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送神(上)
清方的要求很明确,那就是邓名必须立刻走人,张煌言和马逢知也不能在镇江城外多呆,最好明军今天就走,邓名带着川军回四川,张煌言和马逢知带着舟山军去崇明,沿途需要的粮秣两江的两位巡抚和漕运总督全包了。
对此邓名还有些疑虑,有些担心周培公给他看的两封圣旨副本的真实xìng,担心顺治不会轻易放弃亲征的打算。可漕运总督和蒋国柱的使者,还有周培公一起向他赌咒发誓,保证圣旨副本与原件是一字不差,只要邓名肯走那他们一定能把顺治拦住。
现在与蒋国柱谈妥的海贸协议还没有开始,张朝再江西搞得瓷器统购统销政策也才起步,邓名知道只要假以时rì,就能让明军实力得到进一步增强,而且还能打破清廷针对闽军的禁海令,让黄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如果不涉及盟友的安危,邓名也不愿意和这些地方督抚把关系搞僵。之前邓名不肯走的另外一个理由还是担心威信受损,但现在不是他主动要走,而是清廷地方官强烈要求他离开,这方面也就不必担心了。
清廷的漕运总督林起龙还给明军发了大笔的开拔银子,邓名禁不住他们的催促,最终答应尽快离开。再次确认对方会全力阻止顺治亲征、威胁舟山后,邓名就整理军队,启程返回四川。
本次明军开出夔门时,邓名带了一万多兵马、水手,而从镇江返回时,船只数量增加了五成,还多了两万江西、江南志愿从军的壮丁,这还不算邓名之前已经运回四川的那些船只和人员。从湖光到江南,邓名招募了上百愿意到四川教学的穷秀才,其中一部分已经被他送走,剩下五十人也没有让他们闲着,已经开始帮助邓名对壮丁进行识字教育。
最麻烦的是那些蒋国柱绑来的船匠,这种行为当然是绑票,而且邓名还是教唆和同谋,目前他只能做的就是好言安抚。和那些张朝绑给他的账房、学徒一样,邓名向这些人保证他们会在四川得到很好的待遇,不会被当做军户奴隶看待,会拥有自己的私人财产,可以购买土地,其中出sè者还可以指望拥有自己的船厂,而不是在监视下位明军造船。
就在邓名临走前,舟山又开来一支船队,这是郑成功的报捷使者,本来只打算送到舟山,听说张煌言进入长江和邓名会师后,他们就把被俘的二百多八旗俘虏一直送进长江来。
邓名并不想在这些俘虏身上耽搁太多的时间,只是简单地问道:“他们中有参与江南屠杀的吗?比如当年进攻扬州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在场?”
“邓提督放心,延平郡王已经认真甄别过了,这些俘虏都是顺治十年以后成丁的,最小的是去年才成丁的。”这些八旗兵都被涂了一身炭黑,郑成功的意思是如果能设法偷运就偷运,万一有人盘查就弄死,说成是买来的奴隶。
“既然如此,那就卖掉吧。”邓名本来想卖给蒋国柱,可转念一想,现在的江宁巡抚多半已经是囊中羞涩,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穆谭:“你立刻带着他们去扬州,卖给林起龙。”
“遵命。”穆谭领命而去,离开时在心里哀叹着,感觉自己大概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形象了:“我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才,不是贪鄙的武夫啊。”
郑成功的使者同时还带来了不少辣椒,用大包装着,本来也是想让张煌言设法转交的,当年再南京城下时邓名提起过此物,既然是少主的喜好,郑成功也就上心地种植了一大片。郑成功出于好奇还尝了尝,得出了“无法下咽”的结论,其他闽军的看法和延平郡王并无不同。
见到整船的辣椒后,邓名倒是欣喜非常,明显比听到献俘时更高兴,立刻下令打开一个包袱。盯着那红彤彤的辣椒看了半天,邓名才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在他的前世,无论是湘菜、川菜,还是火锅、烤鱼,哪里能少得了辣椒啊。
当即邓名就下令宰羊,涮一锅肉片来解解馋,穿越到四川两年,想不到第一顿简易的四川火锅竟然是在江苏吃到的。这种好东西鞥名不愿意独享,还下令分给川军,全军杀猪宰羊,让大家共同鉴证辣椒成为正式调味品的时刻。
见邓名一副垂涎三尺的摸样,张煌言和马逢知也都起了疑心,想一起尝尝鲜,邓名又不是小气的人,很愿意和大家分享美食。同时邓名还叫了卫士们一起品尝,一张桌子坐不下,就分成了几锅,虽然邓名表示无所谓,但是周开荒他们觉得再张煌言面前还是不好同邓名挤一桌,就和任堂他们还有几个卫士在一起。
红灿灿、热腾腾的沸水里,还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花椒,张煌言嗅了一下弥漫在空气中的鲜美羊肉味道,忍不住赞道:“虽然还没有入口,但这sè香味,其中两项都已经是上佳了,真令我食指大动啊。”
“是啊,光看着sè彩,就知道肉味定是甘美无比。”马逢知也急忙夸赞道,他觉得这汤水看上去就像是西瓜汁一般,红得可爱。
“邓提督请。”
“张尚书请,马提督请。”
“大家一起,一起。”
和邓名客气、谦让了一番,张煌言这个老浙江捞起了一大团肉,囫囵送进了嘴里。紧接着张尚书就条件反shèxìng地捂嘴,免得当场喷了一桌,把肉偷偷吐出来后,张煌言仍觉得脸颊抽搐,嘴唇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而他旁边的马逢知这个江苏佬,仍紧闭着嘴,竭力压制剧烈的咳嗽冲动,眼泪都憋得溅出来了,这东西虽然看着像西瓜汁,但味道却一点儿也不同。
隔壁桌上的情况要稍好,在川军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任堂有些适应了川、鄂喜辛辣的饮食习惯,也尝过茱萸,见这东西熬出来的汤比茱萸还红,任堂心里存了小心,没有一口吞下去一大块。
尽管如此,任堂还是半晌无语。
“这是吃火啊。”任堂出门打了桶凉水来,结果先被张煌言和马逢知讨去了不少,尤其是马逢知,硬是灌下去了半桶水。舀了一瓢水饮下后,任堂评价道:“这东西,比茱萸可辣多了。”
“邓提督就是有眼光啊。”四川火锅号称三流火锅:流口水、流眼泪、流鼻涕,现在周开荒就是这种情况,邓名这个当然非常不正宗,但即便如此也让周开荒异常满意,在任堂缓缓饮水的时候,周开荒吃得是大汗淋漓,还一个劲地替李星汉惋惜:“要是李兄在这里,不知道得多高兴。”
川军中的反应也差不多,去年入川的那批浙江兵能吃,但是吃得并不多,但川军出身的士兵都极为喜爱,在分发辣椒的时候这些士兵都听说了这东西是如何得来的,好多人在大呼过瘾的时候还得意地向同伴说道:“早说过提督是蜀王吧,不是我们四川的,能特意从海外寻找来这样的好辣味吗?”
……得知川军上路返回后,江宁巡抚心情愉快,饭吃得香,觉也睡得踏实了。
今天得知明军将要路过南京附近的水域时,蒋国柱还特意在场外放牧了一批猪羊,还派人去江里捕鱼,这些东西不出所料尽数被明军“抢走”,听到报告后蒋国柱满意地长叹一声:“提心吊胆了几个月,总算是雨过天晴了啊。”
扬州梁化凤的心情也不错,他得知他的银船平安返回,邓名和张煌言也分别从镇江离开,相比破釜沉舟地去告密,然后拼上老命去戴罪立功,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解决办法。据梁化凤所知,确认邓名走后漕运总督那边也是弹冠相庆,昨天晚上还请戏班子连轴唱了一夜,大肆庆祝官兵击退邓名的赫赫武功;包括知府在内的全扬州的文官都被林起龙请去同乐——林起龙刚刚又行贿穆谭救回了一批满洲太君,更添新功,现在的心情好得几乎可以飞——据说这庆祝还要持续个三天三夜,至于报捷的奏章,更是昨天一早就报上去了。
正在梁化凤惬意地在后院品茶的时候,漕运总督衙门的一个标营卫士突然紧急求见,一脸严肃地让江南提督立刻前去与漕运总督一晤。
“又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林大人想把银子要回去?”梁化凤满腹狐疑地跟着使者向林起龙的官邸赶去,因为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紧急的事所以梁化凤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这不可能啊,林大人又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总督大人。”见到林起龙后,梁化凤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他注意到戏班子已经被林起龙轰走了,不过戏台子还没有拆显然是走的仓促,扬州知府垂头丧气地站在林起龙身边,笼着双手的两条长袖垂向地面,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看来果然是出事了。”梁化凤心里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梁将军,你的兵练得怎么样了?”林起龙竟然没有进行任何客套,直截了当地问到。
“难道林大人真动了把银子要回去的念头?”梁化凤惊愕不已,都忘记了回答问题。
“梁将军看看这个。”林起龙面sèyīn冷,从桌面上拾起一张黄绫向梁化凤抛了过来,尽管漕运总督极力控制,但梁化凤还能察觉到对方严肃的表情掩饰下的狂怒。
“这是圣旨吗?应该不是吧,林大人怎么敢这么对待圣旨?”梁化凤心中满是疑惑,从地上捡起林起龙怒抛过来的那片黄绫,打开才看了两眼,就感到一股怒火从丹田处猛地腾起,直冲胸腹,几乎要从喉咙间撞出来。
“这是私人恩怨吧?这是私人恩怨吧!”梁化凤在心中无声地大吼着。
第九节 送神(下)
圣旨传到南京要晚上许多,这期间邓名的大军正在通过,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蒋国柱把军队尽数收入了城中,一直等到川军后卫通过,圣旨才得以渡江。
拜了香案,迎了圣旨后,蒋国柱看完也顿感迎头一桶冰霜雪泼下,把他浇了个透心凉:“皇上说堵不住邓名就罢官查办,谁放走了邓名那谁就得顶邓名的罪,这是从何说起啊。”
见到周培公的时候,蒋国柱的反应和林起龙差不多,恶狠狠地把圣旨掷了过去,没有当场把这东西撕个粉碎就说明蒋国柱很有涵养了:“还有去给南昌、武昌送去的急报,估计说的也是这个事,皇上说他五天之内就会出发,算算rì子,现在说不定已经出京了!邓提督都走了他还要来,这是存心不给我们留活路啊,这沿途这么多官吏,难道皇上都要罢免,都要与邓名同罪不成?”
周培公愁眉苦脸地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大叫起来:“哎呀,总督大人啊,皇上看的都是捷报,他看到的是邓提督攻武昌不克,九江旋得旋失,江南屡战屡败,渡江攻扬州徒劳无功,后顿兵镇江城下,还被总督大人的两江官兵和下官的湘军前后堵截。所以皇上肯定认为邓名已经是穷途末路,只要官兵奋不顾身就算灭不了他也肯定能堵住他,堵不住只能是因为贪生怕死。”
“你说的不错。”蒋国柱发现自己确实犯了以己之心度人的失误,既然在顺治眼里只要官兵肯拼命就一定能拦住邓名,那这道圣旨一下两江和湖广的督抚肯定卖命出力,就算有个别的官员畏敌也不会个个如此,所以惩罚和打击面不会很大,那想得到两江和湖广不是不想拦,是当真拦不住,要是不想收回成命的话,说不得肯定要把这几省得官员都一撸到底。
沉思片刻后,蒋国柱又生出一个疑惑,自言自语道:“若皇上真是这么想,那他就该认为邓名并非大患啊,完全可以指望两江和湖广将他驱逐,为何还要亲征呢?”
不过这疑惑也就是存在了一瞬而已,蒋国柱咬牙切齿地自己回答了自己:“皇上觉得这是消灭邓名的好机会,就逼着我们去拼命,而且还想趁机来江南散散心,顺便炫耀一下武功。”
周培公在边上默默地点头,对蒋国柱的判断深为赞同。
“可这邓名我们根本拦不住啊,皇上到时候一看我们居然放这样的弱敌跑了,必然认为我们办差不利,而且皇上连下三道圣旨……”说到这里蒋国柱又是一愣,喃喃说道:“邓名虽然猖狂,可和郑成功、李定国还是没法比的吧,皇上为了他短短十天就连下三道圣旨,口气还如此严厉,莫不是皇上和邓名有什么过节?”
“邓提督说没有,”周培公在边上搭腔道:“下官问过了。”
“如果是别人说的,本官还未必信,不过邓提督就另当别论了。”邓名的信用一向很好,蒋国柱觉得双方目前合作愉快,邓名也没有蒙蔽自己、害己方误判的必要:“皇帝又是圣旨连催,又是亲征江南,这么大动静结果连邓名一根寒毛都没有伤到,这让皇上如何下得了台?”
纵放穷寇,加上让皇上在天下人面前丢脸,蒋国柱知道自己莫说两江总督,这个巡抚差不多也算是当到头了,更不用说还有通邓暴露的后患——就算顺治没亲征,万一震怒拿下了蒋国柱的顶戴,失去了官位的庇护,蒋国柱通邓这件事暴露的机会也会大增。
左思右想,竟然没有可以应对的良策,蒋国柱苦涩地对周培公说道:“周老弟,没想到居然是我们吹功太过,才把皇上亲征的心思给勾出来,这真是天亡你我啊。”
“巡抚大人不必沮丧,所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我们就再报个大功好了,”周培公现在也没有了退路,万一东窗事发,他肯定是所有督抚的替罪羊,就算皇上只杀一个人也要杀他,轮谁活命也轮不到周培公:“这事真捅破了,武昌、南昌还有扬州那位谁都落不下好,还有安庆、池州、镇江、苏州、松江、扬州这么多知府,他们谁能跑得掉?我们就报大捷,几万、十几万地往死里报,保住皇上的面子;皇上的脸面只要保住了,再看邓名确实逃回四川去了,牵连的官员又多,也就该打消了亲征的念头,也未必会算我们的账。”
蒋国柱想了想,眼下也确实只有这个办法了,幸好现在整个东南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从府县到漕运总督衙门,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就算是撒下弥天大谎也不用担心有人去揭破。
“我这就渡江去扬州,和林大人面谈。”蒋国柱说干就干,马上命令背下快船,亲自去和漕运总督商议如何统一口径,同时修书南昌、武昌,要大家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如今皇上当前,那蒋国柱和张朝的私人恩怨也要先放一边了。
“邓提督那边,不要去通知他,”对于邓名蒋国柱还是本着能瞒就瞒的原则,要是对方知道了新的圣旨,说不定会因为担忧舟山安危而回师,那皇帝多半非要下江南不可了:“邓提督必须得走,不这样没法打消皇上亲征的心思。至于保住皇上的脸面,劝皇上呆在京师……唉,尽人事,听天命吧。”
……
到了扬州城后,蒋国柱、林起龙和梁化凤愁眉不展地坐在一起商议对策,后二者也都同意了蒋国柱的分析,确认这次顺治亲征确实都是自己招惹来的。
本来梁化凤还惦念着倒戈一击,向皇上告密来为自己开脱,但现在这条路多半也走不通了,之前邓名还在镇江,梁化凤还能指望靠拼命作战求得宽恕,可现在邓名都走了,皇上发现自己被狠狠的欺骗后,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梁化凤作为江南最高军事长官多半也要陪葬。
不过即使邓名还在,梁化凤之前的路也未必走得通,首先顺治动作比他想象的要快,银船来回折腾,再去běi jīng也来不及了;而且梁化凤出尔反尔也在附近好汉心目中失去了信用,他刚把附近的亡命徒用大棍子从军营里赶出去,现在再招他们回来也不是件容易事——不少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养棍棒给他们留下的伤呢,拉回来也没法立刻训练成军,就算邓名没有走,梁化凤也无法拿出赌本去找明军拼命。
“这绝对是有私人恩怨。”梁化凤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无论是对付郑成功还是李定国或是其他的什么人,顺治的应对都遵循争霸天下的传统规则,所以他的行为很好预测。而在梁化凤看来,这次顺治的行为明显又很强的个人情感在里面。
“朝令夕改,反复无常。”梁化凤悲愤地仰天长啸:“皇上视国家大事如儿戏,如此我大清危矣,祖宗的社稷江山危矣!”
“邓提督说没有。”蒋国柱并没有斥责梁化凤,相反他对梁化凤的话深有同感:“天子居中不可轻动,轻离京师则海内不安,人心惶惶,可叹朝中诸公尸位素餐,只知道一味曲意逢迎皇上,不懂得忠臣当直言进谏,当此板荡之时,我等当犯颜直谏,叩请皇上收回成命。”
“蒋巡抚说的好,这奏章本官愿意联署。”林起龙举双手赞同蒋国柱的建议,在报捷的同时还要上血书,让皇帝留在京师镇压四方,不要学明武宗出来胡闹:“只是光我们这分量恐怕不太够啊。”
“我已经修书给武昌张长庚、南昌张朝、董卫国,他们都是朝廷的心腹、国家的栋梁、忠义可嘉,必定会附和我们的主张。”
……
没有满清督抚的通报,邓名确实无法在第一时间了解到最机密的情报,被蒙在鼓里继续返回四川。
此时顺治已经带着五千满蒙八旗离开了京师,沿着运河向南方进发。
离开了紫禁城这个大宅子后,顺治感到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每天乘船观看着两岸的景sè风物,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好像把顺治心中那股宠妃去世带来的yīn郁都驱散了不少,尤其是想到自己正是这天地的主人,更是让顺治心中升起一股自豪和得意,这感觉和站在紫禁城中抚摸地图可是大不相同。
顺治的好心情被江南的捷报打破了,首先送到御前的是林起龙和蒋国柱在刚得知邓名退兵时洋洋得意地写下的那几封,随后又是一大堆传来,邓名又是被火攻又是被劫营,被清军打了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但顺治从中只看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让邓名给跑了。
“真是视朕的圣旨如废纸啊!”顺治盛怒之下把这些捷报和苦劝他以社稷为重的谏言统统扯成了碎片:“邓名羞辱宗庙、朕躬,让爱妃名声受损,岂能请纵?”
