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节 宣战(下)
“将军放心吧,那个魔鬼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莱昂纳多舰长信心十足地答道。
几年来,中国一直尝试从荷兰和西班牙人手中购买战舰,据说有很多被英国海盗劫走的商船也被公爵邓买走了,这当然引起了马尼拉的警惕。虽然公爵屡次宣称友好,并反复声明他购买战舰完全是为了和清廷争夺中国近海的制海权,但马尼拉倒没有被这些烟雾所迷惑。清廷的水师连一般的商船都打不过,西班牙人不信对付清廷必须要用到战列舰。估计公爵买走那些商船以后,稍微武装一下也就够了,所以不管公爵开什么价,马尼拉一艘战舰也不肯卖给他。
巴达维亚那边或许是因为距离远,所以出售了两艘二十炮的战舰给公爵,根据马尼拉的情报,这应该就是公爵手中最大的远洋战舰。除此以外,他大概还能有一百艘武装商船。至于仿造的战舰,马尼拉也不太放在心上,因为短短几年里,公爵根本造不出合格的大型远洋战舰。
而马尼拉的舰队中有三十条战舰,最小的也和公爵最大的二十炮战舰相当,更有十条装炮超过四十门的战舰,至于马里奥将军的旗舰则是一艘六十炮战舰。放在欧洲,这条船还未必能编入战列舰编队,不过在东亚则是毫无疑问的巨舰,它的对手是巴达维亚的同级战舰而不是公爵的那些可怜的小船和武装商船。
海战有一条规则,那就是船坚炮利者胜。马里奥的旗舰无论遇到公爵手中的任何一条船,都可以在它们的射程之外把它们撕成碎片;公爵的小型战舰和武装商船既没有足以匹敌的装甲,也没有口径能与西班牙人相提并论的舰炮,中**队就算想冲近西班牙舰队做殊死一搏,或是展开登舷战,也没有足够的航速。
虽然对战争造成的后果感到忧虑,但对海战的胜利马尼拉方面则无人怀疑,只要遇到中国舰队,那就会出现一面倒的屠杀。马尼拉总督府的命令就是把中国人歼灭在海上,尽可能地杀伤他们的陆军士兵,除了公爵的旗舰外,不要放过任何一艘中国船只。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西班牙总督在拒绝了公爵的最后通牒后,就派出小型快船悄悄尾随中国人的使者坐舰。而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则跟在这艘快船后面,让中国的使者把全部的西班牙舰队带到公爵的面前。为了避免被狡猾的中国人发现,不但伪装成商船的西班牙侦查快船距离带路的中国使者坐舰很远,就连主力舰队距离他们的快船也是在极限距离上,现在只有在桅杆顶端的瞭望兵才能看到那艘快船的桅杆。现在西班牙舰队都只挂着半帆前行,只有当侦查快船发出旗号,说看到密密麻麻的中国舰队桅杆之林后,它们才会全速发起进攻。
看到马里奥将军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大海,莱昂纳多舰长再次劝说道:“将军,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两天内应该不会遇到中国舰队。”
“一定要生擒那个魔鬼。”马里奥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头,他恨不得把公爵关在笼子里送去马德里展览,但他很清楚这个心愿是无法实现的。
西班牙王国已经很虚弱了,不可能从南美或本土抽调军队来亚洲,因此战争必须依靠马尼拉自己的力量,而公爵就是唯一能结束这场战争的人——英国已经对荷兰宣战,借口是荷兰的一幅油画侮辱了英国,因此必须要灭亡荷兰来为英国的尊严讨还公道——这帮流氓和公爵一样的厚颜无耻,这场战争已经把法国、西班牙、丹麦等国都牵扯进去了。马尼拉在短期内肯定要集中力量保证本土的安全,威慑周围虎视眈眈的恶邻们;在中国议会的最后通牒中,他们称英国是中国的盟邦,今天荷兰能用油画侮辱中国的盟国,明天就能用油画侮辱中国,所以也必须对荷兰宣战来先发制人——几年前中国还对英国宣而不战,什么时候和英国流氓又结成盟邦了?不过他们确实应该是盟邦,这样两群厚颜无耻的流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放心吧,将军,我们肯定能找到中国人。”
虽然中国使者可能发现那艘伪装成商船的侦查舰,但使者不可能为了一艘无法确定身份的船只就不去向公爵复命。对此全体西班牙军官都深信不疑。他们的信念就是,绝不能让中国的舰队行驶到马尼拉周围,一定要把强敌歼灭在海上,这是西班牙人战胜强敌的唯一机会。
……
与此同时,被西班牙人称为魔鬼的人正和他的将领们闲聊。
在向马尼拉派去最后通牒使者时,中国远征舰队就已经停泊在菲律宾的北部,不过在这里登陆是不可行的,因为从这里前往马尼拉的路程太远。陆路上崎岖的雨林小道会让远征军损失大量的官兵,丧失大部分战斗力。对邓名来说,最好的策略莫过于直接把五万名远征军送到马尼拉城下登陆。
“在南洋作战和在长江两岸又不同,这里制海权就是一切。”邓名再次向首次踏出国门远征的帝国将领们强调,控制长江的水面,能够给明军带来机动优势,但在菲律宾这个优势被放大了十倍以上:“如果海战失利,我们庞大的军队就算能安全登陆,也不过是一群为生存而挣扎的野人;而如果西班牙人失去了他们的舰队,那他们就被分散为互不同属的孤军,只能看着我们一个个拿下他们的据点。我们甚至不需要包围他们的堡垒,他们就会因为粮草断绝,不得不向我们投降。”
帝国海军的劣势是很明显的,这几年任凭邓名好话说尽,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也不肯把大型战舰出售给他;除了这些装备上的不足,人员的训练也很成问题,帝国海军在中国近海根本没有敌手,但是就算装备相同,排开队列与西班牙人在大海上交战,舰队恐怕也不是对手。不过如果不是有这么大的实力差距,西班牙人恐怕也不会容忍中国垦殖团在菲律宾偏僻地区的开垦——如果马尼拉认为中国舰队能够威胁到他们,那么光靠贸易利润和提供粮食是麻痹不了他们的。
“而夺取制海权的唯一办法就是舰队决战,在海战中摧毁西班牙人的舰队,让我军成为这片海域的主人。”邓名这次带来了四百多条船只,其中两百二十条商船都经过了改造(其中既有购买的也有仿制的,对于商船的出售西班牙和荷兰倒也没有禁绝的意思),平均每条船安装十门大炮。还有大批航速更慢的船只,连装备都没有,只是单纯的运输船。
按说现在并不是发起对西班牙、荷兰战争的好时机,起码在崇明船厂能够生产对抗西班牙、荷兰巨舰的战舰前,中国看起来还无法动摇敌人的制海权。但邓名已经等不起了,目前英荷战争把欧洲主要强国的注意力都吸引在她们的本土,再说邓名已经和英国达成密约,如果想重新划分亚洲的势力范围并在其中切下一大块蛋糕的话,邓名不仅对敌人,也需要对盟友显示出强大的实力。再说,随着中国海上实力的快速崛起,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在崇明、舟山的情报刺探也越来越多。邓名为了麻痹他们,还允许他们随意参观中国的造船厂,表示中国对朋友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如果西班牙和荷兰人感觉中国拥有了能和他们较量的力量,多半就会改变对中国垦殖团的态度。
正因为没有人相信邓名敢于挑战欧洲人在亚洲的制海权,所以现在才是发动战争的好时机,也能帮助垦殖团获得更好的发展空间——武装农民已经很多了,不能容忍海域和城市继续控制在西班牙人的手中。
邓名也有自己的杀手锏,所有中国的炮弹上都装上了最新的延迟引信。这种炼丹学引信采用了酸腐蚀原理,炮弹上的引信会在被触发后的三十秒到六十秒区间内引爆炮弹,这种引信技术将给中**队的炮弹以更大的杀伤力。只是受限于炮的口径,中国战舰依旧要靠近到非常短的距离上,才有可能把炮弹准确地打到西班牙人的船上;如果想指望给西班牙人的巨舰构成巨大的杀伤,就需要冲到百米内向着对方的火炮舷窗射击,不然以中国的小炮是无法击穿西班牙巨舰的船体装甲的。
“电报!”
一声报告从门外传来。
邓名接过看了起来。原始的无限电报效率奇差无比,通讯所需时间极长不说,对天气也有很高的要求。
在电报的最后,使者报告发现有可疑的船只在尾随它,看到这里邓名冷笑了一声。如果没有无线电,那使者就必须要在完不成任务和保证主力安全之间挣扎,不过现在使者的坐舰完全没有这个压力了,它可以牵着西班牙人的主力舰队继续在海上绕圈,然后把它们带向明军的预设战场。
“西班牙人已经拒绝了帝国议会的最后通牒!”邓名对众人宣布道,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在最后通牒中,帝国议会借口要对荷兰作战,要求马尼拉放开水域通行权;还抗议西班牙对华人司法不公,要求马尼拉给予中国领事裁判权;除了这两大项还有许多要求,马尼拉要是能同意才是怪事。
全体在场的将领都起立,肃然看着邓名。
“根据院会命令,皇明已经与西班牙王国处在战争状态。”一个士兵送上早就准备好的公文,邓名高举起来大声说道:“院会命令:西班牙攻击盟邦、屠戮我国侨民、敌视帝国政府,理应讨伐。”
“遵命!”将领们齐声回答道。
“从即刻起,自由攻击西班牙军队,西班牙王国以及他支持者的财产被视为敌产予以没收。”邓名接着以统帅的身份下达了进一步命令:“抗拒者格杀,降顺者免死。”
“得令,”将领们再次齐声答道:“丞相。”
第五十七节 夜战(上)
康熙三年、永历十九年底,清廷发起了对川北的攻势。转年年初就遭到了空前的惨败,此后就彻底丧失了对南方的军事威慑权。
以杨在杨大学士为首的大明中央朝廷,随即以永历天子的名义要进一步给邓名加官进爵。邓名谢绝了晋升他为郡王的恩典,却暗示他希望在职务上能有更高的提升。
经过一番研究后,杨在以大明天子的名义重开大都督府,打算授予邓名征虏大将军的称号,这也是武将能够得到的最高官职。虽说征虏大将军这个职务是朱元璋停止授予武将的,重开大都督府似乎是对祖制的违背。不过,朱元璋也没有把亲王授给过外姓人,从这个角度上说,永历给予南明三王亲王的爵位已经是开了先例。
在邓名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武人的最高职位后不久,南方就再次出现了激烈的动荡。
由于在川北遭到惨败,清廷只好把福建和广东的治权交给了耿继茂和尚可喜,让他们二人成为了和吴三桂一样独立王国的藩王。不过清廷对广西的处理稍嫌迟缓,孙延龄无论是资历还是实力都无法同他的岳父孔有德相比,对广西的控制也十分有限,因此没能搭上这趟顺风车。
一无所获的孙延龄对此当然非常不满,他开始公开对手下抱怨,称清廷的主力先是打不过川军,然后又打不过川军扶持的夔东军和浙东军,现在居然连川西的农民都打不过了——川北最让清廷丢脸的就是,被清廷大吹大擂的名将赵良栋统率的河西精锐,居然被江油一代的川西农民自卫队打得几乎全军覆灭。虽然清廷企图解释川西的农民完全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农民,但这完全是越抹越黑,孙延龄他们对川军的战斗力没有直观印象,认定了清廷的精锐已经腐朽不堪,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死抓着权力不放,说明现在这个朝廷已经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在这种情况下,孙延龄就开始和吴三桂勾勾搭搭,打算一起用“通邓”的罪名讨伐湖广总督张长庚。
相对消息闭塞的广西,武昌的张长庚则惊骇于川西的战斗力,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很多关于川北会战的报道。明军正规军和清廷主力进入战场之前,赵良栋面对的只是江油的民兵。而且赵名将还有奇袭的优势,一开始赵良栋用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故伎,在杰书大肆宣称要去重庆的时候,暗地里派遣精兵背负少量粮食,日夜兼程偷渡剑阁、突袭江油;明军也确实没有能在第一时刻作出反应,当清军先锋兵临江油地区的时候,明军正规军还没有得到消息。
江油地广人稀,但是每个农民都拥有大量土地,生产的粮食富裕,所以农民们纷纷自行养马出售给川西的骡马行。赵良栋入侵江油的时候,当地的的农民人人有马,每家都有好几支步枪。最让张长庚震惊的是,川西报纸上详细介绍过一个名叫匡太平的农民保卫家园的壮举。这个人拒绝向清军的征粮小分队提供粮食,带着老婆和两岁的孩子藏进他的谷仓里进行抵抗。清军的征粮小分队共有十个人,匡太平用步枪打死了五个,然后骑马追击逃跑的清军溃兵,又砍死了三个人。第二天清军动员了上百披甲,由一个千总带队,用长矛、大刀和弓弩围攻这个农民驻守的谷仓,又被步枪打死了好几个人。此时匡太平的连襟司马求道闻讯,带着周围的十几个农民骑马持枪赶到,将带队的千总当场击毙,还乘胜追击打死、打伤了几十个清兵。这对连襟也因此成为轰动全川的英雄人物,战后还接受了好几家报纸的采访。还有个从绵竹来增援的农民也沾了匡太平的光,同样成为了新闻人物,这个绵竹农民名叫安逸臣,是匡太平以前的好友,也是第一批在闻警后就骑马负枪星夜赶去江油支援的绵竹农民,很多报纸都热情地报道了这两个人的战友之情。
轻装前进的清军征不到粮食,立刻陷入了困境。赵良栋的手下被农民打得丢盔卸甲,迫使他亲自指挥对这些武装农民的进攻,还投入了他的亲兵营。可是面对一人多马而且人人持有先进武器的农民龙骑兵大队,赵良栋的重装步兵竟然不是对手,泥足深陷。十天后,明军的正规军尚未抵达,但绵竹数千持枪的农民大队已经骑着马、坐着马车陆续赶来增援了,连赵良栋的亲兵营都被他们打得失去了战斗力。
对于这些报道,其它地区大都认为是天方夜谭,就是北京也将信将疑,怀疑明军吹嘘的成分居多,更大的可能性是明军的正规军化妆成农民,伏击了人生地不熟的赵良栋。但张长庚却不怀疑,因此康熙四年初川北战役结束后,他就打定主意进一步向四川靠拢。而且此时张长庚已经分别从成都方面和北京方面得到消息,知道吴三桂正在打他领地的主意。得知孙延龄也参与到密谋中后,张长庚把大批原先放置在湖北的军队调动到湖南,防备吴三桂和孙延龄,还同时向北京和成都求救。
为了获得成都的支援,张长庚贱价把岳州卖给了李来亨,把钟祥卖给了郝摇旗,从成都拿到卖地的钱款后,他送一半给北京作为效忠费。本来成都和北京都不愿意吴三桂进入湖南,拿到好处后都表明立场,支持张长庚继续统治湖广——因为张长庚的卖地行为,成都方面觉得张长庚确实是湖广目前最合适的统治人选,而北京也对他迫不得已的行为表示了谅解。北京宣布张长庚绝无通邓行为,如果吴三桂和孙延龄擅自开启战端就是犯上作乱,要他们两个约束自己的行为;而成都则表示,虽然自己和武昌毫无勾结,和清廷誓不两立,但若是吴三桂、孙延龄这两个人既不忠于大明也不忠于满清的话,也会出于支持忠臣义士反对反复小人的原则支援武昌,以弘扬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而吴三桂一面继续秘密向成都和北京陈情,一面依旧紧锣密鼓地准备进攻湖南。他的盟友孙延龄也公开放风,激烈攻击张长庚卖地和调兵南下的行为,认定这说明武昌无心抗明,一心要和清军嫡系打内战。
如果说这一切已经让天下人看得眼花缭乱的话,康熙四年底的事情就演变得更加精彩。吴三桂终于誓师出发,讨伐“通邓”的逆贼,孙延龄提供了部分粮草并派出兵马助战。结果吴三桂拿到粮草后却突然清洗了孙延龄的部队,突袭擒杀了孙延龄父子,软禁了孔四贞,并吞了广西的军队和土地,宣布孙延龄一心发动清军内战,是“通邓”的逆贼!
战后,吴三桂和张长庚恢复友好,主动撤离了贵州、广西与湖南边境上的驻军,同时还把孙延龄原本应得的那一份湖广协饷也纳入囊中;张长庚保住了大部分领地,避免了吴三桂或是明军进入他的地盘;北京和成都也放下了对湖南的担忧;吴三桂一下子把领地扩大了一倍。大家皆大欢喜,除了已经身首异处的孙延龄。
因为明军又光复了两府,杨大学士就把邓名官衔前的“征虏”二字也去掉了,从此称为大将军邓名。这次发起南洋战争时,大名内阁在邓名高调宣布出兵后,也高调宣布要恢复“丞相”这个被明太祖废掉的官职,暂时让邓名摄“副丞相”,代行丞相事。
等到这场战争胜利,丞相前的那个“副”字肯定就可以去掉了,这一点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而邓名的手下已经开始用丞相称呼他了。
“抵近作战,最好能够夺取西班牙人的大舰。”宣读完院会的文件后,邓名和将领们坐下来,进一步阐述他的作战目的:“保住西班牙人的这些大舰是很重要的任务,如果只是单纯摧毁了他们,我们固然赢得了周围的制海权,也能顺利取得马尼拉,但荷兰人的威胁仍在。”
并不是每一场海战都能预测,一旦和荷兰进入战争状态,整个南洋海域就不再安全。如果在辽阔的海域遇上荷兰人的巨舰,中国的武装商船就会成为没有自卫能力的靶子。
西班牙人固然希望靠一场主力决战来消灭明军的海军,而明军又何尝不是如此,邓名盼望能够通过几场堂堂正正的海战,彻底摧毁西班牙和荷兰在东南亚的海上力量,以免陷入被动挨打的海上交战和游击战中。西班牙人和荷兰人重视贸易,邓名对贸易的重视程度丝毫不在他的敌人之下。
“只有西班牙人的大舰才具有和荷兰人大舰相当的重炮。我们夺取了西班牙的大舰,才能够在荷兰人攻击我们时,击穿他们的装甲。到时候,这些大舰会是荷兰人首要攻击的目标,我们的小船可以有机会抵近攻击;如果荷兰人避免决战,我们也可以用这些大舰保护航道。只要采用新式的炮弹,我们就算水兵的实战经验稍差,在一对一时仍能占到荷兰人的上风。”说到这里,邓名微笑了一下:“毕竟我们这次远征的目标是巴达维亚而不是马尼拉,如果能够一次解决,我们就没有必要拖到几年后再来一次。”
所以,此次远征的关键就是和西班牙主力舰队的海战,明军不但要取胜,而且要夺取西班牙的战舰而不是简单地把它们摧毁,更要避免西班牙的船只逃脱;在这一次作战中,不会有大型战舰吸引火力,为明军的小型战舰递进攻击创造机会;至于明军的统帅邓名,更是没有海战的经验。
第五十七节 夜战(下)
会议结束后,邓名在一些军官的护卫下站在旗舰上眺望远征军的舰队。停泊在巴布延海峡北方的明军舰队静静地等待着,数百艘帆船都落下了风帆,在泊地上空形成了桅杆之林。
“老王在时,想的就是从对岸登陆,然后水路并进直捣马城城下。”说话的是延平郡王派来的使者冯锡范。康熙三年,清廷以不剃头、不朝见、不进贡的条件试图与郑经议和,并暗示可以在郑家内讧中站在郑经一边,但却遭到了郑经的严词拒绝。二十出头的延平郡王二代,当时和邓名、张煌言的关系极差,更因为对日本的贸易,以及张煌言收留郑袭、郑瓒绪等原因,到了近乎开战的地步,但郑经仍表示他绝不会考虑向清廷投降——郑成功选择为民族奋战到底,这同样是郑经的骄傲,他甚至明确对清廷表示,就算邓名和张煌言选择与清廷议和,他也不会同意。
只是郑经虽然有志气,但在处理和盟友的关系时依然固我,从康熙三年、永历十九年开始,在刘国轩这个主战派的支持下,多次和舟山的郑成功旧部以及浙东军发生摩擦。不过邓名对郑经表现出忍让态度,在不激怒川西院会的范围内,尽可能给台湾补偿。现在已经是康熙十年,永历二十六年,郑经年近三十,他的火爆脾气看上去有所收敛,而且川西长期奉行的忍让态度也得到了延平郡王府内部一些人的体谅,比如这次,郑经指派陪同邓名远征的冯锡范,就是一个对川西明军的主和派。
据邓名所知,在台湾处理政务的陈永华,也是冯锡范的盟友。川西一直在海贸上与台湾分享利润,对延平郡王府的内政帮助很大,因此陈永华一直争取缓和东宁和成都的关系,避免双方爆发冲突,导致台湾骤然失去主要的财政支柱。而冯锡范也赞同和成都保持良好关系,主要的原因竟然因为他是火器派。在邓名前世,冯锡范就力主应该仿制西洋战舰,甚至建议郑经聘请英国教官训练台军,全面换装火器;而刘国轩要保守得多,对福船和传统的解舷、纵火战术非常痴迷,屡次反驳冯锡范的倡议,说冯锡范根本不懂得战争。
刘国轩这种意见不仅是台军的主流意见,也是浙东郑军的普遍看法。郑成功用这种战术屡挫强敌,所以大家都认为郑军并没有大的改革必要。冯锡范的改革意见也没有得到郑经的赞同,当看到邓名不用人劝就在改装西洋商船,并大力发展火器部队后,冯锡范就变成了台湾的四川派,一谈到军事就言必称川西,用来弥补他没有领兵作战过的短板。
“延平郡王的计划就是水路配合,一路打过去吗?”邓名知道郑成功曾经有个计划,想要把菲律宾纳入大明的版图,但对具体的计划并不清楚。听冯锡范说起老王,就好奇地问道:“虽说水师得到陆军配合可以安全得多,有了水师,陆军行军也不会太辛苦,不过从这里到马城还是太远了吧?”
