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计划
下次周培公再去明军军营交涉时,并没有见到邓名,据明军接待军官解释,邓提督已经返回钟祥,督促刘体纯等人执行剿匪工作去了。
……
镇江之战后风向一直对明军不利,或是风力不够强,所以郑成功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才从镇江抵达南京。
浙江明军使用的船只相比闽军要小不少,但张煌言所部同样因为风向的问题,需要用纤夫拖拽船只逆流而上,浙军因此也没有直奔江西南昌,而是先在南京上游招降周围府县,一边加强实力,一边等待更好的风势。
明军先锋才抵达南京城下,巡抚蒋国柱、提督管效忠等人就伙同其他南京官吏,向郑成功请求投降,不过要求宽限时rì。
“他们要求三十天以后再投降,只要能坚守三十天,虏廷就不会株连他们的家人。”郑成功把南京方面的条件复述给手下众将听,以锻炼他们的判断力。余新和甘辉这二人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郑成功要二人谈谈他们的想法。
“从未听说过此事,”余新马上答道:“我军与鞑虏交战十年,若是真有这条规矩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若是真的打算投降保命,他们还在乎家人的死活?”甘辉也认为此事必定为假,不用说满清,就是明军这边对叛徒的家属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不管是不是曾经力战过,投降敌军是不可宽恕的罪行:“若是担心家人,把家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xìng命还重,那他们就不会投降!”
不少人都有类似的看法,郑成功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下令把清军使者传进来,当着众将的面,郑成功表示他同意南京的请求了,宽限给南京守军三十天的时间。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满清使者后,郑成功在营帐内留下了一批心腹军官,对大惑不解的部下们解释道:“类似的理由本藩好像在三国演义里看过,东吴伐魏时,一个魏国守将拼命抵抗了九十天后,自知城破在即,就向吴将请求宽限时rì,声称按照魏国的律法,抵抗超过百rì就不会株连家人。吴将信以为真,魏兵就趁着这十天休战的机会,修缮城墙,补上了缺口,让士卒得以休息,十rì过后继续抵抗。”
“那吴将怎么会相信呢?”余新表示难以置信:“东吴与曹魏交战多年,就算统帅不清楚魏国的律令,难道手下的众将、幕僚人人都不清楚吗?”
“这不过是评书演义而已,但想必南京城中有人看过,而且信以为真,就拿来糊弄本藩。”郑成功打算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机会不受干扰地完成对攻打南京的前期工作:“南京鞑子连这种计谋都拿出来了,可见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千方百计地拖延时间。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防备他们狗急跳墙。本藩今rì同意了,城内虏丑必然自以为得计,为了装得更像一点,他们就不会出城逆袭,不会干扰官兵大军登陆、安营扎寨。”
镇江一战后,管效忠和蒋国柱都夺路而逃,郑成功觉得如果他们真的想投降,那个时候就不会拼命逃走;若是他们事后才害怕决定投降,那也应该在镇江、句容等地就送来降书,而不是一直等到明军先锋抵达南京城下才提出这么一个荒唐的要求,此必是缓兵之计无疑。
郑成功一面派人去后队催促,让他们抓紧时间赶到南京城下,一面领着先锋众将在南京周围踩踏地形。
和郑成功不同,他手下的很多将领都是第一次见到南京。镇江之战后,甘辉还曾提议轻兵奇袭南京,今天亲眼目睹了南京的城防后,他也不禁咂舌——眼前的南京城墙高得就像是一座小山。
“南京共有城门一十三座,”郑成功领着手下走了半天,也没能看完南京城墙的一半:“你们觉得这座城该如何攻打?”
本来余新曾建议四面环绕,把南京围得水泄不通,并分兵扼守各条通道,隔绝城内外的交通联系,但现在他自己就把自己的提议否决了:“南京大城,无法合围,只能从一面强攻。”
若是四面合围南京,每座城门前也就能分到三千甲兵、一万辅兵,摊薄兵力以后,任何一座城门前的明军相比城内的守军都处于劣势,可能被对方集中主力轻易击败;而且郑成功手中没有骑兵,步兵披着甲围着南京跑上半圈就能累得半死,根本无法互相支援;既然连合围都做不到,隔绝内外交通就更不可能。若是郑军打算围城打援,那就需要把兵力摊得更散,形成内外两层包围圈,到时候被援军和守军内外夹击,分散在两层包围圈上的各个步兵单位恐怕不但打不成援,反倒会被对方消灭。
“不错,势必要强攻,这也是本藩为什么要同意给他们三十天时间的另外一个原因。”此番前来江南,郑成功携带了几十万斤的铜料,都是他从rì本购买的红铜,除了铜以外郑成功还有大量的火药。之前郑成功最希望能够靠一场在南京城下的野战胜利摧毁清军的斗志,不过他同样要考虑若是没能达成这样的目标,又该如何夺取南京。
攻取镇江等地后,郑成功下令收集各地的火炮,全都装船运来南京。郑成功带着部将观察了一些地形,最后选定了几处,命令余新等人分头驻扎:“本藩多次苦思破南京之法,感觉除了用火炮轰破城墙以外没有其它办法。可是想轰开南京的城墙,靠我们手中的那种几千斤大炮是肯定做不到的,非数万斤的重炮不可。”
可是这么重的大炮,还没有运输它们的手段和经验,就算海路上能够用船运,但如何装船、卸船,并把它完好无损地从登陆地点拖到南京城下都是问题。
“故本藩此次并没有携带大炮,而是带来了百万斤的红铜,等铜料运到后我们就在城下铸炮。”郑成功刚才选定的几个地点,就是几个可能用来修建炮台的地方。他打算直接在炮台旁铸起几十门前所未有的重炮,用它们轰开南京的城墙。
这几个地点郑成功打算先派兵驻扎,最后挑选一个地方秘密施工,在完成前用营地为掩护,避开清军的耳目。镇江一战,东南各地官吏、绿营兵将看到被他们当成神兵一样的八旗兵被明军消灭后,就纷纷失去信心,向郑成功投降了。现在郑成功觉得,支持南京守军的就是挡在眼前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南京城墙了。若是见到被视为最后依靠的城墙突然倒塌,守军可能瞬间崩溃。
所以施工一定要秘密进行,大炮一定要在铸造好后统一使用,以便给敌军造成最大的震撼效果。只是郑成功从未铸造过这么重的大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他把周围的炮都拖来也是以防万一,若是两、三万斤重的铜炮还不能轰开南京十五米厚的城墙的话,他就要铸造更多、更重的大炮。
“修建炮台至少要十几天工夫,然后炼铜铸炮,恐怕还要十天吧。”郑成功计算着时间,对部下们说道:“磨刀不费砍柴工,本藩的大炮怎么也要二十天才能造一批出来,因此就给城内的虏丑三十天又何妨?省得他们没事出来捣乱,影响本藩的进度。既然明知他们是用缓兵之计,本藩也不用真的守什么三十天之约,等大炮铸好后……嗯,大概在二十五天到二十八天后,那时鞑子多半又在琢磨什么理由来拖延时rì,在他们以为还有几天太平rì子的时候,本藩突然火炮齐发,一举轰开城墙,攻入南京。”
运铜的海船抵达之前,装载闽军家属的船只已经纷纷开到南京附近。
之前郑成功出兵从未携带过士兵家眷,在攻打浙江、广东等地时,都发生过将士思归的现象。有几次发生的问题更严重,当时郑成功领兵在外,军中突然有谣传说金厦根据地遭到清兵攻打,顿时明军就人心涣散,异口同声地要求郑成功班师回援。
这些谣传有时是耿继茂等敌手有意散布的,有时则是想念家人的士兵自行编造出来的。这次攻打南京,郑成功势在必得,他生怕会发生类似的问题导致功亏一篑,所以下令把军中将士的家小一起带上,统统从福建带来南京。
携带家属除了防止将士思归以外,郑成功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他的目光并不仅限于攻占南京,对他来说这只是他宏伟战略的第一步,接下来郑成功不但要守住南京,更要努力向北、向西发动进攻。郑成功知道,绝大部分士兵不可能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志向,如果不把家属带来南京,很多士兵可能就想抢掠一番,发一笔财然后返回福建;若是遇到满清强有力的反击,士兵们也可能想扬帆出海,不愿意战死异乡。
而现在郑成功把士兵们的家眷都搬来了,将来只要把这些家属安置在南京城内,闽军上下就会把东南视为根本,心甘情愿地跟随郑成功在这片土地上征战。若是满清威胁到南京的安全,郑成功手下的士兵也会为了保卫亲人而拼死杀敌。
与士兵家属一起到来的,还有湖广方面的新战报。由于少唐王的关系,郑成功对湖广的局面极为重视,一旦有新的报告他都会立刻过目。缴获的满清邸报中若是涉及到湖广战事,郑成功也会在第一时刻予以阅读。
这次的报告与邓名最新的公开信有关,看到邓名再次大展神威,带着不多的卫士深入胡全才大营将其格杀后,郑成功哈哈大笑。在鄙视胡全才愚蠢无能的同时,他对邓名的胆识、气概也更佩服了。
“少主如此英武,看将来张尚书还有什么话可说?”郑成功把报告反复看了两遍,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之前决定拥立此人时,郑成功还担心少唐王没有他父亲、伯父的胆量,而是与当今的永历天子类似。将来满清势必南下反扑,若是郑成功和明军将士在长江上厮杀时,突然听说南京的监国出逃了,那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昆明大火的消息让郑成功喜出望外,这次湖广的战局更说明了少唐王在夔东军中颇有威信,而不是完全依赖文安之的人脉。
“若是将来鞑清大举南下,少主亲临前线,在万军之前摆出皇家仪仗……”郑成功想到这里,又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了出去:“忠贞营势单力薄,打个湖广绿营都很吃力,少主孤军深入敌后也是不得已。但是我军兵强马壮,水师遮蔽长江,怎么还能让少主如此冒险?将来岂不是会让别人说闲话,说我坐视少主冒险,非忠臣孝子所为?”
闽军、夔东军都支持少唐王,听说孙可望的一部分旧将和川军也支持少唐王,而支持永历的李定国战后元气大伤,郑成功怎么看都觉得永历派在军事上没有胜算;永历天子弃国不归,少唐王却身先士卒,纵横数省,光复南京(郑成功已经把这个视为必然,并打算归功给邓名),舆论上也不处于劣势。再说只是称监国,又不是明目张胆地篡位。
命令手下把邓名在湖广的功绩列在一张纸上,郑成功带着这些功绩还有他的祭文,前去孝陵祭祀明太祖朱元璋。
离开孝陵后,郑成功大笔一挥,赋诗一首: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
邓名在湖广的战绩并不只传到了江南,四川各地也有耳闻。奉节周围的明军官兵先是欣喜,但随后就开始变得不安,大家都认为邓名不会再返回四川了。这种不安情绪在文安之离开以后变得更强烈,被留下防守奉节的少量明军都觉得文督师这次肯定会在武昌开幕府,饱经战乱创伤的四川大概会渐渐淡出邓名和文安之的视野,不再受到他们的重视。
万县的熊兰和秦修采也在最初的兴奋之后,感到了同样的失落感。现在秦修采已经是熊千总的师爷了(因为熊兰的出身,虽有邓名劝说,文安之最后也只是给他一个千总的名义,让他暂时管理万县的事务)。秦修采一直和熊兰积极地经营万县军屯,希望能够做出成绩,让邓名刮目相看。但现在他们感觉这都是白辛苦,有了湖广之后,邓名肯定一路向东,直奔江西、南京而去,再也不会回头望一望,或者北伐胜利,或者战死在北伐的路上。就算将来大明中兴,他还会记得遥远偏僻的万县那里有一个千总和一个师爷?
chóng qìng清军对湖广的战局同样很关注,甚至超过了对南京的兴趣。一开始王明德就认为这对四川清军来说是重大的好消息,因为这表明夔东明军的重心东移,不再把四川当作发展方向——王明德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湖广、江西、南京,越向东越是人口稠密、物资丰富,有机会得到湖广,谁会注意破败的四川呢?
王明德高兴了几天以后,突然有一队清军前来,为首的正是他的老上司——四川巡抚高明瞻。
“巡抚大人。”尽管十分看不起这个胆小鬼,但是王明德也不会缺了礼数。有消息说朝廷已经在追究高明瞻弃城脱逃的罪责,只是因为川陕总督李国英的庇护,才没有将高明瞻革职。不管高明瞻将来如何,李国英仍将是王明德的顶头上司,既然总督想保护高明瞻,王明德就不会得罪他。
“总督有令,让我们立刻设法攻取万县。”
高明瞻没有和王明德客套几句,很快就步入正题。朝廷派了一百名八旗兵来四川,李国英为了在这些八旗兵面前露脸,就决定发起对奉节的新攻势。
李国英同样判断明军将重心东移。他听说文安之已经离开奉节前往湖广,而四川清军的实力则较几个月前有所增强,向四川派来一百个八旗兵的同时,还派来了一万甘陕绿营的援兵。李国英打算扩展清军的控制区,把明军继续向东挤压。
拿下万县可以让chóng qìng变得更安全,控制更长一段长江水道,明军向西的路也会因此变得更加艰苦,说不定眼中只有湖广、江西的明军就会因此把四川视为鸡肋而扔掉。
“然后是成都。”高明瞻接着说道。
李国英早就有攻打成都的打算,但是由于邓名先后歼灭了谭弘、谭诣,四川清军只能全力防守chóng qìng。现在明军东进,李国英又得到了援军,他再次生出了为清廷平定川西的念头。而这个任务就交给了高明瞻,李国英要他戴罪立功,先取万县堵住明军的向西退路,然后拿下整个川西平原,把进入四川的云南明军都堵在大雪山南边。
“总督有令,末将敢不竭尽心力?”王明德也是摩拳擦掌,跃跃yù试。他早就打探清楚,万县只有一个千总和两千多屯垦兵。以前他们可以指望奉节的驻军增援,现在奉节明军主力都跟随文安之东进了,王明德觉得这真是白来的功劳。
……
四川行都司。
驻扎在这里的众将也都得知邓名离开四川的消息了,这同样引起了军心波动,李定国返回昆明后,就数次派人来和四川行都司的滇军联系。
但这些老秦军的将领认为晋王不会善待他们,而且他们现在有蜀王撑腰,可以和没有皇帝在手的李定国对抗,所以对晋王的使者一概带答不理。
“今天庆阳王把大家都找来,就是为了邓先生入楚一事。”等众将都坐定后,位于冯双礼下手的狄三喜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
第四十七节 矛盾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邓名虽然不知道文安之、袁宗第、刘体纯等,但听说过郑成功、李定国和李来亨这三个人。正是因为知道李来亨是在中国大陆上抵抗满清的最后一方统帅,所以发现对方才三十岁时,邓名感觉他真是太年轻了。
现年三十九岁的晋王李定国,是邓名原本所知的三人中最年长的,比郑成功还要大上四岁。几年前李定国先后攻灭大汉jiān孔有德和尼堪,南明的声势复振。但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就爆发了李定国、刘文秀、孙可望的三王内讧,导致南明政权土崩瓦解。
经过这场大劫后,重返昆明的李定国认真检讨之前的过失,决心好好修补与冯双礼等秦系将领的关系。除了西营的秦系将领外,李定国更打算与夔东的前闯营众将多做接触,不再拘泥于以往的门户之见。得知冯双礼等大批秦系官兵在四川行都司驻扎下来以后,李定国就连续派使者去建昌,想说服他们返回云南与自己汇合,或是允许李定国的晋系部队前往四川。这样西营众将重新团结起来,依旧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
但建昌周围的西营秦系将领对此不屑一顾。他们来四川行都司的时候,已经把沿途的百姓和物资都带走了,认为李定国无法派兵追击他们。就算李定国有这个心思,贵州吴三桂的威胁也足以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得知建昌的众将不愿意返回后,李定国退而求其次,不再强求对方回来与自己会师,或是允许自己的军队进入四川,但希望对方至少在战略上服从自己的领导,能够对共同的敌人采取统一行动。对于这个要求,建昌的西营将领也含糊其辞,并不明确表态。有了李定国整治刘文秀的前车之鉴,冯双礼他们都怀疑李定国还会对自己秋后算账,所以要保持军事上的dú lì地位。
见到李定国的第二个要求仍得不到满足,昆明的晋系将领群情激愤,白文选、李九成都认为建昌军欺人太甚,要李定国以永历天子的名义切责。刚刚重返西营旗下的马宝也表示,逃去建昌的西营秦系、蜀系总共只有两万左右的甲兵,而且派系混杂、人心不定,他愿意带五千jīng兵直取建昌,为晋王把建昌收回朝廷治下。
但李定国立刻否决了武力解决的提议。
他对众将说道:“当年我年轻气盛,总觉得我大义在手,别人不同意我的计划就是心怀鬼胎,就是贪图个人的私利,不肯为朝廷出力。因为意见不合和一些小冲突,我就把蜀王(刘文秀)关起来,害得他郁郁而终,现在回想起来,我惭愧得汗流浃背。我们的争执,差一点导致朝廷倾覆,使中兴大业毁于一旦。幸好上天不绝汉祚,我们今天竟然还能重返昆明。这次我一定要痛改前非,绝不能再自相残杀,给鞑子可乘之机。”
“可是冯双礼本来就对朝廷不忠。当年孙可望那贼劫持天子的时候,他就态度暧昧。”白文选说道。
冯双礼对孙可望更敬重一些,在三王对峙期间,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孙可望那边。孙可望开始篡位行动后,冯双礼也不像李定国、刘文秀那样立刻反对,而是在旁观望,若是孙可望成功,似乎他也会乐观其成。
“你们知道我击败孙可望,从贵州返回报告天子时,圣上是怎么对我讲的么?”李定国问道。众人当然个个不晓得,李定国叹息了一声,道:“当时圣上沉默良久,对我和蜀王说,若是能擒住他也就罢了,但一开始最好不要去逼迫他。”
众人无不愕然,没想到永历天子居然连孙可望这个公开作乱的逆贼都想放过。
“当时我和蜀王据理力争,都认为圣上此言不妥,所谓除恶务尽,岂能坐视孙贼盘踞贵州,当时……唉……”当时李定国和刘文秀还在私下讨论,认为这只是因为永历胆小如鼠罢了,所以没有把永历的担忧放在心上。
但是当清廷得知孙可望带着十几个人逃到湖广后,顺治立刻派使者赶到湖广,封孙可望为亲王。当初孙可望手拥几十万大军,拥有西南的大片领土时,想从永历手中要一个王位是千难万难,眼看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顺治、鳌拜君臣却视他为征服中国西南的至宝。
之前清军攻破昆明时,满清认为西南的大事已定,顺治、洪承畴的一些对奏也没有必要继续保密了,于是得意洋洋地公布出来,当作顺治皇帝英明的证据,李定国也有机会知道了其中的内容。
原来,当年洪承畴奉顺治之命从běi jīng启程赶往长沙,出任五省经略,他在běi jīng陛辞时就对顺治言明:征服西南的策略是以防为主,坐观南明自己生变。在随后几年洪承畴与顺治的奏章通讯中,他一再强调这条大方略,并主持修建了从陕西一直延伸到广西的五千里防线,用来抵抗南明的攻势。
在秘奏中,洪承畴不厌其烦地向顺治指出,如果南明不发生内讧,那么清廷想在军事上击败西营、闯营和郑成功水师的联合是不可能成功的。与其试图武力征服,还不如及早设法谈判,形成南北朝。
但洪承畴再三重复他的观点:首先李定国与郑成功互相猜忌,绝不会jīng诚合作;其次就是李定国与孙可望必然爆发内讧。清廷应该积蓄力量,在内讧爆发后攻击四分五裂的南明。
整个长沙幕府的战略可以简单归结为:绝不主动进攻,绝不侵占南明的领土,直到南明自己发生崩溃。
洪承畴的战略得到了顺治的全力支持,几次běi jīng户部官员都嫌洪承畴的战略给清廷带来巨大的压力,维持五千里长的防线花费巨大,而且由于坚决不进攻,所以这个负担也看不到解除的尽头。对于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顺治一概替洪承畴顶住,保证长沙幕府的防御战略能够坚持下去。
在三王内讧爆发前,剑拔弩张的孙可望、李定国各自调兵遣将准备火并,前线明军纷纷返回后方,准备武力解决其它系统的明军。驻防湖广的八旗兵见明军的领地空虚,自认为是满人,不顾洪承畴的禁令偷袭辰州并将其夺取,向běi jīng报功求赏。八旗兵的擅自行动让洪承畴非常愤怒,他要求顺治皇帝把这些跋扈的满人立刻从他旗下调走。
在这次的冲突上,顺治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洪承畴一边,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请功奏章,勒令占领辰州的八旗兵立刻撤退,然后马上返回běi jīng。
对照南明的反应,就可以看到洪承畴判断之准确:当辰州失守的消息传到贵州后,孙可望立刻下令停止针对李定国的动员,调冯双礼等主力返回湖广前线,准备夺回辰州;而李定国和刘文秀也暂时收起了对孙可望的敌意,把各自的jīng兵强将重新派向东线。孙可望和李定国都不约而同地写信给对方,表示大敌当前,兄弟之间无论有什么不快,也该设法和气地解决。
但当满清主动放弃辰州后,南明三王又不约而同地立刻忘记了他们刚刚主动释放出的善意,很快就关系彻底破裂,大打出手。
“四十不惑。”李定国想起洪承畴的yīn险策略几乎使汉人的江山毁于一旦,他对手下众将说道:“往昔我鲁莽cāo切,没有容人之量,好不容易才得以返回昆明,以后一定要与延平藩、夔东诸将jīng诚团结,驱逐鞑虏、光复中原。建昌那些人可都是西营的老兄弟,我若连他们都容不下,将来延平藩、夔东军怎么能够与我共事?”
因此,得知邓名在湖广连战连捷的消息后,李定国决心予以配合,尽力向贵州发动一些牵制作战,使得吴三桂和赵良栋无法回头。而且李定国审视地图,认为chóng qìng对川鄂明军的重要xìng不言而喻,只有攻下chóng qìng才能把东西两川连为一体。这样云南、四川背靠着背,就可以专心对付正面的敌人。
李定国派使者来建昌,就是提议联合发起对川贵清军的攻势。元气大伤的李定国很难独自向贵州发起进攻,所以他希望建昌的明军能够北上到成都平原,然后攻击chóng qìng,威胁保宁、遵义等地,这样定能牵制贵州清军的一部分注意力。虽然遵义那条路不适合大军通行,但或许清军会派出几千人马去增援,这时李定国再于云贵边境进行一些佯动,可能让吴三桂有危机四伏之感。
不过李定国的心思完全得不到建昌明军的理解,在冯双礼等人看来,现在四川行都司与成都才是背靠背——两者乃是邓名旗下的同盟军,而和云南明军则有着不少仇怨。
现在建昌明军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南面,冯双礼等人的部队也都部署在与云南接壤的地区,就连已经被破坏殆尽的东川府,为了保证安全都派驻了侦察部队,以防李定国的军队突然进入四川行都司境内武力解决他们。
以前有三王内讧时结下的仇,以后也许邓名和当今天子还会有一场大位之争,冯双礼他们已经把晋王视为大敌。
“虽然邓先生入楚,但我们已经是邓先生的人马了。”狄三喜在会议上发言,众将都知道他的话就代表了冯双礼的意思:“邓先生已经把这里的军户和田土都分给在座的诸位,难道晋王还能给得了更多么?要是天子回銮了,邓先生给我们的田土和军户是不是还要交还回去?”
众人纷纷摇头,谁也不肯把吃进肚子里的肉再吐出来。
“当年晋王说过,孙可望是咎由自取,与其他人等无关,我们信了晋王。但晋王把我们划为‘老秦军’,夺职解任,还拿走了我们的甲兵,我们可不能再上一次当了!”狄三喜的发言又引起了一片共鸣,现在建昌的人差不多都在三王内讧后挨过整。
“就算邓先生暂时不回四川,但他不可能不要四川。现在我们实力尚弱,无法追随邓先生打天下,但我们至少要替邓先生保住四川,不让他人染指。”狄三喜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将来邓先生光复南京、光复běi jīng,回过头来一看,看到四川依旧在他提拔的将领手中,依旧对他忠心不贰,那时邓先生就会知道我们的忠诚和苦劳了。”
狄三喜的话让很多人都深以为然。
听说邓名远离四川而去后,有不少人发生动摇,他们对李定国的畏惧已经根深蒂固,现在靠山走远了,就忍不住又想投奔回去。但今天狄三喜的讲话层层递进,先是谈到现在大家的好rì子,然后回顾了当年的怨恨,重新唤醒了大家对李定国的不满,也让众人更加不愿意把手中的权利交出去,最后还雄辩地证明了:只要为邓名保住四川,不让它落入永历之手,这份功劳就足以保证大伙儿未来的富贵。
有眼前的利益、未来的功勋,还能给不厚道的老上司添堵……大家纷纷同意就这么办了,说什么也不能再听晋王的指挥。
“而且以我之见,晋王这次绝对没安好心。”狄三喜已经从冯双礼那里预先得知了晋王的要求,他转述给众人后,又进一步分析道:“晋王见我们众志成城、陈兵边境,知道无隙可乘,所以就劝我们去成都,然后去chóng qìng。到时候,我们在前线厮杀,晋王就趁机夺取了我们的根本,然后逼迫我们当前驱,为那个逃去缅甸的家伙夺取四川。”
狄三喜谈到永历,不由得显出一脸鄙夷之sè。当初孙可望造反的时候,他就劝冯双礼出兵帮忙,因为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何李定国一定要支持那个无能的朱家天子。难道晋王忘记了,当年正是因为朱家天子把大家逼得活不下去了,大伙儿才起来造反的吗?
好吧,狄三喜承认邓名也姓朱,不过邓名有本事啊,要是永历也像他一样,敢于孤身跑入狄三喜的军中砸掉他四颗牙,那狄三喜也算佩服他。
虽然冯双礼从始至终没说话,但大家都明白狄三喜就是他的传声筒,被调动起来的西营众将纷纷站起身,对冯双礼高声说:“大王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与大王共进退。”
“对,庆阳王也是老大王(张献忠)的义子。邓先生临走时说过,要我们听庆阳王的,要庆阳王提督四川行都司的军务,节制诸营。庆阳王要末将干什么,末将就干什么。”
眼见大家已经统一思想,狄三喜就让传令兵去把李定国的使者带进来。
“见过大王。”云南的使者对冯双礼非常恭敬。出发之前李定国反复交代,一定要客客气气地与建昌众将说话,绝对不能再有以前的骄傲作风,不能自恃是晋王嫡系就不把其它派系的将领看在眼里。
使者当着众人,重新说了一遍李定国的计划,就是要他们以主力北上,随后攻打chóng qìng,设法威胁保宁、遵义。李定国不但保证不会派一兵一卒入川,而且会尽力与他们协同行动,共同声援、配合湖广、南京的战事。
冯双礼的卫兵从使者手中拿过李定国的公文——虽然是建议,但李定国身为亲王,有永历天子授予假黄钺,所有发给地方将领的正式公文都类似命令书。
当着众人的面,冯双礼把李定国的公文缓缓地一撕两半,接着又撕了一下,将其扯成四片,然后松开手,任凭它们飘落到地面上去。
虽然被反复叮嘱要注意礼貌,但看到李定国受到如此的蔑视,那个使者还是勃然sè变,愤怒地冲着冯双礼大喝道:“庆阳王,这可是晋王的敕令!”
“什么敕令?”狄三喜一跃而起,代替冯双礼回答道:“晋王有什么权利给王上下敕令?”
“晋王假黄钺,都督内外军务。”使者冷冷地说道。假黄钺给予李定国代理天子的权威,地位相当于监国,现在李定国说出来的话,已经与圣旨相差不大。
“天子何在?”狄三喜冷笑一声,然后反唇相讥道:“天子在国,假黄钺则言同圣旨、代行天子事,可是天子眼下何在?”
“天子巡狩藩属,不rì就会回銮。”使者不甘示弱地说道。
“那就等天子回銮以后再给我们下敕令吧。”狄三喜大笑起来。
“狂妄忤悖!”使者转眼看向冯双礼:“庆阳王,这也是大王的意思吗?”