更让顺治恼火的是,武昌和南昌也来凑热闹,异口同声地要自己以社稷为重。
“邓名凶顽,岂能姑息?还有舟山张煌言、现在居然赖在崇明不走了!福建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朕也要亲眼去看一看。”二百在福建被俘的满洲八旗,居然被邓名送到扬州释放,这更是让顺治感觉对方是再有意扇自己耳光,他再次传旨,宣称此次要先取崇明、舟山,再穷追邓名直入西川,李定国那边说不得也要顺势剿灭。顺治在圣旨中宣布不讨灭各地乱党绝不空回,要前线各省做好接驾准备。
第十节 锁喉(上)
川军在安庆又一次停下了脚步,虽然消息不畅,不过邓名还是听说了关于第三封圣旨的一些传言。停止前进后,邓名又一次召集了三个少校和全部上尉的军官全体会,讨论应该如何应对。
因为没有拿到圣旨的副本,所以邓名的手下对传言也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不久前周培公一伙儿还拿着第二封圣旨的副本,向明军信誓旦旦地保证顺治不会坚持亲征,居然才过了没多久,江南官场就开始流传顺治亲征已基本成定局的说法。
“我军已经同漕运总督、江宁巡抚达成协议,会尽快离开两江,沿途不做停留地返回夔东。”以前穆谭也是一个兵不厌诈的信奉者,但跟随邓名不断亲身感受到遵守诺言的好处后,穆谭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看重名誉:“如果我们逗留不前,恐怕会对提督的名声有害。”
“或许周培公给我们带来的副本是假的,”任堂很关心舟山军的安危,立刻怀疑到了周培公的身上,认为可能是他想调虎离山,然后集中兵力打击张煌言、马逢知:“周培公和蒋国柱他们合伙骗了我们。”
“不会吧,这么做对他们害大于利啊,他们不可能希望鞑子皇帝到南边来的。”穆谭觉得这个看法有些难以置信,即使没有川军的协助,舟山军也是有战舰的,不是蒋国柱能够轻易撼动的,若是出于协助顺治亲征的目的,那两江官员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缺乏第一手资料让邓名也感到棘手,从他的角度看,林起龙、蒋国柱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在阻止顺治亲征这个问题上明军和东南清军意见一致,都不希望皇帝前来导致局面失控。不过若是消息为真的话,邓名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肯定要和张煌言并肩作战。
“先在安庆停一段时间吧,确认消息,如果清帝没有来,我们就继续走,如果他果然来南边了,我们就折返崇明。”邓名下达了命令,如果顺治不放弃亲征,那战略就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上,挫败顺治会有巨大的政治意义这个大家都明白,此外邓名还有一个理由:“除了振奋天下的人心外,我们也不能忘记舟山是我军的盟友,张尚书、马提督是我们的同志。所谓盟友,就是在遇到敌人攻击时,可以指望从盟友那里得到支援和帮助,所以我们若是在四川也就算了,既然近在眼前,支援崇明就是我们不容推卸的责任。诸位,这道理和我们需要保护成都向我们纳税、服役的同秀才是完全相同的,如果军队不愿意尽保护国民、支援盟友的义务,我们就不会有国民和盟友。”
在安庆停留了几天后,邓名就得知又有江宁使者来求见,这几天流言变得越来越逼真,已经让邓名对东南官场很恼火,得知使者抵达后马上就唤入帐篷中。
来人一见到邓名就要求排除外人,只能留下绝对可靠的心腹,比如穆谭穆少校这种的。来人岁数不小,好像是个书生幕僚之流,看上去不是什么勇悍之徒,邓名满足了对方的要求,让大部分卫士都退下。
“拜见邓提督,”旁人都离开后,使者立刻吐露了身份:“下官蒋国柱参见。”
“蒋巡抚?”确认了对方身份后,邓名也不禁大为惊讶,对方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是一方封疆,按理说不会冒险亲自来见自己,而且还是专程从南京赶来安庆。
来人确实是蒋国柱本人,从扬州返回后得知邓名呆在安庆又不走了,这他感到天都要塌了。蒋国柱已经和林起龙他们商量好要合伙劝说顺治打消亲征的念头,但前提肯定是邓名要首先离开,现在邓名不走那他们又该如何向朝廷保证江南平安呢?
虽然有一肚子的不满,但既然江宁巡抚都来拜访自己,邓名也客气地请对方坐下、用茶,然后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顺治动态问题:“你们的皇帝到底还要不要亲征?”
“唉,下官的这个皇上啊,”蒋国柱苦笑着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子不大灵光的,可我们做臣子的,不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是说皇帝还是要亲征吗?”
“他是想,但一定亲征不了,这点下官可以拍着胸脯向邓提督保证。”蒋国柱亲自来安庆,孤身进入明军军营见邓名,就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先把邓老虎劝走,然后再继续去泉福老虎回京师老实呆着。
蒋国柱这次带来了第三封圣旨的副本,除了给他的那一份外还有给林起龙的,以向邓名显示他们胸襟坦荡,对邓名也是知无不言。就在今天下午,看到蒋国柱他们的报捷文书后,顺治刚刚在盛怒之下发出了邓名逃到哪里,他就追击到哪里的宣言,不过此时蒋国柱依旧不知道。
看过顺治的圣旨后,邓名更加不放心了:“看这意思,皇帝好像和我有什么私仇似的,多半还是会追吧,而且这种圣旨都下了,他如何能一声不吭地回běi jīng去?他难道不要颜面了吗?”
“下官的皇上本来就不要脸,他连弟媳都能纳了充贵妃,还能把这种不要脸的事专门下诏全天下宣扬,他还会有什么害怕的吗?”只要能把邓老虎送走,蒋国柱已经是口不择言了:“下官的皇上和邓提督不同,皇上他说话和放屁一样,自己都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只要邓梯度回夔东,皇上肯定不会下江南的,下官敢用xìng命担保!”
当然,蒋国柱也知道空口白牙说服不了邓名,他今天还带来了张长庚、张朝他们的书信以及他们奏章的副本:“邓提督请看,江西巡抚的奏章早就送过去了,湖广总督的奏章四天前也到了江北,现在估计也送到皇上手边了,他们都是不赞同皇上亲征的,我们这么多督抚一起反对,皇上又怎么会一意孤行呐。再说湖广总督是邓提督的老朋友了吧?邓梯度信不过下官,还信不过张总督嘛。再说还有江西的张大人、董大人,下官听说他们搞了什么统购统销,和邓提督一向也是合作愉快,这事他们也义不容辞啊。提督尽管一万个放心,只要您回夔东去,这拦住皇上的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蒋国柱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邓名又劝说上了路,不过邓名有话在先,若是蒋国柱他们拦不住顺治,那莫怪他还要返回江南。
“我的天啊。”看着川军再次杨帆启程,蒋国柱用力地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皇上说邓提督在,他就要亲征江南,让我们拦住邓提督;邓提督说我们拦不住皇上,他就要亲征江南。这俩,都是爷!”
离开安庆,进入江西省境内,董卫国派来的心腹也热情地给明军带路,把预先准备好的大米、谷物大包小包地往明军船上搬,唯恐邓名不肯快走;现在江西和江南一个思路,就是盼着邓名的离去让顺治失去亲征的理由,然后大伙儿一拥而上,哭着喊着把顺治的大腿抱住,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到南方来,董卫国现在最恨的就是东风太小,恨不得鼓起腮帮子去给明军的船帆吹口气,好让邓名的船能再走的快点。
明天就要离开九江,进入湖北境内了,就在邓名离开江西的前夜,又有卫兵报告九江来了使者,来使者不稀奇,稀奇的是使者还拖家带口。邓名的卫士认得使团中的一个人,那就是曾经被俘的江西布政使董卫国,让卫士们感到更稀奇的是,有一个与董卫国通行的清军使者,看上去似乎地位很高,连董布政使对他都显得十分恭敬。
九江来的那个神秘使者用黑布蒙着脸,左手拽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右手还拖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妇人,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董卫国跌跌撞撞地跟在这个蒙面人后面,手里也揪着一个妇人,这个妇人怀里同样抱着幼儿,和前面那个一样泪水横流。
“下官张朝,叩见提督大人。”使者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黑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提督大人看在南昌一贯恭顺的份上,答应了下官吧。”
“原来是张巡抚。”有蒋国柱在前,邓名对张朝来见自己表现得也没有那么惊讶了,他连忙上前将江西巡抚搀起来,接着又把闷头跪在张朝背后的董卫国也扶起来,眼前的场面让邓名感到有些茫然,脱口问道:“张巡抚,董布政使,你们这是干什么?是要托孤吗?”
邓名随口一猜还真没猜错,张朝就是来托孤的,顺治的追击宣言到了南昌后,张朝二话不说,带上这个贴身伺候他的小妾就直奔九江。董卫国和张朝一样,家人都留在老家,随行的也是小妾,听张朝说完最新的圣旨后,董卫国也把小妾和幼子都扯来了明军水师里。
赎买九江、瓷器统购统销、和蒋国柱合谋欺骗皇上,先是报捷然后一起竭力劝阻皇上亲征,放跑邓名不说还给他提供粮秣,张朝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活路了。江西巡抚先指了那个男孩片刻,然后又指了指带来的妇人和她怀中的幼女,才一张嘴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下官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了,求提督把她们母子三人带去西南,不求他们还记得祖宗,只要能隐姓埋名活下去就好,就好啊。”
第十节 锁喉(下)
清顺治十七年、明永历十四年十二月初一,高邮湖附近。
离开京师已经两个多月了,一开始顺治走得很急,但渐渐的也就不那么匆忙了,寒冬让御营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但好在皇帝并没有为此而发火。离开紫禁城越久,顺治的心情就变得越来越好,这一场旅行甚至帮他消去了大半因为董鄂妃逝世而带来的忧伤。
出了旅行以外,江南的战局也不断向着有利于清军的方向发展,这让顺治更是满意。向下游逃窜的邓名在九江遭到张朝、董卫国的全力阻击,随后周沛公也从北岸赶到,在赣军和湘军的夹击之下,邓名再次遭到惨败,不得不放弃了从九江逃入湖北的打算,掉头再次流窜入江南境内。而在皇帝的严令下,两江官吏和湘军也不敢怠慢,紧紧尾随追击邓名的川贼,让他始终找不到摆脱的机会。
一个月以来,这些有关邓名的战报不停地送到御前,顺治白天南进的同时,晚上就会亲自对着地图对照送来战报,并及时作出批复,指示前线将领该如何进行尾追堵截。一开始御营的随行军官还躲躲闪闪地建议皇帝不要过多干涉一线军官的临敌处置,以免捆住了他们的手脚导致围堵不利,但事实胜于雄辩,顺治的所有指示都被证明是恰到好处,几乎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料中邓名的下一步计划,让官兵能够及时地赶在他的前途截住去路。
一次又一次的先见之明,让那些对皇帝圣明的御前军官都彻底闭嘴了,实际上他们对此也感到异常惊讶和不可思议,有的时候顺治的判断还算中规中矩,但有的时候明显不符合军事常识(当然他们不敢当面指出,每逢这个时候就会叨叨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但每一次皇帝灵光一闪的判断是正确的。顺治中规中矩地做出判断时,邓名也会中规中矩地行动,而顺治突发奇想的时候,邓名也会剑走偏锋,企图险中求胜。
“这要是场赌局,我绝对会说这是有人在出千。”御前八旗军官私下议论此事时,也掩饰不住对皇帝的钦佩,压几点就开几点,这战术水平恐怕就是他们的太祖、太宗皇dì dū望尘莫及,不过这些御前军官很清楚皇帝并没有额外的情报来源,确实是仅靠直觉就取得了这样了不起的成就,恐怕唯一的解释就是天命所归了。
至于顺治本人那当然是更得意了,一开始他遥控前线部队的时候还只是因为忍不住,但现在已经是一种充满乐趣的工作了。“难怪洪承畴、吴三桂他们都会把朕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每次做出预测后,顺治就急切地等待着前线将领的报告,每次看到自己又一次挫败了邓名的图谋时,顺治都感到遍体舒坦。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来,随着距离前线越来越近,将领们惊叹皇上又一次大展神威的奏章也以更频繁地送到御前,这对顺治来说无疑是莫大的享受。
自己的手下执行命令不稀奇,但敌人也会跟着自己的指挥棒跳舞,那就只有用天才来解释了,顺治想起自己看过的史书,上面把宋朝皇帝遥控前线军队骂得狗血喷头:“可见朕才是真正的天子,真正的天命所归。”正是因为看过这样的评价,所以一开始遥控军队的时候顺治还有些不安,但现在他早就把所有的不安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邓名在太平府虚晃一枪,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了,已经两天不见踪影了。”周培公在最新的奏报上,诚惶诚恐地向皇帝谢罪,说他又一次面临把邓名跟丢了的危险,乞求最圣明的天子立刻给予战术指导。
如果是在亲征初期,这样无能的表现会让顺治大为光火,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把周培公的失职放在心上,事实证明周培公还是太嫩,军事才能完全无法与顺治相比。仔细地把周培公的请罪奏章读了一遍,顺治抚摸着大幅的地图,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期间,御前卫士进来轻手轻脚地换了几次灯油和蜡烛,然后悄悄地离开,一开始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企图给皇帝当老师,但见到皇帝创造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后,现在已经再不会有人来打扰冥想中的皇帝。
“安庆——”皇帝抚摸着地图,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一个大胆的念头正开始成型,其不可思议的程度及时是皇dì dū感到疯狂:“难道邓贼是想弃舟逃走,最终目的地是福建,要穿过闽北的崇山峻岭,然后窜入闽南去厦门吗?”
一时间,皇帝也被这个疯狂至极的念头惊呆了,但很快他就平复情绪,开始为这个主意寻找理由:“不错,邓贼在江西、江南两省交界闪转腾挪一个多月了,始终无法逃脱官兵堵截,被困在越来越小的牢笼里。现在他可能知道朕已经快到扬州了,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所以要孤注一掷了。”
“不要怀疑。”顺治对自己说道,无论自己的想法看上去多么的匪夷所思,但既然这个念头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那它就一定会和之前的那些一样变成现实:“因为这是天命,是苍天让朕有这个念头的,邓贼想干什么苍天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苍天就会让朕预见到。”
顺治急忙把苍天的启示写进给周培公、梁化凤和其他前线将领的指示中,认真地封号漆封,让御前侍卫交给等待在御营中的使者,然他火速带回前线下达给前线将领们。
完成了这个工作后,顺治就下令传膳,自从顺治大发雷霆后,邓名被堵住,江南的官员也不再反对他亲征了。顺治离开山东后,一度反对顺治亲征的林起龙殷勤备至,每天都要派人来皇帝的起止,御前每天抵达就会有扎好的营寨等待,食物也都准备妥当,数量更是jīng确到了一人一马,不但人,就连马的草料都是已经分好,按照事先问去的马匹数量送来的“这些奴才,就是要打,不然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林起龙这种挖空心思逢迎的态度让顺治极为满意,而且林起龙的恭敬也确实大大减轻了御营的负担,不但不用自己扎帐篷,分食物,甚至连整理马料的工夫都省了。
环绕着营地,禁军部署好内外多层的jǐng戒圈,满八旗在内、蒙八旗在外,五千兵马把皇帝紧紧地保护在zhōng yāng,连河道官兵和两江部队都不许靠近——这似乎没有军事上的必要,但皇帝的威严需要。
顺治在臣属的土地上扎营,周围方圆百里都是河道官兵和两江部队的眼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御前;苏克萨哈和遏必隆的一万五千兵马也在rì夜兼程地赶来,看起来三天之内、甚至不用等到扬州就可以与御营回合——漕运总督不厌其烦地一再询问过他们的人数、军马数量以及行程,以便准备更多的食物和草料。
“朕渡过长江后,挥挥手就能灭了邓贼,然后就再江宁过个年吧。”顺治想到这个新年会和以往大不相同,再不是京师那种年复一年的古板模样,心中也充满了期待:“皇太后不许人送汉女入宫,呵呵,朕这次可以尽情地看看江南美女了。”
……拿着顺治下达的指示,梁化凤的心腹使者沿着运河一路向南,很快就来到一座庞大的军营前,营门前竖着一面写着“周”字的大旗。
使者跟着卫兵走入营中,满营都是穿着湖广绿营军服的清军士兵,帐篷中得士兵前额都油光发亮,头发全都剃得干干净净,好像每天都要整理,完全不像一般的绿营那样邋遢。
走进中军帐,使者把皇帝的指示取出来,毕恭毕敬地交给一个居中的年轻人,青年将领把信函撕开,认真地看起里面的指示来,良久后又把它塞回了信封中,还给了梁化凤的心腹。和以往不同的是,年轻将领并没有草拟一个给皇帝的回复,让使者一起给他的主人带回去,而是告诉对方:“回去告诉梁提督和周布政使,这次不需要回文了。”
“卑职明白,卑职告退。”使者弓着身,缓缓从营帐里退了出去。
营外一批人赶来了大批的牛羊,为首的军官持有盖着两江总督大印的文书,青年将领给他写回执的时候还赞了一声:“今天的牲畜真不少。”
“巡抚大人交代过,今天无论如何要让将士们吃肉吃饱了。”
“回去替我多谢巡抚大人。”青年将领笑着把回执递给了押送军官。
营地里的厨子们,用辣椒烹饪着晚餐。
等官兵们饱餐之后,青年将领披挂齐整,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向营门,路上他还对身边的一位军官说道:“明天,就是遇到周兄整整两年了。”
“提督好记xìng。”那个军官答道,再过几天,就是两年前谭诣叛变,chóng qìng之战转胜为败的rì子了,没到那天,幸运者都会给掩护他们突围的水营千总以及他的兄弟们上一炷香。
寒风中,青年将领默默地翻身上马,周围成千上万的士兵举着火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统帅,每一个士兵身上都穿着暖和的棉衣,不少人还带着刚发下来没有多久的、从湖广运来的帽子和手套。
青年将领无声地挥了一下手,给出了出发的命令,但却没有一个军官或是士兵做出响应,他们依旧静静地望着统帅,好像仍在期待着什么。
周围的将士们虽然有些紧张,但在每一个心中,兴奋之情都远远大于紧张之情,很多人甚至有一种感觉,认为今夜就会是漫长战争的终结,最终的胜利将随着明天的朝阳一同升起。但青年将领知道,对于一个带甲百万,臣民亿万的国家来说,不存在封喉一剑,即使对方只是一个封建国家,也不会因为一场失利而倒地不起。
不过,青年将领感觉自己确实应该说点什么,他知道周围的将士们也都等待着他说点什么,在这个又特殊意义的夜晚。
拼命想回顾一些从影视中见过的豪言壮语,但青年将领此时也是心情激动,竟然怎么都想不到合适的。
突然,青年将领有一种似曾相识感,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场rì本电视剧,其中的一员战将也是在夜sè中,领着一群顶盔带甲的将士,奔向福祸难测的未来,去向强敌刺出封喉一剑。
“出发。”青年将领拔出长马剑,把它笔直地指向前方:“敌在高邮湖!”