邓名的主要疑问就是,如果遭到西班牙海军的不断骚扰怎么办?西班牙舰队甚至可以采用打了就跑的战术,始终保持对明军的压力,而明军只要不小心露出破绽就可能导致灾难。
“如果是老王统军,定能叫西夷有来无回。”冯锡范脸上露出一丝骄傲之色。郑成功身经百战,陆战、海战双全,就算敌方在舰船或是火器上有优势,但总会被郑成功设法引诱到他能发挥长处的战场上击败之。在郑成功去世后,冯锡范根本就不同意继续觊觎菲律宾,也反对继续封锁海峡;在邓名前世,明郑落幕前夕,冯锡范也反对去菲律宾做孤注一掷的冒险,因为他认为,若没有郑成功这样的统帅,明郑集团无法靠着福船和重装步兵击败西洋的远洋战舰和火枪部队。
在那一闪即逝的傲色过后,冯锡范脸上又露出遗憾的表情:“所以卑职一直向王上建议,要像丞相一样造西洋战舰,操练火枪兵。当初以老王神武之姿,对付泰西虽然不是大问题,但老王的对手本来也不是泰西的名将——换言之,因为装备的不同,老王这样的盖世英雄对付几个无名之辈都要花费力气,那就足以说明西洋大舰和火枪的厉害了,所以我们非改不可啊。”
因为步枪展示出了巨大的威力,现在台军中也认可火器化是未来的发展方向,正在缓慢地开始改革;但郑军对福船的痴迷依旧,因为清军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水师,所以很难证明邓名购买的这些西洋战舰的价值,而郑成功时代,这些西洋战舰也不是郑成功的对手。
邓名忍不住侧头看了冯锡范一眼,他知道很多反对军事改革的人不仅受到固有经验的限制,也有朴素的民族情感夹杂在其中。比如步枪在川军中的推广就比缅甸火铳要顺利,只要价格合适,就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步枪在川军看来是汉人自己的发明,至少是改良的火器,而缅甸火铳则是蛮夷的东西,如果说火铳能取代所有的传统武器,岂不是抬高蛮夷贬低自己祖先?而海军之所以好办,也是因为川军缺少海军传统,加上邓名具有权威,可以轻松拍板。但是在浙东的郑军中,直到现在,仍在苦思如何改良传统的福船让它能更快更大,或是整天讨论如何把郑成功的战术发扬光大,以达到用小吨位的福船击败西洋巨舰的目的。
“没想到冯锡范居然还是个改革派。”邓名在心里暗暗想着。和他这种通晓外星科技的人不同,冯锡范能够有改革的见识相当不错,尤其是他还能从郑成功的胜利中总结出完全不同的经验。一般来说,胜利只会让人自满保守,而不是意识到需要改革、学习。
即将爆发的海战其实让冯锡范也无比紧张,他也在热切地盼望着光辉的胜利。在邓名的前世,经过三藩之乱后,冯锡范才开始在军队中获得一定发言权,不过军事改革对明郑来说实在是太迟了。而在这个世界,冯锡范同样是郑经最信任的侍卫军官,而他还能用邓名做例子,说服主君赞同他的军事观点——在得知邓名决定和西班牙、荷兰开战后,冯锡范就自告奋勇作为郑经的特使,带领一队台军参战。这些随行军官都是冯锡范精挑细选的年轻军官,也都和他一样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想法,如果邓名的海军能够通过一场堂堂正正的海战击败西班牙舰队的话,冯锡范相信能给他的主君带来足够的震动。
“就算其他人说什么老王也能打败红毛的战舰,王上也可能口头上称是,但王上也明白西洋战舰有多么厉害。”在邓名悄悄打量冯锡范的时候,后者暗暗一握拳,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王上派我来吕宋,其实就说明王上也心动了,让我亲眼看看火器化军队的战力——听说连鞑子都开始组建火器化的军队了;王上让这一队人跟着我一起来,也是为了让大家眼见为实,瞧瞧保国公的新式舰队到底能不能打仗,将来那些反对的人也就无话可说。”
大家都知道,郑成功的计划邓名肯定模仿不来,和西班牙主力舰队的决战势在必行。一开始,冯锡范等台军的建议就是设法诱使西班牙舰队入港休息,然后集中全部明军的军舰围攻港口。把所有的大炮都卸下来提高船速,把每一条能上阵的战舰都改装成纵火船——总而言之就是采用大规模集中使用纵火船的战术,争取把西班牙舰队全歼在港内。
但是这意味着巨大的牺牲,明军将士需要以最大的勇气冒着西班牙人的炮火全速冲杀,而且在各个方向上都需要保留预备队,以防西班牙人集中朝一个方向突围——若是放敌人跑出海,那明军的纵火船冲锋就会变成鲁莽无谋的送死——因此势必要保持阵型的厚度;而纵火船集体冲锋还需要保持战线尽可能地紧密,如果单纯重视阵容厚度而不够紧密,就可能导致西班牙人分散从明军的船阵空隙间冲出外海。
复杂的临场指挥就不用指望邓名能做到了,别说邓名做不到,郑成功去世、郑泰被杀后,闽军就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做得到。因此,为了提高成功率,冯锡范他们甚至建议邓名用铁链连接部分冲锋舰——这当然会导致冲锋的明军航速更慢、动作更迟缓从而付出更大的伤亡,不过若是拦不住西班牙人,那明军就都白死了。
看到邓名的新式炮弹后,闽军虽然修改了建议,但仍然觉得纵火船是必不可少的:在明军前排的纵火船以大无畏的精神冲上去以后,接着的是同样勇猛突击的炮舰——如果能及时扑灭敌舰上的火,那战舰就有可能修复,如果不能,至少也保证了明军在菲律宾海域的制海权。
“我打算夜战。”在四川的时候,邓名就和部下们做过一些简单的推演,认为这种冲锋即使取胜也会让明军付出惨重的代价;在崇明的时候,浙东郑军也向邓名推荐过纵火船战术,当时郑军建议必须要设法引诱西班牙舰队靠近海岸,而明军的纵火舰队要位于外海和西班牙舰队之间,郑军估计要付出上千明军伤亡的代价。
而与冯锡范会师后,冯卫士认为这个数字依旧太乐观,虽然郑成功轻松地用这个战术击败了荷兰人,只付出了几条船和几十人的代价,但大概谁也没本事像郑成功那样能在敌人的地盘上,把荷兰人的海军一直引诱进河口,而且无论事先的隐蔽还是出击的时间都完美无缺。冯锡范认为凭借邓名的指挥水平,如果是用老式福船,成功的指望顶多只有一半,现在速度更快的帆船倒是提升了邓名很大的成功几率,不过他估计伤亡恐怕要超过两千人,损失的海船恐怕也要在一百艘之上。
这个损失当然是邓名不愿意负担的,所以川军决定等西班牙人停泊、睡觉后,再去发起堂堂正正的挑战。只是在冯锡范这些台军和浙东军的参战人员看来,这显然是旱鸭子对海战完全缺乏了解。
“丞相明鉴。”和那些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的浙东军将领一样,冯锡范和几个台军将领立刻明确表明反对:“夜色确实能让西班牙人(经过邓名不断地影响,现在他们已经不用佛郎机这个称呼了)暂时发现不了我们,但我们也看不清敌人舰队的阵容。”
既然看不清敌人的船只停泊情况,明军的突击就有很大的偶然性——这可不是内陆的河流,即使是以长江的宽阔,船只的停泊位置依旧相当有限,但在大海中,船只到底停在什么位置实在不好说——西班牙的舰队处在备战状态,是不会聚在一起给明军放火烧的。
而纵火船在黑夜中更是再明显不过的靶子,到时候西班牙人在暗处,中国人在明处,盲目的冲击一定会导致惊人的损失,黑夜带来的坏处足以抵消明军能够悄悄靠到近前的优势。
冯锡范想到,邓名可能是迷信他的新式炮弹。那种炮弹确实威力很大,不过那也只有建立在能够击中敌人的基础上才能发挥效果。在黑夜中胡乱射击时,明军的命中率更是会大打折扣。最大的可能就是混战一夜双方都没有什么损失,西班牙人的舰队完好无损地移动到外海,等天明后,完全没有受到损失的西班牙舰队就会给明军海军以毁灭性的打击。
第五十八节 接触(上)
“帝国海军已经为此进行了充足的准备。”邓名身边一个年轻的军官替皇明丞相回答道。
五年前,邓名在舟山开设了帝国海军军官学院,也把水师正式更名为海军和内河舰队,而学员都是从川西和同盟地区招募的。
从一开始,学员就被告知他们的目标就是要保护中国的海上贸易线,帝国绝对不会容忍海洋生命线永远处在西洋列强的威胁下,尤其是这些西洋人的母国远在万里之外,这对中国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耻辱。经过邓名的不懈宣传,海军官兵都把这种情况视为自己的耻辱,邓名也想尽办法利用自己的影响为海军抽调资源。这次出征就被新的海军官兵视为一次雪耻之战——从青少年开始的十年教育让他们认定,西班牙和荷兰人在中国附近开辟殖民地就是对中国的刻意羞辱,是堵着自己的家门口骂街。
“既然荆侯这么说,那自然是最好不过。”虽然知道这个年轻军官只是一个海军少校,但冯锡范可不敢无礼,并且尊敬地称呼对方的爵位。
但少校却不领情,他脸上微微发红:“冯侍卫,在下是凭借能力而不是家严的关系才当上舰长的。”
“当然,当然。”冯锡范意识到不妥,急忙纠正道:“李少校说得没错。”
邓名的旗舰舰长名叫李嗣名,是临国公李来亨的长子,他的名字和晋世子李嗣业一样都是永历天子十五年前赐给的。
川北战事后,成都对同盟的吸引力也获得显著增长。张煌言一度有意放弃独立地位,到川西去接替贺道宁的**官职务——后者也想换份行政工作干干,但院会明确表示了拒绝,宣称这会给抗清同盟带来不利的影响,让同盟误会川西试图并吞盟友。最后,没有成行的张煌言把他的儿子派去四川上学,现在也进入了帝国司法部。
袁宗第在经过反复的心理斗争后,最后也放弃了保持独立的设想,以帝国政府支付给他一大笔退休金和任命他儿子为夔州府知府为条件,把地盘卖给了成都。现在袁家的堂兄弟掌握了两个知府的位置,可谓在帝国内部混得最好的家族。而袁宗第退休去成都时,居然一口气带去了十五位姨太太,买了很大的一片土地开始享福。
在赎买了万县之后,院会谢绝了王光兴、马腾云等人一拥而上的请求赎买地盘要求,表示短期内不会再考虑花费巨款收购这些同盟的土地——至少要等成都喘几口气,改造好夔州后才能再考虑此事。因为收购这些土地不仅需要花钱,还要斥巨资推行帝国的法律和规矩,更要避免同盟的误会。
就连原先比较有志气的刘体纯,现在也在忙于组织军屯,生产川西需要的商品挣钱。他的长子是不用担心了,所以刘国公就整天琢磨着怎么给他的其他儿子挣一些家私,给女儿攒一些嫁妆出来。虽说将来把夷陵一卖肯定能有笔款子,但钱总是不嫌多的嘛。
郝摇旗还有他的邻居狄三喜一伙儿倒是依旧很重视军事建设,也没有把刮地皮得来的钱都往自家腰包塞,而是继续购买军火。不过有传言说,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将来去河南打下一片地盘,好多卖成都些钱。
与这些人相比,李来亨虽然和邓名交情最深,但关系却显得相对疏远,至此依旧没有透出过任何加入帝国的试探来。不过李来亨同样把长子送到川西接受教育。发现邓名开始筹建海军后,李来亨还写信给邓名,要求让他的长子加入海军,以便成为这个很可能会崛起的新山头的元老。前世和父亲一起抗清战死的李嗣名,在这个世界能够脱颖而出,一路青云直上,成为邓名旗舰的舰长,当然不是完全依靠他的个人能力。不过这也是帝国内部的现状,封建军阀依旧有着平民无法比拟的巨大影响力。
而云南的晋王和邓名的关系就显得更疏远了。吴三桂夺取广西后,借口和晋王的密约是以湖南为代价交出贵州的,既然湖南没有到手,所以吴三桂当然不会履约。本来在邓名的支持下,李定国和吴三桂的实力已经开始拉近,但吴三桂轻取广西后一下子又把双方的实力拉开。面对吴三桂这个老狐狸和贵州的险恶地形,就是李定国也没有把握用劣势兵力击败据险而守的黔军;再说吴三桂的态度也让西营有所幻想,认为将来完全可以说服吴三桂倒戈,没有必要兵戎相见,因此吴三桂和李定国的互相牵制态势还在延续。现在李定国作为假黄钺的亲王,和丞相邓名在礼节上依旧是平起平坐的,但他也把儿子派到了成都。邓名立刻为他把西川行都司改为建昌府,并委任李嗣业为建昌知府,成都和昆明之间的物资输送也归他负责。
虽然知道冯锡范等人还有疑虑,不过明军在和使者保持通讯的时候,也一直在海面转移,寻找着最好的开战时机。邓名仰头看了看天,从昨天开始,头顶的云就越变越厚,看来一大片阴云正在向这里飘过来。现在正是六月初,就算没有云,月色也会比较黯淡,正是帝**队最喜欢的作战时期。
……
跟着明军的使者船在海上不停地行驶了十天了。最开始驶向西方,但使者船几次作出曲线转折后,终于把西班牙人的舰队带向了海峡方向。马里奥将军一直很有耐心,对方不断变换方向以摆脱追踪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为了进一步麻痹对方,西班牙的侦查船已经换了好几艘,接替得也十分巧妙,不少次都是根据在海图上作业,对敌人可能的转向进行预判,然后在前一艘侦查船保持航向与使者船脱离后,另外一艘“商船”再次巧遇明军的使者船,保持视线接触。
明军的海上力量虽然迅速崛起,而西班牙王国的海上霸权经过上百年也走了下坡路,不过马里奥对己方的航海技术依然很有信心。这种数百年的航海积累,绝不是明军能够在短期内迎头赶上的。根据马尼拉的情报,公爵大约是在五、六年前才成立海军学校,对中国的海军军官进行系统培训。而五、六年实在是太短了,这种斗智、斗力的海上追踪和反追踪的本领比列队海战还要难以掌握。
而几天不停歇的航行对西班牙海军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或许现在没落的西班牙海军无法像英国、荷兰那样,历经一个月的不停歇航行依旧能维持大部分的战斗力,但这种十天的近海缓速航行依旧不会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如果中国人认为这就能让西班牙人感到疲惫而大大拉近两军的战斗水平,那马里奥可以轻蔑地说上一声:“那个魔鬼完全是打错了主意。”
巴布延海峡上空阴云密布,因此太阳下山前,马里奥将军就下令舰队停泊。这里不是外海,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航行容易出现危险。将军现在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已经靠近了此行的猎物,几天之内,甚至有可能明天就能发现公爵的踪影。万一在夜晚与公爵遭遇,那就很可能让公爵意识到危险而紧急登陆。虽然中国人在这里登陆对马尼拉的威胁会大减,但也会让西班牙人速战速决的计划化为泡影。而且万一在夜战中撞沉了公爵的旗舰,导致那个魔鬼丧命怎么办?他们不是为了战争而战争,而是为了贸易,公爵的死亡很可能导致东亚贸易的彻底中断,到时候同样会遭到马德里的责难。
根据马里奥将军的命令,三十艘战舰在原地落锚。他们会停船休息一晚。就算中国的使者不顾一切地在没有月色的夜晚继续航行,明天利用速度的优势,舰队也依旧能够轻易追上它的尾巴。西班牙的舰队形成环形部署,马里奥将军曾经站在中国人的位置上思考,如果对方不用武装商船来和战舰编队打正规战的话,那纵火战术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所以西班牙的舰队不能排列得过于紧密,即使外围的战舰麻痹大意到被敌舰撞上,其他的战舰也仍然有反应的时间。
阴云遮蔽了整个天空,没有一丝月光透出来。就算中国人突然与西班牙人遭遇,他们也无法在这样的天气里发起攻击。不过警惕的西班牙军人依旧一丝不苟地安排好了执勤人员,用来照明的火箭也都放在合适的位置。安排好值夜的军官后,莱昂纳多舰长就和其它军官一起在舰长室与马里奥将军共进晚餐。
“希望明天不要下雨。”吃饭的时候,莱昂纳多舰长一遍咀嚼着食物,一边有些担忧地说道。现在西班牙人最担心的就是找不到公爵的舰队,而且离开马尼拉的时间越长,他们对此就越担心:“会不会公爵根本还没有出发,只是吓唬我们?”