冯双礼点点头。在永历出逃前,尽管西营上下都曾经当过反贼,但圣旨对他们来说仍然具有相当的作用,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敬意——或多或少。
但现在朝廷算是彻底威信扫地了,至少在建昌军中是如此。
狄三喜笑嘻嘻地说道:“天子授晋王假黄钺,让其代行天子事,若是天子不满意还可以收回。但现在天子去国,怎么知道天子对晋王的处置是不是满意?或许天子已经想拿回晋王的黄钺,但是苦于无法收回罢了。若是天子一rì不回来,难道晋王就能凭着这个假黄钺永远代为天子不成?哈哈,看来最盼着天子不能回銮的,原来是晋王啊。”
冯双礼挥挥手,打断了狄三喜的刻薄言辞,他对使者说道:“现在本王只知有邓先生和文督师,不知其它。邓先生和文督师要本王带领众将驻守建昌,因此本王断然不能移往其它地方。若是天子回銮,下圣旨给本王,自然另当别论。现在恕难从命,你就这样回报晋王吧。”
第四十八节 失误
抵达南京后,余新就奉命驻扎在城下,作为掩护后方大军的屏障。镇江一战,余新的部队立功不小,受到了郑成功的赞扬,现在把前军的任务交给余新正是郑成功对他的信任。
昨rì运输郑军家属的船只大批抵达,余新部下的家眷陆续前来营中,与她们的丈夫团圆,余新也见到了自己的妻子。见到妻子后,余新自然是高兴非常,妻子告诉余新,家属们沿江而上时,都觉得这里的气候不错,从船上望去,两岸阡陌纵横,想必物产也不差。本来这些福建人还担忧水土不服,可现在大多放下心来,认为这里很适合居住。
“自然,此是太祖高皇帝的神京,若是不好岂会定都于此!”与妻子聊了很久,余新不仅自夸了一番在镇江之战中的英勇表现,也仔细询问了妻子一路上的生活状况,担心妻子会有所不适。
直到实在不能再拖了,余新才站起身,告诉妻子他必须要去南京那边走一趟。观察城内敌军的动静是余新的例行工作,若是发现城内有异常,他必须立刻做好战斗准备,并及时通报身后的主力部队。
带着一些亲卫来到距离南京城不远的地方,余新就观察城门前的道路、四周地面上的通行痕迹,这些都没有异状后,余新就抬头眺望城内的天空,寻找炊烟的痕迹。部署在城墙周围的侦察兵此时也来到余新身边,距离他上次来这里巡查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他们向长官报告这段时间内观察到的城内动静。
“鞑子没有什么异常。”余新作出了判断,带着亲卫向另外一处岗哨走去。
听完部署在第二个地点的哨兵的报告,加上自己的观察,余新断定这里也没有任何异常,接下来的几处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威胁。以往发现一切正常后,余新会仔细观察一会儿,再和周围的军官商议,看看有什么遗漏之处。不过今天余新急着回营,他还有满肚子的话要和妻子说。
不仅余新如此,他带来的亲卫们今rì也无心多做侦察,他们的家人已经抵达营中,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们都急着回去尽快把妻儿安顿好。
“今天就到这儿吧。”余新下令回营后,随从的军官和亲卫们纷纷发出欢呼声,余新冲他们笑道:“明rì一定要仔细看看,不能像今天这样马虎。”
“遵命。”众人齐声答道。
回到营中后,余新听到传来妇人的哭声,听起来还相当不少。若是士兵有这样的举动,余新肯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找到声音的源头。但今天听起来是一些女人和孩子在哭,余新就不好过去教训别人的妻子了,即便是他部下的妻子也不太合适。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余新发现妻子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场。
“你这是怎么了?”余新大惑不解地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妻子告诉余新,很多家属赶到营地后,发现丈夫已经在之前的镇江之战中阵亡,当然立刻就是妻哭其夫、子哭其父。余夫人有一个熟识的妇女,她的丈夫也死于镇江之战,对孤儿寡母来说这当然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灾难,片刻前还欢天喜地满以为能全家团聚,转眼间就哭成泪人一样。
“镇江我们是大捷啊。”余新道。
镇江一战,明军歼灭清军一万五千余人,明军的损失不过千余人,其中属于余新部队的不过二百而已。以往跟随郑成功在南海征战,有时损失远比镇江还要惨重,回家后也不至于满营哭声。
可现在和以往的情况完全不同,以往郑军的家属分散居住,班师后将士各自回家,除非邻居战殁才会受到影响,遗属的悲伤情绪扩散范围非常有限。但现在郑军家属都集中在营中,抵达营地以前,她们在船上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并且有了交情。现在见到新认识的朋友遭遇丧夫之痛,其她妇女们跟着一起落泪,刚才余新的妻子就陪着别人哭了几场。
第二天,悲伤的情绪扩展到了郑成功的全军。
镇江一战后,郑成功按照以往的习惯,把战死者就地掩埋,众人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但是他们的家属赶到,得知死讯以后先是大放悲声,然后就纷纷结伴前往镇江,要重新选择好的墓地下葬;还有一些在路上因伤病而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就披麻带孝,在南京附近择穴安葬。
一时间,南京周围到处都是抬棺材的队伍,遗属全身缟素在坟前叩头时,死者生前的战友和长官也纷纷到场致哀——这也是正常的社会礼节。
“怎么明明是一场大捷,现在闹得倒像是一场大败了?”郑成功也有类似余新的疑问。
连续不断的出殡活动,已经影响到例行的jǐng戒工作,一些哨探都向长官告假,回去给战死的熟人抬棺材,至少要参加葬礼,向遗孤送去一声问候。
军官们不好断然拒绝这种要求,就是郑成功也不能严令各军不得进行此类活动。毕竟安葬家人、让死者入土是中国人的大事,士兵都战死了,难道郑成功还能严禁他们的遗属安葬他们么?难道还能不许别人参加葬礼么?要真是如此的话,不但官兵们要说闲话,就是郑成功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
一连哭了几天,郑成功感觉军营里总算安静了一些。不过还远没有结束,士兵们正在给死者凑份子,办白事宴,不少人商量着办“头七”,就好像回到了和平的后方,而不是在危险的战场上。
“总有过去的一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甘辉安慰郑成功道:“反正镇江一战,我军已经把鞑虏jīng锐一扫而空,等大王铸完大炮,丧事无论如何也办完了。”
“嗯。”郑成功点点头,他感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不过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再说甘辉说得不错,现在大炮还没有开始铸呢。按照郑成功计划,几天前就应该选定炮台的位置,马上动工打造模具,同时进行建筑炮台和铸造大炮的工作,但因为这几天的大批丧事都耽搁了。眼下还没有侦察好南京周围的地形,所以无法确定最佳的攻击地点,不能选择部署大炮的具体位置。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余新现在每两天才去jǐng戒线检查一趟,而不是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几个时辰就转一圈。部署在几座城门周围的哨探向他汇报平安,他也没有再去复核。跟随余新一起去巡视的亲卫人数只有开始时的三分之一,他们都忙着搭建房屋、安置家人。
以往大军在外,士兵都聚集在营中,枕在铠甲和兵器上睡觉。现在随着大批亲属到达,都住在营地里显得很不方便,就算余新本人也不愿意再与亲卫们的帐篷挤在一起。明军的营地因此大大扩展,本来能够容纳全军的旧营,现在只能住下五分之一的士兵与他们的家属,其余的士兵都搬到距离中军帐很远的地方,为自己和妻子儿女搭建起新的窝棚。
家属们所住的棚子,式样与军营极为不同。修筑军营时首先考虑的是安全,然后是便于通讯、联络,还有防御、防火等方面的要求,至于舒适则是相当靠后的考虑。而现在明军将士们为家人修建的住屋,首先考虑的就是舒适xìng,将士们认真地修缮房顶和墙壁,唯恐不能遮风挡雨而让家眷受罪。全军将士都忙着给家人修建房屋,甘辉统领的铁人军已经好几天没有cāo练了,听说也都是去照顾家人了。
“去吧。”又有两个本该随行的军官要求告假,余新大度地一挥手,放他们离去了。他自问是个体恤部下的将领,不愿意显得不近人情而让将士怨恨,只是嘱咐了几句:“不用修得太仔细,能够用上半个月,最多二十天就行了。那时我们就要攻城了,攻下了南京还担心没地方住吗?”
余新话是这么说,但他觉得未必二十天后郑成功就能如期攻城。给炮台选址的事情一拖再拖,眼看到南京七、八天了还没有确定下来。
……
“怎么又在放鞭炮?”郑成功今rì来甘辉的营中找他议事,进帐后疑惑地问道:“头七不是都过了吗?”
“启禀王上,是桩喜事啊。”甘辉报告,这是两个士兵的家庭在结亲。这二人本来并不相识,在围攻管效忠银山大营时,士兵甲眼看就要丧命在一个清兵的刀下,被士兵乙舍命相救,就此成为莫逆。这次他们二人的家眷抵达后,发现两家的儿女岁数相当,当即就定下婚事,今rì请同僚喝酒。
“先是丧事,然后是喜事,接着呢,还有什么?”郑成功脸上毫无喜sè。家眷抵达后,闽军的军纪一落千丈,连郑成功最为依仗的甘辉和余新都开始控制不住部队了。他有些生气地对甘辉说道:“看来应该把家属统统挪回船上去。”
“大王不可,”甘辉吓了一跳:“眷属近在咫尺,却不得一见,士兵必定会有怨言。”
“唔。”郑成功从未有携带家眷出征的经验,一时举棋不定。
“再说这也就是一开始罢了,大王想一想,当年闯营、西营不也都带着家属随军么?并没有让他们控制不了军队啊。说明眷属只要长久地随军,就会变得和士兵一样能够吃苦耐劳了。”甘辉想当然地说道。
郑成功闻言点点头。确实,有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个现成的例子,郑成功也不认为带军属会有什么不利的影响。现在混乱到这个地步,让郑成功颇感意外。不过正如甘辉所说,当年李自成围攻开封,虽然带着军队的家属,却反应迅速敏捷,南北反复机动,把围攻闯营的各路明军逐个击破。可见闽军只是没有经验罢了,等这股新鲜劲过去了,自然能够恢复常态。
郑成功把担忧放下,与甘辉议论起炮台的选址。
……
“啊……”
清兵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背后追击的骑士越过落地的敌人,追上前面的马匹,牵住马的缰绳后又回转过来,打量一下地上的尸体,确定对方已经死了,才收起武器翻身下马,把尸体扔上马背捆好。
带着尸体和缴获的马匹沿着来路返回,周开荒看到其他的同伴正在扒下被杀的敌兵的衣服,把所有能够辨识他们的身份的东西都取出来。和之前一样,这支被伏击的清兵同样没能逃脱一人。
把这些敌兵的尸体都藏到树林的深处后,邓名拿起敌兵为首者的腰牌查看:“是安庆府的把总,传送邸报的。好,比我现在的这个身份好用。”
说完以后,邓名就把旧的腰牌从腰间摘下收进包袱,把新缴获的腰牌挂在身上,撕开这个清兵携带的公文看起来。看的时候邓名并没有向周围的伙伴朗诵其中的内容,而是默默地看完,把它交给李星汉,让后者看完后再一个个地传下去。等到大家都看过了,就开始讨论其中的内容,若是有看不懂的字也可以开口询问。
公文上写着,张煌言已经抵达芜湖,铜陵、池州、宁国、太平等地的清军都投降了。今天看到的是安庆向江西的求援报告。跨省求救,说明南京上游的清廷统治已经完全崩溃。南京发出全军集中的命令后,坚定一点的清军差不多都已经前去南京,地方上剩下的都是摇摆不定的两面派,见到张煌言率领浙兵抵达,都不假思索地向明军投降。
安庆府的告急信里说,张煌言此番前来不仅带来了大批士兵,后面还跟着浙军的家属,可见明军并非只想单纯sāo扰一番,而是对南京上游的府县、甚至江西志在必得。求援信里声称,若是江西绿营不肯伸出援手,那安庆绝对无法在明军抵达后撑过三天。到时候江西的藩篱尽失,明军势必趁势向九江、南昌攻去。
“延平郡王已经把所有的虏丑都引去南京了,等到郡王攻下南京,东南传檄可定。”穆潭高兴地对众人说道。
从之前缴获的邸报中,他们已经得知了郑成功镇江大捷。驻防八旗和南京绿营尽数覆灭后,南京不顾一切地从各地收集兵力,包括衙役、捕快等,凡是能夹道碗里的都是菜。这不但极大地削弱了地方上清军的力量和抵抗信心,导致他们闻风而降,而且也没能提高南京的自卫能力。
现在南京城中的清军,来自周围几十个府县,这个城一百,那个城五十,虽然兵马数万但互不统属,与之前的南京驻防部队相比,这些临时拼凑的部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其中最有战斗力的是五百名杭州驻防的八旗兵,但他们的实力远远无法同之前被郑成功消灭的八旗兵相比。
规模更大的一支部队由梁化凤统帅。本来驻守在崇明岛的梁化凤见郑成功去南京了,就躲开郑成功的监视部队,离开崇明岛从陆路赶去支援南京。本来梁化凤想叫马逢知一同去,但拥有三千铁骑的马逢知却拒不出兵,梁化凤只好独自前往。他手下共有三千人马,大都是和郑军一样的水手。沿途梁化凤收集地方上的驿马,组成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现在这支由苏松水师官兵组成的地面武装,竟然是南京城内最大的建制部队。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看到鞑子的邸报里说张尚书让士兵和家眷混杂,之前我还以为是鞑子夸大其辞。”赵天霸认真地把这份邸报读了好几遍,抬头对邓名说道:“张尚书危矣!兵法曰:军中有妇,士气不扬。”
受郑成功的影响,张煌言此番出兵也携带了军队的眷属,准备和郑成功一样落地生根。镇江大捷后,张煌言的前方更无强敌,守军闻风而降,本来跟在后面的浙军的家属也赶上了前军,与军中的亲人团聚。
邓名笑道:“鞑子的大军都被延平郡王吸引在南京,暂时张尚书还没有危险。”
“就是,”穆潭在边上反驳道:“带家属怎么了?当年闯营、西营不也带了吗?也没见士气不扬。”
“那怎么一样?”赵天霸不屑地说道:“西营是不得不带家属,但行军期间夫妇不得见面。只有百里内无官兵的时候才可以团聚,一旦发现官兵迫近立刻分营,男女私下见面立斩不赦!”
穆潭听得愣住了,李星汉等川军也觉得难以置信:“夫妇近在咫尺不许见面,这不会影响士气吗?”
“当然不会影响。”周开荒在一旁说道:“妻女都在中军的老营里,即使遇到危急,将士们知道若是自己逃走,妻女定然不幸,就会舍死忘生地作战,即使被打散的兵丁也会全力救援老营。”
赵天霸听得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李自成和张献忠多次交流经验,两人的作战模式也很接近,因此闯、西两军颇有共同之处。
周开荒还听袁宗第讲过夫妻团聚后的场面。当摆脱官兵之后,闯营就会解散老营,军纪会在几天内荡然无存,士兵们纷纷砍柴挑水照顾家小,不是到山里为家人捕猎,就是到河边捕鱼,一心改善妻儿伙食,再也没人会把军队的安危放在心上。
把这些故事复述之后,周开荒断言道:“不出十rì,张尚书的大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一群衙役都能打赢他们了。”
“居然还有这种事。”李星汉等人都十分吃惊,他们从不知道流动作战还有这种问题。
“幸好现在鞑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延平郡王那里,张尚书这边连一队衙役也不会来。”赵天霸哈哈笑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穆潭,穆潭呆愣愣地一动不动,赵天霸心中一紧,急忙问道:“难道延平郡王也把家属都带来了?”
第四十九节 败像
从穆潭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周开荒和赵天霸都吃了一惊。
郑成功的军队多次因为士兵思归而中止作战,还有一次被耿继茂偷袭基地,所以郑成功此番远征前就已经确定要把家属都带走,穆潭对此也很清楚。
过了一会儿,周开荒安慰穆潭,说自己所说的都是从闯营前辈那里听到的,形势并不一定真会变得那么糟,不过周开荒说这几句话时明显地信心不足。
而赵天霸则私下对邓名建议返回湖广,他对郑成功的胜利已经不报太大希望:“连张尚书的家属都到了,那延平藩的家属当然更早就到军中了,十几万大军的军心一旦涣散,收拾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还是先回湖广,以免陷于危局;若是延平郡王比张尚书谨慎一些,等他赢了以后我们再去南京也不迟。”
邓名摇摇头说:“恐怕赢不了。如果延平郡王想到这些,又怎么会不提醒张尚书?”郑成功从未有过流动作战的经验,邓名估计他并不清楚里面的诀窍,他对赵天霸说道:“十几万闽军和数万浙军眼下已经处于险地,我们前去南京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好男儿遇险而什么都不做。”
既然邓名决心继续前行,卫士们自然也不反对,大家当夜就商量如何帮助郑成功收拢军心,但商议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个可行的对策来。赵天霸更断言,即使延平郡王对邓名言听计从,此事也难以挽回,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从南京的城下撤离,至少退回镇江。摆脱敌军后动员军属分离,将这些眷属安置妥当后再卷土重来。不过这样做不但要花费很多时间,而且让家属平安摆脱敌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结论让邓名感到有些绝望。
郑成功自从进入长江以来所向无敌,清军完全不是闽军的对手,南京又是郑成功志在必得的目标,眼看胜利在望又怎么可能说服他暂且退兵?不过现在更担忧的是时间,周开荒说过,家属抵达后,十rì之内闽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知道现在家属已经抵达了几rì,是不是清军已经开始注意到了明军的混乱。
……
南京,八月五rì,今天是郑军抵达南京城下的第十三天,也是家属抵达后的第十一天。
最近城外明军的动向让清军感到很疑惑,作为最靠近南京的余新所部,他们的营地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城镇,明军修建起大量的简陋住宅,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不但毫无防御能力,更阻碍了明军自己的侦察、联系能力。
看着城外那大片的宿营地,管效忠、梁化凤和其他清军将佐都面面相觑,对面的明军哪里还像军队,更像是一群逃难而来的流民。
余新的部队更暴露在城上清军的眼睛底下。士兵们三、五成群地每rì前往江边捕鱼,数rì前有士兵为家人钓来长江的江鱼后,邻居的孩子看着眼馋,就也嚷嚷着要吃,于是营中的父亲们纷纷结伙前去打渔。管效忠他们可以看到长江边密密麻麻的满是余新所部的士兵,往来于江边和营地路上的明军,随身携带的都是渔具而不是武器、盔甲。
当看到这些明军中带兵器的人少,而带孩子的人多以后,就有清军将领提议攻击一下这些明军试试看。不过几天前这种出击的声音还很微弱,大家都认为这是郑成功故意引诱清军出击。一旦清军发起进攻,就会被故意示弱的郑成功伏击。而且现在好不容易用诈降拖延了一段时间,南京城rì夜盼望着北方的援军,本来还打算在三十天期满后再借口人心不定继续拖延的,现在若是出动进攻,岂不是连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主动出击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因为城外明军的动静越看越不像是诱敌之计。现在不但余新所部阵营涣散,就连后面其他的郑军也完全没有军队的样子。包括郑成功的中军在内,各路明军不但和余新所部一样扩展营地,在江边撒网垂钓,而且不再严格地盘查商贩。
或许是因为有余新在前面挡着吧,位于二线的明军显得比前军还要散漫,最近三天来营地里热闹得就像是集市,南京城周围的商贩和农民每rì都去明军营地赶集,向明军兜售禽蛋、布匹、米酒等物。
一开始南京城内的清军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派出士兵化妆成商贩去明军营地侦察,果然轻松通过关卡,几乎没有受到认真的盘查。一队化妆成菜贩子的清军探子甚至一直来到明军水师的边上,还被舰船上的明军招呼过去。他们带着货物上船后,马上就有不少妇人围拢过来挑选、购买他们的各式菜蔬。
清军细作没有花费多少气力,就刺探到大量南京城内急需的情报,短短几天的工夫清军就已经在地图上标明了郑军各部的驻扎地点,对郑军的兵力和装备也了解到大概的状况。
尽管明军如此荒唐,但对是否主动出击城内的清军仍然争论不休。巡抚蒋国柱坚决反对出战,他亲眼目睹过闽军的强大战斗力,而且镇江一战,郑成功表现出高超的指挥能力和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城外明军现在的一片混乱,怎么看都透着诡异。其他参与过镇江之战的将领也都是主守派,那些从瓜州突围逃回南京的将佐,也是这一派的支持者。
但其它尚未与郑成功交手过的将领,有不少都认为可以一试,其中主战最坚定的就是从崇明岛赶来支援的梁化凤。
之前由于苏松水师根本不敢拦截明军,所以郑成功得以迅速突入长江。首先,梁化凤已经受到了大量的弹劾,南京的文武官员都想拿他当替罪羊,以推卸自己交战不利的罪责;其次,马逢知和梁化凤的避战也被不少人怀疑是与郑成功有什么秘约,当初梁化凤赶来增援南京时,城内就有人担心他此来是替郑成功赚城,差点不放他进来。
为了洗脱之前避敌的罪名和通敌的嫌疑,梁化凤力主出城反击,打郑成功一个措手不及。
刚赶来南京的五百杭州驻防八旗是南京城内最大的突击力量,主战派都觉得若是用这支骑兵发起首次进攻会有较大战果。但统领这支八旗兵的京章不同意,他与那些逃回来八旗兵交谈后,认为郑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视,原本的南京驻防八旗无论是兵力上还是素质上都高于杭州驻防八旗。而且在南京驻防八旗覆灭后,这五百八旗兵是南京城中最可靠的一支力量,若是再有什么意外的话,难以预料城内鱼龙混杂的守军会有什么举动。
虽然大部分与郑成功交过手的清将都心有余悸,但镇江一战的统帅管效忠却同意梁化凤的意见,向主持今天会议的满清两江总督郎廷佐保证明军这绝不是诱敌之计,而是因为某些原因突然发生了军心瓦解。
众将吵成一团,郎廷佐看着极力主战的管效忠和梁化凤,对这二人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梁化凤若不能戴罪立功,那么将来一个“顿兵不战、导致东南糜烂”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而管效忠的形势更差,举国的满八旗不过两、三万之数,镇江一战就丢了四千,管效忠作为此战的统帅,将来清廷不会轻饶了他。若是管效忠不能立功自赎,那将来炒家灭族都是大有可能的。
“使功不如使过,就让管效忠和梁化凤这两个人出城拼命去好了,但是满洲大兵不可妄动。”郎廷佐在心里琢磨着。他对守住南京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十余年来,满清一直稳稳处于上风,看起来南明不过是苟延残喘,郎廷佐决心站在胜利者一边。两江总督郎廷佐掌管东南膏腴之地,即使投降了郑成功,也不可能得到比目前更好的职务,明廷不可能把要害地区的大权交给一个降官。
打定主意后,郎廷佐就命令南京各军戒备,派管效忠和梁化凤夜袭余新所部,试探一下明军的虚实。杭州八旗不参与这次进攻,而是留在城中,监视城内的各路绿营。
“若是此战不胜,等到管效忠和梁化凤失败回来以后就把他们俩杀了,把首级送去郑成功那里请罪,一口咬定是此二人自作主张。”二人各自去整顿兵马时,郎廷佐已经想好退路。这二人都曾经和郑成功通过信,看见他们诈降又反复,郑成功定然愤怒,只要把他们的人头送去,郎廷佐觉得还是有可能继续拖延时间的。而且这两个人都是清廷眼中的罪将,就是杀了他们也不会让朝廷大为不满,毕竟郎廷佐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北方的援军南下。
虽然极力主战,但管效忠和梁化凤都没想到只派他们两个人去打郑军,而且郎总督还命令他们只能带骑兵去,显然是做着打不过就跑的准备。军令如山,两个人刚才喊得那么响亮,事到临头无法退缩,只好各自去做准备。
“虽然郑逆看上去像是麻痹大意,但此战仍是不可掉以轻心,”管效忠对梁化凤说道:“若是形势不利,不妨……”
“就算形势不利,难道我们还能返回江宁(南京)么?”梁化凤反问道。
堂堂的提督管效忠,现在只能带着几百个绿营骑兵亲自出城劫营,而梁化凤明明是苏松水师的指挥官,也奉令带着五百个骑马的水师官兵去与上万明军野战……在两江总督郎廷佐的心中,管效忠和梁化凤的罪过有多大,不问可知。
管效忠无言以对,就向梁化凤匆匆一拱手,去整顿兵马做出城劫营的准备了。跟着管效忠出城的绿营骑兵有不少都是从镇江、瓜州逃回来的,听说要用这么少的兵马去与明军交战,不少人脸上都是畏惧之sè。
“郑逆确实已经是军心瓦解,士气败坏,这件事绝非虚假。”管效忠费尽口舌鼓舞手下的士气:“今夜若是能给郑逆以迎头痛击,定能让郑逆震惊,再也不敢小看江宁的官兵……”管效忠告诉部下,只要这仗能把余新打疼,让郑成功产生迟疑,就给南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或许能够等到更多的援兵抵达。
战前准备完毕,管效忠就下令用布裹住马蹄,系住马口,然后趁着夜sè打开城门,静悄悄地走出城外。
尽管和梁化凤各使用一座城门,但是几百名骑兵出城仍然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尤其是清军为了隐蔽行踪,既不能举起火把照明,也不敢纵马疾驰,而是人人牵着坐骑,蹑手蹑脚地摸黑从城门下鱼贯而出。
眼看兵马迟迟不能尽数出城,管效忠心急如焚,虽然用上了全部的隐蔽手段,但这么多人马的动静仍然不小。根据管效忠的经验,围城时进攻的一方必定会在各个城门外设置暗哨,而且不止一处。好几次清兵不慎发出较大的响动时,管效忠都有心跳骤停之感,以为马上会有响箭冲天而起。
但周围仍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管效忠总算带领全部人马走出城外。清军仍不敢大意,马蹄上包裹的棉布也不曾取下,管效忠亲自带队,在黑暗中向余新营地的方向缓缓潜行。
被暗哨发现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但越晚被发现劫营的战果就会越大。管效忠事先已经交代过,大家都把存火折子的竹筒放在腰间,一旦被明军暗哨发现就立刻点火,然后全速冲向明军营地,力求在明军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地多杀伤敌人。
可四周始终不曾有任何响动,明军暗哨的信号让管效忠等得心焦。而且越是苦等不来,管效忠就越是提心吊胆,怀疑明军是不是有什么更隐蔽的报jǐng手段,说不定对方已经布下陷阱,就等着自己前去自投罗网。
突然,身侧出现了一道火光,管效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火龙急速地向明军营地驰去,从方向和规模上看,管效忠断定这是从仪凤门出城的梁化凤部。后者虽然听从管效忠的建议,出城时也是人衔枚、马裹蹄,但出城花费的时间比管效忠还长。梁化凤等五百手下尽数出城后,就急不可待地解开马蹄上的包裹,打起火把直扑向余新的营地。
“这么远就举火,这是劫营还是送死去了?”管效忠在心中大骂起来。他知道梁化凤的手下本都是苏松水师的官兵,连他们的马匹也大多是沿途收集的驿马:“老子今夜是被你们害死了。”
既然已经暴露,管效忠急忙发令,官兵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除去马蹄上的布片,掏出火折点燃火把,然后全体上马,向明军营地发起冲锋。
冲进明军的营地时,管效忠想像中的箭雨和如林的刀枪并未出现,清兵的铁骑在明军的营房间呼啸而过。沿途的房屋纷纷被火把点燃,但管效忠还是没有看到有成列的明军步兵披甲列阵于身前,身后也没有杀喊声,反而到处都是妇孺的惊慌哭喊声。
一直冲到明军的中军帐附近,也就是余新最开始的营地营墙前,管效忠也没有看到营墙上有任何处于防守姿态的敌军士兵,依旧没有任何呐喊厮杀声,只有震天动地的哭嚎声。现在管效忠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劫营,而是在洗劫一座不设防的城镇。冲入明军营墙后,迎面终于有一队骑兵挡住去路,但借着火光,管效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人身上的清军军服,还有他们举着的绿旗。
这队骑兵是梁化凤的手下,他们兴高采烈地告诉管效忠,明军前锋官余新已经被生擒。
“抓到余新了?”管效忠再次确认道,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手到擒来。”那个梁部官兵满脸的喜sè。,出城前他们的长官也讲了一番,称明军麻痹大意,但士兵们的心中仍忐忑不安,毕竟他们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仅仅两天就把南京的清军jīng锐打得全军覆没,而自己不久前还是崇明岛的水师人员。可是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梁化凤从营外一路冲到了余新的大营,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郑成功的先锋大将还没有睡醒就被清兵捆了起来。
管效忠更觉得这是一场梦了。他曾经在镇江战场上见识过这位郑军大将的勇猛。当时余新手持长长的斩马剑,冲杀在闽军的最前线,管效忠亲眼看到余新把一个挡在他身前的八旗兵一挥两段。至于余新的亲卫也是同样的锐不可当,跟在主将背后把清军战线迅速地切开,围歼了管效忠的前军jīng锐。
“此人的亲兵呢?”管效忠又问道。无论军队如何不济,主将的亲兵总会有一定的战斗力,管效忠想不通余新的亲兵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也没跑掉。”梁化凤的部下得意地报告道:“我家将军冲进大帐时,他们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披上盔甲。”
“没有一个人披着盔甲吗?”管效忠轻声重复了一声。事实摆在眼前,曾经力克满洲八旗和南京绿营的强军,就这样被五百苏松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地消灭了。
第五十节 挫折
余新所部的溃兵逃到郑成功的大营后,延平郡王急忙起身,亲自询问此战经过,很快就发现明军几乎没有进行抵抗就宣告崩溃。由于明军营地庞大,突袭的清军数目不多,加上又是夜间,明军士兵没有进行抵抗就带着家眷四散逃亡,大多数居然还都脱险了。
“余新当真误事,他在城门外有没有布置哨探?”郑成功顾不上生气,急忙摊开地图,点起蜡烛查看地形,片刻后他就有了定计,指着位于余新营地和明军主营之间的几座山头开始下达命令,通知各营明军火速移营,集结兵力准备迎战敌军。
听了逃回来的士兵报告后,郑成功估计出城的清兵并不多,应该是一场试探xìng进攻,余新战败之快大大出乎郑成功意料,但他认为这可能会刺激到南京守军,打算直接突袭自己的大营。
“城内鞑丑兵力不足,轻松取胜后多半会行险。”郑成功感到这似乎是一个好机会,他命令数营兵马立刻移营去占据山头的制高点,遮蔽清军视野,同时下令甘辉带领中军和其他数营将领一起隐藏于山后。若是清军如郑成功所料的那样想连续进攻,就由位于山上的明军吸引住出城的清军,等清军攻山疲惫后,明军再从四下杀出,将南京的清军包围起来。
而在接到管效忠和梁化凤的捷报后,郎廷佐也确实大喜过望,没想到郑成功的前锋官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两江总督急忙命令只留驻防八旗于城内,全军趁夜出城,与城外的清军合营。郎廷佐自信满满地对部下、幕僚解释道:“贼人定然以为我们不过是一场夜袭而已,天明前就会退回城中,明rì凌晨我们就全军突袭郑逆的大营,他绝对想不到我们兵少还敢主动进攻,定然也是全无防备。只要擒杀此贼,那贼人必定大乱啊。”
现在清军对城外明军的营地部署已经相当了解,若是等到发现清军全军来袭后才开始调动的话,都是步兵的明军一定难以聚集。
天亮前,郑成功已经带着亲卫赶到山谷中,他把自己的指挥旗设在此处,不但可以指挥山上的明军,也可以隐藏起来不被清军发现。很快郑成功派出的亲卫就返回报告,说发现大队清军从余新的营地开出来,看上去密密麻麻的足有数万之数。
“果然不出我所料,虏丑孤注一掷了。”南京清军既然撕下了诈降的伪装,郑成功断定他们一定会抓紧时间试图取得更大的战果,而不敢给明军准备的时间。既然南京清军倾巢出动,那只要打赢这一仗,郑成功觉得大炮都不需要铸造了:“围歼他们之后立刻攻城,今晚就拿下南京。”
不过让郑成功着急的是,各营兵马迟迟没有聚集,就连中提督甘辉的人马也只到达了一小半。而奉命驻扎在山上的各营,目前只有将领带着亲兵和少量手下抵达,各营主力都还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郑成功有些生气地问道,连续派人去各营催问,同时责备身边的几位将领:“昨夜便让你们移营,怎么此时还没有聚拢兵马?”