千万名士兵,随着“向左转”、“向右转”的命令而面向北方,迈开脚步踏上征途。
“没有‘嘿——嘿——吼’的配音,气氛还是不完全一样。”青年将领感到这次角sè扮演稍微有一点欠缺。
第十一节 劫营(上)
多隆阿已经五十多岁了,从努尔哈赤开始到顺治历经三主,从觉化到扬州一直活跃在军中,这次又因为丰富的经验而被选出来跟随皇帝南征。
“在往前就是扬州了。”多隆阿对高邮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听了一些汉人的历史后,他也知道高邮在元末战争中的意义,张士诚正在以万余孤军在此力抗元朝的百万大军,最后力挫之,从而打破了蒙古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极大地鼓舞了汉人的斗志——元朝的统治依赖于这个神话,就像满清的统治依赖于八旗大兵的威势一样。高邮之战后元朝的统治还维持了一些年,但蒙古人那曾让汉人感到窒息的威压感自高邮一战后当然无存,这个依靠恐怖统治的朝代的灭亡也就无可避免了——即使这一场胜利是明太祖的敌人取得的,汉人一提起那辉煌的胜利仍眉飞sè舞。
相比高邮,多隆阿对扬州的印象非常好,南明兵部尚书、阁老亲自把守的扬州,闪电般地被清军攻克,胜利之后清军进行了残酷的屠城,以便向天下展示抵抗、哪怕是轻微的抵抗会导致的后果。城内血流成河,多铎趾高气昂地站在城头上,指着脚下的尸山血海道:“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
当时多隆阿就站在多铎的不远处,以后清廷也持之以恒地继续执行这条政策,当听说吴三桂在贵州不对抵抗的城池进行屠杀时,顺治还下诏指斥平西王不屠杀汉人百姓的决定极不合理,无法体现朝廷的威严。
“朝廷的威严,将让汉人永远匍匐在皇上的脚前。”多隆阿好多年没有来过江南了,他打定主意等到了扬州后,一定要去故地重游一番。
御营行走在朝廷的领土上,周围有江南、江北十数万绿营披甲,敌人的动向总会及时地呈送御前,这让很多御营军官都放松了jǐng惕,多隆阿也不例外。但多隆阿和其他人不同,即使是这样安全的行军,他仍坚持让手下派出哨探,对御营周围进行侦察和戒备,这倒不是多隆阿认为敌人背生双翅,能够突然出现在御营附近,而是为了对八旗子弟兵进行训练。
入关以来,满洲八旗参与战斗的频率不断下降,最近几年来更是罕有八旗上阵的战例,大批入旗的新丁虽然装备jīng良,是老一辈在关外苦战时远不能相比的,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大大下降了。就比如御营里面的两千满洲八旗兵,凡是顺治十年后成丁的都没有参加过实战。甚至不认为自己还会有机会上战场,这还导致八旗兵在rì常训练中的懈怠,不但普通士兵没有刻苦cāo练的动力,就连军官也往往因为心疼子弟而得过且过。
去年江宁驻防八旗损失惨重,最近厦门一战又有不少八旗大兵折戟沉沙,多隆阿不禁想到,若是八旗能够保持在关外时的训练强度,即使新兵数量不变也不会被郑军打得这样惨。
尽管多隆阿有这样的认识看,但在京师时他仍然难以顶住重重压力提高对手下的训练强度,以前在关外的时候,后金因为巨大的生存压力,很少有人敢在cāo练时偷懒,若是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就是被军官当场打死了也没有人会说声不是。但现在旗人的生活状况完全不同了,他们不靠弓马娴熟去抢财物,铁杆庄稼自己就会送上门来,而且现在别说把偷懒的旗丁活活打死,就是刑罚过重都会有不少人来说情,觉得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好不容易从龙入关过上了好rì子,为了一点小事就把孩子往死里打至于么?若是真落下个残疾,会让他们那些维皇上立下汗马功劳的父祖在九泉之下没法安宁啊。
因此这次护卫皇上出行,对多隆来说倒是个调教手下好儿郎的机会,用皇上安危这顶大帽子一压,谁也没有不出去值班站岗的理由了。之前直隶、山东地方官对御营的照顾还让多隆阿暗地里有些不满,让他没有机会教手下该如何正确地设置营帐、如何快速的挖掘壕沟,而到了江南这里后,林起龙更是对御营无微不至,不但营地安置得更加妥当,连马料都分好份,按正确的食料比例送来,让御营的官兵连自己的马屁都不用花心思去照顾,这当然更助长了八旗兵的惰xìng。
对于让他们能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林起龙,御营现在时好评如cháo,八旗兵每天行军后可以倒头就睡,多隆阿虽然有些不满,觉得这导致他更加无法磨练手下,不过他也无法和舆论主流相抗衡。
今天晚上多隆阿带着一部分轮值的手下出来时,注意到他们显得更加没jīng打采,这么寒冷的天大部分御营官兵都不愿意晚上出来,尤其是看到其他同袍过的都很舒服后,他们更为自己摊上了多隆阿这么一个顶头上司感到倒霉。
正在多隆阿给这几十个部下部署任务,同时进行野营各种注意事项的讲解时,突然看到远处有一条火龙向自己这个方向蜿蜒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多隆阿眯着眼睛观察着那开过来的队伍,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做出了判断,这是一支军队,而且人数很多、成千上万。
“他们要干什么,要去哪里?”多隆阿心中生处疑惑,如果是二十年前,他就会大叫一声“敌袭”,立刻命令手下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报信,并带领剩下的人开始sāo扰袭击。
在多隆阿漫长的军旅生活中,发生过多次把友军误会成敌军的事情,他遇到过的假jǐng报比真jǐng报还要多的多,不过即使如此,二十年的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发出这声jǐng报,因为误会总比被偷袭强;脱下盔甲再去睡觉,总比被敌人杀一个措手不及要好的多;发生误会的时候,多隆阿从来不会有任何抱怨,如果不久后再遇到jǐng报,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披上盔甲,冲出军营找到自己的长官和部下。
不过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这里已经是大清的国土而不是大明的领地,能够行走在上面的大军只可能是朝廷的部队。
“是不是给我们送粮草来的?”一个多隆阿的手下问道。
“今天的粮草不是已经送来过了么?”另外一个旗兵答道。
“或许是加送的木炭和粮食,或许还有酒?”在山东和直隶的时候,地方官就给御营送来过酒水,军官们也都不介意喝一点,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会导致自己跟不上队伍就可以,林起龙送来的更多,士兵们也能分享到一些,对此军官也没有大肆干涉,冬天暖一暖身体也是应该的,反正邓名还远在太平、池州一带。
“过去问一下。”多隆阿带着部下向来人快速地奔过去,皇上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就寝了,多隆阿可不想有太多人靠近御营,打扰了皇上的睡眠。
这一队清军骑兵高举着火把疾驰而来,行来的纵队也早早就看到了他们,当多隆阿一马当先赶过来的时候,对面已经有人迎上来。
“我们是周布政使的部下。”为首的军官自我介绍道:“卑职奉命押送一些俘虏献给皇上,路上还接到了林总督的命令,他担心御营柴火不够,就让我们顺路送一些木炭和粮草来。”
说着那个军官指着一下身后,纵队中有不少大车,上面都装着小山一般的稻草,接着军官又向远处一指:“俘虏在后面。”
“御营周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多隆阿厉声喝道,他只凑近扫了一眼,就感到这支队伍好像有什么不妥,疑云乍起的同时,他得命令已经脱口而出:“大晚上送什么俘虏和粮草,速速退回!”
“不行吗?”对面的军官淡淡地说了一声。
仅仅过了一瞬,多隆阿心中的疑云就变得更浓,对面的士兵实在太多了,而且身姿一个个似乎也太矫健了些,马前的这个绿影军官的态度和口气似乎也太不卑不亢了……
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动作,在转头去确认之前,一股因为多年征战而养成的、如同野兽一般的直觉让多隆阿条件反shè地发出一声大吼,在他的神智意识到危险之前,他已经探手下腰,握住了刀柄。
腰刀被猛地抽出来,刚好架住了一杆刺过来的长枪,路上纵队中的敌兵,在那个军官话音才落的同时,就一起抽出兵器,cháo水一般地向这对御营冲了过来,同时还有好多羽箭从黑暗中shè出。
多隆阿的手下没有一个反应能同他们的长官相提并论,最靠近大路的旗兵眨眼间就都被刺落下马,后排的骑兵都愣住了,被扑面而来的羽箭shè中脸颊和脖颈,大叫着跌落下马。
两杆长枪同时从两侧刺来,完全没有速度和时间去避让,多隆阿怒吼着用刀架开一杆,从马镫中脱出一脚飞也似地踢出,准确地踢在枪尖上,让它没能命中目标。
但在这时,一个敌兵已经冲到马前,刀光一闪就捅进了多隆阿坐骑的前胸。
马匹向一边摔倒的时候,多隆阿看到又是几个人跃了上来,同时挥刀舞动枪向他斩下。
“这样熟练的配合,是敌人的jīng兵……”多隆阿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已经身首异处。
而他的部下此时也尽数被放倒,一个个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
“不要喧哗,继续前进。”姜楠下令到,他并没有看到左右两翼升起响箭,也就是说御林军并没有在周围部署暗哨。这里距离顺治的御营已经很近了,这番响动和惨叫声或许会引来更多的询问者:“弓弩手戒备,凡是有靠近问话的,一律shè杀。”
第十一节 劫营(下)
“夜深了,总督大人回去休息吧。”
扬州城头,漕运总督的卫士劝说道。他们的顶头上司正站在北城楼上,一直向着高邮湖的方向张望,任凭寒风呼啸,身体屹然不动。可惜这番场面没有能够被忠君爱国的人士看到,不然他们一定会被漕运总督这种心系圣君的表现感动得落泪。
“知道了。”林起龙轻声答道。今年的漕运已经顺利运去京师了,他本人因为接驾事宜所以没有跟着漕船一起北上。朝廷看到林起龙在这样危机的局面下仍然督促漕运顺利完成,留守的鳌拜大人也来信称赞,表示若是接驾不出现什么大问题,他留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御营进入江南前,林起龙就把御前的兵力打听了个清清楚楚。和邓名反复商议后,林起龙按照邓名给的部署图,一板一眼地给御营搭建营地,前天邓名交给了他最后一张……经过多次的实地练习后,昨天搭建的这座营地绝对称得上是完美无缺,壕沟、营墙应有尽有,保护营门、营墙的望台、塔楼也都一样不缺,绝对不会让八旗觉得还有不足之处而导致他们自行修筑额外的工事。
虽然已经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林起龙仍然非常担忧,邓名的军队固然jīng锐,但对方毕竟是名震天下的八旗劲旅。而且不是驻防八旗,不是普通的京畿八旗,甚至也不是一般的上三旗皇帝亲领,而是御营的天子近卫。
一想到这三十年来八旗的赫赫武功,林起龙就对前景感到更加的忧虑,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退路,林起龙绝对不肯把宝压在邓名能够击败御营八旗这边。
虽然翘首张望,但林起龙其实也明白他多半看不到高邮湖那边的战事。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回衙门,也是因为他实在是紧张得无法入睡,只能站在城头上向北望,让心里的忧愁稍微放松一些。现在林起龙的靴子里就有一把匕首,如果突然有一队御营兵马抵达,在城下高喊林起龙接旨的话,林起龙就会拔出匕首,在纵身跳出城头的同时一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他绝不肯去受那千刀万剐之苦。
“大人,呆得太晚了。”又过了一会儿,卫士再次催促道。
“嗯。”虽然是晚上,但城头上还是有巡夜的士兵,林起龙若是一直呆下去,说不定士兵们会感到非常奇怪,等消息传来时,他们会想起今夜看到的林起龙的古怪行为,而模模糊糊地产生什么联想。
林起龙走下城头,回到了自己的衙门里,他给房门落下门闩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把匕首小心地从靴子里抽出来,藏在枕头下面。躺到床上之后,林起龙又用手摸了摸匕首,确信如果有人想破门而入的话,他绝对可以抢在来人冲进来之前完成自裁。
……“敌袭!敌袭!”凄厉的报jǐng声响彻在营地上空,这是一座蒙八旗的营寨,位于皇帝大营的西北方。刚才有人先是听到南面传来惨叫声,然后就响起了更大的喧哗声。黑夜中,营墙上的哨兵一开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很快他们就注意到有大队人马借着夜sè的掩护逼近自己的营地,前去询问的人只得到利箭的回答。
守营的军官有不少都拥有战斗经验,按常理来说,若是敌军从南而来,不应该很快逼近位于西北角的这座营盘。但敌人的行动之快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将领听到喧哗声匆匆跑上营墙询问时,敌人已经接近了营墙。见到营地周围到处都是火光和晃动的人影,将领竟然说什么也不相信敌人是从南面来的。因为将领深知,在这样的黑夜中,前来劫营的敌人肯定会发生不同的程度的混乱,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摸清清军营盘的部署,只有最鲁莽的敌人,才会在不清楚守军分布的情况下冒然前冲——现在乱声才响起不久,敌人就杀到了营墙下,这显然不可能是从南面来的,正常情况下,摸黑而来的敌兵应该正在试探最南方营盘的实力和坚固程度呢。
“全速前进!”姜楠大声催促着手下。明军已经分成了几路,他从属的这一路,目标是西北角的蒙八旗。所有的明军军官都对他们负责的敌军的数量和位置非常清楚,这一个月来明军进行过反复的训练,虽然是在夜间行军,但都能以最快速度逼近自己的目标,而且各路的行军互不冲突、干扰。弓箭手冲在最前,紧随其后的甲兵几个人一组,携带着刚好足以翻阅营墙的云梯。
“准备迎战!”清军将领大吼着,他完全不知道对面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数量,更无法理解对方为何能够如此迅速地在黑夜里组织起针对他营寨的深具威胁的多路进攻,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观察、辨别对方的主攻和佯攻。
现在营地里是一片大乱,士兵们还完全没有做好战斗准备,但清军将领临危不乱,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取每一分、每一秒,为部下争取披甲参战的时间。大批的火把被投掷出营墙,把壕沟前照得通明。
清将清楚地看到一群敌人的强弩手涌到壕沟前,在这个距离上,他们对望台上的守兵已经构成了重大的威胁。但经验丰富的守将却一点儿也不担心,更没有下去躲避的念头,因为他知道现在敌人在明处,自己在暗处,位于火光环绕中的敌军弓弩手根本无法看清黑暗中的哨塔位置。
“弓箭手!”清将沉着地低喝了一声。他周围的士兵纷纷张弓搭箭,准备攻击敌人。除了这些近在咫尺的敌军弩手外,清将还在寻找着那些想用土囊填平壕沟,或是搬运云梯的敌兵,后两者是和弩手同样危险的目标。
就在此时,清将看到壕沟前的敌兵纷纷举起弩机和弓箭,向着自己的方向瞄准。
“他们……”清将错愕不已,火把前的敌兵怎么可能才停下脚步就看清了塔楼的位置和高低?
