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失控(上)
湖州知府谭希闵看到李焕的报告后,气得鼻子都歪了,当场就在衙门里大发雷霆,拍着桌面叫道:“一个县的兵马居然被一个庄主歼灭了!这么多的废物怎么都聚在一起了?”
明史案并不是在谭西闵任上发生的,这半年的耽搁按理也怪不到他头上,不过杭州的上司威胁说如果他不能把事情利索地办好,那他也有失察之罪。谭希闵很清楚这是杭州在告诫自己不要徇私枉法,这个案子是通了天的,没有人能将其按下来,地方官谁不想活了就继续去拿庄家的银子吧。
既然知道朝廷要彻查此事,那谭希闵自然不敢考虑收受贿赂包庇庄家,早在吩咐李焕去拿人的时候,就告诉他连湖州都不用回,直接把人犯押解去杭州,以免让自己沾上是非——这两年来,湖州知府衙门里拿过庄家银子的官吏很多,谭希闵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撇清自己,万一庄允城被押解回湖州后死在狱中,那谭希闵就算是惹祸上身了。
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谭希闵越说越气,甚至一度怀疑是县令想要包庇庄允城。
“这要是让总督知道了,肯定以为我是想包庇庄家,夸大困难,让总督知难而退。”细细思量一番后,谭希闵觉得归安县没有这个胆量。而且李焕也需要戴罪立功,他就是把庄允城杀了,都比诈称被击败的可能性大:“就是一群蠢货。这个庄允城老贼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拒捕。”
谭希闵把幕僚和属官召集来商议出兵一事。乍一听知府要出动府军时,幕僚们都大吃一惊,纷纷询问哪里出乱事了。
“本官要派两营兵去拿庄允城。”谭希闵板着脸说道。
幕僚们听完后一起发愣,有个脑筋不太好的家伙一时转不过弯来,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醒了其余的人,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知府大人在讲笑话啊。虽然不知道谭希闵为什么会有这个兴致,但上官讲笑话大家岂敢不笑,顿时衙门里欢声大作。只有把报告送到谭希闵桌前的那个属官没跟着起哄,忧心忡忡地看着面皮紫黑的湖州知府。
“有什么好笑的!”谭希闵重重一拍桌面:“军队什么时候能出动?该给多少钱粮和犒赏?”
大家这才意识到知府大人原来是当真要这么干,一个幕僚反应过来,立刻跳起来劝东家收回成命。
“就是那个写了本反书的庄允城?大人让归安县派一队衙役拿了他便是。”这个幕僚一边说一边心里还在奇怪:“几天前大人不是和我们商议过这件事吗?给归安县的公文还是小人起草的啊。”
“你当本官是白痴吗?四天前的事也会不记得?”谭希闵骂道:“衙役被庄允城打垮了……”
“这厮好狗胆,居然造反了!”幕僚们顿时一片哗然,没等谭希闵说完,在场的人纷纷叫道:“归安县为何不派绿营镇压?”
“派了,驻防绿营也被庄允城打垮了。现在连朱佑明也反了!”谭希闵没好气地说道。
衙门里沉寂了片刻,这次没有人敢笑,但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谭希闵挥挥手,把李焕的报告交给幕僚和属官们传阅。幕僚们揉揉眼睛,把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不得不承认确实需要府城出动军队去镇压两位财主的抵抗了。
可府城的军队不是能轻易动用的,首先出兵就需要向省城报告原因和目的,要是把真实的理由报上去,省城的上司估计会先不相信,然后勃然大怒,那么今年湖州的考绩也就别想要了。不过瞒是隐瞒不过去的,三营绿营兵出动的动静太大,而且还需要从府库里拿出开拔的银两、预备战后的犒赏,出征期间还需要发双份的粮秣——杭州肯定会被惊动。
“大人,为了两个庄主出动大兵……这……这总督大人能同意吗?开拔、消耗、犒赏肯定无法入账,这都是亏空啊。”一个幕僚焦急地说道。
“你当本官不知道吗?”谭希闵反问道:“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幕僚们面面相觑,谭希闵见状更是生气:“难道要本官自己掏腰包补这份亏空吗?养你们何用?”
“大人息怒。”终于有个幕僚站出来,提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能让归安县填补这个亏空。不过三营兵实在太多了,去一个营好了,一个庄主,还不是手到擒来?”
“真是蠢货,要是能手到擒来,还用得着来本官这里搬救兵吗?”这个幕僚说的倒是一个办法,无论如何今年的考绩都肯定是差了,谭希闵无论如何也不肯承担这份财政损失:“发文给归安县,这次出兵的费用都算他们的,府里可以先给垫上,差额按月计息,秋收后务必还上。”
“三营兵的花销太大,恐怕今年还不上。”有几个幕僚愁容满面。
但也有赞同谭希闵的人:“庄家已经打垮了县兵,还是多派点兵去吧,至少两营。要是为了省钱少派兵去,可能会打得很艰苦,多死了人,不是还要多出抚恤吗?”
一说到伤亡问题,刚才反对的人就不吱声了。地方财政从来不富裕,每岁的结余都非常有限,上司的例钱、幕僚的月钱也都要从这里面出,一切都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前年杭州之战,参战的湖州绿营损失了大批官兵和装备,六个月后才勉强补齐人员的差额,直到现在装备还没有完全恢复——抚恤和补充所需的开销,让湖州去年一年都过得紧巴巴的,十日一操也都找各种借口变成了一月一操。
如果这次再损失上百个绿营官兵,仅仅是抚恤金,就能让大伙儿今年都别过年了——不要指望归安县能把这些开销都承担起来,别说今年,就是明年县里也还不清府里的垫付,除非不顾激起民变的横征暴敛。
“出动三营兵,一千五百披甲,动作要快。三天内解决问题,然后赶快回来。打了这仗也算是以战代练了,后半年的操练想些理由都停了吧。”停操可能会引起士兵的不满,所以还是要给点赏赐安抚,不过湖州府实在是要坚持不住了:“动作虽然要快,但伤亡也要尽量避免,一定要控制在二十个人以内,十个以内就更好了。只是两个庄主,应该没问题吧?”
大家都觉得没问题。庄允城虽然非常有钱,但在场的幕僚都清楚,满打满算庄允城也就能动员四百个壮丁。看到府城派去一千多披甲(空饷不可避免,实际上湖州府的一千五百个名额并不满员,披甲兵的数目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人),就算庄允城想顽抗到底,他的庄丁多半也会胆战心惊地投降了。哪怕剩下三十个顽固分子,损失几个披甲也就把他们拿下了——直到现在,幕僚们还是想不通为何归安县的驻军居然会连一个庄主都打不过。肯定是归安县吃空饷吃得太狠了,平日正常的操练也都停了。嗯,肯定是这样,等拿了庄允城再和他们算账,拿那些赃官的家产来填补府库里的亏空。
若仅仅是派衙役抄家,就算下面的人贪污、哄抢,但是府城衙门多少也能获得一些财物。如果出动军队,那庄允城和朱佑明的家产也就指望不上了。谭希闵和幕僚们越想越恨,计算府库需要垫付的粮饷数目时,齐声痛骂归安县的官吏个个可杀。
虽然府里达成了共识,不过正式出动军队还是需要时间。既然没有大规模叛乱,也就没有了事急从权的理由,这次军事行动还是得事先报告杭州一声,免得总督衙门觉得湖州知府没把上官放在眼里。
在给总督的报告里,谭希闵一开头就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主动承认自己失职,没有看好归安县的那些狗官,先在总督大人面前认错,好歹混个态度好;然后谭希闵接受了归安县的部分说辞,称庄允城狗急跳墙,收买了数千山贼负隅顽抗——当然这还是归安县的错,他们居然把消息泄露出去,让庄允城和朱佑明决心鱼死网破了——正常情况下就是走漏消息也不叫事,不过谁让衙役没搞定两位庄主呢;现在情况趋于失控,为了尽快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谭希闵不得不断然命令府城绿营出击,以求早日捉拿庄允城归案。
派使者把请罪书和申请绿营出击的公文给省城送去的同时,湖州也开始了军事动员,向下面的军官通报了军事任务和敌人的身分。
得知要出动府兵去对付两个庄主后,绿营将领和军官都感到啼笑皆非,不过没有人会把这种下乡发财的机会往外推。这一年来,知府衙门里感觉过得紧巴巴的,绿营也是一样。
很快湖州府动员全军去攻打庄允城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湖州的缙绅近期或多或少都听到了“明史案”的风声,有些人担心自己或是亲朋也会被牵连其中,所以消息一传出去就受到了高度关注。
当天晚上,几乎每个士人都关起门来和家人讨论庄允城、朱佑明那异乎寻常的勇气,顺便还会提到归安县衙门惊人的无能。明明是衙役就能解决的事,居然还要跑到府里来求救——不过没有人认为庄、朱二人能够从谭希闵的愤怒中幸免,越是了解庄允城的人越不相信会出现什么奇迹。
第四十一节 失控(下)
赵国祚批准湖州绿营出动时只是感觉很可笑,而且对归安县的无能和贪赃感到深恶痛疾,更坚定了他要把涉案官员收拾一通的决心。而一个月后谭希闵亲自跑来杭州,跪倒在总督赵国祚和杭州驻防八旗将军松奎面前时,这两人的感觉就不仅仅是可笑了。
“下……下官罪该万死。”谭希闵进门后就没敢站起来,哆嗦着一个劲地谢罪。
湖州府出兵的时候,庄家大院聚集了六百多庄、朱的庄丁,还有四百多充作炮灰的俘虏敢死队。其中庄丁还普及了盔甲和军用武器,防御地位和高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庄家缺乏合格军官和士官的不足。
如果正确认识庄家的实力,那负责镇压的参将可能会选择围困的策略,因为庄家缺乏主动出击的信心,而且一旦脱离了墙壁、壕沟的掩护,庄、朱联军的指挥系统也会遇到考验,那些在固定阵地上不得不老老实实充任炮灰的俘虏也可能趁机生事。不过由于知府衙门出于省钱的目的,要求参将一定要在三天内返回军营,所以花了一天开到庄家后,参将连侦查工作都省略了,直接发起进攻,计划用一刻钟战斗,两个时辰洗劫,然后打道回府。
于是清军一头向庄家的“立体防御”上撞了过去。
趁着这十几天的休整时间,壕沟得到了大幅度拓宽,还在后面垒起了半人高的胸墙。胸墙后和高墙上的步枪手形成了高低配置,之前的胜利让庄家有勇气把虎蹲炮布置在院墙外,当清军集团冲锋到壕沟前时,四门虎蹲炮撕下伪装向清军进行了霰弹轰击。
之前两场激战中虎蹲炮的炮手完全没有发挥的机会,这次齐射结束,当虎蹲炮的炮手完成填装后,壕沟前的清军已经接近溃败。统兵的参将看到庄家枪炮齐鸣,绿营在壕沟前死伤枕籍,对身边的亲兵发出惊呼:“这到底是庄家大院还是紫禁城?怎么连大炮都有?”
虎蹲炮第二次射击后,无论是指挥绿营的参将还是属于庄、朱联军的俘虏敢死队,都对胜负再没有任何怀疑,这时清军的伤亡已经超过百人,损失的大都是三营绿营中资深的军官和勇敢的锐士。而剩下的军队也完全被庄家的火力打蒙了,一些人已经开始溃退,一些人趴在地上躲避火力。
这时庄廷钺和朱佑明之子朱念绍指挥披甲庄丁发起冲锋,包括梁直在内的俘虏敢死队也不甘落后——刚才梁直等人在庄丁的监视下使用弓弩配合步枪手作战,还在壕沟前组成第一道防线,用长枪去戳试图翻越过来的绿营。被步枪和虎蹲炮打得晕头涨脑的绿营被数百披甲庄丁和俘虏敢死队轻而易举地冲垮,三营府兵在大战中被杀二百七十余人,被俘超过六百人。梁直等人也在反击中为庄允城立下战功,不少人都因此顺利升级为监工,不但不用继续干苦力,还能得到更多的食物配给。
参将退入归安县时,出征的三营士兵共一千二百多披甲只剩下三百多丢盔弃甲的败兵,从本地征募的无甲县勇几乎都逃回家去了,把清军惨败的消息传到了四面八方。后两天不断有零零星星的败兵进入归安县城向参将报道,不过也有一些人直接逃回了府城,顿时湖州就是举城哗然。
谭希闵下令府城戒严,严防庄家反击后,很快又得知各县都出现不稳。不少地区都哄传庄允城啸聚十万大军,厉兵秣马,要上杭州为自己讨还公道;甚至还有人说庄允城打出了清君侧的大旗,要直捣北京,和朝廷论一论是非——浙江士人都很同情庄允城,被冤枉的人不甘于束手待毙而是反戈一击,还打垮了让士人们又恨又怕的强大官府,当然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
在士人们的推波助澜下,湖州境内的土寇蜂起,不少山大王听风就是雨,认为浙江的天要变了,轮到庄允城做龙椅、朱佑明当丞相了。这些人打起声援庄大王的旗号,纷纷出动在官道边设卡收起了买路钱。除了这些山大王外,水面上的好汉也不甘寂寞,他们真的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开始大肆贩卖私盐、生铁、土布。
不过现在湖州府已经处于失控状态,失去了三营绿营后,谭希闵也就失去了镇压沿路收费的大王和贩盐的江湖人士的能力。在府城精锐损失殆尽的情况下,境内风云突变的时候,各县都不敢把绿营派出城,而是全力戒严,以防出现什么闪失。
没有官兵的干扰,各路好汉进行了串联后,不少人就信心膨胀,打算联合起来,打开一个县城作为给庄大王的见面礼。这些好汉包围县城后,县里除了紧闭城门,向府城求援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谭希闵发觉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府城也会陷入重围的,只好赶来杭州,请求省城出动大军帮助湖州恢复秩序。
“谭希闵,你到底是怎么办的差?”赵国祚指着湖州知府的鼻子骂道:“庄允城不是写反书的财主吗?怎么开始清君侧了?”
对付写反书的财主和拥兵自重的野心家,官府的处理办法当然会完全不同,哪怕庄允城是个山大王,官府都不会掉以轻心地企图派捕快把他缉拿归案;就算出动府兵对付一个山贼,参将也会认真地侦查地形,慎重地权衡强攻和长围的利弊,多次进行试探攻击,以观察对方的火力和支撑点,知府更不会给什么三天的时间限制。
现在赵国祚最恨的就是这个,湖州官府居然连对方是什么类型的对手都能搞错,明明是个需要怀柔的硬骨头,居然当做肥美多汁的大肉——不但杭州受了欺骗,还把这个假情报上报给了朝廷。
如果一开始就上报庄允城存心要造反,那他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也不怕,因为这说明地方官对他的判断很正确。可惜杭州从来没有这么警告过北京,而是大谈特谈庄家的财富,这样庄家就不是居心叵测的反贼,而是因为地方官觊觎他的家产,才被逼反的豪强——杭州、湖州一个激起民变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主持此事的鳌拜绝对不会承担责任的,他只会认为他是被杭州坑了——杭州方面想拿辅政大臣当枪使,所以才隐瞒庄家、朱家的实力,蒙蔽朝廷,硬是把两条恶狼说成肥猪。
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赵国祚沉吟着问道:“湖州要多久才能再次出兵剿灭庄、朱二贼?”
“至少要六个月……”谭希闵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得知三营绿营的损失后,谭希闵就知道湖州府已经破产了,六个月后能重建绿营已经是菩萨显灵了,到时候需要优先剿灭的也是成了气候的路霸和私盐贩子。至于清君侧的庄允城和朱佑明,他们不在六个月内带着党羽来剿灭湖州知府衙门就不错了。所以一定要从省城讨到援兵,否则谭希闵在湖州的统治就土崩瓦解了。
“六个月!”杭州将军松奎一蹦三尺高,大骂道:“别说六个月,就是三个月,朝廷能饶得了你么?”
“出动省城的镇军去剿灭两个庄主?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过,他们只是写反书的财主的,”赵国祚现在面对的难题,和谭希闵出兵之前,面对的局面也差不多。要是向朝廷承认庄允城和朱佑明有席卷湖州的实力,那赵国祚的总督也就差不多做到头了,鳌拜肯定会认为蒙蔽朝廷也有他的一份,总督居然不设法安抚,然后伺机削弱这样的省内豪强,还千方百计地将其逼反;如果继续咬定庄允城和朱佑明只是财主,那总督还是差不多做到头了——杭州打不过川军那是因为川军比中央军还厉害,打不过张煌言是因为中间隔着大海。可现在居然赵国祚的手下连两个庄主都打不过了,都要堂堂的总督出动镇军去和两个庄主决一死战了!是不是连浙江督标和提标都得参战了?
“出动一镇还是两镇?庄允城一天就击溃了府兵,一镇兵恐怕不保险吧?要是两镇或是三镇兵,那开拔、粮秣和犒赏怎么办?这得几十万两银子吧?朝廷能同意我花这么多钱去打两个庄主吗?这笔亏空怎么办?我就是想自掏腰包都掏不起啊。”赵国祚在心里盘算着,不时向趴在地上的谭希闵投过去恶狠狠的一瞥:“要是万一,万一镇兵也被打败了怎么办?岂不是要全省大乱,而且到时候该怎么收场,是要两江或福建支援,还是请求朝廷派禁旅入浙——入浙来镇压两个庄主?”
