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扩张(下)
邓名觉得熊兰提出的问题确实需要思考,虽然退伍老兵不是都像熊兰这样精于算计,不过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有了先例,以后的退伍工作就不好做了。
“不能让率先响应官府移民号召的士兵吃亏,”略一思索后,邓名就拿定了注意:“所有签字退伍的士兵可以自动享受十年的最惠待遇。什么叫最惠待遇呢?就是无论以后的十年里有人谈出什么优惠条件,他的待遇都会自动提高,与最好、最新的条件看齐。比如一个士兵签字退伍时,定下的条件是补偿给他二百亩,后面有人谈出了五百亩,那他也自动获得三百亩的增益;再比如一开始说的是十亩山林折算一亩耕地,后面有人的折算是二十比一了,那他也要获得同样比例的补偿。而且这个只是向上看齐,而不会向下,将来的补偿条件若是不如他们的,官府也无权收回已经授给他们的土地。”
“十年……”有几个与会者面露迟疑之色,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么长的时间里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如果定下了最惠条款,那官府在未来就只可能吃亏却不可能占便宜。
“国公这个办法好!”熊兰又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的,他拍手叫道:“这真是釜底抽薪,大部分人没有了后顾之忧,就会先行一步去绵竹、江油等地圈地;那些留下来和官府精打细算的人肯定都能明白,他辛苦一场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大家待遇都一样;而且靠近县城的地和远离县城的地肯定不是一个价,在他和官府讨价还价的时候,最好的地都被先去的人圈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拒绝退伍补偿的老兵很多,官府也会非常头疼,因为没有居民就会让川西集团重返江油变得代价高昂,更担心他们的抗议和不满会影响同秀才的参军热情。但若是只有几个人的话,官府就完全不害怕了:几个人不接受补偿就不接受好了,他们的影响力有限,而且退伍的士兵是一批接着一批,而空闲的土地只会越来越少。就算没有这几个人,川西集团一样能在江油等地驻扎军队,从当地居民那里获得生活物资和必要的帮助。
“只是三年的最惠待遇就差不多了。”熊兰提出了一个修改意见,在他看来十年是太过慷慨的条件。这些土地虽然现在还在永历天子的名下,不过很多川西集团的官员都认为这迟早是邓名的私人所有;所以现在太慷慨,就等于是在挥霍自己未来的财产:“一年或许稍微有点短,可能有些人会想着先在都府找份工干着,看看风向再说;但是三年就足够打消大部分人的观望心思了。”
“没有必要和我们的同秀才斤斤计较。”邓名摇摇头,他从来没有把国家的土地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而移民工作更是需要争分夺秒地进行,越多的人愿意在第一时刻前往江油等地,川西集团就能更早、更多的收益。
既然邓名这个主人都不在乎代价,而是认为时间更重要,熊兰他们这些管家也不会固执己见,退伍补偿的修改方案就此确定。
接下来就是讨论短期战争的进攻方向问题,现在成都周围完全没有可进攻的目标。
建昌是同盟,而且还不断受到吸引,越来越迅速地向成都靠拢。很多建昌将领都开始到成都游玩,类似刘曜、杨有才他们之前的表现。
而重庆没有值得勒索、抢劫的财物,最值钱的恐怕就是各式宝石加工刀具,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川西刚卖给他们的,就是抢回来也没有地方可卖。再说四川还要指望这条销售渠道把廉价的缅甸特产出售到清廷控制区。
夔东的情况和建昌差不多,而且因为刘晋戈、周开荒他们的关系,成都哪怕是和建昌打起来都不可能和夔东发生武力冲突。
再距离远一些的是湖广,湖南盛产稻米,属于川西目前最不需要的货物,武昌留作销售渠道的益处比强抢到手要好,因此张长庚也被排除在四川的攻击名单外。
接下来就是南昌。这里倒是有瓷器,不过要是抢江西的话还不如抢江南,反正都走了那么远了,江南远比江西的物产要丰富得多,蒋国柱能掏出来的赔偿也要比张朝拿得出来的多得多。不过这两地都存在一个借口问题,剿邓总理衙门目前似乎越来越红火,张长庚申请朝廷同意后,在武昌也设立了一个分部,周培公已经挂着四省布政使的衔了。
这个总理衙门的建立,让邓名办事方便了很多,只要和周培公打好招呼,货物从武昌到南京一路畅通无阻,不用像之前那样和武昌、南昌、南京三个地方谈判。而且成都的货物也只需要向总理衙门缴纳一份赋税就可以了,而不是之前那样,明军的货船每到一处,都要向当地的清廷地方官府纳税。
但坏处就是让东南的清廷督抚变得团结起来,现在不会再出现以前那种竞相坑害邻居的行为了。如果邓名没有任何借口就去攻打蒋国柱的话,武昌和南昌的二张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幸灾乐祸,而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因此,看起来似乎只能打浙江。浙江总督赵国祚(因为邓名的影响赵国祚一直没有调任山西)上次向福建总督李率泰借兵抵抗,但最终还是一败涂地,缴纳了赎城费送走了川军。听说最近他一直在和蒋国柱私下联络,说不定过些时候也会奏请朝廷批准建立温州剿总,让周培公兼领浙江布政使。
任堂等人都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现在还没有发生只是因为福建总督李率泰坚决主剿,所以赵国祚还在迟疑不决,怕露出破绽被福建的主战派发现,反倒给自己惹罪。川西集团都认为,若是等周培公就任浙江布政使,那攻打浙江就会变得和攻打南京一样投鼠忌器,所以要打趁早;现在去痛打赵国祚一顿,还不至于引起长江中下游督抚们的激烈反应。
不过即使还没有设立温州剿总,打赵国祚似乎还需要寻找借口。因为上次任堂、周开荒他们收赎城费时,许下了三年不来的诺言。而赵国祚帮助明军收罗工匠等,也做得让人无可挑剔。如果毫无理由地攻打他,同样可能会激起剿邓总理衙门的惊恐不安,有损川军言出必行的声誉。
“或者干脆去打福建。”终于有人提出了这个建议。福建比浙江要穷,路途更远;闽督李率泰的水平比较高,而且作为海防重地,驻扎在福建的清军质量和数量都要高于浙江。更有耿继茂这个藩王,藩王的私人军队战斗力比驻防部队还要可观。
因此,攻打福建是一件成本高、收益小的军事活动。虽然可以指望金厦的郑军协助,但战利品势必也要和他们分享,这会进一步降低出兵的收益——而邓名已经向帝国议会的议员保证,不经帝国议会批准,他不会发起任何需要川西父老贴钱的军事行动。
“宁可对外食言,也不能对内食言,还是先以浙江为假想目标制定计划吧。”邓名指示军方先以此为基础准备作战方案,计算一下再次进攻浙江可以获得的收益:“再把江南也算一算,如果一定要食言,那路过南京的时候勒索一笔也是好的。”
虽然邓名嘴上说他已经做好了无理由撕毁协议的准备,但其实他完全不打算这么干。之所以让手下准备进攻浙江和江南的预案,是因为邓名觉得他随时可能会与南京、杭州进入交战状态,这个原因就是“文字狱”。
虽然不精通历史,也不知道“庄氏明史”案以外的文字狱各大案的名称,就是唯一知道名字的这个文字狱,邓名也不知道爆发的时间。但他觉得满清肯定要大肆迫害江南文人,而这是邓名一定会出手干涉的,就算不是为了发动战争,他也不能坐视清廷如此为非作歹。
预先做计划就是为了避免明军到时候措手不及,不要在临近行动的时候才发现完全没有准备。可是邓名至今仍没有见到任何文字狱爆发的迹象,这让邓名也不禁有些怀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影响,使得清廷对汉人言论方面的容忍变得要比他前世强了。
……
北京。
