洲太君充饥就不错了。
张勇听了这些感慨后哼了一声,目光凶狠,一言不发。后来听见山西人还在喋喋不休地称赞王明德他们,对他们的遭遇牵肠挂肚,忍无可忍的张勇就下船去找老兄弟赵良栋去了。
此时在重庆,李国英正在和高明瞻商量如何向朝廷报告这次的失败。
因为李国英发起的这次大规模进攻,邓名对重庆的威胁有了全新的评估,更生出了必须攻下重庆的念头来。但李国英的观感和邓名完全不同,他不知道明军一度异常紧张,他只看到袁宗第的实力强劲,邓名游刃有余——侵入嘉陵江后不费一弓一矢就退兵这件事,也让李国英怀疑邓名另有图谋;而且李国英还知道一些邓名不了解的情况,那就是赵良栋和王进宝带来的甘陕绿营还肩负着防备西北方向的任务,不能旷日持久地呆在重庆,迟早要调回去填补空缺。如果不是孙思克擅自修改李国英的计划,这些甘陕兵不会才到;而如果不是重庆现在岌岌可危,李国英说不定就要让他们打道回府,而不是继续向重庆进发了。
“我们完全无法与邓贼在长江上争锋,这仗根本没法打。袁宗第现在也不是轻易就能够拿下的了。”李国英痛感重庆变得全然无用,这次战败损失的民夫对陕西、山西来说尚在可承受范围内,自从把民夫们拉来以后,李国英就没打算让他们再回去。但几万人一下子损失个精光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如果要在重庆维持大军,势必要再次从后方征召无甲兵,那就可能会对后方造成恶劣的影响。当初山西把几万民夫派给重庆时,也绝对不会想到才用了这么短短的时间就耗尽了,而是以为足够重庆几年所需。
劳师动众,还损失惨重,李国英觉得应该将重庆放弃。但高明瞻却不这么想,首先他是四川巡抚,如果李国英退回保宁并且亲自坐镇,那高明瞻的职务还有何价值?若是重庆不丢,朝廷那边说不定还能糊弄一番,就算朝廷知道这又是一场惨败,但为了维持威势也会考虑从轻处理,甚至帮助重庆掩盖损失;反过来,假如重庆丢失,那就是几年来清军首次大规模战略收缩,足以让天下侧目。到时候朝廷不但不能掩盖,反倒很可能会为了振作人心而追究责任。
之前邓名兵临城下的时候,高明瞻还觉得有机会把责任推给李国英,自己可能靠独守孤城混过去。但现在李国英平安无恙还重新掌握了内外大权,高明瞻就是想推卸责任或是宣传自己的功绩也隔了一层——怎么看,高明瞻这个可有可无的四川巡抚都是当替罪羊的大热门,就是李国英都未必肯保他。
高明瞻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李国英也能猜到他担心会被问罪。
无论孙思克怎么胡来,他在朝中有靠山,都不可能承担罪责,李国英也不会说他什么坏话。而高明瞻这次表现得非常出色,称得上是力挽狂澜,李国英觉得如果高明瞻倒霉那实在太不公平了,更不用说这还是个对他忠心耿耿的老部下。
因此一时间李国英也有些迟疑不决,搁在以往,他既然决心撤退就不会因为高明瞻的劝阻而动摇,但现在他还是不能不考虑这个保卫重庆的大功臣的感情和利益。
第五节 重整(下)
就在李国英考虑写奏章和重庆的问题时,周开荒带着李嗣业抵达了奉节。虽然李定国给李嗣业的命令是直接去奉节,但叙州一带的发展大大出乎晋王的预料,李嗣业到了嘉定州后消息很快就传到叙州,他到叙州补给、换马,见到了正在商议特别税的邓名。
对于保国公和左都督的任命,邓名欣然接受下来,在他看来这就是之前与李定国协议的一部分,接受晋王帮他取得的爵位和职衔也是两人约定好的事。而正好邓名还需要向奉节的文安之和委员会报告此战的经过,就让负责此事的周开荒带着李嗣业一行乘船东进。
之前文安之已经听说重庆、万县之间爆发大战,不过具体情况还不是很了解,见到周开荒这位邓名手下的大将前来报告,文安之就知道此战的规模必定不小;而李嗣业是亲王世子,身份地位更是非同小可,文安之料到他定然带来了重要的情报。
听说是晋王给邓名请求的爵位后,文安之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暗嘀咕:“这小子又想干什么?难道他转性了,不觊觎大位了吗?”
更让文安之吃惊的是这个国公,还有不追封三代的特别说明,李嗣业表情复杂地把圣旨交给文安之后,老督师的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阵阵惊涛骇浪。文安之和邓名的阅历是完全不同的,虽然文安之在科学、地理上的知识不能和邓名相比,也没有吃过那么多种好东西,但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爵位很正常——邓名对爵位并不怎么看重,他关心的只是协议和同盟的稳固。
“保国公知道此事了?”文安之没有发表看法,而是问李嗣业是否已经通知了邓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文安之又追问道:“保国公领旨谢恩了吗?”
“是的。”李嗣业答道。得知永历给的是国公后,邓名的手下将领有些不满,觉得好像低了些,但邓名却毫不在乎,高高兴兴地领受了。
“那就好。”文安之不打算节外生枝,他承认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懂邓名了。而且现在文安之的精力每况愈下,比三年前大有不如,经常性的忘事。文安之凝神揣摩了片刻,就感到精力不济,已经无法深入思考了:“晋世子休息两天,然后老夫就把委员会的使者们引见给你。”
虽然文安之有些疲劳,不过邓名战胜的消息他还是很愿意听的,李嗣业走后就详细询问起了周开荒。
“这次去打重庆又是为何?”文安之开门见山地问道“别说什么去收复土地,邓名肯定不是为这个去的,说吧,又是卖什么货去了?”