被李星汉、任堂他们打败后,赵国祚一直在努力恢复浙江绿营的元气,还要赔偿福建李率泰借兵给他的损失,浙江的财政压力极大。而且禁海令还让浙江失去了大片的沿海土地,巨额的渔业、商贸收入,光靠农业,浙江比起内陆各省也没有什么优势。
“要不就招安吧。”赵国祚突然感到人生一片灰暗,恢复朝廷的信任,和邓名拉关系,弥补亏空,都还指望着这明史案呐:“我堂堂封疆大吏,居然被两个土财主逼得快上吊了!”
第四十二节 中立(上)
直到五月初,赵国祚和松奎一起询问过几拨湖州的败兵使者后,二人才感觉这事蹊跷,一个庄主见到正规军,不但没吓得腿肚子发抖,反倒枪炮齐鸣,甚至还穷凶极恶地出来追击——庄允城竟然出来追击官兵啊,逃回来的府兵说敌人还盔甲齐全,枪炮更多得不像话。
“第一次也就是归安县派衙役去的时候,”赵国祚把贾振南的口供看了几遍,之前哪怕是县里对这份供词也不当真,但现在浙江总督都不敢掉以轻心而是认真分析:“官差客客气气地去敲门,在门前喊请庄老爷去县里解说清楚,结果庄里二话不说就乱枪齐放,把差不多四十个官差都打死了——好凶悍的老财。”
赵国祚和松奎都觉得这太不正常了,怀疑背后有人给庄允城撑腰,绿营形容的火器威力实在太强,听上去怎么也是军用火铳了,最关键的是居然还有虎蹲炮,这好像是汉八旗的制式装备——去年底淮扬发生的大战中好像有汉八旗参战,所以四川的大明保国公好像有机会缴获一批。
“还有重庆好像有汉八旗驻防。”松奎把朝廷历年来关于邓名的塘报一通翻,又找出了一些关于邓名的报告,这时他和赵国祚的脸色都发白了。
“有请保国公的使者。”赵国祚急忙向一个心腹吩咐道。
因为和四川提督兼长江提督兼扶清灭明军提督达成协议,明史案中浙江官府查抄的一半财物属于保国公所有,因此赵国祚同意邓名的人来查阅卷宗。邓名欣然派来了使者,而且还让这个使者带来了他的一封书信,信中建议赵国祚把这个使者定为常设——邓名说他认为领事是个不错的称呼,可以授予这些派给省城的使者,他还热情地邀请赵国祚也派一个领事去成都,以方便四川和浙江的沟通工作。
但是赵国祚没有把邓名的建议当回事,四川派来的“领事”抵达杭州后,赵国祚也没有和他会面的愿望,虽然使者不但要求进行沟通,但赵国祚觉得明史案还没有开始,根本没有见面的必要,派心腹把来人好吃好喝地供在一个秘密地点里,并下令不得干扰使者和明军的通信以向邓名显示浙江方面的诚意。
很快邓名的使者张韬就被带来总督衙门,赵国祚拐弯抹角地试探起来,想侦查一下庄家背后有没有邓名的影子。虽然赵国祚含糊其辞,但张韬却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保国公早就命令我向赵总督说明,四川有军火商人正在向庄允城和其他涉嫌明史案的缙绅出售盔甲、刀剑、弓弩、步枪和大炮……”
听到张韬的商品种类后,松奎跳了起来:“保国公不是保证不干涉明史案吗?为何要出尔反尔?”
“保国公当然不干涉,他命令我向赵总督说明情况,也是为了表示他的诚意,而我几次求见赵总督都遭到了拒绝。”
赵国祚和松奎面面相觑,松奎的身份类似管效忠,不够他可比管效忠精明的多,上次就是他出面把赎城费交给了李星汉等人;后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松奎和赵国祚都紧密合作,因此浙江官场称得上是铁板一块,非常的团结。
“这么多武器,还有盔甲,保国公却说什么不干涉,这是自欺欺人吗?”赵国祚声色俱厉地嚷起来。
“这些武器和盔甲都是保国公卖给商人的,然后商人再转手卖给庄家的,并非保国公直接卖给庄家的,而且保国公若不是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命令我把此事尽快通知赵总督呢?”张韬侃侃而谈,脸上既没有丝毫的惭愧,也并没有因为赵国祚的叫嚷而露出怒色:“保国公在赵总督与庄先生的战争中严守中立,绝对不会出动军队助战。”
“那贩卖武器给庄家的商人,要是被本官拿到,保国公也不闻不问吗?”赵国祚追问道。
“那当然不行,他们都是大明的臣民,不适合由赵总督来审判——虽然现在大明与大清处于战争状态,但是赵总督和李星汉中校有秘密的休战协议,赵总督并不打算破坏它,对吧?”邓名给张韬的指示很明确:“此外,保国公还让我通知赵总督,军火商人还请了几个明军士兵去庄家帮助他训练庄丁,因为庄家支付给了军火商人报酬,所以保国公也不好阻挠;但保国公牢记和赵总督的停火协议,严令他们不得踏出庄家大院一步,如果赵总督发现他们离开庄家大院参与攻打浙江的府城、县城,那保国公就不再要求赵总督把他们交还给我方而是听凭贵方处置。不过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些证据我希望能够看一遍,并旁听对这些士兵的审问,以把真情转告给保国公。”
至于庄家拥有的虎蹲炮,张韬也承认是明军出售给庄允城的。
在赵国祚和松奎召集幕僚连夜商谈对策的时候,又有几批军火从江南运入湖州。现在整个湖州府的局面已经失控,官道上根本看不到清军的影子;而那些设卡收费的路霸,看到庄家的旗号后都会毕恭毕敬地放行,因此庄允城购买的军火一路畅通无阻。
随着庄家的节节胜利,大批涉嫌参加明史案的缙绅都投奔到他旗下,这段时间来大批地方官都借机敲诈勒索,搞得人心惶惶;很多士人明明不在黑名单上,但也都被地方官吏折腾得很苦,误以为自己倾家荡产也多半摆脱不了大逆的罪名。之前这些绝望的士人因为无路可走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官府开恩,但湖州府绿营居然连两个地主都打不过,导致浙江绿营威信扫地。
很快嘉兴就有人秘密来拜见庄允城,经后者牵线搭桥,用一百八十两银子一杆的高价从安乐思的掌柜那里订购了二十支步枪。而打遍湖州无敌手的庄允城和朱佑明,因为压力减轻也向嘉兴府派出了支援——二十个步枪兵和百余披甲庄丁。湖州缙绅都很清楚省城的大兵不太可能轻易动用,现在不但要支援嘉兴起事,最好还要把战火烧到宁波府、绍兴府去,对杭州形成包围之势,这样省城的兵马就更不敢轻易派向湖州这里来了。
四月底、五月初,嘉兴府境内也是一片大乱,缙绅因为湖州庄允城、朱佑明的胜利而生出联合起来的胆量后,绿营就彻底变成了纸老虎。和山东的情况一样,只要大部分本地缙绅结成同盟,府县的绿营就开始脱离知府和县令的掌握,在嘉兴爆发两次小规模冲突时,庄允城、朱佑明派来的援兵和购买的步枪再次发挥了巨大的威力。镇压不利的嘉兴府吸取湖州府的教训,不敢出动府兵乱跑,而是集中力量保卫府城周边。
而湖州和嘉兴的缙绅也得出了和庄允城他们一样的结论,那就是要大量向安氏军火商行购买步枪,这种武器将给他们自保的能力——倾其所有的行贿依旧得不到一句宗族平安的保证,那还不如拿出银子来买步枪,而且局面越来越明显,只要缙绅们联合起来,至少府里是拿他们绝无办法的。
掌柜的称五月能有一百支步枪运到,这些货物被一抢而空,所有的缙绅都急迫地想拥有几支,让缙绅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安氏军火商行没有更多的大炮出售了,它拥有八门虎蹲炮已经售罄。
五月五日,嘉兴府的求援报告送到杭州,宁波府那边也报告说治下的富户动作异常,好像正在进行不利于朝廷的串联——湖州和嘉兴绿营的失利,不仅给浙东缙绅更多的信心,也导致宁波、绍兴的官府对武力镇压毫无信心,他们在之前与川军的战斗中损失更大,还受到舟山的严重渗透。问题最大的就是宁波府,因为禁海令宁波府还失去了半数的赋税,本来就是靠省城的支援在勉强度日。现在舟山军更加活跃,缙绅的态度也愈发不可靠,宁波府哀号说省城再不派军进驻,它就完全无法支撑下去了。
“向朝廷求援吧。”一筹莫展的赵国祚只能向北京请罪,希望北京能够减免浙江的部分赋税,同意大赦明史案相关人员——很多现在闹事的缙绅其实根本不会有事,都怪地方上的官吏贪得无厌,导致他们都去和庄允城一起清君侧了。
同时赵国祚还希望北京派一些汉八旗到浙江来,或是解除对绿营的火器限制——现在就算赵国祚想从邓名那里购买一些步枪来形成与缙绅的武力平衡,都无法将这些装备发给麾下的部队。
“不过凡事还是要望好的地方看,”见幕僚士气低迷,浙江总督鼓励他们道:“湖州和嘉兴两府的乱党只有虎蹲炮,这是保国公的领事向本官保证的,这种火器防守、防守他们的宅子没问题,但是无法用来攻打县城。当朝廷了解浙江的情况后,至少会给我们一些虎蹲炮的,到时候官兵再与这些庄主打,装备就不会差得太多了,还是有自保的能力的。”
第四十二节 中立(下)
在给朝廷请罪的同时,赵国祚还派人赶去山东,急招挂浙江布政使的周培公火速返回杭州议事。
这个布政使的衔还是上次杭州和川军的谈判结束前赵国祚授予周培公的,事情圆满解决后,赵总督虽然没有过河拆桥,但也觉得周培公用处不大了,所以没有挽留他在杭州多呆,也没有进一步拉拢收买周布政使。现在火烧眉毛了,赵国祚又临阵抱佛脚地想起了邓名问题专家,而且发生在山东的事怎么看也和现在赵总督遇到的问题有些相似之处。
发出公文后,赵国祚也非常不安,生怕周培公会心怀怨恨不来杭州效力;但周培公的肚量远超赵国祚的想像,在第一时刻就通过济南的驿站系统回复杭州,称他在胶东的招安大获成功,本人会立刻动身赶回杭州为浙江总督排忧解难。
五月二十五rì,得知周培公带着几个随从快马加鞭地驰入杭州大门后,忐忑不安的赵国祚和松奎都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和当年的南京一样,赵总督下令大开总督府衙门中门,浙江百官集体出迎周大布政使,后者刚刚被山东总督祖泽溥保举为山东布政使,现在已经身兼六省布政使衔,绝对有和赵国祚分庭抗礼的身份地位了。
尽管如此,周培公依旧以下官之礼拜见总督大人,面对杭州将军松奎时也是持礼甚谨,杭州文武暗地里都啧啧称赞,认为周培公谦虚有德,乃是我大清年轻一代中的杰出人物。
在等待周培公返回的这段时间里,杭州和běi jīng有过两次公文来往,一开始辅政大臣鳌拜显然是怒不可遏,扬言要让赵国祚和松奎一起去北疆啃老玉米,坚持要把明史案彻查到底,绝不和庄允城、朱佑明为首的袭击官差的恐怖份子集团妥协。不过在赵国祚进一步汇报浙江的险恶局面后,辅政大臣的态度也有所软化,前天送回来的第二份批复里暗示赵国祚可以先采用缓兵之计,稳住庄允城集团,待时局有变再秋后算账——就和山东对待胶东缙绅的办法一样。
“辅政大臣同意我们给绿营装备一些火器,不过限于虎蹲炮和三眼铳,不许给绿营提供鸟铳。”给周培公看过鳌拜的第二份指示后,浙江总督无奈地说道:“不过三眼铳好歹也是火器,总比没有强。”
至于同样属于绿营的总督标营,鳌拜倒是没有坚决禁止使用鸟铳,在邓名的前世,在三藩之乱前后,清廷对绿营的火器禁令也逐步放开。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在索尼、鳌拜眼中这些封疆大吏要不可靠得多,绿营这种汉人武装对清廷的威胁依旧很大,所以běi jīng的顾虑也更多。
“问题的关键不在běi jīng,而在成都。”认真阅读了浙江事变的各种报告后,周培公一针见血低指出:“能不能让庄允城他们接受招安,关键在于官兵能不能保证武器装备不落后乱党太多,要让庄允城他们意识到,如果不接受招安他们就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样才能迫使他们放弃围攻县城,肯坐下来和官府谈判。而要想让官兵能够和乱党对抗,无外两条路,一条就是让保国公停止出售步枪给乱党。”
现在běi jīng或许还认为乱党使用的是鸟铳,可杭州已经察觉到他们拥有的是一种威力更大的武器,名字都搞清楚了,叫“燧发步枪”,一个看家护院的庄丁经过二到三个月的训练,就能把朝廷的猛将毙于马下。
周培公的话让赵国祚和松奎连连点头,真不愧是邓名问题专家,才进城一个时辰,对策就和杭州研究了一个月得出的结论不谋而合。不过随机浙江总督和杭州将军就开始摇头了,要是事情这么好办就简单了,邓名派来的那个领事态度很强硬,说什么也不同意停止对庄允城集团的军火销售。
“这条路恐怕走不通,那另一条呢?”赵国祚问道,听到周培公的话后,他意识到对方除了这个不太可能成功的方案甲外,还有一个备用的方案乙——周布政使的智力之高简直是傲视天下。
“那就是我们也向保国公购买步枪,用来装备绿营,现在朝廷已经同意我们生产虎蹲炮,只要官兵也大量装备步枪和虎蹲炮,庄允城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他就得坐下来和我们讨论招安的条件。”周培公胸有成竹地说道,见赵国祚和松奎都面露难sè,周培公就把话挑明:“如果不能招安庄允城,或者说不能用一个合理的条款招安庄允城一伙儿,总督大人和将军大人就得被朝廷治罪,被流放宁古塔。然后朝廷就要换人来浙江,可新来的人就能解决问题吗?就能做得比总督大人和将军大人更好吗?明显还是不行!最后他们的解决办法肯定也是向保国公购买步枪,然后招安庄允城,迟早朝廷也会同意。对朝廷来说,这并没有丝毫不同,反倒拖延了问题解决的时间,而且还导致总督大人和将军大人蒙冤。”
赵国祚和松奎当然不会认为其他人在这个难题面前会比自己有更好的表现,周培公说得很有道理,要是后来的人最后也是用这种办法来解决麻烦的,那他们被流放宁古塔确实太冤枉了——与其自己倒霉让后来人卖国,那还不如自己来卖,趁早卖还能替国家多保存一些元气嘛。
这个理由可以很好地解除松奎作为满州太君、赵国祚作为汉八旗干儿子的心理负担,不过朝廷还是绕不过去的,要是不顾鳌拜的禁令大肆用火器武装绿营,他们就算成功招安了庄允城集团,估计也要面对朝廷的怒火。
见二人已然心动但迟迟下不了决心,周培公就让无关的幕僚都出去,甚至连卫兵都赶到了门外,然后压低了嗓音对二人说道:“总督大人、将军大人!如果浙江和朝廷发生了一点误会,你们觉得保国公是不是可能保持中立呢?就类似于保国公在我们和庄允城冲突中的这种中立?”
……
běi jīng,
鳌拜最近的心情非常不好,胶东的事情朝廷捏着鼻子认了,现在浙江又闹起来了,幕后的黑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毫无节cāo的邓名,他悍然破坏了争夺天下的潜规则,为了不让大清得到天下,他居然不顾后果地武装地主豪强。而赵国祚和松奎似乎已经要坚持不下去了,想用火器来武装绿营,他们还有基本的思维能力吗?如果绿营变得这么强悍,那满洲大兵的威慑力还如何维持?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除了胶东、湖州这些妖孽外,居然辽东都出了状况,前些rì子辽东来报,说是有些西洋人袭击了宁远——谁知道哪些鬼夷脑子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啊?清兵入关以来,辽东的满人几乎举族搬迁到关内的花花世界中,辽东苦寒之地都被放弃了,大明曾经的重镇宁远现在不过是连接běi jīng和盛京的一个驿站,只有几十个包衣奴而已,那鬼地方到底有什么可洗劫的?