经过一段时间的审查,鳌拜已经发现了好几起大案。比如去年吴县有十几名秀才哭孔庙,控告知县贪赃。在邓名的前世,蒋国柱因为镇江之败被免职,由朱国治接任,吴县县令属于他的亲信,因此将十八名秀才一起抓起来,最后全部处死。可这次蒋国柱采取的是怀柔态度,接受了秀才的状子,把那个属于朱国治派的吴县县令撤职下狱,最后以贪赃罪处死。
最让鳌拜关注的是,朱国治之前还炮制了一份奏销计划,计划以欠明朝的税为理由,黜落一万到一万五千名东南进士、举人和秀才。对清廷来说,这无疑是立威的好手段,而且还能带来巨额的财政收益。不过在朱国治的奏章进入朝廷讨论前,就爆发了高邮湖之战,随后朱国治也因为出卖先帝的罪行被处死,这个奏销案也就中止了。
免去一万多人的功名,并罚银追缴,鳌拜当然明白这会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如果朱国治的计划成功,除了巨大的财政收益,还能震慑地方豪强,让他们对清廷心怀畏惧。不过鳌拜也知道,处理不当就可能带来严重后果。就算鳌拜下定决心,在邓名和郑成功还严重威胁着东南安全的时候,蒋国柱敢不敢执行朝廷的命令也很难说。
第五十节 债券(上)
虽然其他人都把土地视为永历或是邓名的,但是邓名既不认为国土属于皇上也不认为属于自己,因此毫无心理负担地送给了愿意移居的退伍军人。不过除了不花钱的土地,还有很多需要花钱的东西。比如给移民的粮食、种子、各种工具以及车辆、牲口,这些都要花费成都的财力。
“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邓名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放在三年前这绝对是一件发愁的事,不过现在川西的马行、铁匠铺都源源不断地开始产出。随着大量移民涌入成都,非农业人口的比例急剧上升,连劳动力都不是大困难。供应退伍军人所需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如果不是有这样的生产能力,川西集团也不会考虑重新占领绵竹、江油等地,以前成都自顾不暇的时候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挪到城里来才好。
不过很快邓名就发现其实有很大的问题,上次去浙江,川西集团根本没有挣到钱反倒贴进了一大笔,而邓名也没有上缴缅甸的战利品给国库,而是拿去建设五十一亭了,所以川西集团有很严重的财政困难。成都和叙州都有大量的移民需要安置,而军费不能砍、教育经费邓名不同意砍,算来算去,好像除了开动印钞机加班加点地印钞票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了。
不过这几年成都已经印了不少欠条了,现在移民刚到,赋税没有显著的增长,而能变现的东西也都卖了不少了——比如卖给剿邓总理衙门的那些漕船。
大规模印刷欠条的后果难以预料,邓名没有学过经济,只是定性地知道增加发行货币会引起通货膨胀,至于如何定量地控制发行数额就完全不懂了。手下的其他人,比如熊行长对此也一窍不通。
而需要的移民经费看上去相当不少,让邓名有点触目惊心之感,在吐出那句“不是问题”的豪言壮语后,他拿着文书愣神了良久,再也没有之前的底气了。
“万事开头难,我们需要为这些退伍军人提供一切最初的生活必需品,实际上为了节约经费,我们已经能省则省了。”刘晋戈、熊兰、秦修采等人看出邓名的心虚,急忙解释起来:“他们的口粮可以用军队统一运输,给他们的农具、被子、帐篷也都可以由军队来运输。不过即使如此,他们肯定要随身携带一些行李、衣服、细软,他们有家人,有些人可能还有孩子,离开成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来,肯定还会倾其所有购买生活必需品。”
军方也参与到这次的讨论中,他们在上次的浙江大移民中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在此次的移民行动中也算是用上了。如果是军屯就简单了,但这些人是成都的同秀才,而且川西不允许强制移民,他们都有完整的公民权,如果只为了省钱,结果造成移民活不下去打算迁徙回来,那川西这次就赔本了。
穆谭指出,:“正如刘知府说的,万事开头难,因为道路完全荒废了,沿途的损耗会非常惊人,还有大笔的修路开支;但以后人来人往,道路不断修补,明年的花费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了。”
邓名把文书向后翻了两页,看到后面还有未来几年的预算,不可知的因素很多,但以后的花费确实是大大下降了。这些花费中有一项是对商队的补贴,移民搬过去了,不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可以打猎,向成都提供皮毛等货物,从商队手中交换日用品——这种商队很可能会赔本,但又不能没有,所以成都政府就给他们作保,凡是赚的钱都属于商人自己,如果赔了钱官府给补贴——现在成都官府不知道会赔多少,所以只能高估损失,统统列到预算中,等到商队往来几次后,官府才能有准确数字。
邓名仔细检查了一遍文书,觉得确实如部下所说,里面全是必须的花费,而且还秉承了邓名的一贯思路,就是官府和军队尽快地从运输工作中抽身,把补给移民的工作交给商人去完成。邓名认为商人很清楚什么东西是最受移民欢迎的,也知道那边什么出产是成都需要的,更会认真地计算成本。在这个过程中,官府只扮演一个查账和监督的工作,以免又衍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来,或是僵硬地让移民生产什么土特产,然后花一大笔钱把这些成都官老爷拍脑门想出来的货物运回成都积压起来。
把文书又看了两遍,邓名再次轻叹一声:“这样的话,移民还是会过得很苦啊,如果他们现在手里多一些钱,生活就能很快好起来。如果只想着现在省一点,可能就要拖慢他们好几年的步子。”
“那就需要印更多的欠条。”熊兰低声说道。从一开始发行欠条的时候,四川银行就致力于让印刷量和税收持平。不过这个目标越来越遥不可及,成都不断膨胀的经济规模也需要更多的通货来维持。依靠贸易收入和不断进入四川的移民,虽然欠条的流通量越来越大,但欠条并没有贬值。不过若是每次都要靠增印欠条来给“挥金如土”的邓名改善民生的话,那通货膨涨就是不可避免的,这点不需要太多的经济知识就能明白。
“如果用新开发地区的税收做抵押,如何?”邓名沉吟了片刻,询问周围官员的意见。这些土地开发出来后,肯定会有新的赋税——邓名不但不觉得他们制定的移民计划奢侈,而且还想拨给移民更多的补助:“再说他们购买更多的货物,对成都的工业不也是刺激吗?我好像听说有不少人抱怨,说一下子来了几十万壮男、壮妇,工作不如以前好找了。”
“上万个退伍士兵,以后每年再过去几千移民,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么一大笔补贴?”秦修采反问道,他现在是税务方面的行家:“没有十年、十几年根本不可能。”
“嗯,就是说在这十几年里,这笔负担要由没走的同秀才来背。”邓名很明白,一下子印刷这么一大笔欠条,就是透支了未来很多年这些新开发地的税收:“物价上涨就等于是掠夺我们治下百姓的储蓄。他们的储蓄并不多,大部分人还欠着巨额的债务,每一点储蓄都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邓名周围的人都没有搭腔。印刷欠条和制造钱币一样,如果官府努力保持信用,那钱息就是官府提供信用货币的服务费;如果官府放任货币贬值就是抢劫。比如明末的铸钱,就和抢劫没有什么分别,以致富商们一听说皇上又铸钱了,就争先恐后地逃出京城。
“储蓄贬值就等于是其他人在帮助移民,如果要他们稍微承担一点倒也不是完全不合理。这些移民会让都府周围变得更安全。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尽力补偿。”邓名又考虑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发行债券吧。”
“什么是债券?”