“督师明见,左都督他本想去割李国英的稻子……”
“我就知道。”文安之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周开荒继续往下讲。
……
现在保卫奉节、云阳的部队是邓名留下来的,和袁宗第手中的主力营同出一脉,都是万县之战的骨干,人数有一千多。这批军队的军官都是邓名提拔的,士兵对邓名也心怀崇敬,武器补给更是邓名通过一次次下江南给奉节送来的。
听周开荒讲述过战役经过后,文安之开心了一番,然后就告诉周开荒,他现在精力比去年更差,已经难以处理繁琐的内政军务,更不用说邓名刚刚又把委员会这一摊子事交给了他。文安之让周开荒回去和邓名说,派一些得力干将来奉节帮助他打理军队,最好是仿效成都的军制,把这些曾经追随邓名征战的人也变成常备军。
周开荒安慰了文安之半天,称督师老当益壮,每次来奉节时都觉得文安之精神矍铄、远胜以往,文安之但笑不语,最后还是坚持要周开荒把他的要求转告邓名。
“督师放心,末将一定带到。”虽然邓名给周开荒他们的军衔依旧是校官,不过他们都自认为是将领,而且友军和敌军也都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每次听你们说到成都,都觉得很好,不过始终没有时间去亲眼看看,唉,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颠簸了啊。”文安之又生出一些感慨:“要不是这个委员会拖着,老夫本来琢磨着怎么也要去成都走一趟。”
“督师若是亲临都府,左都督和全体军民,一定欣喜非常。”周开荒急忙说道。
“欣喜固然是有的,不过邓名心里恐怕也会有些紧张吧,虽然他支支吾吾,但老夫知道他肯定在那里鼓捣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夫不聋不瞎,也不是什么风声都没听到过。”文安之呵呵笑道,接着又摇了摇头:“再说吧,圣上要老夫建府奉节,没有圣上和内阁的旨意,老夫就要为朝廷镇守奉节。而且……而且这里距离夷陵也比较近啊。”
“督师何出此言啊?”周开荒急忙表示反对。
“八十老翁,还有什么可忌讳的?我在夷陵的吉穴也早就选好了。”文安之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的三个犬儿,现在都在圣上身边,要是到时候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可真是伤心啊。”
“末将愿意代替……”周开荒口不择言,接着马上意识到这种话根本不能顺着说,一下子噎住了。
“没事,他们辅佐天子是正事。”文安之脸色一肃,片刻后又缓缓说道:“将来还要左都督帮忙看顾呢。”
……
九月十五日,叙州。
重庆战后,邓名的行营一直设在这里,除了不断与议会沟通外,邓名带着军队驻扎叙州也能帮助袁象更好地度过最初的混乱期,毕竟这次接受的俘虏超过了叙州的原人口。
同时邓名还在进行着再次远征江南的准备工作。周培公约他议事、两江需要震慑、禁海令需要利用,而且崇明岛的运转情况也要视察——去江南是必然之举,问题只是什么时候出发。
这个看起来板上钉钉的行动在今天遭到了挑战,从昆明紧急赶来的使者带来了朝廷遇险的报告,邓名身边的将领们无不面上变色。
“文督师……”邓名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吐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督师的三个儿子都在缅甸吧?”
为了显示对文安之的恩宠,永历把他的儿子都提拔为自己的随侍官,他们都是书生,所以不在晋王军中而是跟着内阁一起行动。
“是的。”赵天霸郑重地答道。
“可有他们的消息?”邓名问李定国的使者。
使者摇摇头,逃回来的只有几个御林军,永历的侍从集团和内阁一起失陷了。
“奉节那边,先不要去说。”邓名思考了片刻,觉得这么大的事肯定瞒不了太久,就对使者说道:“你要帮我一个忙,就说督师的儿子都平安回来了,现在正在昆明辅佐晋王。”
“遵命,国公。”
文安之已经八十了,邓名觉得这种善意的谎言必须要说,接着他和周围的心腹军官们商讨了一阵形势,基本接受了李定国的推测,那就是莽白打算倒向清廷一边了,而且想用永历君臣携带去的财务收买人心。
“江南我没法去了,我还要去一趟昆明。这次我真的要带几千甲士去了。”邓名没有思考太久,就传令整顿兵马:“正好我们的粮草也凑齐了,我带三千战兵,七千民夫去昆明。不,这七千人不算民夫,肯跟我去昆明的,一律都给军人身份。”
虽然沿途有冯双礼协助,但离开了川西,明军失去了最大的水上优势,动员一万军队去昆明也会是不小的负担,需要消耗很多的粮食。
“左都督。”沉默了片刻后,穆谭率先发言:“深入莫测之蛮荒,此战恐怕没有钱赚。”
“是啊,左都督,”现在已经隐隐以帝**人自诩的任堂也附和道。在他看来,邓名此举虽然很附和道德,为了文安之以前的恩情,邓名不能对他的儿子们不闻不问,但向江南进军是川西各界的共识,无数的人为了这次出征拼命工作,做了大量的准备,现在邓名一句话就把战略方向完全调转了:“提督不可感情用事。”
看了李星汉一会儿,邓名发现他也有不赞同之色,最后只得把目光投向赵天霸:“赵兄怎么看?”