“如果这样就太好了。不过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公爵只是虚张声势上。”马里奥认为,至少应该继续尾随中国使者的船只半个月,直到确信他是要返回中国去报信,那样接下来西班牙人只要做好警戒工作并向台湾方向派出远洋侦查舰,就可以拥有足够的预警时间。不过从这些天中国的使者船反复绕圈看来,公爵应该就在附近,数目可能高达数万的中国远征军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势。
西班牙人在饭桌旁讨论战局的时候,邓名、李嗣名和冯锡范等人一起用望远镜凝视着海面上那些若隐若现的火光。
通过和使者船的联系,明军已经知道了西班牙舰队周围的天气情况。太阳落山后,等候多时的明军舰队就从海平面后静静地驶出,向着敌人的方向开来。现在明军指挥官已经能够用望远镜捕捉到从各条西班牙战舰舰长室窗户里透出的亮光。黯淡的灯光就像是一些模糊的星星,在望远镜中若隐若现,它们虽然模糊不清,但能向明军提供敌方舰队的大致方向。
“我们大约会在子夜二刻与敌人发生接触。”李嗣名蛮有把握地说道。
“让官兵们先去睡两个时辰吧。”邓名放下望远镜。漆黑的海面上,一百二十艘舰船组成的夜袭舰队,排成两个纵队向西班牙人悄悄靠近。
第五十八节 接触(下)
无论在邓名的前世还是这一世,笛福的巨著《鲁滨逊漂流记》都被称为西方近代小说的开山之作。第一版大获成功后,笛福通过出版社得知那位东方的大人物也订了他的一本书,为此笛福专门在作品再版时专门加上了一段鲁滨逊和星期五的对话,作为对那位大人物关注自己的回报,对话背景是鲁滨逊给星期五讲述英国人眼中的各**队:
“和西班牙人作战时,我们不需要在八点之前出营,因为西班牙人会在七点准时起床,先享用一份丰盛的早点,再花上半个小时吃甜点;而和法国人作战时,这个时间还要后错一个小时,因为法国人需要照镜子、烫头发、喷香水并给自己系上五颜六色的蝴蝶结——提早出营也是站在战场上白等。”
“那中国人呢?”星期五问道。
“哦,那些中国人啊,他们白天不打仗。”
……
几十年后邓名看到这段话的翻译后哈哈大笑,在郑重地把有笛福亲笔签名的书收藏起来前,邓名还把它展示给自己的客人、笛福的老朋友、苏格兰的约翰看——在邓名的前世,约翰是杰出的数学家、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和著名的剑术大师;同时还是“信用货币”、“股权”、“期权”、“通过减税和适当通膨来刺激经济流通”等概念的发明人,三百年后的金融界依旧在使用约翰设计的货币和经济模型,只是对其修改使其更加适应时代而已。
在没有邓名的另一个十七世纪,约翰十四岁去爱丁堡上大学时,就勾引了校长没有出嫁的一对孪生女儿,当她们愤怒的兄弟来找约翰决斗时,也被剑术超群的约翰刺成重伤。在大学呆不下去的约翰前往伦敦,向英王推销他刚刚有了雏形的信用货币、中央银行构想,在接受英王款待的同时,约翰又和英王的情妇发生了暧昧关系,并随后在决斗中一剑捅死了英王情妇的亲哥哥。作为通缉犯逃离英国后,约翰来到经济濒临崩溃的法国,在失业率已经高达九成的巴黎,约翰积极向垂垂老矣的法王推销他的货币和央行,但不久后又因为和已婚的贵妇、以及修女有染被驱逐。
年迈的路易十四不久去世,当时穷途末路的法国即使加征了一千多种苛捐杂税,但一年的税收仍抵不上三个月的开支,摄政的奥尔良亲王孤注一掷地任命这个信奉新教、和有妇之夫同居、和修女绯闻不断的英国通缉犯为货币大臣,开办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家中央银行,发行了第一套与金银脱钩的信用货币。
数年后,约翰的事业达到了顶峰,他身兼法国的税收大臣、财政大臣和银行总管,法国政府该如何挣钱、如何花钱、如何制定经济和货币计划,都由他一言而决。而在约翰的数学管理下,法国废除了百分之九十的原有税种,重建了国家经济,大举开发路易斯安娜。在约翰的顶峰时期,法国人把欢呼声改成“上帝保佑国王和约翰”和“国王和约翰万岁”;欧洲列强甚至惊呼法国只需要约翰的银行和货币,就可以让宿敌英国屈膝;百万富翁这个词因约翰而发明,正确的投资可以让公爵的马车夫在一夜之间变成远超他主人的富豪,让后者反过来巴结一天前的仆人。孟德斯鸠后来回忆,正是天翻地覆的约翰时代让他意识到贵族和平民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尊卑鸿沟。
当时在约翰的办公室,来拜访他的贵妇名媛从门口开始排队,长队通过大堂、走廊一直排出正门延伸到马路上。这些法国最娇艳的女贵族都称只要约翰肯卖给她们股票,那她们肯为约翰做任何事。摄政王奥尔良亲王也曾酸溜溜地回忆到,他曾在一次闯入约翰的办公室后,同时见到了四个家世高贵的贵族小姐,她们中没有一个穿着上衣……
这些香艳的故事让邓名在前世看过后就深刻的印象,以致数十年后仍念念不忘,他大约还记得后来因为摄政王给自己私下印了几十亿法郎的钱而导致约翰的数学模式彻底崩溃;而当恶性通货膨胀导致的大崩溃到来后,愤怒的法国人突然记起约翰是一个罪恶的新教徒、可恨的英国佬、而且还在巴黎公然和有妇之夫同居、勾引修女侮辱神圣的教堂和法国人民的信仰……约翰逃亡瑞士并死在那里,他的失败被其后二百年的金融学家总结为:约翰精通数学,但却不懂得人心的贪婪是无限的,所以纯的信用货币绝不可行而一定要和金银挂钩并保证准备金。
不过这次约翰并没有经过大起大落,也没有前往瑞士郁郁而终,而是在太阳王那里碰壁后就被邓名接到了中国,这里正在实施的央行、货币、股票和期货制度让约翰很有熟悉感,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正是源自于他的数学模型的外星科技,而是以为有人和他所见略同。在这里约翰是座上宾,并在学院中教授数学和经济学——尽管中国当时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央行、股权、期货的实验,比约翰的实验还要早而且有一些规范甚至比约翰还要先进,不过邓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懂什么数学原理,而这个花花公子却是这批外星金融科技的发明始祖,他的数学和经济思想对照猫画虎的邓名的央行很重要——当然,为了保险起见,虽然约翰岁数已然不小,邓名仍严禁自己的女眷靠近约翰并警告了其他的朋友们。
今夜的战斗,正是让邓名的名字被欧洲本土的人大规模提起的开始。
……
已经是子时了,旗舰上的每一个人都睁大了双眼,仔细地搜索着黑暗中的敌人,这时西班牙人的舰长室早都已经熄灯。阴云密布的海面上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士兵摸黑凑到舰桥边,压低声音向邓名身边的李嗣名请示道:“少校,我们是减速还是发射火箭?”
“当然是按计划减速。”李嗣名想也不想地说道,他同样是在竭力压低嗓音。
士兵静悄悄地退了下去,根据事先的计划,明军会继续前进直到对西班牙的舰队形成大致的包夹后再发动进攻。不过这时两军之间的距离应该很近了,刚才明军对西班牙舰队的停泊地点也只能由一个非常粗略的估计,而这个时候对自己航速的掐算误差范围也很大,明军船只很有可能突然撞在敌舰身上,不减速的话就会变得危险。现在邓名既然没有给李嗣名新的命令,那他当然也不会修改预先的计划。
邓名感觉似乎还没有达到预定位置,不过这完全是他感觉,说不定一会儿发射照明火箭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明军与敌军错过了——不过宁可前头船只走过了,也比到时候发现其实距离敌人还远强,这样至少有一部分船只还能立刻发起进攻。
虽然知道李嗣名、冯锡范就在身边,但邓名也没有和他们交谈的念头,谁也不敢说周围是不是就没有隐藏的敌舰,会不会听到风中的交谈声。
“我军共有一百二十艘战舰,一千三百门大炮。”邓名又一次在心里默默地权衡地双方的实力对比:“西班牙人有三十几条战舰,应该不超过四十条,他们应该有一千到一千二百门大炮。”
听上去双方火炮的数量差不多,但口径就差距极大了,明军最大的火炮是两艘战舰上的十八磅炮;武装商船上大都是十二磅和九磅炮,甚至还有更小的六磅炮。如果使用更重的大炮,这些小船就有因为后坐力而倾覆的危险。
但西班牙人有很多三十磅以上的重炮,对方的六十炮旗舰甚至拥有威力巨大的四十八磅炮。以前西班牙人为了炫耀武力,也向明军展示过他们主力舰的威力,那艘六十炮舰有双层火炮甲板,一舷火力全开时,能在一次齐射中射出一千斤重的弹丸,就是明军的旗舰在近距离上也经受不住几次齐射。
经过几年对重心的摸索后,崇明船厂刚刚开始尝试制造拥有双层火炮甲板的远洋战舰,战舰是全新的欧式设计,需要兼顾航速和作战性能,这对缺乏欧式战舰设计、制造经验的崇明来说并不是件容易事。依靠开始大批从四川书院毕业、经过数学训练的学生,战舰的设计进步速度已经很快了,大量的模型实验甚至让设计人员感觉舰体的水下部分并非是尖头阻力最小,但五年依旧不够明军拥有一批自产的强大的战舰。
“如果再有几年……”邓名忍不住想到。
这时传来的一声闷响打断了邓名的思路,听上去好像很远的地方发生了一次猛烈的碰撞。
嘶、嘶、嘶。
片刻后,数里外就是一连串火箭腾空而起,它们飞上半空,然后猛烈地炸开,把天空上的阴云映成暗红色。
这是明军的照明烟火,借着这微弱的红光,邓名看到一艘艘的庞大黑影从海面上浮现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枚拖着长长尾巴的西班牙火箭也窜上半空。那艘明军战舰在发生碰撞后立刻向友军示警,西班牙人也是一样,既然本舰已经被暴露,它也就肆无忌惮地发射火箭侦查,而且西班牙人侦查的范围更大,使用的火箭数目也更多。
当一枚燃烧的火箭向邓名这个方向滑落释放出它最后的亮光时,他们都看到不远处一个黑黝黝的战舰轮廓。那黑影巨大的体型让邓名和他身边的人无不倒抽凉气,这艘距离明军旗舰最近的敌舰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山。
几乎在明军仰视着那巍峨的船身、集体吸气的同时,他们也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敌舰上传来的急促铃声,这是西班牙人在招呼他们的水手进入作战岗位。
“双层火炮甲板,是鬼夷的旗舰!”李嗣名大喝一声,跳将起来大喊道:“探照灯全开,火炮全开!”
第五十九节 魔鬼(上)
李嗣名下达战斗命令后,一支大号的火箭立刻被射上了天空,它在夜空中炸开,发出明亮的翠绿色烟花,把厚实的云层都染成了绿色。这种颜色的火箭只有明军的旗舰携带了几支,当明军开始总攻时才会发出,现在既然旗舰都加入了战斗,那正是发射它的时候了。
在火箭升空的同时,船首船尾的几个士兵同时扳开了探照灯的开关,随着几声砰砰的巨响,数道光柱突然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笔直地从明军的船体上射了出去。虽然这几面灯的镜面都是朝向船外,但站在灯光背后的邓名还是感到自己眼睛好像一下子花了。骤然出现的光亮让邓名的眼睛一下子眯起来,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遮挡在面前。好像过了好久,邓名才感到有点适应眼前的亮度了。
每张探照灯后面都拖着一条有橡胶绝缘层的电缆。橡胶这种东西,邓名竭尽全力地进口,因为中国不断购买的刺激,西班牙驻南美的总督也动员更多的人去寻找,不过始终无法满足邓名的需要。邓名打算用橡胶制造靴子,轮胎,密封圈,手套和防水装备等,不过现在进口量少得可怜,只能全部用在与电力相关的方面,甚至就是电线需要的绝缘体都不敷所需。
邓名知道西班牙人正在菲律宾尝试种植橡胶,不过要想形成规模,恐怕也要在十几年以后,这段期间里,邓明依旧需要西班牙的南美总督为明军提供橡胶原料。
“等我们占领了菲律宾后,一定要和西班牙立刻停战,但愿他们能很快认识到无法与我们在南洋竞争的事实吧。”现在战斗已经开始,整条战舰、甚至整支舰队的官兵都忘记了其他的事情,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战争中去,只有邓名依旧想着战后的问题——西班牙舰队就在眼前,马尼拉也没有被占领,至于夺取整个菲律宾更是很久以后的事,但邓名不能不关心这场战争该如何结束。如果对如何结束战争没有计划,那就不该挑起它。邓名规划对西班牙的战争已经有好几年了,每一个远征军的将军都被告知,对西班牙的战争必须要在夺取菲律宾后尽快结束,因此任何非必要的暴力行动都是要避免的——应该尽可能地善待西班牙战俘,以免激起不必要的仇恨情绪,即使战胜也不要表现出让战败方感到屈辱的骄狂,更不要尝试要求什么赔款。相反,只要西班牙人肯认清事实,割让菲律宾给中国,那么中国甚至应该考虑给予一些补偿——可以是分成上百年逐渐偿付的补偿金,也可以是一些海贸方面的优惠条款,或是西班牙商船在部分中国港口的国民待遇。
……
在明军旗舰的对面,马里奥将军此时也已经从他的卧室中冲了出来。他虽然头发已经发白,但多年的军旅生涯仍然让他拥有一副和小伙子同样灵活的身体。听到战斗警报的铃声后,马里奥就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套上军服,一边快步跑向房门。
尽管船舱里黑极了,但马里奥绝不会去愚蠢地点蜡烛,而是凭借着对自己战舰的极端熟悉,摸黑向甲板上舰桥的位置奔去。
在夜战中,双方都会不停地发射火箭,但那点亮光大概也仅够观察员瞥到附近的敌我船只,为舵手操控方向提供方便。对大部分位于火炮旁边的战斗人员来说,一闪即逝的烟花光亮对他们没有多大帮助,他们中大部分人什么都看不见,少量得以窥见敌舰身影的船员,也难以确定敌我,就算确定了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定位,更难以判断对方的航速、方向。夜战中,敌舰好像都会瞬移,前一个烟花闪亮的时候看到它们好像静止在某个地方,而下一个烟花闪亮时那个地方就没有东西了,敌舰好像一下子窜到了别的位置上。
此时就需要舰长根据这种闪现来进行判断和预估,猜测敌舰到底是有经验地走“之”字还是愚蠢地直线前进。如果是走“之”字的话,舰长还要猜测敌舰的拐角有多大;再加上一些对敌方意图的直觉,就构成了对敌舰航线的推测。依照舰长的推测,火炮甲板的炮手就会进行盲射,以图击中敌舰。不过命中的机会并不高,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船长,也很有可能猜错了敌方舰长的意图;而被击中很有可能是因为运气不好,即使是一个最有夜战经验的舰长,也可能稀里糊涂地被一个菜鸟对手蒙中了他下一刻的位置。
但无论是正确的判断还是幸运地一击,这种打击往往都不会致命,更难以像白天那样连续不断。因为在进行炮击的时候,开火的战舰也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所以在炮击的下一秒,战舰往往就会进行大角度的机动,以躲避隐藏在周围暗处的敌舰的火力——整场夜战中,舰长和观察员们都会神经高度紧张,根据烟花和周围炮口发出的火光迅速识别(猜测)敌我,评估众多目标对本舰的威胁大小,指挥反击和躲避——尤其是今天这种夜间遭遇战,由于缺乏统一指挥,战场更会出现混乱。
而马里奥的责任就是,在保证旗舰安全的情况下,让周围的友舰识别出自己,并在同样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把舰队中的其他船只纳入掌握和指挥,判断敌军的规模和作战意图,并进行恰当地反制。
就在马里奥扶着栏杆摸黑向自己的舰桥岗位赶去时,他的周围突然一片强光,转眼之间,马里奥将军就感到眼前白茫茫的,脑袋好像也跟着突然一下天旋地转起来。
在马里奥将军双手遮着眼,跌跌撞撞地撞上身边的护栏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炮弹的呼啸声。明军打开探照灯后,其中一盏就迅速地寻找着西班牙战舰的舰桥和舵手的位置,当它最后定在舵盘所在的要害位置上时,剧烈的强光让那个西班牙操舵手也失去了惯常的冷静——当他松开应该牢牢掌握舵盘的手去遮挡强光时,好几枚炮弹就向着探照灯指示的方向打过来。
另一盏探照灯在桅杆上的观察篮和舰桥之间晃来晃去,抢在胡里奥将军之前匆匆赶到岗位上的莱昂纳多舰长,还有值班的二副和几个军官都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什么命令都无法发出。一阵炮弹泼将过来,有个值班的军官被飞起的木屑击中,大叫一声摔了出去。而片刻后又是一片爆炸声响起,二副和另外几个军官捂着伤处倒在甲板上大声呻吟,而莱昂纳多舰长虽然幸运地没有受到重伤,却也被连续的爆炸冲击得滚下了舰桥,直到现在他依旧眼前昏花,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一盏探照灯的光柱在西班牙战舰的侧舷火炮甲板位置巡视,里面的炮手在初次遇到强光照射时,同样表现得惊慌失措,几乎所有集合在火炮甲板上的人都忘记了战斗,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明亮的灯面。每次光柱从炮窗射入舱内时,都会引起周围的西班牙人的大声惊呼。
明军的炮击一刻不停,无论是躲在楼梯旁边,感到眼睛已经适应一些的马里奥将军,还是甲板上的莱昂纳多舰长,或是船舱里的资深枪炮长们,他们本应该能够轻易地分辨出朝他们射击的是十八磅和十二磅鹰炮,数目听起来应该在十门左右,位置也是相当的近。但现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分辨耳边的炮声,满脑子都在猜测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被闪电笼罩了?”马里奥将军已经彻底糊涂了。
“海怪,这一定是海怪吧?”莱昂纳多舰长惊骇得大叫起来了。虽然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多年以来,各种海怪的故事在水兵中广为流传。至今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海怪的目击者,那是因为极少有人能从各种邪恶的海怪手中逃生。
“玛利亚啊,这是地狱之门打开了吗?”船舱里一个枪炮长完全忘记了督促士兵作战,而是满头大汗地掏出脖子上挂的圣母像,口中喃喃自语着。
在西班牙旗舰的背后有几条西班牙战舰,周围没有太过靠近的中国战舰,也没有被中国人的探照灯立刻定住。但这些战舰上匆匆赶到岗位上的舰长和军官们也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它们的火炮手也没能有条不紊地备战,而是和军官们一起呆呆地向东眺望。
东面明军舰队开来的方向,一个巨大的风筝正被明军升到高高的空中。这个风筝是明军特制的,上面绘着一个狞笑着的魔鬼。由一条战舰专门负责这个风筝,这条船没有武装,却安装着特别多的探照灯,看到绿色火箭后,这条船就放出了气球,把风筝拖得更高并完全展开,然后用探照灯自下而上地照射这个鬼脸。
在魔鬼的眼睛上还安装有两个探照灯,随着气球被风吹拂,从魔鬼双眼中射出的光柱就在海面上乱扫。
明军探照灯的质量并不是很过关,虽然只开启了短短一段时间,已经有几盏灯出现了故障,而挂在大风筝上的两盏灯虽然十分精心地检查过,由于摆动得剧烈,其中一盏好像出现了接触不良的问题。灯光一闪一闪的,时亮时灭。
不过在西班牙人眼中,这个独眼的魔鬼显得更加诡异可怖,它一眼大放光明,而另一只眼则忽闪忽闪的,每当那只瞎眼乍然发亮,可能就是又一个可怜的灵魂落入了魔鬼的掌握。
“耶稣基督啊,救救我们吧。”不少军官和士兵都狂吻着十字架,跪倒在甲板上拼命地祈祷起来。
第五十九节 魔鬼(下)
凡是看到天空中那个鬼脸的西班牙人,都猜测其他的光柱肯定都来自其他魔鬼的视线。如果被光柱扫过,那就是魔鬼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过,所以当靠过来的明军舰船用探照灯指着时,甲板上的西班牙军官都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战栗,在耀目的光柱里增添了一付付狰狞的魔鬼面孔。
“基督啊,中国人和魔鬼有了交易。”一艘西班牙战舰的舰长总算意识到他们正遭到中国人的攻击,不过现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敌人并不是中国人,而是可怕的魔鬼。舰长徒劳地企图指挥战舰躲避开射过来的光柱,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有好几艘明军的武装商船盯着同一个目标,七、八道光柱把西班牙人的战舰照得通明。
舰长眼前白茫茫的,根本看不清光芒背后有什么东西,光柱射在身上让舰长寒毛倒竖,因为他知道这个魔鬼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天主就是我的盾牌。”舰长绝望地大叫着,试图用神的名字吓退他无法战胜的敌人。直到现在,他还没想好是不是应该命令炮兵向两道光柱之间射击——探照灯固定在甲板上,空中两个探照灯的灯柱之间肯定不是船体而是空气,不过在这个舰长想来,其中应该正是魔鬼的鼻梁,再往上一些则是魔鬼的脑门。如果想要痛击魔鬼,面门肯定是不容错过的要害——不过尽管舰长有着很坚定的信仰,也一直认为天主会保佑自己远离威胁,但当他真的与魔鬼面对面时,舰长的腿肚子却一个劲地发抖。一想到正有不止一个魔鬼凝视着自己,舰长就鼓不起勇气,做不到下令朝魔鬼的面门开炮。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被魔鬼凝视,也有一些人陷于彻底绝望,不顾一切地打了再说。意识到他们面前是什么样的敌人之后,有一条船的一个枪炮长就喝令向魔鬼的额头位置开火,以将其击退。
“这会激怒魔鬼的。”一个炮手惊慌失措地答道,在他看来,向魔鬼开炮不会有丝毫的效果,只会激怒这些不可战胜的强敌。
“难道就看着他们夺取我们的灵魂吗?”枪炮长怒吼起来。他笃信上帝,坚定的信仰不允许他对魔鬼妥协。在这个枪炮长的命令下,炮手们完成了火药和弹丸的装填,在发射之前,枪炮长狠狠地亲吻了一下手中的十字架,义无返顾地把它塞入了炮膛中,在亲自点火的同时大吼一声,吐出了肺部的全部空气:“天主是我们的牧人!”