密密麻麻的飞蝗shè来,对方明显地是在进行覆盖shè击,大部分都没有命中清兵,而是从塔楼旁或是人之间穿了过去。但因为箭矢众多,清将一瞬间就中了六只箭,和楼上的另外几个士兵一起跌落下去。在摔到地面上之前,清将依然想不通对方是如何进行这种准确的覆盖shè击的。
……借着火光,确定自己已经到了演习中每次都该到达的位置后,郑尧君就和同伴们一起,向着黑暗中塔楼大概的位置进行了齐shè,对面传来的连绵惨呼声让他知道己方击中了对方的值夜哨兵。
不仅郑尧君这一处,其他地方也传来了利箭破空和敌人的嚎叫声。
一批土囊被推入壕沟中,大批明军士兵冲过壕沟,把云梯搭上了营墙,并紧紧地扶住了梯子的下端。
郑尧君飞身而上。第一批登上营墙的都是四川常备军的战士。爬上营墙的时候,郑尧君心里虽然依旧紧张,但完全没有对未知的恐怖。演习中他一次次重复过这样的动,而且刚才的动静说明左右两侧的弓箭手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当几座哨塔被压制后,这段营墙就完全不会受到守军的威胁。
攀上营墙后,郑尧君迅速地寻找到一个位置,俯下身做好shè击的准备。跟在他背后登上来的明军向营内投出火把,把弓箭手面前的视野照亮。
郑尧君并没有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其他目标,而是一动不动地瞄准前方,他知道自己这队人的的任务非常明确,那就是守住眼前这段营墙下的通道——左侧就是这座蒙八旗军营的马厩,如果敌人想从他们的宿营地去马厩的话,面前的空旷地就是敌人的必经之路。
在营地的另外一面,武保平也带着部下登上了营墙。他解除了他负责地段上的哨塔的威胁,并把自己的人派了上去。大批的明军士兵在同袍的掩护下快速地向营内突入,他们的任务是在第一时间攻击对方的草料房,将其点燃以形成足以向营内蔓延的火势。武保平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军营,林起龙修建它时,武保平就是前来督造的带队军官之一。
轰!
在武保平的侧翼,一声巨响传来,另外一队明军在营内敌人做出有效抵抗前就攻击并顺利地引爆了他们的火药库。
相比防守者而言,进攻一方对营地要更加熟悉和了解,在防守方还大半处于混乱,散布在整个营地上被动地等候进攻时,进攻者已经敏捷地控制了最关键的几个地点。邓名几天前把最后一份部署图交给林起龙,清军御营今天傍晚入住其中,而明军则在布置完全相同的营地里居住了几十天,并从事过大小上百场的攻防演练。
短短半个时辰内,厮杀声就遍布了整个御营宿营区,一处处火光冲天而起,并不断地向着营地的核心方向延伸。
“到底是怎么回事?贼人是谁?贼子有多少?是有人叛乱了吗?外围各军眼下情况都怎么样?”仓促起身的顺治歇斯底里地叫喊着,直到此时他仍对周围形势一无所知,围在皇帝周围的御前侍卫们,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们主子的问题。
第十二节 围困(上)
四方的黑暗中到处都是喊杀声,一个御前侍卫匆匆赶到顺治面前,向皇帝报告他了解到的情况。
那些在营外站岗,然后过去询问明军意图的哨兵,大多被暴起伤人的明军杀死,但也有个别的人逃回,据他们报告见到的乱兵都是清军。
“都是绿营?”顺治震惊地问道。最开始还有御前侍卫猜测是发生了营啸,更有人担心是外面的蒙八旗出现了什么变故。但四周的蒙八旗营地现在已经是座座起火,无一幸免,这看起来就不太可能是蒙八旗发动的兵变。再说这些蒙八旗平rì同样受到优待,从情理上讲不该有叛乱的理由。
到处都是火光,这么短的时间内,所有的外围营地都受到了进攻,所有有战斗经验的军官都指出敌军的兵力非同小可。听到御前侍卫的报告后,顺治环顾左右,着急地叫道:“在这里谁能煽动大军叛乱?”
距离最近的是扬州的林起龙,不过河道官兵数量有限,并且分布在整条运河上。再说对于河道官兵的实力皇帝心里也有数,他们的战斗力比衙役高不了太多,想把漫长运河上的河道官兵集结起来发动一场叛乱,未免也太高看林起龙的能力了。除了林起龙以外,嫌疑最大的就是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的江宁巡抚,但江宁巡抚的大本营在南京,两江官兵分布的范围更大,要是蒋国柱把兵马集中起来送过长江,林起龙和两江的地方官也不会完全没有察觉。
“或许是林起龙和蒋国柱勾结了。”一个御前军官嚷道。只有林起龙和蒋国柱勾结,才能得知御前现在兵力薄弱,而且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江部队送过长江。不过这个说法还是有很大的漏洞,即使知道御营现在只有五千兵马,高邮距离南京仍然太远了,蒋国柱集结两江部队一事动静太大,无法彻底瞒过地方府县。若现在真是两江部队在围攻御营,那除了说明林起龙参与外,还说明两江的府县差不多也都是知情人和参与者。这么大规模的叛乱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而且若真能进行这么广泛的串联,蒋国柱就更没有在高邮动手的必要了。遥远的距离大大抵消了蒋国柱的主场优势,即使考虑到后续的一万五千兵马,蒋国柱也应该选择等到御营渡过长江、靠近南京后再动手,这样御营就会深陷江南腹地,皇帝也更难以逃脱陷阱。
御前的军官们七嘴八舌乱纷纷地议论着,那些有军事经验的人很快就压倒了年轻军官们的胡乱猜测,他们指出,蒋国柱选择在高邮发动叛变,只能说明他缺乏对江南军队和官员的控制力,无法号召他们明目张胆地叛乱,与蒋国柱在主持今天乱事的前提相矛盾。
还有人提出或许是周培公或梁化凤谋反了,这个有一定的道理。现在他们正领兵堵截邓名,身边有集结的军队,但是蒋国柱和林起龙为何没有发现他们的举动?若是蒋国柱和林起龙也牵扯到其中,那问题转了一圈又回到老路上——既然江南官场已经如此有力地控制住了军队,那他们为何不选择在南京动手,而是要千里迢迢地跑来高邮动手。
没有人能完美地解释上述的矛盾,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到。而这时御营周围的战斗变得更激烈了,有两座蒙八旗的军营已经陷入了火海,看上去外围的部队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皇上。”一个有经验的八旗军官见到外围营地正迅速地土崩瓦解,心急如焚地向顺治提议道:“是不是让御前出营支援?”
“这怎么行?”索额图嘴唇哆嗦着,虽然听他父亲讲述过很多次大战的经过,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战争;听父亲回忆往事的时候索额图总是听得很带劲,但当他亲眼看到周围都是大火时,索额图感到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惊慌地说:“御前侍卫都是皇上的奴才,怎么能让他们出去拼命?”
索额图的话代表了很多御前官兵的心声,按理说满洲兵都是皇帝的亲奴才,而御前来自上三旗,能到皇帝身边当差更是亲奴才中选出来的好奴才,凭什么为了救蒙古人而牺牲这些皇帝最心腹的奴才?
不但索额图等御前官兵不愿意,就是顺治本人也不愿意,御前两千满洲八旗都是皇帝的心头肉,再说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放他们出去增援外围营地,那皇帝的安全岂不是要削弱了。
因此顺治否决了让御前出营增援的建议,命令他们严守皇营。
“朕绝不相信林起龙、蒋国柱都参与到了乱事中。”刚才那些有经验的军官的分析对顺治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他立刻紧紧地将其抓住:“黑夜中敌我难辨,部分营地里可能是受惊的官兵正自相残杀,应以坚守为上。”
就是一部分资深的御前军官也赞成持重的方案,认为在这一片混乱中,出去增援蒙八旗未必是什么好办法,还不如静观其变,等天亮后看清敌我形势后再做打算。不过还有人认为,眼下一片混乱或许是一个机会,反正皇帝是唯一重要的,两千御营应该全体出击,掩护顺治趁乱杀出去,索额图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主张突围的人自己还在为该向什么地方突围争吵不休,有人认为应该去高邮城,但乱党或许也猜到了这一点,而且没有人敢担保高邮没有参与乱事;向北逃也是一个选择,不过乱党在这个路线上可能更会布置重兵伏击;还有人主张兵行险招,向扬州突围,那里城高池深,而且还有大量的两江和河道官兵。不过即使有人敢担保林起龙和蒋国柱没有牵扯其中,顺治也不敢拿自己的xìng命开玩笑。说不定还有大批乱兵正从南边赶来,向南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御前争议不休的时候,邓名正指挥着部队肃清清军的外围营地。攻入外围蒙八旗的营地后,明军并没有立刻向纵深展开突击,而是沿着壕沟和营墙展开争夺,不断扩大己方的控制区。
“留神鞑子皇帝突围!”
邓名在战前就反复强调过,这一仗的关键在于是否能够击毙顺治,如果被顺治逃走,那么即使歼灭了五千御营也得不偿失。
只有将顺治杀死,才能打断皇帝的亲征计划,为张煌言和马逢知消除压力;如果能够让清廷陷入暂时无主的境地,对郑成功远征台湾的计划,对云南李定国的坚持也会有间接的帮助。除去这些对盟友的益处,一定要击毙顺治也是东南满清督抚的共同要求,顺治死亡他们才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一个多月前,张朝、董卫国向邓名托孤时,邓名就劝说他们反正——既然都是身死族灭的下场,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但江西巡抚和布政使直到那时仍是不敢。他们告诉邓名,虽然他们二人是江西的一、二把手,但并没有机会和时间培养绝对效忠于他们的心腹,对江西官场和军队的控制力很大程度上还是来自于朝廷。张朝私下对邓名讲:若是他公然亮出反旗的话,估计凝聚人心的能力连金生恒都不如,尤其在顺治亲征这种背景下,一旦听说皇帝渡过长江,亲自来讨伐江西,估计就有不少人想要立功,会把张朝绑起来交给顺治。就是董卫国都说不定会心存侥幸,指望靠出卖张朝为自己的家人谋一条生路——如果张朝不公然造反,告密未必能救得了董卫国。
于是邓名在苦苦思考后拿出另外一个方案,那就是明军乔装打扮去突击顺治的御营,而两江、湖广为此提供方便。
对于这个计划,张朝和董卫国倒是能够接受。虽然他们慑于满洲八旗的威名,畏惧甚深,但既然已经走投无路,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为何不垂死挣扎拼一下呢?
绝望的蒋国柱和林起龙也支持邓名的第二套方案。和张朝、董卫国一样,他们都认为自己无法煽动起足够多的绿营去进攻御营,而且也不能保证对这种涉及到人数上万的叛乱行为保密。但利用职权为邓名的军队遮掩行踪,向化妆成绿营的明军提供粮草,或是帮助邓名打探消息,他们还是完全可以办到的。
远在武昌的张长庚最后得知这个计划,收到周培公的秘信后,张长庚也表示了完全的支持。在参与密谋的诸位督抚中,张长庚是动员能力最强的。得知顺治必定要亲征后,张长庚甚至认真考虑过投奔明廷的可行xìng——张长庚经营自己势力的时间最长,清洗工作最彻底,而且手里还有一笔积蓄可以充作军费。不过投明对张长庚来说是最不得已的选择,因为这样他势必会被川军和夔东军要走大片的地盘,而且张长庚也不敢说湖广到底有多少人会跟着自己走——这只是比身死族灭要强一些。
顺治必须死,参与密谋的督抚们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对邓名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如果顺治逃脱,清廷不发生大动荡的话,张煌言、郑成功和李定国的压力就不会明显减轻,而且参与密谋的督抚在绝望中会做出什么事来也很难说。
“占领壕沟,严防鞑子突围。”邓名重申道。明军全力夺取着每一座外围营门、每一段壕沟和营墙,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形成对内的防御线。
第十二节 围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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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的进展相当的顺利。遭到突然袭击的蒙古八旗一开始就被打得晕头转向,明军不但有熟悉地形的巨大优势,而且还拥有三比一的兵力优势,尤其是在各个关键地点,攻击一方对防御者的优势都在十比一以上。
“我们可以从此战中得到什么教训呢?”战斗展开一个时辰后,各条战线上捷报频传,得知明军已经控制住营地外围而顺治还没有开始突围后,邓名对身旁的任堂开玩笑道:“以后无论多忙,我军都得自己扎自己的营地。”
八千明军披甲已经在营地的外围形成了包围圈,后续的辅兵也正在赶来,不过在黑夜中辅兵对战斗部队的帮助不会很大。任堂向邓名提议道:“让部队转入防御吧,我们没有必要立刻进攻鞑酋,天明后我们再攻击,伤亡会小很多。如果我军伤亡过大,江南那些督抚说不定又会起别的心思,说不定会主动攻击我军来向虏廷邀宠。”
“任少校说得不错。”在邓名的原计划中,明军会发起连续的攻击,直到杀死顺治为止。但执行这个计划的前提是顺治尝试突围,这样明军就要攻击皇帝的御前侍卫和中军大营,牵制突围清军的兵力,同时尽快制服抵抗,让局面变得简单明了,以防顺治金蝉脱壳。
既然现在清军采用比较保守的战术,邓名也就倾向于稳扎稳打,以便减少明军的损伤。江南的几个督抚不过是与明军合作,是敌人而不是盟友,唯一能够阻止他们进攻明军的就是实力的差距,邓名对此非常清楚。
当明军转入防御后,顺治也感到压力顿减,『乱』兵并没有继续向皇营进攻,给了御前侍卫从容部署的时间。
“坚持到天亮就好了。”不少御营的军官都大声地鼓舞着士气,给那些初次上阵的御前侍卫打气:“一旦到了天亮,周围就会有大批的援兵赶来护驾!”
直到现在,顺治的亲卫们仍然认为这是一场绿营的叛『乱』,虽然不知道是谁煽动的这场叛『乱』,但他们都深信叛将无法完全控制住军队。有的军官还认为,此时有一些叛军可能受到蒙蔽,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攻打御营。只要等到天明,把顺治的皇旗高高地竖起来,并宣布对胁从既往不咎,给倒戈反正的官兵论功行赏,就可以动摇叛军的士气和战斗意志。
外围的三千蒙古八旗被击溃后,有一部分人向皇营靠拢,已经登上营墙开始防守的禁卫军毫不犹豫地向他们『shè』击,阻止任何人靠近皇营的城墙。
“不许靠近,否则一概视为『乱』党。”禁卫军军官在墙头向着溃兵大喊着:“如果你们是皇上的官兵,就转身向外,为皇上保卫营门,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在禁卫军无情的攻击下,溃散的蒙八旗不得已停止了脚步,转身向着外围,成为皇营营墙外的第一道防线。幸好明军并没有尾随追击,这些人没有受到持续的攻击,混『乱』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不再叫嚷着继续向皇营涌过来。
“皇上,”一个御前军官跑过来向顺治报喜:“御前戒备森严,『乱』党无法趁虚而入。”
“好。”顺治的心情此时也放松了一些,周围的喊杀声较之前已经小了很多,在他看来这是局面不断转好的征兆。
即使是那些有战斗经验的八旗军官,大部分也因为局面趋于平静而喜悦,在他们看来敌人没有混在『乱』军中一起冲击皇营,这是『乱』党犯下的巨大失误。不过也难怪,毕竟在一片漆黑中,『乱』党也难以在短时间里察觉皇营的位置;兵荒马『乱』的时刻,再有本事的统帅也无法控制全军,发起协同攻势。
只有极个别的人有些不安。在正常的情况下,叛军一定会尽快地发起对皇营的进攻,因为皇帝的积威对于小兵的影响是很大的,如果不能尽快地歼灭御营,那局面很容易发生逆转。
“难道叛军确信周围不会有勤王军吗?”有一个人心里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但他没有敢说出来。
另外还有一个军官也心神不定,叛军组织得不够好是很正常的,不过叛军领袖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是强攻皇营,以造成既成事实,而不是在黑夜里停下来整顿部队。当然,这也可能是那个不知身份的叛军统帅犯下的一个重大失误。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这个御营军官更担心叛军统帅另有图谋——某个他现在还想不到的yīn谋。
“皇上,”有这种忧虑的几个御前军官先后向顺治进言,主张派出求援使者,让高邮、扬州派出勤王部队。这些派出去的使者还可以在路上收拢他们遇到的每一支清军,让他们赶来保卫皇帝。一个御前军官回忆了一下营地周围的地理,对顺治说道:“奴才敢请皇上让奴才突围求援,外围几座营地之间都有空隙,叛贼趁黑而来,忙着攻打周围的几座营地,现在应该到处都是空隙。奴才现在突围,天明后就能把高邮的勤王军带回来。”
“去吧。”顺治想了一想,就答应了这些军官的要求。
“喳。”临危受命的禁卫军军官更不迟疑,纷纷离去,各自点了几个骑术jīng湛的部下。把任务仔细交代过后,这些去找援兵的使者就来到营门前。在无数禁卫军官兵紧张的注视中,营门被打开了一道缝,让这些人全速出营。当营门在背后又一次关上时,这些禁卫军军官已经分头冲开去,大喝着把周围的蒙八旗溃兵逐散,向着夜『sè』中急急奔去。
前往高邮的那个佐领一边纵马疾驰,一边仔细地回忆着御营周围的地理。从军二十余年让他养成了不少习惯,今天傍晚扎营的时候,很多同僚忙着去吃饭,这个军官却一丝不苟地把整个御营都踩踏了一遍。对各个营寨、营地之间壕沟、鹿角的布置大致做到了心中有数。
此刻,佐领带着手下绕了两个圈子,避开有火光和人声的地方。外围营地的营门、中军帐等肯定是最吸引叛军注意力的地方,但营地与营地之间的空隙却很容易被忽视。
深冬的黑夜,让人几乎看不到一丈外的东西,佐领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领路,护卫只有紧跟在他身后才不至于掉队。不过这样的夜『sè』对于突围者来说也是很好的掩护,十几个骑兵不会发出很大的响动,不会引起叛军大部队的注意。
“就是这里。”佐领心中默念着。他大致记得前方是一处空旷的平地,没有壕沟和鹿角,距离两侧营地的位置也很远,更不靠近诸如营门之类的重要目标,只要冲过去就可以踏上去高邮县城的大道。
已经把马速提到了最高,即使附近还有叛军士兵,他们也来不及阻挡,更不用说呼喊周围的叛军来堵截——等他们赶到时,这十几个骑兵早已经冲过险境。佐领这时忍不住开始感激自己多年来的军旅生活,正是因为这些丰富的经历,才会让他在今天这种看似旅游一般的行军途中,仍然认真踩踏地形,在关键时刻帮了他的大忙。
突然间,胯下的坐骑好像失去了平衡,战马长嘶声中,佐领身不由己地向前飞了出去,飞扑向前方漆黑的大地。
一头撞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佐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被震松了。背后传来连续的惊呼和马嘶声,跟着他的十几个骑兵都已经人仰马翻。
“绊马索吗?”佐领摇了摇发胀的脑袋,心中惊骇不已:“叛军居然察觉到这种空隙,还有余力来部署绊马索!”