众将都面有愧sè,无法回答郑成功的问题,他们接到命令后就开始催促手下集合,但直到天快亮了也就集中了亲卫而已。现在各营的营兵到底都身在何处,这些将领也不清楚,只知道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因为担心迟到会被郑成功责罚,所以将领们等不及军队聚齐,就带着身边的人马匆匆赶来,但没想到同僚也和他们一样。
一直等到清军已经靠近明军战线,各营的部队还是远远没有到达,将领带着亲卫去前线后,后面的部队始终无法收拢赶来。
驻扎在山上的四营兵马理论上应该有一万甲兵,还有大量辅助的丁壮,但现在却只有两千多人,而且因为缺少人手而没有能够修建起坚固的工事。
见山上兵力薄弱,就有人劝郑成功将两翼的兵力增援上山,郑成功一时难下决心。因为他本来认为在山上放上一万甲兵就足够了,等清兵因为攻山而jīng疲力竭的时候,他的中军就会和两翼的明军一起发起进攻,把清军合围消灭。若是现在把两翼的兵也增援上山,那么清军的哨探就可以不受阻挡地前进,观察到明军隐藏在山后的中军;而且若是放弃了两翼,万一交战不利,明军的中军就反倒会被清军包抄了。
“或许各营兵马很快就会被军官带着赶到,现在贸然移动只会平添混乱。”郑成功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下令增援,而是继续派人去后方催促,让增援部队加速赶路。
此时清军已经抵达,见山上有明军旗号后,梁化凤和管效忠稍一商议,就决定攻山而不是继续沿着山边的道路行军。攻下这个山头后,清军就能获得开阔的视野,不至于对附近明军的数量和调动一无所知。现在梁化凤的两千五百步兵也与他汇合,手握三千兵马是清军将领中实力最强大的。
“用骑兵攻山恐怕不妥。”管效忠不反对攻山,不过他建议等一等步兵,保留骑兵作为预备队,这样若是明军在清军攻山时发动反击,清军也能较快地作出反应。要是骑步混杂着尽数去攻山,大批明军突然从四周杀出,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提督何必如此小心,”梁化凤认为管效忠过于保守,而且延误战机:“正如总督大人所言,郑逆定然想不到我们全军突袭。不过现在他们可能知道了,正在手忙脚乱地调遣兵马,要是我们在这里耽搁时间太多,突袭他大营时就会麻烦许多。”
管效忠承认梁化凤说得有道理,既然清军是以小搏大,冒险也是不可避免的,再说郑成功在此埋伏的可能xìng确实几乎不存在,就不再犹豫而是下令清军的骑兵、步兵一起对山上的明军发起全面进攻。
上万清军向山上发起仰攻,梁化凤和管效忠的骑兵很快就冲进明军的战线,清军欣喜地发现山上明军不仅数目有限,而且连工事都很不完备,只有部分地方修筑了一些单薄的木栅栏。
看到清军骑兵不受阻碍地冲到近前开始与明军厮杀,他们背后的步兵也快速地靠近,梁化凤得意洋洋地对管效忠说道:“提督请看,末将说的不错吧,这根本就是一支孤军而已,他们连挖掘战壕的丁壮都没有。”
而在山谷内,见清军已经开始冲山,后援还迟迟不到,郑成功急忙命令两翼的部队增援,若是山头丢失,那么清军就会把明军的部署一览无遗。
但山上明军支撑的时间比郑成功想像得还短,差不多在他下令的同时,山头上的明军就已经开始溃败。这几天明军疏于cāo练,昨天接到紧急命令后,这些士兵才急匆匆地告别家人,跟着将领、军官出战,上山后人心不定,也不知道后方的家属是否安全;还有一些最后赶到的士兵,他们找不到帮助搬运武器的辅兵,就只能自己扛着盔甲、兵器一路跑来,上山后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且还来不及休息清军就已经发起了进攻,疲惫不堪的明军士兵很快就开始败退。
也就是一刻钟的时间,管效忠就看到山头上已经遍布绿旗,不过返回的传令兵带来的消息非常令人吃惊,手下报告斩杀了明军三名总镇级别的将领、还擒获了一个,按理说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带领的部队都应该比山头上的全部明军都要多;而且攻上山顶后,立刻发现下面的山谷里居然打着郑成功的王旗。
“胡说什么?”梁化凤和管效忠也跟着部队一起登上山顶,果然见到了郑成功的中军旗帜,而且两翼居然还有不少明军旗号,从旗帜的规格上看,也是镇、协级别的大将。
“怎么郑贼会在这里?可他怎么就带了这么点兵?”梁化凤和管效忠满腹疑惑,谁也不能解释这个疑问,但他们并没有迟疑多久,两边的明军似乎正在登山,有夺回山头的意图。可这些明军的兵力同样相当薄弱,而且行动迟缓显出疲态。清军更不犹豫,就从山下直接杀下,向明军发起攻击。
见清军满山杀下,甘辉料定薄弱的两翼明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他急忙对郑成功说道:“大王,援军迟迟不至,请大王赶快前去催促。”
郑成功此时也意识到情况万分紧急,两翼被击败后,布置在山谷内的明军就会成为孤军,他也不明白为何后援怎么等也等不来,就把指挥权交给甘辉,要他务必拖住清军,当他催促兵马赶回后,明军依旧有机会合围清军。
离开中军后,郑成功急奔江边,沿途始终看不到大队明军,只有零零星星的小队兵马,听到前方杀声大作后,带队的小军官们也畏缩不前。
郑成功心中恼火,但顾不上和他们计较,他向着江边疾驰,急得快要大声呼喊起来:“我的大军呢?”
一直跑到水师驻地附近,郑成功才看到了无边无际的人海,十几万明军,还有差不多同样数目的明军家属,几乎都聚集在江边。
但这十几万士兵却没有多少手持武器的,更看不到几个顶盔贯甲的,他们牵着妻子的手,把年幼的孩子抱在怀中,疯狂地向江边的船只挤去。当听说清军出城反击后,大批明军士兵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人送上船。夜晚的移营命令让本来就失控的军队彻底失去了秩序,除了高级将领的亲兵外,明军士兵都脱离了部队,开始努力地搬运家眷。
就是那些将领派去收拢部队的军官和亲兵,在见到这一片混乱的场面后,也彻底失去了完成任务的信心,同样赶回住处,想抢先一步把家人先送上船。
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还有呼儿唤女的喊叫声,不时郑成功还能见到一两个儿童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口中喊着:“爹!娘!”
郑成功和他的亲卫努力地拉扯着遇到的士兵,询问他们的长官姓名,想知道指挥他们的军官何在,但这些士兵都是一脸的茫然。
“我是郑成功,你们的藩王!”郑成功从马背上站起,用尽气力向周围的人群呼喊着:“你们难道不认识我吗?拿起武器,跟我去作战!”
但并没有人响应郑成功的呼唤,而是远远地避开他。被亲卫拉住的那些士兵,也没有一个肯扔下背后哭泣的妻儿,而是一有机会就迅速溜走,重新混入拥挤的人群中。
又有一个人被郑成功的卫士抓住。
“我是延平郡王,你不认得我吗?”郑成功盯着这个拼命挣扎,想从卫士手中逃走的单身大汉。
那壮汉愣了一下,没有继续与抓着他的卫士纠缠,而是跪下来冲郑成功咚咚磕了几个头,再抬起头时已经急得流出了眼泪:“大王,小人的儿子不见了。”刚才送家人上船时,这人拖在身后的长子不知何时被挤散了,等到了船边他才发现拖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妻子急得差点跳江,这人把妻、女举上船后,就急匆匆地回来寻找失散的儿子。
这个士兵身强力壮,一看就是甲士、战兵,听到他的回答后,郑成功的卫士哼了一声,就有人要拔剑,将其斩首以震慑乱军。
但郑成功抬手阻止了那个抽剑的卫士,低头问道:“你的儿子多大,长相如何?穿着如何?”
得到回答后,郑成功朝远处一指:“刚才本藩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好像有点像你的儿子。”
“多谢大王。”那个士兵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大王!”见郑成功不肯杀鸡儆猴,卫士们都是满脸的焦急。
“已经不可收拾了。”郑成功缓缓摇头,命令去给甘辉传令,让明军立刻全军撤退。
说完郑成功回首江边,看着那黑压压的人头,轻叹一声:“本藩十年来训练、教训的大军啊,一着不慎,竟至于此。”
一阵江风吹过,郑成功感到了一些寒意,昨天还让人心中全是暖意的江南之岸,好像明rì就会再次变得北风凛冽了。
等到传令兵回报,说甘辉等人突围失败后,郑成功下令全军上船,放弃所有的营地,也不尝试去拯救那些被士兵遗留在各个营地中的武器和装备了。带着亲卫最后一批登上船,看着船中那些赤手空拳的部下,再望望江岸上已经追到岸边的清兵前哨,延平郡王低声说道:“起锚,回镇江。”
船队顺流而下,远离南京而去,郑成功站在船尾,沉默良久,轻声对左右说道:“不知道余新、甘辉生死如何?”
不等部下出言宽慰,郑成功就又是一阵摇头:“他们二人跟我多时,定然不肯投降,多半再没有相见之rì了……可我真希望他们能投降啊,rì后再投回来便是。”
……
被俘的余新和甘辉一起被押到两江总督郎廷佐面前,清军也知道他们二人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是闽军中声名赫赫的两位将领。
昨晚被俘后,余新就再也没有见过妻子,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地。清兵把二人带到郎廷佐面前,就推搡着喝令他们跪下,余新耳中好像还回荡着妻子那撕扯心肺的哭喊声,他犹豫了一下,缓缓跪倒在地,把头垂向地面。
背后突然狠狠踢过来一脚,余新向前一冲,差点扑在地上,他回过头,看见五花大绑的甘辉正盯着自己。
“想向鞑子求饶吗?”甘辉咬牙切齿地骂道。
余新嘴唇颤抖着:“我有妻子……”
“谁没有!”甘辉厉声喝道。
余新默然,垂首片刻,然后挣扎着重新站起,和甘辉并肩而立。
……
邓名把刚刚缴获的邸报举在胸前,缓缓地阅读着,卫士们围在他的身边,都观察着邓名的脸sè,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些邸报内容的线索。
“延平郡王败了。”今天邓名没有让部下去学习阅读邸报,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邸报后,他对众人说道:“延平郡王的十几万大军,被三千苏松水师的水手打败了。梁化凤这贼一人就擒、杀了延平郡王的六员大将。”
得知连余新、甘辉都失陷在梁化凤手中后,穆潭恨得抽刀击石:“不杀此贼,我誓不为人!”
“眼下最危险的是张尚书,”南京的邸报称郑成功已经退向镇江,赵天霸马上说道:“估计延平郡王很快就要退出长江了,张尚书退路已断,军中还混杂家属,估计全军覆灭就在眼前。”
“延平郡王只是退回镇江,未必不能重振旗鼓,再攻南京。”李星汉马上说道。
赵天霸和周开荒一起摇头,他们指出延平郡王本来就犯了大错,现在又突逢大败,就是闯王、西王复生也无法在这种逆境下收拾军心,更不用说郑成功还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张尚书的问题也是一样,”赵天霸继续说道:“若是没有家属,还有可能众志成城,上下一心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但张尚书军中也混杂家属,无法行军突围。”
“为何?”李星汉虚心请教道。
“因为如果是正常的军队,有人跟不上队伍了,同伴虽然难过,但知道留下就是死路一条,就会硬起心肠扔下他;但有几个人能硬起心肠扔下妻儿?而且一个人因为照顾妻儿留下,说不定会有很多人不走跟着留下了……”赵天霸解释道,首先女人可能会心软,会不忍心看熟识的人掉队;其次大家都会有所顾虑,今天因为这个人的妻儿走不快所以把他一家扔下,那明天自己的妻儿走不快又该怎么办?
“若是张尚书不转战或许还能维持几天,不过南京鞑子赶到,以张尚书现在的军容也是打不过;若是张尚书打算转战它处,恐怕会更糟,不用鞑子打,军队就自行瓦解了。”周开荒补充道,一旦张煌言开始行军,有的走得快,有的走的慢,而且浙江现在军中还是以家庭为单位,分崩离析是必然的下场。
“若是想助张尚书一臂之力,我该怎么办?”邓名问道。
“那就要疾驰去与张尚书见面,说服他立刻男女分营,眼下延平郡王大败,张尚书说不定倒能听得进去。”周开荒马上回答道,他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只要把家属都聚集起来,不允许独自行动,浙军为了家人能脱险说不定倒能豁出xìng命来,起码有机会带他们回湖广。”
“不错,卑职也是这么想的。”和周开荒一样,赵天霸早就知道邓名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他同样暗自琢磨过善后问题。
“好。”邓名轻轻点头。
在邓名的前世,张煌言试图转战巢湖等地,但携家带口的浙军已经无法控制,在行军途中不断瓦解,最后只有两人和张煌言得以脱险,返回舟山。
第五十一节 救援
铜陵附近的大道上,一队人马向着城市的方向行进,这支军队打着清军的绿旗,为首的将领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马前挂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跟在将领身后的骑兵牵着长绳,绳子上拖着一串俘虏,这些俘虏的双手都被绑在长绳上,长长的一串足有二十多个人,这样的的俘虏长串前后总计有十几列。
路上偶尔会遇到行人,他们在看见这队清军后,马上会躲去路边,把大道给他们让出来,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有的行人会偷偷议论着什么。
“铜陵官兵,拿得海逆二百四十人!”押送俘虏的清兵得意地向路人们喊道,有时看到田间的农民时,他们也会发出这样的喊声来炫耀武功。
得知郑成功在南京城下战败后,本来已经向张煌言投降的铜陵、池州等府县纷纷再次倒戈,铜陵的守官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多等了一天,再次确认南京清军获胜后,就假意邀请张煌言派来的浙军将领来商议对策,暴起将其袭杀。
得知明军在南京战败后,驻扎在城外的浙军本来就已经人心惶惶,将领死后群龙无首,被杀出城来的清军轻而易举地击溃。明军各自带着眷属四下逃散后,铜陵的守军就四出围剿,追杀溃不成军的浙兵。
这队清军的将领不但追上并且消灭了一大批明军,而且还成功抓获了目标——是张煌言的一个年轻幕僚,被派到铜陵来辅佐浙军将领,得知城内发生事变后,试图组织军队有秩序地撤退,但也归于失败。
现在任堂就被拴在第一队俘虏的头一个,刚才发现清军追来时,他还想鼓舞明军奋起抵抗,但大家却都想着保护自己的家人逃跑,结果毫无组织的明军一触即溃,大批士兵连同家属一起被俘。这些明军会被带回铜陵游街示众,然后将被斩首,以震慑百姓、士绅,同时也是铜陵官员用来洗刷自己的手段。
刚才任堂在被俘前进行了激烈的抵抗,还杀了一个清兵,但清兵并没有把他立刻处死,而是要带回铜陵请功。此时任堂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在铜陵一定要做出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想尽办法活下去,设法被献俘南京,然后狠狠地在满清的两江总督面前告这些铜陵文武一状,揭发他们向张煌言投降时的丑态,设法借满清之手为死难的、还有即将被杀的浙军官兵报仇。
这百多清兵押着俘虏继续前进时,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快这阵蹄声就追上了清军,听到背后的招呼声后,这队清军也停下了脚步。三个骑士先后策马从任堂身边掠过,为首者好像还带着四川或是湖广口音,任堂看到他滚鞍下马,向高头大马上的清军头目打千行礼,然后问道:
“可是王游击?”
“正是本将。”清将挥挥手,示意对方可以起身。
“卑职胡一刀,是荆门水师的前哨把总。”胡把总一边说,一边把腰牌掏出,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去:“刚才遇到了将军的手下,他们指点标下前来找将军。”
“卑职苗人凤。”
“卑职田归农。”
任堂听到另外两个骑士也先后报上姓名,同样是满嘴的川东、鄂北口音。
“湖广的兵啊,”清将从亲卫手中接过腰牌,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一直没有还给胡一刀,而是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荆门水师三千,奉张巡抚张大人之命,驰援南京,”胡一刀马上答道:“此时已经到了上游二十里外,之前听说铜陵已经落入贼人之手,所以就准备发起进攻,命令卑职由陆路行进,为大军侦察敌情。结果沿途看到的都是官兵,十分不解,刚才问过将军的手下才得知铜陵已经光复。”
“嗯,正是。”听到对方的解释后,清将也微微有点尴尬,把腰牌抛了回去:“本将昨夜已经击杀贼酋,收复铜陵了。”伸手向着任堂等俘虏一指:“铜陵周围的海逆,都已经被本将扫荡得干干净净。”
“原来如此。”胡一刀接过腰牌,小心地收好,对清将说道:“卑职这就派两个人回去报告军情,免得自家人打起来。不过卑职有令在身,可否随先行前往铜陵,也好请县尊为我荆门水营准备今夜的宿营地和粮草。”
“当然。”清将知道这询问不过是客气罢了,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胡一刀前去铜陵,摆摆手道:“你们先行吧,本将带着俘虏走不快。”
“谢将军。”胡一刀转身对更后面的骑士喊话,此时任堂看到这队新来的清军骑兵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人人都是全身披挂,一看就知道是军中的斥候jīng锐。
得令后,一部分骑兵就开始拨转马头,转身返回,而胡一刀下令后立刻翻身上马,向前跑去,路过清将身边时,又勒定了马,再次向清将抱拳道:“将军,卑职告辞。”
“好说……”
清将抬起手像是也要说句客套话,这时任堂看到胡一刀突然从袖口从拔出一根寒光闪闪的东西,迅雷不及掩耳地插向清将的咽喉。
任堂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就听到风声大起,苗人凤和田归农也拿起刀枪,一言不发就向周围的清兵刺去。
遭到突然袭击的清将双手捂着喉咙,眼睛凸了出来,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胡一刀,后者松开握着长匕首的手,再也不看那个清将一眼,飞快地将马背上的长马剑抽出,斩向将领身边的其他亲卫。
直到这时,任堂身前的将领亲卫们才反应过来,纷纷怒喝着拔刀,但三个湖广清兵动作异常娴熟,转眼间就把几将领身边的亲卫都刺于马下,拖着任堂的那个亲卫刀才拔出了一半,就被柄飞过来的匕首扎中眼睛,一个倒栽葱就跌落地面。
受惊的马匹一声长嘶,就向前冲去,把任堂拽着向前,他踉跄几步,被拖倒在地,他身后的同伴也纷纷倒地,这一串人被马匹生生在地上拖出了十几米,几乎摔倒了一半才把它拉住。
最前面的任堂被在地上拖得最远,马匹停住后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地上的石头划破了,露出几道血痕。
这时从身后传来的不光有惨叫,还开始响起“饶命”的求饶声。任堂在尘土里趴了片刻,惨叫声已经止歇,只剩下一声声的“饶命”。
一个人大步走到任堂身边,一把染血的匕首伸到他的双手间,把上面的绳索隔断。
双手从长绳上解放出来后,任堂终于得以从地上站起,他用力地甩甩手腕,由于血液不流通,他感到自己的手掌都失去知觉了。
回过头,任堂看到一百多名清兵已经被放倒大半,剩下的都抛去兵器跪在地上,十几个湖广“清兵”骑在马上,jǐng惕地望着这些投降的敌人,还有四、五个站在地上,不停地给明军俘虏松绑。
等到明军都被解开后,湖广清兵也稍微放松了一点,一个刚获得zì yóu的明军士兵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在跪地求饶的清军士兵中寻找着,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这个明军士兵大叫一声,向那个清兵扑过去,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就狠狠地插进了那个清兵的胸膛。
刚才这个明军带着家人投降后,被捆绑起来后,亲眼看到自己的幼子被这个清兵挑上了枪尖。杀死了仇人后,这个明军士兵无力地坐到在地上,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同时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受到这个士兵的影响,其他的明军士兵突然也都跃起,向跪在地上的那些清兵扑过去……湖广兵见状,就都向后退开两步,默默地在边上看着。
很快清军俘虏就被杀了个一干二净,这时任堂才反应过来,走向胡一刀:“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你刚才没有听到么?”胡一刀笑道。
“胡壮士。”任堂抱拳道:“后面还有我军的家人。”
“我来时看见了,不过没法动手。”胡一刀点点头,他前面遇到的几队清兵押解着大批妇女,一看就知道是浙军的家眷,不过为了突袭首脑他没有对那几队清兵发起进攻。
“穿上他们的盔甲,”胡一刀指着那些清军的俘虏尸体说道:“去把你们的家人夺回来吧。”
跟在后面的清军听到前面好像有喊杀声,不过距离遥远听不真切,而且时间很短,还以为是有俘虏闹事被杀,当他们走到近前时,就看到一批红着眼睛的明军挡在前面,还不等他们想明白前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明军就大呼着扑了上来。
追击的清军本来就不比浙军俘虏多,只是装备好、士气高昂,前军被消灭后,后面押送妇女儿童的清兵人数已经处于劣势,而且还麻痹大意,转眼间就被明军杀了个jīng光,那二十个湖广兵根本没有动手,只是在大局已定后追击逃跑的清军。
等湖广兵返回后,看到明军士兵纷纷和家人抱头痛哭,他们本以为就算能侥幸活命,也再没机会见面了。
“胡壮士的大恩大德……”现在明军都看得出这队湖广兵肯定不是什么荆门水师的斥候,他们也不知道对方身份,所以都称呼他们为壮士。
“张尚书何在?”胡一刀走到任堂面前,问道:“我要找张尚书。”
“张尚书还在芜湖。”任堂答道,他告诉胡一刀浙军主力此时也在张煌言身边,铜陵这里张煌言只派来了两千人,都已经被守军击溃。
“铜陵有多少鞑子兵?”胡一刀又问道。
“有八百反复无常的贼!”任堂气恨恨地说道。
胡一刀又问道:“你们怎么不向东去,而是往西跑。”
“被贼人追得慌不择路了,也有些人往东面去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脱险。”任堂叹息一声:“若不是胡壮士援手,我们这些人注定是没法生还了。”
“你们打算去芜湖吗?”
“是啊。”任堂答道:“我们整顿一下,然后就回芜湖找张大人去。”
胡一刀环顾了周围一圈,看着那些四散开与家人团聚的明军士兵,摇头道:“你们这样休想回芜湖,再遇到鞑子,又会各保各家,然后统统被鞑子抓走,我救得了你们一次,不可能次次救你们脱险。”
“胡壮士有何高见?”
任堂和胡一刀的对话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听到胡一刀这话后,很多人都嚷着问道。
“分成两营,妇孺一营,丁壮一营。”胸有成竹的胡一刀立刻答道,向周围的人大声宣传着他的方案。
听说要自行分离,而且在脱险前不得见面,本来满怀希望的明军士兵纷纷沉默下来,而且他们的妻儿也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好像一松手就会永别一般。
“谁认为可以凭借一人之力,带着妻儿脱险,平安去芜湖,我不会拦着他,这就可以带着家人出发。不过我觉得你们人生地不熟,单枪匹马不可能脱险,哪怕是遇上几个衙役,拿着铁尺就能把你抓住了。”胡一刀对众人大声讲起来:“愿意分营的留下,统一行动。只要男营还有一个人活着,所有人的家人就可以平安脱险;除非男营全军覆灭,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们的家人才会被鞑子抓去,不过如果大家联合起来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那你们分开又有什么指望呢?”
胡一刀的属下们也帮着进行宣传,让大家都能明白:只要妇孺营不拆散,那么即使他战死了,剩下的同伴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也得连他的遗孤一起保护。
听着这些人明显的川鄂口音,终于有人问道:“你们是夔东军吗?”
田归农大笑着点点头:“不错。”
“你们是邓提督的手下吗?”任堂再次询问起他们的身份:“你们是奉邓提督之命从湖广来增援我们的吗?”
“我就是邓名,”胡一刀也笑起来,反问道:“任先生听说过我吗?”
任堂和周围的浙兵一下子都愣住了。
“我就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你们听说过我吗?”田归农也报出真实身份。
“我是锦衣卫千户赵天霸。”苗人凤一边说一边微微叹气,他实在很羡慕周开荒能够在昆明大火中留名。
“原来阁下就是邓提督,还有周壮士。”任堂大叫一声:“大名如雷贯耳!”