炮弹呼啸着从明军船只的上空掠过,立刻就有明军看到西班牙人舰体上的炮口余焰,马上就是两盏探照灯向刚才吐出火焰的位置上扫过来,正在射击的明军炮兵也调整着炮口,根据探照灯的指示向西班牙的反击炮火位置瞄准。
在西班牙人的船舱里,水手们都清楚地看到他们射出去的炮弹、而且是加了十字架的炮弹并没有能够击退魔鬼,魔鬼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声——很多人刚刚还在幻想炮弹至少应该让魔鬼疼一下吧,十字架也会给魔鬼以灼烧感——如果真有一声嚎叫传来,哪怕它的声音再令人心惊胆战,也能大大鼓励这些炮手的斗志,让他们感到敌人是可以被伤害的,从而激励他们去发射更多的炮弹。
但现在只是把魔鬼的视线引过来了,当探照灯的光线穿过炮窗射入船舱后,沐浴在其中的西班牙水手个个呆如木鸡,额头上汗如泉涌。刚才力主反击的枪炮长现在也惊呆了,好像他刚才那过人的勇气都随着他的十字架一起被发射了出去;而在这个面色惨白、战栗不止的枪炮长身边,另外一个士官竟然顶着强光向炮窗前迈了两步,迎着魔鬼的注视深深鞠躬:“对不起,先生。”
回应这声道歉的是猛烈的炮声,此时已经有好几条中国的船只围在这艘西班牙战舰的四周,它们用超过三十门大炮不停地轰击着它。而这艘拥有四十二门大炮的战舰却一直在挨打,船帆没有升起,铁锚也没有从海底拉出。就是帝国海军在事先的演习时都绝没有猜想到抵抗会如此微弱,他们虽然知道探照灯能晃花西班牙人的眼,也希望那张大鬼脸能够让西班牙人错愕一段时间,但帝**队从来没有料到效果居然这么显著——因为帝**人都知道探照灯是怎么回事,根本不会相信这是什么妖魔鬼怪;而那张鬼脸邓名觉得破绽很多,只要仔细看上十分钟就能意识到是人造的,而帝**队想争取的也就是这十几分钟的时间。更没有想到西班牙人居然会因为那个鬼脸而认为每个探照灯后面都有一个真的魔鬼。
因为西班牙人完全无法理解探照灯,而天空中的鬼脸就是给他们用来理解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光柱的最好解释。上至受过良好教育的舰长,下到目不识丁的底层甲板水手,在探照灯面前他们并无任何差异,都是彻底的一无所知,所以也没有任何区别的迅速接受了这就是魔鬼的暗示。
落入船舱或是甲板上的炮弹和以往的铁弹丸不同,它们会发生爆炸,这当然也是魔鬼的法术。西班牙军官知道开花弹是什么样的。现在的开花弹上通常会有一根导火索,被大炮射出炮口的时候,火焰可能会点燃这根导火索,当导火索烧尽的时候就会引爆炮弹——这种开花弹的哑火率非常高,而且无论是使用还是存放都很不安全,所以各国都不愿意大规模使用它们。但作为一个士官,西班牙海军会让他们的军官认识这种武器,以免在骤然遇到时大惊小怪。
但中国人打过来的炮弹显然不是这种开花弹,它们没有嘶嘶作响的导火索,从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炮弹没有丝毫的不同,更没有发出任何异响,可是会突然地炸开,大量地杀伤周围的水手。
“魔鬼,回到地狱去吧!”本来是非战斗人员的随军神父现在也冲上了一线,作为信仰最坚定的人,他们是绝不会向魔鬼鞠躬道歉的,不过现在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对付这些被施加了魔法的炮弹。神父们怀抱圣经,伸出手臂把十字架朝向那些可疑的炮弹:“滚回地狱去!”
其他被探照灯和炮弹攻击的西班牙战舰上也发生着类似的事情,还有神父把十字架浸泡在水中,紧急制造出能够制服魔鬼的圣水来,以帮助士兵们作战。不过圣水也不是万能的,有些炮弹确实被圣水驱邪了,没有发生爆炸,但有一些炮弹却克服了圣水的压制依旧炸开了。而且圣水并不能阻挡魔鬼的视线,即使把一桶圣水泼向光柱也不能让它就此熄灭。同样,即使把圣水涂在眼皮上,也依旧睁不开眼睛,更无法穿透魔鬼的光柱观察敌人的举动——就是用圣水洗眼也不行。
一些更远离战场的西班牙战舰,此时纷纷开始开炮,这些船上的水手因为没有受到探照灯的直射而恐慌程度较轻。有几条船只的舰长甚至反应过来,发出起锚、升帆的命令,而在军官的大骂声中,甲板上的水手也纷纷从愣神状态被唤醒,他们迫不及待地要逃出魔鬼的掌握。
这些船只发炮的目标,就是遥远的半空中那若隐若现的鬼脸。这个目标实在是太醒目了,虽然远远位于西面的这些西班牙战舰的射程外,但那些炮手依旧发疯一般地向它不停地开炮。
一开始开炮或许还是个别人的行为,但当发现开炮并没有遭到魔鬼的反击后,这些西班牙炮手就开始发了狂地射击,好像每向那个遥远的鬼脸射出一炮,他们就远离地狱了一寸。在不少战舰开始起锚移动起来的同时,这些战舰上的神父也制造出了一桶又一桶的圣水。即使会极大地增加哑火几率,炮手们也要先用圣水浸泡一下炮弹,亲吻一下它,再把这个寄托着他们信仰和希望的神圣炮弹塞进炮膛,然后向邪恶的魔鬼打出去。
这几艘西班牙战舰火力全开,根本不注意隐蔽和改变航向了,就是不停地倒退并且射击着,很多炮手都陷入了癫狂状态,全速搬运、装填着火炮,只有彻底虚脱才能让这些狂热的士兵停止下来。
在这个时候,中国的舰队还在继续靠近并攻击他们附近西班牙的战船,西班牙人的反击和抵抗软弱无力,这让中国船只更加放心大胆地全力攻击;西班牙人甲板上和炮仓内的水手显得反应迟钝,很多人根本没有做出躲避动作,大量的人员遭到杀伤。
这时一些战舰已经相距很近,很多中国船只上的水兵已经拿起步枪,在探照灯的指引下向敌舰上的人员射击——这些年来成都的燧发枪不断地改进,步枪越来越轻,性能也越来越优良,而且还能满足不同的要求。比如这种海军用的燧发枪就是特制的,它的枪管只有陆战型号的三分之二那么长,但更方便水兵在海船上使用。如果有一天橡胶能够富裕到流入枪支制造业,那军火商还会考虑给这种海军用的步枪设计更好的防水结构。
被照得通明的西班牙战舰的甲板上,敌人并没有拾起步枪抵抗,也没有去操纵那些部署在甲板上的近程小炮——这些沐浴在灯光中的西班牙人根本看不到正在逼近的敌舰上的敌人,也看不到那些正在向他们瞄准的步枪,他们大多手握十字架、直挺挺地跪在甲板上,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而那些更勇敢的人则围拢在神父身边,不时抬起头看看越来越近的强光光源,他们还在努力地制造圣水并尝试用它驱邪。
第六十节 争夺(上)
邓名所在的旗舰位置比较靠前,刚才在黑暗中航行时,因为知道前方没有己方的船只,所以船速降低的幅度也比较小;而排在后面的那些中国船只开的都要慢得多,队形已经散乱,由于航速不一,有些本来位于后排的船只还超越了前面的友舰——几个时辰的摸黑航行让大家早都不在一条直线上了。
开战后,中国的战舰往往就近攻击能够攻击到的西班牙战舰,所以一直打到现在,双方的旗舰仍在单打独斗。准确地说,中国的旗舰一直在攻击西班牙的旗舰,而对方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有威胁的反击。一直被探照灯sāo扰的西班牙旗舰终于有个军官想到应该把锚拉起来,虽然他和之前动这个念头的同僚一样找不到士兵,但幸运的是这个军官没有被明军的火力击中。这个西班牙军官摸到了绞盘旁边,缓缓把锚拉起,希望给自己和同船的同伴创造逃离海怪控制的机会——因为旁边就是明亮的探照灯,所以这个军官没有看到远处的鬼脸,也一时没有想到这会是魔鬼降临。
舰桥和舵盘的位置一直受到明军的重点照顾,两个明军军官一直站在高处,专门指挥两门炮轰击西班牙人的舰炮位置。当铁锚被悄悄拔起后,没有人注意到舰桥位置上并没有站着军官和舵手,它的船帆也没有升起,但是西班牙旗舰却开始随着洋流缓缓漂移。
同样是因为近处探照灯的干扰,这条船上的西班牙炮手也没有看到远处的魔鬼,因此他们对光柱的恐惧只是以为面对海怪。在大部分官兵惊慌地争论“这到底是遇上美杜莎还是美人鱼”这种问题的时候,少量勇气过人的西班牙水手已经准备反击海怪;这条船上的随军神父没看到空中的风筝,所以没有面对世界末rì和地狱之门的感觉,也就没有制造圣水,只是镇静地呆在后面,随时准备上前听取重伤员的临终忏悔——西班牙舰队的旗舰上,还没有发生不可控制的大规模恐慌。
当西班牙旗舰开始缓缓漂移时,李嗣名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有几条亮着灯的友舰正在赶来,不过一时半刻他们还来不及进入战场。面前的敌舰比明军的旗舰高大得多,它的第二层火炮甲板就比明军的上层甲板还要高。当进一步靠近后,明军已经把小口径的霰弹炮拖到甲板上,在军官的指挥下覆盖轰击敌舰的舰桥位置,但若明军进一步靠近,明军竖在甲板上的探照灯可能都会受到阻碍。也就是说,当明军士兵试图攀爬上敌舰上层甲板的时候,探照灯很有可能就无法提供掩护了。
李嗣名回过头,看到西班牙人的船帆还没有升起,所以心里也不禁犹豫,看起来敌人暂时还不会加速脱离,或许再等一会儿,等其他友舰赶上来支援再进攻更好。在李嗣名犹豫不决的时候,西班牙的大炮发出的一发炮弹擦着明舰的甲板表面飞了过去。接着又是一发,第二发炮弹的弹道更低,它掠过明军甲板后击中了外侧的船舷。四十八磅炮的炮弹轻而易举地把船舷边缘打得粉碎,继续以不可阻挡之势越过明舰落入海中。
受到攻击后,部署在中间的那盏探照灯就指向了开火的炮窗,明军用大炮反击的同时,已经蜂拥到船舷边的士兵也一起向着那些炮窗shè击。就在这时,西班牙战舰的侧舷上突然一暗,探照灯的光柱猛地消失了。李嗣名回头向船zhōng yāng看去,看到那盏灯已经熄灭了,几个照顾它的士兵又是晃悠、又是敲打,但那盏灯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亮光的意思。很快就有两个士兵停止鼓捣探照灯,而是从背上解下他们的步枪,向靠近敌舰的那一侧船舷边跃去。
这个灯肯定是不能用了,李嗣名对此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因为探照灯的质量都不算太好,经常会在发一会儿光后就自己熄灭,不花上时间大修是没法再使用的。用了这么半天才熄灭了一盏,运气已经可以算不错了,不过随着第一盏灯熄灭,李嗣名知道其他两盏也随时可能停工。
“靠上去!”李嗣名不再犹豫,大声下达了接舷战的命令。友军的战舰赶上来还要再过一会儿,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若是西班牙人获得zì yóu行动的能力猛烈还击,很可能给明军造成惨重的伤亡。
听到舰长的命令后,明军的旗舰一个左转舵就撞向了敌舰,看着侧面的那座巍峨的船体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紧紧抓住了身边的东西,邓名也紧紧攥住了桅杆旁的一条绳索。当两条船猛烈地碰靠在一起,剧烈的震荡让不少人都跌倒在地,船首的那盏灯晃悠了一下,也翻倒熄灭了。
而这时明军的士兵也抛出绳索,套向敌舰,一旦感觉到绳索吃住劲了,他们就全力收紧,然后把绳索固定在己方的甲板上,把两只战舰绑在一起。
“杀啊!”
在周围的部下收紧绳索的时候,李嗣名大叫一声,纵身跳上了船帮,双手各拿着一把刀,猛地一个前跃……由于西班牙的战舰甲板要高很多,所以李嗣名的目标并不是对方的上层甲板,而是他眼前的一扇炮窗。只见李嗣名跳上那个窗户,略一停顿后,整个人就扎了进去,消失不见。
在大批明军士兵纷纷抱着步枪和刀剑冲向那些炮窗的时候,邓名并没有上前而是后退了一步,两侧各有一个卫士上前,想护着邓名退入船舱中。
“没有这个必要。”邓名摇摇头,他已经退到了比较安全的甲板另一侧,在夜战中只要不自己暴露,多半也没有人会发现远处的邓名,躲到船舱里是没有必要的。
在甲板上的明军攻击对方的炮窗时,下面也传来激烈的厮杀声,明军的炮手如果已经完成了装填,并且能够望到对方的下层火炮甲板上的炮窗的话,就会向对方的炮窗上来上那么一发;然后和那些来不及装填的同伴一样,拔出贴身的武器从自己这边的炮窗冲出去,试图钻进对面的炮窗里。
黄猛是明军战舰上的一个炮手,刚才两舰撞在一起以前,他正和兄弟们一起忙碌地给大炮装填。但他们没能及时把炮弹塞进去。撞击时的震荡让黄猛扑倒在地,等他爬起来的时候看到,炮长和其他几个同伴已经向窗边拥了过去。头上的灯光、以及一些火光让人能够依稀看清眼前的场景。
炮长张弓一马当先,跃上炮窗后双手扒着窗沿就作势要向前跃出,但对面的窗户里火光一闪,张炮长身体被向后冲得飞了回来,一直向后滚出了好几米才停住,抱着被对方用手铳击中的大腿痛苦地呻吟着。
“打啊,打啊!”
位于张弓背后的几个明军炮手见状没有跳上窗户,而是掏出步枪向着对面那扇漆黑的窗户里乱打;而对面的敌人也不甘示弱,火铳响成了一片。黄猛背靠着船体,紧张地装填着步枪,等装填好了之后,就飞快地转身向着对面的窗户里开上一枪。
相距咫尺之遥,互相放枪的两军士兵大声地咒骂着,无论是装填还是开枪的时候,黄猛和他的兄弟们满嘴的脏话就没有止歇过,而对面传过来的的那些吼叫声虽然听不懂,但音调和急促的语气和黄猛这边也没有什么区别。
又开过一枪后,黄猛再次准备背靠船体装填,但就在这时他感到脚下猛地一晃,同时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前飞扑了出去,步枪和刚刚撕开的子弹包也都脱手而出。
扑倒在甲板上的时候,黄猛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炮窗里的西班牙人,正在零距离上用大炮轰击中国人的炮窗。遭到攻击的那扇窗户被砸烂了半个边,几个躲在后面的中国士兵都趴在地上呼喊着。
这一击让两条船稍稍分开了一些,然后又猛地撞在了一起,刚刚向前飞出一段的黄猛,又向着窗户边滚了几下才停止下来。
黄猛愤怒地大骂一声,他的步枪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咒骂着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他的步枪,但是摸到了一颗炮弹。
正要把炮弹丢开,黄猛突然灵机一动,用力地拧了一下上面的延时引信,然后捧着它跑到窗户边,狠狠一投就丢进了对面的窗户里。
“用炮弹!”黄猛扯着喉咙大喊着,他的声音嘶哑,连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拧开引信扔过去!炸死他们!”