四周传来了铿锵的铠甲摩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佐领奋起余勇,从地上一跃而起,抽出腰刀就向前扑去。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耽误不得,更顾不了那些部下了,只盼望敌人兵力有限,自己的部下也能争取一点时间,让他有机会跑出去完成任务。
眼前突然闪起了一道火光,佐领知道这是敌人正在擦燃火折。
“快跑,马上就要有一支火把亮起来了,接着可能还有。”佐领不顾身上的疼痛,闷头向前跑去。
但出乎佐领预料的是,一大团火光骤然出现,把四周一下子照得通明。
“这是……”佐领向亮光处看去,发现那里赫然有一大推稻草,上面可能还淋了油,正在熊熊燃烧。
在佐领反应过来之前,四周又是几堆篝火燃起,把十几个清军照得无处藏身。火光中,佐领看到前面密密麻麻都是披甲的敌兵,人数多得数也数不清……
“就知道会有人来。”把十几个清兵悉数斩杀后,吴越望先是确定无人漏网,然后指挥部下把绊马索重新布置好,把缴获的战马牵到后方,负伤不起的战马就地宰杀。大批的明军士兵擦干了武器上的血迹,重新退回到他们的拒马防线后。如果佐领看到这条防线一定会更加地绝望,因为即使刚才来的不是十几个清兵而是更多人,也无法从明军的拒马工事上冲过去。
从大车上搬下稻草,淋上油脂,这时前面的篝火也差不多要熄灭了,吴越望把还在散发着红光的余烬踩熄,重新隐身于黑暗中,准备伏击下一批猎物——如果还有的话。
第十三节 天明(上)
天亮了。
看着出现在东方的朝阳,江宁巡抚蒋国柱自言自语道。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来办的话,他知道现在高邮湖旁正有一场生死战在进行。
“终于开打了,大概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蒋国柱被希望和恐惧两面夹击,jīng神已经不堪重负了。除了这种矛盾的心情外,知道结果即将见分晓,又让蒋国柱有如释重负之感。为了支援明军的军费开支,江宁的藩库早已经见底,如果再继续拖下去,恐怕江南官场的库房崩溃会先于蒋国柱的jīng神崩溃。
上次郑成功围攻南京的时候,郎廷佐紧急动员两江部队护卫城池,在南京城集中了两万披甲和七万辅兵、壮丁,还有超过一万匹的战马、挽马,每天消耗的军费高达惊人的一万两银子。但这次邓名军队的花销还要在那次之上,尽管有江西巡抚和漕运总督分担明军的军费,南京方面平均每天的支出仍高达一万三、四千两之多。
肯定要向临战状态的军队提供足额的口粮,一般情况下,一个绿营披甲每天需要两斤米和半斤豆子,为了鼓舞士气还需要在战前为每一千名士兵提供一口猪或是两只羊。可邓名的要求显然不能和一般绿营相比,他麾下的三万军队采用统一标准,并无战兵、辅兵的区分。每天江宁需要提供的粮草是三万六千斤米面,一百五十头猪或是相当的牲口、鱼类,除此以外,邓名还指明要江宁提供大量的青菜和豆类。
为了凑齐明军需要的物资,两江部队的补给已经被压到了最低点,所有的调动和cāo练都被取消,以便节约物资。当然,这些物资的筹措都是打着供应周培公和梁化凤的名义进行的,各个府县和总督衙门中不知情的幕僚都因此对湘军怨声载道。他们并不知道周培公的大军其实子虚乌有,而梁化凤的军队口粮也被一再缩减,实际上和其他两江部队一样近乎于每天吃糠咽菜。
可对蒋国柱来说,既然两江部队无法用来攻击御营,那他们的用处自然无法与明军相比,牺牲他们的补给来满足明军所需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当猪羊不够所需时,两江总督衙门毫不犹豫地收集耕牛给明军送去——最开始蒋国柱还担心皇帝行动过快,希望明军能有更多的准备时间,以迎战威震天下的八旗劲旅。但到了最后,蒋国柱已经抱着一种“早死早投胎”的心态在盼望皇帝尽快抵达了。幕僚们一再指出,两江总督衙门的财政状况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一个月高强度的运输还让大量的车舟报废、挽马死亡,后期这些损耗完全是靠张朝拨给的银两来补充。
除了鼎力相助的南昌,湖广也为这次行动提供了财政帮助。张长庚包揽了明军的军服、拒马、长枪以及火药等的需要,还紧急为明军铸造了一些青铜大炮和投石车。每天都有湖广的船只抵达南京,把成船的军事物资卸下来交给梁化凤,然后再由后者转交给打着湘军旗号的明军。仅弓箭一项,邓名称每天训练的耗损就有一万支之多——蒋国柱知道邓名的shè手大概只有千人,这就说明每个弓箭手每天进行的针对xìng训练中,每人每天shè坏的弩箭就有十支——这差不多是一个绿营shè手几个月的训练耗损。
“终于要结束了。”蒋国柱轻叹了一声。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帮助邓名对抗八旗劲旅,江南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如果蒋国柱不打算用暴力掠夺缙绅土豪的话,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勉强维持官府的运转,估计明年税后都无法恢复正常的军事训练。不过只要邓名能够顺利击毙顺治,那一切都还是值得的。之前蒋国柱曾经和邓名面对面地讨论过顺治死后的政治格局,现今的皇太后肯定不愿意大权旁落,而重臣如索尼、鳌拜等人的身上也刻下了太深的顺治烙印,他们都绝不会同意让顺治的皇子以外的人继位——虽然对满清朝廷来说,选择一个成年皇帝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皇太后和重臣的同盟应该能够取得上风,压制住其他亲王和旗主的野心。当幼小的皇帝登上宝座,大清处于主幼国疑的状态时,běi jīng对江南督抚也就只能采用怀柔政策。若是忠于顺治的势力和觊觎皇位的人僵持不下,争权夺利甚至发生武力冲突的话,那当然是对大清更坏的局面,但对江南督抚来说却是大大地利好,因为这样双方就都需要拉拢他们。
尽管邓名断言后一种情况出现的可能xìng不大,坚持认为皇太后和重臣的联盟实力远在八旗王公之上,但蒋国柱还是希望大清皇室出现内讧,这样蒋国柱就会获得更大的zì yóu,能够在朝廷重建权威之前更好地控制江南,像张长庚一样获得效忠于自己的力量,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置于皇帝或是邓名的手中。
……高邮湖。
“天亮了。”初升的旭rì让对垒的两军都发出了欢呼声。皇营内的八旗军官马上行动起来,昨夜他们已经把部下士兵中大嗓门的人都集结起来,一见到rì出,军官立刻让这批士兵登上营墙,开始向对面的“叛军”喊话。
绣着金龙的天子旌旗在墙上升起,御营的官兵齐声高呼,让对面的叛军意识到他们正在攻打的是神圣不容侵犯的天子行营。同时他们还告诉对面的叛军,天子是仁慈的,只要他们放下武器,皇帝对他们昨晚的冒犯既往不咎。
“凡是能生擒周逆者,赏万金,抬旗,赐jīng奇尼哈番;能斩周逆者,赏五千金,万户侯……”
御营的喊声遥遥地传了过来。看到叛军穿着湖广军服、打着绿旗和那面书写着“周”字的大旗,御前侍卫们又惊又怒,立刻就确定了对面的叛贼是周培公。知道了敌人到底是谁后,顺治反倒放心不少。周培公年纪轻轻,骤得高位,除了少量心腹以外,在军队中的威信不会太高,就是死党的数量估计也很有限,大赦和重赏双管齐下,对瓦解叛军会有很好的效果。
“该是打破鞑子幻想的时候了。”昨天行军的时候为了尽可能地遮人耳目,邓名并没有让部下穿上明军的军服。反正绿营的服装和御营的差距不小,对明军来说足以辨识敌我,对敌人来说还有一定的迷惑效果。
御前侍卫高声喊话的同时,那些被阻挡在御营营墙外的蒙古八旗也纷纷跟着嚷嚷起来。现在他们建制混乱,丢盔卸甲,“叛军”只要发起进攻,转眼间就能把他们轻易碾碎,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用含混不清的汉语跟着御前侍卫一起叫嚷,指望“叛军”士气瓦解,向周培公发起反戈一击。
随着邓名一声令下,卫士把绿sè的三角旗从旗杆上退下,换上了邓名军队特有的矩形红旗,邓名的卫队也同时升起了他们的三堵墙军旗。
随着第一面红旗高高升起,环绕着皇营的“叛军”纷纷落下绿旗,脱去他们身上的湖广绿营伪装,露出了明军的大红战袍。
“大明长江提督邓”,见到周围变成了赤帜的汪洋大海,刚才还在高声喊叫的御前侍卫和蒙古八旗们顿时失声。
而明军这边则开始了他们的回击:“奉朝廷明令,讨伐建州叛逆,弃械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早降!”
伴随着明军“早降”的喊声,前排的明军向被御墙外的蒙八旗残兵发起了攻击。这些蒙古人根本不能靠近皇营,否则就会遭到御前侍卫的攻击;他们大都手无寸铁,也缺少能够保护自己的铠甲,无法抵抗明军甲兵的进攻。而且现在是白天,明军结成战阵逼上来,他们想混战都没有机会。
即使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下,蒙八旗的士兵竟然还不肯投降,他们肩并肩地和明军搏斗,拔出shè在他们身上的箭当做短剑和匕首继续抵抗。被长枪刺中的蒙八旗在临死前使出全部的力气攥住明军的枪杆,企图掩护身旁的同伴,给他们创造扑入明军阵中肉搏的机会。
“这就是和我们汉人打了几百年的塞外野人啊。”邓名看着战场上一边倒地屠杀,轻声感慨道:“他们是彪悍的骑兵,没有马匹时仍是很好的步兵,能这样轻松地消灭他们真是再好不过。”
皇营的营墙上,满洲军官们冷冷地看着外面的战斗,成片的蒙古人被明军割麦子一般地砍倒,一个年轻很轻的御前军官忍不住说道:“是不是扔一些武器给他们?”
此时御前侍卫们并不知道他们正面临着林起龙曾经遇到过的问题,不过他们做出了和林起龙同样的选择。索额图正好站在这个同僚旁边,他冷酷地说道:“御前侍卫的武器很富裕吗?扔给他们不会被贼人缴获吗?”
“全军戒备,保护皇上。”既然知道了对面是邓名,那么两千满洲八旗也就放下了一切劝降的幻想,他们把盾牌在营墙和塔楼上支好,弓箭手紧张地守在其后,准备击退明军对皇营的进攻。
“不许任何人靠近营墙或营门。”军官们生怕士兵在见到蒙古人的顽强抵抗后对他们心生怜悯,对那些被明军赶过来的蒙古兵心慈手软,从而威胁到皇营的安全:“凡是靠近营墙的都是乱贼,一律格杀!”
“喳。”御前官兵回答着长官的命令。除了弓箭以外,成排的鸟铳也从盾墙后探了出来,shè手们全神贯注地瞄准着前方。
第十三节 天明(下)
蒙古兵很快被击溃,加上昨天晚上的俘虏,三千蒙古八旗被俘的只有八百人而已。
被抓住的这些蒙古人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勇气,其中一部分人用不通顺的汉语向明军大声地乞命,拼命声明他们并不是和汉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满洲人,而是被“裹挟”来的蒙古人。刚才战斗的最后阶段,满洲御前侍卫无情地shè杀冲击皇营的蒙八旗溃兵,更让不少俘虏们失去了顽抗的念头。
被带到邓名面前的一个蒙八旗佐领全身浴血,还不停地从军服下渗透出新的红sè,扩大着身上的血迹范围。
“小人的祖父、父亲都是林丹汗的卫士。”这个蒙八旗佐领的汉语还比较流利,他努力地想在邓名面前为自己的部下求得一条活路:“小人的父亲就是为了保护老汗,和建酋打仗时战死的。我们被建酋打败、俘虏了,不得不上阵拼命。想必,想必老汗曾经为大明天子效力一事,提督是深知的。”
“这个鞑子,刚才他打得比谁都拼命,”周开荒轻蔑地说道:“和建州鞑子一样凶狠,只有被俘了才会说自己是蒙古人。”
这些蒙古人的父、祖确实曾经与皇太极为敌,但随着林丹汗身亡,他的妻子和部曲就都投靠了皇太极,跟着满人一起入关抢x劫,很多蒙古人都类似这个佐领一样,成为了满清的有功之臣,被编入了蒙八旗。
“林丹汗也举兵内犯过,他一样是贼子。”任堂补充道,对于蒙古人他并没有丝毫的好感。
邓名此时的思绪飘得稍微远了一些。在他的前世,蒙古人或许与汉人还有比较大的区别,不过满人已经融入了汉族,恐怕只剩下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区别了。邓名曾经听满族同学无意地称后金为鞑子,虽然那个同学立刻就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但显然在他的意识里,满八旗和现代的满族完全是两个族群;无独有偶,邓名还知道曾经有两个人大谈汉族的包容xìng和历史优越xìng,虽然他们一个祖上是正白旗,而另一个是正黄旗。
但是现在,在明军面前,蒙八旗却会用自己不是满洲人做理由,来向明军表示亲近。
“我们以前释放了大批满洲的战俘,我的同伴们把这看成是瓦解敌军斗志的一种手段,他们出于对我的尊重,并没有竭力反对这个政策。不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议论这件事,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当着我的面的时候才没有说出激烈的言辞。”因为前世的关系,邓名很难生出对满族这个种族的刻骨仇恨,对于满洲八旗,邓名的看法是凡是参与了屠城的满洲人需要偿命——这个观点同样适合李国英他们这些汉人;至于新入旗的满八旗,在邓名心中他们和那些没有血债的绿营俘虏并无区别。不过刚才听到被俘佐领的话,邓名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或许是太超前了。他望了一眼对面的皇营,禁卫军官兵正严阵以待,没有丝毫动摇或是向明军投降的样子:“可能在这个时代,唯一敢自称对满汉两族一视同仁的,就是我吧?”
“想活命吗?”周开荒斥责那个蒙古八旗佐领道:“你们想证明自己不是满洲鞑子吗?好,去打头阵,去把鞑子皇帝抓出来见提督,我们就饶你们一命,还能给你们个官做做。”
蒙古人闻言楞了一下,迟疑着说道:“愿意为朝廷效力,不过小人有很多兄弟都重伤了,再说我们也没有武器。”
“还想要武器,你当我们是蠢货吗?”周开荒冷笑一声:“放心,会给你们藤牌和木板的。还有,别想装死,刚才你们抵抗的劲那么大,身上破了道小口就想装重伤,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邓名扫了周开荒一眼。邓名曾经下令不得驱赶俘虏冲阵,因为在邓名的观念里,被俘和投降是两回事,他从来不打算像吴三桂强迫西营去攻打李定国一样,强迫敌军的俘虏充当攻打敌军的炮灰先锋。而之前明军上下也认可了邓名这种人道主义的理念,不再强迫俘虏献投名状,但显然在周开荒的心目中,汉族战俘是人,而蒙古战俘不是。
不仅周开荒一个人这么想,任堂也在边上催促道:“还想拖延时间,再逃回去给鞑子皇帝效力么?还是你以为我们的刀杀不了人?”