虽然邓名不予以阻拦,但明军士兵都很清楚,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无法保护家人脱险的。
宣布分营以后,邓名就让他们用缴获的清军装备武装自己,让妇孺营也帮着搬运一部分辎重:“我们先去铜陵,寻找周围的友军,消灭铜陵的绿营,他们只有八百人而已。”
铜陵的驻军并不多,邓名带着卫士来到城前,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几个城门守兵,其后的二百多浙兵跟着一拥而入,冲进县衙把知县剁成肉酱。
已经被抓回来的明军自然立刻得到了释放,邓名依旧采用自愿入营的原则,若是士兵自己不愿家人分离那他绝不勉强。
集合起来几百浙兵之后,邓名马上出城攻打各路分头追击明军的铜陵绿营,现在浙江兵都知道身处险境,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不消灭清军就别想活着离开此地,因此人人奋勇。捕猎者突然变成了猎物,铜陵的地方部队人数少而且没有太强的战斗力,先后被浙军击溃。
“立刻出发,去芜湖与张尚书会师。”邓名一天也不想在铜陵多呆,他把仓库打开,用里面的钱粮雇佣民夫帮助搬运物资,购买船只,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前往芜湖。对于铜陵的百信,邓名并没有吐露自己的姓名,这个能隐瞒多久就要隐瞒多久,他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
郑成功退回镇江后,军队仍惶恐不安,南京一战他损失的将领高达十余名,让他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大大下降。
“若是此时退兵,张尚书恐怕就无法生离了。”郑成功虽然知道张煌言急需援助,但现在闽军军心士气濒临崩溃,若是贸然再战恐怕不但救不了人,连福建兵也都要搭进去。
“家属是绝对不能再带了。”郑成功已经看明白了,若是让家属继续与军队同行,就不要指望军队能够服从命令,不过镇江同样不安全,现在郑成功暂时还能依靠军队数量控制住镇江的降将,不过若是他把家属留在这里,把军队带走的话,高谦等镇江降将的忠诚就很值得怀疑了。
若是前方作战时,突然传来镇江倒戈,家属尽数失陷的消息,郑成功估计闽军就会发生大崩溃。
“崇明岛。”郑成功思考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先去攻下崇明岛,把家属尽数放在岛上,这样军队就可以放心作战。等安顿好家属后,稳定了军心,再设法增援张尚书。”
想好方案后,郑成功马上行动,立刻命令镇江降军和自己一起撤退,大军火速返回下游,去攻打崇明岛。离开镇江时,郑成功只能默默盼望浙军能够在上游坚持一段时rì,能够坚持到闽军重振军心,返回来给他们解围。
“张尚书能在芜湖坚持一个月吗?”郑成功估计即使一切顺利,攻取崇明岛、稳定军心、部署防御这些工作也要花上半个月到二十天时间。至于攻不下崇明岛怎么办,郑成功并没有认真去想,因为他根本不敢去想失败的后果。
第五十二节 壮士
明军的机动速度远比邓名想像的要慢得多,老营里的妇孺并不擅长行军,既然不可能把他们抛下,那就只有迁就他们。其中还有很多是小脚妇女,由于执行分营制度,这些妇女也无法得到丈夫的帮助,带着孩子走起路来就更加艰苦,她们是速度最慢的一批。
“你们有什么好办法么?”走了一上午也没有走出多远,而且大批妇女已经疲惫不堪,邓名只好再向赵天霸、周开荒这对专家请教。
但这两个人也拿不出任何主意来,因为他们也没有实际cāo作的经验,只是从长辈那里听到过一些叙述。
“那就让老营的人乘船吧。”邓名只好无奈地做出这个决定。
“如果不让士兵保存体力,遇到鞑子怎么办?”李星汉反对道:“现在女人还可以帮我们搬运一些辎重,若是都用船运,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来得及卸下来吗?”
邓名想了想,下令士兵自己携带兵器,雇佣来的民夫帮助背负盔甲,把其它东西和女人一起装船。幸好现在浙军只有千余人,纵队不是很长,指挥起来也不太困难。同时邓名还派出前后哨探,以便提前发现可能出现的敌军。
调整队形、重新安排船只又耽搁了很久,结果一天也没能行进多远。第二天明军倒是前进得快了一些,不过由于全军一致保持戒备、搜索前进,所以依旧没有达到邓名期望的前进距离。这还多亏了有长江可以利用,邓名真不知道当年李自成和张献忠是怎么做到飘忽如风的,不过或许闯营和西营的妇女都是大脚,不至于被严重拖累。
磨磨蹭蹭地好不容易到了芜湖附近,前哨发现了大量散乱的浙军,多则百人、少则数十,前哨拦住了几队后,他们都说张煌言的大军已经溃散,这让前哨非常吃惊,急忙回来向邓名报告。
原来张煌言已经得知郑成功放弃了镇江,下游水域重新被清军所控制,于是就决定沿江而上,到江西一带作战,避开南京的清军部队。
“张尚书怎么这么糊涂?”赵天霸才听到此处就叫起来,出身西营导致他对张煌言并非特别尊敬,所以说话也不太客气:“就算鞑子有水师,也要全军向下游突围,与鞑子决一死战。将士们知道只有打胜才有生机,就会拼死作战,鞑子是为了争功领赏,不会一样玩命的。就算没能都冲过去,冲过去一个是一个,总比向江西强。”
赵天霸说的就是兵法中“归师勿遏”的道理,任堂听到后顿时面红耳赤,争辩道:“张尚书久经沙场,难道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必然有他的理由!”
“张尚书确实打了很多年仗了,不过胜仗好像不是很多。”赵天霸冷冷地说道。
邓名见两人要争执起来,急忙出来打圆场:“张尚书确实有他的道理,而且浙军军属混杂,谁打前锋?谁当后卫?各保各家如何能打败鞑子的水师?”
任堂已经在铜陵见过浙军的混乱,知道邓名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继续争辩,捶胸顿足地叹道:“根本就不应该带家属来,都是延平郡王的建议,说此番攻克南京不在话下,把家属带来然后就永镇东南。就算要带,也应该在攻克南京之后再搬运啊。”
邓名问浙军官兵:“张尚书的军队怎么溃散的?”
得知郑成功大败后,向张煌言投降的清军又尽数倒戈,昨天晚上有一队数百人的清军搜索到张煌言的大营外,他们本想袭杀一些明军洗脱投降的罪过,但不想遇到了张煌言的主力。发现明军实力强大后,这队清兵就心虚逃走了,在逃走前他们向明军胡乱放了一通铳炮。
明军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夜里突然听到铳炮声,顿时各营皆大哗,都以为是清军前来劫营,黑夜里明军自相攻击,发生了营啸。发现四周都喧哗、喊杀声大作后,士兵纷纷带着家眷摸黑向四周逃去,都想尽快逃离营地——如果真是清军主力劫营,那营地肯定是最大的目标。
等到天明后,张煌言才得以安抚乱军,清点人数后发现剩下的部队只剩下数千而已。大量的船只也被明军驶走,浙军水师的实力所剩无几。张煌言觉得局面已经无法挽回,根本没有击败江西绿营的机会,就带领剩下的部队向巢湖方向去了。
“你们根本没有见到鞑子么?”邓名听完叙述后,又是一声叹息:“这显然就是一群散兵游勇在sāo扰。”
“可黑夜里,我们怎么知道其实没有鞑子的大队人马呢?”几个被带来的浙军军官都感到很委屈,他们东躲xī zàng了两天,然后发现周围根本没有清军主力的影子,就出来寻找友军,也想再与张煌言汇合,但发现周围只剩下和他们一样逃离大营的溃兵了,张煌言已经离芜湖而去。
“张尚书走了两天,”任堂听明白后,马上对邓名说道:“张尚书身边的军队还带着家属,肯定走不快,提督快马加鞭,很快就能赶上。”
邓名摇摇头:“追张尚书容易,可散落在芜湖周围的浙军官兵又该怎么办?鞑子迟早会派兵马来围剿他们。当务之急还是要把溃兵都收拢起来,然后齐心合力脱离险境。”
现在邓名不但烧死了一个经略,还冒领了一个击杀湖广总督的功劳,他不愿意太过张扬把满清主力过早地吸引过来,就让任堂以张煌言幕僚的身份插了一面大旗来收拢溃兵,只有浙军的将领才可以知道邓名的身份。
收拢了一部分浙江兵后,邓名马上对这些人说出他的打算,就是男女分营,跟着他返回湖广。现在武昌的清军还拥有大量的水师,从长江上行船有一定的风险,但清军没有在地面上发起攻势的能力,只要浙军行军到汉水流域,就可以安全地进入夔东军的控制区。
“可是三峡那里能养活我们这么多人吗?”虽然这条路看上去比较安全,但是浙江兵将都有些担忧,他们听说夔东一带相当贫瘠,闯营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
“如果你们肯吃苦,可以去四川,”邓名对浙兵说道:“川西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现在基本都是无主之地,你们若是去了,一家分个几十亩地不成问题,其实上百亩都没有问题,就怕一家人开垦不过来。”
通过和浙江兵的接触,邓名才意识到张煌言的军队成份是多么的复杂,其中不但有大批的渔民、农夫,还有许多的小商贩、卖艺人。无论是夔东军、滇军还是闽军,都是传统的封建军队,成份以军户为主。但浙江的义勇军派系众多,他们将社会上形形sèsè的抗清志士吸纳到其中,来自各行各业的都有,和其它各路明军完全不同。
浙军中虽然浙江人众多,但也有不少安徽、江苏人,甚至还有许多人来自山东。这些人本来都不是军人,因为不甘心在满清统治下苟活,所以凭着一腔热血辗转投奔舟山。这些自发抗清的浙军士兵的勇气令人赞叹,但他们的训练和经验实在太糟糕了,邓名与浙军中的将领一一会面,发现他们大多没有统帅士兵打仗的经验,有些只是因为在家乡带头主张抗清,所以被推举为头目,带着大伙来到浙军中。
这些年来,舟山更类似一个大营地,来自五湖四海的志士聚集其中,但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建立起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来。张煌言没有物资把这些志士整训成军队,也无法提供给他们武器、装备,竭尽全力只能勉强保证浙军不至于忍饥挨饿。这次出兵以来,地方清军望风而降,浙军轻而易举地占据州县,也没有得到过任何锻炼。
对于这样的浙兵,邓名自问暂时没有能力把他们变成几万强军,所以就琢磨着把他们送去四川从事农业生产。
在邓名忙着收拢散兵、同时进行说服工作时,突然有芜湖的百姓闯到营中告状。前天这户百姓的粮食被一个浙兵抢走了,今天百姓正好与这个浙兵撞上,他就高呼抓贼,将这个浙兵揪住,两人一起被营外巡逻的明军带回营中。任堂马上过问此事,百姓把被抢的经过详细道来,在边上旁听的邓名见那个犯兵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知此事多半不假。
任堂的看法和邓名一样,询问明白经过后,任堂厉声质问那个犯兵:“此事可是当真!”
士兵只是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堂又喝道:“官兵吊命伐罪,出兵前张尚书就说过,凡是管不住自己的,就不要跟着出来,否则军法无情。难道你认为眼下官兵遇挫,你就可以为所yù为了吗?”
说完任堂就扔下一根令箭,对营中卫兵下令:“拖出去,斩了!”
见士兵上前拿住那个犯兵,就要把他拖出营外,邓名急忙叫道:“且慢!”
“胡将军有何见教?”任堂转头问道,现在在普通士兵面前,邓名依旧化名胡一刀。
“他抢x劫固然不对,但还没有伤人……”邓名看向那个犯罪的士兵,和蔼地问道:“你为何要抢x劫民财?”
“将军!”见有了救星,那个犯兵一下子恢复了语言能力:“大前天晚上全营大乱时,小人带着妻子逃出营外,躲藏了一天没有食物,小儿不停地嚷饿,小人逃出营外时匆忙,身上没钱,一时糊涂就抢了东西。”
“现在你有钱了么?”邓名问道,不过没等士兵回答,他就主动对那个告状的百姓道:“多少钱,我替他给你,给你双倍的赔偿,不,三倍,全当压惊。”
“多谢胡将军。”犯兵感激得连连磕头。
“将军不可。”任堂出声阻止:“张尚书有令,即使抢夺百姓一文钱,也是死罪,我们乃是王师官兵,若是sāo扰百姓岂不是与鞑子无异了?”
此番出兵以来,张煌言军纪甚是严厉,若是有sāo扰百姓的事情发生,他绝对不会姑息。之前在芜湖已经发生过类似的案例,有一个浙兵扔下十个铜钱,强行拿走了老百姓的一口袋白面。百姓告状后,张煌言就下令将犯兵枭首示众,当时犯兵大惊,高呼:“张爷,小人的罪何至于此啊。”而张煌言回答:“我早有军令,就是一文钱也要斩首,何况价值四分银子的白面?”因此在浙军控制区内,百姓对明军丝毫不感到畏惧,与士兵交易时也敢于据理力争。
任堂叙述此事时脸有傲sè,他奉命去铜陵时也肩负有监督军队,不让官兵扰民的职责。
邓名听得也是暗暗吃惊,忍不住称赞道:“以前我听说岳王的军队能够做到纪律严明,不过岳王首先能让士兵吃饱穿暖,浙军穷困,竟然也能如此,当真了不起。”
“正是,”任堂大声说道:“鞑子yínx虐百姓,我们起义兵驱逐鞑虏,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岂能和鞑子一般?”说完任堂就又喝令把那个犯兵拖出去处死。
“不可,不可。”邓名再次予以阻止,同时从怀里摸出一个银元宝,交到那个告状的百姓手中:“这个给你,你可愿意撤状?”
见到那块远超物值的银子后,百姓连忙点头:“愿意。”
“胡将军!”任堂生气地说道:“这是张尚书出兵前就与众官兵约好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连人都未曾伤了,为何要一定要他偿命?”邓名不以为然地说道:“何况现在张尚书并不在此处。”
刚看到浙兵的军容时,邓名认为这是一盘散沙,但任堂叙述的故事让他对浙兵刮目相看。这支军队能够保持严格的军纪而不发生哗变,说明它的组成者确实是一群满怀报国之志的人,就算他们的战斗经验再少、训练再差,但他们的满腔热血不容置疑。
正是因为如此,邓名无法同意对这个士兵的处置,也为那个被张煌言处死的士兵感到难过:“他们本来并非军户,却愿意豁出一条xìng命驱逐鞑虏,这些人都是壮士啊。”邓名提高了音调,问任堂道:“难道你不想光复河山了吗?为何要为了一文钱杀壮士?”
处理完此案后,邓名就下令修改军规,凡是拿百姓东西的一律改为赔钱,给十倍的赔偿,如果士兵没钱,邓名可以先给垫着,将来从他们的军饷里扣。
在芜湖附近修整了几天,邓名聚拢了近三万浙兵,此时管效忠、梁化凤、蒋国柱各带兵马去南京下游监视郑成功的行动,清军那边对浙兵的战斗力相当轻视,完全不当作是威胁。
聚拢起来的浙江兵有两万多人愿意带着家属去湖广,他们都知道返回舟山凶多吉少,不愿意让亲人冒险,盼望在夔东、西川能找到容身之地。可是仍有五千多人想返回舟山,这些人基本都是单身汉,或是有家属在舟山、在沿海地区。
其中一个士兵对邓名谈起他的理由,称四川路途遥远,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个士兵估计他若是去遥远的四川就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家乡了:“我宁愿冒死返回舟山,也不愿意做异乡之鬼。”
任堂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倒不是怕客死异乡或是因为不愿意妻离子散——他还没有成亲,而是因为他在江浙一带有些熟识的人,可以帮助舟山义军打探消息、走私物资,他对邓名解释道:“若是我去了四川,人生地不熟,对提督的大业恐怕也没有什么帮助,若是能侥幸回到舟山,我至少能够帮助义军过得好一些。”
“你们若是分散各自行动,十有仈jiǔ都无法生还;若是团结起来一起走,目标就太大了,鞑子肯定会围追堵截,同样是九死一生。”邓名再次努力劝说道:“大好身躯,为何要白白送死?”
“现在鞑子的注意力都被延平郡王引走,我们五千人的目标总比几万人好,我们可以用木头做一些兵器,地方上的鞑子看见我们这么多人,肯定不敢迎战,到时候我们就绕城而过,只要南京的鞑子不马上来追赶我们,我们还是有机会的。”任堂打算尽快带着浙兵出发,他现在希望郑成功能够多吸引敌人一些时间,拖住管效忠等人。
说到这里,任堂又忍不住抱怨道:“就算南京战败,延平郡王也不该马上就走啊,这不是对浙兵见死不救么?”
“也不能这么说,延平郡王的先锋大将、中提督都失陷在南京了,近在眼前他都救不了,何况远在芜湖的浙军?”邓名替郑成功辩解了一句。他觉得任堂他们此行太过凶险,就算郑成功能够牵制清军主力一段时间,也未必够让这五千明军横穿江苏内陆;而且若是南京派出其他部队追击,哪怕把任堂他们拖上些时rì,这些浙兵就断然无法生还了。
“我送你们一程吧。”邓名做出了决定。
第五十三节 擒贼
要返回湖广的浙江士兵虽然有人统领,但这些军官威信不高,缺乏战斗经验,更对湖广一带的地形全无了解,邓名不可能不派人协助。琢磨了一番,邓名觉得自己手中最可靠的军官当属赵天霸无疑,此人见多识广,在数省闯荡过,而且胆大心细。于是邓名就把赵天霸叫来,让他带上几个卫士,为这些浙兵充当向导。
一开始赵天霸显得有些不情愿,但听邓名解释说他是最得力的人选后,就同意负责这件工作,不过看得出来他十分勉强,离开大营时还嘟哝了一声:“又是我!”
这句话听得邓名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他不记得以前交给过赵天霸类似的工作啊,这个“又”字是从何说起呢?
跟在邓名身边的十九名卫士,其中十七人都参与过昆明之战,他们的名字也都在公开信中出现过,唯一的麻烦就是有不少人改了名字,需要向好奇的浙江将领说明他们是公开信中的哪一位。虽然需要多费唇舌,但他们的得到的敬意一点儿也不少于周开荒,武保平向浙军将领说明自己就是武三后,同样获得了一堆真心实意的“久仰”之声。甚至就连穆潭的名气都要比赵天霸响亮,因为在那封自称刺杀胡全才的公开信中,邓名又把自己卫士的名字列举一遍,穆潭也榜上有名,只有赵天霸骄傲地拒绝了,称他不愿意冒认功劳。若是有不明缘由的人好奇地问起经过时,赵天霸也不会称此事纯属虚构,只是说自己没有参与这场行动。
“你们沿着长江先去安庆府,安庆府我来时问过,城内没有多少兵马,只要小心谨慎,应该可以安全通过,然后从安庆府境内直接进入黄州府。”邓名在分手前嘱咐浙军的将领们,千万不要走九江这条路,而他给的理由是:“黄州府、德安府的鞑子都去武昌了,地方上根本没有留守兵力,只要你们进入湖广就好办了。”
很快浙军就打起全军西进的旗号,浩浩荡荡地从芜湖出发,向湖广开去。
而在此时,安庆府虽然没有等到江西绿营的援军,但却有一队湖广的船只开到。
“我们是岳州绿营,还有洞庭湖水师。”前卫带着印信到安庆府求见知府,见到当地的官员后立刻报告道:“奉湖南巡抚之命,我们前来驰援南京,还请酌情拨给军粮。”
“你们怎么才到?”见到使者后,安庆府的官吏都感到有些奇怪:“你们的前哨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虽然湖广那里局势也很紧张,安庆这边也听说张长庚为了减缓明军的攻势,甚至大肆给地方豪强加官进爵,让他们出兵出力去与明军交战。不过在南京遇险后,清廷还是要求张长庚把洞庭湖水师优先发往南京,尽量挤出兵力以确保南京安全。
看到来人呈上的印信、告身后,安庆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张长庚派来的象征xìng部队,以水营为主,虽然号称有八千人马,但估计都是辅兵、水手,顶多只有千多勉强可以参与陆战的甲兵。
“我们的前哨?”荆州兵的使者显得有些迷惑:“我们奉命从武昌出发后,一路不敢耽搁,在九江也没有停留、休息,拿到拨给的军粮就立刻出发了,哪里还有前哨。”
“有啊,不到十天前过来了一队骑兵,共有二十人,也是你们荆州水营的,没错,拿着的也是洞庭湖水师的腰牌,是一位胡把总。”见使者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接待的官吏进一步启发道:“胡一刀,胡把总。”
使者想了一会儿,突然表情严肃起来,急忙问道:“二十人?能形容一下那位胡把总的装束吗?还有与他随行的人的样子。”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今天,武昌知府又急匆匆地带着捕头来找巡抚大人,对于这个知府张长庚是有很多不满的。周培公刚与明军达成秘密出售武器的协议后没两天,知府就来紧急求见,说是他发现长江上好像有明军在进行秘密活动,似乎明军的船只和水营连续两、三天总在夜间偷偷越过武昌,他们分成好几批显然是想掩人耳目,可能打着从后面偷袭武昌的主意。这个报告当然把张长庚吓得不轻,以为明军要毁约攻城,急忙全城戒备,闹了好几天,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证明是虚惊一场。
遭到张长庚一通臭骂后,知府报国之心仍然不死,对巡抚大人打造兵器、盔甲一事总是指手画脚,说张巡抚打造甲兵的成本太高、花费的材料太多,一定是被工匠们欺骗了;还自告奋勇要去工所监工,声称同样的人力、物力,他能够把产量提高到现在的三倍以上。结果被张长庚一同冷嘲热讽,毫不客气地给赶走了。
今天知府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见到张长庚后就大叫起来:“巡抚大人,大事不好!”
“又怎么啦?”张长庚拖着长音问道:“又发现贼人潜越,还是发现有人盗卖生铁、偷懒耍滑的真凭实据了?”
知府站到一边,回头冲着武昌的捕头说道:“还不速速禀告巡抚大人?”
“喳。”那个捕头急忙跪下,带着一丝得意的表情,向张长庚报告道:“五天前小人发现有一群行踪诡秘的人,小人不敢打草惊蛇,就偷偷尾随监视,发现这些人大量购买黄金。小人心中甚是奇怪,就加倍留心,结果发现不止这几个,有好几队人在城中活动,每rì都偷运进大量白银,换成黄金后再偷偷夹带出城。”
张长庚本来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听到这里表情也严肃起来,向前探了探身子,关注地望着那个捕头。
见巡抚大人来了兴趣,捕头心中更是得意:“武昌城内金价多年来一直稳稳的,一两金子兑十一两白银从来没变过,但这半个月来,就已经涨到了一两金子能兑换十三两白银了,而且不仅武昌如此,小人前天打听了下汉阳的行情,都已经涨到一两金子能兑十五两白银了!”
捕头报告经他仔细观察,那些来买黄金的人十有仈jiǔ和明军有关,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收购大宗黄金,但捕头不敢怠慢,急忙向知府密告:“这些人出城、入城,都有本地缙绅掩护,而且把这么大量的金银财物夹带出入,小人断定捕快中也一定有内应,因此小人没有告诉其他的捕头,就连手下的捕快此时也都不知。”
邓名留下的黄金根本不够偿付应付给张长庚的回扣和收买经费,储备告罄后明军就四下收购黄金,可荒郊野外哪里去找那么多金子,只好不停地派人化妆进城,从武昌、汉阳的各处商家购买。
“此人做事十分谨慎。”武昌知府接过话头,对张长庚称赞道:“他就来向下官一人报告,连下官衙门中的小吏都瞒过了,这里有一份掩护贼人的本地缙绅名单。”说着知府就掏出一张纸,递给张长庚:“参与的人数众多,触目惊心啊。”
张长庚匆匆把名单拿过去细看,知府没有退下而是顺势又凑前一步,蛮有把握地给湖南巡抚分析起来:“下官已经算过,若是想让金价上涨如此之多,肯定不是小笔买卖能做到的,贼人至少已经购买了数万两,甚至五万两以上的黄金!”
“贼人要这么多黄金干什么?”知府进一步推理道:“必定是要用来行贿武昌、汉阳的官吏,与他们私通款曲,下官恳请大人速发……”
“胡说!”张长庚毫无征兆地大吼了一声,把手中的名单撕扯了个粉碎,对武昌知府的分析推理也是充耳不闻,指着还跪在下面的捕头大骂道:“黄金是能吃还是能喝?你要说贼人收购大量粮食,本官说不定也就信了,他们收购这么多黄金,是嫌银子多的没地方花吗?而且贼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再说这名单上的都是本地知名缙绅,他们满腔忠君爱国之情,本官知之甚深,你这贼休要血口喷人。”
“大人……”武昌知府还想说话。
但张长庚根本不给他机会,大喝一声:“来人啊,把这个诬陷忠良的贼子给本官叉了出去,打!往死里打!”
如狼似虎的总督府衙役一拥而上,把喊冤不止的捕头拖出大堂,张长庚怒气未消,继续责骂知府:“现在夔东贼贼就在汉阳以北,正是全城上下一心,同舟共济之时,刚才这jiān贼分明是想混水摸鱼,首告几个家境富裕的本地缙绅以豪夺他们的家财。你怎么如此糊涂?若是被这jiān贼得逞,武昌岂不是要士民离心,给夔东贼以可乘之机了吗?下去,下去,此事再也休提,切勿走漏了风声,让缙绅寒心,否则本官唯你是问!”
轰走了武昌知府后,张长庚就命令心腹去把周大才子,还有武昌马军提督的老丈人请来——刚才这老缙绅就在名单的榜首。
二人听张长庚述许完经过后,均是大叫“好险”,随后老缙绅一脸不满地责备周培公,觉得他迟迟不去收买知府未免也太过冒失。这回轮到周培公大叫冤枉,知府本来就是河南人,没有本地乡情,还一门心思地想为满清朝廷立功好向上爬,周培公哪里敢透漏风声给他。
张长庚也证实了周培公所言不虚,之前湖南巡抚也派人去送过钱,当然借口是本地缙绅捐助众多,武昌知府工作勤奋所以应当奖赏。可是武昌知府眼下最关心的是前程,而不是什么钱财,所以推辞掉了张长庚的这份赏赐,说什么不如用来奖赏士卒、打造武器。
听完后老缙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捻着胡须问道:“这厮难道就从未有过什么枉法之事么?”
“老先生高见。”周培公恍然大悟,他马上对张长庚说道:“他例钱从来都是拿的,学生这就去找证人。”
“不可,”老缙绅马上表示反对:“贪赃只是小过,现在汉阳北面的明……的贼人可还没退呐,难道你要让巡抚大人用贪赃的名义在这个时候参他一本么?”
张长庚呵呵笑起来,连连点头,对周培公笑道:“老先生的意思是,若是这厮私通贼人,意图献城,本官当此危机关头,就可以先斩后奏,把他拿下。”
“学生愚钝,学生明白了。”周培公马上起身谢罪:“学生明rì就去寻找他勾结贼人的真凭实据。”
“一定要做成铁案。”老缙绅嘱咐道:“往来的书信要多,要明白无误,贼人头目对这厮的称呼要亲近,不要给巡抚大人rì后留麻烦。”
周培公走后,老缙绅和张长庚又闲聊了一会儿,既然今rì这事是因为金价而起,老缙绅就顺便建议道:“现在金价不错,若是巡抚大人有什么亲朋好友有黄金出售,正是好时候。”
张长庚思索了片刻,摇头笑道:“且再等几天不迟。”
……
安庆。
池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芜湖浙军全军西进,明军声势浩大,每晚连营数十座。池州府只有几百绿营步兵,本来还以为浙兵不堪一击想去捞些功劳,但不想上万浙兵呼啦啦地冲了过来,虽然没有几个有盔甲,但人人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见状池州绿营二话不说掉头回城,进城后就把城门都堵上了,派使者通知安庆,要他们这边设法堵截。
虽然明知浙军有流窜入湖广、与夔东军合流的意图,但安庆绿营的jīng锐同样早就去南京了。虽然比池州强些,目前安庆城内还有两千多绿营,但兵甲齐全的也就是一半,骑兵一百多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独自挡住几万浙军的样子。
荆州水营本来拿到粮草就要启程,但安庆得到消息后就通知了他们。虽然不认为这群看上去和流寇无异的浙军有攻下安庆的本事,但所谓有备无患,安庆方面觉得荆州水营若是肯留下协助,不但能够确保安庆的安全,而且还可以掐断水路,如果浙军不得不从陆路绕城而过的话,荆州水营加上安庆守军也有机会留下一部分明军。
接到消息后荆州水营果然没有立刻动身,安庆方面说的不错,现在南京已经解围,他们赶去也没有任何的功劳,还不如在这里设法斩杀一些明军,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下了这个决心后,湖广兵就登陆上岸,在安庆边上扎下营寨,安庆的守将去友军营地联络时,被这些湖广兵的军容下了一跳。
本来守将以为张长庚只是为了应付差事才派这支军队来的,不想其中真有三千上下的披甲,五千辅兵也都是身强力壮,把营地整理得井井有条,工作时配合得十分默契,一看就不是临时抓来凑数的农夫。
统帅这八千荆州兵的统帅也姓胡,大名胡老小,最初安庆守将一听到这个名字时,就猜到他是个地方豪强,因为湖广形势紧张才被张长庚赐予官身。对方的官职告身也证明了守将的判断,不久前胡老小才刚刚得到岳州副将的职务和印信,大概也是因为时rì尚短,所以才没来得及改个正式点的名字。
虽然看到这支军队有战斗力让安庆守将感到很高兴,但他在暗暗感叹张长庚厚道的同时,又开始担忧这个豪强土包子能不能控制得住这支军队了,而且守将也有些迷惑:为何会让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指挥荆州的强军。
不过见到胡副将后,安庆守将的疑惑也就烟消云散了,胡老小看上去很年轻,也就是三十岁上下,但身上颇有勇武之气,就好象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一般。得知数万浙军逼近后,胡老小在桌面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喝一声:“几万海逆,哪里够本将杀的?”