“我跟着提督一起去,”赵天霸话一出口,另外三个人脸上就有不豫之色,觉得赵天霸同样是感情用事,为了和李定国的旧情而把川西集团的大计搁在一边:“不过我觉得提督少带点人去也可以,不足的可以让庆阳王补充些。”
“你为什么赞同?”邓名紧盯着赵天霸的双眼。
“圣上是天下的共主,不管众人心里有什么不敢明说的话,但天下再也经不起一场唐桂、唐鲁之争了。如果圣上有什么闪失,就一定会有纷争,我们不争别人也要争。我们未必能活着看到争出来结果,而如果争不出来,嘿嘿,在天下人眼里我们就都成了没有名分的流寇了。”赵天霸笑了一笑:“我觉得提督这不是感情用事,而是当然之举,而且也要让庆阳王一起出兵勤王。”
“赵兄知我肺腑。”邓名由衷地称赞道。
第六节 密议(上)
“重庆经过这一仗应该暂时无法发动进攻了,我们有一点闲暇,”邓名对手下们说道,无论如何,清军想要征集几万辅兵也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通过对俘虏的审问,已经知道清军这次动员是从年初开始的,而且有北京划拨的大批资源。等李国英把战败的消息汇报上去,就算清廷再次派遣部队、拨给物资,也要等很久以后了:“冬天黄河会上冻,在明年年初之前李国英不会再威胁我们了。”
邓名下令两千常备军立刻出发,而征召兵也没有尽数解散,有很多成都的士兵因为此战没有机会成亲,感到非常的不甘心,邓名就宣布如果他们愿意,就暂时充任一段时间辅兵,帮助携带盔甲和物资。
听说要出兵云南、缅甸后,征召兵们犹豫了一下,有六千人响应邓名的号召,愿意只携带武器而不是盔甲出发。虽然士兵们都指望着去湖广、江南,但邓名都走了,他们估计湖广也去不成了,讨不到江南的姑娘做媳妇,就琢磨着去云南说门亲事。
不过,有不少士兵纷纷要求邓名做出保证,这次征战结束后一定要全力帮他们解决终身大事。邓名知道现在这是川西同秀才们最急迫的要求,就当众宣布一定会给大家安排,为此邓名又带上了库存的一些银两。他不知道云南那边对金银的需求如何,思来想去,为了能够实践诺言,他下令多带一些粮食,或许云南的百姓更愿意接受这种聘礼——在这个时代,粮食同样是财富,只是运输起来比金银困难得多。
明军士兵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听说这些粮食是预备给他们做聘礼用的,士兵们看着那些沉重的车辆就感到亲切。八千明军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嘉定州,然后直奔昆明。
……
半个月前,从忠县逃回的清军就尽数抵达了重庆,山西绿营一打听,得知王明德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王帅是全军覆灭了啊。”虽然是预料中的结果,但山西绿营还是感到很难过,毕竟他们还抱着万一的想法。
不少人就向李国英要求祭奠此战死难的将士,除了王明德他们外,还有那些失踪在荒山野岭的山西同袍。此外,山西人都认为应该为牺牲的官兵向朝廷讨要抚恤。
听说这个要求后,张勇冷笑一声,一句话也不说,等着看李国英如何收场。而川陕总督也非常尴尬,他表示现在敌情不明,还是等探察仔细后再说,而且山西绿营那些走丢了的士兵们,过些天也可能回来一些。
李国英和张勇都知道王明德那伙人的打算,但他们总不能公然说出来,不然将来朝廷就会知道他们两个事先都知道。李国英离开前和王明德他们谈过,知道他们肯定会和邓名议和,而他打算装不知道,无论王明德将来把突围过程说得多么惊险,李国英都会原封不动地报告上去。
见李国英对忠诚的手下如此薄情,山西人都有些不解,就算将来能逃回来几个,这抚恤金也是钱啊,难道川陕总督和钱有仇么?
派人去探察忠县情况是不可能的,现在江面上虽然没有了川西明军水师的主力,可明军依旧牢牢地控制着江面。而且袁宗第已经在水师的掩护下在东面部署了一些警戒线,最远的哨所一直建立在铜锣峡上。既然明军已经封锁了去忠县的道路,看起来王明德他们更是凶多吉少。
李国英找各种借口拖了半个月,到最后他也开始狐疑起来。按说王明德和邓名做交易,拿到了船只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就算李国英返回重庆的时候看到王明德先回来了他都不会感到太奇怪。可现在一个月都过去了,忠县那边依旧音讯全无。
“难道议和失败了?王明德他们被邓名歼灭了?”李国英不禁紧张起来,忠县那边的大营里还有两百驻防八旗呢。
随着时间推移,不但李国英,连最恨王明德的张勇也开始疑神疑鬼,陕西提督私下里去和川陕总督商议,觉得说不定王明德他们真的遇难了。
“总督大人和末将都认定邓名会守信用,但要是他这次不守信用了怎么办?七万大军,邓名这贼说不定就毁约,偷袭了毫无防备的王总兵他们。”张勇小心翼翼地给李国英分析道,而且越想越是有理:“王总兵手里还有一万多套盔甲,甘、陕的工匠就是没黑没白地干,也得大半年才能做出来吧,邓名说不定就见财起意,害了王总兵他们。”
李国英默然不语。盔甲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而当初把盔甲都留下是李国英的主意。李国英觉得反正也要议和,又无力制止,干脆多替朝廷节约一些物资好了。听张勇这么一说,李国英更加担心了:“难道是因为我才害了驻防八旗的人?”