“确实有好多人是重伤不起了……”那个蒙古佐领嘴唇哆嗦着,他知道几百个同族人的命运就取决于他的回答。周开荒一听到他这句话立刻目露寒光。
“是,小人知道了。”蒙八旗的佐领不再多言,而是面冲着邓名跪下:“久闻提督信义无双,只要提督一句话,答应小人伤员不会被处死,我们这就去把鞑子皇帝的首级给提督取来。”
蒙古佐领准备答应周开荒的要求,只要有一口气的蒙古兵就要充入敢死队,他们能不能活命就看造化了。但在对清军进攻中受伤的蒙古兵,这个佐领希望邓名能够保证收容他们,而不是一刀捅死了事。
“受伤的就不必上了,我会让人给他们包扎伤口。”邓名答道:“兄弟、父子都在的,可以选一个留下。凡是受伤的,我会像对待我军中的伤员一样,给他们食物和药物,直到他们痊愈。”
“提督恩德。”那个佐领重重地向邓名叩了几下头。然后就在明军士兵的监视下去选拔突击队员了。
“提督,”在邓名说话的时候,周开荒一直没有出声反对他的决定,不过等那个蒙古人走后,周开荒忍不住说道:“鞑子都是野兽,恩义对他们没有用的。”
“死了的鞑子才是好鞑子。”邓名轻声说了一句。
“提督说得不错。”周开荒重重地点头。在他看来,养活蒙古伤兵纯属浪费粮食,伤兵就算爬不上皇营的营墙,也能浪费禁卫军的弓箭不是嘛。
“提督这样做也好,他们若是想让小儿子、小弟弟能活命,自己就得真拼命。”任堂倒是想通了,反而称赞起邓名的决定来:“要是他们认真打仗,倒是比用刀逼着他们上去强。”
……
明军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战前准备,大批的辅兵已经赶到,他们把工程车的零件从车上卸下,熟练地装配起来。同时拉来的还有十门青铜炮。在安置这些攻城武器时,卫兵报告由蒙古人组成的敢死队正等待着邓名检阅。
八百蒙古俘虏中有六百人都加入了敢死队,邓名视察了一遍,又从中剔除了上百名轻伤员——明军认为他们都是轻伤,但邓名觉得他们的伤势已经很重,无法完成进攻的任务。除了这些伤员外,邓名又挑挑拣拣,把他认为过于年轻的蒙古兵也都摘了出来。经过邓名的选拔,敢死队的数目从六百个人变成了三百个人。
“给他们盔甲,不要让他们光着膀子上去。”邓名下令把从蒙八旗营地里缴获的武器还给他们,只要他们背得动,就是想套两层或是三层甲胄也可以。
在这三百个蒙古人的面前,邓名从箭壶里取出了一支羽箭,双手各握着一边,大声对他们说道:“只要你们不背叛我,无论你们是否攻下了皇营的营门,我都会善待你们那五百同胞,战后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我绝不会勉强。”
邓名说着就把手中的羽箭一掰两断,扔到了地上。
“若是我违反诺言,有如此箭。”接着他又从箭壶里取出了一支,用双手紧紧握住:“如果你们在战场上负伤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治愈你们的伤势。”
掰断了第二支箭,邓名又取出了第三支:“如果你们受伤致残,我会给你们终生的津贴,保证你们会有栖身之地,能够在屋檐下躲避风雨,桌子上有足够填饱肚子的面饼。如有违反,我邓名有如此箭。”
“提督也未免太宽大了,这帮鞑子要是残疾了,提督还真养活他们一辈子吗?”蒙古人去套盔甲的时候,周开荒再次抗议道。邓名宣布对明军伤残老兵实行赡养时他举双手赞成,但现在他极力反对把受益者扩大到蒙古人身上。
“反正残疾都是要养一辈子,我宁可残疾的是这些蒙八旗,而不是我们的人。”邓名不咸不淡地答道:“凡是在我旗下作战的人,我就会给他们上保险。”
“什么是保险?”
“打完这仗以后就告诉你。”
蒙古人的突击队每二十人为一小队,接到攻击的命令后,一小队披着至少双层甲的蒙古兵推着冲车向皇营的营门攻去,还有一小队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蒙古兵举着盾牌在两侧掩护着他们。
刚才见到明军把投石车和青铜炮拖出来后,清军就小心地躲避到了墙后,只留下少量的监视官兵。
现在见到蒙古人推着冲车过来,御前侍卫们就一声唿哨,涌到营墙和望台的盾墙后,瞄准那些敢死队员。而在清军开始向蒙古人shè击时,明军的攻城武器也纷纷开火,刚才他们已经通过几次校shè,把投石车的目标锁在了皇营的营门附近,沉重的石弹,包裹着燃烧着的稻草向御前侍卫的方向砸去。
第十四节 强攻(上)
《孙子兵法》中认为,当攻击者的兵力达到防守者的十倍时,强攻城池就不再是吃亏的行动。随着攻城手段和武器的不断进步,有理论认为,这个适合强攻的攻防比例降低到了三比一:即在攻防双方都拥有足够的器械、jīng良的装备和正确的训练这个理想的状态下,只要进攻者的兵力达到防守者的三倍,那么对城池展开强攻时,攻防双方的损失就基本会持平,若是攻方的兵力进一步提高,防守者的损失就会开始超过进攻者。
明军的甲兵在远处列队备战,一些辅兵不停地给投石车装弹,向御营投去一块块的石弹,邓名骑在马上,认真地观察着攻击的效果。
呼啸而去的石头虽然声势惊人,但绝大多数还是没能给禁卫军造成伤亡,很多从皇营的营墙上飞了过去,击中墙体的石弹也大多砸在墙体的底部,虽然给皇营的营墙造成一些撼动,但对墙头的禁卫军士兵并没有太大杀伤效果。
“武保平他们把营墙修得太结实了。”邓名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马鞍旁的葫芦,仰头痛饮了几大口水。这个抱怨只是随口一提罢了,邓名也知道皇营的营墙必然要修得非常坚固,八旗虽然麻痹但也不是睁眼瞎,如果营墙修得不堪一击,那他们绝对不会让顺治入住。
墙头上的禁卫军不停地向蒙古人shè击着,邓名看到已经有蒙古人倒下了,但到现在为止,他只看到有一块石弹命中了营墙上的盾牌,大概把两、三个禁卫军撞开,他们是否毙命仍然存疑。
皇营的营门两侧腾起硝烟,这是禁卫军的鸟铳在开火,相比弓箭,鸟铳对披着重甲,缓缓前行的蒙古人现在有更大的威胁,几轮鸟铳就让四个蒙古兵倒地不起。
这时明军的青铜炮也开始参战,它发出比对面鸟铳要响亮得多的雷霆声,不过邓名却没有看到炮弹打到哪里去了。
“看来我需要训练专门的炮兵。”这些投石机和大炮都是辅兵在cāo作,运到明军营地的时候并不长,辅兵也没有太长的时间进行训练,有限的一点训练时间大都花费在如何快速拆卸它们以跟上大部队。而且在明军看来,大炮和投石机明显属于辅助兵种,只是用来敲破营墙的,主要工作也是力气活——拆卸、搬运、装填——类似于辅兵的工作而不是甲兵的搏斗,对勇气的要求还不如推冲车高,所以它们统统被交给辅兵去料理。
邓名虽然觉得炮兵不应该属于辅兵,不过他手下的甲兵里没有jīng通炮术的,邓名以前觉得没有必要把一队jīng通搏击战术的士兵调去伺候这些攻城器械,所以也就没有多加干涉。
“等我返回四川以后,还是应该训练炮兵,把炮兵归属为常备军建制。”邓名把葫芦在马鞍上重新系好。大炮的动静可比投石车大多了,无疑会引起更多的注意,不过邓名知道至少今天是绝对安全的,可以无所顾忌地使用大炮:“今天一定要结束战斗,拖到明天就有些不安全了,要是苏克萨哈、遏必隆提速赶来,我就未必能平安顺利地撤回江边了。”
身处江南敌境,邓名对任何可能导致重大伤亡的战斗都竭力避免。
又有几队蒙古人的小队被派了出去,向皇营的另外几处发起攻击。一看到这些蒙古人背着引火用的柴火靠近营墙后,他们对面的营墙上就立刻出现了大批禁卫军的身影,开始对这些突击队进行拦阻shè击。
“敌人出动了多少弓箭手了?多少火铳手了?”邓名转身询问身边的军官。蒙古人的敢死队从几个方向攻击御营,所以他无法看清每条战线上的敌人数目。
卫士立刻向邓名报告,现在各处营墙上出现的禁卫军总数已经超过五百人,其中shè手超过半数,正在轮番攻击从几路靠近的百余名蒙古敢死队。
“嗯。”和已经知晓的数字比较了一下,邓名知道敢死队已经吸引了禁卫军的主要远程攻击力量并且将他们分散了:“让我们的shè手出动吧。”
两千名明军辅兵奉命上前。这些天他们也都进行了基本的shè击训练,不要求他们能够jīng确shè击,只要能够知晓如何开弓、如何避免被弓弦反弹伤到手臂、如何进行仰shè就可以。这些明军辅兵每人带着一壶箭头上缠着油脂的羽箭,手持着一根火把,他们把火把插在地上,将羽箭引燃,然后搭上弓弦。
“预备——放!”
军官一声令下,两千支火箭就密密麻麻地窜上了天空,向皇营那边漫撒而下。
“预备——”
“放!”
又有一片火箭飞去,随着一次又一次的shè击,围在皇营四周的明军弓箭手由于频率不一致而渐渐失去了同步xìng,这个同步xìng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差,最后完全失去了秩序,每一刻都有火箭被shè上天,每一刻都有火箭向着营内落下。
最后明军军官放弃了指挥,每个辅兵shè完了他手里的一壶箭后,就会把火把留在地上,拿着弓转身走回后方,这时就会有另外一个辅兵拿着一壶箭迎上前来,从退下来的同伴手中接过弓,走到火把的位置开始他的十次shè击。
“不要让贼人靠近营墙!”索尔图声嘶力竭地大叫着。每时每刻都有火箭从天而落,这些火箭既不整齐而且还是盲目地乱shè,所以威胁并不是很大,只要留心就能很轻易地躲避开。但可怕的是它们数量众多而且一刻也不停歇,而禁卫军士兵无法每时每刻都眼观六路,不时有人被冷箭击中。要是被shè到了盔甲上还好,只是受惊而已,但总会有箭刺中缺乏盔甲保护的薄弱环节,滚烫的箭头带着火焰shè入人体,让受伤的禁卫军士兵痛不yù生。
皇营的占地面积并不大,所以有时还会有从背后飞过来的火箭,索额图也几次被从脑后飞来、插入他面前地下的弓箭吓了一跳。
有经验的御前军官都很清楚,对于这样的敌人,正确的防守方法就是集中一批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利用营墙的掩护在内侧排开阵势,然后根据营墙上的指挥,对外面的敌军弓箭手展开反击。由于敌人不清楚防守方的弓箭手位置,而敌人的动向可以被营墙上的自己人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对shè,防守方会有很大的优势。
但现在的问题是明军在兵力上拥有压倒xìng的优势,禁卫军没有多余的兵力去攻击对方的弓箭手。更糟糕的是皇营的占地面积并不大,内部适合弓箭手列阵反击的空地也很有限。刚才有个御前军官想组织一百名弓箭手进行反击,但还没有开始就放弃了,几个适合的空地位置一直有大量的火箭和石弹落下——设计清军营地的明军很清楚清军的反击手段,对营地的内部结构也了如指掌,所以邓名安排了三成的投石车和弓箭手不停地向这些地方招呼——这当然是一种对火力的极大浪费,而且统统由辅兵组成的攻击队的准头也差得一塌糊涂。但禁不住明军在数量上占据压倒xìng的优势,明军不但可以忍受这种火力浪费,而且还能基本保证这些可供利用的阵地上始终不断地有矢石落下。除了那些奉命进行持续压制的部队外,本该shè向营墙的火箭也由于准头问题而经常xìng地光顾这些地点。禁卫军观察了一会儿,认为这种消耗是无法承受的,而不得不放弃了反击计划。
索额图又闪开一道迎面而来的火箭,奋力从营墙上探出头,从盾牌的缝隙间观察着营门外的战况。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个蒙古人,不过总是有新的蒙古人被派上前来,冲车也被前赴后继的蒙古人推倒了营门前,正在撞击着皇营的营门。
“shè箭,shè箭!”索额图大声吼叫着,扼守营门的禁卫军官兵有不少都是才入旗的新丁,但他们都勇敢地探出身,全力攻击着那些不知死活的蒙古人。
“啊——”
一个禁卫军士兵在全神贯注地探身攻击时,冷不防被一根流矢击中,惨叫着一个倒栽葱摔下了营墙。
另外一个禁卫军士兵毫不犹豫地替补上前,奋不顾身地探出身去,继续攻击明军的敢死队。
不管之前有什么流言,现在营外是数以万计的明军,如果这堵阻挡在禁卫军和汉人之间的营墙失守的话,没有一个满人认为自己能够活命,他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上!
对面一声炮响,营墙猛地晃动了一下,这一枚炮弹击中的营墙位置距离索额图不远,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头,才没有被晃倒。这时又有一枚石弹呼啸而来,它没有像大多数炮弹那样从墙头飞过去或是砸在地上,而是扫到了两面盾牌,把它们撞得粉碎。两个用力撑着盾牌的禁卫军都被这巨大的冲力弹飞出去,四肢挥舞着落向后方。
“shè箭!”索额图脸上也被飞屑擦出来一条口子,但他完全没有感到疼痛,见弓箭手的轮替出现了一个空暇,他不假思索地飞身上前,从地上拾起还沾着血迹的铁弓,探身向前,狠狠地一箭向着冲车上shè去。
不过索额图奋力的一箭并没能刺穿蒙古人的盾牌,只是给已经插满羽箭的牛皮大盾上又加上了一支而已。禁卫军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进行一场防守战,所以没有预先准备火炉、油锅之类的器械。
“石头!”索额图退后一步,回头向营内高喊着,蒙古人还在撞门,他需要士兵去寻找所有的重物以便攻击。
第十四节 强攻(下)
营门前,一个蒙古兵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着,他的头盔和甲胄上插满了羽箭,刚才在用力举盾掩护同伴时,腰上还中了火铳一击。重伤的蒙古人小口吐着鲜血,艰难地喘息着,背负着身上沉重的铠甲,使出吃nǎi的力气向回爬,在背后的地面上拖出了一趟血迹。
努力从皇营前爬开时,这个蒙古兵仍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嗖嗖破空声,还会有新的羽箭插在他的身旁,背上被猛地撞了一下,这个蒙古人知道自己又中了一箭。
“为什么还要攻击我?”重伤的蒙古人觉得眼前开始发白,脑袋也昏沉沉的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他竭力保持着清醒,一边继续手足并用地缓缓爬行,一边不甘地想道:“我已经没有战力了。”
背后的营墙上,一个禁卫军仔细地瞄准着目标,把手中的弓拉得满满的,在松弦的同时还发出了一声充满仇恨的大喝:“哪里逃!”