宁远的怪事并没有在běi jīng引起什么大风波,一个驿站被抢也就抢了,事后很久才得到消息的清廷派人去疏通驿道的时候,哪些鬼夷已经撤退了,损失看起来也不大——也不可能很大,里面只有一些驿马。反正和盛京的通讯也不是很重要,现在又及时恢复了,běi jīng也就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浙江的乱局,只要和浙江无关的事,辅政大臣们都不会花费心思去关注,也就是太皇太后处于对满洲的关心多问了两句,从三位辅政大臣口中得到此事无关紧要的保证后也就放下心来——去过宁远一趟的鬼夷看到那地方那么穷后,大概也不会再去第二趟了。
鳌拜和索尼、苏克萨哈商议了一番,认为若是必要的话,也可以稍微放缓一些对绿影的武器限制,等到镇压了庄允城这个豪强后,再收回他们的火器也不一定不成。
……
湖州,庄家大院。
二月后就消失不见的安乐思再次出现,庄允城把他介绍给来自浙江各地的缙绅领袖,和安乐思一起出现的还有两个高鼻梁的英国人,他们是被巴达维亚议会通缉的海盗,有条xìng能优越的快船。英国船主和他的大副被荷兰人追得在南洋无处藏身,就来到舟山想修理一下船只,补充下物资。结果在崇明收集荷兰瓷器商人情报时被安乐思招募,以两千两白银的代价雇佣去辽东跑了一趟。
这趟辽东之行对安乐思来说是他事业发展的一个新起点,标志着他从一个军火走私贩子,成长为跨**火大亨。
“这是十八磅红夷大炮,”安乐思给到场的缙绅介绍他最新推出的商品,两个英国绅士在安乐思发言的时候,向观众分发该商品的xìng能评估报告,安老板保证这十门大炮每卖出去一门,他们都还有分红拿:“江湖传言,能一炮糜烂数十里。五千两一门,yù购从速。”
第四十三节 靖难(上)
宁远的红夷大炮本来是舰炮,从船上拆下来以后当做要塞炮用。这些炮的质量一般,而且年头很长,甚至还不如孔有德仿制的红衣大炮。安乐思知道,十门重量惊人的红夷大炮邓名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不过卖给这些财主当做镇宅之宝还是不错的,在运来的时候安乐思就把这些大炮仔细打扮了一番,化妆得漂漂亮亮地展示给缙绅领袖们看。
一通讨价还价后,十门红夷大炮被安乐思卖了四万多两银子。
给两个英国佬吃红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兴奋不已,不住嘴地叨叨:“这种旧炮居然能卖这么多银子?安老板,以后我们合作吧,我们去找荷兰人拿炮,你负责卖出去好了。”
“也可以,不过我只要那种庞大的舰炮,小型、轻便的炮我可不要。”安乐思听邓名说过,所有的舰炮都不适合拆下来给陆军当做野战炮使用,而且邓名希望能够自己生产野战炮,这样军方也可以根据需要向军火商提出各种技术要求。将来就算安乐思能生产出更轻便、射速更高的轻型火炮,估计这些老财也不会看得上眼,就算他们看得上,帝国议会大概也不会同意把先进的火炮卖给他们,至少身为帝国议员的安乐思没有这个打算。
留守湖州的掌柜告诉安乐思,他在四川的商行正全速生产燧发枪。上次送来的消息说,到四月时,成都的燧发枪月产量估计能达到一百二十支左右。看到浙江这边连两个月后的步枪都被预定一空后,安乐思的合伙人估计还会继续向银行贷款,以进一步扩大生产。现在贷款对安乐思的军火商行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好几个在东南卖债券的银行家都注意到了步枪的热销,于佑明、冯子铭等人都写信给安乐思的掌柜,主动提出投资他们的军火商行。
“我今年又发财运啊,果真是好人有好报。”安乐思感到前途一片光明,这次能发财,和他积极响应邓名的号召是分不开的,要不是他自掏腰包研究邓名需要的武器,这种好事也轮不到他身上:“等回都府后,我们马上就开始研究轻型火炮。”
……
此时安乐思还不知道,杭州方面正反复提起他的大名。邓名委任的浙江领事张韬被叫到总督衙门后,一听官府想购买步枪就大摇其头:“这种事我可答应不了赵总督,别说我答应不了,就是保国公说了也不算。”
“保国公不是说中立吗?为什么卖庄允城步枪却不肯卖给我们,这能叫中立吗?”松奎一听就急了。
现在浙江的北部大乱,东部眼看也要崩溃,如果缙绅都联合起来,那他们的军队人数就会比一省的绿营还多。以前绿营还能靠盔甲和组织击败人数众多的乌合之众,可现在缙绅们有了步枪,绿营人数和他们相当都打不赢,更不用说还处于劣势了——这样下去,如何能说服庄允城停止清君侧,回到谈判桌上来?
“我方严守中立就是不出动军队进入浙江,不介入赵总督和庄老先生的内战。但武器并不是保国公卖的,也不是保国公生产的。据我所知,现在成都所有的步枪都是一位名叫安乐思的老板和他的几个同袍小股东生产的,就是保国公想要步枪,也需要向这位安老板购买,而且也要付钱。”张韬说了半天,才让赵国祚一伙儿搞清楚成都现行的武器采购机制:“帝国议会可以禁止商人把武器卖给某个人,但不能强迫商人把武器卖给某个买家。”
“我们在禁止之列吗?”周培公问道,听说步枪的威力后,他也有些心动,想为他的长江剿邓总队购买一批。
“不知道,我还没有收到指示。”以前四川从来没有向外出售过军火,所以议会从来没有考虑过引用这条法律,不过张韬估计现在帝国议会可能已经在讨论此事了。
“如果保国公不禁止安老板出售给我们步枪,那安老板会把步枪卖给我们吗?”周培公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这个你们得去问安老板了,我无法替他决定。”张韬友善地笑着。
被步枪的威力震撼到的不止浙江总督衙门这一伙儿,得知庄允城连战连捷后,张韬发现自己最初也严重低估了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不久前张韬给邓名去了一封信,强烈建议邓名尽快为川军换装这种新式武器,并严禁步枪流入清廷的衙门中,哪怕是对川军最友善的长江剿邓总理衙门也不行。
虽然张韬没有明说,但赵国祚等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对方毫无诚意。
没想到第二天张韬居然主动来拜访他们,一进门张领事就笑容可掬地说道:“昨天晚上我接到保国公的来信,保国公给了我明确指示,可以向你们出售步枪,大概要三百两一支。”
“三百两一支。”赵国祚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了:“这都够买大炮了。”
三藩和汉八旗仿制的红衣大炮成本大约在二百两以内,更便宜的虎蹲炮可能只要几十两。
“产量有限啊,再说庄先生他们已经出到了二百两银子一支,预支了五个月内的全部步枪。”张韬笑眯眯地把手一摊:“如果赵总督现在不派使者去跑一趟,那几个月后就是三百两一支也未必买得到了。”
邓名给的指示是,如果杭州官府肯花惊人的价格来购买步枪的话,也完全可以卖给他们,因为杭州只要肯出高价不可能买不到,有一些缙绅甚至可能帮官府代购;若是卖一支步枪给杭州,能让它失去供养十到二十个士兵的能力的话,这笔买卖也不是不能做,毕竟赵国祚和全省的缙绅拼财力是肯定赢不了的。而且赵国祚可不能像缙绅一样买了枪只是拿来守城用,他要想恢复对府县的控制就需要主动出击,那他就需要花费更多银子去训练部队,而邓名是肯定不会给杭州官府派教官的。
“我们没钱。”松奎觉得需要把价格砍下去九成才算合理,就是花三十两买一支步枪也很贵了。现在浙江又要给北京送漕运,又要赔偿福建的钱款,还要练兵镇压庄允城,总督衙门随时可能破产。
“对,本官没钱。”赵国祚也开始砍价:“最多五十两一支,按说我们要是买得多还应该再便宜一些的。”
“步枪就是这个价格,再便宜也不可能低于二百两,若是只有二百两,安老板为什么一定要卖给你们呢?”张韬话题一转,说起了邓名交代的另外一件事:“既然你们买不起步枪,那就考虑一下鸟铳吧,这种枪的威力和步枪差不多,但是非常便宜,只要三十两一支。”
“三十两和三百两,这不可能威力差不多吧?”赵国祚冷冷地说道。
“相差其实非常有限,射程至少有步枪的八成,威力也能有七成以上;步枪其实就是骗骗有钱的财主,真正识货的人宁可用鸟铳。”虽然有所夸张,但张韬也不算彻底信口开河。不过他没有提训练难度、射速和装填难度的问题:“成都另外一家军火商对这笔生意很感兴趣,他们保证每年能够向总督大人提供一万支质量上乘、不会炸膛的鸟铳。”
成都的商行向邓名保证,如果军火生意继续红火下去,那他们在半年内就会推出售价低于三千元的步枪,而且是进行过改良的新型号。当然,这个售价只对帝**队和同秀才有效。邓名听完后就琢磨着要在半年后把川军和同秀才手中的老式火绳枪都换成步枪。让邓名掏钱买步枪他是不干的,让帝国议会掏腰包就得加税,也不符合邓名的思路。现在四川有各式火绳枪数千支——所以邓名打算搞一个以旧换新的行动,每个四川同秀才都可以用他们老旧的火绳枪换一把崭新的燧发枪,而淘汰下来的老枪就让赵国祚接手。
缅甸那里应该也能收缴上来一批火绳枪,邓名打算把这些老枪也卖给东南督抚,挣一些钱充实川军的军备仓库,增加步枪库存。
“一万支鸟铳就是三十万两银子,本官也买不起。”赵国祚知道还要花大笔的训练费用,要是鸟铳不训练就能用的话,明军也不至于那么喜爱三眼了。
“没银子也没关系,成都工业银行的于老板正在来杭州的路上,只要赵总督点点头,他就愿意帮赵总督垫付定金,等鸟铳到了后,他也可以借钱给赵总督,让您有银子把这些火铳统统买下来。”
“于老板想要什么?”赵国祚警惕地问道。
“于老板想和赵总督合作做点生意,第一批一千支鸟铳的花费就算是于老板的股金,以后每月再给赵总督一批鸟铳,就算是给赵总督的分红。”
“做什么生意?”赵国祚脸上的警惕之色不减。
“当然是沿海的生意。”
“禁海迁界,你们难道会不知道么?”松奎闻言诧异地反问道。
“我们当然知道,我们还知道这些地区都没有税了。”张韬哈哈一笑:“赵总督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啊。于老板可以出钱经营禁海区的土地,屯垦、打渔、海贸都是于老板出本、冒风险,不要赵总督一个铜板。不管经营得如何,都保证赵总督有鸟铳拿,怎么样?”
第四十四节 靖难(下)
对浙江沿海的开发并不是于佑明一个人的主意,其他很多银行也打算参与其中,因为胶东的开发让他们感到眼馋,所以就把心思转到了浙江来。在向邓名申请时,保国公要他们注意风险——满清大搞闭关锁国,在浙江沿海的土地开发不太可能亏本,所谓的风险就是指赵国祚以后不认账了。
“如果赵国祚想黑吃黑,保国公会带着帝**队为我们讨回公道吧?”一听邓名居然认为有风险,银行家们就急切地问道。
“只要帝国议会同意出兵,我就不反对。”
邓名的回答顿时让所有银行家都把提起来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说服帝国议会倒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大家把盈利中的一部分当做税收上缴给帝国政府,就很容易让议员们同意出兵保护银行家们的权益。
而且大家还商议好了,要出钱帮助赵国祚武装绿营,帮他取得对抗满清朝廷的实力。只要赵国祚识相,这些金融巨子就打算扶持他继续坐在浙江总督的宝座上,甚至愿意从中牵线搭桥,帮助赵国祚招安庄允城。当然这些帮助全不是免费的,暂时银行团肯拿出来的只是鸟铳,其他的服务项目以后可以慢慢考虑,看看该卖赵国祚一个什么样的价格才合适。
而驻杭州的四川领事当然要为自己人服务,他拿大伙儿的税金当工资,不就得给大伙儿干活嘛。不过于佑明他们如意算盘打得虽然不错,张韬也热情地为纳税人服务,但赵国祚却不上道,犹犹豫豫地不肯同意把沿海地区交给四川人经营。或者说,赵国祚也明白,那么大片的土地能给四川人带来高额的利润,他不肯就这样贱卖了,而是想讨价还价多要些银子。
收到张韬的来信,得知赵国祚还在抵抗后,于佑明等人都大为光火。虽然赵国祚暗示只要四川人多给他一些好处,他不是不能考虑,但银行家们一致认为赵国祚不配得到更多的东西。
“家里都乱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想讨价还价?”于佑明怒气冲冲地说道。大家马上一起给安乐思写信,安老板不但指望着银行的贷款,还知道将来他的军用版型号是由这些银行家来付账,所以也很痛快地答应帮忙。
……
两天前赵国祚暗示张韬,明军如果想独占全浙江的禁海区和一切与海事有关的生意,那每年至少得给他一百万两银子。不过他愿意用其中的一半来购买明军的军火或是其他的军事服务。赵国祚觉得这个要价并不算很高,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他绝不会冒着让朝廷震怒的危险把这些权益打包卖给明军的。赵国祚确信,明军就是支付这笔钱,依旧有很大的利润空间。
这两天赵总督就耐心地在衙门里等着张韬再次来访,向总督大人报告川西的黑心商人接受了总督衙门慷慨的建议。不过赵国祚没有等来张韬,却等来了归安县被靖难大军攻陷的噩耗。
说起庄、朱两人把他们的乱党正式改编为靖难军一事,赵国祚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不过是两个庄主,凭什么靖难?靖什么难?你们连满洲人都不是,更不姓爱新觉罗,你们还真好意思说自己是靖难。”
但光生气是没用的,庄允城、朱佑明还有他们的靖难同伙儿依旧活蹦乱跳的。从归安县逃出来的士兵报告,这次靖难军居然使用了重型的攻城炮。这些日子,归安县召集了一批路霸来保卫县城,县城内本来就人心惶惶,靖难军的大炮一响,两个城门上负责防守的大侠立刻就带着弟子向靖难军投降了。
又过了两天,湖州也宣告陷落了。这次赵国祚拿到的报告更加详细,谭希闵也没有殉城,而是选择逃回杭州——谭知府称他死不足惜,但如果不能亲手把敌人的详情送到总督大人面前,那他才会死不瞑目。
“贼人动用了至少三十门红衣大炮。”谭希闵向赵国祚和松奎哀号着:“卑职亲自率领全部衙役坚守城楼,可是贼人的红衣大炮实在太多了,还有小炮无数门,开战后城楼上真是弹落如雨啊。”
“红衣大炮!”松奎大叫一声:“庄允城怎么连红衣大炮都有了!他真的是被逼反的嘛?我怎么觉得这是蓄谋已久呐?”
无论是赵国祚还是松奎,都不相信庄允城能有三十门红衣大炮,他简直比当年的孔有德孔王爷的炮还多了。就是把谭希闵说的数字打一个对折,还是多得惊人。不过这只是数量问题,不是有无问题。赵总督相信庄允城确实拥有了大炮,这个消息确实重要,如果被证实了的话,谭希闵以此为借口逃回来报信,也不是完全不能脱罪。
事到如今,庄允城是不是被逼反的,赵国祚觉得自己已经不太有把握了。如果不是为了打下紫禁城自己坐龙椅,那庄大王为什么要预备红衣大炮?浙江总督衙门把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急奏朝廷,同时,浙北的局势还在继续急速地恶化。
靖难军扫荡了湖州各个县城后,又马不停蹄地杀入了嘉兴府。
和湖州一样,嘉兴的府县也都被大批路霸包围了。在靖难军杀来以前,这些拦路设卡的路霸并不认为自己具有攻陷县城的能力,他们包围城市的主要目的就是向过往行人、客商征收过路费,因此不会断绝内外交通。若是没有人进出城市,那么包围城市的好汉们也就没有买路钱可收了。
当靖难军开过来的时候,各个县城还都没有物资紧缺的问题,在正常情况下,城市应该可以坚守相当长的时间。不过这次来围攻城市的不是流民或是外省的征服者,而是本乡本土的缙绅。而且前一段时间由于土匪路霸的包围,县城里物价飞涨,百姓都怨声载道。那些被官府紧急征召,协助守城的大侠和缙绅,不久前也属于被官府敲诈勒索的对象,两个月前他们被诬陷参与庄氏明史案,狠狠被官府放了一桶血,此仇此恨还都历历在目。
靖难军还没有走到城下,他们在城内负责守城的亲朋好友就络绎不绝地派来心腹,共商大计,研究如何对付知府、县令这些外地的大佬。尤其是听说湖州府全境几天就被靖难军扫平后,嘉兴府的缙绅对绿营的看法已经从轻视发展到蔑视了。结果就是靖难军势如破竹,大炮一响城门就告破。在攻破三座县城的战斗中,丢掉性命的只有三个县令和几个跟着县太爷一起来的长随。而本地的缙绅、大侠、绿营军官、胥吏个个都毫发无伤,摇身一变全加入了靖难军。
得知嘉兴府也岌岌可危后,赵国祚终于坐不住了。嘉兴因为早早集结军队于府城,所以忠于官府的部队还是有一些的,也不需要和那些被抽空了兵力的县城一样彻底依靠本地大侠和缙绅的力量。所以赵国祚觉得,嘉兴府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不至于立刻被靖难军拿下。
但出动省城的部队去增援嘉兴依旧有很大的风险,现在全浙江扰动不安,杭州城里充满了舟山的明军要来偷袭省城的流言,让赵国祚不敢倾巢而出。松奎的意思是嘉兴不能不救,不过最好要邓名的领事给一个保证,答应明军不会趁着杭州空虚的时候来偷袭,这样就可以集中精力去对付靖难军。
不过张韬拒绝给这样的保证。靖难军突然发起攻势就是安乐思游说的结果,他对掏大笔银子买了红夷大炮的缙绅说,既然花了这么多钱,就要打开几个县城回本。缙绅一试之下发现居然这么容易,于是就越打越顺手,打完了湖州城就奔着嘉兴去了。
张韬推说生病,说什么也不肯来总督衙门,赵国祚和松奎思前想后,还是不敢把省城里的部队拿出去孤注一掷——打败了靖难军也没有时间斩草除根,还要马上撤回来防守杭州。官兵一走,靖难军说不定又要把嘉兴围上;而万一被靖难军打败了,那宁波、绍兴那些跃跃欲试的乱党立刻就会跳到前台,浙江就该变天了。
“当初设一个浙闽总督好好的,朝廷非要拆为两个总督,这下可好了,浙江有事都没有邻省的部队可调。上次死了几个福建绿营,李率泰居然还找我要钱!”怨天尤人的赵国祚最后骂起了北京朝廷。现在如果找李率泰要援兵的话,对方多半要让赵国祚先把欠账还清,而赵国祚哪里有银子还?更不用说浙江还肩负着福建和耿继茂一部分军饷的责任,这些钱赵国祚也拖欠很久了。
“不能不管嘉兴啊。”赵国祚无可奈何之下,就修书一封去南京,请蒋国柱出兵协助他镇压靖难军。蒋国柱不曾借给过赵国祚兵马,所以赵国祚不欠他银子,说不定先把军队借给他用用。至于凑齐协饷的银子可以慢慢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把浙江的权益多买一点给那帮黑心的四川银行家们。
“眼看今年的漕运又要开始了,”赵国祚感觉自己不多的头发和胡须正在迅速变白:“还没缴纳漕粮呢,也没有给福建常例的协军饷,我们的藩库已经空得能跑马了……靖难军在清君侧,还有一大笔的债……”
突然之间,赵国祚想起鳌拜所说的去北疆宁古塔啃老玉米,似乎那个前途也不太可怕了。
第四十四节 条约(上)
六月之前,邓名回到了江陵,来到了李来亨的地盘上。
“这次出征挣钱不是很多,不过击退了虏廷对江南的进犯,我们的商贸、产粮地、出海口都安然无恙,而且震慑了东南的督抚。总的说来,还是不亏的。”邓名和李来亨、刘体纯以及党守素、马腾云一大群人说道。
众人都纷纷点头,这次出征效果确实不错,彻底抵消了郑成功去世给南明带来的不利影响。和邓名合作也让大伙儿感到很愉快,账目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拿到了事先讲好的那一份。
“就是该还账了……”党守素说道。师爷帮他仔细计算过开支,如果要偿还购买债券的那些银子的话,邓名就会面临巨额亏损,因为借来的银子大都花了:“国公打算还这笔银子吗?”