……
在紧急召开的帝国议会上,保国公再次向全体帝国议员做报告,他要求帝国议会同意发行“大明四川建设债券”。这笔国债为期三年,每年支付百分之三的利息。在这个时代,存钱向钱庄支付保管费是正常的现象,因此大部分人宁可冒着被偷的风险挖个坑,把钱藏在自己住宅的地底下。
受这个传统的影响,现在四川各个银行就算不收保管费,利息也都非常低或是根本没有利息,而且不少存钱的百姓还认为蛮合算的——避免了被盗、被老鼠咬的危险,让别人负责保管还不用花钱。
这个风气邓名虽然认为不对,但他也不打算用行政手段来扭转。不过等国债出现后,大概那些商业银行就得改改了——以后没本生意没那么好做了。
这次邓名要求发行五千万元的国债,理论上折合白银五十万两。邓名保证这笔建设国债的每一分钱,都会用于移民工作的需要。同时邓名还要求帝国议会专门成立一个委员会,对这笔建设经费的使用情况进行监督。
“这批债券可以用欠条等额购买,或是用白银购买,按照库平银一两折合一百元的比例换算。这五千万元是用来支付前期的道路维修、提供生活必需品和移民补贴的。将来两地的赋税将首先用来支付利息,然后才可以供官府使用。如果江油、绵竹两地遭遇战火,或是有天灾,或是开垦失败同秀才纷纷返回都府,帝国政府也保证购买债券的同秀才不会遭受损失,凡是购买了建设国债的同秀才,帝国政府提供全额担保……”
邓名说完后,很快就有议员提问:“国公刚才说的我有好几处不解,第一就是白银购买是什么意思?现在帝国境内不是不流通白银吗?”很多人已经把邓名控制区等同于帝国境内,这个议员也是其中一个。对于邓名连续两次强调给同秀才担保一事,这个议员也有他的理解:“是不是如果遭到兵灾、天灾,权如同秀才和如同秀才购买的债券就无效了?”
“哦,我这里犯了一个错,如同秀才和权如同秀才也是得到帝国政府全额担保的。”邓名连忙弥补了自己的失误:“先生请坐,我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债券,也计划向境外发行的……”
第五十节 债券(下)
成都一大群商业银行的掌柜等候在知府衙门里,他们早就接到消息,说是保国公要接待他们。结束了在帝国议会的发言后,邓名马不停蹄地赶回知府衙门,将这些金融人士请到会客室里,并很快地把债券的事重复叙述了一遍。
作为工业银行的大股东之一,于佑明也在其中,听到这个债券居然支付百分之三的年息后,他立刻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虽然以前邓名多次提到过银行收取存款去放贷,却不付给储户利息是不合理的,但大家都没把这句话当回事。因为储户没提出要求,邓名也从来不会把刀子架在自家人脖子上,所以包括于佑明的工业银行在内,对于这个提醒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如果帝国政府发行的债券支付利息,可想而知储户肯定会从银行提钱去买债券,债券不但收益大,而且信誉更好。
转眼之间,就有好多人开始诉苦,称他们对四川的发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他们手里的钱很多都拿去放贷了,要是储户突然都来提钱那只好关门。
“我早说过,你们稍微给储户一点利息不好吗?他们对四川的建设也有很大贡献,理应分享繁荣的红利,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我说?此事不用再提,建设国债是一定会支付利钱的。再说就是债券不付利钱,就算和你们一样,你们以为同秀才会买债券还是把钱搁你们手里?”邓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他继续说道:“今天主要还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让你们挣一点钱。”
看到大家都竖起了耳朵,邓名就重复了一遍他在议会里提到过的风险问题。不过这次他没有说错话,一开始就说明同秀才、如同秀才和权如同秀才都享受全额的担保。
对于金融问题,在场的人比议员们还要敏感,因此也有同样的不解,同秀才是都府的普通百姓,如同秀才是军人,权如同秀才就是刚来的移民,邓名一个也没漏,那为何不简单说这就是个无风险债券呢?
和那个议员的疑惑一样,邓名立刻就为他们释疑了:“我们的债券不仅仅限于境内发行,我知道你们和重庆的高巡抚、武昌的张总督都有来往,有几位还往南昌和南京跑过,我希望你们帮我卖给他们一些债券。他们的银子与其放在地下发霉,还不如买些债券嘛,只要不发生兵灾,我也会付利钱的。这只是第一批债券,以后我们可能还会发行,你们帮助代售可以得到好处费。”
“如果发生兵灾,那就不赔付了?”于佑明马上追问道。
“所以你们推销给高巡抚的时候可以问他,他不买是不是因为他有偷袭江油的想法?如果他矢口否认,当然就应该多买些。”邓名不但提供债券,还提供推销策略。
“那湖广和两江呢?”
“嗯,我会给你们几封我写的亲笔信,希望湖广和两江认购四川的建设债券作为我们之间友谊的象征。作为友谊的回报,我会如期付给他们利息——如果高明瞻和李国英不成心去江油捣乱蓄意离间我们友谊的话。”
于佑明等人都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贿赂的成本,以及该如何说服清廷的高官。
看到几个人眼中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邓名就开始翻开自己的手中的牌:“凡是销往境外的债券,我给你们九八折。”
“太少了,五千万都卖掉才一百万赚头,国公也忒小气,九折吧。”
“不少了,这只是第一批,以后还会有的。再说你们会倒腾白银挣差价的,你们这里是一两算一百元,但好多地方欠条八十元就能换一两银子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九七折吧。”
“那都是辛苦钱啊,冒着杀头的风险啊。国公,至少九三折吧,你刚刚还逼着我们的银行都得开始付利钱。”
“你们只要打着我的旗号,是武昌还是南昌敢杀你们?挣钱有不辛苦的么?九六折。”
“国公你卖债券就不辛苦!九五折!”
“成交!”