激战中,只有几个人听到了黄猛的喊声,他们也纷纷去拾炮弹,在拧开引信往对面窗户里扔的同时,他们也纷纷和黄猛一起喊着提醒其他的同伴。
不久,黄猛他们就看到对面的窗户里红光闪闪,同时传出一声声的爆炸声和歇斯底里般的咒骂声。明军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们能摸到的炮弹都一股脑地丢了过去,然后纷纷拔刀、持枪,等候在窗户后边。指挥这层火炮甲板的尉官也已经拔刀在手,他同样藏身在一个炮窗侧面,用尽气力大喊着:“弟兄们,等我数到三十,就一起冲过去!”
第六十节 争夺(下)
“杀!”
数到三十下,中尉立刻发出了进攻的命令,然后当先跃上窗口。黄猛等人紧随其后,呐喊着一个紧接着一个扑上去。这时探照灯的光柱已经已经消失不见了,而火光则显得亮了许多。黄猛面前的敌舰炮窗距离很近,角度也很正,他纵身一跳就跃入其中,就地打一个滚就握着刀子弹起来。
黑黝黝的船舱里满是呻吟和厮杀声,隐约的火光让人隐约看到一些人影,黄猛大声地发出汉语的咒骂声,和那些语言不通的敌人砍杀起来。一通乱砍之后,黄猛听到敌手的背后又传来中文的大骂声。借着远处火铳的火光一闪,黄猛好像感觉敌人正在转身,他狠狠地一刀挥去,似乎自己砍到了什么东西,还有一些温暖的液体喷到了他的脸上。
有的同伴不小心撞在了窗沿上,惨叫着向两条船之间的海水里跌落下去,但更多的人顺利地从窗户里涌了进来。不少明军在一只脚跨进船舱的时候,还会先朝黑沉沉的内部放上一枪,既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搞出点亮光来照亮前路。
“瞎了你的狗眼!”黄猛身前传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大吼声,正是那个带队的中尉发出的,后半部分船舱已经听不到异国的谩骂声了,中尉舞着双刀就向前排冲过去;结果侧面窗户又是一个明军跳上来,二话不说就是朝着黑暗里一枪,把中尉的头盔打得飞了出去。
惊出一声冷汗的中尉手臂都举起了一半,差一点就把那个几乎枪毙了他的士兵砍下船去:“点灯,点灯!”
黄猛身边的一个同伴抽出了一个火折子,用力一抖,顿时一团明亮的火焰就出现在船舱里,而几乎同时就是一声枪响。点火的同伴被打得一个踉跄仰天摔到。
“西班牙佬!”
开火的是个躲在暗处的西拔牙水手,接着这团火光,涌进来的明军也看清了最后几个还站着的敌人,黄猛和另外的同伴们一起发出怒吼,向着举着火铳的那个敌人猛扑过去,那个西班牙人扔下手铳,奋力挥舞长剑保护自己,但一转眼就被四、五把刀子捅倒在地……垂死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咚咚的砍剁声。
“停,停,多点几盏灯!”中尉又气喘吁吁地叫起来。
更多的火光出现在船舱中,黄猛环顾四周,站着的只剩下身穿蓝白军服、头戴圆顶钢盔的明军士兵。地板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人体,明军士兵举着灯在寻找着出口,很快就有人大叫起来:“舱口,上去的舱口。”
中尉跑到梯子旁,看到上面盖着盖子,他先是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上面好像正打得激烈;中尉听了片刻,轻轻伸手举了一下舱盖,想试试它是否被压住了住。发现盖子似乎可以挪动后,中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围在他周围的士兵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把一根火把抢在自己手中,并示意把其余的亮光都灭了。
包括黄猛在内,明军都警惕地看着梯子顶部的盖子,大家一个个拉开架子,做好了搏斗的准备。看到身边的几个士兵都装填好他们的步枪和手枪后,中尉一手握着火把,另一支手举过头顶,比出三根指头。
中尉一边晃着手,一边减少了一根指头,然后又减少了一根;在收回最后一根指头的同时,几个用手托着盖子的士兵同时用力,把盖子猛地掀翻。中尉大吼一声,把火把抛了上去,同时全速后退。
“嗯!”
“哈!”
“啊!”
明军士兵大喊大叫地朝着上面一通乱打,几乎同一时刻黄猛的头顶上也传来惊呼声。
“有西班牙佬出来了!”从洞口传下来惊呼和惨叫的同时,有两三把刀剑也朝着洞口乱戳。
“自己人,自己人!”听到中文后,黄猛他们一起大叫起来,一个明军士兵在喊话的同时就向梯子上爬去。
砰!
一声枪响,刚爬上梯子的明军就中了一枪,重重地摔落下来,直挺挺地趴在地上。
“是自己人,混蛋!”中尉大骂着,第二个爬上了梯子,紧跟着他,下层的明军士兵纷纷从梯子爬上了上层的火炮甲板。
黄猛眼前的火光忽明忽暗,看起来前半个船舱已经在中国人的控制下,而后排走廊那里还传来格斗厮杀声。
“上甲板,上甲板。”远处一个人大声招呼着黄猛等人,借着船舱里的零星火光,黄猛能看到这个人守在一个梯子旁,前面的明军士兵正根据他的招呼,从那个梯子爬出船舱,守梯子的人一边焦急地把人往上推,一边急促地叫道:“跟上舰长!”
……
这时三盏探照灯都已经熄灭了,邓名仰望着西班牙战舰的船舷,那里已经出现了不少西班牙士兵的身影,他们正居高临下地向明军的船上射击。而留在甲板上的明军士兵也不甘示弱地用步枪还击,还有几个明军士兵操作着甲板上的小炮,把炮口朝向几米外的高点,把炮弹直接喷到敌人的脸上去。
几个卫士都抢到邓名的身前,把统帅严实地挡在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参与枪战,因此也没有西班牙人向邓名这里射击。两舰甲板上交战的士兵都是根据本能在行动,他们看到那里有枪口的火光,就会大叫着向那里开火,然后全力装填武器——如果没有被反击的火力击中,他们就会向有声音或光亮的地方开下一枪。
一簇簇从枪口喷出的火焰,就像是一道道闪电,在两条船之间乱窜,双方的士兵都已经进入癫狂状态,他们每次开火时都会用尽全力地大叫一声……渐渐的,声音好像轻了一些,接着又轻了一些。
一条友舰从远处开过来,开始用光柱在西班牙战舰上乱扫——只有一道光柱了,邓名向那条船望了一眼,看到这条船上也只剩下一盏灯还亮着了。在这条友舰的背后,还有几条明军的船也在全速赶过来,不过大部分也都没有灯光了。
高处的西班牙人已经半天没有向下还击了,甲板上的明军士兵又开了两轮枪后,也停了下来,仰望着再次被光柱照亮的敌舰,喘着粗气观察着上面的动静。而这个时候邓名也看了看自己的身旁,发现本该在身边的冯锡范等台湾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个军官从下层甲板爬上来,他急匆匆地叫到:“还有木匠吗?快来堵漏!所有的人都下来帮忙舀水。”
刚才两艘船绑住后,西班牙战舰下层火炮甲板的射击弹无虚发,在明军的下层船体上开了好几个大口子,有一个口子非常接近水线,每次船只摇晃的时候就会有大量海水涌入。这个军官刚才和几个水手在下面拼命的舀水,他听到上面的枪声好像停住后,就急忙爬上来请求支援。
现在留在甲板上的明军士兵还不到这条船上人员的四分之一,没有人回答这个军官的呼唤,他们依旧仰着头,看着突然寂静下来的敌舰船舷。上面的火光越来越亮,看上去好像有无数支火把被点了起来。
突然一根绳索被从上面抛了下来,在下一时刻,好几根火把从船舷边探出,举着它们的人都戴着头盔,一看就是明军的士兵。在火把探出来后不久,邓名看到一个人跳上了船舷。这个人怀里夹着一包东西,一手攥着那条绳索,跃出船舷向明军旗舰的甲板上跳下来。
落下来的人正是李嗣名,他身上的军服已经满是血迹,李嗣名走到邓名面前,松开手把他抱着的那一大团东西掷在到统帅的脚前——这是西班牙旗舰的军旗,上面还绘有西班牙王室的鹰徽。
“丞相,战舰是您的了。”李嗣名大声地报告道,他接着又把一支欧式长剑扔在那面旗帜上:“西班牙佬的统帅向丞相您投降了,这是他的宝剑。”
这时又从船上跳下来一个人,满脸血污的冯锡范大步走到李嗣名身后,对邓名大声称赞道:“李中校真是好身手。”
“那是当然,”邓名低头看了看脚前的军旗,然后又抬起头对冯锡范笑道:“现在冯卫士不再怀疑了吧,李中校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当上舰长的。”
“卑职从未怀疑过。”冯锡范一脸严肃地答道。
三十条西班牙战舰中的二十二条被明军在海战中夺取,旗舰的抵抗是最激烈的,明军官兵在这条船上流的血相当整场海战的半数。没有一条明军船只被敌方火炮击沉,被俘的西班牙战舰也都没有遭受不可修复的损伤。有八条西班牙战舰因为开战的时候距离战场较远,得以脱离战场,其中的七条在向天空中的鬼脸猛烈射击之后,并没有选择逃向外海,而是全速冲滩搁浅——当看到魔鬼后,大部分人都不肯再在危险的海面上多呆一刻。冲滩后,上面的水手就扔下舰船一起逃上岸,不顾一切地奔向内陆。天明后,明军就占领了这些被抛弃的搁浅船只。
只有一艘脱离战场的西班牙战舰没有选择冲滩,不过它的舰长同样肝胆俱裂,一船官兵齐声唱着圣歌,以最快的速度向来路逃去——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这些西班牙水手还会饱受煎熬,在赶到马尼拉之前他们再也没有人能在夜里安然入睡。
第六十一节 未来
战后明军的工作就是修理船只和设备。
此战有一千多名西班牙官兵被俘,通过审讯后,邓名发现他设计的魔鬼风筝发挥了很好的效果,远超最初的想象。邓名当机立断要把这个战术发扬光大——等到进攻马尼拉的时候,邓名觉得还是应该在晚上进攻,把那张鬼脸再重新设计,好好画一画,或者干脆多画几张——要是大部分西班牙守兵看到魔鬼以后都忙着制造圣水或是祈祷,那肯定对明军的进攻是大大有利的。
现在四川的学生都要学习化学和物理学,邓名组织了一批人专门从事教材的翻译和编写,各种稀奇古怪的新奇思路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五年前邓名出于保护发明家的念头,说服了院会,设立一笔资金用来扶持发明,提供必要的实验经费,还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审核经费申请。不过没过多久,大批私人的基金就被建立起来,很多商行都觉得投资有前途的发明是可能带来巨额回报的,只要众多的投资项目中有一个获得成功,投资者就可能从中收回全部的发明投资,还有赚头。
这些商行分担了大部分所需的实验经费后,院会和邓名的发明基金就可以投到那些可能见效时间更长,而且短期内不太可能获得收益的发明上去。不过即使有意引导,邓名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就比如对蒸汽机的研制吧,康熙四年川北战役结束后,邓名描述过这样一个概念,然后拿出了一笔钱去悬赏研究。随后邓名就又一次匆匆率军离开四川。等到过了快一年,邓名返回四川的时候,发现在这个研究方向上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因为邓名画不出蒸汽机的草图,所以对蒸汽机的研究只能从头摸索,和当初研究发电机一样。而研究了邓名提出的设想后,参与者都觉得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前途——就算邓名的设想正确,能够制造出拥有巨大力量的机器,可是如何使用这种力量依旧是很大的问题。研究者认为还需要把这股机械巨力进行细分,这样小型机械才能予以利用;而且工厂势必要环绕这个巨大的蒸汽机来建造,不然远距离传输动力还会有无数的难题需要解决。
总而言之,想得越多,研究者就觉得这个东西越麻烦。不过邓名的设想倒是提醒了他们,等邓名回到四川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出了用天然气驱动的发电机的实验型号。而电能的传输、利用都是现成的,不少商家看出了这个东西的潜在价值,也纷纷投资。到康熙六年的时候,天然气十分丰富的叙州已经建立了一家利用天然气的发电站,使用高温蒸汽驱动发电机发电。而邓名两年前提出的煤炭燃料的往复式蒸汽机概念,依旧连构想图都还没有。
至于那些实力庞大的商行,他们的设想往往更加大胆。
现在安乐思的军火商行,已经是全川首屈一指的大商行,不断推陈出新的步枪和轻型火炮对军火商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财源——步枪的以旧换新行动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安氏军火公司多年如一日地从同秀才和军队手中回收旧步枪,用新式步枪换到这些即将报废的旧款后,安氏军火商行把它们刷一遍新漆,转手就以高价卖给外省的民团、剿邓总理衙门或是其他需要军火的满清督抚。
去年邓名又一次召集军火商,包括安乐思在内的全体承接火炮订单的军火商都出席会议。邓名提出,帝**队需要射速更快的火炮,包括陆战用炮和海军用炮。在会议上邓名还提出了“炮弹后装”这个设想,为了给军火商们指明方向,邓名甚至更进一步提出了“膛线”、“锥型弹头”、“炮弹旋转”等一系列概念。而在这次出兵南洋以前,安乐思拿来的大炮构想把邓名吓了一跳,对方声称,现在火药的威力达不到邓名的设想要求——炼丹术不够先进,安乐思他们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安乐思的手下认为可以考虑制造一种电磁驱动的大炮,希望依靠线圈加速或是磁能转换来获得比黑火药前膛炮更高的初速和射速,甚至还可以实现邓名提出的“后装”、“锥形”、“炮弹高速旋转”等概念。
虽然对这个构想将信将疑,不过反正是军火商行自己掏经费做实验,邓名当然不反对电磁炮实验。只要效果比黑火药大炮强,售价能够忍受,邓名其实对装备电磁炮的风帆战舰还是很期待的。一想到风帆战舰编队用电磁炮决一胜负的场面,他就感到无比激动。
比安乐思思想更前卫的是一个名叫解发的船厂老板,他一直是叙州最大的造船商,也是率先登陆崇明岛,在那里开始建造海船厂的人之一。几年前,虽然解发按照邓名的要求设计并尝试制造欧式风帆战舰,但邓名深知此人的雄心无法估量。解船主资助的一个另类海船设计师名叫汪小朋,汪设计师曾经给邓名描述过炮塔这种“概念”——邓名很确定他说的就是炮塔,还是电动的。
除了炮塔以外,汪小朋还设想要给船只装上动力系统。这也是来源自邓名的创意,在蒸汽机的概念被否定后,邓名又搬出来了内燃机的概念。虽然只是一个概念,但邓名说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给船只提供动力,以后航海就不需要完全依靠风力了。邓名一同提出来的还有明轮和螺旋桨两种思路。不过汪小朋设计师对解发断言邓名的设想不可行,他认为,如果是明轮设计,那在战场上就会很容易遭到打击,失去战斗力,就是遭遇风暴都可能导致海船失去动力;但如果是邓名说的那个螺旋桨的话,汪小朋认为密封、动力传输都是巨大的麻烦。因此汪小朋提出的替代解决方案就是为船舰设计一个元气(能源)核心,也就是发电机,然后依靠电线把元气输送到螺旋桨或是炮台那里去。
在得知了安乐思的电磁炮设计后,汪小朋又一次来见邓名,进一步完善了他的新一代战舰设计构思:在中央元气核心的驱动下,战舰可以装备好几个电动引擎,甲板上有一座或几座装备电磁炮的可旋转电动炮台,一个中央电元气核心就可以解决未来战舰航行系统和武器系统的全部需要。
邓名不知道电磁炮原理,虽然对安乐思没抱多大指望,但内心还是有点盼望——在他的前世,化学能武器有很大的先发优势,电磁武器一出现,就需要与非常成熟的化学能武器竞争。而安乐思的原始电磁能武器的竞争对手是原始化学能武器——因为邓名非常期盼看到装备电磁大炮的风帆战列舰的出现,所以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听汪小朋兴致勃勃地阐述他的构想,再看看在他边上不停颌首微笑的解发解老板,邓名觉得他们三个都没啥机会看到这种装置着燃油发电机、电动引擎、电动炮塔加电磁大炮的划时代战舰面世。
尤其让邓名感到有趣的是,汪小朋的战舰设计依旧采用木制结构——因为软帆的冲击,硬帆受到人们的冷落,从而使螺旋桨概念有可能被接受;而电力的应用,再加上汪小朋从来没有见过内燃机,所以他也能很自然地放弃虚无缥缈的内燃机采用电动引擎设计;至于武器系统,欧式的侧舷开炮窗设计才接触没有多久,而且汪小朋还感觉电磁大炮和黑火药前膛炮都是可行的选择,既然电磁炮和他的整体思路更融洽,那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前者;但船舰必须要用木头制造,这一点依旧是人们根深蒂固的思路。当邓名随口问了一句,能不能用金属来制造船体,汪小朋先是下意识地反对,认为绝不可能,接着沉思了一会儿后,又反问邓名:“就算可以用铁来做船,可铁船那么重,肯定是要沉吧?用木头做船,万一船出了事,水手还可以抱着一块木板浮海待援,可是铁做的船万一出事,水手又该去抱什么呢?”