“我们出来做买卖,当然要讲究诚信,绝对不能赖账。”邓名正色答道。
“要不末将帮提督一些吧。”李来亨不好意思让邓名一个人承担全部的欠账,因为邓名借来的银子是大家一起用掉的。
听到李来亨的提议后,其他几个人或痛快、或勉强地纷纷表示都愿意掏一些银子出来。
“不用,不用。”邓名连连摆手:“这些银子都是以帝国政府的名义借的,而且中间的折扣也都是帝国的银行家们拿走的,哪里有让大家分摊的道理?”
“提督有这么多银子吗?”李来亨好奇地问道。
“当然没有。”邓名理直气壮地答道,他分到的那份银子早都购买了耕牛、马匹和其他四川需要的物资,不然就交给于佑名等银行家们,准备用来投资沿海地区。
“哦,我差点忘记了。”李来亨笑着一拍脑门:“提督是要用欠条还的,看我这记性。”
“我没有印新的欠条,这么多欠条上市会让物价上涨的。”
邓名借了东南各省的银子,然后在东南收购物资,招募工匠,给士兵成亲。大量物资流入四川,使得四川人口激增,工商日益繁荣,但却没有出现通货膨胀。相反湖广和两江,随着市面上大量的物资被明军扫走,白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贬值。发觉这种趋势后,四川的一些银行又开始投资购买土地,如果银价继续贬值的话,富户肯定会大量购买土地——不过也有可能把银子埋到地下去。当然现在湖广和两江的通货膨胀还没有这么剧烈,地价也远远没有恢复到经济衰退前的水平。
熊兰给邓名的一份报告里称,债券让四川从长江下游获取了大量的物资,使得此次大规模出兵没有造成物价波动。但如果大量印刷欠条还债的话,那拿到欠条后,湖广和两江的官府势必会用它们来购买四川商人的货物,这批欠条就算有损耗、就算有折算优势,回流四川的量依旧会很大,这就会让四川的物价受到影响。
“欠条也不能还,因为那是可以用来买四川的东西的。”邓名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还什么?”李来亨一开始怀疑邓名会赖账,不过刚才看他回答党守素时那么义正辞严,还以为自己是误会他了。
“谁说我要还了?”邓名大声反问道。
江陵的衙门内寂静了片刻,最后还是李来亨迟疑着提醒道:“刚才不是提督亲口说要还的吗?这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吧。”
“我说的是我不会赖账,但我没有要还钱啊。”邓名笑道。
“不还钱不就是赖账么?”李来亨有些急躁了。
邓名脸上露出一副“虎帅你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的笑容:“虎帅,张长庚的使者快该到了,等他到了,你就知道我打算怎么办了。”
为了防止邓名收买他们的军队,各地督抚都把债券回收到了手中,那种以债券为抵押的湖广、两江欠条也开始发行,交给那些被欠饷、欠薪的官吏和士兵,证明他们是督抚的债权人。既然不直接和自己挂钩,那邓名也就没必要偿还银子了,不过他依旧不打算赖账,不然会伤害他的良好声誉。
正如邓名所料,不久张长庚的使者就带着湖广持有的整箱的战争债券来江陵了。见到邓名后,使者先是恭贺明军的大捷,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指出这些一年期债券到了该偿付的时候了。张长庚交银子买债券的时候,还不得不接受了折扣,但现在只要邓名肯按照纸面还给他四川的欠条就可以——张长庚再打一个折扣去赎回他发行的湖广欠条,而当兵的可以用四川欠条去四川人的商行里买东西——现在武昌这里川元已经可以流通了,就算外地不行,也会有武昌商人愿意接受。
“还有利息。”邓名早就请人算好了账,交给武昌的使者过目:“不知道贵使觉得这个数字对不对?”
“没错,没错。”武昌的使者连连点头。
淮扬、胶东和正陷入大乱的浙北让张长庚对邓名更加忌惮,现在清廷中央军退回山东,浙江自顾不暇,两江戒备北方比戒备邓名更甚,张长庚知道,若是邓名突然翻脸,那他肯定不用指望得到什么援兵。见邓名似乎不打算赖账,张长庚派来的使者也是喜出望外,现在成都对武昌已经拥有了明显的优势,要是邓名翻脸不认人张长庚也毫无办法。
“嗯,我已经把欠条都准备好了,随时贵方都可以提走。”邓名停顿了一下,反问道:“不过为什么你们催得这么急呢?是帝国政府的信誉不好吗?担心帝国政府不还钱?”
“哪有?”武昌的使者陪着笑脸说道:“国公和帝……帝国政府的信誉再好没有了。”
本来使者觉得称赞强盗信用好似乎难以张口,不过看邓名自己都这么说,他也就跟着附和了。
“那是我们给的利息不够高?所以你们心里有怨恨,想急着提走?”邓名又追问道。
“没有。”武昌的使者急忙摇头:“要是存在钱庄里还要收保管费哪,国公帮我们保管,不但不收钱还给利钱,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那就再掉一次好了。”邓名笑眯眯地说道:“我正要发行今年的国债,武昌这次债券的本息就一起买了我的新债券吧,一元钱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
嘉兴府城外,靖难军的大营。
今天来了一位贵客,乃是江南提督梁化凤的使者,就凭着他主人手中的兵权,靖难军也不得不妥善接待。
“这是浙督给两江总督的书信,总督大人转给了我家大人,”使者好像一点儿也没有看到庄允城等人脸上的戒备之色,一进门就把赵国祚的求援书交出来了:“浙督向两江总督借兵,想让我家提督来嘉兴和你们为难。”
看过赵国祚的书信后,庄允城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对通风报信的梁化凤好感大增,而且对方既然给了这封信,那就多半不会出兵攻打他们了,庄允城抱拳道:“提督厚恩,不知何以为报。”
“不用,不用。”以前这个使者就去过庄允城的老家,那时他就大大咧咧地代梁化凤保证,这个明史案根本不算事。现在这个使者又满不在意地挥手道:“我家大人知道你们打起了靖难旗号,这个旗号打的好啊!现在朝廷里确实有奸臣,是该好好清一清了。”
得知浙江的事情后,蒋国柱就把梁化凤从苏州招去了南京,二人都对战局不很乐观。官府对缙绅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能够把胆敢带头作乱的人打下去。现在浙江既然迟迟收拾不了庄允城,那浙江的局势就很难收拾了。
由于蒋国柱也打算在江南兴大狱,所以对浙江的形势变化特别关心。庄允城的节节胜利迫使蒋国柱一再推迟他发动大狱的期限。接到赵国祚的求援报告后,蒋国柱和梁化凤都认为绝对不能趟这摊子浑水——江南的军队忙着呢,要监视那些可能造反的缙绅,要提防朝廷,要提防崇明的张煌言,甚至还要防备南昌的张朝,哪里还有余力帮助赵国祚?再说,周培公密报赵国祚的财政状况很糟糕,都未必掏得出客军所需的协饷。蒋国柱不可能自掏腰包帮邻居排忧解难,再说帮助赵国祚还会有政治上的害处,北京可能会认为江南想扩大地盘,有谋反的兆头;而成都看起来多半是浙江乱局的策划方,要是蒋国柱去帮赵国祚,可能会让成都认为他对邓名有敌意。
“写一本书都要管,这未免管得也太宽了吧?”梁化凤的使者做出义愤填膺状:“庄老先生是知道我家提督的,两年来他一直为老先生仗义执言。”
“梁提督的照顾,草民牢记在心。”听到这样明确的表态,庄允城也不禁有些感动了。
“你们就放心靖难吧,我家提督会继续为你们向朝廷鸣冤的,等到时机成熟了,我家提督就会上奏朝廷,请圣上赦免你们,驳回明史案。”梁化凤的使者说的话,很附和大多数靖难军的参与者,他们因为活不下去才起来造反,但内心其实也有些茫然,不知道最后该如何结束。
坦然承受了大家的感激后,梁化凤的使者和靖难军达成了不战的协议——江南部队不会进入浙江,而浙江的靖难军也不得支持江南境内的反贼——如果江南也出现缙绅作乱,那靖难军不得给予人员、粮秣或是军火上的支援,相反还要配合南京进行声讨。
第四十四节 条约(下)
得知梁化凤不但拒绝出兵援助,反倒还在呼吁朝廷招安靖难军后,赵国祚断绝了最后的希望,再次派人去请张韬张领事来总督衙门议事,而且让人带去口信,称他已经愿意答应明军提出的所有要求。
张韬得知后就带着几个四川的银行老板一起来见赵国祚。见到浙江总督后,于佑明表示他也是浙江人,不会坑家乡的,只要赵总督在准备好的协议上签字,那么鸟铳立刻就会起运,等这些装备到了绿营手中后,赵总督也就有了招安庄允城的底气了。
这些日子,四川人还在杭州散布谣言,称舟山军有重返大陆的意图——张煌言确实想重返浙东,不过张煌言并不打算诉诸武力,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川军即将和赵国祚达成协议。等赵国祚把禁海区都割让给四川的银行家后,张煌言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带着逃去舟山的百姓重返浙江大陆了。
有了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土地,经营上几年,再向四川购买一些步枪,张煌言就有把握不被赵国祚再次赶下海,因此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动武。张煌言甚至让部下收敛,短期内不要去打扰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赵国祚,以促使浙江总督早日下定决心签署协议。
摆在赵国祚的眼前的协议为期两年,从签署之日开始,浙江的官兵就不能进入沿海十五里内,不得进入禁海区征税。作为回报,四川人在第一年向赵国祚提供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一万支鸟铳,明年再提供同样价值的军事物资——不再限于鸟铳,可以是盔甲、大刀、长矛、弓弩等。
如果两年后赵国祚还在浙江总督的位置上,而且和四川也不处在战争状态的话,四川人有权要求续签两年的协议,而浙江总督衙门收取的费用涨幅不得超过百分之五,依旧用军事装备或是其他双方协商同意的物资支付。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条款,比如以后四川任命的浙江领事可以在杭州城中居住,作为交换,杭州也可以向成都派出领事。
赵国祚盯着这份协议看了半天,一言不发。前来旁观杭州条约仪式的松奎忧心忡忡地问道:“如果鸟铳运到后,庄允城依旧不肯接受招安,还要继续清君侧,那我们怎么办?”
“这是保国公的命令,”张韬笑容满面地掏出来一份文书,大声读道:“经院会批准,四川提督兼长江提督兼扶清灭明军提督邓名命令……”
“院会是什么,是永历天子的朝廷吗?”赵国祚有些奇怪地问道。
“有些类似内阁,在天子南狩的时候设立的,为保国公的命令做附署。”张韬根本没有指出院会随时可以取消邓名下达过的所有命令,赵国祚也没有多想,他猜测这大概是邓名用来篡位的一个工具。他点点头示意张韬可以继续读下去。
在这道命令里,邓名承诺在杭州条约有效期间——包括头两年和未来所有的续签时间,帝国政府都有责任不让军火流入攻击赵总督的人手中。
“也就是说,只要赵总督在这个协议上签下了名字,我就会立刻给安老板发去帝国政府的禁令,不允许他再向庄允城出售枪炮。”如果安乐思反对这个禁令,理论上他可以向提刑衙门申诉,要求不执行这个禁令;而提刑衙门最后是否承认禁令、需要多久来处理这桩纠纷,那就不一定了。不过对于这点,张韬也没有当场说明,他打算在几天后送一套四川暂行法典给浙江总督,让赵国祚自己去看。
“不管是庄允城还是其他人,只要是和总督大人作战的,就会在禁令的范围内,直到他们接受招安为止。”张韬斟酌了一下词语,继续说明道:“保国公的命令是不得流入‘攻击’赵总督的人的手中,所以若是庄允城接受招安,或是转入防守,不再继续进攻赵总督的军队长达三个月以上,那我们就会认为他购买军火是为了和平的目的,也就不再禁令的规定范围内了。”
赵国祚和松奎对视一眼,都知道邓名还是留了个后门。如果杭州占了上风,那他还是可能继续卖给庄允城军火,好让他能坚持战斗下去。松奎眼睛一瞪,就要据理力争,但赵国祚苦笑了一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争辩了。
现在急于停战的是杭州而不是湖州,要是三个月后赵国祚能够重新占据上风,能威胁到靖难军的生存的话,那就说明局面比现在要好上百倍了。
“如果本官想招安靖难军的话。”赵国祚进行了最后一次确认。
“我们会代为说项,而且在招安谈判期间,我们会停止向庄允城出售军火,以坚定他接受招安的信念。”张韬掷地有声地保证道,见赵国祚还是一副有所疑虑的模样,他进一步说明:“保国公是命令我来和浙江人做朋友的,赵总督大可放心,我是全心全意希望浙江风平浪静的,也会尽最大的努力促进浙江和平。毕竟只有一个和平的浙江,才能让禁海区繁荣起来。”
赵国祚又是一声苦笑,不过他不再犹豫,提起笔在杭州条约上签下了他的名字。条约一式两份,成都和杭州各自保留一份。
收好协议后,张韬笑道:“赵总督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湖州,劝说庄允城他们与您商议招安的条款。”
“多谢阁下了。”赵国祚向帝国官员抱抱拳:“还有一件事,非常紧急,那就是今年的漕运。”
虽然浙江打成了一锅粥,但是北京可没有免去杭州今年的漕运。如果说为了两个庄主造反就免去一省的漕运,北京知道自己肯定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只要庄允城肯接受招安,张煌言也不来进攻杭州,赵国祚勒紧裤腰带还是能把漕运物资挤出来的。不过湖州和嘉兴都是靖难军,赵国祚根本无法把银粮运去扬州:“能不能请阁下帮个忙,让本官的手下打起明军的旗号,好让漕粮能够顺利从湖州过去?”
张韬马上摇头:“赵总督,这可使不得,现在两国乃是敌国,穿别家的军服那不成话啊,使不得,使不得啊。”
“本官的手下绝对不会骚扰地方,不会强抢妇女或是盗窃百姓的财产,有违犯军纪者,本官保证斩立决、杀无赦,绝对不会做出有损贵军的声誉的事来……”
虽然赵国祚态度诚恳,但张韬说什么也不答应。
“这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们合约都签了,贵使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吗?”松奎也在边上帮总督说话:“要是贵使还不放心,本将军亲自带着杭州驻防八旗押送漕运,有本将军在,漕丁一定战战兢兢,绝对不敢祸害百姓。”
“朝廷交代的要案办不下去,清君侧的旗号都打出来了,最后还得招安。现在连漕运也无法完成。这还是贵军不在东南的时候。”赵国祚和张韬摆事实、讲道理:“如果其他各省都能完成漕运,只有浙江什么事都办砸了,朝廷要本官这个总督何用?这个条约是本官签的,如果本官连位置都保不住了,那谁来保证这个条约得到遵守呢?”