……
送走了这些金融家后,邓名转头看着熊兰、刘晋戈等人,整个谈判过程他们全程旁观。
“还有什么问题?以后我不在成都的时候,如果你们需要一笔钱渡过难关,就可以照此办理。但是债券的发行一定要由帝国议会批准,而且要让帝国议会来查账。”
“明白。”刘晋戈回答得很干脆。
不过秦修采还有疑问,这笔借款的利息并不是大问题,它并不算很高,而且就算新开发区的赋税一时半刻收不上来,邓名也已经答应用他控制的“私房钱”来垫付,不会给成都或叙州的财政增加额外负担。在川西集团官员的眼中,现在邓名的珠宝收入被视为类似皇帝内帑一样的东西,只不过秦修采他们还没有明朝文官的那种勇气,没敢主动要求邓名贡献内帑。现在邓名既然自己提出来了,那么利息肯定不是问题。
只是本金依旧有问题。这次的借款会用来立刻购买各式各样的工具,有了这些器械后,江油应该能迅速发展,但怎么看也不太可能在三年内通过赋税把本金都收回来。而在场的人都很清楚,就算江油发展速度远超预期,邓名也不可能采用重税来榨回建设债券的本金来。
“到时偿还本金,又该如何分配呢?”秦修采觉得这笔负担迟早还要落在成都和叙州的头上。当初发展叙州时,成都几乎承担了全部的建设经费,不过叙州依仗盐业和水运,赋税急剧增加。而江油、绵竹恐怕没有那么优良的条件,邓名也没有保证在必要时用他的珠宝利润来填补窟窿。
“分配什么?让都府和叙州分担吗?”邓名反问道,看到秦修采居然点了点头,就笑道:“在债券到期前再借一笔钱,用来偿还本金。年利才百分之三!这笔钱我们先用着好了,江油、绵竹那么大片的地方,现在五千万对它们来说算是一笔钱,几十年后还算得了什么?这种款子要是能多借几笔,连嘉定州的生产我们都能立刻恢复了。”
不过这话邓名也就是嘴上说说,同时支持几处的建设还是现在的成都做不到的。为了重建成都北方的诸县,官府除了需要大量的工具、车辆外,还差不多要收购骡马行所有的牲口。为了凑齐重建工作的物资,常备军的扩编和装备换代都需要向后排。
到此邓名的主要工作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完全可以靠各个衙门去进行。离开知府衙门后,邓名想起这些天由于这些事一直没有时间去书院看看。自惠世扬去世那天后,他就再没有抽出时间去拜访巩焴——现在邓名对巩焴的印象改善了不少,因为这些天来刘晋戈一直在他耳边说此人的好话,得知巩焴在甘陕坚持不懈地打游击后,邓名对他也不禁生出敬佩之意。
……
北京,索尼位于正中,其余三个辅政大臣分列两边,鳌拜占了左边,对面坐着苏克萨哈和遏必隆。
在邓名绞尽脑汁地筹集资金的同时,辅政大臣们也在反复商议如何挖掘出更多的财源来。康亲王已经带着李国英去了山东,对于七的包围圈正在收紧。再有一个月也就是到了三月中旬,最迟不超过三月底,大部分平叛军就可以各就各位,发起对于七的攻击。不过直到此时此刻,山东巡抚衙门依旧没有向于七露出狰狞的真实面目,而是继续麻痹对方,以避免对方垂死一搏或是大举流窜。
清军动作迟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辅政大臣们感到军费的开支浩大,既然能够用诡计把于七稳住,那北京宁可用更省钱的方式慢慢集结部队。山东之战不会有什么悬念,但这一仗结束后,征发四川就会进入日程,到时候若是军费不足可是要误事的。
“如果不数案齐举,那就是到今年底也别想进剿四川。”鳌拜正竭力向索尼说明在江南发动大狱的经济好处,至于政治上的好处则完全不用提。索尼和鳌拜一样痛恨这些不老实的汉族士人,也不信任他们——明朝虽然给了士人极大的特权,但他们依然不肯为保卫明朝奋战到底,既然如此,清廷为何要给他们同样的待遇呢?他们既然不肯报效明朝,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为清朝死战?
看到这些案件卷宗后,苏克萨哈和遏必隆都立刻同意了鳌拜的主张,愿意和他联名向太皇太后请求发起大狱。尤其是遏必隆,他已经被定为这次陪同康亲王出征的辅政大臣代表,因此他对军费、军备也就特别地上心。
但索尼仍是迟疑不决:“邓名是个流寇,对金钱、货物的爱好远超过土地,而且中间隔着湖广,倒是不用太担心;但郑成功呢?大海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阻碍而是通途。如果这几个案子一发,郑成功自海上而来,江南的汉人岂不是要一夜皆反?”
“就算我们不动手,他们也会造反,上次郑成功来的时候他们不是都反了么?”鳌拜不服气地说道。
“对,但是郑成功一败他们就都反回来了。仅仅三天,叛降海贼的四府就都反正回来了。他们倒是去见过郑成功和张煌言,但没有一个士人散财组织义勇投奔郑成功,为什么?就是他们不想为任何一边拼命。郑胜就助郑、我胜就助我,一文钱也不花,一点险也不想冒。”索尼指了一下鳌拜的计划:“但这么多案子一起来,你要杀几百个士人,还要黜落一万三千人的功名,郑成功此时再来,他们可不会来回摇摆了,而是会带着所有的家丁、钱财去投奔郑成功了,还会鼓动每一个亲朋和他们同去。”
如果没有郑成功的威胁,索尼知道大兴文字狱后,惊恐的江南士人只会噤若寒蝉。但如果郑成功趁机入侵,士人就会因为恐惧清廷而全力支援明军:“要是为了查这些案子结果搞得江南大乱,给了郑成功可趁之机,那就得不偿失了。”
“听说郑家父子不和。”遏必隆见鳌拜已经哑口无言,就低声帮了一下腔。
“不错,好像是为了个奶妈还是什么小妾的。”索尼也听说驻金厦的郑经好像举起了叛旗,对抗他的父亲:“就算郑成功失去了一半的军队,也还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再说,郑经就算是个逆子,郑成功攻打江南的时候,他会断他父亲的后路吗?”
“或许可以让蒋国柱自行斟酌,让他给朝廷回奏现在是不是合适的办案时机。”苏克萨哈谨慎地提出了一个建议:“如果他觉得有把握守住……”
“糊涂!”索尼斥责道:“你觉得蒋国柱能挡得住郑成功吗?”
索尼这一声怒喝让苏克萨哈默不作声了。
“还不用说加上舟山的张煌言和那个邓名,邓名下江南就跟去亲戚家串门似的容易。”说完索尼就把鳌拜的建议书重重地合上,推到了边上:“现在不是时候,以后再说!”
索尼一般不固执己见,不过既然首席辅政大臣发话了,那此事就到此为止,包括鳌拜在内都低头应是。
一个侍卫把一份南方的急报送到辅政大臣的面前。
“福建来的。”急报送到了首席辅政大臣手边,索尼低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还是耿继茂、李率泰联署。”
几个辅政大臣都把心提起来了,难道是又发生了一场厦门之战等级的惨败?现在朝廷可没有余力再给福建增兵了。
索尼打开信函,缓缓地看了一遍。
“哈哈,”索尼罕见地放声大笑起来,声音极尽欢畅:“皇上洪福!”