胡老小拍案时的气势,让安庆守将都楞住了,对方威风凛凛,言语声中满是金戈之音,让人油然而生敬佩、倾倒之情。安庆守将心中赞叹不已:果然是天生将种,难怪张长庚会放心把大军交给此人。
不过相比神威凛凛的胡老小,他部下的表现就寒碜多了,斥候头目回报的时候安庆守将也在边上旁听,一开始对他们的表现还非常满意:胡老小手下的斥候把周围地形、地理侦探得一清二楚,短短一两天内对周围地势的熟悉程度就不比安庆本地兵差太多了。但还不等守将夸赞胡老小的斥候jīng干,就听到那个头目又没头没脑地汇报了一句:“将军,安庆说一门亲事大概十五两银子就够了,比咱们那边可便宜太多啦。”
这话让安庆守将啼笑皆非,要是斥候关心、关心粮价也不算大错,这打听媳妇的价格叫什么事呢?而且守将觉得十五两买一个农家姑娘也不算很便宜,难道湖广那边婚事很贵么?不会吧,按说江南应该比湖广物价高才对。
本来安庆守将还想以本地军为主力,客军辅助,但见过胡老小还有他的军队后,守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力主以湖广兵为主力,安庆本地军从旁协助。胡老小也不推辞,慨然接过了主帅重任,他提出的主张就是迎头痛击,在城外野战击溃浙军,不让一个明军得以逃去湖广。
这样的主张也在安庆守将的意料之中,换他若是有胡老小麾下的强军在手,也绝对不会再去考虑什么坚守城池、寻找机会截杀明军后队了。对面的浙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是根据侦察所知,他们明显没有多少盔甲,武器也远远称不上jīng良,大批人手里拿着的都是木棍、木矛。
现在胡老小有八千士兵,其中三千甲兵,安庆还可以提供一千披甲和同样数目的无甲兵,他们的无甲兵至少也都有把钢刀。浙军那边看起来旗鼓也较凌乱,好像不比山贼土匪的组织xìng好多少,一万清军杀出去把他们一网打尽便是。
等浙兵靠近安庆扎营后,胡老小就邀请安庆众将把军队移出城外,然后去他军中议事。
安庆众将赶到胡老小的中军后,对方立刻把打算说出:“本将打算擒贼先擒王。”
“高见。”安庆守将赞道,若是能一举擒获贼首,那当然赢得更轻松,损失也会微乎其微,不过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如何做到这一点。是阵前奇袭,还是趁夜劫营?不过阵前奇袭并非易事,而趁夜劫营同样需要仔细侦察敌方的部署,以确保能够对敌人的中军帐做到一击必中。
安庆众将也凝神屏息,等着胡老小的下文。
“本将计划把贼首统统骗到军中,然后把他们尽数拿下。”胡老小继续介绍他的计划。
“高……高见。”安庆守将嘴上依旧称赞,不过心里却是怀疑:对方也不是傻子吧?如何能骗来军中,还尽数骗来!
“不知胡将军打算如何把贼首们都骗来呢?”有个安庆的将领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已经来了。”胡老小微微一笑,接着大喝一声:“带上来。”
随着这声大喝,三个明军昂首阔步而入,全副武装的荆州甲兵跟在他们身后,等他们进营后就密密麻麻地站在帐外。
为首者面对着满营的目光,面无惧sè,朗声说道:“吾乃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安庆守将皱眉思索片刻,没有回忆起任何和这个人名有关的消息来,在心里下了判断:无名之辈。
“胡立涛。”另外一个明军跟着说道:“大闹昆明的胡二七就是我。”
“我乃姜楠,昆明格毙洪承畴,钟祥斩杀胡全才,我都有份!”为首者身后的另外一个明军也跟着报出家门。
“啊!”
随着这两个名字报出,顿时满营惊呼,安庆守将一跃而起,向后跳出两步,把椅子都撞翻了。所有的安庆将领都全神贯注地防备着胡立涛和姜楠,在没有人看赵天霸一眼,这二人对清军来说,都是凶名远播的巨寇。
“胡将军!”安庆守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口中焦急地大呼:“还不快把贼首都拿下?”
第五十四节 险境
随着胡老小一声令下,早就等候在帐外的甲兵一拥而入,把贼首统统拿获。当甲兵把安庆众将都捆起来押走后,其中还有人依旧没有明白过来,还在高声质问胡老小为何背叛朝廷。
清理好营帐后,赵天霸等人向胡老小见礼:“虎帅。”
跟着赵天霸一起来的还有不少浙军将领,赵天霸正式给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兴山李将军。”
“虎帅,久仰大名。”浙军将领也纷纷客气地和李来亨打招呼,之前在这些人心目中,李来亨是祸乱天下的闯营余孽,赵天霸不用说也是西贼一份子,不过这次他们全靠赵天霸帮忙引路,分营后的众多管理章程也都是在赵天霸指导下制定出来的;今天更是多亏李来亨帮助,让浙江不必在安庆附近折损太多人马。
“现在鞑子已经尽数出城,”李来亨马上召开正式的军事会议,他提议浙军作为主力去进攻安庆绿营:“我带着部队为你们掠阵,若是你们能够独自消灭安庆虏丑,我也就不出手了。”
浙军将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李来亨为何不愿意出动更有战斗的夔东军参战,但赵天霸已经会心地笑起来:“虎帅妙计。”
略一沉吟,赵天霸说道:“虽然虏丑已经失去指挥,但浙军兵器简陋,虎帅是不是可以派一支jīng兵化妆成浙军,潜行到浙军营地那面,然后发起进攻呢?”
“此事容易,你需要多少兵马?”李来亨想也不想地应承下来。
“一千人马足矣。”
闻言李来亨立刻叫来一个副将,让他挑选一千甲兵,马上出发赶去浙军那边,叮嘱道:“宁可绕个圈子,多走点路,也不要被安庆的虏丑看到了。”
“遵命。”那个副将心领神会,马上就出帐点选兵马去了。
浙军将领都更加糊涂了,不明白为何要多此一举,而且一定要把两面夹攻变成一面进攻。见到这些人脸上的茫然不解之sè,赵天霸笑着解释道:“虎帅还想多用这个身份一段时rì,所以要我们单独进攻,他在边上为我们压阵,若是万一虏丑还能抵抗,虎帅当然也不会作壁上观;但若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么一点而虏丑根本挡不住我们的雷霆一击,等大局已定后,虎帅就会帅部登船,继续东进。这样就算有鞑子逃出安庆,也会说荆州兵见死不救、临阵脱逃,而不会猜到虎帅的真实身份。”
“正是。”李来亨补充道:“现在安庆城内空虚,你们可以先派一支兵马,打着刚才被抓到的这些鞑官的旗号,冒充传令兵去诈城门。嗯,这支奇兵也由我来出吧。”
说着李来亨就又叫来一个部将,让他带二百人去抢城门,不过同样要先移动到浙军那边,然后绕去诈另外一边的城门。刚才来李来亨营中的那些安庆将领还带了一些亲卫和旗手,自然也被统统拿下,李来亨让部将挑几个带去,逼迫他们去向城门守兵喊话。
“等到我们顺利夺下了安庆后,也要摆出一副和虎帅对峙的样子,等虎帅离开后可以让士兵们讥笑荆州兵不战而逃,然后有意地放几个俘虏走。”现在浙军大部分还不知道李来亨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些湖广兵都是友军,赵天霸觉得再隐瞒一、两天也不是做不到:“若是抓住安庆知府,我们也可以用他的印信、名义,在城内张榜弹劾不战而逃的荆州兵,就说是他的临终奏章。”
“好主意,”李来亨抚掌大笑:“就说没来得及送出,你们帮他贴出来、传檄州县。鞑子若是得知,肯定会认为这是你们追赶我不及,想借刀杀人。”
说完后李来亨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和提督相处这么久,计谋也学得不错了,原来还是不够周密。”
赵天霸放声大笑:“虎帅谦虚了,卑职在提督身边呆得可是更久啊。”
当初在武昌,李来亨见邓名执意要去南京,就建议对方和自己的军队一起行动。但邓名认为他独自行动速度较快,也不显眼可以轻易穿越清军控制区。邓名走后,李来亨就急忙调兵遣将,分批趁夜偷越过武昌,集合后打起荆州兵的旗号,大模大样地顺江而下。本来李来亨对剃头还有一定的抵触心理,但看到邓名都毫无心理负担,他也想开了:如果剃头就能更轻易的取得胜利,那也没有必要固执地坚持导致更大的伤亡。李来亨一声令下,八千夔东军人人剃头,扎起小辫,手中拿着张长庚给的货真价实的印信和告身,而且李来亨沿途也相当小心,从来不带兵进入城中,只是派jīng灵的人去讨要关防,如果可能顺便再要点军粮。
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接应浙兵,李来亨也没有攻打安庆的打算,而是计划继续这样乔装下去,直到最关键的时候出手给清军致命一击。
正如李来亨和赵天霸所料,失去了全部指挥官的安庆绿营根本不堪一击,浙军发起冲锋后安庆绿营见将军们都不知去向,下面的士兵顿时一哄而散,没有多少能够逃回安庆。知府本来还以为今rì会有一场大胜,不想逃回来的士兵纷纷嚷嚷,说荆州兵畏敌如虎,根本不敢出营交战,而本军将领们也不知道为何迟迟不归。
正在清军惊魂未定之际,突然发现北面的城楼插上了红旗,见城破在即,安庆清兵不是逃回家中就是向明军投降,知府急忙在横梁上悬起一条白布,准备自杀。但知府踩在椅子、把脑袋套进绳圈里后又开始迟疑了,池州等地的同僚也都向明军投降后,但后来又找到机会反正,有这些前例在,知府不禁想到自己若是不死,说不定也还有什么机会。知府天人交战的时候,明军冲进了衙门,把他从椅子上扯了下来,拖去见明军众将。
明将们当着知府的面,尽情地把胆小如鼠的湖广兵奚落了一顿,还告诉知府他们就是在湖广军营外拦截的安庆众将,但近在咫尺的胡老小就是不敢出营救人,甚至在几个绿营将领拼死突围后都不敢开营门接应,眼睁睁地看着明军追到营前把砸门不止的安庆将领拖走。
进入安庆城的明军迅速接管了城防,同时在城外摆开阵势,面冲江边与胡老小对峙。被俘的知府、县令还有其他留守文武,看到明军果然没有多少甲兵后,对坑了安庆全城的胡老小简直是恨之入骨。
李来亨建议浙军以安庆为基地,分批向湖广搬运家属,他还给浙军派去二百士兵,一方面增强他们的实力,另一方面也充作向导。赵天霸三人则与浙军分手,有了李来亨给的向导后,他们留在浙军中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立刻转身返回去追赶邓名。
赵天霸等人走后,李来亨也下令军队上船,当夜就启程向下游驶去。第二天一早浙军小将于佑明把知府再次拖上城头,把已经人去楼空的荆州营地指给他看。昨天晚上知府在大牢里一夜没睡,虽然恨透了坏了大事的胡老小,但荆州兵已经是他最后的指望,知府翻来覆去地在心理念叨守将曾经给他形容过湖广军军容,指望胡老小突发神威,夺回安庆把他救出去。整整一晚上,知府一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动,就激动地盼望着下一刻看到大批的湖广兵冲进来,那个该死的岳州副将亲自跑来向他谢罪,喊一声:“大人受委屈了。”
现在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安庆知府望着空荡荡的长江江面,真有一种世界末rì之感。这时背后于佑明又发出笑声:“本来我们今天要去攻打胡贼的,不想他逃得还真是快,哈哈,等到胡贼跑去南京,不知道他会怎么报告此战呢?”
知府满心的凄苦,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胡老小的境地,肯定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安庆方面。
于佑明就像是一个魔鬼,说着充满诱惑的话语:“你想不想报仇呢?如果想的话,你就写一封弹劾,把此战的真实情况源源本本地报告给鞑子,我们替你传书南京。”
知府很清楚这是明军的借刀杀人之计,不过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重重一点头,咬牙切齿地叫道:“劳烦给老夫笔墨,老夫这就弹劾胡贼。”
在这份弹劾里,安庆知府把胡老小骂了狗血喷头,说他见死不救、临阵脱逃、畏敌如虎,连累了安庆满城官兵、文武,不但要朝廷追究他的罪责,还jǐng告南京方面万万不可重用此人,以防他再次故伎重施、拖累友军。
……
与西进浙军的大张旗鼓相比,邓名带着的五千浙兵则偃旗息鼓,分成几队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几天来一直昼伏夜出,唯恐惊动了南京的清军。这些浙兵不敢走大道,就沿着应天府、宁国府、广德府的边界地带前进,这些边界地区距离各府的府城都较远,清军活动也不那么频繁。幸好有郑成功,这些rì子来江南府县混乱不堪,jīng兵尽数赶往南京,驿站交通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所以头两天邓名一直没有被发现,偶尔遇到的农夫也搞不清这到底是清军还是明军。
但今天早上邓名的营地被一队绿营士兵发现,没能继续隐藏行踪。
现在南京已经得知郑成功退向长江出海口,管效忠、蒋国柱和梁化凤带领最有战斗力的清军赶往苏州等地戒备,以防郑军再次登陆,而地方官府也觉得大事已定,郑成功对江南的攻击已经宣告失败。如今地方官府已经不再迟疑,旗帜鲜明地站在清廷一边,他们纷纷把手中的部队派出去,搜索周围的掉队明军。
邓名遇到的这队绿营就是其中的一支,在发现这队绿营靠近营地后,邓名马上动员营内的浙兵备战,然后就领着他们出动杀出去,意图歼灭这支只有百多人的绿营部队。现在江南地方上的绿营都是战斗力极差的部队,这队绿营在遇到五百浙兵的攻击后,几乎在一瞬间就发生了溃败。
可绿营的迅速溃败也让邓名歼灭他们的计划化为泡影,浙兵远没有这些本地兵熟知地理,只消灭了五十余名清军,剩下都四散逃掉了。
知道行踪暴露后,邓名就带着一千人的前军迅速推进,占领了几个村镇,征集补充物资。同时全军也不再继续白天潜伏、夜晚行动,而是迅速地向东行军,一直到rì落才安营扎寨。
晚上邓名和周开荒、任堂等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再走一天我们就可以进入常州府,按照原计划我们应该沿着常州府和广德府的边境前进,然后溜进浙江境内。”
邓名等人本来希望能够摸到杭州附近才被清军发现,现在杭州防守也相当空虚,最有战斗力杭州驻防八旗已经去了南京,到时候明军就绕城而过,全速冲向宁波府。绍兴、慈溪、宁波一带都是浙军常年活动区,不但熟悉地理,而且与当地居民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到了宁波府就很容易与舟山取得联系,得以安全出海,就算舟山没有及时派来足够的船只,依靠熟悉的地理明军也可以与清军周旋,毕竟现在清军的注意力还主要集中在苏州一带,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大量的追兵赶到。
但暴露行踪后,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现就很难说了。若是明军在杭州附近才被发现的话,那属于浙江官府需要解决的问题,就算浙江方面以最快的速度探明这支明军的实力,然后向南京请求增援的话,南京也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会不会在郑成功还没有离去的时候从苏州等地抽调部队去浙江也很难说。
但现在邓名等人依旧处于江苏境内,准确地说是在应天府这个距离南京最近的府境内,南京方面断然不会坐视有一大股明军在这里活动。
“鞑子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实力,今天早上我们只出动了几百人。”周开荒有些不自信地说道:“可能不会派大军来追赶我们,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前进吧。”
“没错,鞑子是不知道,所以他们可能派几百人来追赶我们,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就不会被伏击,而且会有意地观察我们留下的痕迹,判断我们的人数。”任堂立刻指出:“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实力就会彻底暴露。”
东面是常州府,再向东就是苏州府,正是管效忠、梁化凤等人驻守的地区,如果听说身边就有数千明军活动的话,他们肯定会前来围剿:郑成功还在海上,只是有再次登陆的可能xìng而已,而常州府的明军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即使管效忠和梁化凤都不来,那还有松江府的马逢知,”任堂提到了另外一个威胁,驻守松江的马逢知在此次战争中态度暧昧,现在郑成功大败,想必他正在惶恐不安,说不定正在后悔为何不和梁化凤一样,出兵增援南京:“马逢知手握一万五千绿营,其中有三千是骑兵,远比梁化凤的部队善战得多。说不定他会认为我们这五千人是他最后的机会,会想用我们的首级洗刷他首鼠两端的罪行,向清廷乞求一条活路。若是他只带着骑兵赶来,在我们逃出常州府前他就能赶上我们,就算我们逃进浙江他也会穷追不舍。”
邓名看着地图,继续前进进入常州府后,他们就会夹在南京和苏州之间,前后都是清军的重兵集团,除非两地的清军都毫无反应地按兵不动,连一点侦查部队都不派来,否则明军就会被清兵咬住、拖住,被侦查个一清二楚,然后在清军的前后夹击中被消灭。
“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了。”邓名抬起头,对任堂和其他来参加军事会议的浙江军官们说道:“我们可以赌鞑子对我们熟视无睹,在两天之内不做任何反应,让大家能够平安回家,可你们真敢这么赌么?一旦鞑子追来,五千人不会有几个能活着到浙江,更别提去宁波了。”
即使是最归心似箭的浙江军官,此时也沉默不语,邓名继续说下去:“我们努力过了,但回家的路看起来不通了,我建议我们还是及早回头吧,现在赶回湖广或许还来得及。”
现在调头向回跑,虽然还可能受到南京清军的追击,但至少可以拉远与苏州清军的距离。
“只要我们迅速向西前进,南京方面的鞑子也未必愿意穷追,延平郡王眼下还能为我们吸引鞑子的注意力。”邓名指出,现在清军已经击退郑成功对南京的进攻,在胜利在望的时刻,或许清军的战略会趋于保守。
……
崇明岛。
登陆已经两天了,但是守军依旧坚守着营垒。
在损失了大量的高级将领后,郑成功把失去领导的士兵调拨到其他营中,但现在士兵还远远没有适应新的将领,将领也完全不熟悉这些士兵。
今天从战场上返回的将领们,一进账二话不说就统统跪在郑成功的面前,虽然他们亲自督战,但士气和组织都一团糟的闽军却依旧拿守军无可奈何。
“先吃饭吧。”郑成功平静地说了一声,招呼部下们起来,让卫兵把晚饭端进来。
“张尚书只能自求多福了。”众人默默吃饭的时候,郑成功下了退兵的决心。
第五十五节 死地
郑成功攻打崇明岛,就是为了能够把家属安置在这里,外面有水师环绕可保无忧,这样闽军就有机会腾出手来与清军再决胜负。但迟迟拿不下崇明岛,只会让士气不振的明军变得更加趋于瓦解。郑成功得知梁化凤、管效忠等人已经到达苏州府,现在虽然他们慑于明军水师的优势不敢增援崇明岛,但郑成功同样不敢冒险,万一清军偷渡成功,以现在明军的状况,恐怕又会是一场类似南京城下的大败。
放弃攻打崇明岛后,闽军就不可能再回头支援浙军,也会失去对清军的牵制作用。郑成功虽然顾不上再管张煌言,但他决定还是分批从崇明岛撤退,有断后部队就不会被清军水师追击,也可以把苏州的清军多拖上几天——郑成功觉得对深陷内地的浙军帮助不大,只能算聊尽人事而已。
虽然这次出击南京的结果与郑成功所期望的完全不同,还损失了甘辉、余新等许多将领,但郑成功已经开始从负面情绪中摆脱出来。
在几个亲卫的陪伴下,郑成功走到海边。远望南岸,密密麻麻的火光都是清军营地的。郑成功的背后隐隐传来明军家属的哭声,她们在哀悼今天战死的亲人——由于没能肃清崇明岛的敌军,所以郑军依旧没能完成军属分离工作。
“荷兰人劫掠我国客商,我已经jǐng告过他们两次了,说如有再犯必定兴兵讨伐。”郑成功在心里静静地想着未来的战略。为了建立这支军队,郑成功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这次损失虽然不小,但以现在郑成功控制的海贸航线,估计有个五年也就能恢复旧观:“但荷兰人听闻我失败,难免会再起抢夺之心。如果我对他们劫掠汉家的商船置之不理,很快我的收入就会大减;反过来,如果我征讨台湾,拿下荷兰人的基地,以后澎湖、台湾之间的航道收入就不再是我与荷兰人共享,而是为我所独占……虽然这也要花费一些时间,但五年之内我依旧可以恢复军力,而且还多了一个台湾,可以用来安置家属,下次再进攻南京的时候也就不必担心后方的安全。”
清兵已经到达苏州府两天了,但是他们始终谨慎小心地沿着岸边扎营、布防,没有任何增援崇明岛的企图。如果不是眼下郑成功对自己手中军队的纪律、士气严重缺乏信心,完全不用着急离开的。看着清军那副畏惧郑家水师的样子,郑成功又在心里说道:“我还是会来的,会一次接着一次地杀入长江,登陆山东、福建、浙江,这万里江防、海防,你们能守得住多少?我不会再犯带家属的错了。”
今年郑成功只不过三十五岁,风华正茂,他觉得自己还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光复中原,为大明夺回两京。盘算了一会儿夺取台湾能给自己带来的海贸收益后,郑成功的思路飘得更远:“吕宋为西班牙人所得,他们曾两次残杀华侨,视我大明子民为猪狗,我也两次jǐng告过他们了,不过之前一直鞭长莫及。等我军拿下台湾后,若是西班牙人恭顺,我也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耽误时间,若是他们依然杀害华侨,我可举兵讨伐。等拿下了吕宋,把所有的航道都握在手中后,收入再增加一倍不成问题,就是养二十万大军,每年发动一次北伐,财力上说不定都可以做得到。”
收起了越飘越远的思绪,郑成功重新把目光投在海对面的清军营地上。
“来rì方长。”郑成功轻轻地说了一声,他的言语中再次充满了自信和百折不回的气势。
不过郑成功并不知道,在邓名原来的世界上,他并没有更多的机会了。
在那个世界,四年后,郑成功确实夺取了台湾,妥善地安置了军队的家属,独占了台湾黄金水道,并发国书给菲律宾的西班牙总督,要对方不得歧视华人并侵害华人财产。西班牙人对此置若罔闻,依旧屠杀华商,消除西班牙人的贸易竞争者。而菲律宾的华人不但是郑成功的贸易伙伴,也是他的兵源之一。得知此事后,郑成功整顿部队,联络菲律宾的华人,准备跨越重洋把菲律宾纳入中国版图,同时完成对东亚贸易的垄断。
但在郑成功预定出兵rì期的一个月前,连续传来他的父亲、弟弟们被清廷杀害的噩耗,以及儿子郑经私通rǔ母等消息,连续的打击让郑成功一病不起。他在临死前悲愤至极:“我才三十九岁,尚未光复中原,怎么就要死了呢?”郑成功抓破自己的脸,自云无面目见明帝于地下,随后逝世于台湾。
……
邓名返回湖广的建议在浙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好多人认为既然已经走了好几天了,那就干脆走到底,但大部分人最后还是支持邓名的决定,认为继续前进实在太危险了。苏州有通向杭州的大道,如果清军决定追击可以迅速赶到,甚至可以比明军先到,堵在明军头里;而明军需要从太湖南岸绕过去,道路要难走得多。
但争执又耽误了半天的时间,第二天明军并没能及时出发,到下午的时候,任堂匆匆赶来,告诉邓名有数百人不辞而别,自行继续向常州府前进了。听说此事后邓名也是又急又气,对任堂叫道:“他们离开大军独自行动,有几个能够逃脱?十有仈jiǔ都要落入鞑子之手,现在可好,他们还知道我们的计划,等他们被鞑子捉住后,我们的兵力、虚实和行动路线也就会统统为鞑子所知。”
邓名无法再等下去,表示自己会立刻向芜湖出发,让愿意走回头路的浙兵跟上。任堂虽然很想返回浙江,但也知道在行踪暴露的情况下强行闯关凶多吉少,就说服一些浙军首领跟着邓名一起出发。见有人带头,那些还在犹豫的浙江士兵就纷纷跟上。不过仍有一些人决心冒险回家,就此和大部队分离,化整为零向东去了。
到傍晚扎营的时候,检查人数只剩下四千出头了,见邓名闷闷不乐,李星汉就宽慰道:“离开的将士目标小了很多,可能会有不少人脱险。”
“很难。”邓名摇头道:“不过我现在很后悔为何昨天还要继续向东走冤枉路,当时就应该当机立断,马上回头。”
说着邓名又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后悔:“若是昨天马上回头,不但可以多出一天路程,而且大部分人见距离常州尚远,可能也不会心存侥幸去冒险,这完全是我的错。”
“提督不必过于自责,毕竟这不是您的军队,凡事都需要和我们商量。”任堂闻言也赶忙安慰道:“若不是您带着卫士跟我们一起走,路上也不会那么容易避开鞑子耳目,我们可能早就被发现了。”
之前邓名总是带着卫士为全军开道,侦查前面的敌情,所以头两天浙军顺利躲开了清军的耳目;但从返程的第二天,浙军就屡屡遇到小股的地方绿营,虽然地方军队战斗力很差,人数也不多,总是被明军驱逐开,但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周围的清军已经得到jǐng报,知道有这么一支浙军存在。
而且与小股清军的交手也拖慢了明军的速度,但凡遇到山林明军也不敢快速通过,而是小心翼翼地反复侦察,确认没有埋伏后才敢逐队通过。前队从狭窄的地形通过后,还要占领两侧制高点,以掩护全军安全通过。
“这么走下去可不好。”第二天扎营后,邓名等人感到形势更加危险,对于周围的清军部署一无所知,而yīn魂不散的地方绿营能够把浙军的动向源源不断地报告给后方。今天还发生了几次小规模交手,有几个浙军在占领掩护阵地的时候自己摔伤,无论是战斗还是非战斗造成的伤员,邓名也都要携带着一起前进。要是把伤员丢弃,那无疑于宣判了他们的死刑,以后就没有人愿意执行危险任务了。
第三天又受到地方绿营的多次sāo扰,还有一些清军在浙军周围故布疑阵,插旗、擂鼓闹个不停,虽然知道敌人可能也就是几十、上百个,他们是在虚张声势,但身处敌境的明军也不敢冒险,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展开戒备,jǐng报解除后才能继续行军。
不过从下午开始,地方绿营突然不见了,这让明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到晚上扎营的时候,明军已经抵达高淳,这里是太平府、宁国府、承天府三府的交界地带,如果明天也能像今天下午这样不受到sāo扰的话,那么晚上就能赶回芜湖。从芜湖到铜陵之间的清军已经不存在,明军接下去的路就会好走得很多。
眼看又回到了出发地,这些天的辛苦完全白费,浙军的士气变得很差,没能达成心愿的士兵也颇有怨言,有人又开始说三天前其实不必回头,要是卯足一口劲冲下去,说不定现在已经冲过湖州了。
整顿好营地后,邓名就让卫士们去休息,明rì还要继续赶路,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冲进来,说是赵天霸他们三个回来了。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邓名见到三人后自然十分惊喜。
“怎么会找不到?”赵天霸把几封邸报从怀中掏出来,递给邓名:“我们从安庆返回后,两天前就回到芜湖了,现在那里都是鞑子。”
“都是鞑子?”邓名的脸sè马上沉了下来。
“正是,巢县那边听说发现了张尚书的行踪,郎廷佐把他的标营都派去了,走的就是芜湖这条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鞑子的水师。”张煌言的部队拖家带口,行动非常缓慢,发现张煌言的踪影后,南京立刻派出部队追击而去:“也幸好张尚书吸引了一下鞑子的注意力,郎廷佐的标营甲骑都朝着北追去了,不然提督你们就麻烦了。”
三天前邓名这股浙军的行动被发现后,立刻让常州等地的清军提高了jǐng惕,在确认有一支规模可能上千的明军活动后,接到jǐng报的管效忠断定这支浙军正在冒险返回宁波,他不等南京命令,就派了三百骑兵南下湖州拦截,幸好邓名掉头,不然早已经与这支清兵相遇。
赵天霸还告诉邓名,虽然有郎廷佐的标营向巢湖方向去了,但是之前集合在南京周围的不少水师,包括江西的一些船队都已经抵达芜湖,这些水师加上携带的绿营,估计也有三、四千人:“除了南京的援军,太平府和宁国府的鞑子也知道提督的位置了。几个时辰前我从黄池过来的时候,看到打着这两府旗号的鞑子正在收缴船只,沿着河岸布防。”
黄池位于高淳和芜湖之间,高淳北面是丹阳湖和石白湖,南面是固城湖,浙军想返回芜湖的话,需要在黄池镇或者水阳镇渡河。
“他们有多少人?”邓名脸上的忧sè更重,虽然可能找到可以渡河的地点,但是清军有所防备的话,明军还是难以突破。
“大概有一、两千吧,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是甲兵。”赵天霸反问了一句:“现在提督有多少甲兵?”