“好吧。”张韬听赵国祚说得这么可怜,就又把于佑明推了出来:“你们要化妆成我军,这个事确实超出了我的权限,我不能点头。不过漕运并不是什么难事,于老板肯定有办法的。”
于佑明大步走上前,胸有成竹地问道:“浙江今年的漕运定额是白银一百万两,粮食五十万石。敢问赵总督,依照常例,浙江藩库是不是要拿出二百万两白银,一百万石粮食?”
“二百二十万。”赵国祚微微摇头:“从扬州进入运河后,漂没、损耗占一半,另外从杭州到扬州还要二十万。”
“赵总督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吗?”
“当然拿不出,”赵国祚叹息一声:“还不是庄允城闹的!两府失守,四府戒严,省城戒严。不过少运点也比不运强啊。”
“那赵总督打算拿出多少进行漕运?”
赵国祚犹豫一下,最后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要是这个时候明军还逼他买债券,那就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八十万石粮食。”
“我有个提议,实际上我的同行们这时应该已经向江西和湖广提出同样的建议了。”于佑明微微一笑:“赵总督给我加两成的漂没,我负责把足额的漕银、漕粮运到北京,不受战火的影响。以后即使再在扬州、淮安爆发大战,赵总督的漕运也能及时送到北京。怎么样?今年给我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六十万石粮食,赵总督的任务就完成了。如果赵总督不放心的话,我行可以先垫付,等北京那边确定收到漕银、漕粮了,赵总督再付银子给我们也行——只不过这样要再加一成,就是一百三十万两白银,六十五万石粮食。”
赵国祚楞了一会儿,嗓音嘶哑:“明军要帮本官运漕粮?”
“不是明军,是四川工业银行承接浙江漕运。我们和舟山的郑家人很熟,可以租他们的船海运去天津。”于佑明解释道:“甚至都不需要给我们粮食,只要赵总督支付给我们银子或是川元,我们连漕米都可以代买,保证分量十足,还都是新米——每年送到北京的漕运里至少有一半是陈粮吧?我们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保证赵总督以后每年漕运都拿考绩优异。”
赵国祚愣神片刻:“都要本官做什么?”
“支付两成的漂没就可以了,此外浙江漕船进入运河的事宜也交给我行打理。”
“你们不是海运去天津吗?还要漕船进运河干什么?”赵国祚迷惑不解地问道,他见于佑明笑而不语,顿时恍然大悟:“你们要满载货物去行商!”
“赵总督明见。”
“进入运河后会被不停地收钱,从漕运总督衙门到各地官府,都要砍上一刀!几十万两银子的漂没就是这么来的。“赵国祚嚷道:“还有漕工,每次本官的手下回来时都报告有刁民拦江拉铁链,不交钱不给过,拉纤也是漫天要价。”
“这就看我的本事了。”于佑明表示,他愿意就此和浙江总督衙门签一份新合同:“赔了算我的,如果赚钱了,总督衙门分三成,打进转年的帐里;如果赚得多,说不定明年赵总督都不用出漕运的钱粮了。赵总督放心吧,我也是浙江人,不会坑你的。”
“你是浙东军!你不坑我坑谁?”赵国祚反驳道,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抬头:“我要四成!三成打进转年的账里,一成立刻支付给本官,本官要派两个账房随行。”
“可以。”于佑明笑着向浙江总督伸出手。
但赵国祚没有立刻握住,而是又加了一条:“今年第一次合作,不要怪本官小心,你先运粮去吧,等北京收到漕运后本官再把银子、粮食给你。而且你只能收两成,不能收三成漂没。今年顺利的话,以后就三成好了。”
“成交!”于佑明和赵国祚握了一下手,然后回去准备正式的合同了。
劳逸结合
明日周末休息一天
第四十五节 颜面
自从康熙登基以来,太皇太后只要是听说几个辅政大臣一起来找她就知道没有好事,不过康亲王和遏必隆离开京师后大半年来,留下的三个辅政大臣倒是没有一起来烦过她。
今天太皇太后一边喝茶吃着点心、一边和其他满洲贵妇高高兴兴地聊着天,其中还有平西王世子的媳妇建宁公主——建宁公主把吴应熊笼络得很好,她丈夫私下里多次流露出不想去西南继承藩国的意思了。不过鳌拜从太皇太后口中听说此事后,又急忙说这事使不得,等吴三桂去世后,就算吴应熊不愿意离开繁荣的běi jīng去偏僻的西南,也得让他遥领藩国,省得吴三桂手下的人起什么坏心思——这个鳌拜总是对汉人藩王很好,而对满洲人却老想执行严厉的军法,导致八旗的很多人都不待见他。
正在大伙儿有说有笑的时候,一个幽灵般的太监凑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小声报告道:“索尼、鳌拜和苏克萨哈都来了,候在外面求见老佛爷。”
自从高明瞻送来了那块四sè翡翠并且称太皇太后为老佛爷后,宫内外的人也都凑趣地称呼太皇太后为老佛爷了,可是他们一直也不知道那个祝词是出自谁的手笔。
这声报告让老佛爷一下子僵住了,拿着一块点心的手停在半空,嘴都张开了可点心却迟迟没能送进去。看到太皇太后这个表现,屋内顿时也冷了场,片刻前还满是欢声笑语,一眨眼就变得寂静无声。
“嗯。”太皇太后缓过来之后本想把点心放下,但略一迟疑,又故作镇定地将其轻轻地送入口中,缓缓地咀嚼了一番,才行若无事地招呼满屋的贵妇:“几个大臣不知道遇上什么事争执不下了,哀家去看看就回来,你们先自己坐一会儿啊。”
太皇太后既然不露声sè,大家当然也都陪着,建宁公主第一个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让皇额娘省省心。”
大家也都七嘴八舌地埋怨了辅政大臣们一番,人人脸上挂着笑,好像都深信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走进书房后,太皇太后看到小皇帝已经端坐在龙椅上了,三个辅政大臣神sè严肃,整个房间都充满着焦虑不安的气氛,一看到太皇太后,三个人就急忙跪倒在地磕头。
“都起来吧。”太皇太后知道这三个人的城府都修炼得很深了,即使是天塌下来也未必会sè变。现在既然现出一副惶惶然的模样,那肯定是事情非常棘手。这付表情是故意做给自己看,打算在开口之前先装可怜的。
太皇太后在椅子上坐好,双手紧紧抓住扶手,确定自己不会跳起来打人或是用砚台砸面前的三个混账东西后,才长吁了一口气:“说吧,又怎么了?”
“今年的漕运又要开始了。”索尼奏道:“湖广总督张长庚说,邓名又从荆州窜出来了,好像要奔扬州去。”
去年漕运被截断后,běi jīng甚至有人主张放弃甘肃、宁夏还有半个陕西给维特拉蒙古,收缩力量全力确保江南;更有甚者建议用这些土地去收买维特拉蒙古,让他们出兵助战,配合大清进攻四川。不过这事动静太大,而且要是一口气把西北都放弃了,那些汉官和科举考出来的士人估计也要和清廷决裂了。再说把维特拉蒙古放到西安边上,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难以预料,万一维特拉没和大清联手反倒和邓名联合起来了,那情况只会更糟。
“你们打算放弃西安以西了?”太皇太后第一个反应就想到了这个,也只有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让三个辅政大臣刻意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可怜样。
“奴才依旧以为不可行,”鳌拜马上叩头道。在这个问题上苏克萨哈持中立态度,汉官或许舍不得那片土地,但是满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但索尼和鳌拜都坚决反对,这两个辅政大臣既然统一了口径,那么放弃西北的构想当然就成了一句空话:“按理说邓名也会视秦地为他的领土,所以很多人认为维特拉蒙古和邓贼肯定会打起来。但这个邓名没法用常理来揣测,邓名的心思谁能知道啊……”
“好了,好了。”太皇太后不耐烦地打断鳌拜的陈词滥调。鳌拜和索尼总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引维特拉蒙古入长城以内。除了鳌拜刚刚说的那些理由,他们还担心很多汉人可能因此把大清视同为抢了一把就走的蒙古马匪,而不是志在统一海宇的新朝。西北的甘陕绿营是清廷最得力的绿营部队,为了省点银子就把他们送给敌人,实在得不偿失:“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再次和邓名在扬州决战?你们有船了?”
“没船。”索尼哼哼唧唧地答道。
“那你们想怎么打?”见三个人一直吞吞吐吐,追问一句才能挤出来一句答话,太皇太后更加烦躁不安。
“或许可以不打。”苏克萨哈说完后,就竭力往后缩,试图让自己变得更不显眼一些。
“不打,那就听任今年的漕运又运不来了?”太皇太后的嗓门越来越高,她抬起手臂,打算指向三个人中的一个,见状索尼和鳌拜也跟着一起缩脖。
“索尼!”太皇太后的手臂重重地落下,终于还是指在了首席辅政大臣的头上:“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回话。”
索尼怨恨地看看躲到他身后的鳌拜和苏克萨哈一眼,打起jīng神对太皇太后说道:“张长庚上报,他贿赂了邓名的一个心腹,这个人深得邓名信任,邓名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不就是那个穆谭吗?”太皇太后不给索尼拖延时间的机会,截口问道:“张长庚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张长庚说,穆谭说,如果把漕运交给他来运,他就有办法说服邓名不出兵。只要以后年年都让他来运漕粮,就是邓名出兵他也能保证漕运不被切断。”索尼极力想寻找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来向太皇太后解释此事,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内容听上去依旧是那么惊悚。
“什么?”太皇太后逼着索尼又重复了一遍后,大叫起来:“让川贼给我大清运漕粮?”
“不是,是穆谭,不是邓名。”索尼急忙纠正道。
“穆谭就不是川贼吗?!”太皇太后恼怒地反问道。
“嗯,这个穆谭,严格说起来他应该是流窜到四川的闽贼,和邓名归根到底还不是一条心,所以才会疯狂地贪赃受贿。不过,有这么一个人在邓名身边,真是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洪福啊。”索尼一边东拉西扯,一边继续琢磨说辞:“嗯,穆谭的意思是,只要付给他五成的好处费,他就负责把各省的漕粮和漕银送到天津。”
“川贼的船都能开到大沽口了吗?”太皇太后大惊失sè。
“不是穆谭的船,他认识舟山的闽贼,太皇太后也知道,郑逆死了以后闽贼分家了,有一股逃到了舟山。穆谭说其中有一些是他的老交情,愿意把我大清的漕粮运到天津。”索尼告诉太皇太后,穆谭要求朝廷保证运货的人员平安,漕粮和漕银会一拨拨送来,前一批平安离开后下一批再来,不过即便如此,漕运也会比往年快得多。往年七月开始漕运,至少要到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才能抵京,而穆谭保证他十一月就能尽数送到天津。
“川贼给我大清运漕粮,还雇佣了闽贼来运,我大清的督抚把银粮交给他们,然后他们再还给朝廷——”太皇太后跳了起来:“索尼,你自己琢磨琢磨,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在太皇太后看来,这件事根本不可行,银粮若是落入贼人的手里,他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送到天津来的。
索尼瞥了一眼鳌拜和苏克萨哈,那两个人都低着头,索尼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答话。
“奴才一开始也不信。可是张长庚说,为了确保朝廷不受损失,他先不交货,等到穆谭把一部分赋税送到天津,张长庚再交货,然后再运下一部分,中间用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
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索尼,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片刻后她缓缓说道:“哀家看来,多半是张长庚狗急跳墙了。大概是邓名想包围武昌,他就算能够守住也完成不了漕运,就行贿穆谭,还危言耸听地说什么川贼又要下扬州。”
“一开始奴才也这么想的。可张长庚的这份奏章还得到了两江总督蒋国柱、浙江总督赵国祚和漕运总督林起龙的联署。他们称是联手行贿了穆谭,穆谭他是想包下全大清的漕运啊。”索尼说着就把奏章递了上去。
太皇太后把奏章拿过去仔细地看着,这时索尼又火上浇油地来了一句:“山东总督祖泽溥说,邓名一贯言而有信,穆谭得到他的言传身教想必也是正人君子,这倒不失为一条保证漕运安全的妙计。”
太皇太后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豹子一样地扑到索尼面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抄起了一条棍子。
“言而有信,正人君子,这是用来说反贼的吗?祖泽溥还敢说是妙计!”太皇太后一边嚷嚷,一边没头没脑地用棍子打索尼:“打死你,打死你个狗奴才!”
索尼一个劲地自称该死,他武人出身,虽然岁数大了但身体还很硬朗,挨几棍子不会有什么大碍。
痛打了索尼一阵后,余怒未消的太皇太后又望向鳌拜,指着他鼻子骂道:“还有你这个狗东西,湖州的庄家不就是写了本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非常逼人家造反,现在好了,席卷两府,趁了你的意了吧?”
明史案虽然得到其他辅政大臣的支持,不过一直是鳌拜在主办,太皇太后觉得不过是一些汉人地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懒得过问。若是一切按照鳌拜的意思办妥了,汉人被震慑了,他们的家产被没收进了官,那太皇太后多半更不会过问此事,死的人再也也是汉人而不是满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现在庄允城的事情闹大了,影响浙江的赋税和漕运了,太皇太后就命令下面的奴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报告上来,结果对鳌拜的无能深恶痛疾:“想得挺好,又要充实国库,又要让那些汉人老实点,但办了一年居然连对方到底是于七那样的匪首还是个书生都没搞明白,居然还想派几个捕快就把人家拿了!现在好了,听说庄家把银子都刨出来买了川贼的强弓劲弩,不但要费力费心地去剿灭,连你整天琢磨的银子也都进了邓名的口袋。”
如果仅仅如此,太皇太后说不定还不会这么生气,更让她怒不可遏的是居然浙江前一封报告里,居然还称靖难军花了十万两银子购买了十门红衣大炮,而且那些大炮是从宁远偷走的——这件事四川方面并无帮着鳌拜隐瞒的意思,所以赵国祚一打听四川人就把获得大炮的来龙去脉告诉给了浙江总督。
前些rì子听说宁远出事后,也就是太皇天后还关心了几句,而她眼前的这帮奴才却没有一个放在心上,都说那块地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事实证明太皇太后的担心才是对的,明军居然都跑回辽东搬东西了,可这几个辅政大臣却依旧蒙在鼓里,甚至需要浙江那边来提醒大清的龙兴之地都出事了——自从毛文龙时候,这几十年来只有大清去别人家搬东西,什么时候自己家里的东西被搬过?就算是一些老掉牙的旧大炮,那也不行!
想到气头上,太皇太后就又劈头盖脸地用棍子抽了鳌拜一通:“不是惦着庄允城他们的银子吗?结果都被邓名赚走了,用的还是皇上的大炮,早知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把大炮卖给庄允城,银子不就到手了吗?”
打完了索尼和鳌拜,天皇太后走回座位前喘了一会儿气,她也知道索尼他们是没办法了,漕运已经断了一年了,国库的亏空仍在继续。如果今年的漕运又出了什么意外,那rì子就更不好过了。而且现在běi jīng都知道东南督抚多半和邓名做了不少私下的交易,为了保住他们的脑袋和官位很可能正在联合起来蒙蔽朝廷,不过重要的是他们还肯向běi jīng纳税。通过这点索尼分析说,东南多半还没有想去投敌,他们依旧在明清战争中看好běi jīng,所以才会努力完成běi jīng交代的税收工作,现在就算是和邓名有一些私下交易,那也一定是虚与委蛇。因此索尼觉得对此不妨装看不见,既然běi jīng都没有办法剿灭邓名而是想与之议和,那泰太过苛责东南督抚也不好。
甚至索尼还引用了汉人三国时期的一个典故,就是曹cāo在官渡之战后烧毁了袁绍和他手下官员的全部通信——既然这些东南官员还是倾向大清的,一些私下的举动多半也是迫不得已,那还是要避免把他们统统赶到南明那边去为好。
太皇太后很赞同索尼的分析,不仅因为这个分析有道理,也是因为这些话让她感到心安,是她愿意去相信的话。
索尼察言观sè,觉得太皇太后好像出了一些气了,就又开始规劝道:“皇上,太皇太后,我们入关以来,牺牲了那么多子弟拿下东南,为了不就是从那里拿银子、拿粮食吗?八旗将士流血流汗,不就是为了让子弟们生活得好一些,衣食无忧吗?难道能因为面子就不要这些银粮吗?”