见索尼大笑不止,其他三个人就知道必定是好消息,不过都在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消息能让索尼如此兴奋。可惜首席辅政大臣并没有立刻给他们解惑,而是在笑完之后伸出手,把刚刚被他推到边上去的那份鳌拜的计划取了回来:“送去江宁,问问蒋国柱觉得如何,现在是不是收拾江南士人的好时机?”
第五十一节 梦想(上)
从成都通向北方的道路上,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车辆,从几天前开始,络绎不绝的辎重车就在军队的保护下开往绵竹的方向。
跟着退伍军人一起离开成都的还有携带着工具的修路队。最近,招募修桥补路工人的榜单贴满了成都的大街小巷,这都是官府发出的征募令,征募的条件让很多刚到成都的移民心动。
官府除了和普通东家一样付给工人工资外,更重要的还是积分——根据帝国议会的法令,任何移民到境内的权如同秀才,都要累积拿到二十四分才有权申请拥有完整的公民权:可以当兵、可以成为亭士、本人和子女可以享受教育资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和产业——而在任何一个大商行从事手艺工作,比如铁匠、木匠等关键手艺,每工作一个月就可以得到一分;如果从事一些简单劳动、在小店铺当伙计、或是在农家帮工,每两个月才能拿到一分。
帝国议会还规定了许多加分的规矩,最简单的就是如果有姐妹、女儿嫁给同秀才都可以加分;最有效的就是让老婆参加工作——拥有老婆不加分,但是让老婆出去工作就可以赢得另外一份积分,然后累计到丈夫头上;甚至那些嫁给同秀才的女移民,如果出去工作的话,都可以为她们的兄弟累计一半的积分——邓名一直想提高妇女的地位,不过直到现在,关于女同秀才的提议就和让私人银行付利息一样,大家在邓名面前的时候哼哼哈哈、含糊其辞,但事后都当做耳旁风,妇女依旧被视为她们父亲、兄弟和丈夫的财产。
有加就有减,在移民身份期间娶亲要减分,若是娶妾更是大减特减——不过新来的移民很难找到成亲对象,因为有姐妹的新移民一般都会选择让她们嫁给帝国公民来加速自己的公民权取得速度,至于娶妾更是想都不用想。除此以外,任何违法行为都会导致不同程度的减分。显然,帝国议会觉得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把这些人从东南搬迁到川西,那就一定要让他们全力以赴地为帝国工作一段时间。
在招募修桥补路工人的时候,官府表示所有应招的工人都会得到每月一分的累计,也就是说他们即使没有手艺,也可以和那些急需的工匠以同样的速度积累分数,两年后就可以获得同秀才的身份——如果能在修补工程的队伍中坚持两年的话。早两年成为同秀才,就可以早一些娶亲、开店了,想到这里,很多新移民根本不在乎官府给的工钱比较低,纷纷涌到报名处报名。这两天,不停地有新的修路队被编组完毕,在常备军的带领下踏上通往绵竹之路。
匡太平和战友安逸臣并肩走在春熙路上。店铺的老板一看到他们二人就知道他们是刚刚退伍的士兵,而且看他们在铁匠铺门口东张西望的样子,也不难猜出他们都是选择去北方开荒的退伍兵,口袋里肯定装着满满的补偿金,就纷纷冲他们二人大声吆喝起来。
发行债券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成都。所有的店铺老板都知道,为了到今年为止服役满两年的数千士兵,帝国政府举债五千万元,专门用来安排他们的退伍后生活问题。
一开始,帝国议会和政府还想着出售多少债券就拨多少款供退伍士兵所用,但保国公认为这样太耽误时间,所以就把五千万债券统统抵押给四川银行;让川行印刷了五千万的欠条出来,将来债券销售所得,则会返还给川行,从而一下子就获得了全部的补偿金。
官府、书院已经开始了连篇累牍的宣传,号召同秀才购买国债,支持帝国建设,帮助退伍军人——这些帝国的保卫者获得美好生活。
“打折的,都是打折的!”老板纷纷向着匡太平和安逸臣他们喊着:“我也就是拿回个本。”
虽然知道今年的退伍士兵只要选择去开荒,就会有很多一次性发放的退伍金,但大部分商家卖给他们的商品却要比卖给普通人的便宜。
安逸臣在这个铁匠铺里认真地挑选着镰刀,匡太平见状提醒他说:“不是说已经给我们运去镰刀了吗?到了地方就可以凭退役证领取。”
“谁知道是不是真有?再说官府运去的是不是好刀?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买一把带去也不沉。”安逸臣嘴上回答的同时,还在认真地端详着手中的那把刀。
“说得对呀,咱们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刀。”老板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他笑眯眯地夸了一会儿自己的货物,然后跑回后面转了一圈,拿了两张纸张出来:“看!我认购的一千元国债。”
匡太平和安逸臣同时抬起头,看了看那张债券。
“多谢,我今天领到的安家费里有一千就是老板借给我的。您借给我钱,让我买您的东西啊。”安逸臣说完,又道了一声谢。现在对债券的宣传铺天盖地,退伍士兵们对购买债券的人也心存感激——宣传工作让邓名私下里有些不满,因为境内认购债券的热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本来是想把绝大部分风险转嫁给重庆、武昌、南昌和南京的。
“你们以后不是会纳税、会还给我的嘛。”年轻的铁匠大度地摆摆手,士兵的道谢让他更开心了:“反正存到哪里不是存?藏到铺地下,还怕被老鼠咬了呢。再说……”老板眼睛笑得弯弯起来:“按说该道谢的是我啊,你们从浙江回来,我就娶媳妇了,是个浙江姑娘呢。所以你们在我这买东西,我只收个碳钱、料钱。”
相比官府的宣传,几年来战争的红利让士兵在川西人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老百姓都深知正是帝**队的奋战,才让生活变得越来越好。而持续的退伍更让士兵返回到社会中,现在很少有人还认为当兵是件见不得人的事。相反,越来越多的人把服役看成向帝国政府缴纳的一种税:为期两年的血税。
离开这个铁匠铺后,两个士兵又继续沿着春熙路向前走。马行门口也是一伙伙的退伍士兵,大都正在议论他们到底该买骡子、毛驴,还是狠狠心买一匹好马带走。从马行前面走过时,匡太平听到两个退伍士兵在热烈地讨论着:“我们合买一匹马吧,等到了绵竹,一天归你用、一天归我用……”
该买的东西基本都买得差不多了,匡太平和安逸臣各自拖着他们的大包袱来到了春熙路的末端,这里聚集着大批的人,几乎都是刚刚退役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
“三个人一辆大车,十辆车编一队。”一个身穿黑军服的军人站在高处大喊着。这些车辆和拉车的牲口都是成都供应给退伍士兵的,不过到了地方后,他们需要把车辆还给官吏,并从官吏的手中领取先期运到的种子、农具、帐篷等物品。
“你们的退伍证。”见到安逸臣和匡太平走近后,一个维持秩序的黑衣士兵走上来,对着两人道。
两个士兵都从怀里掏出了证明文书,黑衣军人先接过安逸臣那份匆匆看了一眼。
“去绵竹的,”黑衣人一把将安逸臣拉进了警戒线,把退伍证塞回了他的手里:“拿好了,到绵竹还要凭这个证领家什。”
在黑衣军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匡太平也把自己的那张退伍证递了上去。这些黑衣军人的军服和保国公近卫的军服很相似,不过领章不同,他们是刚刚结束训练,第一批成立的宪兵部队,从两天前开始工作,安置移民是这支部队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去江油的。”宪兵把匡太平也拽进了圈内,然后给他们指了一下,喊道:“向前走,绵竹人去找你那个亭的车队。去江油的,去最靠北的那些车那边,有专门的安排。”
“绵竹七亭,是去绵竹七亭吗?有去绵竹七亭的吗?”安逸臣边走边问,他遇到或多或少的一队队人群,每次安逸臣发问的时候,那些陌生的脸就一起冲他望过来,但听到后面就纷纷摇头:
“不是。”
“我们是五亭。”
“我们在等三亭的人。”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安逸臣已经把问话缩减为两个字:“七亭?七亭?”