又等了几天,袁宗第的部队突然撤退一空。重庆的将领得到这个消息,都觉得王明德本人即使还活着,军队也肯定是完了,不然明军不会主动撤退——显然明军认为没有必要继续封锁了。
又过了几天,依旧没有王明德的消息,李国英终于断定邓名这次是毁约了——如果不是明军撕毁协议,王明德不至于连一个人都逃不出来:“明日在江边祭奠死难将士吧。”
“魂兮归来……”差不多就是在邓名出发后,李国英在重庆城边举行了招魂仪式,郑重其事地把三杯酒倒进长江。李国英这些日子来连生气带劳累,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祭奠仪式上李国英想起手下精锐为之一空,心腹亲信丧失殆尽,而且还要和朝廷解释为何山西绿营能逃出来反倒驻防八旗尽数覆灭……
勉强支撑到招魂仪式完毕,心力交瘁的李国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这是自从与袁宗第交战后,李国英第二次昏倒。上次的病本来就没有养好,紧接着就得知孙思克把后路丢了,还把虚实暴露给邓名,李国英带病指挥军队作战,然后翻山越岭地突围,又急匆匆地赶回重庆检查仓库、统筹全军,日理万机的李国英差不多就没有休息过一天。
第二天早上,担忧老长官身体的高明瞻前去探望,看到川陕总督已经醒了过来,头上缠着布,坐在床上,仆人正给他喂粥。
“我已经好了。”李国英有气无力地说道,让高明瞻安心:“昨天就是太累了。不过也好,我现在想清楚了,他们殉国也不是坏事,至少不会引起谣言。再说邓贼做下了这种事,将来谁也不会信他的话了。”
高明瞻用力地点点头。王明德、胡文科都和他一样被邓名俘虏过两次,这两个人下落不明让高明瞻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接过李国英仆人手中的碗,高明瞻坐在床边亲自服侍李国英吃粥。李国英吃了两口粥,摆摆手表示吃饱了:“等我明天起来,就给朝廷写奏章,重庆是不能再守下去了……”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隐隐有鼓声传来,接着好像又响起了喧哗声。
“怎么回事?”高明瞻眉头紧皱,转身呵斥道:“谁这么不晓事,不知道总督大人身体不适么?”
昨天李国英当众昏倒,重庆城里无人不知他需要静养,不要说擂鼓,就是打更的更夫都轻手轻脚,唯恐惊扰了这根甘陕的擎天柱。
但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响,好像城内已经是人声鼎沸。高明瞻腾地站起身,向李国英说道:“总督大人,下官出去看看。”
“把窗户打开。”一脸憔悴的李国英伸手指向窗户,为了保持屋内的安静,仆人们不仅把窗户都用木板挡上,还把所有的空隙都塞住了。
“总督大人。”高明瞻看着李国英那苍白的面孔,脸上显出了为难之色。
“无妨,我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李国英的坚持下,仆人七手八脚地把封死的窗户拆开。一推开窗户,就听到隆隆的鼓声和人声,声音能够传到衙门深处,可想而知城内到底有多么热闹。
“这鼓声是从朝天门那边传过来的?”李国英疑惑地问道。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几千清军昂首挺胸,在嘉陵江另一面排开阵势,还唱着嘹亮的军歌。
“用力擂鼓,大声唱!”
胡文科用力地向部下们喊叫着:“让总督大人看看我们的威武军容!”
王明德他们在忠县老老实实地呆了一个月,然后通报袁宗第,一直等到明军完全撤走才开出营地踏上归途。而袁宗第也把上次王明德他们被俘的亲兵交还。从袁部口中得知重庆无事后,返回的清军毫无心理负担,优哉游哉地慢慢返回,路上还打猎娱乐了几次——秋高气爽,马壮鹿肥。打到肥美的猎物后,王明德他们和满洲太君把酒言欢,感情更是融洽。
眼看到了重庆城旁,王明德他们决定给效忠多年的总督大人一个惊喜,他们深信等李国英得知他们把盔甲都完整地带回来后,一定会高兴得开怀大笑。
……
高明瞻向传令兵问清了喧哗的缘由后,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头向床上看去:“总督大人,这个……”
王明德这句话没能说完,他一个箭步跃到床边,焦急地伸手去扶又一次软倒在枕头上的川陕总督。听到了高明瞻和传令兵的对答,李国英又一次昏死过去。高明瞻大叫:“大夫,快叫大夫啊!”
第六节 密议(下)
邓名离开叙州前安排李星汉留守成都,负责训练部队;同时让任堂去奉节报信,由他自行斟酌怎样向文安之汇报咒水之难。任堂无可奈何地上路了,背地里还嘀咕为何要让自己负责去报告这个坏消息,已经两年半了,奉节从邓名手下收到的从来都是好消息。
穆谭也与任堂同行。周培公似乎要和邓名谈什么事,已经派了密使到达奉节,邓名分身乏术无法亲自去见周培公的密使,就让穆谭代劳。用邓明的话说,那就是穆谭比较善于谈判,而且和两江官员的关系也不错。
“到了奉节,我们俩一起和督师说咒水这件事。”乘船的时候,任堂满怀希望地对穆谭说。
“不,提督说了这个事是你负责的。”在人前的时候,穆谭和任堂已经开始用邓名的爵位和军阶称呼他,但私下交谈时,还习惯性地用老称呼,不止任堂和穆谭,四川的同秀才们也是一样。
穆谭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的。”
“谁说的?”任堂愤然反驳道:“提督都说了你善于谈判。”
“唉,”说起这个任务穆谭也是一肚子的牢骚:“什么善于谈判,明明是臭名昭著,现在连都府都有人对流言信以为真了,偏偏我还不能说我收下的礼物都被提督拿走了。”
“不是还给你剩了些么?”
“我背了多大的恶名啊,那一点点津贴算什么啊……再说,我完全是为提督效力,不然谁肯为了那么一点钱自毁名声啊?”