“大概五百。”
“那肯定不行。”赵天霸说出了大家的共识。
而且就算能击溃太平府和宁国府的地方部队,芜湖的清军恐怕也不是浙军能够对付得了的。
就在大家快要绝望的时候,赵天霸总算说出了好消息:“虎帅已经顺流而下,现在也在芜湖附近。”
邓名知道李来亨会随后出发,不过并不知道李来亨什么时候能到,听赵天霸叙述完安庆一战的经过后,浙军将领们又燃起希望:“只要能和虎帅会师,我们就脱险了。”
“可是怎么通过黄池呢?”宁国府的绿营已经有所防备,邓名觉得强攻他们的沿河防线难度很大:“而且就算冲过黄池,我们先遇到的也多半是真正的鞑子,而不是虎帅。虎帅知道我们正在返回,但不清楚我们的具体位置。”
南京方面给胡老小下令,让他戴罪立功,领着荆州水师和南京派来的水师一起堵截西窜的浙军。
“如果我是虎帅,我会怎么做?”邓名对周围人大声地说道:“我一定不敢在芜湖与清军合营,因为怕露出破绽,也不敢轻易向芜湖的清军动手,因为一旦身份暴露就更难支援浙军。所以我会在芜湖周围游弋,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会不会突然到达江边。但我很难第一个知道情报,因为我是客军,就算某处打起来我也是最晚知道的那个……”
说到这里邓名停住了,又开始沉思。
“所以我们还是在死地。”有的浙军将领已经开始绝望。芜湖周围的清军严阵以待,浙军不但很难突破到江边,就算突破到江边,等李来亨得到消息,急忙赶来登陆支援,浙军可能也早就被打垮了。
任堂看了看周围丧气的同伴,突然对邓名说道:“提督不妨与我们约定一个地点,然后立刻去与虎帅联络,我们集中全力向约定的地方突围,提督与虎帅就在那里等我们好了。”
邓名的卫士们都扫了任堂一眼,知道他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要邓名赶快脱身,不要再管这些注定难以突围的浙军了。
浙军头目也都先后明白了任堂的意思,他们纷纷支持:“提督送了我们一路,已经足见盛情了。”
“这都是我们自己要去浙江闹的,与提督无关。”
“提督赶快去虎帅那里吧,说不定我们就杀到江边了,提督早走一刻,虎帅的船也能早到一刻。”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相劝时,邓名始终没有出声,而是继续看着地图沉思。
很久以后,邓名抬起头,问周围的众人:“你们敢不敢去一趟南京?”
“南京?”大家都惊讶地叫起来。
“是的,如果我们向芜湖冲去,本地绿营和南京水师的反应速度一定比虎帅快;但如果我们突然出现在南京江边,很可能就反过来了;鞑子发现几千明军出现在城下,肯定会紧急向四周发出jǐng报,但未必会立刻下令回援,毕竟南京周围有很多鞑子。首先,这样的大事,虎帅也不会不知道;其次,芜湖的南京水师和江西水师没接到命令不会马上回师,但虎帅不同,他一旦知道我们的消息,就会立刻动身来接应我们,从芜湖到南京,顺流而下一天也就差不多到了吧。”
“可是提督也说南京周围鞑子云集,会比芜湖这边还多,我们能坚持到虎帅来么?”
现在南京的清军jīng锐不是去下游防备郑成功,就是去巢湖追击张煌言,连郎廷佐的标营都派走了,可见南京已经连多余的骑兵部队都没有了。但尽管如此,南京周围也还会有数万清军,披甲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总比这里希望更大,”邓名也不是很有把握,但他的判断是:“芜湖这里的鞑子已经知道我们的实力,发现我们后不会犹豫,立刻就会发起进攻。但南京不同,他们看到我们后,会先吓一跳,然后觉得我们不会去送死,担心我们还有后援。等他们侦察清楚了,可能要花些时间。现在南京周围剩下的鞑子都是从各地赶来的零散兵力,互不统属,彼此之间配合未必默契,我们只要坚守营地一段时间,虎帅或许就能赶到。甚至可能等虎帅赶到了,南京的鞑子还在疑神疑鬼,没有向我们发起进攻。”
第五十六节 突击
万县。
熊兰手中的兵马不多,所以他对chóng qìng方向的清军一直很jǐng惕,从来不曾忽视了侦察工作。高明瞻、王明德的军队向下游进发后,才离开chóng qìng没有两天熊兰就已经得到了jǐng报。
“chóng qìng来了至少五千人,这如何是好?”听完侦察兵的汇报后,师爷秦修采的脸顿时煞白,急忙向熊兰叫道:“赶快派人去云阳、奉节求救兵!”
“求什么救兵啊?”熊兰面sè不变,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们投降。”
“又投降?”秦修采目瞪口呆。
“千总三思啊。”朴烦作为熊兰的心腹,也急忙献上忠言:“我们已经投降过邓先生两次了,邓先生要是又回四川,那我们可怎么办?”
“邓先生已经去湖广了,他未必还会回四川。云阳肯定帮不了我们,奉节的兵力也没多少了,只有夔东众将能够出兵救我们,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夔东未必会出兵救我们,有这份余力他们多半会去湖广攻城掠地,救我们川军干什么?再说,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投降邓先生两次了,早就是他们眼中的反复小人,他们哪里还会在乎我们的死活。”熊兰脑筋转得奇快,在师爷和朴烦还在琢磨向哪里求救时,他已经把利害关系梳理了一遍:“就算夔东众将大发慈悲,接到消息立刻就急如星火地出兵来增援万县,我们也得独自抵抗高明瞻十天、半个月吧?你们真觉得我们能守住?危机的时候谁去堵城门?”熊兰指着秦修采和朴烦质问道:“是你秦修采去,还是朴烦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秦修采咳嗽了一声,嘴上不再表示反对,可是心里却想:“我一个读书人,为千总你念邸报、写报告的,亏你也好意思说让我去城门作战。”
而朴烦则热血上涌,应声答道:“卑职去,卑职愿为千总效死。”
朴烦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小伙夫,在熊兰的提拔照顾下,先是当上伙夫头,又当上了带兵的把总,平rì里万县的兵丁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总爷”。现在大难临头,朴烦顿时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绪来。
“好兄弟。”熊兰也有点感动,用力地拍了拍朴烦的肩膀,但话锋一转还是要投降:“我是带着你们共富贵的,怎么会让你们去送死呢?听我的,我们投降,投降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万一邓先生回来怎么办?”秦修采还有些迟疑,他已经见识过邓名的利害,即使现在邓名远在湖广,威慑力也比高明瞻和王明德高出多少倍。
“那还用说?”熊兰的尾音翘得高高的,好像在嗔怪秦修采明知故问。
“可邓先生说过的啊,事情可一、可再不可三,上次他已经jǐng告过东家了啊。”秦修采见熊兰并不是死心塌地要给满清出力,急忙叫道:“东家,我们还是逃去奉节吧,不要投降了。”
“不去!”熊兰把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慷慨陈词:“我是万县的守将,万县就是我的地盘,我的基业,没有了万县我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再也不会有人拿正眼看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万县。”
“可邓先生要是回来……”秦修采唠叨着还要再劝。
“不怕,我可记得邓先生还说过一句话,叫做‘事不过三’,我才投降两次嘛,加上这次一共才三次。邓先生金口玉言,不能说话不算。”熊兰主意已定,再不犹豫,马上吩咐朴烦道:“你去,把万县的兵丁都召集起来,就说我要与大家商议如何保卫万县。”
朴烦虽然表示了反对,但见熊兰已经打定主意,也就跟着下了决心,顿时面上露出凶光:“千总放心吧,要是谁胆敢说一个不字,卑职就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现在的万县兵主要是本地人,但也有一些是云阳等地的兵,熊兰出任千总后,奉节还派过来一百多名士兵。本来文安之还想着要派来更多的监视部队,但首先是因为兵力不足,后来注意力转向湖广后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在朴烦的眼里,这些外地人多半会跳出来阻挠熊千总的大计。
当天下午,熊兰就把万县的屯垦兵都召集起来,他站在一个高台上,向大家说明了chóng qìng清军的举动。
“我这个人,一向讲求合则留,不合则去,人各有志,绝不勉强。”熊兰首先定下了基调,然后大声宣布:“chóng qìng的五千兵马,我们是决计打不过的,我也绝不会让兄弟们白白送死,所以只要高巡抚一到,我们就开城投降;但是,任何不愿意投降高巡抚的人,我也不会强留,你们今天就赶紧收拾包袱,马上去云阳。不过我觉得云阳也不安全,最好你们到了那里也不要停留,直奔奉节方可万无一失。”
熊兰的讲话又一次让秦修采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道东家居然还信奉什么“人各有志”一说。当初跟着谭弘的时候,秦修采也亲眼见识了熊兰的手段,把谭弘的亲卫折腾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不是读书认字的话,也得呆在牢里挨饿。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若是我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劈。”熊兰赌咒发誓,表示绝不会为难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士兵,更当众宣布:“山路难行,你们走水路吧,把万县的船都带走,多带一些粮食,免得路上挨饿。”
随后熊兰就解散了部队。大部分士兵故土难离,也就和熊兰一起留下了。几百不肯投降的士兵也确实没有遇到任何麻烦,熊兰不但帮他们把辎重装船,还让他们带走了万县全部的船只,路上的口粮也都按三倍给的。
望着明军的船只渐渐远去,朴烦脸上满是不解之sè,而秦修采这时才找到机会问道:“东家,您一开始就想好了吗?”
“正是。”熊兰答道。早在打算投降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礼貌地送明军离境,绝不让自己手上沾上明军的血。
“东家大才。”秦修采由衷地称赞道。别看熊兰不如谭弘那样出身将门,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后,秦修采对这位新东家的才能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认定熊兰会比谭弘更有前途,今天的处置更是加深了秦修采的信念。
“邓先生在建昌时说过,现在天子弃国,大明律已经作废不管用了,他与四川兵将、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我可没杀人,也没有伤到一个,邓先生有什么理由降罪于我?”熊兰得意洋洋地说道:“只要天子还在缅甸,就没有叛逆一说了。”
“可这毕竟还是叛逆啊。”朴烦依旧不放心。
“邓先生天家贵胄,我只是一个小小千总,邓先生会为了我而失信天下吗?”
转天,王明德带着前锋悄悄到达万县附近,打算偷袭明军,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他的部队刚在隐蔽地点登陆,对面就敲锣打鼓地迎上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熊兰,他又一次自缚双臂,向王明德口称“死罪”不已。
经过前两次的失败后,熊兰第三次向满清投降的行动终于大获成功,王明德亲释其缚,宣布万县所有的投诚官兵都一概留任。后队的高明瞻得知此事后,全速赶到万县安抚降军,然后急忙向保宁的川陕总督报捷。
李国英接到报告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当看到高明瞻的人事安排后他有些不解,对使者说道:“熊兰投降有功,不重赏不足以显示朝廷的仁德,高巡抚怎么只赏了点银子就算了,依旧还是个绿营千总?我觉得该给他一个万县守备,其实这献城之功就算挂个游击的衔也不为过吧?”
“总督大人有所不知,这熊兰是个妾生子,”使者答道:“当初还是靠他姨娘给谭弘做妾才捞到个把总身份。”
“原来如此。”心中的疑惑得解,李国英满意地点点头,千总、把总这样的小军官他本来就不会放在心上,熊兰的事也就是随口一问,注意力随即转到高明瞻后续的军事行动上。没过多久,南京的战事传到川陕总督衙门,李国英震惊之余,万县的事就暂且放到一边了。
……
在熊兰投降的那天,邓名已经带队来到了江宁镇西北。
这几天明军昼伏夜出,沿途一直没被清军部队发现。明军的部队在方山、牛首山南面潜行,利用山势隐藏自己的行踪,避开南京哨探的耳目。为了鼓舞士气,邓名也不再对这些浙兵隐瞒身份,干脆告诉他们自己就是大闹昆明、威震湖广的江南提督——而这也确实起到了显著的效果,本来对前途悲观的士兵们顿时燃起了新的希望。
本来应天府周围人口稠密,但郑成功逼近南京后,附近的百姓纷纷外逃躲避战火,郑成功抵达后和清军对峙十几天,百姓更是逃散一空。战事刚刚结束,南京附近有大量的清军活动,现在要是被当兵的抢了,官府也绝对不会过问,百姓知道这点,所以仍在外躲避。明军途径的地方,比太平府等地显得还要荒凉,到处空无一人,很多农舍的房门都没有掩好,显然主人离家时非常匆忙。
“南京在我们的正北,大胜关差不多就在我们的正西面,西南是江宁镇。”邓名把浙兵将领聚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我们肯定不能绕过南京,不然南京一下子就发现我们的虚实了。江宁镇和大胜关,我们挑一个地方扎营,然后大张旗鼓地在南京周围炫耀武力,接下来就看李将军什么时候到了。”
从高淳到这里一路上无惊无险,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百姓逃荒,也是因为清军完全没有防备,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浙军会自寻死路地向南京开进。明军通过的地区既没有大道也不沿江,偶尔遇到的几个绿营兵也相当缺乏jǐng惕xìng,不是被明军消灭就是糊弄过去,没察觉到后面跟着的大批浙兵。
侦察的结果很快报回营中,江宁镇没有清军驻扎,而大胜关则有一批清军,据李星汉观察大概有一、两千人的样子。
“他们挖壕沟了么?”邓名问道。
“没有。”
“修筑营墙了吗?”
“也没有。”
邓名有些惊讶地说道:“大胜关紧靠长江,我们的来路上那些鞑子全无戒备也就算了,怎么监视江防的也这么松懈?”
“延平藩和张尚书一东一西,已经远离南京而去,如果芜湖和镇江都没有jǐng报,南京的鞑子又担心江防做什么?”李星汉侦察大胜关周围清军的动静时,还在林边遇到一小队打猎的敌人,李星汉远远和他们挥手打招呼,叙述完毕后他笑道:“提督,我们应该是选大胜关扎营吧?”
“嗯。”邓名点点头:“既然鞑子认为现在是听曲看戏的好时候,那我们就去和他们凑凑热闹。”
说完邓名就向浙军将领们解释起来,告诉他们为何进攻大胜关:“大胜关的鞑子距离江宁镇很近,如果放任不理,他们会很快开始侦察我军的兵力,南京的鞑子就能知道我们的虚实;如果大胜关的鞑子戒备森严的话,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去江宁镇扎营,能拖多久是多久。但眼下是个良机,打垮了他们会让南京的鞑子惊疑不定,认为我们兵力雄厚,否则断然不敢主动进攻,从大胜关逃回去的鞑子也会夸大我们的实力;而且这仗一起,肯定会惊动江防烽火,就等于是替我们通知李将军了。”
“一、两千人,恐怕披甲也得有数百吧,不过听起来像是乌合之众。”任堂和其他浙军将领也都信心十足,觉得对方很可能是从各地召集来的衙役、县丁之流。
“让士兵们好好休息,三更时我们起床吃饭,然后摸到大胜关的边上埋伏起来。”
如果劫营当然是晚上比较好,不过这个任务需要由有战斗经验的士兵来执行。浙军现在称不上是jīng锐部队,肯定要全军压上,如果半夜去劫营,恐怕会发生难以预料的混战,邓名并不打算冒这个险。天蒙蒙亮的时候清军还在沉睡,只要能看清敌我,就立刻发动进攻。
根据商定的计划,当天边刚一露出白光,邓名就与四十五名骑兵率先进攻——除了他的卫士,浙军也有一些拥有马匹的战士——紧跟着,全体浙军就一起发起突袭。
马上就有人对此表示反对:“提督乃一军之主,不可轻易犯险。”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作为一军之主都不犯险,那士兵们为何要去冒险?”邓名反驳道:“说不定他们被抓住了还能求得一条活路,起码不会被千刀万剐吧?我不拼命,如何让将士们出力?此事不必再说。”
军中的将士早早睡下,夜里三更时候被叫醒,伙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粮。大家吃饱后,全军分成许多纵队,每个士兵都用绳索与前面的人连在一起,由眼睛最好的士兵带队,利用黑夜的掩护,默默地向大胜关赶去。
邓名走在前军,最早来到清军的营地边。现代人的营养充足,没有夜盲症,在月光下邓名可以看得见周围的东西。正如李星汉所说,对面的清军并没有修筑营墙,夜幕中可以直接看到他们的帐篷。观察了半天,邓名连哨兵都没有看到,清军也没有部署环绕整个营地的篝火,隐约有一座堆起来的东西,好像是一堆篝火的灰烬,但其中没有任何光亮——估计是因为没有人添柴而熄灭了。
邓名从前面侦察返回来后,挨个去找军中的浙兵将领,进行最后的战前沟通。然后回到军阵的后部,和突击队的士兵们一起静静地守在坐骑旁边。
当地平线上开始透出一线灰白sè,邓名示意大家开始进行准备,战士们纷纷解开绑在马嘴上的绳索,最后检查一遍身上的装备和武器。
“提督,士气好像有点小问题。”任堂是个读书识字的人,也会骑马,战前坚决要求参加突击队。此时他凑到邓名身边,小声地说道。
周围缺乏战斗经验的浙军士兵们都很紧张,他们趴在地上,紧紧握着手中的木棒,死死地望着清军营地的方向,不少人的额头上都满是冷汗。随着天边的灰sè渐渐露白,这些士兵的汗水也更多了。准备跟随邓名发起突击的浙军士兵,有几个人也缺乏战争经验,大部分是第一次参加较大规模的战斗。就连浙军的将领,参加过几千人大仗的也只有一、两个人,浙军从上到下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不要紧,等我们冲过去,他们自然会跟上来的。”李星汉对任堂说道。
“希望他们快一点跟上,”周开荒有些担心,一旦骑兵冲进了清军的营地,很快就会把所有的清兵都惊醒,明军步兵必须迅速赶到,不能让清军有时间做出反应:“他们跟得越慢,伤亡就越大。”
“嗯。”邓名也注意到了军队中普遍的不安情绪,他觉得与其让队伍脱节,还不如稍微晚一点带着突击队冲进去。
眼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邓名翻身上马,其他骑士也随后跟上。
穿过人群来到阵前,邓名并没有如同计划中的那样立刻向清军营地冲去,而是勒定战马,转身望着身后那些还趴在地上隐蔽的士兵们。
“你们都认得我,我就是邓名。”邓名用尽气力向大家喊道,在寂静的黎明中,他的声音被传得很远。
“提督……”见邓名没有发起突击,而是在敌营的眼皮底下大喊大叫起来,任堂有些不解和吃惊,但他强行忍住,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和其他人一样等在邓名身旁。
“今天谁和我一起流血,他就是我邓名的兄弟。”邓名大喊着,毫不客气地抄袭了莎士比亚伟大作品中的一句话,停顿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喝道:
“全军起立!”
从容地转过马身,邓名遥望对面的清军营地,好像已经有人被惊动了,正从帐篷里钻出来。
“跟我来。”
邓名拔出马剑,再不回首,全力向着清军的营地驰去。
第五十七节 轻取
明军的骑兵们一直冲到清军的帐篷边缘,并没有遭到任何的有效抵抗,看到邓名他们杀过来的时候,刚刚钻出帐篷的清军士兵大部分还都不知所措,反应最快的那些也只来得及发出示jǐng的大喊声而已。
冲进敌军的营地,轻松地砍倒赤手空拳的敌人,浙军的骑士们都很兴奋,看到面前的敌人背冲着自己逃走后,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追击。不过邓名等人和这些浙军不一样,他们已经进行过多次的袭击,以往邓名每次战后都会总结经验,发现能够对己方构成威胁的还是那些尚未失去组织的敌人。
今天虽然明军骑兵分成几队,但每队的领头人都是邓名的卫士,他们冲进敌营一段距离后,就不再继续追击那些溃逃的敌人,而是回头寻找那些还试图抵抗的清兵,这也是邓名在战前反复交代过的注意事项。
明军在营外布阵时,把几百有盔甲的士兵部署在前排的位置,但发起冲锋后,最早跟着骑兵冲进营地的,竟是一些位置相对靠前、跑的又特别快的无甲兵。他们抵达清军的营帐前时,邓名等骑兵已经冲了过去,正在驱赶最早钻出帐篷的那些清兵,此时又有一些清兵被喧哗声吵醒,昏头涨脑地出来看究竟。不少颗脑袋才刚刚探出营帐,迎面就是一只棍棒带着破空之声袭来,重重地敲在天灵盖上。
很多从梦中惊起清兵,被击中脑壳的时候仍眼光迷茫,“咚”,明军一棍下去带着清脆的响声,棍子从敌人的头骨弹起来之后,敌兵仍是一脸的茫然。让攻击他们的明军心里也有些发毛:难道遭到全力的一棍,敌人竟然行若无事,他们难道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不少明军见到这个场景,其中有一些人已经想着要举起棍子,再打一棒看看反应了,差不多在攻击者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被击中的人也会突然sè变,发出“哎呀”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有的人一声不吭就此再也站不起身,还有些人则仍有挣扎的余力,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
至此明军也都明白过来,不是自己下手太轻,或是对方有金钟罩之类的神功,而是敌人反应迟钝,完全没有进入战斗状态。心中大定的明军更不犹豫,一部分人继续向前,敲打着前面更多探出帐篷的脑壳;还有一些人则痛打落水狗,棍棒雨点一般地落下,全力向地上的清兵身上招呼过去。
之前无论是刘体纯、袁宗第,还是郝摇旗、贺珍,都常给邓名讲解战术,其中也有步骑的配合问题,邓名每次都把对方的谈话记录下来,之后慢慢钻研。每当这个时候,邓名常常还会把卫士也都喊上,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一起讨论。
几个将领各有各的骑兵心得,战术也有很大的差别,甚至彼此看不上。即使是刘体纯和袁宗第这样关系亲密的朋友,尽管他们的战术都来自于闯营,但私下里也都认为自己的战法更妙,若是邓名拿着袁宗第的战术询问刘体纯,对方肯定会建议他不要再研究袁宗第的战术了,全盘学习他刘体纯的先进方法就是。在邓名看来,可能也就是爆破这种新型的军事技术,大家还会开诚布公的进行探讨,但估计很快也会各自发展,形成多个门派,各有各的花招绝活——邓名并不知道其实现在袁宗第、刘体纯等四将对爆破技巧已经有所藏私了,原因既有这个时代上信息传输不便的原因,也是封建军队中各个派系自然而然的行为。
遇到李来亨后,邓名发现小老虎也有相似的自负,李来亨认为他对骑兵、步兵的协同战术是闯营最正宗的嫡传,袁宗第、刘体纯他们虽然是李来亨的叔伯长辈,但绝不能代表闯营一脉的最高军事水平。
在与卫士们探讨各种闯营战术时,周开荒是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认为袁宗第的各种手段尤其jīng妙,而赵天霸就多有不以为然之处,常常引用西营晋王系的一些战法来攻击闯营的思路。邓名卫队中人数最多的是旧川军系,这个派系的首领李星汉认为:在战术方面,无论是周开荒还是赵天霸都摆脱不了一贯的流寇作风,其他战术,比如步、骑的配合,李星汉认为邓名最应该相信的是川军的经验,毕竟这是正规战术,在堂堂对阵方面,川军的方法显然要比流寇的野路子要强很多。
为此李星汉和赵天霸、周开荒常常争得面红脖子粗,当着邓名的面大喊大叫,这是大明官兵三百年的沉淀积累,是价值连城的知识财富。
李星汉的话虽然引起了邓名卫队的一片嗡嗡喝彩声,但也导致赵天霸和周开荒同仇敌忾,周开荒立刻冷嘲热讽:三百年的沉淀积累,被闯、西两营打得满地找牙,这么没用的知识不要也罢;而赵天霸则挖苦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坚持传统的明军都被鞑子消灭了,现在剩下的都是闯、西两营的人马。
最后还是邓名出来打圆场,同时严禁互相批评——邓名发现如果允许互相批评,最后就会变成无休无止的互相贬低,各个派系的人都会拿着显微镜(如果他们有的话)去寻找其他派系战术上的缺点,然后进行无限放大,上纲上限,以偏概全,称其为一钱不值;而在维护本派系战术时,即使明知是错误也要坚决捍卫,强词夺理,极力狡辩,一定要把本派系的理论说成是完美无缺……虽然夔东众将和这些卫士都不是文人,但邓名发现他们给本派系战术文过饰非的本事其实一点儿也不差。
因此邓名的战术研讨会,只研究各派的共同点,绝不涉及差异点。任何理论或是思路,邓名觉得只要能被各派都采用,那就说明有合理之处——当然如果与科学相违背,可以被证伪的共同点,比如类似和尚能导致火药威力大增之类的,邓名也毫不犹豫地摒弃。
突击涉及到骑、步战术,邓名发现各派似乎都讲求一个配合问题,就是骑兵和步兵原则上要协同作战、互相掩护。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明军四川系、西营晋王系以及闯营各个系统都给出了大量例外情况。很难验证这些例外的正确与否,因为一旦讨论到这种理论差异,卫士们就会发生激烈的争论,并且都是对人不对事的态度。即使同属川军系统,李星汉阵营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而且水火不容。因此邓名只能认为,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把步、骑协同视为最重要的作战原则,具体战术应该围绕着这个中心来实施。
今天邓名就抱着这样的打算,在进攻前他宁可牺牲一些马队的袭击突然xìng,也要保证步兵的跟进速度。而在马队杀入敌营后,明军的骑兵屡屡回头,协助己方步兵作战。每一个明军骑士都睁大眼睛,在战场上寻找着正在组织起来的敌军。如果发现这些抵抗核心正在明军步兵前方形成,明军骑兵就会立刻发起攻击,与本方步兵两面夹击,在其尚未形成前就予以摧毁;而如果是在明军骑兵眼前形成,那就可以稍微放一放,邓名认为明军几十名骑兵的最主要工作不是独自击溃、消灭全部的敌军,而是保证明军的步兵能够不断前进,顺利压倒对手。
在骑兵的配合下,明军步兵的进展很快,零星试图进行抵抗的清军,不仅要面对人数处于绝对优势的明军步兵,而且马上会受到背后的骑兵突袭。每次看到有清军军官模样的人,在声嘶力竭地聚拢身边的士兵时,明军骑兵就会把他当作重点目标,尽快赶来攻击,在这些清兵形成团体前就将其打散。
明军锋线向前推进的时候,后面的步兵正在和残敌交战。与骑兵不同,步兵的行动邓名并没有进行太多的规划,总的设想就是喊一声,然后全军发起冲杀。这个思路和在长江边伏击谭弘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浙军现在的情况和那时邓名身边的军队也差不多,缺少武器、装备和军官,而且战斗经验比那时的明军还不如。
由于地形、敌军的缺乏防备、还有邓名的表率作用,今天浙军发起进攻时的速度倒是要比伏击谭弘那次强,但冲进敌营后的表现则相差不多。前面的浙兵勇猛突进,紧紧跟在骑兵的后面,甚至没有时间去检查那些抛在后面的营帐中还有没有敌人;后面的明军士兵冲进敌营后,就开始撩起帐篷检查是否还有残敌。随着锋线迅速向前推进,跟进的明军也发现了越来越多落在锋线后的敌人。
明军就开始与这些敌人交战,再后面的一些明军上来帮忙,还有一些则完全没有把这些散兵游勇放在心上,挥舞着棍棒,高呼着向前追赶锋线去了。眼下的形势就是,前锋继续高速推进,后方也发生了大规模的混战,进入营地后,浙军的将领们迅速失去了对部下的控制能力,他们只能对局势自行作出判断,或是招呼身边的士兵继续突进,或是停下来收拾躲藏在帐篷中的敌兵。不管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些将领能够控制住的士兵数量都在迅速地减少,很快他们能够指挥的部下就仅限于他们视野所及的范围内。
由于不知道敌军的中军帐位置,所以邓名今天并没有计划突袭敌军首脑,他原本估计清军很快就会开始形成抵抗线,阻挡明军锋线的快速推进,随着明军锋线受到阻挡,更多的清军得以组织起来,进一步减缓明军的推进速度。邓名认为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局面,尤其是他强调过,骑兵今天的第一任务是掩护步兵。
战前的研讨中,明军军官们都认为这条抵抗线会把明军远远地挡在清军的中军帐外。假如清军主将的帐篷位于营地正中的话,乐观估计,明军能够顺利突破三分之一到一半距离的外围营地。这个时候清军将领的亲卫应该就已经披甲赶到参战。浙军缺少兵甲,这些装备jīng良的将领亲卫能够争取很多时间,让清军的防线得以组织起来,最后形成一道坚固的战线,把主将大营保护在身后。
因此战前明军也是尽可能地展开,形成更大的包围弧圈,希望能够让清兵的抵抗线变成一个凸出的弧形。等形成僵持后,明军的骑兵当然就不再可能轻松突入敌后,然后与步兵前后夹击敌军,那时明军的骑兵就会从两翼包抄,力求把清兵包围起来,或是给敌方施加足够大的压力,迫使对方主动后撤,给明军以趁胜追击的机会。
但出乎邓名意料的是,清军的抵抗线迟迟没有建立起来,现在明军的锋线已经横扫整个清军营地的三分之一,清军的抵抗依旧显得十分凌乱,面前没有一道坚固的战线,而是松散凌乱的一团团敌人。虽然这些抱团的敌兵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但总体上依旧是各自为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缝隙,明军的骑兵依旧可以从有组织的敌兵身边突入,把零散的敌兵追得亡命奔逃不敢回头,然后转身协助步兵攻击那些成团的敌兵。
由于清兵没有组成抵抗线,明军的弧形包围圈也形成不了,混战的局面让前后明军愈发脱节。很多明军士兵在消灭了帐篷里的敌人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他们的盔甲穿上,其他的明军士兵看到了,也顾不得追赶锋线,而是四下寻找兵器和盔甲,起码要把手中的棍棒换成一把钢刀。
这时邓名已经越过了清军营地的中线,在营地中心位置,邓名才刚刚看到几个披着盔甲出来应战的清兵,这几个屈指可数的甲兵军服也很乱,头盔好像都有些歪,显然是匆匆系上的。看到这些甲兵后,邓名犹豫了一下,放弃了直冲进去,寻找对方主将踪迹的冲动,而是按照事先的计划绕过清军营地中心,继续向前扰乱敌营——既然局面已经如此混乱了,那就让它变得更混乱一些吧——邓名感觉眼下的局面越来越像是伏击谭弘时的场面,两军都杂乱无章,那这个时候如果能够驱散更多的混乱敌军,明军最后就是依靠人数也能压垮对手。
纵马从一个营帐前驰过时,有一个清兵从里面撩帐而出,邓名马剑挥落,那个敌人应声向后倒去。邓名注意到被杀的敌人虽然没有披甲,但穿着上好的马靴,应该是个军官之流。现在已经深入到清军营地的中心地带,周围很多营帐可能都是属于军官或是亲兵所有。在这一片大乱中,邓名还听到好像有女人的惊呼声。
很快邓名的怀疑就得到了证实,继续向前冲击的时候,他的坐骑差点就撞上了一个女子,这个女人刚刚从一顶帐篷后面钻出来一半。邓名的战马贴着她的额头冲过去,当时邓名的马剑就举在空中,见到人影后本能的就要斩下,但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女子的长发,还有她仰起的面孔。
是个年轻的女子,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对视,邓名还是从她眼中看到强烈的恐惧和泪光,也看到这个刚从帐篷中爬出一半的女子,已经露出来的上半身是**的。
……
战争前后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结束的远比明军预想的要迅速,清将在中军帐进行的垂死挣扎,也没能坚持多长时间。
“这些鞑子是扬州绿营,五天前刚到的南京,他们到的时候延平郡王已经退兵了,得知芜湖有jǐng报后,就从南京出发,要赶去下游方向。”审问过俘虏后,邓名把众将召集到一起,给他们介绍情况:“他们本来就是要去对付我们的,结果在这里被我们打了。”
这些绿营希望能够乘船去芜湖,但是水师刚运送另外一拨波绿营去下游,一时没有船只,他们就在大胜关扎营,想等水师返回再说,省得自己走路。
“扬州绿营有一千二百披甲,大概是我们甲兵的两倍半,营中有一千五百辅兵,其中三百是到南京后郎廷佐拨给的。今天我们消灭了两千左右的鞑子,逃走了六百至七百……俘虏供称他们有二百匹军马,其中一百匹战马,现在我们缴获的数字是一百八十八匹,剩下的可能是被逃兵带走了。”现在浙军正在清点缴获,虽然逃走了几百清兵,但他们的盔甲大多没来得及带走,邓名估计缴获数差不多也该是这么多:“这是一支比较强大的绿营,所以南京才会派他们去芜湖,无论是要防备还是伺机夺回安庆,都能起大作用,至少要比在黄池拦截我们的那些地方绿营要强大得多。”
停顿了一下,邓名对众人说道:“在黄池堵截我们的绿营鞑子,可能也就几百披甲,肯定没有骑兵,但我们与他们交战,就算侥幸得胜也会伤亡惨重;但今天消灭了扬州绿营,我们却是易如反掌。这就是有备和无备的区别,有备即使兵力弱小,一样能让强敌忌惮;无备,便是兵强马壮,也不堪一击。诸位,将来我们领兵,便是在安全的地方,也万万不可忘了修营墙、挖战壕,就是每天少走点路,也不要疏忽了工事,以致追悔莫及。”
众人纷纷应是,只有穆潭想起闽军的十几万jīng兵强将,偷偷地叹了口气。
战后明军还发现了不少妇女,其中不少都是镇江人。郑成功撤退后,清军“收复”镇江、瓜州等地,管效忠、蒋国柱就以光复城市为名,把城中的妇女赏赐给军士,扬州绿营适逢其会,也分走了一批。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抚蒋国柱,在尾随郑成功东进的路上,就把镇江、瓜州等地的妇女卖掉,然后又把无锡等新光复的城市的妇女掳走;现在他们在苏州,打算等离开苏州时再把这些妇女也卖掉。清军每过一处,后面就有大批的“光复”城市的百姓跟来,在城市里贴满榜单,寻找被掳走的妻女,想花钱赎回亲人。
扬州绿营本也打算照此办理,但南京是省城,又没有被郑成功攻陷,自然谈不上收复,所以不允许客军掳掠,扬州绿营就打算把这些女子先带去芜湖,在开战前卖掉,等收复了安庆后,可以再掳掠新的,这些女子最后也会在南京或是扬州出售。
听完了这些女人的遭遇后,邓名只是摇头叹气,下令为她们建立一个女营,不许士兵前去sāo扰。
第五十八节 处罚
大胜关之战,明军战前的侦察显然不够周详,明明敌人营地中差不多有三千清兵,李星汉却认为只有一、两千人。主要原因一方面是侦察时间太匆促,另外也是清军麻痹大意,完全没有戒备,营地周围没有几个哨兵,使得明军斥候得出对方实力不足、乃是乌合之众的印象。从战斗结果看,这一支近三千人成建制的绿营部队,抵抗的强度并没有达到邓名的预计——原本邓名认为营中最多是两千杂兵。
此战明军俘虏了数百俘虏。卫士们根据前几次的俘虏政策,估计邓名还会对这些俘虏比较宽容,但是今天邓名的反应却完全不同。邓名对卫士们和浙军军官们说,让那些被明军救出来的妇女去指认一下,凡是把她们从家中掠走的清兵,还有那些在镇江抢x劫民财的清兵,都要挑出来,看看能认出来多少。
“这些乱兵,还有他们的军官,”邓名轻轻挥手作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对浙军军官们说:“你们看着办吧。”
虽然邓名没有明确交代要怎么处置,但显然是不打算让他们活,也就是捆起来扔进江里还是斩首的区别。
不但邓名今天的表现出乎卫士的意料,而且卫士们和浙军军官们的反应同样出乎邓名的意料。
“杀俘不祥。”任堂首先提出反对意见。
在战场上士兵即使将跪地求饶的敌兵杀死,任堂也不会认为这是杀降,只是不接受对方的投降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邓名的看法也差不多,不可能为了敌人去责怪一个己方正在战斗的士兵。
但幸存到战后的敌军士兵,或是成建制放下武器投降的敌军,邓名之前一直给予很好的待遇,任堂反对的是将他们无缘无故地处死。
“我并非无缘无故地处死他们,他们jiānxyín掳掠,不能饶恕。”邓名反驳道,对于洗城这种行为他感到无法容忍,邓名奇怪地问道:“张尚书有令,士兵就是拿了百姓一文钱也要处死,你认为张尚书做得很对。但这些祸害百姓,抢掠、贩卖良家妇女的贼,你居然会替他们求饶?”