反正和安乐思那边的情况一样,汪小朋的设计室不是邓名出经费在维持,所以邓名也不去干涉对方是不是坚持用木头来制造他的电能战舰。
现在,邓名用基金扶持的项目大都是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其中最典型的一个项目就是电动算盘项目——起因是税务局有一个名叫广华鹏的账房,他感觉现在官府需要计算的数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而传统的算盘显得有些不够用。尤其是在一些巨大的乘法运算时,每一步都要靠人手拨拉算盘,一旦出现个小失误就前功尽弃。因此这个税务员就想制造一种更好用的,不需要手工输入每一步的计算工具,最好是能把数字打进算盘里,算盘就能直接给出结果。
一开始,广华鹏的念头就是用电来驱动算盘自己计算,人只要负责输入和读取结果就可以了。但这个念头想起来简单,想要实现却异常困难,算盘的五进制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并控制,但想让机械来自行操作就难如登天;后来广华鹏和他的几个同伴一减再减,发现只有使用二进制才有那么一点执行的可能。把十进制翻译成二进制可比五进制要麻烦得多了,至此广华鹏的同伴们都明白过来,设计这种机械可能要比用算盘计算并检查上十遍还要费劲得多,所以除了广华鹏以外,其他人全都放弃了。
得知这件事后,邓名很快就把电动算盘纳入了他的发明基金支持项目,两年来不但让广华鹏衣食无忧,而且还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实验经费。去年广华鹏本人都打了退堂鼓,因为他经过计算后发现,即使依靠人脑翻译出机械能够识别的二进制,要想让机械能够计算它,依旧需要至少几千个零件。这个设计起源自算盘,所以它也带着很多算盘的遗传特征,华广鹏很自然地为它选择了和算盘一样的实物信息载体,一开始甚至还打算用类似算珠的木制零件,直到好久以后才下定决心改为铁制的。后来,为了进一步提高强度,不得不向邓名申请采用全钢零件;庞大的机器需要精密的控制,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失败,而且就算成功,这台电动算盘可能用不了几次,里面的零件就会磨损报废,最大的可能是一次都动不了。
总而言之,这种电动算盘看上去是完全没有一点前途和益处,即使成功的话,投资和收获也根本不成比例。不过邓名依旧鼓励广华鹏研究下去,并继续提供实验经费。有一次和秦修采吃饭时,邓名还提到,即使这个算盘要花费五年、六年去制造,即使制造出来只能运行一次,哪怕只能正确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他都认为是有巨大意义的。
帝国海军在巴布延海峡休整的时候,邓名闲来无事就忍不住又想起他极力扶持的电动算盘一事。现在广华鹏已经搬到了五十一亭,专心研究他的机械。最开始,广华鹏想用木头的凹凸来表示一和零,很快就发现木制原件完全无法胜任,现在已经改成了全钢制——极为昂贵。邓名觉得就是用最昂贵的钢元件,广华鹏的设计也成功不了,因为这套机械实在太复杂了。邓名曾经去看过一次,感到脑袋直发蒙,他看到广华鹏和他雇佣的助手无论在零件上面凃多少润滑油,也无法保证机械正常运转——别说现在的四川做不到,就是前世的钛合金、高精度时代,想让这么复杂的算盘高速运转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邓名不介意广华鹏继续碰壁,而且也会一如既往地继续提供经费给他。为了降低难度,广华鹏已经把最初几百万乘几百万的目标降低到现在的几百乘几百了,努力地想让机械至少成功地运转一次,给邓名的投资一个交代。邓名安慰他,说他们的研究对四川的机械制造有巨大的意义,其实这话也没错,但在这个实验中邓名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且广华鹏也感到极其不安,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能让机械实现运转的好办法。
在邓名离开四川前,广华鹏告诉邓名,他和他的助手打算采用一个新的方案,那就是给表示一和零的钢件分别通电和不通电,来让它们分开运动而不是统一驱动——邓名虽然大大地称赞了一番,不过他觉得以现在四川的机械水平和电动引擎水平,这个方案也是绝无丝毫的成功机会,几年之内也不可能看到成功的曙光,哪怕是广华鹏把目标降低到一百乘以一百也不行……如果他们真能做到,邓名也会继续投资让他们去设法制造能够计算量更大的计算机。
不过这依旧是个好开端,现在广华鹏已经开始把通电与否和零、一的状态联系起来了,或许再碰壁几年,电动算盘研究小组就会灵机一动,意识到其实完全不需要用钢制的零件的凹凸来作为信息的载体——或许这个灵感明天就能出现,或许广华鹏再碰壁十年仍没有找到出路,但或迟或早,不可行的电动算盘会向电子算盘方向进化,抛弃复杂的机械结构从而获得更高的运算速度和可行性。
想一想燧发枪时代的计算机和信息战,或是想到有一天,这个世界的人会用计算机来研制效率更高的黑火药武器和前膛炮,而不是喷气式战斗机的时候,邓名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这个场面比用电磁炮对轰的风帆木制战舰,更能让邓名激动和神往。
“要是在大战过后,骑兵们把染血的马刀和前膛枪插回刀鞘和枪套中,然后纷纷掏出液晶屏幕的智能手机,打电话回家给妻儿们报平安,或是干脆视频一下……”邓名在脑海里幻想着一副副场景:“也许有一天会用联网摄像头系统帮助骑警追捕起着抢劫木制运钞车的匪徒;用卫星侦查敌人是否秘密发展超过一百磅的前膛要塞炮……那会是梦幻般的新世界啊。”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已经歪了,那就让它歪得更猛烈一些吧。
……
六月十日,明军完成了对大部分战舰的简易修复工作,帝国舰队再一次扬帆出发,越过巴布延海峡进入菲律宾西部海域,向着马尼拉的方向进发。
这次出兵前,出于保密的原因,邓名并没有对中国在菲律宾的垦殖团说得很清楚,但现在没有继续隐瞒的理由了。在海战结束后,明军就派出大量的船只去联络各地的垦殖团,要他们做好协助帝**队作战的一切准备。
除了这些垦殖团以外,菲律宾还有大量的华裔,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在南洋生活了二十代,约有数百年,祖先早在元朝甚至宋末就移民到吕宋;其他的华裔则多是在最近的一百多年里到南洋的,他们的祖先大都是福建、广东的渔民和农民,因为贫穷,没有土地或是不堪忍受沉重的赋税而出海,现在他们很多都是成功的商人,或是一小片庄园的所有者。
垦殖团出现在菲律宾以后,这些老侨民大多没有前去投奔,因为垦殖团为了避免西班牙人的激烈反应,一般都选择比较偏僻的地方落脚,而大部分老侨民的活动区域依旧在西班牙人的统治下。
在要求垦殖团派出武装,准备帮助帝**队接管城市的同时,邓名还下令,写信给各个城市中的侨民商会,要他们准备派出代表与帝国丞相会面——西班牙人的统治即将结束,帝国政府为菲律宾设计了新的未来。而作为对帝国最有感情,也最能得到帝国政府信任的侨民,他们需要知道这些方案,并协助垦殖团更好地控制住大片的海域和土地。
第六十二节 蠢动(上)
南京。
自从六年前清军在川北惨败后,江南督抚的日子就过得越来越舒心。这几年下来,蒋国柱的白发不但一点没有增多,而且还愈发地红光满面起来,他觉得再在两江总督这个位置上为国效劳个十年不成问题;现在最困扰蒋国柱的问题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利接班——本来蒋国柱还盼着在邓名统一天下的行动中立下大功,来确保自己的子孙富贵,但因为邓名迟迟不肯在国内大打出手,所以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除此以外,江西的张朝依旧是蒋国柱的一块心病,后者和他一样因为官兵的惨败而延年益寿,现在依旧割据江西,让蒋国柱的两江总督还是有名无实。
因为邓名去远征海外了,所以蒋国柱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把老战友梁化凤找来商议——现在梁提督不但依旧是两江部队的总司令,也和周培公一样成了蒋国柱的儿女亲家。
“邓相这次去南洋,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回不来吧?”蒋国柱根本没有和梁化凤讨论之前北京那场军事冒险的兴趣,康熙皇帝早在出兵之前就已经输了,战争开始前半个月,各种关于清廷出兵的内幕消息就在交易所里到处流传。康熙的朝廷买了四川大批的债券,高官、大将在成都都有存款和地产。连满洲太君都有不少人送儿女去四川上学,亲王的侧福晋也跟着去陪读了……出兵前,统帅和高级军官就挪用军饷来炒期货,这一仗皇上要是能赢才真是活见鬼了。
“短期里肯定是回不来的。”这几年梁化凤帮助蒋国柱建立了一支相当不错的军队,还从川西聘请了大批退伍军官来帮助训练官兵,现在就是遇上了满清的中央部队都有一战之勇。对于蒋国柱的心思,梁化凤也清楚得很,邓名崛起前清廷很厉害,大家从没想过自相攻伐;川北一战后清廷威信扫地,但邓名又出来镇住了大伙儿,让大家看着邻居的领土干流口水,但是不敢动手。
吴三桂吞并广西这件事是蒋国柱和梁化凤探讨了好几年的话题,蒋国柱认为,吴三桂成功的关键因素有二。首先就是时机把握得好,当时川北战役刚刚结束,邓名和清廷的注意力都在北边,吴三桂刚好利用了这个北京和成都双双来不及干涉的空挡;其次就是动作快,要是吴三桂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四川至少会向弱势的一方贩卖军火,要是再拖长一些时间,说不定邓名都会出动军队参战。
“总督大人有意江西吗?”梁化凤问道。他从吴三桂的成功中总结出的经验和蒋国柱不同,梁化凤觉得办大事就要善于翻脸不认人,不过梁化凤思来想去,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和顶头上司讨论的好。
“要是邓相要一年多才能回来的话,这实在是个统一两江的好机会啊。”果然不出梁化凤所料,蒋国柱的确在琢磨南昌。第一,现在邓名不在,清廷又新败一场,时机看上去很合适;第二,这归根结底是两江的内政,蒋国柱是得到北京和成都双重承认的两江总督,消灭南昌的张朝割据势力名正言顺;第三,现在江西依靠着大量出售瓷器给四川商人,财政状况相当不错,蒋国柱统一两江后实力就能变得更加雄厚。
按理说浙江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目标。不过眼下的全国形势不好说,如果不算是乱世吧,明明都已经地方割据了;如果算是乱世吧,北京和成都还对各省有相当的威慑力,大家要想欺负邻居也需要找借口。赵国祚的浙江不属于两江总督的势力范围,要是蒋国柱强行去攻打他的话,那很容易遭到南北督抚的口诛笔伐。而且赵国祚为人十分乖巧,每年给北京的海运始终保持在应交税款的七成以上,还大力发展禁海区,好几年前宁波、温州、台州就都是禁海区了,今年年初义乌的禁海也提上了议程——这样一来,大半个浙江都是禁海区了。就算蒋国柱攻入浙江,也不敢去禁海区里接受浙东军的地盘啊。最关键的一点是,赵国祚和松奎依靠厉行禁海,从浙东军那里拿了好多钱,他们把半数存到了成都的银行里,半数用来贿赂院会的参议员和帝国议员们,成都到处都是说赵国祚和松奎好话的;就在去年,杭州将军松奎还上奏章说剃发令已经过时了,建议朝廷修改政策,并抢先一步宣布取消浙江的剃发令。
“总督大人高见,末将也是这么想的。”梁化凤重重地一点头。很久以来他就看江西不爽了,而且梁化凤自问也不再年轻,等候邓名发动统一战争已经很多年了,但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要是再这样和平下去,梁化凤就没有机会建功立业了。
得到梁化凤的支持后,蒋国柱又秘密召集了总督衙门的幕僚会,接着就是有大量江南军官参与的军事会议。这些年,依靠不断向四川出售丝绸、棉花和其他原材料,两江总督衙门也积攒了一些积蓄;而且蒋国柱远不像赵国祚那么老实,对北京的海运总是想方设法地克扣。川北之战后,蒋国柱每年拖欠的钱粮达到了应交税款的一半,筹措一场对江西的战争,军费毫无问题。
大部分军官对总督的计划也都高举双手欢迎,他们的想法和梁化凤差不多,再不打仗他们军人就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这些军官都拍着胸脯向蒋国柱保证,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张朝打垮,辅佐蒋国柱实现统一两江的伟业。
虽然蒋国柱严禁大家把会议内容外泄,不过两次会议后,南京和南昌的交易所还是迅速作出反应,风向随之而动,张朝治下的景德镇,省属的陶瓷集团股票大跌,而陶瓷的期货价格则迅速攀高;南京的涨跌幅度虽然没有这么大,但不少人也都因为听说要打仗而产生恐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国柱不禁大发雷霆,再次把梁化凤叫来:“怎么本官还没下令备战,连成都那边都知道了?刚才四川领事来找过本官,要本官以和为贵,相忍为国!”
“末将听说是有人想用内幕消息赚一笔。”梁化凤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的总督衙门,还有末将的提督衙门,炒股的人一向都不少。”
“唉。”蒋国柱长叹了一声。前不久看皇上笑话的时候他感觉很有趣,但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道原来这种滋味十分苦涩:“本官早就说过,我们也应该和成都一样,不许官员和三服以内的近亲炒股,也应该公开官员的财产。”
“总督大人万万不可,这种做法不符合我两江的民情啊。”梁化凤闻言大惊。作为第一个得知蒋国柱有意攻打南昌的两江人,他的老婆、儿子是最早一批依靠内幕消息在南京股票市场上投机的人。见蒋国柱神色有些犹豫,梁化凤生怕对方就此打了退堂鼓:“总督大人,我们既然已经开始干了,就要把这事办成了啊。如果总督大人此时退缩,末将恐怕会对总督大人的威名有损。”
“嗯,本官岂会不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蒋国柱横了梁化凤一眼,怀疑自己的首席大将也泄密了——不过正如梁化凤所说,现在确实是骑虎难下了,估计已经有大批幕僚和军官都去投机了,这时要是蒋国柱出尔反尔,他的文武手下恐怕会有不少人折本,甚至导致两江总督衙门离心离德。
“只要我们迅速地占领了江西,那成都也只能承认事实。总督大人是不是向领事说,我们有绝对的信心保证瓷器的供应,而且若是瓷器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的售价会比张朝更低。”梁化凤胸有成竹地说道:“四川人不就是想挣钱嘛?只要我们能保证他们挣得更多,这还叫事吗?”
风声传到南昌后,张朝亲自赶往九江坐镇,表示誓死要为大清守住江西。他还指责蒋国柱意图操纵江西的巡抚人选,是对大清不折不扣的背叛,只会便宜了成都的乱党——在向全国的督抚指责蒋国柱通邓,阐述江西自卫的正义性的同时,张朝还与常驻九江的成都领事会面,希望能紧急购买一批军火。
虽然事情已经败露,但蒋国柱一不做二不休,反唇相讥说张朝恋栈权威,把持江西巡抚一职多年,还企图传给儿子,真是大清的罪人!而且蒋国柱还列举了一些罪证,反驳说其实张朝才是真正在“通邓”。蒋国柱身为两江总督,讨伐叛逆张朝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蒋国柱知道,由于这些年一直克扣运往北京的钱粮,朝廷对他的印象非常糟糕,肯定不会同意他给张朝扣上“通邓”的罪名。所以蒋国柱到此为止也不继续在北京方面多花时间,而是再次约见了四川驻南京的领事,表示他会尽全力保证瓷器贸易的顺畅,而且蒋国柱还愿意在池州、铜陵等地禁海。
除了北京和成都以外,南京和南昌也都很关心安庆周培公对此的态度。
吴三桂吞并广西后,周培公赶赴贵州调解成功,又从吴三桂手中得到了两省布政使的衔位;而从广东、福建返回时,这两省的藩王出于对吴三桂或是其他邻居的警惕,也分别任命了周培公作为他们两省的布政使。再加上川陕总督高明瞻的青睐,周培公此时已经身兼十二省布政使。周布政使这些年在安庆高举“剿邓”的大旗,邀请四川各个银行投资,还请四川的军火商入股,开办了不少军火工厂。他的剿邓总队也能请到帝国现役军官而不是退伍军人当教官,实力相当可观。
现在江南和江西的大战一触即发,周培公的态度就变得至关重要,天下人的目光很快地集中投向了安庆,一时之间,大有“周公不出,奈苍生何”的意思。
第六十二节 蠢动(下)
十二省布政周培公感到事态严峻,先是匆匆赶往九江和张朝、董卫国会谈,然后又日夜兼程地转赴南京,打算把这场两江的内讧平息下去。
在周培公进入南京之前,蒋国柱进行了最后的形势分析。
北京虽然极力谴责南京挑起事端,索额图也写来亲笔信,苦口婆心地劝说蒋国柱以剿邓大局为重。但蒋国柱知道,现在皇上和地方上大臣的关系十分微妙。军事上的新败让清廷的国库更加吃紧,想必是不会多管闲事——蒋国柱认为,如果北京真的站在江西一边进行武力干涉,其实也不错,那样成都也就不会袖手旁观了;若是蒋国柱闪电般地统一两江,北京那边大概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只要蒋国柱肯上缴赋税,北京就会说这是江西的民心所向,朝廷不会因为爱一人(张朝)而不尊重江西父老的选择——现在北京除了励精图治的少年皇上,其他的满洲太君基本都看开了,反正当年入关就是因为汉人政权虚弱,想趁乱抢一把;现在汉人既然这么横,那大家还是琢磨怎么发财,不值得为了注定抢不到的钱把全族的命都搭进去。现在对满清前途最忧心忡忡的,不是那些满洲太君而是他们的包衣,他们很久以来一直幻想着从满洲太君的手指缝里捞点残羹剩饭,如果大清眼看就要完了,怎能不让众包衣如丧考妣。不过蒋国柱也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因为北京依旧是满洲太君说了算。
山东和浙江虽然呼吁和平,但也暗示南京,他们不会干涉两江内部的事务。浙江和山东都属于实力弱小的省份,他们周围的邻居都要比他们强大,所以一个紧抱北京的大腿、一个唯成都之命是从。就比如赵国祚和松奎吧,这哥俩现在整天就在筹划怎么把浙江零七八碎地卖给浙东军,估计再有几年,全浙江除了杭州的总督衙门和将军府,剩下的就都属于禁海区了。反正割据也轮不到赵国祚和松奎,无论是福建的耿继茂还是江南的蒋国柱都不敢打他们,自然对两江战争的胜负毫不关心。
至于有可能干涉江西的湖广、广东、福建三地,他们也处于互相牵制的状态。他们如果真的派兵进入江西,恐怕会比蒋国柱统一两江更让成都和北京无法容忍,因为那样就彻底破坏了邓名维持现状的计划,而北京目前的战略是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最后还是要得到成都的谅解啊。”蒋国柱轻叹了一口气。因为邓名率领主力出海,现在成都缺乏武力干涉的兵力,但蒋国柱也不打算过分得罪成都,毕竟他还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既然如此,今天和周培公的谈判就非常重要,因为剿邓总理大臣无论和清廷内部还是和邓名,都是关系最好的一个人,而且周培公手中还有一支可以用来干涉的军队。周培公如果肯保持中立的话,那他的态度对成都也有可能造成影响——只要是和张朝单挑,蒋国柱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但周培公和蒋国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同。邓名在离开大陆前和周培公长谈过一次,希望剿邓总理衙门能帮忙,协助成都监督好国内的这些军阀。可是邓名才走了不久,北京的那个皇上非要第一个跳出来搅局,结果把自己的威信搞得荡然无存,让藩王和督抚们更是蠢蠢欲动。
现在蒋国柱眼看要掀起大战,这当然让周培公感到很恼火,担心很可能会导致连锁反应。吴三桂、尚可喜可能都在密切注意着两江的动静,还有那个刚刚继承了藩王的耿精忠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人同样知道机会难得,趁着北京和成都顾不过来的时候,造成既成事实——先抢一块地盘抓在手里,就是将来和邓名讨价还价,筹码不是也多一些嘛。如果蒋国柱得手了,说不定吴三桂他们也要开始酝酿小动作了。
这次周培公去九江的时候,就力劝张朝对蒋国柱退让,上缴一部分瓷器的利润给南京,或是干脆割让一、两个府县给江南,等邓名回来了再理论不迟。但这几年张朝一直当土皇帝,没人敢管他,也没有人敢说一声他的不是,因此张朝和蒋国柱一样发生了急剧的自我膨胀,对周培公的妥协方案不屑一顾。尤其是听周培公说到割让土地的时候,张朝更是拍案大怒,表示他只是爱好和平,但绝非胆小怕事。如果蒋国柱真敢挑起战争,那张朝不但敢于应战,更要把战火烧回江南的土地上。等攻破了南京,张朝也不介意在两江总督的宝座上坐一坐。
作为张朝十年来的左膀右臂,董卫国倒是对局面有着更清醒的认识,知道江西与江南开战,顶多能做到自保,想打进南京纯属做梦。但董卫国私下里和周培公讨论时,表示张朝现在已经听不进人劝了,而且董卫国还担心一旦割让土地或是利益给江南,那虎视眈眈的广东和福建都会扑上来咬江西一口——若是这种情况发生,董卫国希望剿邓总队能够参战,帮助江西绿营守卫领地。但这种保证周培公根本不敢给。
因此周培公此番是空手前来南京,根本拿不出任何条件来满足蒋国柱的胃口;而正如周培公担心的那样,两江总督对周培公劝说他保持克制的建议不屑一顾,反倒大肆吹嘘江南如何兵强马壮,半个月就能解决张朝和董卫国,一统两江。
“这次老亲翁到底是助我还是助张贼?”听周培公苦苦哀求自己放江西一马,蒋国柱实在按捺不住了:“至于广东、福建、甚至云贵的举动,那更是不必担忧。等我消灭了张贼,就能腾出手来帮助老亲翁镇压他们,保证邓相回来之前没有人敢有什么异动!”