“谁说不要了,”太皇太后冷冷地瞪了索尼一眼,和索尼还有鳌拜一样,太皇太后作为一个从努尔哈赤时期过来的人,给满洲集团的定位就是抢钱抢粮的大型盗贼团伙,也就是最近十年来,阿谀奉承的奏章看得多了,太皇太后渐渐开始重视自己的面子了:“但也不能让哀家没脸啊。”
“只要来送银子的人不进入海河,不打闽贼的旗号,老百姓又不会知道到底是谁把漕运给咱们送来的,穆谭这是见钱眼开,朝廷完全可以利用这个贪婪的贼人,保证东南的钱粮能够平安运送到京。”索尼又是一阵好良言。
“嗯,不过——”太皇太后先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基本已经被说服了,但她指着奏章里的一句话恨恨地评价道:“对方可是要五成的损耗,虽然比漕运的漂没少,不过这也是多少银子啊,都被穆谭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捞走了!哼,等运河安全后,哀家肯定要把他干的好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邓名,让这个背主做窃的贼死无葬身之地,就算这厮的两个妹妹再得宠(已经变两个了),哀家就不信邓名听说了这么多银子会不心动!”
“太皇太后圣明。”索尼附和了一句,他咂摸着太皇太后语气里的那股酸酸的味道:“要不奴才去探探郑袭的路?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拿三成的费用帮我们运漕运?”
太皇天后沉思了片刻,脸上表情变幻了一番,突然再次暴跳如雷,第二次挥着木棍在索尼身上乱抽:“你这狗奴才居然让哀家去和郑逆低三下四的商量?哀家是要银子,但也不能不要脸啊!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笔者按:周末确实有点忙,今天在最后关头搞定,明天是否有更不敢担保。
第四十六节 证券(上)
高邮湖一战后,包括索额图在内的被俘禁卫军rì子都过得不怎么样,因为被俘的都是满洲贵族子弟,亲王、辅政大臣几乎都有亲朋在内,所以太皇太后为了满八旗的团结也赦免了他们。不过失去光辉的前途,对索额图等胸怀大志的人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被从御前侍卫序列中剔除后,他和鳌拜的侄子、遏必隆的女婿等人每rì借酒浇愁,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今天几个难兄难弟正喝得欢畅时,突然身后有人嚷了一声,然后就看到一个小子凑了过来,笑眯眯地和这几个辅政大臣的子弟打招呼。索额图扫了来人一眼,依稀记得曾经见过这人,不过好像不是两黄旗的。来人自报家门,原来是姓钮钴禄的,他父亲尼雅哈纳还是个巴鲁图。
“哦,记得记得。”虽然有点醉了,但索额图还是马上记起了来者,对方是正红旗的人,任正白旗的官职。
对方一定要请几位正黄旗的前御前侍卫喝酒,索额图他们也不好推辞,这个姓钮钴禄的正红旗人身姿挺拔,相貌清秀,口才也相当了得,让酒席上气氛变得十分热烈。据这个钮钴禄的人说,自从高邮湖一战后把原先的禁卫军逐出后,现在禁旅八旗也变得不堪了——这倒不完全是奉承,确实原先挑选的军官都是京营八旗中的佼佼者。高邮湖一战中,在顺治毙命前,禁卫军的士气也始终维持不堕,对于一支几乎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军队来说,这已经非常不错了。而跟随康亲王去山东的禁旅八旗虽然名字不变,但已经是一个脊梁骨被打断的军队了,本来就是用原本根本没有资格进禁卫军的落选者充数,而且还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混熟了以后,钮钴禄就开始旁敲侧击,询问起漕运的事情,这几个人都有机会见到辅政大臣,所以钮钴禄就向他们打听是否听说过要走海运运粮一事,而诸位辅政大臣,尤其是索尼和鳌拜二人对此又有何打算。
最近几天索额图倒确实几次听父亲说起漕运转海一事,不久前他还和难兄难弟聊过此事,大家都是熟知内情的人,就算私下聊几句也没什么。不过这个钮钴禄可没有机会知道这种最高层的机密,索额图虽然喝了不少,但闻言一愣,就打算摇头推说不知。
但索额图还没有开口,鳌拜的侄子就抢先说道:“唉,老弟也听到风声了吗?这漕运是要招安闽贼来运啊,真是贼!为了点跑腿费,连粮食都肯帮我们运。”
索额图一直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上次邓名那句随口的“康熙”就把辅政大臣都害惨了,所以这次从父亲口中听说此事后,索额图坚决认为这是yīn谋。而索尼私下里对家人说,他也认为邓名很可能知道并且默许穆谭来促成此事,不过漕运只要还没有彻底断绝,朝廷就投鼠忌器。如果邓名的目的就是想用漕运来吊清廷胃口,让他们狠不下心一拍两散的话,那邓名已经成功了,现在朝廷里没有人敢主张大打出手,万一再次失利那后果就会非常严重——既然钱粮还能运到天津,那朝廷似乎就可以等待更好的时机,东南似乎也依然基本掌握在清廷手中。
“就是说,朝廷同意闽贼给运了吗?”钮钴禄又是一杯酒敬上。
“这我可不知道。”瓜尔佳(鳌拜家的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把空杯放落后,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钮钴禄急忙把空杯斟满,瓜尔佳也不推辞,端起就是一仰脖尽数倒入口中。空杯拍会桌面后,钮钴禄就再次给斟满,如是者三。
“我大伯今天好像就要向太皇太后提起此事了。”瓜尔佳醉态可掬,在摔向桌面的之前又大笑一声:“见钱眼看的闽贼。”
其他几个也都喝得差不多了,钮钴禄又是一杯酒敬到索额图面前,后者已经半天没有沾酒杯了,他眼睛下瞟,盯着那酒杯看了一会儿,只见端着它的双手沉稳有力,清澈的酒水表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抬起眼睛,索额图看向对面的人,只见对方脸上也依旧镇静如常,一点儿不因为自己面露冷笑而显得紧张不安。
“我们去喝杯茶吧。”索额图咬字清晰,语气中没有一点醉意。
“好。”钮钴禄召唤候在外面的包衣进来,让他们把各自的主子带回家去。
索额图的包衣过来时,首席辅政大臣的儿子,在邓名前世曾权倾朝野二十的大臣摆摆手,让他们远远地跟在身后,迈开步子走向一个熟悉的茶馆。而钮钴禄则落后索额图一个身位,两人在路上依旧有说有笑,就好似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在邓名的前世,这个钮钴禄有一个名叫常保的曾孙,后来改名和珅。
“为什么要打探这件事?”对方良好的外表给索额图留下的印象很不错,而且看上去对方也不像是为明军服务的细作,打听漕运的事似乎也只是单纯地想知道此事是否能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游说的意图来,这也让索额图对他的怀疑减轻了不少。
“索尼大人的公子,果然是明察秋毫。”钮钴禄以茶代酒,向索额图致敬,然后就原原本本地说了起来:“确实有人托小弟打探消息,要知道此事能成不能成,只要能抢在朝廷正式的旨意三天前知道,小弟就能得五百两银子,若是提前两天,那就是二百两,若是只有一天,那就只有五十两了。小弟一直在跟这件事,今天听户部里的朋友说,三位辅政大人拿着这件事去拜访老佛爷了,想必很快就能有准信了。今天小弟只是想来混个脸熟,明rì再继续探听的。”
听说提前三天有五百两的报酬后,索额图心中惊骇不已,便是提前一天的五十两银子,也比索额图做御前侍卫时的月钱要多出不知道多少倍了。本来已经不再怀疑对方是为明军打探消息的索额图,听到这个数字后又生出疑心来。
“明眼眼前不说暗话,”钮钴禄说完后就冲索额图伸出一根手指:“只要,老哥能给弟弟一个准信,那这酬劳就二一添作五,怎么样?”
“这是谁的银子?川贼的吗?要是川贼的银子我可不敢要。”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索额图的目光一下气锐利起来。
突然从索额图身上喷涌而出的杀气,让一直非常镇定的钮钴禄楞了一下,脸sè也是微变,然突然哈哈笑道:“老哥这是说哪里话?弟弟可不是没心没肺的畜生,和邓贼势不两立。”
突然锋芒毕露的索额图让钮钴禄感到有点不舒服,他咳嗽了一声,进一步解释起来:“这是几个湖广商人托弟弟打听的……老哥听说过‘基金’这个词吗?”
“没有。”
“那‘股票’呢?”
“也没有。”
“那弟弟就给老哥从头讲起吧。”
据钮钴禄说,běi jīng视为顶级机密的漕运改革一事,在湖广已经传播开了,武昌还成立了一个什么证券交易所,上市筹集漕银。
“筹集漕银?”索额图迷惑地问道。
“是啊,湖广今年的漕银定额是三百八十万两。老哥想必也知道了,这笔银子要先由川商……嗯,先由打着川商旗号的穆谭家奴送到天津,然后武昌再把加了三成……不,加了五成的银子付给川商也就是那些穆谭的家奴。湖广的这笔银子会分成十批,每次三十八万两,朝廷认可了一批、放出了第一批,等在大沽口外的银船就再开进来一批,一拨压一拨,如果朝廷毁约了,或是拒绝给收条,那川商就亏一拨银子,大概是四十万两吧。湖广、两江、浙江都是这样办理。”说起川商的运输计划,钮钴禄如数家珍,好像比索额图的那个辅政大臣老爹还要清楚。
“大半个月前川商就在武昌办了一个基金,起个名字叫‘楚漕拆借’,就是向湖广的富户募集三百八十万两白银,运到天津的银子就是这笔‘楚漕拆借’,如果朝廷毁约了,那么这个基金就赔三十八两,每买十两银子的人亏一两。如果朝廷认可了,事情办妥了,那消息传回武昌,湖广总督衙门就会掏银子给川商,然后川商立刻还钱——加一成五的红利给借银子的富户。一个月一成的利钱,现银,很多人都盯着要买,地很多人来说,这就是赌一把,赢了是一成五的利,输了是一成蚀。”钮钴禄告诉索额图,这个基金卖得不太好,因为很多人都觉得清廷不会同意由川军和舟山军给押送漕运,所以都还在观望:“但只要朝廷同意的消息传出去,这基金肯定会疯涨,先知道的人家产转眼就能翻番,至少是涨个五、六成。”
“光一个湖广一个月就有差不多六十万两白银的红利。”索额图搞明白后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肯出几百两的报酬来打探消息,不过钮钴禄的话他并不是十分以为然:“不就是一成五的利么?虽然很高,但也到不了翻番啊。”
“老哥听说过‘保证金’么?”
“不知道。”
“那弟弟从头讲起,这‘楚漕拆解’的基金有个百分之五的保证金规矩,对了,老哥听说过‘百分比’吗?”
第四十六节 证券(下)
“楚漕拆借”这个项目,允许买方通过支付百分之五的保证金来获得参与的权利,如果不能及时支付剩余的资金,那保证金就会被没收。不过只要朝廷同意在天津接受漕银,那所有的障碍就被扫平了,剩下的就是赌清廷会不会为区区三十八万两银子的蝇头小利让漕运彻底失败了——有很多人赌清廷不这么小气,认为这笔生意会顺利完成,从而给投资者带来一个月一成五的纯利。
“只要能提前三天知道消息,那么就可以把全部的钱财都当做保证金去买基金。等正式消息传出以后,之前拿着银子观望的人就算想买也买不到了。如果他们还想在这笔买卖中分一杯羹,那就要和有入股权的人合作。肯定不会再给他们一成五的红利,一成就差不多了,甚至再狠点,五分也会有人干。老哥算算看,就比如家产是一百两银子吧,定下两千两银子的股份,一成五的利钱是三百两,分给那些真正出银子的人一成利也就是二百两,自己的家产不就翻番了吗?如果只肯分五分给别人,那就是一百两银子的家产一个月就翻了两番。”
钮钴禄给索额图仔细解释了一番,在这笔买卖中,朝廷的消息非常重要,近六十万两银子的盈利中,最先获得消息的那一批人,可能只要用二十万两就能拿到三十万两的利润;而那些没有消息渠道的人,可能要花上几百万两银子才能拿到同样的利润。
“咱们旗人的铁杆庄家也指望着漕运呐,不然连这一年几十两银子都没得拿。”钮钴禄苦笑一声:“弟弟可没法和老哥比,这几百两银子的报酬,弟弟可是心动得紧啊。可惜武昌那边没人,不然弟弟也想买个几十两的保证金。”
索额图扫了对方一眼,这个钮钴禄显然异常精明,他不信对方会放着银子不挣。现在不比从前了,刚入关的时候,上百两银子的年俸能让大部分旗人都很满足。但随着在北京的生活越来越好,见识过的奢侈品越来越多,现在年轻的旗人都觉得几十两银子根本不够花了,日子紧巴巴的。尤其是那种特别好看的叫翡翠的石头,家里的婆娘都眼红想要,但很少有人能买得起。
就是索额图自己,听到有这种挣银子的好事,也忍不住有些心动。但更让索额图震惊的是,如果钮钴禄说的都是真的话,那川商的恶毒还在他阿玛的料想之上——如果清廷毁约,贪了川商运来的银子,那川商并没有丝毫损失,损失都是那些富户的,他们肯定会把清廷恨之入骨;而如果清廷老老实实地完成了交易,这帮富户多半也不会念朝廷的好,而是会对带着他们发财的川商感激涕零——这帮川商怎么也不会损失,完全是稳赚不赔。
听了索额图的分析后,对面的钮钴禄也赞同地点点头:“四川人真是狡猾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两江、浙江也都会按照这样办理,一年上千万两银子的漕运,就是一、二百万两银子的红利啊。”
钮钴禄把南方的证券交易规则打听得这么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听到这里索额图心里也是有数:“你不光想卖消息吧?”
“如果没有本钱,那也就只能卖消息了。”钮钴禄微笑道:“但老哥想必不知道,武昌的证券交易所,还立了个规矩叫‘买空’、‘卖空’,也是百分之五的保证金,而交易所要抽千分之五的交易税……”
钮钴禄告诉索额图,在漕运顺利结束前,这些基金都是可以交易的:“据川商说,这是为了保险,还给起了个名字叫什么‘风险管理’、‘风险对冲’,绕晕了不少人。”
其实不要说普通人,就是索额图这个权臣胚子,都已经听得晕头转向了。只有这个钮钴禄依旧显得游刃有余,深入浅出地对索额图说道:“其实仔细一琢磨就能明白,这个东西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赌博。一是赌朝廷是不是会守约,二是赌银船是不是会在海上遇到风浪,三是赌毁约、漂没的传言是真是假。天有不测风云不去管它,那完全是命。但还有一项就是赌朝廷的反应,认为朝廷会毁约的人就做空,反之就做多。证券交易所就是赌场嘛,自然要抽头。”
固然有一批人认为,清廷不会为了几十万两银子让上千万的漕运泡汤,但也有人怀疑清廷做得出来,或是会出动水师去抢;或是川商会吞下更多的好处,舍不得足额偿付红利。这些人都是做空的潜在群体。
索额图也明白过味来:“要是知道朝廷会不会毁约,那岂不就是赌场作弊了。”
钮钴禄一拍大腿,笑道:“老哥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别的赌场嘛,一掷千金的豪客那是很少见到的,玩个几两银子就不小了;可这个证券交易所不是啊,都是几万、几十万地赌,赌的是一年上千万两的漕银。而且一般的赌场都是用银子换筹码,输惨了起码给你两个铜板回家,真红了眼要压上老婆、闺女,咱们家里的都还养不起,哪里还敢再往回领啊。可是这个证券交易所,你要是赌本玩不起大的,他还十倍、二十倍地借给你,让你去赌。嘿嘿,可若是咱们有了朝廷的准信,那这不是赌啊,这是往家里搬银子啊。”
钮钴禄想聚集一批类似索额图这样的八旗太子党,大家凑个几万两银子出来,去武昌、南京的交易所挣大笔银子回来。而这些太子党可以利用他们的关系,确保每次都能把宝压在正确的位置上——这个时候,钮钴禄琢磨的仍然是利用灵活的消息渠道来赚钱,还没有动过设法影响朝政、甚至是战争的胜负来创造特别有利于自己的赌局局面的想法。毕竟这个时候,他们的地位不允许他们做这样的白日梦。钮钴禄眼下的的梦想也就是为自己挣个上千两横财,顺便和北京的太子党头目们建立起良好关系来。
……
在钮钴禄极力要把索额图拉上他的发财之船时,大名鼎鼎的庆阳王冯双礼也离开了他的老巢建昌,赶到了成都。
冯双礼这次来成都肯定是要见邓名一面,不过现在邓名的船据说还没有进夔门。以前每次东归,邓名都会赶在大军之前返回奉节,向文督师报告他的收获。不过这次扶清灭明军的事情传到奉节后,委员会就有风声传出来,说文安之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个风声显然也传到鄂北去了,所以川军陆续返回四川,而扶清灭明军的提督却自称有事要和李来亨、刘体纯他们继续商议,迟迟没有去奉节汇报工作。
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除非邓名有本事在江陵躲到下一次川军出夔门,否则冯双礼也知道,邓名根本找不到过奉节而不入城拜见文安之的理由。
这样也好,在邓名返回成都以前,冯双礼需要好好斟酌一下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雄心不再的庆阳王打算退役去安享余生了,不过他还没有想好到底怎样做才是更好的选择,是当一个拥有一定封建权利的地方官,还是当一个富家翁呢?