“七亭?!”侧前方突然炸开一声雷鸣般的响声,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一群人中跳了出来,伸手拦住了安逸臣:“你说你是去七亭的?”
“是。”
“太好了!”大汉一把拉住安逸臣的手臂,转身冲着后面的一群人嚷起来,那都是他刚刚结识的伙伴:“又来了一个去七亭的!”
“我们的人齐了。宪兵!宪兵!”欢呼过后,这一大群安逸臣未来的邻居们齐声喊起来。安逸臣赶紧往周围打量一下,其中大都是和安逸臣一样身强力壮的汉子,但也有几个妇女,有一个妇女还抱着个孩子。
“人齐了吗?”不远处一个黑衣士兵听到喊声跑过来,飞快地数了一遍人头,点点头:“没错。”
“都是去七亭的啊?”在车队出发前,宪兵进行最后一次确认:“绵竹那里的亭可比都府这里大得多,离得远着呐,中间也没有路,千万别弄错了。看好了自己的退伍信,确实都是去七亭的,对吧?”
宪兵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见众人逐个点头后,用力一挥手,命令车队出发:“走吧!”
“再见了,弟兄!”安逸臣冲着匡太平拼命地挥手。
“后会有期!”匡太平也大喊着道别,目送战友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离开成都后,安逸臣坐在颠簸的驴车上,一直回头望着成都。另一个同伴也抱着手臂和安逸臣一起回头望。良久,同伴轻声问安逸臣:“你那弟兄是三百五十亩?”
“嗯。”安逸臣点点头。
为数不多的人挺身前往江油,匡太平是其中之一,他们都得到了“三百五十亩”这样一个绰号。
第五十一节 梦想(中)
匡太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离开军队后,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切断了社会联系,一起退伍的战友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各奔东西,今天,最后一个熟识也是关系最好的朋友安逸臣也分手了。
前去绵竹的退伍士兵们还在互相招呼着,匡太平缓过神来,弯下腰,又拾起他那鼓囔囔的大包袱扛上了肩,拔足向宪兵早先指给他的地方走去。这时匡太平突然有一丝后悔,怀疑自己选择去江油附近定居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和大部分退伍的同伴一样选择绵竹的话,那刚才他就可以和战友一起乘车离开了。
缓步走到兵站的尽头,又是一个黑衣宪兵迎接上来,上下打量了匡太平一遍:“去江油那边的吗?”
“是的。”匡太平点点头,把包袱又一次从肩膀上卸了下来。
“姓名,军衔。”宪兵一边伸出手要退伍证明,一边询问道。
“匡太平,中士,长官。”匡太平大声答道,既然退伍了,那对面的宪兵军衔再低也比自己高了吧?
“不敢当,要是你没退役,我该喊你官长的。”宪兵答道。他把身份证明仔细地核对了一遍,在把它还给匡太平的时候还立正敬礼,向这个退伍的常备军士官奉上他的私人尊敬:“官长。”
江油属于龙安府,距离它不远的梓潼就已经属于保宁府的地界。江油与川北重镇保宁、广元类似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角,它到这两地的距离比到成都还要近得多。现在龙安府已经完全废弃了,全府都见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恢复对此地的控制不仅可以为成都府预警,还可以成为将来明军的进攻桥头堡,方便川西明军出剑阁,攻击广元、保宁,彻底切断嘉陵江航运——早在第一次重庆会战时,邓名就曾经这么吓唬李国英。但那时双方都知道明军如果真进行这样的行动,将会是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进攻;不过等明军在江油有了居民后,对嘉陵江的威胁就不再是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了,而且明军进攻的时间也能大大延长,即使失败也不用担心退路。
因为江油如此重要而环境又是这样的恶劣,所以志愿去江油的退伍兵为数不多,在一万多个退伍士兵中有近七千人接受了补偿协议,但只有三百人选择了江油,差不多是这批退伍兵中最胆大、技艺过人的一类。对于这些志愿去江油的人,帝国政府还进行了再三的审核,最后拒绝了其中一百余人的申请,婉言劝说他们选择更靠近成都的地区定居。
而匡太平就属于通过考核的一百九十余个人之一,他们将成为帝国向龙安、保宁地区的第一批移民——最开始都府还有人主张先在江油驻军,然后再视情况安置移民,但邓名不同意这个步骤。即使是一支小部队,孤悬在龙安、保宁地区,也会给成都增加沉重的后勤负担;而且这支部队的目的还非常不明确,明军现在并没有出剑阁北伐的意愿,在这个方向上受到的威胁也不大,常备军放在这里除了起到一个岗哨的作用就再无用处,说不定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向屯垦部队蜕化。而且邓名坚持认为,单单驻扎军队并不能称为国土,至少不是正常的国土,只有国民在上面生活、居住,才能称为领地,让政权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
这批移民将成为川西集团在北方的眼睛,他们的开拓会让随后的移民变得更安全,因此不但人员精挑细选,帝国政府也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保证他们能够在当地立足,并尽快获得粮食自给的能力。
宪兵帮助匡太平提着他的包袱,一起来到给江油移民准备的休息处。那里只坐着三条大汉,见到匡太平后三个人都迎接了上来。
“司马求道!”走在最前边的大汉向匡太平伸出了手,看上去他比匡太平还要年长几岁,腰两侧各挂着一把短剑:“前一等兵。”
由于邓名的示范作用,握手礼在川军中也流行起来,会做出这个动作的人十有**都是退伍兵。
匡太平紧紧地握了一下送过来的手,报出自己的性命和军衔,两外两个人也上前报出家门,他们一个是二等兵,一个是中士。和匡太平一样,他们都立过多次战功,有勋章和褒奖,而且都会骑马。
“国公给你们订好的战马已经派军队运去了,到了江油后你们可以向宪兵领取。还有,给你们的牛和其他的东西都会在这两天送过去。”等他们互相认识后,宪兵简要介绍了一下情况,并再次确认道:“你们真的立刻就走吗?确定不需要接受更多的训练了?”