在九江的时候,周培公极力说服张朝让步,但是对方若是固执己见那周培公也没有办法。他的剿邓总理衙门在整条长江上都有生意,虽然督抚们一般会买周培公的面子,但若真是撕破脸起了冲突,对周培公也没好处。就算周培公能强压张朝向蒋国柱低头,那以后怀恨在心的张朝就很可能给周培公暗中捣乱,一样能给他带来很大的损失。
而蒋国柱比张朝的实力还要强一些,周培公需要两江总督衙门配合他的地方更多。现在蒋国柱把脸孔扳了起来,周培公也只好苦笑着点点头,表示他会保持中立,并暗中提供情报给南京。
从两江总督衙门离开后,梁化凤从后面追上了周培公:“周布政使,总督大人要末将……”
“不敢当。”周培公急忙拱手谦逊道:“下官怎么敢在梁提督面前托大,再说梁提督也是总督大人的亲翁吧?我们说起来也是亲戚哩。”
两人客气了一番,最后以兄弟相称。梁化凤告诉周培公,蒋国柱希望由他带周培公去检阅一下两江的部队,让他明白江南和江西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周培公闻言又苦笑了几声,不过他也不推辞,跟着梁化凤一同前往军营。
视察过江南的精兵后,周培公脸上仍然满是忧色,见状梁化凤小心地问道:“以周老弟之见,这江西好不好打?”
“梁大哥带兵的日子可比小弟多多了,不知梁大哥以为如何呢?”周培公反问道。
“唔。”梁化凤捻须良久,缓缓说道:“自从听说江南和江西要打仗后,我们这里的股票也跌了,不过跌的可比江西那边要少多了,这说明还是看好我们的人要多吧?”
“梁大哥见微知著,”周培公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可比光听手下自吹自擂要强多了。”
“不过梁大哥有没有想过,这天下的规矩变了,现在和以往的乱世完全不同了。”周培公话题一转,指出这根本不是江南和江西的单挑:“自从邓提督横空出世,规矩就全然不同了。而小弟为何能飞黄腾达,现在一肩挑着十二省布政使?就是因为小弟最懂邓提督的规矩。”
“老弟言之有理。”梁化凤轻轻点头。要是以往的那种乱世就好了,他会有大把浑水摸鱼的机会,军人的地位也会高得多。虽然现在这种规矩让梁化凤感到失落,但他不能不承认周培公说得对。
“咱们的老亲翁啊,唉!虽然邓提督出海了,这套规矩可没有变回去,规矩还在呢。”周培公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如果按照邓名的战略一步步走下去,周培公确信能为自己和家族赢得一份丰厚的回报,所以他不希望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会让周培公的面前又一次充满变数——周培公不是吴三桂,也不是尚可喜,他对战场拼杀不是很有信心,也对自己获得的东西相当满意了,并不想追求太多。
……
而此时在桂林,平西王吴三桂确实正如周培公猜想的那样,全神贯注地盯着两江的局势发展。
“李定国那里回信了,他说只要王爷肯反正,他愿意代王爷向邓名说明。”夏国相把李定国的回信读给吴三桂听。吴三桂和李定国已经对峙十年了,但谁也奈何不了谁。因此李定国多次向邓名提出,要求同意吴三桂反正,与云南明军兵合一处展开北伐。
但邓名对吴三桂的提防之心极重,虽然管不到贵州、广西,但邓名开出的条件,却一再要求吴三桂在反正后必须把一省交给李定国,而且不得自行扩张地盘——只要在边上旁观就可以了。吴三桂多次向李定国抗议邓名这种**裸的不信任,表示他很没有安全感,看不到明军善待他和他麾下将士的诚意。
经过几年的水磨工夫,李定国也渐渐感觉邓名对吴三桂似乎是太苛刻了,而且十年过去了,李定国感到自己最好的年华都和吴三桂无休无止地耗在云贵这旮旯了。因此在这封信里就主动提出,只要吴三桂肯公开反正,尽心尽力地协助滇军北伐,那李定国保证他的前途和安全,一定说服邓名放下成见。
“就看蒋国柱顺利不顺利了。”听完了李定国的信后,吴三桂微微一笑。和李定国对峙并非他所愿,但只要一天不除掉李定国,吴三桂就不敢把主要精力投向其他的方向,所以也只能陪着李定国耗下去。
邓名表现出的明显敌意让吴三桂很不安,总担心不能把藩国传给子孙。经过认真地研究后,吴三桂认为,必须要发动一场大战来扩充自己的领地——就算不能与邓名逐鹿天下,也要拥迫使邓名承认自己的地位和实力。时间明显地不利于吴三桂一边,怎么看吴三桂都要比邓名早死几十年,到时候他的子孙还不是任人宰割?
六年前,吴三桂抓住机会耍了一手,让北京和成都措手不及。他很清楚无论是清廷还是川西都不可能同意他进入湖南,所以吴三桂从一开始就没动过湖南的念头。吴三桂只是放出去烟幕弹,欺骗北京、成都以及天下人。不出吴三桂所料,张长庚从明、清两边的渠道先后得到了吴三桂要打他的情报,然后就开始配合吴三桂表演,帮助吴三桂蒙住了贪婪的孙延龄——孙延龄竟然愚蠢到视吴三桂为同盟,不但放下戒心,还上蹿下跳地鼓吹讨伐张长庚,协助吴三桂吸引走了北京和成都的大部分仇恨。
和在山海关时一样,吴三桂对自己手中的实力能获取到什么战果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并把自己的目标隐藏得很好,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吴三桂其实意在广西,所以也没有人进行任何干扰。最后反戈一击拿下孙延龄,吴三桂不但轻松吞并了广西,还让成都和北京都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个结果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不过只是一个广西还远远不够,吴三桂知道他需要更多的赌本,而这次他认为自己至少有占领大半个湖南的实力。
“只要蒋国柱打下九江,我就反正,然后立刻进攻湖南,讨伐鞑子的伪湖广总督,拿下永州、衡州和宝庆这三府。”
“那辰州和长沙两府呢,王爷就真的要给李定国吗?”夏国相作为吴三桂的女婿和心腹,很清楚平西王的计划,不过说起这两个富饶的府时,夏国相脸上依旧满是不舍。
“哈哈,李定国不是要本王尽心尽力地配合他北伐吗?本王当然要说到做到。”吴三桂不但要把辰州和长沙让给李定国,还打算允许云南的明军从贵州借路进入湖南,甚至可以暂时把黔省交给李定国控制。
“小家子气!”看到夏国相脸上那副肉疼的表情,吴三桂嘲笑了他一声:“李定国是一个要做岳飞的人,本王当然要给他一条路,让他去北伐嘛。你就放心吧,李定国肯定看不上湖南,更看不上咱们的贵州,他只要发现江西有机会,就会攻入两江,嗯,也可能会去打河南。等到晋王北伐正酣,无暇分神时,我们帮他把这些地盘管起来就是了。”
“王爷说的是。”夏国相知道,吴三桂打算让李定国去吸引东南督抚们的注意力,还可以当做对付邓名的挡箭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象吴三桂那样拿得起、放得下。
“真勉强。”吴三桂又轻笑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尚之信那边怎么样了?”
第六十三节 黄雀(上)
本来吴三桂和尚家、耿家的关系不怎么样,不过这清廷的气象是一天不如一天,三藩突然发现他们又有了共同利益。作为耿家的第三代,耿精忠对朝廷并没有太多的忠诚,对满洲大兵不多的畏惧早也烟消云散,这次皇上的军事冒险失败后,福建和桂林的往来一下子就频繁起来。广东的尚可喜更加老谋深算一些,打算这辈子只忠于清廷,不过尚可喜并不介意他儿子出去帮尚家抢地盘,
“尚之信表示他会在合适的时发动兵变,把他父亲软禁起来。”夏国相答道,不用说这场兵变肯定是不会流血的,尚可喜虽然继续“忠于”大清,但只要尚之信公开反正了,那自然谁也不会非要杀尚可喜不可。而将来若是局面有变,比如邓名得急病死了,他手下大将像当年的三王一样内讧,尚可喜也可以在发动一场“兵变”把尚之信这个“逆子”抓起来,到时候依旧能保得一家平安。
“尚可喜这胆子是越来越小了,不过也好。”吴三桂冷笑一声,尚可喜两面下注,这就会让广东的底气不足,在抢地盘时畏首畏尾,这对吴三桂来说也不是坏事。
既然尚之信答应加入,那吴三桂估计这次能把东南搅和一个天翻地覆——反正后肯定会渐渐受到明廷的约束,所以吴三桂深知反正不能太早;只有在刚刚反正的那一刻,吴三桂才有完全的行动自由,那个时候无论他打谁都不会受到太多的指责。
这个道理不但吴三桂清楚,尚之信和耿精忠也是心里有数。福建那边很穷,耿精忠暗示吴三桂他对浙江和江西都有兴趣,现在半个浙江都是禁海区了,耿精忠打算从浙南撕下一块,然后再去江西占一点地盘;而尚之信同样对江西有兴趣,但因为尚家还琢磨着两边不得罪,所以吴三桂估计广东的行动不会很迅速。
对于尚之信和耿精忠的野心,吴三桂一直是极力鼓励,只要这两藩把浙江和江西搞乱了,那就会李定国创造东征的机会,而只有李定国的主力都奔江南或者河南去了,吴三桂才能在不引起和明军冲突的情况下替自己多划拉一些地盘。
除了李定国以外,吴三桂还派人去和台湾郑经联系,当年郑成功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反攻南京,这份气魄吴三桂还有颇有些钦佩的。郑经就算比不上他父亲,拒绝清廷劝降时的话语也是掷地有声,在吴三桂想来也应该是个英雄豪杰。因此吴三桂劝说郑经尽出台湾雄兵,趁蒋国柱主力侵入江西的时候再来一次南京之围——如果郑经这么干了,那东南就更会是一片大乱,会进一步增加李定国东征的概率;而且浙东军又是台湾的盟军,不太可能拦阻郑经进入长江;等邓名回来时,他若要协调矛盾首当其冲的也是攻入江南的李定国和郑经,不把他们摆平了,也轮不到低调的在湖南扩张领土的吴三桂。
夏国相离开后,吴三桂盯着地图又看了半天,康熙六年本来有一次天下大乱的机会,但是事态并没有向着吴三桂希望的方向演变,而这次邓名出海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真希望耿精忠直接打下了杭州,郑经端了南京,李定国拿下武昌啊。”吴三桂轻声念叨着,邓名一直表现得非常有节制,始终给满清各地的督抚一条生路,所以现在各地的总督都没有和邓名拼命的心思,甚至连北京方面都觉得只要不把邓名往死里得罪,将来说不定都能有出路。
如果局面继续这样平稳地发展下去,那将来邓名说不定都能传檄而定,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还有其他有野心的人诸如蒋国柱之流,都不会有什么机会了。但幸好邓名这次终于出错了,他没有继续坐镇成都压住国内的各股势力,只要郑经、李定国端了蒋国柱、张长庚的老巢,或者表现出要端他们老巢的架势,那督抚就会感觉还是有必要抵抗明军到底的;要是耿精忠、尚可喜把赵国祚、张朝赶尽杀绝那当然更是求之不得,那样北京都会受到触动,认为明军终究还是不会给他们留一条生路——等反正了之后,吴三桂也不介意大喊声一通“汉贼不两立”、“斩草除根”、“男女不留”之类的狠话,以加深北京的这种印象。
以前邓名对吴三桂明显戒心很重,平西王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巩焴不起好作用——在山海关的时候吴三桂把闯营坑得太惨了,巩焴耿耿于怀实属正常。康熙六年明军本来有机会攻陷北京,但邓名异常地谨慎克制,只是逼清廷购买了一批债券就班师回朝了,吴三桂怀疑也是巩焴那个老家伙在捣乱——肯定是巩焴把闯王仓促进北京这个教训说给邓名听了。不过去年巩焴去世了,邓名以丞相礼节把大顺礼政府尚书厚葬,那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在邓名耳边说平西王坏话了吧?吴三桂觉得自己的形象还是不错的,第一次和邓名会面的时候他礼数周到,吃亏的也是自己,只要没有了怀恨在心的闯营宿老,吴三桂觉得邓名本人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恶感。
“李定国,郑经,你们都是一心要做岳武穆的人,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在吴三桂看来,这就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东宁。
“吴三桂打算反正,打算和晋王兵合一处,全取长江,建议本王出兵南京,和晋王会师安庆。”郑经把吴三桂的来信展示给部下们看,这个世界的郑经比邓名前世的那一个日子过得舒坦多了。由于邓名多年来一直给郑经大笔的海贸分润,所以现在台湾也能凑出十万大军,虽然依旧不如郑成功鼎盛时期,但也相当那时的六、七成实力。
吴三桂的来信中还称尚之信和耿精忠也会一起反正,不过这点暂时还是三个藩王之间的默契,除了郑经并没有第五个知道,就连李定国目前都蒙在鼓里,所以吴三桂恳请郑经一定要保密。可郑经毫不犹豫地把密信交给部下们同览,并让参加会议的部下们各抒己见。
“这是大好事啊。”陈永华作为台湾的内政总管,惊喜交加地表示赞同:“三藩皆反,晋王、浙东再加上王上,清廷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他们的精锐已经连川西的农民都打不过了,就是邓相不在我们也能一举光复长江以南。”
说道这里陈永华不禁有些激动了:“光复神京是先王毕生的志向,王上饮马长江,先取南京,然后与晋王会师安庆,不但完成了先王的遗志,也能留下千古美名啊。”
虽然邓名和郑经的关系相当融洽,这次邓名出兵南洋郑经还派心腹冯锡范随行,不过为延平藩扩充地盘的好事,陈永华当然不会反对。在这个问题上,陈永华觉得三藩和台湾的共同利益更多,再说邓名扩充地盘的时候,从来也没有经过台湾同意不是嘛。
“可为什么三藩要挑这个时候反正?”郑经质疑道:“为什么要挑保国公出海的时候跳出来?他们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吧?”
“无非就是想争取一些功劳罢了。”陈永华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这对大王也无害啊。”
“唔。”郑经似乎对陈永华的反应不是很满意。
“大王,依末将之见,我们不应该去打南京,而是应该去打福建。”刘国轩大声说道:“还有广东,也很值得去打。”
“为何?”陈永华惊叫道:“三藩若是反正,我们就算怀疑他们不与他们会师,也不好去打他们吧?”
“此言差矣,”刘国轩笑道:“陈大人以为,虏廷和耿精忠谁强谁弱?”
“当然是虏廷强。”
“就算虏廷不管,那耿精忠去火拼赵国祚和蒋国柱,胜负如何?”刘国轩追问道。
陈永华沉吟了一下:“五五开吧。”
“我倒是觉得耿精忠赢面较大,虽然江南和浙江比耿精忠富裕,但兵肯定比不上耿家的藩兵。正如吴三桂所说,如果我们参战而虏廷不插手的话,赵国祚和蒋国柱必败无疑,那样耿精忠肯定要和我们争抢地盘,如果我们不答应他说不定耿精忠还会和我们动手;虏廷肯定不愿意失去江南的赋税,说什么也要再拼一下,到时候我藩的水师、兵马机会顶在前面,而耿精忠反倒会在我们兵马的庇护下壮大。”刘国轩这一番让郑经听得连连点头,但陈永华明显还没有醒悟过来,刘国轩就进一步说明:“而我们可以假意答允吴三桂和耿精忠,闻知我们肯出兵,耿精忠必定心急火燎地出兵浙江、江南抢占地盘,他的后方空虚,我军突袭必定能大获全胜——这时耿精忠正在前线和蒋国柱僵持,分身乏术一定会割地求和。等耿精忠拿下了浙江,我们就先拿走半个福建;等耿精忠杀进了江南,我们就把整个福建都拿到手——除非耿精忠想腹背受敌,或是甘心放弃他刚奋力夺取的富饶土地,否则他就一定会一次次满足我们的要求,割让土地给我们。”
陈永华听得目瞪口呆:“可要是耿精忠气急败坏,又叛变回去怎么办?他可不是什么忠臣孝子,靠不住的啊。”
“不错,耿精忠靠不住,其实尚之信也一样靠不住,所以我们与其寄希望他们能和我们精诚团结,还不如拿下他们的福建和广东,这两省若是能牢牢掌握在大王手中,一定能发挥更大的用处。”刘国轩说完见解后,就转身向郑经抱拳道:“末将一点儿愚见,敢情大王定夺。”
刘国轩这套“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同盟手”的理论显然很合郑经的脾胃,延平郡王抚掌大笑,决定给演一出黄雀在后的好戏:“就这么办,回信告诉吴三桂我同意了;不过本藩要先按兵不动,等耿精忠和尚之信出兵后,本藩就先取福建、再取广东!”