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因为帝国首席提刑官贺道宁,他的父亲贺珍去年年底因病去世了,遗嘱是要他的长子返回鄂北,继承他的军阀身分。
不过贺道宁对此兴趣不大,贺道宁已经在成都娶亲成家了,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在成都也算得上一言九鼎的人物——虽然贺珍的地位没法和李来亨、刘体纯、袁宗第他们比,但贺道宁的地位可不比袁象、刘晋戈他们低。而且成都这里的生活条件也要比贺珍的根据地强得多,再说汉水流域那里周围都是清军,随时可能会打仗,而不像成都这里,贺道宁是处于帝**队的严密保护中的。
因此,贺道宁不想放弃首席提刑官的位置去继承他父亲的军阀事业,为此贺道宁还大唱高调,称应该把权利上交给他心目中的“中央”,也就是交给邓名和院会。不过邓名和院会却都不肯买账,邓名认为贺道宁不回去接班的话,会让同盟军生出邓名要削藩的疑心来,所以坚持认为贺道宁应该去继承贺珍的遗志。而院会则不想答应贺道宁的条件——贺道宁不是白白上交领地,而是想卖给院会一个大价钱——要是贺珍的领地和成都接壤,说不定院会就掏钱买了,但现在中间还隔着夔门呢,院会就觉得这钱花得冤枉,风险太大、回报可疑,无论如何不肯答应贺道宁的条件。
最后贺道宁就把目光投向了建昌,打算拿自己的汉水领地交换冯双礼的建昌领地,然后把建昌卖给院会,结结实实地装进口袋里一大笔钱。这个交换提议得到了狄三喜等青壮派的极力支持,他们觉得汉水流域要比偏远的建昌富饶,而且还有机会为帝国立下军功,甚至可以认为自己是作为邓名的势力渗透进汉水流域,牵制周围的夔东军阀。
冯双礼当然不会违背自己大部分手下的意愿,但他并无继续去汉水流域拼搏的打算了。这次他来成都,就是想和贺道宁商议“换房子”的具体条款,同时和这个胸无大志的年轻人探讨一下如何才能在帝国之内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第四十七节 赎买(上)
上次来成都已经是很多年之前了,冯双礼对省城的城门楼还有印象,只是现在成都的样子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城墙外还有大片的建筑物。正当黄昏时分,这些建筑物周围依旧有不少人在活动,看上去也不像是农夫。城门前也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还不如成都外围严格,大量的行人就穿行于门楼之中,冯双礼望了望即将落山的夕阳,发现成都似乎没有关闭城门的迹象。不少建昌人都好奇地询问狄三喜这是为什么,可后者称他上次来成都增援时,成都晚上也是要关城门的。
帝国的首席提刑官贺道宁住在城中,不过他的住所也不与官邸重合,他邀请冯双礼一行去他家中做客,还告诉后者这所住所属于他私人所有,即使有一天他不是四川的首席提刑官了,帝国政府也无权收回贺道宁的住宅。
招待冯双礼等人的食物很丰盛,庆阳王还记得许多年前杨有才去建昌的时候,见到私酿的酒就喜出望外,那时冯双礼确信建昌的生活条件要比成都好很多;不过现在看看桌面上的蔬菜,冯双礼知道成都的物产之丰富已经远在建昌之上,省城已经恢复旧观。
“现在春熙路周围的地价太贵了,而且完全成了生意场,除了帝国银行,所有其他的衙门都从那里迁走了。”听到冯双礼的疑问后,东道主热情地答道:“而作坊大都搬到了城墙外,那里的地价、租金都比较便宜,没人愿意花冤枉钱,对吧?”
“晚上不关城门的么?”一开始冯双礼认为贺道宁是个败家子,竟然想放弃父亲留给他的军阀基业,但现在通过对贺道宁生活状况的简单观察,冯双礼绝得对方也有他的道理。即使是贺道宁的军阀父亲岐候贺珍,在庆阳王面前别说平起平坐,就是大声说话都未必够格,他们原本的实力对比,恐怕比郡王和候爵之间的悬殊还要大。
可现在贺道宁作为帝国的首席提刑官,虽然年纪轻轻,竟然隐隐有一种令冯双礼需要仰视的尊贵。除了身份之外,对方身上还充满了自信,举手投足之间好像也流露出他背后的那股巨大的势力的力量。很显然,如果贺道宁只是一个鄂北的一个小军阀,冯双礼没有必要专程来拜访他,也没有必要如此重视对方的意见。
“周围根本没有盗贼,都府周围也有亭士巡逻,再说城内的亭士是城外的好几倍,就是有盗贼也不敢进来。”贺道宁轻松地回答道,显然他们成都人已经很习惯城门通宵敞开的模式了,而且似乎也不再把城墙内外视为截然不同的区域——他们心目中的市区概念已经不再仅限于成都的城墙之内,虽然绝大部分成都人家都还在城墙之内,但很多人要到城墙外去工作,有时一干就是几天,直到休息日那天才回城大肆庆祝,现在休息日对四川同秀才很重要,他们早上军训,下午就和朋友欢度时光。三年前有一家商行采用了新型的五天一结工钱模式,这几年来有部分商行也效仿,这更让成都的酒馆在休息日这天生意兴隆。
高明瞻对成都的那次进攻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城墙,而自那以后清军就再也没有机会对成都构成威胁,帝国政府对保护自己的首都也越来越有信心。现在成都周围的治安基本都是靠亭士来完成,常备军的驻地也距离市中心越来越远。现在城中就还驻扎着一个常备骑兵连,刘晋戈觉得有这个随时可以动用的马队就足以应付突发的大股盗贼——实际这种大型盗贼团伙都销声匿迹很多年,酒馆前的斗殴早就上升为成都最严重的治安问题。
晚饭后天已经黑了,贺道宁并没有立刻点蜡烛或是油灯,他早就命令仆人郑重地抬出了一个木柜子,并仔细地接到了引入贺府的线路上。
看着柜子顶部玻璃中这一团比蜡烛亮不了多少,还远远没法和油灯相比的光辉时,见多识广的庆阳王惊讶说不出话来了,狄三喜等其他建昌人都暗中怀疑这是一种妖术。
“这叫电灯。”贺道宁显摆了几十秒后,就急忙把它关了,点燃了传统的油灯。这种几乎能和仙术媲美的东西眼下只有附近的几座住宅里的人才用得起,它们的主人不是参议院的议长、副议长,就是知府、行长。
为了这帮人的炫耀心理,这片高档住宅的旁边还专门修建了一个小发电站,每日用风车提水进水库备用,然后通过控制流速来控制输出,如果有哪位主人有重要的客人来,就可以提前让负责人员给他们的线路通一小会儿电——虽然今年来已经改进过几次了,不过如果时间稍长,他们的灯还是会烧掉。
“电不但可以用来发光,还可以用来锯木头,煮化生铁,钻枪管。”油灯下,贺道宁得意洋洋地给冯双礼普及一下成都最近的法术进展,他今天花钱去开通服务就是为了现在的表现时间。今年书院刚编写了电法术课本,成都年轻的官员们不用说,就是刘曜和杨有才都在余暇时去好奇地听了好几节课。
贺道宁还告诉冯双礼,现在成都已经有人提出夜间照明建设方案,一种是铺设天然气管道,烧用火井里的气来发光,还能减少薪柴的使用。一开始大部分官员都觉得这个设想很了不起,是空前绝后的创举,那些开酒馆的老板也在观望,如果成本能降下来那他们也想在自己的餐馆引管道。
可今年出现至少能发光几分钟的电灯后,几乎所有的时髦成都官员都变成了电灯派,他们希望很快能有成熟的灯出现来让他们的街区显得与众不同,贺道宁煞有介事地给土包子冯双礼讲解道:“火井里的火气有毒,如果门窗封闭很可能会憋死人,而且可能会爆炸。而火气和水流一样能用来发电,就是这个灯太贵了,刚才那一套就顶的上我半个月俸禄了,只要将来电灯能亮一个月我就满意了——我总不能把全部的俸禄都用来买灯吧?那用什么买电呢?”
吹完了电法术后,贺道宁又把冯双礼领到院子里,这里摆着帝国最高提刑官另外一件贵重的玩具。
“这是望远镜,花了我好几个月的俸禄啊。”
前不久有英国人返回中国,带回了一些邓名指明要的科学著作,其中有一些是剑桥大学的教授和学生作品,这些作品会在成都书院研究并被进一步翻译成中文。其中一位二十岁正在学习哲学的文学士的作品引起了邓名的特别注意,这名名叫牛顿的学生正在研究光学并发表了一些论文。四川提督指示要优先翻译这名的学生的论文并列入成都书院的教材,还要英国商人继续购买该学生的作品——在邓名前世,牛顿在一年后获得文学士学位的同时,系统发表了他对太阳光的波长、折射律的研究结果,所以现在邓名拿到的东西还不全,但成都书院已经开始了重复实验。
“这件法宝证明了一些光法术的结论。”贺道宁邀请冯双礼用它观察一下今天的明月。
各种法术研究都深受成都的年轻官员的喜爱,就是冯双礼通过这台望远镜看到巨大的月球时,也有一种不寻常的激动油然而生。
就是生产这台设备的商行的名字实在太不成体统了,“菜丝。”冯双礼看了半天月球后,把望远镜还给他的主人,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贺道宁告诉他的商行名称,他估计这个商行的老板又是一个曾经吃不上饭的辅兵,所以才会在起名字时仍念念不忘。
……
关于用建昌的土地交换贺珍的地盘这件事,贺道宁和冯双礼并没有大的分歧。现在贺珍的领土还基本控制在他的旧部手中,等狄三喜接管后,贺道宁就会把他父亲的旧部都接到成都来——这也有助于贺道宁继续扩大他在帝国政治版图中的地盘,他迫切需要有一批帮手来帮他撑起帝国的司法天空。
但在建昌的未来发展问题上,贺道宁和冯双礼有不同的看法,而第一个大分歧就是如何处置他们的辅兵。
狄三喜等将领不可能把全部的辅兵都从建昌带去襄阳,所以贺道宁会用他父亲的辅兵来交换狄三喜等人的壮丁的人身所有权。
“我会给他们自由,然后从院会获得补偿。新领地上的军户农奴不是我们的问题,是遗留问题,院会付给主人补偿,而获得自由的人需要在未来向院会支付特别税来偿付院会垫付的赎身费,这个规矩本来就是我亲手制定的。”在被冯双礼问到如何处置人数庞大的军户农奴时,贺道宁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也不要很多,一个人五千或者三千,补偿价格完全可以通过谈判来取得。”
这些年来贺道宁一直负责帝国司法,邓名外出的时候贺道宁就会把邓名的规划具体化,他比前任提刑官袁象还要了解邓名的司法观:“帝国不会承认同秀才可以被某个人当做家奴豢养的,现在我正在推动一项法律,规定丈夫不能出售妻子,父母都不能出售儿女。庆阳王不妨想想,将来一个帝国人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能卖了他,还会允许旁人卖吗?”
第四十七节 赎买(下)
禁止人口买卖在建昌众人看来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尤其是妇女,如果没有儿子,寡妇的所有权都会落到宗族手中,到时候宗族就是把她卖给过路的商贩都是完全合法的;至于父母出卖子女、主人出卖奴仆更是天经地义。因此听到贺道宁的话后,建昌人脸上都露出怀疑之色,这不但违反了习惯法,甚至违反了道德。
“有功名的人当然不可以出售,就好像一个考中秀才的读书人,他的父母还能把他卖了吗?现在四川人大都有同秀才、如同秀才或是权如同秀才的功名。”贺道宁知道冯双礼为什么会不相信。他在执行邓名的规划前也会认为这种法律很荒唐,不过禁止人口买卖在成都府周边的阻力倒不是很大。所有俘虏、移民的所有权,根据传统习惯都属于邓名,既然四川提督坚定地放弃了他的权利,那其他人也没有反对的必要。
而从刘曜、杨有才等青城派手中获得的辅兵,邓名一贯的方法就是赎买,后来和建昌交易时也是一样;两年前开始,如果有袁宗第的战兵或辅兵逃亡到成都,帝国政府也不再遣返,而是同样给予赔偿——在这个问题上,贺道宁设计的办法是一种掺杂了“抵垒政策”的赎买:只要一个万县人逃到叙州边境内,帝国政府会向袁宗第赔偿三十石粮食,从万县那边购买下他们对此人的追捕权,然后让这个逃奴分期归还赎身费来获得同秀才的功名;而只要没有逃进叙州境内,哪怕只有一步之遥,被万县的军队当着帝国哨兵的面抓回去严惩,帝国士兵也绝对不会施以援手。从万县到叙州之间的地带都属于灰色区域,袁宗第的部下可以在这些地方不受干扰地追捕逃兵。
赎买缓和了逃亡者给万县和帝国政府之间的矛盾,帝国政府和院会通过这个法令承认袁宗第对万县军屯屯丁的所有权,也为万县方面在叙州府的边境上建立哨所提供帮助。但如果一个军奴能够躲藏在船上逃过袁宗第的检查、避开他军队的追捕,成功潜入叙州境内,那显然是袁军的失职,西川不负有主要责任。
因此最大的难度还是在孩子身上,这个法案在院会多次讨论都无法通过,因为大部分议员都觉得这是对父母财产权的严重侵犯,令所有有孩子和财产的守法国民感到非常不满。
“在帝国境内禁止出售子女和溺婴的法令也许两年就能通过,今年可能就会开始在都府试行。”贺道宁对建昌的人说道。最后法律的原则还是赎买,试行的草案规定,以后每个在成都府境内出生的婴儿,无论男女,帝国政府都会支付给他的父母一笔补偿,表示一次性购买下这个人的部分所有权,而服兵役就是偿还的一部分。既然帝国政府成为这个婴儿的股东,那当然所有出售该人或是伤害该人的行为都侵害了政府的权益,因违约而构成了犯罪。
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不过通过贺道宁的解释,冯双礼也意识到帝国政府正在尝试免除所有的人身依附关系——连孩子对父母的依附都不容忍,又怎么可能容忍领主和家丁的关系?听上去这似乎也是邓名禁止租、佃关系的延续,在这里所有人的忠诚链都是直接链接到国家,而不是某个人身上的。
既然如此,那冯双礼也琢磨着要把辅兵出售给帝国议会和政府,省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只是冯双礼的私丁数目非常巨大,比如邓名和冯双礼签订的第一份协议中,就把两万建昌屯丁划归冯双礼所有,虽然有一部分被冯双礼分给了手下,但他也获得过一些新的军户,因此现在还拥有男丁一万三千多人,加上他们的家属就有上万口。
“虽然还没有清点,不过男丁、壮妇不会少于两万吧?若是每个人五千补偿的话,就需要付给庆阳王一亿元。”具体的谈判和赔偿工作不归贺道宁负责,不过他对法律条文很清楚,所以可以给冯双礼参谋一下:“此外还有军屯的土地、池塘、矿山,武器作坊,这些土地院会不会介意庆阳王保留,那些作坊,庆阳王愿意继续经营或是出售都随意。只是如果选择经营的话,那一定要雇工而不能用奴工,奴役同秀才是违法的——当然,这些法律都是因为皇上南狩,大明律失效才暂行的。”
虽然从理论上说,等永历回国后,冯双礼就可以合法地拥有家奴,不过冯双礼并不打算把宝压在这上面。首先,他不认为永历回国就能重振大明律,而且如果大明律重振了,那他和邓名瓜分辅兵协议的合法性也成了问题。
“一下子让院会拿出这么多钱恐怕够呛,不过院会可能会愿意用建昌的土地补偿大王。”贺道宁也有同样的问题,他的军奴也不少,而且他这次还要放弃建昌的统治权、司法权,而这些院会都要给他补偿——冯双礼理论上还是搬迁去襄阳的西营秦、蜀系统众将的领袖,将来他们如果把那片领土的统治权和司法权移交给帝国政府时,如果冯双礼还有影响,也能分到一部分补偿,就好像贺珍的部将也能拿到一部分补偿,而不是让贺道宁独吞建昌的全部治权补偿一样。
在贺道宁和院会的谈判中,双方初步同意把建昌的土地私有,还补偿贺道宁以及贺珍的部将,冯双礼听说后就问贺道宁其中的细节。
“除了军屯以外,还有很多没开发的无人区,山上可能有金银,现在没有人去挖,不见得以后也没有人手去开采。院会愿意用低价把四川行都司的无主山林、湖泊补偿给我们,是我们的私人土地。”贺道宁答道。当然在这些土地上,他和父亲的部将们也永远失去了执行家法的权利。
……
七月底,邓名抵达叙州。
“国公活着回来了?”见到扶清灭明军的提督后,叙州知府袁象笑嘻嘻地开起了玩笑:“是不是路过奉节的时候督师午睡未起?”