“不需要了。”四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于这些去江油的移民,邓名还安排了常备军教官对他们进行了移民前的最后培训,内容当然不是如何种地,而是如何赶车,如何使用火铳、制造弹丸,不过若是移民已经掌握必要的技巧,也可以不参加培训课程。
“嗯,你们是第二批启程的,昨天中午已经有五个人结伙儿出发了。”宪兵抬头看了看天色:“等到午时,如果没有人再来,你们就结伴走吧。下午再来人,就让他等明天那队。”
每个人都领到了一辆配了一匹挽马的车,两外三个人帮匡太平把他的包袱抬上了车。
“好沉啊,你这是多少把刀剑?”司马求道笑着问道。
“两把剑,三把大刀,两把马刀,还有盔甲……”川军一次次东征西讨,现在大刀、长矛在川西非常富裕,就是盔甲也不是稀罕东西。匡太平一边说,一边把包袱解开,把武器放在自己的车上。他一边装车一边顺手点了点已经放上车的东西:帐篷、被褥、柴火、路上吃的米面,还有柴刀。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摆放他的武器:一杆火枪、又是一杆、接着是第三杆,还有一盒弹丸和一小桶火药。
“缅甸货吗?”司马求道看着这三杆火枪问道。
“是啊。”匡太平再次点点头。他把全部的安家费都用来购买武器了。邓名从缅甸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几千杆西式的火铳,交给铁器行代售,现在就属这种火铳便宜、质量又好,匡太平一口气就买了三杆。
把武器在车上摆放整齐,给它们盖上布、捆好绳子,匡太平轻轻吁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等待,午时一到就可以出发了。宪兵说,通往江油的道路上斥候都标注了路标,而且还会有游骑巡逻修补——邓名希望以后不断有退伍人员沿着这条路奔赴北方,把川北彻底掌握在帝国的手中。
“都出来吧,”一个同伴在大声招呼着,接着就有四个青年女子走出来,其中一个率先走到了那个招呼她们的大汉身边。那个汉子指着匡太平对他妻子介绍道:“这是匡大哥,我们以后的邻居。”
“怎么选了江油?”见匡太平已经收拾妥当,另外一个同伴问道。他身边也靠过来一个女子——这是他的妻子,是他用安家费从征缅人那里讨来的缅甸姑娘,汉语还很不熟练。
“为了三百五十亩地呗。”匡太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看到有另外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司马求道的身边,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这个好运的家伙。
“不知道平地多不多?”第一个走过来的女子有些忧虑地说道。
“地不错,平地不少,听说还有河,我们到了先在河边定居。林子里都是动物,有肉吃,河里还有鱼。”匡太平立刻答道。
“匡兄去过江油?”另外三个人眼睛顿时都亮了。他们三个人一个是湖北人、一个是江西人,司马求道本是江南的安庆府人,都对江油那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去过。”匡太平说话比较简练,对方不追问他一般不喜欢主动解释。
“匡兄的口音听着不像川人啊,”司马求道有些疑惑地问道,不过他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把握:“匡兄以前是王参议员的手下吗?”
司马求道口中的王参议员就是以前驻扎在江油的明军将领。
“还是和李参议员路过的时候见过?”另外一个大汉问道。这个人指的是以前驻扎在剑阁的明军将领。邓名曾经用疲兵之计拖垮了高明瞻,整个战斗的经过在川军中广为流传。
这两个人问话的时候,心中都有些奇怪,现在成都周围最好的店铺、最大的商行,几乎都是这些老川军在经营,很难想象一个老川军居然会去江油开荒,而且这个老川军看上去居然还没有成亲,还是孤身一人。
“我没有见过王参议员或是李参议员,”匡太平这次摇头了:“上次我跟着高巡抚过江油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跑回都府了。”
三条大汉愕然片刻,突然一起狂笑起来,司马求道更是笑得眼泪都溅出来了,还拼命地拍自己的大腿:“兄弟,听说那次你们饿得好惨啊。”
匡太平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头。
第五十一节 梦想 (下)
位于司马求道左边的妇女大概是他的大老婆,她笑得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而右边看上去更年轻的妇女大概是小老婆,只是抿着嘴低头笑。匡太平环顾众人的时候,和司马求道的小老婆眼神对了一下,对方迅速把头垂下了,而匡太平也马上将视线挪开。
“这个贼好运的家伙。”匡太平在心里又说了一声。
“哦,对。”止住笑后,司马求道指着左边的女人介绍道:“这是我婆娘。”紧接着又向右边的那个女子头上点了点:“这个是我妹!”
“嫂子。”匡天平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跳了两跳,他向两个女人行礼后,身体不自觉地偏转了一些,本来正朝着司马求道的脚尖,无意间指向了司马求道的妹妹:“妹子。”
四川人很少人有妹妹,就算有,一般也都早早嫁出去了。
正在匡太平心中瞎猜的时候,司马求道又补充了一句:“妻妹。”
“哦。”匡太平又轻轻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态,再次彻底面向司马求道,刚在那个姑娘身上徘徊了两下的目光也收回来,定在司马求道的那张方脸上——妻妹不是亲妹,小姨子最后也嫁给姐夫的现象很正常,这也能解释为何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居然会在四川这个光棍遍地的地方还没找到婆家。
“她们俩的大哥是浙江人,在杭州之战的时候救过我一命。等到千辛万苦到了武昌,生了场病,人就没了,临走前把她们俩托给我了,还让我给这个小丫头找个好人家。可是时间太紧,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身留在都府,就说先跟我和她姐去江油,到那里再给她找,亲戚离得近也有个照应。”司马求道语速很快,不等别人问就把前因后果全吐露出来了。
“哦。”匡太平又把目光移动到了那个小姑娘身上。原来是浙江来的新移民,这就难怪了,他的靴尖不知不觉又开始偏向司马求道的妻妹。
“嗯,我那次真是饿得挺惨。”匡太平很罕见地主动开口,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在山里晃悠了十几天,冻得死去活来的,好几个牛一样壮的兄弟都没扛过去……被提督抓住的时候——那时国公还叫提督——我除了嘴和右手的几根指头,其他地方都不会动了……我记得很清楚,往我嘴里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后来还给我一碗菜汤,我一口咬住那个馒头的时候,眼泪都快出来了——西方极乐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滋味的吧。”
三男四女都笑得前仰后合。匡太平抽冷看了司马求道的妻妹一眼,只见姑娘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线,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都忘记了避开匡太平的注视。
“午时到了。”宪兵叫到。
“出发了!”司马求道把他妻子和妻妹都扶上了他那辆车:“等到了江油,再给我们好好讲讲吧。”
……
这几个同伴每天宿营后,就围在篝火前攀谈,直到被蚊子和睡意赶回各自的帐篷中去。所以没等走到江油,匡太平就把自己到四川的经历源源本本地告诉给了同伴们。
“来四川之前,高巡抚说等拿下了都府,就赏给我们土地。当时我想着:好,我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匡太平说出这话后感觉有些有不妥,瞥了一眼司马求道的小姨妹,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些畏惧之色,他咳嗽了一声略过接下来的心理描述:“不过咱被提督制住了。那时大伙儿又冻又饿,简直和鬼差不多。提督也没有甄别披甲兵、无甲兵,反正也没法甄别了,我的盔甲、大刀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和那些背粮食的辅兵一点分别没有。被送到都府后呆了几个月,听人说高巡抚被放回去了,李国英、赵良栋被提督杀得惨败,又抓回来了两万人……等到了高邮湖的时候,我就是军中的负粮兵了,我对着鞑子皇帝的大营射了十几箭呢!”