第六十三节 黄雀(下)
返回安庆的时候,周培公愁容满面。蒋国柱那边已经声称,他定于半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十五日誓师出发,要把江西一口都吞下去;而张朝也正在从江西的南边和西边抽调兵力集结于九江,决心挫败蒋国柱的武力进犯,并反攻到江南的地面上。现在南京和南昌正在互相攻击对方为“通邓”的大清逆贼,唇枪舌剑战得不亦乐乎。
刚返回没几天,索额图的密信送到了,称赵国祚密报北京,耿精忠似乎偷偷向浙南集结兵力,有窥伺浙江之意。在秘报朝廷的同时,赵国祚还紧急约见了前靖难军大帅之子、四川军校步科毕业生、现任浙北保安司令庄廷钺。如果浙江真的遇到入侵的话,赵国祚希望庄廷钺看在浙江父老的面子上,和杭州并肩作战抵御外辱,并希望庄廷钺立刻就能派出一支浙北保安队,南下开赴浙江、福建边境。
“三天之内,浙江的股票就该大跌了吧?”周培公看信看到一半,就先停下,命令剿邓总理衙门立刻抛出有关浙江的股票,并责成幕僚研究一下浙江期权的短期投资战略。如果索额图做不到保密,那周培公就需要赶快行动,以免本衙门的利益受损;如果索额图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那周培公就是第一个利用内幕消息进行交易的人,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无论索额图是否保密,周培公选择不保密都是最优解。
而且周培公泄密都泄得理直气壮,因为他也被别人坑过。再说,以索相的才智,还有他多年来坑人与被坑的经验,肯定也能料得到周培公一见到这份密信就会泄密。估计索相肯定有了完全的准备,周培公知道自己根本不用替索相担忧,更不用有丝毫的愧疚或是其他什么心理负担。
完成泄密工作后,周培公继续看索额图的信,对方要求剿邓总理衙门一定要全力维持国内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能让蒋国柱、耿精忠之类的野心家得逞。如果张朝在取得江西保卫战的胜利后意图反攻江南,那也要坚决拦阻。
索额图和朝廷高官的心思周培公心知肚明,那就是全力维持满清天下共主的位置,并继续等待时机。康熙四年和六年的两仗,让满洲太君都明白成都是肯定打不过了,但只要维持现状,避免某个军阀脱颖而出,北京就可以确保目前这种仅次于成都、实力天下第二的位置。如果邓名突然挂了,他的手下开始大规模内讧,那自然还是“我大清”一统江山万万年;如果邓名依旧强势,那满洲太君就能把这几十年抢来的土地、人民卖给邓名一个好价。要是天下大乱,清廷失去了共主的地位,那八旗贵族集团能变卖的货物就少了很多,总而言之,维持现状很重要。
不过索额图还表示,暂时北京是无法提供太多帮助给剿邓总理衙门,因为皇上依旧在吵闹不休——虽然满洲太君们都认命了,开始与邓名合作倾销大清的财产,但皇上却不甘心他的家产被手下的人卖光,现在还在没完没了地要给大伙儿添堵。而皇上也有他的消息渠道和忠于皇室的势力,听闻耿藩不稳后,皇上兴奋得睡不着觉,连夜写密信给耿精忠,称赞他公忠体国。还给广州和桂林那边去信,要藩王们帮助他讨伐通邓的督抚——头几封信被朝廷拼死给截住了,但后来听说皇上又派遣太监化妆,带着密信离宫,往南边去了。
用索额图的话说,康熙大帝这是存心要制造一个“三藩之乱”出来,现在大伙儿正在努力安抚皇上,求这位爷别再闹了。前不久皇后放风说,皇上炒期货赔了不少银子,索额图把此事报告给杰书后,康亲王他老人家就私下里牵头,要每个靠内幕消息投机获利的人都拿出一点银子来补偿皇上——不过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这些投机的满洲太君人人哭穷,对康亲王赌咒发誓他们没挣多少,更有老婆孩子等着这点救命钱抓药、吃饭。
只要蒋国柱或是耿精忠真的悍然挑起武装冲突,索额图保证朝廷会克服皇上的阻扰,宣布他们为“通邓”的逆贼。但军事方面索额图无能为力,只能把维护大清尊严和稳定的希望寄托在周培公身上,而且剿邓总理衙门出兵讨伐“通邓”的逆贼更是名正言顺,如果周培公实力不足的话,索额图觉得,可以从川西雇佣一批退伍军人参与讨贼,反正将来再多划一片禁海区还债就是了。
至于给周培公的补偿,索额图表示,朝廷正在讨论授予周培公山西、河南、直隶和云南布政使(就算李定国有意见清廷也不在乎)的提议,这样周培公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这次索额图还送来了一个新官印的式样,上面写着“天下布政”这四个大字。索额图说,等周培公把差事办好了,这个提议差不多也就该通过了。
见北京的支援只有口头上的,周培公连声苦笑。剿邓总理衙门虽然实力雄厚,在各省都有办事处,但摊子同样很大。现在剿邓总理衙门控制了清廷这边大部分官督商办企业和商贸利润,无论是北京还是成都,都不可能容忍周培公控制某个省份,所以周培公对各省的干涉注定要狠狠地得罪人,偏偏还无法把这些怀恨于他的督抚彻底消灭。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啊。”周培公喃喃自语。不过就算他再担忧,这件事依旧要去办,因为这是成都和北京的共同愿望。周培公现在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这两地之间的中间商,两边既然都有此意,那周培公硬着头皮也要去得罪人。
正在周培公盘算该如何突袭江南军队,解除他们的武装并遣返原籍的时候,突然有卫士报告有人前来拜访。
周培公急忙把来人请入客厅,叙礼道:“赵将军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帝国少将赵天霸,他开门见山地对周培公说道:“院会命令我来安庆,协助周布政使协调两江的关系。”
“有赵将军帮忙,我真是如释重负了。”周培公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失落。他固然知道赵天霸是邓名手下的大将,但此人名气实在太小,如果来的是同样留守成都的任堂、穆谭中的任何一个,那对江南的威慑力就大不相同了。
赵天霸似乎看破了周培公的心思,淡淡地说了一声:“院会是特意要我来负责此事的,他们觉得低调也有低调的好处。”
得知周培公打算突袭江南军队后,赵天霸有些不以为然:“首先,袭击未必会成功,布政使对您手下的保密工作就这么有信心吗?其次,就算成功那也是结下了深仇大恨,江南未必肯善罢甘休。而且这会对商贸都产生影响。院会是要阻止战争,不是为了阻止两江的内战,就要在安庆和南京之间掀起大战来。再说,若是相持不下怎么办?张朝会不会认为他的机会来了?”
赵天霸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接着又提到了耿精忠的问题:“我们在北京的人送来消息,说是福建的耿精忠蠢蠢欲动,不知道布政使有没有听说,又作何打算?”
见索额图的保密工作果然做得很差,周培公心里暗骂了一声。不过幸好索额图的信到得及时,让周培公不至于措手不及:“赵将军放心,剿邓总理衙门对此早有察觉。我计划对福建采用军火和贸易禁运,发出警告,销售给杭州更多的军火,必要时出动剿邓总队到浙江参战。”
“又要在江南和蒋国柱打,又要在浙江打,又是禁运又是大战,这和院会的意愿不符。”赵天霸摇摇头:“不过,就当做最后的办法吧。我先去调解一番,如果他们都不肯卖我面子,那也只好看布政使大展神威了。”
对赵天霸的调解,周培公并不是非常看好,终归还是因为他的威名不够。赵天霸到了安庆都是无声无息的,随便换个任堂或是穆谭来,恐怕一出夔门就已经是天下瞩目,估计等不到他们抵达安庆,两江衙门都会派使者来询问他们此行的意图。赵天霸名气不足,也不知道宣传,更没有携带一支精兵同行,这样低调行事怎能得到调解成功的机会?
话虽然如此,周培公明白有帮助还是比没有强:“不知道赵将军要我如何配合呢?”
……
七月十五日,南京。
蒋国柱正检阅着台前的数万雄兵。
几天前赵天霸再次进行调解,这让蒋国柱一开始有些紧张,觉得成都可能会激烈反对,他也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不过赵天霸这次是孤身前来江南,调解时固然言语中有威胁的成分,但并不是很明确,看起来成都也打算两面下注。
既然成都的态度暧昧,蒋国柱也就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婉言拒绝了赵天霸的调解,向他保证,只有当江西置于蒋国柱的统治下时,才能更好地服务于成都。前天蒋国柱又得到情报,说赵天霸还去过一趟九江,建议张朝对南京做出让步,当张朝拒绝后,赵天霸告诉张朝,如果形势不利,成都欢迎他去避难。
当这个情报被蒋国柱在两江总督衙门内部公开后,他的幕僚和军官们立刻一片欢腾,看起来成都已经做好了接受既成事实的准备。本来对此事忧心忡忡的梁化凤也彻底放心下来,不再劝说蒋国柱谨慎从事;而周培公最后也很勉强地回信,重申剿邓总队会在两江的冲突中保持中立,不阻拦江南的军队,也不会阻止江南军队利用长江上属于剿邓总理衙门控制的船只。
“兵马如此雄壮,总督大人此番出兵,克定江西必矣。”陪同蒋国柱视察军队的梁化凤大声恭维道。
“呵呵。”蒋国柱志得意满,毫不推辞地接受了梁化凤的恭维。此番出兵他会亲自率领大军到池州,然后在该地督阵——数万两江的主力部队,在池州囤积的大批粮饷,如果不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蒋国柱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啊。
梁化凤并不在出征将官的名单上,蒋国柱觉得,如果梁化凤又在此役中立功,如何赏赐他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蒋国柱不可能把两省的兵权交在一人手中,更不可能允许有兵权的梁化凤获得江西的治权;而梁化凤也很乖巧,确定出兵后就自称年老多病,希望能够留守江宁,蒋国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梁化凤的要求。
三声炮响后,蒋国柱就统帅着大军离开南京,沿着长江浩浩荡荡地向江西杀去。这是自郑成功围攻南京之后,十几年来江南最大规模的一次军事集结。军队沿着长江拉成一条长蛇阵,当蒋国柱接近池州的时候,他的先锋已经抵达江西边境,与忠于张朝的部队发生交火了,而江南军的后卫还远远落在后面,尚在铜陵以东。
“总督大人,池州,池州拒绝我们入内。”一个亲兵哆哆嗦嗦地来向蒋国柱报告。
“什么?”蒋国柱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池州还派出使者,说朝廷已经宣布大人为‘通邓’的叛逆,剥夺大人的一切官职。”这个亲兵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谢高好大的狗胆!”蒋国柱怒极反笑。池州知府谢高是他的老部下,十年来一直唯南京之命是从,怎么突然又声称忠于朝廷起来?
在蒋国柱调集军队打算攻打池州的时候,突然得知剿邓总理衙门也解除了对他军队的支援,不但拒绝继续帮助蒋国柱搬运士兵,还出动兵舰阻拦江南军队的战船。而剿邓总理衙门的人居然还振振有词,说他们始终保证与两江总督衙门合作,但现在蒋国柱已经不是两江总督了;在池州知府反水、剿邓总理衙门翻脸的同时,更有一股可怕的谣言在军中流传,那就是留守的梁化凤提督在南京插旗了,接受朝廷的委任,成为新任的江南巡抚,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而梁化凤梁巡抚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跟随蒋国柱出征的大军立刻停止与江西的战争,全速返回驻地,不得有误。
第六十四节 平息(上)
南京。
梁化凤插上自己的旗帜后,就把蒋国柱一家老小都软禁起来,派他标营的卫士严加看守。蒋国柱一家感到大祸临头,整日哭哭啼啼,一边痛骂梁化凤狼心狗肺,一边还指望着蒋国柱能打过来。
今天,梁化凤突然亲自带了一队人马来到关押蒋国柱全族的地方,见大批甲士簇拥着梁化凤进来,蒋家的人不敢骂他了,不少人都开始腿肚子打哆嗦。
“老亲翁啊,”为了全族的安危,蒋夫人不得不出面与梁化凤套交情:“这些年总督待你不薄啊。”
“亲家母说的是。”没想到梁化凤居然一口承认下来,还重重地点了点头:“亲家母不必惊慌。不管怎样,难道我还能跟亲戚过不去吗?亲家母这便收拾东西吧,今天我亲自送亲家母出城,保证没有人敢动亲家母一根寒毛。”
本来梁化凤把蒋国柱的一家老小都抓起来是为了当人质,蒋国柱岁数不小了,除了一个儿子远在四川外,剩下的子孙都在南京城里。就是蒋国柱大发神威打回南京城来,梁化凤也能用蒋国柱的全家老小要挟他,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南京。
不过蒋国柱并没有能够超水平发挥,他在池州进退失据,发生事变以后,除了两江总督的标营和身边的少量部队,其他的两江部队都乱成一团。本来梁化凤就是有心算无心,还有周培公的配合,拉成一条长蛇阵的两江部队接到梁化凤的通告以后,距离蒋国柱还很远,一时拿不到蒋国柱的命令。
如果是外人篡夺军权,这些江南的部队说不定还会试图抗拒,但梁化凤这么多年来在军中的威信仅次于蒋国柱,大家都知根知底。见是梁化凤政变,大部分军官顿时放下心来,根本不担心会被老上司吞并了自己的实力——大伙儿都跟了梁化凤这么多年了,本来就是他的人嘛。
对倒戈既没有心理负担也不存在未知的恐惧,江南军的官兵纷纷响应梁化凤的号召,带队返回了南京——剿邓总队也被周培公派来协助梁化凤了,总督大人那边消息断绝,军官只要不傻,就能明白到底哪边占优势。何况大家还得吃饭,各支部队都先后宣布支持梁化凤,不跟着梁提督走,先不说打仗,今天晚上立刻就没有饭吃。
早上梁化凤得到周培公报告,称蒋国柱已经认清了形势,知道凭他手边的军队连一个池州都没法拿下;而且就是这点部队也已经开始混乱,那些军队都知道蒋国柱失去了对大部分军队的控制能力,他们已经成为没有根据地的流寇。蒋国柱见标营都发生动摇后,就在周培公派去的使者的劝说下认输投降,在池州城外解散了军队,本人则进入了周培公的军中。
被蒋国柱解散的军队在总督大人宣布下野后,就成建制地向池州知府谢高投降了。谢知府当然也不会难为这些江南官兵,重新拨给他们粮草,就连蒋国柱的标营也由原来的军官带队,等待梁化凤的进一步指示。
蒋家人扶老携幼地出了南京城,梁化凤亲自把他们护送上了一条大船,还一个劲地安慰蒋夫人:“亲家母尽管放心好了,总督大人安然无恙,他的船票周布政早就给买好了;亲家母到了四川就能和总督团聚了。”
蒋家的船后,梁化凤还在岸边挥手告别。船渐渐远去,梁化凤这才收起脸上的笑容,而他身边的一个提标军官也才有机会再次质疑:“大人就这么把他们放走了?蒋逆可是当了十几年的总督啊。”
“如果是以前的乱世,当然不会放。”梁化凤遥望着那叶风帆,冷冷地答道。蒋国柱在江南的根基极深,根据传统的争霸模式,不但蒋国柱的家人一个也不能放,还要全力追杀逃亡的蒋国柱本人。不过梁化凤很清楚现在并不是传统的乱世了,他夺取蒋国柱的总督宝座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向明军多卖点钱,而没有和群雄逐鹿天下的打算。既然如此,梁化凤就没有必要把事情做绝,反正将来他多半也会向邓名投降。
“为什么赵将军事先声明,只要蒋国柱投降就要保证他的性命无忧?”梁化凤又追问了一声,周围的标营官兵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结果还是梁化凤自问自答:“四川这是在防备我啊,要是我不服从的话,四川就可以出兵护送蒋国柱打回来。真要是见到四川大兵杀到,再加上蒋国柱的手书招降,不知道多少城池都会不战而下。”梁化凤又哼了一声:“要是我想把江南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成都和北京就该不放心我了。所以我要给赵将军面子,一个人都不杀,大家原来是什么官还是什么;蒋国柱虽说是个威胁,我也好好地送他一家去四川,让成都知道我绝无逐鹿的念头,让我坐在这个椅子上他们可以一百个放心。这样,成都就不会琢磨着再来折腾我、赶我下台了。”
……
很快,九江得到江南发生兵变的消息,董卫国急匆匆地赶去见张朝:“大喜啊,大人!蒋国柱不得人心,竟然众叛亲离,江南提督梁化凤已经宣布支持巡抚大人,还请巡抚大人去南京当两江总督啊。”
“有这事?”听说边境上已经开始交战后,张朝一直有些紧张,生怕会听说江西军战败,江南大军向九江涌来的报告。
“千真万确。”董卫国把几份书信送到张朝面前,全都是梁化凤发出的,号召江南部队拒绝服从蒋国柱的命令。
张朝看完后也是喜形于色:“多行不义必自毙,梁提督真是忠义啊。”
“不过,现在蒋逆还在池州负隅顽抗,梁提督请巡抚大人速速出兵,和他一起围剿蒋逆。”董卫国还带来了一个据称是梁化凤使者的人,这个使者告诉江西巡抚,蒋国柱在江南积威太重,所以梁化凤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如果梁化凤被蒋国柱回师击败的话,那江西依旧会遭遇兵灾,因此梁化凤想请张朝带领一万江西精兵火速赶往池州,务必要把蒋国柱彻底消灭;梁化凤还愿意奉张朝为两江总督,但希望张朝保证提拔他为江南巡抚。
“唔。”听完梁化凤的条件后,张朝沉吟不语。
但董卫国却竭力劝张朝接受:“梁化凤不过是一介武夫,如果没有大人的全力支持,他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当上巡抚?现在蒋逆作孽自毙,整个两江除了大人德高望重,还有哪个能服人,能坐上两江总督的位置?”
张朝听得意动,不过还是有些疑虑。
董卫国进一步趁热打铁:“现在蒋国柱负隅顽抗,梁化凤也没有把握全胜,所以大人举足轻重;大人亲自前往池州痛歼了蒋逆,收编了他的军队,就算梁化凤现在不是真心实意的,到时候也不得不奉大人为主。”
张朝听得连连点头,正要答应,却又止住了:“可这不是委屈你了吗?”
江南比江西富饶,如果张朝当上了两江总督,那董卫国这样的老部下当然应该去当江南巡抚。
“无妨,大人要是一下子就把江南官场都换成江西人,那可能会引发江南官吏恐慌疑虑,反而对大人的大业有害。”董卫国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大人不妨带一万精兵先去,暂时不动江南的官员,以安定人心。而下官就为大人把江西看好,做大人的后劲——等大人经营上个一年半载,在江宁扎下根了,到时候再把下官和梁提督换个位置,那还不是大人一句话嘛。”
“不错,果然是老成谋国。”张朝下定决心:“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前往池州讨逆。”
兴冲冲的张朝当即誓师出发,带着兵马赶去江南增援梁化凤。
董卫国站在城头上,看着张朝顺流而下。当江西水师的旗号从视野中消失,马上就下令召集九江的全体军官开会。
大家进入会场时都是一脸兴奋,他们大多已经听说了江南内乱,张朝很有可能登上两江总督宝座了。
不过主持会议的董卫国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笑意,见到董卫国的这幅表情,本来还热闹非凡的会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来人啊。”董卫国把手一挥,当即就有士兵抬着几个大箱子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掀开。里面全是一捆捆的钞票,董卫国又是一摆手,两个士兵就把一个箱子扣到了地上。
“都是帝国中央银行印的钱钞,大家看清楚了。”
四川的欠条就相当于真金白银,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钱,屋内不少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赵天霸对梁化凤差私下交过底,如果蒋国柱能悬崖勒马,那也不一定非要轰他下台。听明白以后,梁化凤就开始一个劲地恭维蒋国柱兵强马壮;而赵天霸对董卫国说的话也差不多,那就是如果张朝见好就收,不趁着江南内乱反攻倒算的话,那他之前的不听话也就算了。董卫国随即绞尽脑汁地把张朝骗去攻打江南。
在哄骗张朝之前,董卫国已经把家什都收拾好了,如果张朝不肯心急火燎地去攻打江南,而是慎重地继续等待消息,那董卫国就会连夜逃亡四川。现在他总算是渡过了难关。虽然张朝是被他撺掇的去打江南,但董卫国相信赵天霸不会反对自己的政变,因为张朝之前的不听话和寸步不让,让赵天霸很恼火,私下和董卫国抱怨过,张朝这是把江西的利益置于帝国利益之上。
听到这句话后,董卫国暗暗下定决心,等他当上江西巡抚后,一定要吸收张朝的经验教训,任何时候都要把帝国的的利益置于江西的利益之上。
此时头脑灵活的人已经感到异常,有人偷偷地向院子里看去,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开进来。这些士兵都是九江的驻防官兵,是常驻此地的董卫国的直属部队,这些九江官兵也和他们的顶头上司一样神色肃穆、不苟言笑。
一个接着一个,最后全场的军官都看到了这些九江士兵,当他们回过头再望向董卫国时,大家明显都脸色发白了,大厅里更是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张朝无事生非,以邻为敌,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把我大江西卷入战火。”董卫国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从今天起,我和张朝恩断义绝,你们是支持我,还是支持张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