“怎么没起?”邓名苦笑着答道:“督师的身体是愈发硬朗了,这次摆在书桌边的那根拐杖,我怎么看怎么像是锦衣卫用过的廷杖,碰到地上青砖时咚咚的,里面肯定灌满了水银!幸好我早有准备,穿着两层重甲进的夔州府城,还带了铁面具,只露了眼睛。督师提着拐杖一边骂一边围着我转了两圈,最后无可奈何地让我好自为之。”
“国公遇到狄将军他们了吗?”就在不久前,建昌的西营乘船经过叙州,高歌着向夔门方向进发,准备去汉水流域为自己挣出荣华富贵来。
“遇到了。”邓名点点头。他不但和建昌众将聚会了一场,还接到了成都送来的、关于从贺道宁集团手中赎买四川行都司的文件。四川行都司军屯拥有的十几万男女将成为普通百姓,贺道宁集团也会放弃在四川行都司的所有司法权和行政权,而帝国政府需要付出几十亿的赎买费。
“贺道宁这小子,他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了。”邓名评价道。因为付不出这么多钱,院会拿出大片的土地补偿贺道宁集团,其中贺道宁本人得到了建昌周围大片的山林,邓名估计其中会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有一些山里几乎肯定有金矿,也就是因为现在四川人力匮乏,才没有精力去勘探、开采。
袁象听了微微一笑,听说了赎买协议后,他其实也蛮羡慕贺道宁的。袁宗第有儿子,虽然年纪都还很小,不过万县集团的继承人肯定轮不到袁象,所以将来帝国政府就算赎买袁宗第的政治权力,袁象也分不到多少。
“就是花费太大了,”这是帝国政府第一次赎买一个同盟的军阀集团的全部政治权力,邓名虽然觉得付出太惊人,但也知道万事开头难,这次能把事情办妥就很不容易,所以也就没在价格上斤斤计较而是痛快地同意了:“希望以后能省点吧。”
“就是再省,恐怕……”听到邓名的感慨后,袁象皱了皱眉没有把话说完。
现在如果袁宗第肯放弃独立性,叙州凭借自己的力量也可以一口一口地吃下万县集团,用几年的时间把袁宗第集团变成一批富家翁。如果集中全川的力量,花上十年的工夫,大概也能用这种模式把夔东所有军阀都消化为帝国的一部分。
不过若是邓名打算把帝国的法律推广到他统治区的每一个角落,比如邓名打算在占领湖广后,在两湖实行和四川完全相同的法律,那要付出的代价将巨大得难以想象。不过清除领地内封建特权的益处也是很明显的,现在叙州一地的动员力甚至可能还在东南一省之上。比如赵国祚手下的一个知府,会为如何动员几千绿营感到焦虑不安,一旦被歼灭,几个月都难以重建——这种程度的军事动员对袁象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总有一天,院会不需要再花钱赎买,而在此之前,我自然也会量力而行。”邓名听袁象说了他的忧虑后,宽慰对方道。
在大部分知识分子认为人口买卖和宗族法权不合理的那一天之前,不用指望靠一纸命令就废除所有的封建权力,那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如果能从海外获得巨额财富,那就可以用来赎买同胞的权利,加快近代化进程,否则就只能慢慢普及国民教育了——走后一条路的话,邓名怀疑自己看不见那一天。
“即使没法和英国人合作去抢西班牙人的金银,不用花钱的一天也总会到来。但是那就得好好想想预防办法,免得在那一天最终到来之前,国内观念势同水火的两派爆发了大规模内战。”这个忧虑在邓名心中一闪而过。
第四十八节 提案
成都。
保国公邓名目前依旧在叙州,进入叙州城后,邓名又向叙州百姓展示明军取胜的“证据”,也就是向迎接他的叙州百姓大撒金币、银币,听说此事后成都方面的百姓也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欢迎保国公返回都城。不过可能是因为邓名在叙州证据展示得太充分,就滞该地视察船厂、火井等大批工房,迟迟没有返回成都。
与此同时,一百二十多名帝国议员也召开会议,打算进行一些新的提案表决。当初议院刚成立的时候,参议院的元老们把它视为自己的下属部门和傀儡,知府衙门也不太看得起在这个似乎是单纯为了收税而召开的会议。不过仅仅两年后,议会就变得举足轻重,因为邓名很看重这个议会,竭力保护它的权力不被其他部门侵吞。
既然在参议院的元老们不能自己提案,只能操纵议会提案,结果就是元老们也不得不拿出一些好处来收买他们的在议会中的支持者,而且这些议员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联盟,不再是一开始那种纯粹的参议院傀儡。同样是因为邓名的坚持,征税必须要院会同意,而且知府衙门的开销还要向议会报告,所以刘晋戈对这个有关钱袋子的机构也越来越重视,最近更是积极与青城派展开争斗,竭力帮助军方或是其他派系的人在帝国议会里立山头、竖大旗——知府衙门和参议院青城派的互相敌视,对帝国议会的独立性提高功不可没。
从议会开门到现在,邓名对议会通过的提案一直是认可的——当然,议会每次表决前也都很小心的揣摩保国公的心思。就是上次远征江南,虽然很多议员都觉得手头紧,但一听郑成功去世了,邓名明确表示出发动远征的意愿后,大部分议员也都选择支持邓名的愿望。上次投票通过特别税的征发和出兵令后,邓名发布的文件上总是以“院会批准,提督邓名命令”作为开头语,表明他出征是得到了院会授权,也是在完成院会的意愿,就好像是以前一个大将奉朝廷之命出征一样。这当然是给足了参议院和帝国议会面子,议员们身为院会的一份子,虚荣心也得到了不小的满足。尽管有些人感觉这和邓名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皇上南狩,事急从权”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现在改成了“院会批准”而已——但院会能和皇上、朝廷相提并论,这也是地位提高的明证嘛。
本来有事才临时召集的帝国议会,现在也在向常设机构发展,每个成都的议员都可以在四个工作日中获得一天的开会假,而叙州的议员则干脆住到了成都来,叙州和成都都愿意为他们支付工资——刘晋戈想收买帝国议员去对付青城派,而袁象和叙州府议会需要这些人呆在成都保护叙州的利益。
帝国议员、叙州府同秀才顾英对这种生活相当满意,他本是江西人,移民四川后,没有什么商业才能的顾英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夫。顾英也是最早一批到叙州工作的人,但依旧是农民,后来造船业大发展收入明显高于种田后,顾英就去船厂做工,打算攒点钱以后再多买点牲口去开荒。和顾英一起到叙州的同伴很多都经商发财了,但他也就是是个中等偏上的富户——衣食无忧,有房有积蓄,也娶亲了,但看起来绝对没有机会大富大贵。
本来帝国议员这种事是轮不到顾英的,当初大家觉得这是个傀儡机构的时候,叙州人肯定不会大老远跑去成都开会;后来发现其中的潜力后,叙州本地的议员也都是袁象的主要合作者,不是船厂老板就是商行之主,至于帝国议员更是其中最有钱的一批。不过等这个机构改为常设后,那些老板就觉得不方便了,最后顾英被大伙儿想中——这人是最早来叙州的那批人中的一份子,知根知底大家都清楚他是个厚道人;在叙州有家产、娶妻生子对本地有感情;而且是个中上人家,所谓有恒产有恒心,就是他了!
现在顾英拿着帝国议员的俸禄,还有叙州给的一份津贴,自从来成都上任后,还不断接到叙州知府衙门和豪商的来信,向他介绍叙州的发展和他们的需求。这让顾英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也是个重要人物了,还肩负着为叙州桑梓谋福的责任。有时还能为国家出力,比如讨论为军队购买战舰或是向东南督抚出售漕船的时候,议会里的同僚就很看重顾英的意见,因为他以前当到过船厂的主管,还是从工人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船只的成本、质量检验都很熟悉,是这方面的专家。
今天议会讨论的话题让顾英有点紧张,因为这次他们的提议可能会和保国公的意见相左。
事情的起因依旧是东南的文字狱,在进入四川接受教育前,读书人对顾英来说自然是高高在上,虽然不像天子那样如同在云端上一样,但也是令人只能仰视的。可等顾英也识字,开始能看报纸后,对南狩的大明天子的敬仰就不剩什么了,而本来和大明天子同样是神佛一般的大清皇帝,在顾英眼里也不过是个强盗的后代罢了。至于士人也是一样,通过报纸了解得越多,川西同秀才对他们的崇敬也就变得越低。
蒋国柱、赵国祚的提议自然不会对帝国议会隐瞒,以前顾英还是个江西农民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生出谋夺士人家产的心思,但现在就不同了,他和不少同僚一样,都觉得这些人的死活似乎和四川关系不大。既然东南督抚肯分赃给四川人,那他们又为什么不干呢?不是说帝国就是强盗的同义词吗?那顾英身为帝国议会议员,当然要做点名符其实的决定。
很多议员都认为应该对此事持中立和彻底置身度外的态度,卖给庄家军火不是还要出军火么?而赵国祚的条件本来是白给。浙江那边也就算了,而蒋国柱一直是帝国的积极合作者,好几年没打仗军力也要比浙江强很多,帝国议会觉得如果大肆插手江南的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如果江南和浙江一样大打出手,对帝国的长江贸易收入也会造成不良影响。
如果按照不少人的心思,这种事四川甚至应该暗中支持,帮肯给四川分赃的蒋国柱一个忙。只是邓名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看上去好像不支持东南督抚的行动,这就让不少帝国议员心里打鼓,不知道是不是该反对东南督抚对士人的迫害。
今天议会里讨论的时候,不少发言的人也都对邓名的真实态度感到迷惑,如果邓名明确地表示反对,那议员们多半也不会犹豫了,就算想不通也要支持江南士林。可邓名看上去似乎也在摇摆不定,有些人发言表示邓名卖军火给士人也不一定表示他就是站在士人一边,只是本着有钱就赚的原则——听上去确实很像提督的为人。
如果邓名的行动只是取决于利益大小而不是受到其他什么道德约束的话,帝国议会觉得还是支持蒋国柱更佳,这样风险更小而且收益同样有保证。
经过一上午的讨论后,有人就提议向保国公发出一个建议,建议在此后的行动中严守中立,根本不要卖军火给江南企图抵抗的缙绅,以保证江南的和平稳定。
这样一提案很符合顾英的心思,在他接到的来信中,大部分叙州商人也都对介入东南对抗感到不安——除了军火相关的商行外,大部分老板都觉得这场战争和他们无关,反倒可能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普通的同秀才倒是比商行的老板们更有正义感,他们通过报纸了解到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都觉得这种巧取豪夺是不对的。不过这些人最关心的还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受到类似的迫害,比如帝国议会很快就高票通过了禁止在帝国境内因言罪人,在永历天子回国、大明律重新生效前,不允许因为言论来给人定个谋反罪名然后抄家杀头——这个提案同样深受商行老板的欢迎,他们不希望自己会落一个和那些东南缙绅同样的下场。
“开始对这个提案进行表决吧。”旁听的刘曜觉得发言已经很久没有新意了,就在旁听席上高声嚷起来,青城派也认为东南的事情和四川没有丝毫的关系,反正清廷迫害士人也好、不迫害也好,四川都要继续和清廷打仗。但东南的督抚是值得争取的对象,将来说不定还会是和川军共同作战的一方,至少没有必要把他们逼回清廷那边去。
参议院议长的发言得到了主持人的影响,很快两个票箱就被摆到了台子边,一个代表肯定、一个代表否定——议会不允许匿名投票,所有的代表都必须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时顾英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将会对这个倡议投赞成票——只是一个倡议,应该对保国公没有约束力,对吧?如果保国公认为议会的见识浅薄不符合他的心意,那他就抛开议会的提案自行其是好了,顾英对此是不会有什么反感的,他和其他同僚都不认为保国公会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力。
……
“老夫有话要说!”
投票过程中,大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饱含怒气的大喝,顾英回过头,就看到书院的陈祭酒站在议会的大门口。
陈佐才大步向讲台走去,主持人急忙跑过去解释:“老宗师,这投票都开始了,已经不能发言了。”
但陈佐才根本没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到了讲台前,陈佐才进来的时候,正好轮到书院的体育老师格日勒图投票,而且已经把他的那张票大半塞进了表示赞同的那只票箱里,就差松手了。陈祭酒的怒吼声让格日勒图一个哆嗦,回过头看到陈祭酒大踏步地走过来后,格日勒图急忙又把票从箱子缝里面拉出来。
“你投赞成?”
才把票拔出来,陈佐才就已经走到了格日勒图的背后,陈祭酒在票箱上扫了一眼,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体育教授:“这提案是不是要提督停止支援东南士人?”
“哪有?”格日勒图那张圆脸上挤满了笑容:“老宗师误会了,我们只是建议保国公保持中立。”
陈佐才二话不说,举起手杖就去敲格日勒图,主持人急忙抱住他:“老宗师,您不能在这里打人!”
“老夫还不能在这里说话呢!”陈佐才大声反驳道,根据邓名的规矩,只有帝国议员、或是被咨询的官员才能在这个讲台上讲话。
这时格日勒图已经捧着他的那张票逃开,陈佐才瞪了蒙古教授一眼,没有追击而是登上了讲台。
“你们都是懦夫!”陈佐才走上台后就是一声大喝:“邓提督从来就看不起士人,所以他只卖军火却不肯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老夫对此一点儿也不奇怪;而你们——”陈佐才重重地在讲台上顿了顿他的手杖,再次重申他的观点:“都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你们让我想起了吃绝户的那些愚民、愚妇——”陈佐才又是一声断喝。
对于“吃绝户”这个词,顾英有着切身的体会,他祖父有八个儿子长到成年,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八个儿子带着十几个孙子围着祖父的病床,那阵势让全村都里羡慕不已。
陈佐才在讲台上讲得声色俱厉,而顾英也被对方的言语唤起了儿时的记忆,他七叔的身体不太好,而且也只有一个儿子。在顾英这个堂弟才六岁的时候,七叔就过世了,剩下七婶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着孩子——不少人都在背后低声地议论,说七叔的孩子身体和他爹一样不好,病歪歪地大概养不活。
不知道七婶子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议论,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那些围绕着他们母子的复杂目光,反正从那时起,顾英就不记得七婶子还有过笑容,而且总是像母鸡一样地紧紧护着她的独子……
不过终归还是被大家说中了,七婶子的儿子没能活过八岁。那年顾英十一岁,他记得家里一片欢腾,父母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而是觉得两年的盼望总算成真……兴高采烈的大伯早早叫来了一个人贩子,把小堂弟安葬后,大伯就把哭天喊地的七婶子交给了人贩子带走,然后带着兄弟们涌进七叔家里分东西——顾英他们家好像分到了一把铁锅,几把斧头之类的。而村里的邻居们也都跑出来看热闹,不少小孩还在边上高声喊着:“吃绝户,吃绝户!”,七婶子被外乡人带走的时候,这些孩子就高声地叫着;顾家兄弟分东西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在这样喊着,他们的父母望向顾家兄弟的眼中,也都带着羡慕之色;等到分完了东西,把老七家的猪宰了炖肉时,村子里的邻居多半也都分了一碗,“吃绝户、吃绝户!”那时孩子们叫的更高兴了,就好像是提前过年了一样。
“愚民并不为他们兄弟家绝户而感到悲伤,反倒欢天喜地,不过他们的高兴不是没有原因的。”陈佐才在台上高声喊道:“他们一年到头吃不饱饭,因为兄弟的孤儿死了,他们吃了绝户就能让自己的孩子多一口饭,他们的孩子就有可能活下去;没有人会管这种事,因为对吃不上饭、养活不了孩子甚至要把刚出生的女儿溺死的人家来说,没有比这一口饭更重要的事情。哪个缙绅敢管吃绝户的农民、哪个官吏敢把吃绝户这事入罪,老夫就要戳他的脊梁骨——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但尽管如此,老夫还是要说,这都是愚民!愚妇!”
“而你们这帮东西!”陈佐才举起拐杖,平端着横扫过全场:“你们不是吃不上饭啊,老夫甚至教你们认字了;而且你们还不是自己去抢,而是让别人上,自己在后面等着分东西——搁在村里,你们就是那群连踹寡妇门的胆子都没有的熊包,你们会羡慕地看着别人踢开门,把寡妇牵走卖了,然后能讨个饼子就心满意足的家伙——懦夫,都是懦夫!老夫看不起你们!”
陈佐才气得暴跳如雷,用拐杖狠狠地一指距离他不远的格日勒图:“是不是该轮到你投票了,过来!投你的票!”
前禁卫军、身材魁梧的格日勒图畏畏缩缩地走到陈祭酒面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票往“反对”的箱子里塞去。
“懦夫!你不是本来要投赞成的吗?要是你当着老夫接着投赞成,老夫还会高看你一眼!”陈佐才狠狠地拿手杖敲了格日勒图一下:“你这辈子就配教体育,你会写字也没用!”
“老宗师息怒,息怒!”连旁观席上的刘曜、杨有才都跑过来搀陈佐才了。
“这事是你们搞出来吧?”陈佐才厉声喝问道。
“就是参议院指示的!”不知什么会后刘晋戈站到了陈佐才背后,正冲着青城派掌门、副掌门横眉立目。
“冤枉啊,老宗师,要是他们通过了,我们参议院是一定要否决的!”刘曜没时间反击说刘晋戈也参与了,只能先洗白自己。
陈佐才愤愤地走了,比来的时候更加怒不可遏。
而投票仍在继续,轮到顾英了,他走到投票箱前,沉思了一下,最后把他的哪一张扔进了反对的票箱里:“我现在吃得饱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