两人向邓名要求加薪的提议遭到了否决,邓名表示很理解他们的难处,所以给他们招聘幕僚的权利,而招募来的幕僚和参谋政府会发给工资。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恨不得让官员一个人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怎么舍得给他们多发工资?后来朝廷也意识到实际的工作超出了官员的个人能力,一个知县要负责司法、教谕、税务等工作,需要好几个师爷协助他。但官府认为这些幕僚是官员私人的助手,朝廷没有理由承担他们的费用——无论贪污、收仪金或是其他什么灰色收入,反正由官员自己解决,朝廷不会掏钱帮官员养人。
而结果就是这些人确实成为了官员的私人助手,如同亲兵拴在将领的效忠链上一样,师爷也拴在了他们的东家身上。或许亲密程度没有将领和亲兵那么牢固,但当东家和朝廷的利益发生冲突时,这些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东家一边,哪怕帮东家策划投敌也是义不容辞。
因此邓名决定把这个关系改一改,任堂和穆谭这两个人还好办,只要成立一个参谋机构就行了;但这两个人的要求提醒了他,邓名临走前制定了一个大方针,那就是包括知府在内,他们如果需要幕僚的话,可以列一份需求名单,然后像志愿兵一样签署两、三年的短期雇佣合同,幕僚的薪水一律列入官府的开支——邓名把这些人称为临时工。
在邓名看来,雇佣这种临时工有许多好处,他们属于官府的人,拿着官府给的薪金,上下级的关系会松散一些。好比知县固然会向知府拍马屁,但肯定不会像幕僚那么死心塌地。不过邓名也知道,对于旧的主人、幕僚关系,这种改变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还很难说。
最大的问题就是审核到底需要雇佣多少幕僚。以前都是官员自己雇,他们肯定不养一批光吃饭不干活的闲人;现在由官府出钱,搞不好就会有人拿这个职位送人情,安插亲戚朋友——尤其是成都和叙州的两位知府,他们既有权决定雇佣的人选和数量,又掌握拨款的权利……所以邓名暂时只定了一个大方针而没有具体措施,他打算在路上慢慢琢磨如何制衡。
到了奉节之后,任堂和穆谭发现这里的大人物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夷陵的刘体纯、巴东的党守素,连以前和邓名相当疏远的施州王光兴也来了。既然刘体纯来奉节了,那李来亨自然不能动,不过他也派了一个副将和刘体纯一起来;而且据刘体纯所说,郝摇旗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郝摇旗和贺珍达成协议,让贺珍负责指挥汉水流域的明军,而他抽空来奉节参加委员会的会议。
咒水之难让文安之的心情很不好,本来因为重庆大胜而一片欢腾的奉节也因此陷入了沉寂。不过夔东众将的反应并不是这么强烈,他们在文安之面前显得非常沉痛,但在文安之离开委员会后,大家的话题马上就转到了他们更关心的问题上。
刘体纯认真地再次确认:“左都督肯定不会来了,对吧?”
“是的。”任堂答道,他全神贯注地等着刘体纯向他说明为何奉节会聚集这么多重要人物,他看到周开荒也是一脸严肃。
“嗯。”刘体纯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之色。
“这件事和剿邓总理有关。”
刘体纯的话让任堂又楞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剿邓总理是周培公,不过有必要在明军的会议上对敌人用敬称么?
“这位就是周布政使的密使,”刘体纯把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介绍给任堂和穆谭:“他是和我们一起来的。”
周培公的使者向川西众人行礼,然后开始介绍长江中下游的情况。据密使所说,明军走了之后,两江的经济形势急剧恶化,而蒋国柱和张朝都束手无策。
赋税积欠是明朝的常态,在崇祯朝以前,明朝对于积欠常常进行减免,即使实行了考成法以后,一般收到七成的税赋就视为合格。但考成法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当崇祯朝把清理积欠和考成合格挂钩后,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拼命地征税,导致大批农民家破人亡。而满清入关以后,继续清理积欠。不过满清主要针对比较富裕的江南而不是已经破败的北方;而且清廷一直注意对灾祸地区实行减免,再加上满清的武力威胁和用屠刀建立起来的凶恶名声,清廷得到了大量的赋税,但却没有引起大规模的起义。
到顺治朝后期,为了维持洪承畴的五千里防线,清廷对两江和湖广的考成一直是以十分为合格,也就是说不管中途有多少损耗,不管用什么办法,官府一定要拿到足额的赋税。这种严厉的考成使得东南百姓的负担大增,平民一年到头辛苦地劳作,却没有丝毫的结余。至于底层的佃户更是悲惨,田租平均已经高达产出的六成。
顺治十六年,在万历年曾高达每亩数十两的南京田价就只有十两了,苏州则不到十两。农民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自耕农的负担渐渐向军屯士兵看齐,而佃户基本已经与军屯无异——没有人愿意花钱去扮演军屯屯兵的角色,当买地无利可图时,田价就随着不断地下降。
郑成功和邓名两次攻打江南,而福建、四川各条战线上的开支依旧浩大,这让满清政府必须坚持以前的赋税政策。现在两江的小地主也开始破产,他们为了完税不得不借贷,然后卖地偿还,这导致田价继续走低。
在种地难以养活自己后,农民的购买能力也越来越低,越来越舍不得购买布匹,过年做衣服都舍不得购买商家的产品,而是完全依赖妻女的纺织,这让两江的经济作物区也开始萎缩。简而言之,满清为了继续把战争打下去而全力压榨东南数省的百姓,导致东南的财力到了枯竭的地步。
“今年秋收过后,又有很多人出售田地,而愿意购买的人非常少。江宁周围的水田,现在花个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下一亩,如果买得多,三、四两也不是不行。”周培公的密使说道。
田价已经贱到这个地步,地主和佃户都不可能再购置农具,不可能增添牲口,可想而知明年的产量会继续降低。更多的人要靠借高利贷来偿付赋税,然后不得不想尽办法抛售土地还账——偏偏还没有多少人肯接手。就算是对经济原理一窍不通的两江官员,也知道这意味着离经济崩溃越来越近。
如果放在从前,蒋国柱和张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那就是继续按照朝廷的命令收税,如果发生民变就出动军队镇压——反正他们只是流官,民生根本无法与朝廷的权威相提并论。但现在蒋国柱和张朝都有了别样的心思,他们也和吴三桂一样,不能对民生凋敝熟视无睹了,无法一味横征暴敛下去。
只是北京的税赋任务依旧要完成,今年他们不是战区,没有减免赋税的借口。
“周布政使的打算是什么?要我们攻打两江吗?”穆谭听完后立刻问道。
“是的,原本希望邓提督能够去江南转悠一圈,至少为几个府争取下来明年的免税。不过这次我们实在无法提供足够的粮饷了。”
“不给我们粮饷,那我们为什么要去?难道要我们自己带粮食吗?”任堂顿时怒形于色。虽然川西早有攻打江南的计划,但这个时候要是不愤怒地嚷上两声,怎么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难处呢?