羽箭斗地shè出,狠狠地扎在了正在爬远的那个蒙古兵的小腿上,把他钉在了地面上,被击中的蒙古人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他翻滚着想伸手去拔出小腿腿肚子上的弓箭,但却怎么也够不到。
“呸,死吧,叛贼,蒙古鞑子!”禁卫军怒气冲冲地吐了一口痰。如果有汉人敢在他面前用“鞑子”这个词,这个禁卫军士兵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抽刀杀人,但这并不妨碍他称呼蒙古人为鞑子。作为一个入关后在běi jīng长大的旗人,他已经接受了对蒙古人的这种蔑称。
一根火箭从天而降,分毫不差地从这个禁卫军的头盔、颈甲结合处shè入。猎手转眼间变成猎物,禁卫军两眼一翻,就倒地不起了。
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已经让充当敢死队的蒙古兵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其中的重伤者即使想挣扎爬离战场,也会受到满怀恨意的禁卫军的攻击;而在这期间,禁卫军则已经有三百人阵亡或重伤。
“满八旗的战斗力不容小看啊。”明军的统帅在战场的远端,对左右评价道:“我们以十五倍的兵力优势,还有大炮、投石车,攻打这么一个小营地,一个时辰居然还没有打破营门,也没有摧毁敌军的斗志。”
看到营门处的蒙古兵又变得稀疏起来,邓名下令再派两个小队上前:“一队去协助撞门,另外一队可以先帮助他们受伤的同伴退下来。”
“救活了就得养他们一辈子了。”周开荒嘟囔着。
“总比他们畏缩不前,让我们的人上去好。”任堂对这个命令大表赞同,不过他反对用敢死队的人去做这份工作:“提督,我以为不如去问问那些不用上阵的蒙古人,看他们肯不肯去救前面受伤的同伴,要是肯去也发给他们盔甲。”
“好吧。”邓名点点头。军官们能够同意对蒙古兵采用一视同仁的伤兵待遇,他知道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远处的皇营上空,升起了越来越多的黑烟,在一个时辰里明军已经轮替了七八轮弓箭手,向清军倾泻x了几万支火箭过去。大部分火箭都在落地以后很快熄灭,但也有一些引燃了周围的东西。皇营的围墙、塔楼都是木制结构,在修筑的时候只进行了简单的涂泥防火处理,虽然防火层并不是很厚,做得也不是很彻底,但御前军官们在检查时对此并没有什么担忧。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宿营地,在不大的范围内有无数双jǐng惕的眼睛和两千武装的禁卫军,没有什么火势能蔓延开来,或是不能被及时扑灭。
“营内的水井,应该是在这个方向上吧?”邓名举起马鞭,朝着皇营遥遥一指:“分出二百弓箭手,专门覆盖shè击水井。”
“遵命。”
……
脸上满是泥土和血污,索额图退到营墙后面,用力地大口喘息着。从开战以来他就一直在营门的位置上指挥作战,好几个资深的禁卫军军官都在他身边战死了,都是被流矢或石弹击中。索额图能够活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比那几个遇难的资深军官更敏捷或是反应更迅速,只是单纯的运气好而已。
对苦战中的禁卫军来说,休息是一种奢侈,也只有索额图这样的军官才有机会得到,普通的禁卫军士兵根本没有从高强度的战斗中退下来的可能。现在皇营内到处都需要人手,越来越多的火箭引发了越来越多的火势,负伤而不得不退下营墙的禁卫军都被调动起来,去扑灭营地里的火焰。
除了救火以外,禁卫军还需要收集手边的木料来修补受损的营墙,好几处营墙因为遭到明军不断的炮击而破裂,开始摇摇yù坠。禁卫军帐篷的支柱都已经被拆了下来,送到营墙边备用,只有马厩仍然完好无损,禁卫军始终在那里留下了大量人手以保证它的安全。
索额图坐在墙角喘着粗气,他看到又有一批禁卫军举着盾牌奔向水井的位置。就在刚才,落在水井附近的火箭突然多了起来,更多的石弹也来凑热闹,好几个正忙着提水的禁卫军猝不及防,没能躲开突然增多的敌军火力,被shè倒在水井附近。
每一个禁卫军的脸上都显得十分狰狞,死亡的压力、无休止的战斗和忙碌,让每一个禁卫军官兵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一刻都有人倒下,现在禁卫军官兵对突然倒在身旁的同伴已经视而不见,再也没有人会扔下手中的工作去拉那些倒地的人一把。还有很多人已经把盾牌扔在一边,在营地里快速飞奔,再也不肯花时间去观察周围的天空是否有shè过来的箭;即使是那些威力巨大的石弹落在身边时,禁卫军官兵很多也只是会冷漠地看上一眼,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这种对死亡的麻木,暂时xìng地提高了禁卫军的战斗效率,但也让他们的伤亡人数持续地上升。索额图也是如此,当他休息的时候,前后有几支火箭向他坐着的位置飞过来,但索额图根本懒得起身躲避一下,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些火箭未必会击中自己——他也没猜错,确实都没有击中他,只是其中有两支距离他非常之近。
最靠近索额图的那支火箭恰好shè中了一块裸露的木头,原本在上面的泥土防火层已经被明军的炮击震落,这支火箭因此没有熄灭,而是烘烤着周围的木料,渐渐发出了焦臭的味道。
索额图抬手挥出一刀,把潜在的火灾隐患击落到地面:“营墙外围是不是快要着起来了?”索额图心里想着,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现在就算营墙外壁开始燃烧,禁卫军也没有办法去扑灭,所以想也是白想,还不如抓紧时间休息。
“皇上召见。”一个禁卫军士兵突然出现在索额图的面前,对他大声喊道。
“知道了。”索额图从地上一跃而起,跟着传令兵向顺治的位置跑去。
顺治目前的这座营帐是除马厩以外保存得最完好的建筑物,几十个禁卫军举着盾四下巡逻,把每一支落在上面带火的羽箭都及时清理掉,营帐内还摆着一圈水桶,以备不时之需。
“营门战事如何?”一见到索额图,顺治就厉声问道。
“皇上放心,奴才们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索额图恭敬地低头回答道。蒙古人撞门的时候,几十个禁卫军就在里面顶着,任凭蒙古人再三攻打,营门依旧是安然无恙。
“勤王兵还没有到吗?”顺治很清楚勤王军连影子都没有,否则营墙上的禁卫军肯定会立刻来报告他,但顺治还是忍不住问道。
“奴才觉得,多半马上就要到了。”索额图的回答正是顺治的愿望。
“御前还能支撑多久?”顺治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这个问题吐出了口。
“皇上尽管放心,是贼人快要支持不住了。”不等索额图说话,另外一个禁卫军军官就大声说道,他是经验更加丰富的资深将佐。
“暴雨不终朝。”这个将佐铿锵有力地说道:“邓贼这一个时辰里shè了至少十万支箭,显然他也知道勤王军随时能到,这已经是他的全力一击了。他还能有多少支箭?多少火药?他的投石车打了这么久,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不但顺治闻言眼睛一亮,索额图和其他的禁卫军官兵听了后也都是眼前突然一亮,立刻把胸膛挺直了。
“说得不错,勤王军一定是快要到了,邓贼终究是强弩之末了。”皇帝大喜道:“速速通报全军,务必要让每个人都听明白了。”
“喳!”索额图和其他的禁卫军官兵都大声应是,然后分头跑出顺治所在的营帐,鼓舞着每一个见到的禁卫军士兵。
“邓贼快要力竭了!”再次冲上营门旁的营墙上后,索额图感到全身似乎重又充满了力气。现在禁卫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五百人,营门前的守兵明显变得较之前稀疏起来,但他的话语却让所有疲劳的禁卫军官兵都看到了希望。
索额图指着远处的明军阵地,横在那里的用来运输羽箭的大车确实已经十车空了七、八车,在刚才那个佐领的提醒下,营门的禁卫军官兵果然发现有一些明军的投石车已经出现了故障,停止了攻击。
“看!”一个眼尖的禁卫军士兵指着远处的明军阵地,对同伴叫道:“贼人有异动。”
“哦。”索额图和周围的官兵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从远处移动过来的明军马车。
他们看到一群明军的辅兵围在这些新到的马车旁边,从其中的几辆车上砍断绳子,掀开遮布,取下了上面的东西,迅速把它们组装起来,一个新的投石车显出了轮廓。
还有更多的车辆继续前进,开到了明军弓箭手战线的后面。
一张又一张的幔布从马车上扯下去,露出了车上满满的货物——又是十万支箭被运到前线,明军的辅兵纷纷走过去,把他们的空箭壶再次装满。
第十五节 出降(上)
一批蒙古伤员被他们的同伴救了回来,有些明军辅兵走上前来,把伤员带到阵后,解开他们的盔甲给他们包扎伤口。见到邓名真的遵守诺言并没有给这些伤员一刀后,提心吊胆的蒙古人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轻声欢呼起来。他们也知道,即使得到医治,重伤员死亡的几率依旧很大,不过总算是确认邓名不会出尔反尔了。
又有几十个蒙古敢死队员上前攻城,邓名看着已经部分起火的皇营营墙,估计禁卫军绝对无法坚持到rì落,就是能不能抵抗到午后都很难说。除了大炮和投石车以外,邓名还准备好了爆破工具,因为明军估计到禁卫军会在营墙上拼命地抵抗,战斗意志肯定比以前遇到的绿营强很多,所以并不打算在禁卫军造成很大消耗前让爆破队去冒险——邓名也不愿意把这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交给蒙古人cāo作,冲车在蒙古人的手里只能用来攻城,无法威胁到明军。要是给了他们爆破车,万一有个蒙古人舍身护主那就麻烦了——不过现在看起来,可能没有出动爆破队的必要了。
“启禀提督,”一个传令兵来报告道:“高邮的援兵已经快要抵达。”
昨天夜里高邮县城受到了惊动,但因为情况不明,所以高邮的守军并没有任何行动。天明后看到御营方向烟火直冲天际,而且又是炮声隆隆,高邮知县终于忍耐不住,亲自带着二百多个县丁从城中杀出,奔着御营的方向而来。
虽然有两江总督衙门和扬州知府的掩护,使得明军可以潜伏在高邮附近,但突袭御营的计划显然不是知县这个等级的两江官吏能够知晓的。江宁巡抚和扬州知府之前借口要增援周培公、梁化凤与邓名交战,所以又抽调走了扬州一部分兵力,但县城里总不可能一个兵不留。现在见到御营遇险,知县担心自己的颈上人头,就紧急带着剩余的兵力出来勤王。
“派一队兵去打垮他们?”任堂问道。对于两百个县丁,随便派出几百明军就可以将其消灭。现在不算邓名的战兵,军中的辅兵很多都是两个月前明军打算离开江南、返回四川时招募的,他们愿意跟着明军远赴四川,对明军的忠诚度没有什么大问题。入伍以来的好吃好喝,更让辅兵士气高涨,现在他们参与围攻了御营,再没有了回头路。任堂觉得对付高邮的县丁,只要让少量战兵带领有武器的辅兵去攻击就可以了。
“就是怕带头的知县跑了。”县丁没有什么见识,不过现在知县亲自带队赶来,如果被他发现什么蹊跷,传播开去可能是个麻烦。
正在邓名琢磨着应该派多少人去,是否应该设一个小埋伏的时候,旁边的三堵墙骑士请命道:“提督,让我们去吧。”
“杀鸡何须牛刀?”任堂觉得没有必要出动三堵墙。
“进攻鞑子的皇营也用不上我们,若是不让我们出击,这场大战就真没有我们什么事了。”三堵墙的骑士们纷纷说道。上次与李国英交战后,无论是在四川还是在江南征战的时候,三堵墙都在继续练习墙式冲锋,不过他们上战场的机会很少,也就是在九江和安庆打了两场而已,而且上场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完成热身对方就已经战败,骑士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好吧,速去速回。”邓名同意了他们的要求,现在皇营被围得如铁桶一般,攻城也确实不需要出动骑兵:“不要让高邮县令跑了。”
“提督放心,狗官死定了。”三堵墙的骑士们摩拳擦掌地离去了。
在明军继续攻城的时候,索额图和其他几个御前军官再次跑到顺治的面前,现在他们一致要求皇帝立刻突围。
“贼人又运来了大批弓箭,还有新的投石车。”情况紧急,一线的军官对险恶的局面已经不再讳言:“如果再这么打下去,也许中午、最多坚持到未时,御前侍卫就会消耗殆尽,那时就是皇上想突围,也没有多少奴才能跟在皇上的周围了。”
明军大批器械运抵后,禁卫军的士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们已经生机渺茫,守住皇营的机会微乎其微。禁卫军的官兵依旧在营墙上奋战,但是支撑他们作战的已经不是希望了,他们只是困兽犹斗而已,只有极少人还相信能坚持到援军抵达,。
“皇上,必须要突围!”很快又有几个军官离开了营墙上的指挥岗位,焦急地赶来劝说顺治突围。他们报告说,营墙的外壁已经多处起火,禁卫军没有人手,也不可能出营扑灭火焰。虽然厚实的营墙不会被很快烧毁,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禁卫军虽然战斗经验不多,但士气仍然高昂,再怎么说也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军官指挥,而且人人有马,盔甲也都不缺。在今天的围城战中,禁卫军因为救火、修补营墙而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在这种工作中,装备jīng良的禁卫军和普通的辅兵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本来禁卫军还认为仓促来袭的叛军不具有快速攻克皇营的能力,可以把皇帝保护在安全的营地中,但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再困守几个时辰,等明军攻破营墙时,禁卫军恐怕都要疲惫得举不起刀剑了。
禁卫军的提议让皇帝听得脸sè发白。不管战事多么激烈,身处重重保卫的营帐中依旧能给他一定的安全感,这里没有火箭落下,没有遍地的鲜血,铺满了盾牌的营房不仅挡住了石弹,而且还阻断了伤病人员的呻吟声。只有在军官和传令兵开门入内时,皇帝才会听到外面激烈的呐喊声。
如果离开了这个营帐,那么皇帝就会暴露在明军的火力下,而且还要走出营墙,从敌人刀枪的海洋中冲过去……“皇上,一定要走!”满屋子的禁卫军军官统统跪倒在地,焦急地向皇帝高呼:“立刻就要走!”
“好,朕准了。”顺治努力地压下自己心中的慌张,这时他无限怀念紫禁城的坚固城墙,还有那巍峨的běi jīng城楼。
接下来就是讨论如何突围。现在明军正在外面攻打,肯定不会给禁卫军涌出营门列队的机会,但列队却是必要的行动,要想保护皇帝突围,那禁卫军就需要时间在营外调整好队伍,把皇帝紧紧围在zhōng yāng后,再全军冲击明军的防线。
“诈降!”紧张地商议了片刻后,一个禁卫军军官大叫起来:“我们就告诉邓贼我们要投降,要出营投降,这样我们就能多得到一些出营列阵的时间。”
诈降不仅能给禁卫军争取时间,而且还可能让明军的箭雨暂停,让明军麻痹大意,所以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所有军官的一致赞成。
在出营突围的时候,营门依旧需要保卫者,他们可以掩护在营地外列阵的禁卫军——若是被明军看出了破绽,营门上的保卫者可以掩护shè击,不让明军步兵快速靠近皇帝,而且还能利用营墙的高度观察明军阵地的虚实,用旗号给突围部队指引方向。
“奴才愿意留下坚守。”索额图向顺治跪倒,诚心诚意地说道:“奴才愿意为皇上断后。”
索额图也知道留在营墙中是必死,禁卫军掩护皇帝突围后,发觉受骗的明军肯定会暴跳如雷,把留下的禁卫军官兵尽数处死,不过索额图对皇帝的忠诚压倒了他对死亡的恐惧。
此时已经有人取来盔甲和普通禁卫军官兵的军服,服伺顺治穿上。本来皇帝身上穿着的龙袍和另外几套备用的龙袍一起,被其他四个禁卫军军官换上。
“好奴才。”顺治轻轻地拍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索额图的肩膀,这个动作和皇帝轻声的赞许,让索额图感激的眼泪一下子从眼眶中喷了出来。
突围的计划在禁卫军中口口相传,很快每个人都知道了具体的步骤和细节。在禁卫军开始向营外大喊请求投降时,营内的禁卫军也停止了救火和修补等工作,他们从马厩中牵出了战马,默默地开始在营中空地上排队。
跟着索额图一起留下的还会有三百名禁卫军官兵,本来同僚还想给他们留下几匹战马,但索额图苦笑着拒绝了:“都带走吧,带不走的就杀掉好了。”
禁卫军开始突围后,明军就会醒悟过来,留守的索额图等人就是有乌锥、赤兔在手,也休想逃出生天:“给我们留下马匹,只会让人心存侥幸、动摇,说不定有人会因此不肯在营门上坚守到最后。”
……在营外,三堵墙骑士已经完成了任务返回,他们向邓名报告:“高邮知县已经授首。”三堵墙的骑士们一副意犹未尽的摸样,刚才他们一次冲锋就把二百多名高邮县丁尽数驱散,四十名清兵被当场杀死,他们并没有对剩下人的进行追击,一拿到知县的首级就全速返回,以防这里的战事有什么变故。
这时明军的攻击已经渐渐停止了下来,禁卫军把大量的弓箭从营墙上扔下,高呼着请降。蒙古敢死队奉命暂时后退。当明军的炮击完全停住后,皇营的营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禁卫军从门缝里闪了出来,他一边向明军这边走来,一边把头盔摘下,解开身上的甲胄抛在地上,同时用尽全力高呼着:“愿降!愿降!大清皇帝愿意向大明长江提督投降,只求提督慈悲。”
“万岁!”