“既然提督连他们的叛国罪都放过了,怎么还追究他们的掳掠行为?”一个浙江将领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解之sè,他们并不是抗拒邓名的命令,而是对他的理由感到奇怪:“鞑子凶残,张尚书说过,我们堂堂王师就是和鞑子不同,鞑子掳掠百姓,而我们秋毫不犯;鞑子杀降兵,而我们给误入歧途的敌兵一次改悔的机会。”
“我不是杀降兵,我只是觉得这些人罪有应得。”邓名再次为自己辨解起来。
在这个时代,把良家女子从家乡劫走,她们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回家了。虽然有一些富裕的人家可以沿着军队的行踪,一路寻找女儿的下落,但大部分家庭没有这样的能力。邓名知道,清军的这种行为不但摧毁了很多女人的一生,破坏了无数家庭的幸福,还会导致很多被掠走的妇女悲惨地死于异乡。最让邓名愤怒的是,其中很多罪犯是汉人,他们犯下这种罪行后却若无其事。刚才审问几个俘虏的时候,邓名感觉到他们没有丝毫的愧疚和自责,把这种丧尽天良的行为看成是平常的事情,为自己开脱道:这是将领和长官在劳军,大家都去抢所以我也抢一个,将来就算能卖一两银子也好啊。
听完邓名陈述的理由和想法,浙军将领们显得更迷惑了,几个卫士也皱起眉头,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
“十恶不赦的叛逆可以原谅,而掳掠却是死罪……”任堂全神贯注地倾听以后,问道:“在提督的心目中,背叛朝廷和伤害百姓,到底哪一种军人更不可饶恕呢?”
任堂的问题让邓名一愣。毫无疑问,叛逆应该是更严重的罪行,封建社会以效忠朝廷为第一原则;善待百姓因为有助于稳固朝廷的统治,所以也是必要的。但当国家需要军队效忠的时候,朝廷不会介意用百姓的xìng命、财产去奖赏军人。
邓名心里思考着,之前反正的清军将领就是现成的例子,李成栋就是其中的典型,虽然他一次次残酷地屠杀百姓,但只要能够反正,重投大明旗下,那他之前残杀百姓的行为在朝廷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在湖广的时候,邓名抓到了大批俘虏,不加虐待地予以释放,现在湖广的清军已经深信邓名不会追究他们的叛逆行为;现在的情况也类似,南京周围的清军肯定会睁大眼睛,看邓名如何处置战俘,是不是会宽恕他们曾为清廷效力的罪过。但尽管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邓名依旧难以释怀。
和那些与邓名缺乏接触的浙军不同,对邓名的卫士们来说,这个问题倒是一句点醒梦中人,赵天霸和周开荒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他邓名的卫士也都消去了疑惑之sè。不过卫士们并没有执行邓名的命令,对战俘的处置被暂时搁置,眼下最紧迫的问题还是审讯俘虏,搞清南京敌军的实力。
在大部分人都退下后,李星汉突然对邓名说道:“先生有爱民之心,但是如果处置了这批俘虏,其他人不会相信先生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公道,而会认为先生是因为南京周围的绿营帮助鞑子、为鞑子出力,所以才不肯赦免他们。”
“嗯。”邓名点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除了李星汉以外,周开荒等人也持相似观点,那就是对俘虏的处理必须慎重,若是明军一贯不赦免战俘也就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在湖广积累起一些好名声,也开始从中受益,如果这次处置不当就可能前功尽弃。
邓名依旧没有解释什么。
因为绿营一贯祸害百姓,绿营的大部分士兵或多或少都做过坏事,即使邓名的态度清楚地为天下所知,也会导致那些有劣迹的绿营拼命抵抗。既往不咎的宽大态度可以体现君王的明智,即便是永历都知道,效忠朝廷的义举足以抹平之前的一切罪行。如果永历把李成栋滥杀无辜的种种恶行看得比效忠朝廷还重要的话,那么天下人就会认为天子很愚蠢,是宋襄公第二、是妇人之仁。
因为部下的反对,邓名暂时没有让受害的妇女去辨认罪犯,只是告诉部下他需要考虑一下。
随着邓名的怒火渐渐平息,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嗜杀,这些小兵毕竟不是罪魁祸首。当然,其它的理由邓名还是无法接受,他认为公平和正义虽然难以获得,但却值得争取,而且有不容置疑的重要地位。邓名感到无法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天平上,用“是否对统治有利”做唯一的权衡标准,根据这个标准来决定取舍。
卫士们退下后,周开荒对赵天霸说道:“这样也好……”
“对你们当然好了,”周开荒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星汉就插嘴道:“要不是先生这样仁厚,你们两个闯贼、西贼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若是其他人这么指责自己,赵天霸和周开荒都会马上翻脸,但被李星汉称为贼,两人只是微微一笑。
“说到底不过是几百个小兵而已,就是杀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刚才说得未免也太严重了。”方才赵天霸一直默不作声,对邓名的态度不置可否,现在他对伙伴们说道:“我们固然深知先生的心思,但其他人怎么知道?绿营很可能会认为是降兵中有人出言不逊,冒犯了先生,才导致这个下场;或是先生有心腹阵亡,杀俘泄恨。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啊,不会真有人把这些小兵的死活放在心上的。你们是关心则乱。”
听赵天霸这么一说,周开荒他们也觉得有理。可是李星汉还是有些担忧:“先生已经放了那么多俘虏了,我就怕先生小不忍则乱大谋。”
“能乱大谋的小,也不会太小了,是不是?”赵天霸哈哈笑道:“连续释放了三次俘虏,每次都发给遣散银,前后共计数万人,这么大的名声岂是能轻易损伤的?就算先生把这几百俘虏一个不少地都杀了,天下都未必会有人信,至少湖广那边的人是肯定不信的,就算信也会替先生找出理由来的。要想动摇先生的名声,除非……嗯,除非……”
赵天霸想了好几个数字,都觉得还不足以撼动邓名已经拥有的宽大名声,最后说道:“除非是管效忠、蒋国柱或是梁化凤这样大头目决定向先生投降,而先生却因为他们是镇江等地jiānxyín掳掠的元凶而不肯接受投降,坚决地不赦免他们。”
“这不可能。”李星汉大笑起来:“太荒唐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赵天霸也不信这种事情会发生,他进一步说明道:“比如,这三个人中的某一个要率军反正,但先生要为镇江的百姓出头,把元凶杀了祭奠死难的百姓,或是当众处死他,给那些妻女被掳的百姓出气。这样就会天下震动,绿营就会知道先生不会赦免他们以往犯下的罪,不要说北方的绿营,就是湖广的绿营听说了此事,都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心思来了。”
“那也太妇人之仁了,先生虽然仁慈但也绝对不是宋襄公。”周开荒越听越感觉这比方也太离奇了,如果把这种重量级的人物放在君王的天平上衡量,即使另一边是数以万计的百姓,管效忠、梁化凤等人也会更有分量:“要真是管效忠、蒋国柱、梁化凤这样带兵的鞑子头目反正,就是罪孽再大十倍,先生也断然会赦免的。”
“我说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见大家的矛头开始指向自己,赵天霸重申道,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现在巳时刚过,距离中午还早。
……
此时在松江府,管效忠、蒋国柱和梁化凤正趾高气扬地站在马逢知面前,为首的管效忠厉声喝问道:“你可知罪!”
话说到最后,管效忠的尾音突然拔高,显得非常滑稽,接着就打了一个喷嚏。
身后的梁化凤关切地问道:“提督,身体可好?”
“没事。”江南提督管效忠答道,感到这个突如奇来的喷嚏让他的喝问失sè,对他的威严形象有所损害。
得到郑成功从南京败退的消息后,běi jīng迅速发来秘旨,命令准备逮捕马逢知。在郑成功率大军进入长江口时,马逢知按兵不动,罪不可赦。不过秘旨写明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等郑成功彻底从长江口退出去以后再采取行动,以免马逢知狗急跳墙。这封秘旨指明是给江南提督管效忠的,只有他和两江总督郎廷佐有权过目。
管效忠觉得这是朝廷对他的信任,不但光荣,更让他心安。发现郑成功从崇明岛退兵后,管效忠就让马逢知来拜见自己这个江南提督,商讨战后事宜。马逢知见明军已退,管效忠带着大军屯于苏州府,就怀着侥幸心理来参见,当即被管效忠拿下。把秘旨给众人展示过后,管效忠就下令把马逢知装进囚车,押送南京。
处理完马逢知一事后,眼下江南已经再没有任何明军还能威胁清廷的统治,江南提督管效忠如释重负。虽然在镇江被郑成功打败,损失巨大,但在南京城下立了功劳,总算是转危为安。站在旁边的是江南巡抚蒋国柱,当看到马逢知被关进囚车后,他心中的感觉也和管效忠差不多,镇江之败后戴罪立功,也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因为南京一战而声名鹊起的梁化凤现在已经有资格和管效忠、蒋国柱并立,他冷眼看着管效忠和蒋国柱,观察着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感慨万千,喜不自胜。
对此梁化凤则在心中暗暗冷笑:“且让你们二人再得意一天吧。”
梁化凤怀中揣着郎廷佐转交的朝廷秘旨,第一条就是把梁化凤从苏松水师统领提拔为新任江南提督,而交给新任江南提督的第一项命令,就是解除旧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抚蒋国柱的一切官职,监视他们带领部队返回南京,然后自行进大牢等待朝廷处置。
郎廷佐交代过,皇上亲自嘱咐:这个圣旨不但要等郑成功彻底退出长江后,而且还要等到管效忠逮捕了马逢知之后才能宣布。
先等郑成功退出长江的理由不用说,肯定是怕他们和马逢知一起狗急跳墙;而令他们带队返回南京,则是顺治有意给予的一种折磨,让这两个人被巨大的恐惧和侥幸心理反复折磨;等他们回到南京时,恐惧大概会因为时间而淡去一些,管效忠和蒋国柱都会满怀被赦免的希望,这时顺治再给他们最后一击也能得到更大的快感。
而今天中午、晚上的流水庆功宴,则是顺治皇帝给予管效忠和蒋国柱的最后享受,让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得到部下的阿谀、奉承,让他们腾起受奖的幻想,而明天一早梁化凤就会取出秘旨,给二人好好地醒酒。
……
在běi jīng,朝臣正向顺治道贺。几天前,郑成功退出长江的消息已经快马加鞭地送到了běi jīng,昨天郎廷佐还用急报送来最新的消息,报告马逢知已经老实地离开军队,估计今天就会抵达管效忠军中,到时候就会把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拿下。
“嗯,等确认了消息,就把管效忠的家人都收监吧。”顺治语气平淡地说道。
镇江一战导致数千满洲八旗兵阵亡,得知此事后,对于管效忠和蒋国柱这两个直接责任人,八旗子弟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顺治也是恼怒这两个家伙:朕总共才有多少奴才?你们一下子就丢了四千多!
满洲人命是很值钱的,顺治不可能不给八旗子弟一个交代,而且即使把管效忠和蒋国柱收拾得求死不能,顺治的四千八旗奴才也活不过来了。让顺治感到滑稽的是,这两个家伙在随后的南京之战中还拼命出力,一心想着戴罪立功。虽然感到可笑,不过看在他们这么卖命的份上,顺治决定饶他们一命,让他们有机会亲眼看看自己亲人的下场。
给管效忠和蒋国柱的处罚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是鞭一百,抄没家产,本人送北域为奴,妻女入营。前些天这个决定流传了出去,běi jīng的八旗子弟听说后连喊痛快,都说如此处置,便是饶这两个家伙不死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唯一可惜的是无法看到他们返回南京,亲耳听到圣旨时的表情。
……
午时,管效忠没有喝太多的酒,和蒋国柱不同,他早早就找借口从庆功宴上脱身,回到营帐唤来心腹,询问běi jīng可有消息传来。
作为一个汉军旗人,管效忠在běi jīng还是有一定关系的。镇江大败后,就有消息说八旗子弟嚷嚷着与他不共戴天,听说此事后管效忠肝胆俱裂,好几次想一死了之。幸好鳌拜大人的态度给了管效忠新的希望,鳌拜多次召他在běi jīng的家人前去,鼓励管效忠将功赎罪,再三保证皇上很清楚胜败乃兵家常事,不会求全责备。
鳌拜大人的意思基本就是皇上本人的意思,随后管效忠使出吃nǎi的气力,每rì殚jīng竭虑,一心要为朝廷守住南京,至少也要用一死换取家人的平安。
但郑成功退回崇明岛后,běi jīng那些攻击管效忠的声音并没有停止,鳌拜大人的笑容虽然依旧不变,但家人感到他府上的奴才的态度有些变化,目光里似乎也带上了嘲弄之sè。
卫兵掏出一个蜡丸,这是管效忠的母亲派人刚刚送来的,用的是驿站里的门路,一路当作紧急军情加急送来。
得知是伪作急件送来后,管效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接过蜡丸后喝令亲兵散开,手指哆嗦着从中掏出纸条来。
纸条上只有一个字:
“逃!”
顿时管效忠感到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子能往哪里逃?而且若是儿子逃了,全家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儿子又怎么敢逃?”
第五十九节 细作
午时时分,南京西北方向的大道上。
一支清军队伍正朝着南京的方向急行,他们在官道上拉出长长的行军纵队。纵队的侧面是一辆又一辆的大车,车上堆放着盔甲等辎重,其上连遮盖的布幔都没有。
大道两旁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有百姓经过,发现行军腾起的烟尘后,立刻慌张地闪到路边,躲在暗处紧张地注视着这些士兵——最近几天各地来援助南京的客军气焰嚣张到极点,城外的百姓大都逃离此地躲避风头,只有少数的人舍不得远离家乡,就提心吊胆地在附近东躲xī zàng。
急匆匆向南京前进的这支大军根本没有理睬这些从暗中投来的目光,既然前哨一直没有传来jǐng报,那么就继续按照原计划全速行军。隐藏着的百姓观察了半天,也没有识别出这支军队的身分,无论将旗还是军旗,这支军队一概没有。有一个躲避者是个读过书的童生,他对官兵的制度有所了解,偷偷地瞧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支清军竟然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标志。
不仅如此,清兵纵队旁边的车辆也很不成体统,按说辎重应该与战斗部队分开,战时这样混杂行军非常危险,遇到伏击时部队难以展开;而平时则更没有混杂的必要,还会影响军容。但这支清军不但人车混杂,车辆也不是靠马匹拖拽,竟然使用毛驴、骡子甚至耕牛等老百姓用的大牲口。
南京周围的官道修得比较好,这些车辆虽然由毛驴、骡子牵拉,走得也相当迅速、平稳。走在车旁的清军士兵时不时地向经过身旁的车夫喊道:“累了,让我上去坐会儿。”说完就会抱着兵器跳到车上。不但运输辎重的车夫不予阻拦,纵队中也没有军官出来干涉这种无视军纪的行为。
因此各辆车上总是坐着满满的士兵,官道上充斥着车夫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支迁徙的游牧部落,而不是处于行军状态的作战部队。
在这支军队的前方数里外,邓名带着一百四十多名骑兵正在搜索前进。从扬州绿营缴获了近一百匹战马后,浙军里所有会骑马、曾经骑过马或是自称骑过马的人都被挑选出来,组成了这支明军的马队。
今天上午赵天霸他们才离开不久,就又蜂拥而来,异口同声地向邓名提出建议:进攻南京!
根据俘虏的报告,郑成功撤离崇明岛后,南京方面知道已经取得了此战的最终胜利,满城文武弹冠相庆。浙军主力已经逃向安庆,张煌言本人则奔巢湖,剩下的就是追剿溃兵的收尾工作了,从四方众多府县召集来的大批府兵、县勇,也很快就会离开南京,返回各自的驻地。
之前情况危急时,两江总督能容忍他们在城内制造麻烦,但局势好转后城内治安的重要xìng不断升高,早在郑成功从镇江撤退时,这些紧急召来的部队就已经被郎廷佐陆续送出了城外。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马都是响应总督号召来南京支援城防的,如果不给他们一些甜头,那么万一将来南京再有事,就很难指望周围的地方部队前来增援了。因此郎廷佐对他们sāo扰城郊居民听之任之,昨天还拿出藩库的银两,给城外的部队办三天流水席,让他们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返乡。
从被俘的扬州绿营士兵的描述来看,这些移驻城外的各地绿营戒备比大胜关还差,南京方面宣布已经把明军逐出长江、大获全胜后,这些客兵也知道离别在即,就四出偷鸡摸狗——他们也听说管效忠带领的追击部队洗劫了镇江等地,还抢走了大量女子贩卖到外地——南京城外的绿营眼红之余,就在四郊乱转,一心也要拿到些百姓的财产。
“虽然我们击败了大胜关的鞑子,会让南京那里jǐng惕起来,但是只逃走了十几个骑兵而已,”赵天霸认为机会并没有完全丧失,他向邓名指出:“大部分鞑子不但是步行逃走,而且还不是本地人、对道路和方向都不熟悉,正常情况下,这些惊弓之鸟大部分还会躲藏起来,不敢走大道怕我们追击。”
“而那些逃走的骑兵,一时片刻也无法让南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搞清楚情况前不会再次宣布全城戒严。从大胜关到南京,就算快马加鞭,怎么也要跑上个大半个时辰吧,等城门守卫高清楚他们的身份,放他们进城,然后逐一询问,估计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搞清情况,等下面的人报告给郎廷佐,他再决定派出人来侦察大胜关的情况,估计就得到晚上了。”周开荒和赵天霸一起审问的俘虏,他对赵天霸的建议进行补充:“就算朗贼在派出侦察兵的同时让城外的鞑子进行戒备——城外可是有两、三万人啊,一时片刻绝对无法都通知过来。”
周开荒说话的时候,李星汉在边上一个劲的点头,感觉周开荒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先生,我们有奇袭的优势。”
“你们建议我们用这四千人去攻打城外的三万鞑子嘛?”邓名已经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被郎廷佐赶出城的绿营大概有两、三万,虽然他们是最没秩序的一批——建制比较大的都已经赶去芜湖——但毕竟人数摆在那里,他转头看了看任堂和一起赶来的浙军将领:“你们也同意这个计划吗?”
跟着邓名的这群人现在一个个胆大如虎,对此邓名并不感到太惊讶,但任堂他们也和赵天霸等人一起赶来,从表情上看似乎也主张出兵,这就有点让邓名感到奇怪了,仅仅今天早上赢了一仗,就能给浙军这么大的士气提升吗?
“是的,提督,我们也赞成赵千户的计划。”任堂重重一点头,刚才审讯完俘虏,赵天霸刚提出这个主张时,有一些浙军将领是心存怀疑的,可任堂全力支持,说服了大部分浙军同意与赵天霸共进退,一起向邓名请战:“我们的本意就是在大胜关扎营,然后等待虎帅的援军,但虎帅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不好说,南京那边越晚发动对我们的进攻,我们就越可能安全脱险。如果我们呆在大胜关不动,就像赵千户说的,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南京就会派人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很快就会让周围的兵力向大胜关集中;而如果我们去南京城下转一圈,哪怕是敌人已经有戒备,我们无隙可乘也没关系:因为看到我们竟然直扑南京,鞑子就更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敢轻易攻击我们。”任堂刚才就是用这番理由说服了其他浙军头目,现在说给邓名听的时候,脉络已经梳理得很清楚:“而且我们抵达南京城下,这件事情就会闹得更大,让虎帅更早得知消息。最后还有一点,我们也可以借此隐藏大胜关这里的情况、拖延时间,我们在南京呆一、两天再退回大胜关,也就是让南京对我们的进攻晚上了一、两天。”
邓名的目光从满营的军官脸上扫过,看到的是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他哈哈大笑起来:“诸君都是当世豪杰,能与诸君共事,真是我的大幸啊。”
计议已定,浙军就立刻出发向南京赶去。
“报告提督!”一个浙军的骑兵冲到邓名的马前,邓名小心地勒定了马,周围的其他人也都jǐng惕地看着这个骑兵——名叫李天元的这个浙兵自称骑术娴熟,被招入马队,但刚才他来向邓名报告时,根本控制不住坐骑,一头就撞了上来,幸好任堂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缰绳拉住。
这次李天元成功地拉住了他的马,虽然动作还是有点笨拙,但至少没让邓名身边jǐng惕的卫士出手替他拉马。
“小人那队又发现了几条驴,还有两头耕牛。”李天元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向邓名报告道。这附近的居民都无影无踪,估计全都避难去了,但有的牲口来不及拉走,也没有被清兵发现。
“牛车太慢了,不过驴还行。”邓名说道,相对拉车的牲口,大车倒是发现了不少辆,现在毛驴不够也只好把牛套上车:“赶车的人找到了吗?”
“启禀提督,小人的哥哥就在后面,他可是赶车的一把好手。”李天元报告道,他哥哥也曾自称会骑马,但是连马都爬不上去,被刷下去了后面的步队。
“真的?”邓名不太相信他的话。
“千真万确。”李天元涨红了脸,不过到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邓名的怀疑让他感觉受到了羞辱:“小人马可能是骑得不好,但我哥赶车绝对是顶呱呱。”
“好吧。”邓名点点头,浙军里各种才能的人都有,沿途寻找牲口和车辆时,还有人找到了二胡和快板,坐在车上就开始给同伴献艺,本来赵天霸要予以阻止,但邓名抢先阻止了他的阻止——浙军毕竟还是一直缺乏战斗经验的部队,这些演义能够转移士兵的注意力,当他们听的津津有味并发出喝彩声时,也就不会想到他们正在向十倍于己的敌人开去。
为大军侦察的骑兵不断找到落下的牲口,任堂本来不太同意这样拿走百姓的东西,尤其是耕牛,但他也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加快行军速度并保存士兵的体力;而且邓名掏出了一些银两,让侦察兵放在他们取走牲口的家中,见状任堂也就不再继续嘀咕张尚书的军纪了。
骑兵最快,车队其次,被落在后面的士兵每当看见一辆新的空车迎面赶来时,都会发出一阵欢呼。
“上来,兄弟。”
这次一口气来了三辆驴车,为首的正是李天元的哥哥,他打了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地停在路中,三个明军士兵兴高采烈跃上驴车。
“驾,驾。”车夫用力地赶车向前,还不忘对身后的同伴吹嘘道:“看我超过前面的车队,第一个赶到南京!”