而穆谭没有立刻叫苦,他偷偷看了刘体纯一眼,觉得大概周培公那边还有什么名堂。
第七节 仲裁(上)
设立在奉节的委员会让夔东众将都对航运的盈利能力有所了解,对其中一些些人来说,邓名还与他们分享了一个重要的情报,那就是川西和湖广、两江的关系。其中李来亨、刘体纯早就清楚此事,郝摇旗和贺珍也心里有数,但对王光兴、党守素来说就完全是新闻了。
李嗣业抵达奉节后,根据邓名与李定国的协议,也让他知晓了川西和湖广、两江的一部分协议——高邮湖一战的内幕当然不会在委员会上公开,而其他的协议邓名认为有必要让同盟有所了解,这样才能起到委员会的协调作用。知情人都是坚持抵抗到最后的将领或是他们的子侄、心腹,第一不会到处乱说,而且他们这些人无论说满清官员什么坏话,都不可能被清廷相信。
长江航运的利润大大超过李来亨和刘体纯与邓名联合发布夷陵宣言时的预期,即使不算舟山分润的那部分,刨除给李来亨、刘体纯以、袁宗第及汉水二将的补贴,这一年来还给川西带来价值超过两亿元的收入。现在这部分收入就是邓名的财政支柱,保证着欠条的信用和川西政府的运转,至于折合成多少银两,则会根据银价的起伏有些轻微波动。
今年郝摇旗和贺珍也采用了类似李来亨和刘体纯的政策,调整了他们和缙绅的关系,从委员会那里获得补贴,而李来亨和刘体纯则盼望着能够再提高一些他们的补贴。
不过今年的东南漕运开始后,委员会的利润就开始下降了。
首先去年很多收入是邓名勒索来的而不完全是商业收入,其次就是去年明军往来于长江上,起到了替代商船的作用。若是商业发达,沿江的百姓还可以向商船出售土产,或是提供薪柴、江鲜、粮食等物品,就像去年对明军做的一样,这些收入可以补贴一下家用,还可以进一步传递到不临江的地区,让农民可以通过多干一些杂活来补贴家用,承担赋税。而今年为了完成漕运,湖广和两江都不得不进一步征用民船,这进一步榨空了本来就疲惫不堪的长江中下游地区。
长江的航运变得更加萧条,即使农民想多做一些零活,也变得无利可图,即使把这些余力全部投入土地,也不可能进一步提高粮食产量了,只依靠土地所出本来就难以承担赋税,更不用说粮食、蔬菜、水果以及棉花的消费量和价格都在下降。
而禁海令给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经济以最后一击,大量的渔民和水手失业,正常的出口贸易完全中止。面对禁海令,山东、两江和福建、浙江的渔民开始冒死偷偷出海,但清廷手段极为严厉,下令各地官兵勒石为界,越过的百姓格杀勿论,为了生计而冒险的沿海百姓很多都死在巡海官兵的屠刀下。
即使是在江南也是一样,蒋国柱同样执行了严格的禁海令,第一,他根本没有把老百姓的性命当回事,只有面对邓名这样手握重兵的人时才会容易说话;第二,蒋国柱虽然和崇明有协议,但是他同样不想把这件事搞的尽人皆知,所以除了少量几个走私码头外,其他地方执行禁海令时并无丝毫不同;最后,蒋国柱暗自盘算,若是禁海令执行的好,他和崇明的交易就可以取得垄断地位,比较容易抬价了。
现在两江的经济即将窒息,蒋国柱和张朝除了劝农桑就没有其他的应对方法,毕竟朝廷的赋税不能停。而因为不敢减轻清廷规定的赋税,所以劝农桑也就是一句空话,就算没有未来的经济理论,祖先也早就总结出来,想恢复生产就要轻税。因此现在两江的办法就只能是动员更多的官吏下乡,检查春耕、秋收,打击逃民,这种办法作用很有限,而且还给了官吏更多鱼肉百姓的机会。
看到田价下跌不止,而官吏依仗朝廷威势巧取豪夺,大批的小地主已经开始怀念去年明军过境时的时光了,那时有明军震慑,两江的官吏都收敛得多,而且粮价能够维持,还能够出售土产、买到便宜的货物,不少地主都私下议论,盼望着明军再次过境,让他们能够挣一些银钱好缴纳清廷的赋税。
缙绅的光景比小地主要强得多,他们目前还有一些税收优惠政策,比小地主和农民承受灾难的能力也强得多,不少人还利用赋税沉重大肆放贷,并趁着地价便宜的时候收购土地。
“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任堂听周培公的密使说完后,立刻就想起了邓名的理论,不过他没有明言,而是继续讨价还价:“要想让东南恢复,就要停止向北京交税,蒋巡抚和张巡抚有这样的决心吗?如果有的话,我军倒是可以帮忙。如果两位巡抚没有这样的决心,我们总不可能说服北京的鞑子不收你们的税。”
直接向明军倒戈是不可能的,现在蒋国柱虽然正在利用走私渠道敛财,积极培养私人势力,但才鼓捣了半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大成效。要是明目张胆地反正,满清就是放弃四川、两广也一定会全力平定东南,只要北京不惜代价、不怕形势一夜回到十几年前,绝对能凑出一支可观的平叛大军,倒时候蒋国柱定然是死路一条;而如果邀请明军来助阵,先不说打不打得赢,就是打赢了那地盘也都是明军的了。
“现在和鞑子决战,有些太草率了。”不等周培公的使者回答,刘体纯就替他答道。
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清廷依旧有绝对的优势,而明军能够在西南相持,很大程度上是占了清廷兵力分散的便宜,越向西距离清廷的政治和经济忠心就越远,清军的补给能力和控制能力就变得越弱,所以即使清廷拥有数倍、乃至十倍的国力优势,在西部的战线上也取得不了压倒性优势。
向东只能是袭扰战,目的就是掠夺物资加强自己,并且削弱清廷的国力,这点夔东众将都看得很明白。就算强大如郑成功也无法夺取东南,骁勇如邓名也无法稳固地控制哪怕一个据点,而夔东众将实力更差,李来亨现在和张长庚还算平衡,而郝摇旗、贺珍二人甚至连楚军都打不过,能够在襄阳站住脚还是因为武昌担心邓名的反应。所以委员会的这帮成员人人心里清楚,邓名采取的政策恐怕是目前对明军最有利的。
“委员会的意思是,”刘体纯第一次动用了这个机构的名义:“我们向江南出兵,攻破一些府县,让两江能够获得一些免税,不过我们的船只不够,需要川西水师助战。”
“贵使是这个意思吗?”穆谭有些惊讶地问道,如果攻破府县的话,就算能免税对蒋国柱又有什么好处?可如果只是装装样子,不让明军拿走库房里的积蓄的话,那刘体纯他们又怎么会积极地赞同这个决议?