听到这悲哀的求饶声后,周围的三万明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第十五节 出降(下)
“收集箭支。”索额图和其他几个奉命留下的禁卫军军官给部下下达着命令。突围的部队不需要弓箭了,多余的弓都已经从营墙上扔了下去;虽然只有一个时辰的战斗,但禁卫军的箭损耗得几乎没有了,刚才为了诈降还丢到墙外一批,现在索额图他们的箭袋都是空空如也。
皇营内的土地上几乎都是羽箭,营墙上也插得满满的,索额图在遍地的箭杆中行走着,从地上拔出一支又一支的箭,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的箭头。大部分箭头都在撞击中受损了,或者被燃烧的油脂烤得有些变形,还满是燃烧后结的硬块。这些都会造成弓箭的重心偏移,影响jīng确的shè击和威力。若是有时间可以进行修复,但现在索额图他们可没有这样的工夫,只能尽量寻找一些箭杆完好、箭头完整的武器。
不少禁卫军的手臂都已经酸得快举不起来了,现在战事暂停,更是感到臂膀上传来一阵阵的痛楚。不过索额图他们也没有把这当回事,反正没有人能活到午后,只要一会儿还能进行一下最后的抵抗就好。
准备突围的禁卫军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已经听到了外围明军的欢呼声,只要邓名答应了受降,他们就会开始走出营门,周围的明军应该会有一个麻痹期;禁卫军进行集结的时候就算有人起疑,也不可能让正在庆祝胜利的数万敌军一下子都恢复到高度戒备的状态。准备保护皇帝突围的禁卫军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感到十分疲惫,竭力抓紧这段停战的短暂空隙喘一口气,设法恢复体力。
营外的明军此时大都是笑逐颜开。尤其是辅兵们,八旗勇猛无敌的神话之前一直是压在他们心头的重担,虽然明军吃得饱、穿得暖,天天都和过年一样有肉有青菜,但始终不能消除他们心底的畏惧。昨夜向御营进发的时候,邓名就让这些辅兵远远地跟在战兵部队的后面,一直到完成合围后才让他们加入包围圈中,就是怕他们因为过于紧张而出什么乱子。
两个小时前开始攻击御营的时候,辅兵奉命上前shè箭时仍是相当地担忧,害怕满洲八旗各个都是百步穿杨,把他们一转眼都放翻在地。但他们一轮轮地向皇营shè箭而从未遭到任何反击,一个时辰下来这些辅兵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现在见到禁卫军竟然就这样投降后,辅兵们更是兴高采烈,之前对八旗的畏惧之情统统变成了蔑视。
“原来满洲鞑子这么不禁打啊。”几乎所有的辅兵都发出了类似的感慨,甚至开始不理解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对八旗那么恐惧,不少人还笑道:“老子还没shè够呢。”一万多辅兵轮番上前shè箭,毫无压力地shè完十箭然后重新排队,今天的战斗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一场游戏。
大部分辅兵都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明军的装备和物资对御前侍卫具有压倒xìng的优势。开战以前,有四个省在为明军源源不断地提供资源,而且还是富饶的两江、湖广四省,这让明军拥有了充足的优良装备。邓名可以眼都不眨一下,用十万、二十万支箭去换取敌方几百条xìng命,而无需考虑让明军步兵冒险突前攻击。若是换了夔东军或是绿营,便是拥有三万兵力,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破装备jīng良的禁卫军把守的皇营,更大的可能是在营墙前死伤枕籍、无功而返。
请求投降的使者走到邓名面前,在明军卫士jǐng惕的目光中提出了条件:“我等愿意出降,盼望提督能保证不杀俘。”
听到使者的这句话后,所有的人都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辉煌的胜利眼看就要到手,所有的明军官兵心中都是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激动。邓名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还没有完全被喜悦冲昏头脑,而是记得对江南督抚们的诺言,邓明回答道:“其他的人我都保证安全,只有你们的皇帝我无法放过他,就让他自裁吧,你们把他的尸体交给我,我会放过其他人的。”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禁卫军使者的意料,他没有想到投降居然会遭到拒绝。因为杀俘不杀俘本来也没有法律能够约束,投降一方完全是听天由命,而胜利者既然不受到诺言的约束,当然也不会计较这个问题,从来都是满口答应下来,然后再根据自己的心情来处置战俘;最重要的是,这是明清争霸天下,在禁卫军看来俘虏皇帝显然比杀死对明军更有利。
这个完全不合道理的回答让请降使者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拖延下去必然会让对方起疑,就争论道:“若是提督不肯保证皇上的安全,我们誓死不降。”
“那就不要投降,我不能保证他的xìng命。”使者以为他的威胁足以让邓名随口答应下来,但使者的威胁完全没有起到任何用处,对邓名来说这绝非信口一说,而是要负责的保证,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道:“你们回去再战吧。”
周围的明军军官都知道邓名的脾气,而且清军就算不投降,看起来他们也无法再坚持多久了,所有的人都对午时前攻破皇营、全歼禁卫军充满了信心。
“就是,回去再战好了。”周开荒等人纷纷叫嚷起来。眼看谈判破裂在即,邓名的卫士和旗手们也重新神sè肃穆起来,开始发出信号,让明军准备再次发起进攻。
“提督稍等,稍等。”眼看麻痹明军的计划要破产,请降的使者急忙说道:“小人这就回去复命,请提督稍等。”
使者转身飞快地向皇营的营门跑回去。刚才听到邓名的话后,任堂就认定禁卫军不会投降了,这个结果他并不奇怪。明军的战兵一直没有参战,刚才见禁卫军使者出营请降的时候,任堂还为自己没有机会表现一下而略感遗憾。任堂甚至觉得邓名不接受投降也不错,正好将这些满洲八旗一网打尽。
“我们的这个条件他们也能商议么?”看着禁卫军慌张的背影,任堂有些疑惑地说道:“鞑子皇帝肯牺牲自己的xìng命,只为了让他的奴才们活下来?还是现在营里面已经不是鞑子皇帝说了算了?”
听到邓名拒绝了皇帝的投降后,围拢在顺治身边的军官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有人认为应该再设法去和邓名谈,以完成对明军的麻痹工作,或者干脆送一具穿着龙袍的尸体出去;但更多的人主张立刻开始突围,不给明军反应过来的时间——现在明军已经在做继续战斗的准备了,很快就会恢复之前的戒备状态。
“我们投降!”
邓名听到皇帝的营地那边再次传来大喊声,跟着又传来更多的喊声:“我们这就出来投降。”
皇营的门缓缓拉开了,头几个禁卫军军官垂头丧气地牵马而出,看到清军开始走出营地后,明军这边又爆发出震耳yù聋的欢呼声。
“好像,好像朱棣接受投降的时候,都是派自己的人入城去受降,并不是让敌人出降。”听到禁卫军居然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后,邓名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在心里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历史书:“朱棣身经百战,为什么他从来不让敌军出降,他有什么道理吗?”
禁卫军这么快就接受了明军的条件,这件事实在太离奇,邓名还没有想通原因,心中感到十分不安,大声喝令道:“让他们停止出营,我会派人进营受降。”
“或者抱头扔下武器,”紧接着,邓名又追加了一句命令:“让他们把营门交给我们就行了,其他人都呆在营地里不要动。”
虽然听到了明军的喊话,但禁卫军却没有停止行动,仍在不停地从营门里涌出,明军的使者再三喝止也无法阻止更多的禁卫军走出他们的营地。
“阻止他们!”一眨眼间,就有三、四百禁卫军牵着马从营门里出来后,邓名心中的疑惑已经完全变成了jǐng惕,他大声喝令道:“攻击他们,迫使他们退回营里去。”
听到邓名焦急的语气后,再迟钝的明军军官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本来还喜笑颜开的的军官们纷纷大声应是。
在得知禁卫军投降后,明军的八千战兵虽然欢呼雀跃,不过他们依旧坚守在岗位上,尤其是对着营门部署的八百常备军——总计一千名常备军有八成被部署在营门的对面,他们心里再兴奋,也没有让队形发生丝毫的动摇。
“攻击,立刻发动攻击,大炮开火!”邓名见禁卫军还在不停地涌出营门,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在心里大叫起来:“这不就是刘邦在成皋诈降的故伎吗?”
“他们不是出营投降,是突围!”
明军军官大声呼喊着,火炮纷纷旋转炮口,开始向营门方向瞄准,常备军也作出了反应,开始向前摆出了迎战的准备。他们身后的征召兵也如梦初醒,在片刻的惊愕后,脸上的喜sè开始变成怒容。
“来不及了。”已经出营的禁卫军佐领看到明军的阵容正在变换,也听到了明军官兵互相之间的大声jǐng告声,一千二百名参与突围的禁卫军才刚刚出来了五百人,现在皇帝和剩下的七百多禁卫军还没有来得及出营,但很显然,在全军出营前,明军就会从松懈状态中恢复过来。
“全军突击!”佐领当机立断,大喊着翻身上马当先冲了上去。
“杀!”刚才还垂着头,装出一幅悲哀摸样的禁卫军官兵,也随着这声命令纷纷仰起头,拔出武器跳上马呐喊着冲上前去。
第十六节 冲击(上)
第十六节 冲击(上)章节高速更新开始,更新字数为3917
刚听说顺治要投降,吴越望就忍不住呵呵地发笑。两年前在万县他披上了重甲,跟着蜀王世子迎战叛贼谭诣的大军时,可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就是蜀王世子!尽管周队长因为私心非要把少蜀王说成是三太子,但大家还是在目光如炬的李队长的带领下发现了少蜀王的真实身份;除了周队长以外,赵千户也因为某些原因好多次想要混淆话题——吴越望很尊敬赵千户和周队长,也能理解他们的难处,不过断然不会因为对他们的敬意而对提督的秘而不宣的身世产生误解。
天子弃国,社稷将倾,连谭文老侯爷都死在叛徒的手中,这两年来随着见识的增长,吴越望也越想越感到后怕,好像少蜀王横空出世的那一刻以前,这大明的基业、汉人的江山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但是仅仅过了两年,建虏的酋长就投降乞命,虽然吴越望作为心腹军官,曾听邓名反复说过这一仗只是逆转而不是结束,会很重要但绝不可能就此终结战争,但吴越望依旧感到自己好像就在做梦一般。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李队长不在这里,没有能够亲眼看到鞑子皇帝出降的这一幕。嗯,还有赵千户,虽然他不是川军而是西贼,但除了提督以外,吴越望对赵千户的敬佩仅次于李队长,好像比周队长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满腔的喜悦和纷至沓来的念头,让负责对营门正面防御的吴越望并没有在第一时刻命令手下做好受降的准备。等得知邓名拒绝了对方的请降要求后,吴越望的满足感也没有丝毫的消减,在他看来对方已经是待宰的羔羊,邓名接受投降也好,不接受投降也好,禁卫军的覆灭都没有丝毫的疑问,难度也不大。
吴越望周围的武保平、姜楠、胡立涛等人的反应也差不多。恢复攻击是辅兵的工作,他们会继续上前放箭、投石,战兵并没有接到参与攻击的命令,他们可以再享受一会儿胜利的喜悦——胜利确实是提早了,但也没有什么悬念了。
从离开成都后就一直在姜楠队中执行任务的郑尧君,也和他的常备军同伴们一起沉入了遐想之中,刚才他们目送着禁卫军的请降使者从阵前走过,又看着他仓皇地逃进营门。
“等张尚书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吧。”不少前浙军士兵的心中都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投奔舟山,然后在缺衣少食的浙东军中苦战多年,一年前在张尚书的劝说下,大家跟着邓名远赴四川,沿着长江反复征战。今天终于站在这里,分享了辉煌胜利的无上荣光。尽管郑尧君在出战前已经对胜利充满信心,但战前的信心和亲眼看到胜利还是完全不同的。在正常情况下,这时战兵部队会上前监督俘虏解除武装,『逼』迫他们抱头蹲下,这都是明军中的重点训练内容。但今天高级军官们都jīng神恍惚,没有在第一时刻下达命令,而郑尧君这些常备军士兵同样在发呆,没有做出任何战术动作。
训练最严格、纪律最出众的常备军官兵虽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纹丝不动,但一个个都是心『cháo』澎湃;而征召兵则兴奋地开始接头接耳,人人都喜形于『sè』,那些本来就幻想战争将在今天结束的人,更是开怀大笑——争霸不就是争夺那把宝座么?窃取宝座的人已经成擒,战争不就结束了吗?
至于更缺乏约束的辅兵,军阵中更是人声鼎沸,不少人在听说鞑子皇帝要出来投降时还纷纷向前挤去,想亲眼看一看鞑子皇帝到底长得和常人有何不同。正如千年前的成皋城下,当汉太祖的替身大模大样地出城投降时,历经多年苦战的楚军士兵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涌向汉王的旗帜、车驾,对这些项王的百战jīng兵来说,这既是胜利的时刻更是苦难的终结。而结果就是汉太祖从本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成皋城内轻易地脱身,不但自己毫发未伤,还带走了他最重要的幕僚和军官团。
相比成皋周围的楚军,明军现在面对的敌人更加强大,战争延续的时间更长,形势远远不能同楚军相比,而是险象环生,禁卫军仍然挣扎抵抗。今天明军的表现比千年前的楚军还要激动,如果不是邓名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而是同意禁卫军出营投降的话,恐怕明军的大批士兵也会一拥而上,扑到穿黄袍的鞑子皇帝身边去进行一场狂欢。
邓名拒绝了对方的投降要求后,明军的秩序也没有得到立竿见影的好转,当禁卫军开始从营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有不少辅兵指点、议论着,想要靠近前去看看顺治的真容——直到这时,还有很多人并不知道邓名已经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误以为这就是投降仪式的开始。
当邓名下达了攻击的命令后,辅兵中只有最靠近邓名将旗位置的人及时收到了统帅的命令,不过即使是这些距离最近的辅兵,在传令兵和军官向他们大声喊话的时候,仍有些昏头涨脑——不是皇帝已经投降了吗,为何还要攻击?不过既然命令攻击那就开始攻击吧。
“这是诈降!”一个飞奔过来的传令兵冲着姜楠大吼了一声,指着那些正在出营的禁卫军喊道:“提督命令立刻开始攻击!”
“啊。”姜楠如梦初醒,脸上的微笑还没有完全隐去,头盔下就开始渗出汗水来。他急迫地转过身,用尽全力地对身后的官兵们喊道:“鞑子诈降,备战!备战!”
长官和传令兵焦急的呼喊声,把越来越多的明军战兵唤醒,郑尧君匆匆从箭壶里取出一支弩箭,搭上了弩机,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上弦——夜袭结束后,所有的弩兵再也没有给弩机上过弦。当敌人还躲在营中时没有这个必要,而如果敌人出现突围的迹象,在正常情况下他们也完全来得及完成战备。但现在敌人不但打开了营门,而且还有几百人已经从中开出来了,这些弩手却一直没有做好准备,而是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在郑尧君刚刚把弦上满时,前方已经传来了呐喊声,他抬起头,看到眼前满是明晃晃的刀光,禁卫军已经发起了冲锋。
匆忙地抬起弩机,郑尧君已经来不及瞄准,只能凭着感觉扣动了扳机,弩箭离弦而出向敌骑『shè』去,只是差之毫厘贴着对方的头盔檫过。郑尧君退后了一步,看到骑兵径直向他扑过来,在这一瞬间,郑尧君几乎要丢下弩机,同时一只手向腰间的长匕首『摸』去。
从背后冲过来一个手持长枪的明军,这人是一个常备军的战士,他熟练地刺出了长枪,封住禁卫军骑士的去路。在禁卫军的坐骑避开长枪的时候,郑尧君得以再退一步,和其他弩手一起退到长兵器同伴的掩护下,再次开始给弩机上弦。
迎上去的勇敢明军长枪兵并没有遭到连续的攻击,仓促发起冲锋的禁卫军同样有先有后,彼此间的距离还拉开得很大,在当先的禁卫军骑士策马再次准备攻击时,更多的明军士兵已经跑上来,肩并肩准备抵抗禁卫军的冲击。
转眼间就有一些禁卫军被从马上刺落,几个落马的御前侍卫随即站起身,他们或是借助铠甲的保护没有被长枪刺入身体,或只是因为坐骑受伤被甩下来的。明军的阵容并不稳固,其中有很大的空隙,禁卫军毫不犹豫地拔刀冲入阵中,与明军士兵展开肉搏。
受到冲击的明军士兵不甘示弱,也挺着刀枪迎战,双方三三两两地战成一团,还不时有禁卫军连人带马地撞过来。这时郑尧君刚刚上好了第二支箭,就看到一个禁卫军士兵高举着长剑向明军这边扑过来。这个年轻的禁卫军的坐骑被一支长枪刺中了前腿,坐骑摔倒时把主人向前抛出,直接丢进了明军的阵地中。被摔下马的禁卫军跌了个头昏眼花,但这时已经有不少禁卫军冲进了阵中,而且明军的队形松散,也没有人及时给他补上一刀。从地上爬起来后,这个禁卫军就红着眼向面前的几个明军弩手杀过去。
郑尧君瞄准了一下,松弦『shè』出了第二支箭,弩箭没能击中敌兵的颈甲头盔结合处,而是钉在了禁卫军的肩甲、颈甲之间。这个禁卫军被冲力撞得身体一滞,目光一转从原先的明军身上转到了郑尧君的脸上,四只眼睛对视了片刻,那个禁卫军一声怒吼,改变了路线向郑尧君扑过来。
郑尧君挥手把弩机向对方的脸上砸过去。
“要是有一把鸟铳就好了。”电光火石间,郑尧君再次开始怀念起浙兵的传统武器。刚才他看到禁卫军在用这种武器攻击蒙古人的时候,就惦着战后一定要向长官要一支来,如果他用的是鸟铳而不是弩机,那刚才这一击绝对已经取了对手的『xìng』命。
在禁卫军抬臂挡开飞过来的弩机时,郑尧君已经抽出了长匕首,向视线受阻的敌人跃过去,他伸直手臂把匕首向对方的咽喉全力刺过去,但却在最后一刻被对方用长剑拨开。挡开那寒光闪闪、距离自己喉头不到一寸地方的匕首后,禁卫军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是第一次上战场,就遇上这般的惊险!
这个禁卫军正打算反击的时候,余光看到侧面又是一把匕首刺过来,他本能地抬手去挡——是另外一个浙东弩手,这个弩手双手握着刀柄,把全部的冲击力都灌注在匕首尖上,瞬间刺穿了禁卫军的手掌,然后扎进了禁卫军的脸颊,把敌人的手掌钉在了他的脸上。
“多谢!”弩手一匕首扎死了禁卫军后,立刻向郑尧君客气了一声。他是被这个禁卫军第一个锁住的目标,刚才他已经扔下了弩机准备肉搏,但长匕首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来,对方的长剑就刺到了他的面前,这时恰好郑尧君的弩箭『shè』中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