……
正像众人分析的那样,一直到临近午时,四个扬州绿营的逃兵才被捆着押进了两江总督府,最早逃回南京的飞毛腿被城门守军毫不客气地抓了起来,他们认定这家伙信口胡柴,目的是混进城内偷鸡摸狗。要不是城门军官说大捷之际不宜杀人,说不定就当场就被守兵斩首了。
第二个扬州兵也没有比他的同伴好多少,同样被城门的守兵捆了起来,他们两个现在的罪名是开小差,守将说今晚他们就住大牢好了,等明天就把他们送回大胜关,交给他们的长官明正典刑。
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大营又送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押送的士兵说他们在营外抓到一个造谣生事的明军细作,这厮企图扰乱军心、制造混乱,被他们火眼金睛的长官看破,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被送来南京请功。
城门的守兵看到这个细作满脸乌青,衣服上都是鞭痕,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桃子,已经都睁不开了,口中还在不停地喃喃说着:“我是细作,我是细作,别打了。”
但另外一个被绑在柱子上示众的逃兵却认出了这个细作,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称这个“明军细作”是他的一个难友,今天早上冲进同一个马厩抢马。守兵心中好奇,就多问了押送的士兵两句,发现这个“细作”也自称是大胜关的扬州绿营。
守将觉得事情有古怪,就让手下把三个人一起押去两江总督府,总督府的官吏正在审问时,从另外一个城门又押来一个“细作”,说这个家伙危言耸听,企图动摇军心并混入城中。发现第四个家伙的说法和前三个差不多后,审问他们的官吏也起了疑心:“难道大胜关真的出事了?”
可大家都觉得这太荒谬了,明军都退出长江了,难道能长了翅膀又飞回来不成?安庆倒是还有明军败兵,可芜湖也没报jǐng啊。想了半天,一个小官想起来几rì前在应天府和常州府交界发现的那批明军,可那支明军明明也去黄池了啊,前rì黄池来送来捷报,说把明军杀得溃不成军,斩首数百,正在搜剿残部中。
两江总督府的官吏当然不知道,在黄池守株待兔的清军等了两天也没等到明军,就在周围设岗胡乱杀了不少行人——黄池的清军在郑成功袭击南京的时候没有立刻去驰援两江总督,现在急需功劳来洗脱自己。
既然明军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官吏就倾向于这四个家伙都是逃兵,不过有个老成持重的人建议派人到其他城门,还有朝南的营地问问,看是不是还有类似的情况。
“若是还有呢?”一个同僚问道。
“那大胜关可能就真出事了,”这个老成的官吏分析道:“肯定不是海逆,但扬州绿营可能把周围祸害得太惨了,激起民变了。”
“啊,民变,那是不是要派兵弹压?”问话的那个官吏顿时有些紧张,激起民变放在以前是不得了的事,现在虽然有所不同,大捷之后两江总督和朝廷不会认真计较,但一通责备估计还是跑不了。
“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民变啊?”参与审问的第三个官吏反对道:“就算是,扬州绿营到底是被乱民打垮了,还是已经聚集起来弹压了乱民,这都完全不清楚啊。”
“嗯,先去各城门和营地问一下,如果还有自称扬州绿营的逃兵,就派人去大胜关问一下。”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三个审讯官吏看看外面的rì头,差不多到午时了,他们都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决定先去吃饭,吃完饭再派人去城门和各营询问。
“先不要去向总督大人报告。”这也是三个审问官吏的一致看法,郎廷佐正在欢庆胜利,眼下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肯定不能去打扰了总督大人的好心情。而且,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就是大胜关出了四个逃兵,什么民变、偷袭都是无中生有的事,要是把这几个逃兵的满嘴谎言郑重其事向总督报告,最后发现什么事都没有,那这三个在总督衙门也就算是干到头了。
……
南京那宏伟的城墙已经在望,邓名率领的马队终于遇到了清军的小股部队。
“你们是哪个营的?”遇到的清军头里牵着几头山羊,后面拉着的板车上盛满了从附近找到的家什,看了半天他们也没看到邓名一行的旗号,就向着这些和他们抢路的人大喊起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马上就有人大声回话:“我们从大胜关来的。”
“你们回来干吗?”这队清兵为首者气鼓鼓地问道,邓名的马队看上去有一、两百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大道上纵马疾驰,为了避免被撞到这些绿营只好把官道给让出来。
“听说开流水席了,我们回来吃饭来了。”扬州绿营的马队从这些清兵身旁驰过,他们头也不回地高声答道,刚才回答提问时,邓名等人的手已经摸向了武器,但对面的清兵脸上没有任何异sè,他们又都偷偷地放开。
好不容易等骑兵走完,清兵拖着东西又走上大道,但还没走多远,背后又响起了隆隆声,他们回头一看,一眼望不到的头的大车风驰电掣地向他们冲过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的!”
“流水席开了吧?”
“我们也来吃了!”
又一次被赶下大道的清兵站在路边,这次他们得到的回答与那支马队的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人更多,显然他们得在路边等很久了。
“扬州绿营的王八羔子。”清兵一个个心头火气,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为了吃饭赶了二十多里路回来,为了这顿流水席你们还真下力啊!”
“他姥姥的!”看到车上的士兵还拉着二胡,打着快板,为首的军官也怒不可遏:“为了顿饭至于的吗?你们扬州兵还能有点出息吗?”
第六十节 烽火
城南的清军营地人声鼎沸,邓名等人身边不断走过清军的小队。
有些人看到这队扬州绿营不停地问这问那,不愿意回答他们的询问;但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反正郎廷佐说过流水席管够吃,来几个抢食的,顶多是让两江总督多掏银子罢了,要心疼也是郎廷佐心疼,就热心地给扬州兵指出该到哪里去领东西。
“你们总兵呐?”有一个军官问邓名道:“你们也别光顾着找吃食啊,总督大人正在巡视各营,你们既然来了,也让你们家总兵去给总督大人敬杯酒啊。”
“总督大人出城了?”邓名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就在前面的营地里。”见到扬州兵情绪激动,一副喜从天降的模样,清军军官由不得流露出鄙视的表情。虽然大伙儿碰到官儿都拍马屁,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加掩饰吧,稍微克制一下很难吗?
最迟不过后天,城外这些客军就要陆续离去,郎廷佐挑了个大白天出城巡视一圈,想要和治下的兵将们联络一下感情。本来幕僚建议两江总督昨天晚上来做这件事,先安排一营清兵装睡,让两江总督给沉睡中的战士们掖几下被角,把他们不小心露出来的胳膊放回被中之类的,同时安排大群的将领陪同参观,以显示总督大人的亲近仁慈。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郎廷佐本来也想答应,但有心腹卫士坚决反对,称晚上有营啸的可能。大部分人听了都不以为然,士兵紧张的时候才容易发生营啸,现在官兵大捷,士兵都领了赏赐,大家兴高采烈的营啸干什么?而且两江总督深入军营看望战士,事先有安排,全程有将领陪同,受到严密保护,就是真有营啸也不怕
但属下们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谁也不会说出口,毕竟这不是个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既然涉及到两江总督的人身安全,而且没有人敢打保票,所以大家纷纷表示此行太不保险——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把郎廷佐的安全视为重中之重。于是就有人提出可以安排士兵们睡午觉,郎总督白天去给战士们盖被,这总没有问题了吧。
所以,本定于昨晚的与官兵同乐活动改为今天白天,jīng选出来一队的清兵,在被严格考察过祖上三代、亲朋身分以后,又由两江总督的卫士反复地搜身检查以后,在中午正热的时候躺到营房的床上。随着军官一声令下,他们就集体紧闭双眼,大张着嘴发出鼾声。不久,营内响起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一支陌生的手,把士兵唯一能散点热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此时周围纷纷响起各种称颂声,不过奉命睡午觉的士兵们依旧不能醒来,他们继续用力发出雷鸣的鼾声,虽然全身汗出入浆依旧躲在被中一动不动……终于,大片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连成一片的马屁声也和脚步声一起离开了这个营帐。战士们终于得到了新的命令,纷纷从沉睡中醒来,争先恐后地离开了棉被。
“干的好!”军官对这些士兵的意志品质很满意,大声称赞道:“每人都有双份的酒和赏钱。”
深入基层、嘘寒问暖的工作结束后,两江总督就开始慰问赴援南京的众多地方将官,大家也都是一轮轮酒敬上,纷纷表示以后但凡两江总督再有号令,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在营外,一路寻来的邓名被清军挡住,卫兵们趾高气扬地告诉他们两江总督正在不远处接见将领,扬州总兵若是来了可以给通报,然后让他进去拜见,不过他们这些小兵就算了,总督大人忙得很,没时间和无名小卒说话。
从jǐng戒线退回来后,邓名就让人回去询问部队已经抵达多少,等了一会儿后,部下回报说与车队的先头部队取得了联系,估计很快就能抵达,不过步兵可能还在数里之外。虽然沿途尽力收集车辆和牲口,但也就有一半左右的浙兵能够乘车,剩下的还是要徒步前进。
根据原本的计划,骑兵会侦察清军营地的布防,等车队和步兵都抵达后,再一起发起进攻,仍采用今天早上的作战方案。数千兵马都混进清军营地深处是不可能的,那样肯定会引起敌人盘问,就是现在看到这一百多骑兵不去找地方吃饭,而是在周围晃悠,都有不少清军投来奇怪的目光。
“我们原本计划在黄昏时分发动进攻,那样部队就会到齐,而且鞑子估计也已经喝得烂醉,可那个时候郎廷佐可能就会回城了。”邓名和周围的卫士、军官们商议道:“你们觉得我们立刻发起进攻怎么样?”
“好!正和我意思。”赵天霸最近一直憋着口气,要立下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两江总督就在眼前,可他却不肯见客,要是这样都错过了,我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其他的人思索了一会儿,也先后表示同意,邓名笑道:“好,我们这就拜见郎总督吧。”
邓名让几个骑兵出去车队联系,带着乘车的士兵趁乱袭杀清军,车辆仍按原计划掉头,去接落在后面的那一半步兵。
“一旦鞑子陷入混乱,我们的步兵就能轻易把他们打垮,”目送传令兵从清军营地附近离开后,邓名掏出一块红布系在胳膊上,然后抽出长剑,高举着武器对周围的骑兵们说道:“现在就看我们的了,看我们到底能制造多大的混乱。”
顿时就是一片铿锵之声,明军的骑兵用红布完成身份标识后,也都肆无忌惮地在光天化rì之下掏出兵器。
这一片金属响动,把周围更多的目光引到了这队明军身上,看到一片刀枪的寒光后,远处那些席地而坐的清兵一时都忘记了咀嚼,不明所以地望着这队“扬州绿营”,以及他们身上突然腾起的阵阵杀气。
“生擒郎廷佐!”
邓名大叫一声,用力一夹马腹,向刚才拦住他的那排清兵冲去。
“活捉郎廷佐!”
“活捉郎廷佐!”
无数的明军齐声大吼,争先恐后地跟上。
……
正在营中享用将官阿谀的郎廷佐,突然听到营外传来大片的喧哗声,顿时楞了一下。这时其他将领也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乱哄哄的也听不清楚到底都在喊些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在厮杀一般。
“这大白天的,也能营啸?”郎廷佐身边的不少幕僚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念头,不过转瞬间又一起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脑筋转的快的已经猜测到真相:定是因为缺少军官约束,士兵因为争酒食打起来了。
“估计是儿郎们酒喝多了,耍酒疯了吧。”这件营帐的主官一脸的尴尬,本来一起都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要是就此给两江总督留下坏印象可该怎么办?
幸好郎廷佐显得一点儿不介意,他马上呵呵笑道:“今rì本官就是要与官兵同乐,闹一些好,更热闹嘛。”
顿时周围又是一大堆谀词送上,主官也和同僚一起陪着笑脸,盛赞总督大人爱兵如子,背地里他偷偷地给身后的军官使了个眼sè——好不容易两江总督到营中来巡查,军官都削尖脑袋挤过来,满心盼望能被郎廷佐瞅上一眼——见到主将不满的脸sè后,他身后的心腹军官连忙钻了出去,打算稍微维持一下军纪,不让士兵们闹得太出格。
外面的动静还真不小,一连几声凄厉的惨叫声刺入耳膜,本来还是笑容满面的郎廷佐面孔也僵住了,今天他供给了士兵这么多酒肉,怎么还打得这么凶?都动起家伙、闹出人命来了吗?
不少将领额头出汗,营地的主官再也呆不下去了,看着脸sè变得越来越yīn沉的两江总督,他急匆匆地跳起身,连连告罪:“末将治军无能,死罪、死罪,末将这就前去弹压。”
周围几个营地的将领也跟着起身,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的手下参与到斗殴中,眼看总督大人已经快要发火了,他们还是前去检查一下外面的情况为妙。
喊声越来越近,好像正急速地向这个营帐冲过来。
“活捉郎廷佐!”
终于有一句清晰的喊声被帐中众人一起听到,郎廷佐勃然sè变,脸孔顿时冷若冰霜,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拍:“哼。”
“你们带的好兵!”两江总督的幕僚们都跳起来大声呵斥,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带出来的狗胆包天的兵丁,借酒闹事也就是罢了,居然连总督大人的名讳都敢叫。
谁也不想继续呆在马上就要喷发的火山旁边,将官们统统起身,营地的主官跑的最快,一个箭步就窜到帐门口,今天就算把乱兵的人头都切下来,都不知道总督大人肯不肯恕罪了。
正要撩门而出时,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正是先前出去弹压的那个心腹军官,这个军官来势凶猛,和主官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放肆!”来人一点礼节规矩都没有,郎廷佐忍无可忍,厉声喝道:“叉下去,打死……”
“大事不好!”闯进来的军官顾不得看他到底撞了谁,也根本没有听到两江总督的命令,嚎叫着:“兵变啦,乱兵打进来啦。”
这时外面杀声已近,“活捉郎廷佐”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听上去好像正从几个方向包抄这座大营。
郎廷佐轻蔑地哼了一声,仍是镇静自若,对一个卫士喝道:“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一营的乱兵?”
几个卫士齐声应是,大步走出营门,营中的众将无不噤若寒蝉,都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己部下捅的篓子。
但乱兵来得好快,未等卫士回报,喊杀就已经清晰可闻,还夹杂着无数马声,更传来了新的喝问声:
“郎廷佐何在?”
还有劝降声:
“坐地免死!”
更有震撼力的喊声接踵而至:
“江南提督邓名座下,尔等早降!”
“邓名!”听到这个名字后,全营的人一下子都呆住了,传说此人带着十七个手下,就火烧昆明,诛杀了五省经略洪承畴;前不久在湖广,更是再次深入清军大营,刺死了胡全才然后全身而退。
“啊。”
一个刚才出门查看的卫兵跑了回来,脸sè煞白,语不成调地向郎廷佐惨叫着:“大人快跑,是邓名啊。”
刚才还稳如泰山的郎廷佐,此时也已经是面无人sè、全身发抖:邓名这屡屡于万军之中取朝廷高官首级的杀星,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城下?
“保卫大人。”几个卫士叫喊着,用力去搀郎廷佐,两江总督现在腿都已经软了,被扶起来后刚一迈步,脚下一软就差点扑倒在地。
已经杀到营外的邓名继续向前,刚才他一连向几个跪地求饶的清兵喝问,才找到一个没有害怕到说不出话地步的人。眼睛盯着目标大营,邓名纵马而前,这间营帐很高,邓名弯腰低头,连人带马一起冲进了帐门。
顿时周围就是一片稀里哗啦和惊慌的呼喊声,邓名在营正中勒定了马,环顾着周围的敌人,他们看上去有十几个、都是军官模样,人人拔剑在手,背靠着营帐边缘向邓名怒目而视。
邓名轻轻举起手中的长剑,他胯下的坐骑甩着尾巴,和主人一起打量着这些敌军,邓名大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来者何人?”一个躲得远远的清军武将,摆出戒备的姿势,沉声反问道。
“我是邓名。”邓名冷冷地答道,接着提高音调,再次厉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周围的清军军官都没有说话,他们看着邓名的目光从凶狠变成畏惧,接着又染上了乞怜之意。
当,当。
十几把剑先后落地,还剩下两个敌人虽然没有弃剑,却也已经是牙齿打战,格格碰撞之声响彻整个帐篷,惊恐万状地盯着邓名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马剑。
跟在邓名身后的几个卫士冲进帐篷之后,最后两个敌人仍没有鼓起上前一搏的勇气,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跪地求饶:“郎贼从帐篷地下爬出去了!饶命啊,提督。”
……
到处都是哭喊声,昏头涨脑的郎廷佐在卫士的簇拥下,在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
“大人,上马。”一个卫士抢来了一匹战马,几个人一起用力,把两江总督推了上去。
“我乃周开荒!”左面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吼:“郎廷佐何在?”
“那边是周……周开荒那厮。”卫士们向吼声传来的地方遥望了一眼,马上拥着郎廷佐背朝着吼声方向逃去。
刚没走多远,从另外一路包抄来的明军又堵在前方。
“我乃李星汉!”听到为首的明将通报姓名后,前面清兵的斗志顿时也是烟消云散,武昌的戏曲已经流传到了这里,听说李星汉保护弱女子回家的义举后,南京的歌女也满怀敬意地歌唱着他的武勇,人称赵子龙在世的李星汉比周开荒的名声恐怕还要响亮不少。
明将一边带兵肆意砍杀着溃兵,一边连连喝问那些求饶的清兵:“郎廷佐何在?”
“大人,这边。”
总督的卫士还都算是胆大之辈,没有和普通小兵那样吓得腿肚子抽筋,他们旋转了九十度,继续奋力前行。
前米的乱兵突然如波浪般分开,眼前赫然又是一队胳膊上扎着红巾的明军骑兵,这队明军为首者舞着一杆铁枪,枪尖所到之处,清兵如风行草偃,纷纷倒地不起。
“吾乃锦衣卫千户……”
这个武将的名字郎廷佐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卫队人人眼中发光,凶悍地呼喊着冲上前去:“无名之辈!杀了他,保护大人冲出去!”
……
郎廷佐抱着马颈,头也不回地亡命急奔,他贴身的卫士都素有勇名,但在刚才那个明将面前竟然没有一合之将,被对方尽数刺杀于马前。这些卫士的牺牲给两江总督争取到了时间,郎廷佐瞧准空隙,从乱军中狂奔而出。
在郎廷佐后背,赵天霸策马紧紧追赶,他知道面前的逃敌十有仈jiǔ就是满清的两江总督,刚才扑上来的几个敌兵都身手不弱,若不是仗着骑马的优势赵天霸知道绝不会轻易取胜。有这样的jīng兵舍命保护,再看看对方身上的服饰,赵天霸那里肯放此人逃走。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赵天霸眼看越追越近,心中暗暗高兴,对方没有朝周开荒、李星汉的方向突围,可见上天都同情自己,要把这件大功交到他手里。估计再跑过一两个帐篷就可以拿到今rì的头功,心中得意的赵天霸朝着身前敌人的后背笑着喝道:“郎廷佐,往哪里走?”
两个帐篷的距离一眨眼就跑过,赵天霸长笑一声,伸臂就向郎廷佐背上抓去。正在此时,突然前面转出一骑,骑手手忙脚乱的也拉不住战马,与慌不择路的郎廷佐猛的撞在了一起,两匹马同时长鸣,一起翻倒。
这猛然的一撞,让赵天霸抓了个空,而那个骑士也从马鞍上飞起,在把半空中抱住了郎廷佐,两人一起翻滚倒地上。
这一摔让郎廷佐眼前金星直冒,胸口也闷得喘不上气,闭着眼在地上叫道:“本官是两江总督,莫要杀我。”
李天元也被这一撞震得头晕眼花,半天才回过劲来,听到被他压住地敌人的话语后,先是不能置信,然后欣喜若狂:“我擒住了郎廷佐,我擒住了郎廷佐!”
……
南京南方的几个城门上,各个守将都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溃兵向城墙涌来。先期抵达的两千浙军发起进攻后,已经大乱的清军毫无悬念地发生了全线崩溃,人马自相践踏。来自各个府县的绿营互不相识,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明军在袭击他们,也不知道周围到底谁是友军、谁是敌人,只知道向南京跑,只要能跑进城就安全了。
可这时所有城门都已经关闭,吊桥也尽数收起,跑到瓮城前的士兵哀求半天,见城门守军仍然无动于衷后,他们就纷纷跃入护城河中,企图游到对岸,但护城河的水是不会放满的,岸边比水面要高出一人左右,即使游到对岸,这些士兵也无法爬上岸。
落水的士兵在河中徒劳地挣扎着,用指甲抠着河堤上的泥土,拼命想要上岸,随着明军追进,更多的清兵绝望地跳入水中,众多的士兵在岸边挤成一团,大部分都被踏入了水下,也有几个爬到同伴的身上,踩着其他人的脑袋摸到了河沿。
“放箭,放箭!”见状城门的守将立刻大声下令,没人知道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城门不容有失。
守兵得令后,毫不犹豫地把箭雨泼下,任何企图靠近城门的人都是对城门的威胁,都要格杀勿论。
除了弓箭还有木石,辛苦从护城河中逃出xìng命的溃兵在城前扯着脖子呼喊,请求守军放他们入城,但回答他们的只有更多的弓箭和木石,最后这些幸运儿也尽数倒在瓮城四周。
后续的明军也已经赶到,数万清军被明军的骑兵驱赶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然后被明军的步兵逼进护城河中。
解除了投降敌人的武装后,明军就后退列阵,默默地看着不肯投降的敌人在护城河中挣扎,看着南京向这些敌人头上不停地掷下死亡。护城河中满满的人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稀疏,挣扎呼救声也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
“在城门攻击不到的位置上,扔下去一些绳索,”邓名本来也一直在旁观,但随着战斗时的激情渐渐退去,护城河那边传来的喊叫声开始让他感到心悸:“愿意爬上来的,就一起关起来。”
“遵命。”
派出部队监督俘虏修筑营地工事后,邓名又一次策马来到浙军军前:
“只有短短四个时辰而已,猬集在大胜关和南京之间的三万鞑兵就灰飞烟灭,十倍于我们的强敌,被浙江的勇士一扫而空。”
“勇士们,发出我们的吼声吧,从此,我们就是鞑子心中永远的噩梦。”邓名举剑向空:“大明万岁!”
“万岁,万岁!”
“大明万岁!”
浙兵也齐声高呼起来,他们对面的南京城,则像是死一般的沉寂。
投降的上万敌兵被放到几个营地里监视起来,邓名回到营中,卫士把两江总督带了过来,押着他的正是得意洋洋李天元。
现在李天元的大名已经传遍全军,每个当面见到他的人都会钦佩地称他一声英雄,背后谈起他的时候也会一挑大拇指,道声:好汉。就是邓名的卫士们,也会带着羡慕称赞李天元的勇敢——除了郁闷到极点的赵天霸。
“郎总督,在下邓名。”邓名没有把郎廷佐捆起来,相反还给了他一张椅子坐:“在下想问郎总督一件事,是关于延平藩被俘将士的。”
……
两rì后,南京依旧城门紧闭,城内五百杭州驻防八旗和镇江一战幸存的上千旗兵组成了督战队,每座城门都驻扎着一百旗兵,监督残存的汉军、南京的衙役和紧急动员的壮丁守城。
在城外,邓名也完成了俘虏甄别工作,也释放了第一批俘虏。这些俘虏当然不会再去护城河里送死,当天就踏上了返乡的归途。
今天凌晨,李来亨打着岳州副将的旗号赶到南京,在明军营地的北面扎下水营,于南京形成犄角之势。
中午,邓名就来到李来亨营中,与他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不等邓名开口,李来亨就首先恭贺邓名的大捷。
邓名谦虚地摆手逊谢:“终非光明正大的对阵,称不上什么赫赫武功,现在虎帅到了,倒是可以考虑与鞑子堂堂正正的交战了。”
李来亨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不信,他琢磨着:“若是提督想堂堂正正地交战,又为何仍要我顶着岳州副将的名头呢?”
“不知道芜湖的鞑子水师回来了么?”邓名问道:“本来我是想撤退的,但现在不着急走了。”
“回来了,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李来亨答道,郎廷佐被俘后,江宁知府点燃了所有的烽火,派出无数的使者,向四方发出紧急求救,李来亨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启程,他估计芜湖其他清军反应虽然没有自己快,但也会在半天内动身赶回南京。
“嗯,那虎帅不妨把水营布置得紧凑一些。”邓名马上提出建议,让李来亨帮清军水师预先准备好营地,但栓船的木桩要密集一些,帐篷也不要分的太散。
“我明白了,芜湖的鞑子急忙赶来,见我已经有现成的停泊地,还有修好营墙的营地,肯定会过来一起住,不冒被提督劫营的风险。”李来亨点头道,腹谤了一句:“刚刚你还说要堂堂正正交战的。”
李来亨试探着问道:“提督是不是打算火烧赤壁?”
“虎帅知我肺腑也。”邓名哈哈笑道:“除了火烧赤壁,还有火烧连营。”
看到芜湖各路水师纷纷抵达,南京守军顿有拨云见rì之感,但当夜,他们就又一次堕入了绝望之中。长江好像都在燃烧,江边营地的大火更是冲天而起。看着城外烧得通红的江面,江宁知府感觉自己就好像看到了地府一般。
“投降,还是不降?”知府扶着城垛,怔怔地看着遍野的火光,反复念叨了一个晚上,如果不是看到城门上的那些旗兵,知府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
红光映满天空时,南京满城内的旗民也是彻夜未眠,镇江一战后,大部分满城居民已经是孤儿寡母了,幸存的男人也都去城上守卫,无暇回家。满城的妇女们,竭力安抚着因为天空异sè而哭闹不休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也知道这多半是对清廷不利的恶兆。
一夜之间,江西、南京的清军水师化为乌有,从江西赶来的绿营,以及南京周围所剩无几的jīng锐荡然无存,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回师途中的管效忠、蒋国柱军,这二人在郎廷佐被俘的第二天刚刚被革去官职,奉命带本部返回南京听候两江总督发落。
而身份暴露的李来亨也重新张起夔东军旗,与邓名合军一处。
……
又过了两天,běi jīng。
顺治扔下新到的南京急报,无力地长叹了一声:“洪承畴的谋略根本就有问题,原本就不该在肃清海逆,占领三峡前冒然进攻西南,现在朝廷jīng锐尽在西南,湖广、东南如此空虚,朕若是海逆、闯贼,也肯定是要杀出来的。”
“洪承畴确实昏聩,坏了皇上的大事。”索尼恨恨地说道,这几个月湖广和东南大乱,很显然罪魁祸首就是当初的长沙幕府,洪承畴的规划漏洞百出,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来自三峡的威胁。
“如果要平西王放弃贵州,朕得拿什么补偿他?”顺治轻声问道。
“恐怕……恐怕少不了。”鳌拜说完又急忙补充道:“皇上,但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是,朕明白,不知道管效忠和蒋国柱回到南京没有,发急报给南京,蒋国柱官复原职,管效忠嘛,先领江宁提督吧,告诉他们,只要保住了南京,朕就既往不咎了。”
“遵旨,皇上。”
“还有梁化凤,让他不要急着整顿马部了,把苏州的兵马都立刻带回南京。”
……
杭州湾,靠近吴淞口的海面上。
郑成功遥望着海平面,闽军虽然退出长江,陆续驶向舟山,会在那里稍作停留然后返回福建,而他本人一直呆在后队,不懈地打探着余新和甘辉的情况,总盼望着有奇迹发生,这二人能够逃脱。
同时郑成功还试图说服马逢知和他一起离开,但任凭郑成功反复劝说,马逢知总幻想清廷或许不会追究他的罪责。
六天前,马逢知终于还是去苏州了,两天前,郑成功得知马逢知被捕,就再做一次尝试,希望劝说马逢知的心腹部下反正,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希望渺茫。
“是该走了。”郑成功看着使者的船只驶回,打探到的消息多次证实甘辉和余新均被俘,马逢知的部下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反正的可能xìng微乎其微,清军也会很快开始清洗吴淞的马部,留下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大王,南京烽火!”使者跳上船后,兴奋地把几张邸报交给郑成功。
“南京怎么还有烽火?”郑成功疑惑地打开这些马部秘密转交的情报,才看了几眼,他的手指就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