“是的。”周培公的使者答道,接着他就说出了周培公的打算。
自从兼任了两江的布政使后,周培公对两江的事情也非常尽心,而且还是蒋国柱和张朝自立门户的积极支持者:因为周培公知道,只有在邓名具有极大威胁的时候,他本人才有最大的价值,无论他的衙门是叫“剿邓”还是“通邓”,朝廷因为前者而同意了这个衙门的设立,而东南督抚因为后者而厚待他。
对于东南的困境,周培公同样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如果情况继续下去,不但他的衙门会收影响,邓名可能会不满,而且蒋国柱和张朝在民间的口碑也会变得很恶劣——这对他们培植私人势力是很不利的,朝廷的流官不需要太在乎自己在民间的威望,但想当一个土皇帝就完全不同了。
蒋国柱的最初设想是拿一批缙绅开刀,理由就是这帮人怀念大明,对满清心怀不满。清廷一向对汉人的言论很敏感,这个罪名一定能让朝廷满意,而缙绅的家产也比较多,浮财可以充填藩库,土地可以用来安置迁海的移民,租给他们还会有一些收入。
不过周培公觉得不妥,因为这个借口虽然很容易被朝廷接受,但对蒋国柱的名声损害太大,除非蒋国柱拿出一部分所得来补偿江南的百姓——如果收拾一批缙绅,免了欠他们贷子的小地主的税,并分一些田给他们,或许是个不错的办法,但蒋国柱斟酌一番后又舍不得出血。
最后这个计划就进一步修改,蒋国柱打算和明军达成秘密协议,由明军出面收拾一批富豪缙绅,而蒋国柱负责暗中配合,不给明军的军事行动制造麻烦,最后他们的家产双方二一添作五,而明军的出兵费用就不用蒋国柱另付了。
委员会觉得这个办法不错,闯营本来就对缙绅没有多少好感,而蒋国柱保证名单上的人都是对清廷最忠诚的一批——是蒋国柱和明军共同的敌人。江西在知道这个秘密计划后,也欣然加入,张朝表示明军再去江南前可以先在江西转悠一圈,把那些骑墙派、铁杆拥清派都杀光,而他负责让江西绿营演一场“兵来匪无影,匪来兵无踪,可怜兵与匪,何日得相逢?”
第七节 仲裁(下)
郝摇旗抵达奉节后,对周培公的建议也极为赞成。和张长庚打了两仗被赶出钟祥后,郝摇旗和贺珍都很清楚他们的实力与武昌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而在郝摇旗和贺珍看来,邓名强大的原因主要就是策略得当,每次都能利用军事上的短暂优势谋求到巨大的利益,利用这种利益再进一步加强实力,依靠一支精干的部队和炸城法威胁张长庚等人就范。
邓名一直担心他和张长庚的协议会引起夔东众将的不满,因为这其实也是一种对明军的约束,让他们扩展地盘受到了限制。而且邓名还向张长庚保证,若是夔东军试图攻击岳州、钟祥一线,川西明军会严守中立。上次路过武昌的时候,张长庚和邓名甚至还签订了一个补充条款,那就是如果岳州和钟祥遭到了夔东明军的攻击,邓名不但不能派遣部队,甚至不能提供运输和物资上的协助;作为回报,张长庚划出一片地给川西商人做仓库,用来储存川西越来越多的货物。
不过夔东将领对邓名和张长庚的协议并没有太大的不满,首先在郝摇旗和贺珍看来,这个协议对他们两个人的保护作用比约束作用要大,如果没有协议,那他们就得整天提防张长庚攻打襄阳甚至谷城,把他们两个赶回山里去。因为这个协议的关系,张长庚也对呼吁河南绿营支援自己没有多大兴趣——既然湖广总督都说物资吃紧,襄阳已经没有多少人,暂时不把收复襄阳当做首要任务,那么河南绿营当然不会自掏腰包来帮助张长庚收复失地。
岳州和钟祥一样,都是胡全才丢的,张长庚主政后收复了这两个地方,前者是武力从郝摇旗手里夺回,而后者是与李来亨协议收回的。李来亨当时因为兵力有限,加上人穷志短,自己把岳州贱卖给了张长庚,所以邓名签署了中立条约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现在手头阔起来了,李来亨有点后悔当初的交易,但加入委员会后,知道了邓名能够从武昌获得的利益后,已经算盘打得很熟练的李来亨自认为没有办法说服邓名毁约。权衡了一下能够从委员会中拿到的好处,比较了岳州的赋税后,李来亨暂时压下了对岳州的心思。现在李来亨计划利用邓名这个中立条约说事,让川西多补偿他一些,等自己的领地更稳固,实力更强大,能够单挑武昌后,李来亨再去琢磨如何吞下湖北自己的领地。
和李来亨一样,委员会成员对邓名的中立协议虽然没有太多的不满,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拿这个做文章。这次刘体纯和郝摇旗都强调因为邓名的中立协议,所以影响到他们光复土地,而他们不能扩大领地就会导致实力受影响,再说他们“庞大”的兵力不能无所事事,因此去两江配合蒋国柱和张朝洗劫那些拥护清廷的缙绅就是一个必要的行动;更因为这是在邓名的中立协议下退而求其次的行动,所以川西对此是负有责任的,理应提供船只协助。
刘体纯表示,委员会的诸位成员都是有良心的好人,所以川西水师不会白跑,同样能够分到一份战利品。刘体纯的发言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包括一向和李来亨、刘体纯他们不对劲的王光兴,都表示刘将军说得太好了——委员会成员人人有份,大家都要出兵,战利品分享,既然王光兴参与了,那也有他的一份,只有拒不参加委员会的袁宗第分不到东西。
不过任堂、穆谭和周开荒都不同意,前两者和夔东众将没有太深的交情,而后者因为袁宗第不在而且没有出兵的机会,所以拒绝起来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
这个委员会没有什么强制力,只是为了同盟内部沟通,简单的说,委员会的运行原则和菜市场也差不多,要你情我愿,不能强买强卖。
夔东军相对川西穷得利害,见有这么一大笔横财就恨不得立刻吞进肚子里去。可是穆谭等三人知道,邓名出兵江南一向很重视在百姓中的形象。蒋国柱肯定会把全部罪名都推给明军,以便维护自己的形象,为了向清廷申请免税多半还会竭力夸大战区的惨状。就算去的明军不打着邓名的旗号,但终归还是明军。川西明军掌握着长江航运的大部分利润,任堂他们都觉得此次获益并非很大,但是付出的代价可不小:提供水师就是一大笔开支,不过和明军的名声受损一比似乎都是小事了。
川西三位将领虽然是邓名的左膀右臂,但他们从来没有获得过决定战略方向的授权,邓名对他们三个人来说基本相当于恩主的地位,主公不在,哪个将领敢擅自决定政策?就算邓名再宽厚,再用人不疑,这种大忌他们还是不想犯的;再说,若是有明显好处或许还能考虑一下,比如主人不在,管家或许可以替他收下别人送来的一份厚礼——不是完全没有危险,但不会给主人惹事,也不会让主人觉得管家不忠——而这次的江南之行利弊难辨,任堂等人都不想为了这么点利益而替邓名擅做主张。
任你千般计,我就是老主意。无论委员会怎么吹胡子瞪眼,一句“提督不在”就都搪塞过去了,想借川西水师一用那是门也没有。
无奈之下,刘体纯他们只好去找文安之仲裁。
因为岁数大了,文安之平时很少参与委员会的议事,听说夔东和川西的意见不合,文安之也不敢怠慢,立刻让刘体纯他们把事情的缘由细细道来。文安之知道自己的责任不轻,在听陈述之前就暗下决心,不管自己和邓名的关系一向多么好,也一定要做到不偏不倚,以维护委员会的团结,进而维护整个抗清联盟的团结。文安之深知邓名建立整个委员会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团结,而不是为了占便宜。
认认真真地把前因后果听完后,文安之捻须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本官简单重复一下,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几位将军纠正。”
“是,督师请讲。”刘体纯、郝摇旗、王光兴他们轰然应是。
“邓名和鞑子的湖广总督达成协议,他在武昌卖货,作为交换,以后官兵进攻湖北他也不帮忙,对吧?”
“是。”刘体纯铿锵有力地应道。
“你们认为这是不对的,所以你们想和鞑子的湖广总督、江西、江南巡抚达成协议,去江西和江南攻打一番,攻打那些江西、江南巡抚看不顺眼的人,所得平分。湖广总督放你们过境,而且他也要拿到他的那一份。对吧?”
“嗯,基本是这样的。”刘体纯的声音低了八度。
“而鞑子委任的江西、江南巡抚,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居然是最支持虏廷的铁杆走狗!现在川西的人不同意这个协议,虽然任堂他们三个小子百般搪塞,但从他们透露出来的意思看:攻灭这些死心塌地的虏廷走狗可能会对朝廷的威信不利!!”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能指出文安之总结中的不对之处。
“唉,”文安之摇摇头,他早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也知道邓名标新立异,不过这事还是刷新了文安之对邓名、还有在他影响下的夔东众将的认识。文安之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老夫一直以为,官兵和鞑虏,就是泾渭分明。今天你们让老夫来评判这件事谁对谁错……”文安之又是一通摇头,这是他执掌委员会以来第一次被要求仲裁,结果就是这样一个难题,他环顾众将,都是比他年轻几十岁的人:“反正这个天下是靠你们这些后生小子撑着的,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老夫真不知道谁对谁错。”
……
得不到仲裁结果,大家只好继续在菜市场上讨价还价,而刘体纯他们见无法说服任堂等川西将领,无法借用水师,就要求他们火速派出几个使者,一人三马地去追赶邓名的部队:“一个月来回,怎么样,足够了吧?如果左都督说可以,应该就可以了吧?”
为了防止任堂他们在中间故意阻挠,刘体纯他们亲自写了给邓名的信,不但强调了此战对夔东众将的意义,还暗示事关委员会内部的团结。就连送信的使者,也有几个是委员会手下的优秀骑手。刘体纯他们都希望邓名尽快做出答复,以便尽快出兵。
刘体纯等将领觉得,邓名很可能因为不了解情况而无法立刻做出决定,那他就会派人回来询问更多的具体情况,而此时邓名本人还会继续向昆明进发。一来二去几个来回,半年可能就这样过去了——听说邓名不在川西后,刘体纯他们就觉得这个计划多半要流产,没能说服任堂他们,大家就觉得希望很渺茫了,而请求文安之仲裁和派人去追邓名,都是无计可施的最后手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