周围的同伴都静静地听着匡太平的故事,他是这几个人中唯一一个参加过高邮湖之战的。
“鞑子的狗皇帝突围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前排。我一看不对啊,这些家伙要跑!就拾起一根棍子冲上前去……”匡太平从听众眼中看到了崇敬之色,自然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也是一个。那次匡太平负了重伤,不过也因此得到了表彰,被提拔为战兵:“伤得太重了,提督想给咱花钱讨婆娘,可咱都没这个福气。一直回到了四川,才能拄着拐杖走路,后来用发给的赏金买了匹马。”
“马呢?”司马求道问道。
“交给官府了,他们说帮我运过去。等到了江油,加上这匹拉车的马,我就能有三匹马,开荒肯定比你们快得多。”匡太平忍不住开始炫富:“这么多马我一个人可用不过来啊,你们要是想用,我可以借给你们。”
最近一次明军东征江南,匡太平又跟着部队去了。不过这次战争的收益是数十万新移民,军队已经无力再给战兵成亲或是发下大笔的奖金了,匡太平也完成了服役年限。
其他的人都打着哈欠去睡觉了,匡太平一手握着刀,一手扒拉着篝火守夜。
片刻后,三个男同伴的鼾声如雷鸣般地响起。匡太平是今晚轮流守夜的第一个人,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身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是司马求道的小姨妹轻轻走来。
女孩子坐到了篝火旁边,用细细的声音吐了三个字:“睡不着。”
匡太平看了一眼四周,对女孩说道:“蚊子太多了,别在外面呆着,去我的帐篷里躲躲吧。等你姐夫一会儿起来替我的时候,你再回去。”
“那你还呆在外面呢。”
“狼来了怎么办?”匡太平反问道,这句话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以往在军中,还是在几个新认识的同伴、未来的邻居面前,匡太平都始终保持着硬汉的形象。他跟着高明瞻来四川,就是来杀人、来升官发财的;在高邮湖看到御前侍卫突围,他虽然没有盔甲却勇敢地扑上去阻拦,是为了富贵险中求;在后来的历次作战中不顾一切地拼命,也是为了升官、为了褒奖、为了勋章,而且他也确实如愿以偿了;甚至就连这次报名去江油也有一个原因:为了那三百五十亩地;急匆匆地出发当然也是为了抢先圈一块好地。
其实匡太平内心还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意把这些宣诸于口,他认为说得太多了会显得他多愁善感,好似一个婆娘。
“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三百五十亩地才来江油的。”现在身边只有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一个人,匡太平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这个姑娘认为自己只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好像一切行动都只是为了获得赏赐。
“那匡大哥为什么要来江油?”在匡太平打破沉默后,女孩迅速地反问道。
匡太平没有把理由说出来。他被邓名抓回成都的时候,本以为会成为奴隶,辛苦地劳作直到悲惨死去。如果他是胜利者的话,是一定会这样对待被俘的川军士兵的。但川军并没有如他所想;后来参加东征的时候,匡太平作为辅兵从来没有受到过虐待,他若是提出什么要求,长官也会酌情考虑;高邮湖一战听说鞑子皇帝要投降时,匡太平发自内心地为明军的胜利感到高兴,所以察觉到战场发生异常后不假思索地上前参战;在重伤养病期间,匡太平得到很好的照料;回到成都后,按照邓名的优惠政策他买到了一匹马,让他可以得意洋洋地骑着马在春熙路上炫耀——他享受到了明军士兵一切应有的待遇,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跟着高明瞻来的陕西绿营披甲而受到歧视。
这次东征江南归来后,匡太平觉得自己这样一副好身手,完全可以替帝国开拓边疆,可以在江油监视保宁府的清兵,保证那些去绵竹的战友的安全。至于三百五十亩土地的补偿,确实很打动人,但绝对不是匡太平做出这个选择的唯一理由。
不过这些话匡太平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尽管他不愿意身边这个姑娘误会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但他还是感觉这些心思似乎有点婆婆妈妈,有损自己的阳刚之气。所以最后匡太平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个帝国,待我不错。”
女孩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问题。
在这个帝国中,匡太平不但有同秀才的身份,不用向官员磕头,而且还受到尊敬,宪兵会因为他过去的军衔向他敬礼,铁匠铺的老板会因为他曾经为国效力而真诚地感谢他,一同赶路的同伴也会钦佩他的勇敢事迹。他不但拥有大片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可能得到一个自己的家。
“我有三匹马,”匡太平又侧头看了看篝火旁的姑娘,挪了挪身体,向女孩凑近了一些,小声在她耳边说起来:“你姐夫到了那边只有两匹马。他现在这匹拉车的马要拉三个人,会把他的马累坏了的。你看,我的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要不,从明天开始你就坐我的车吧,让你姐夫省省马力,怎么样?”
女孩没有躲避开,而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在火光的一闪一闪照耀下低垂着眼睛。
“你明天去和我姐夫说吧。”姑娘飞快地答了一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第五十二节 往事(上)
成都。
四川巡抚衙门刚刚开张,除了一个负责打扫卫生的,还没有其他工作人员,甚至连巡抚人选都还没有。邓名陪着巩焴来巡查了一番这个巡抚衙门,向对方问道:“巩老先生觉得这衙门如何?”
巩焴看着这桩比知府衙门还要小得多的建筑物,摇了摇头:“这分明就是一个院子。”
“有好几间房呢,再说巡抚衙门又不会有多大,要大院子干什么?现在都府的房价是越来越贵了。”为了省钱,巡抚衙门甚至不在春熙路上——在成都南边找了个间小宅子,挂了个牌匾就是巡抚衙门的地址了。
现在成都的知府衙门不小,不过那是历史遗留问题,邓名也就默认了,而且也不是刘晋戈一家在用。税务局和提刑衙门也住在里面,秦修采和贺道宁总想搬出来,但由于没有足够威风的新衙门所以迟迟没有成行。
邓名认为衙门是办公场所,所以巡抚衙门没有给官员的住宅区、没有庭院,一下子就节省了大量的面积。而且巡抚衙门一样没有司法和收税权,自然不需要太多的办公室,也不需要公堂等附属设施,最后觉得这么一个院子就盛下了。
除了功用问题外,更关键的原因是巡抚衙门现在没有主人。刘晋戈的知府衙门不愿意出一大笔钱为巡抚衙门购地并进行装潢,他表示如果要出钱,那叙州也不能置身度外,应该尽到下级机构的责任;可叙州方面不同意,称既然巡抚衙门设在成都,那花费理应成都知府衙门独自承担。现在只需要掏一个小院子的钱,成都知府衙门上下都很满意,成都议会也很满意(帝国议会又解散了,但成都议会的持续召开时间越来越长,已经有变成常设的迹象)。
熊兰的银行系统肯定不会给巡抚衙门出钱,而秦修采的税务系统也是一样,借着设立巡抚衙门的东风,秦修采成功说服大家不再反对给省税务局单独设一个办公地点——省税务局在春熙路上买了一大块地,打算把上面原本的铺子都推平了,盖一片新办公地点,而原来知府衙门院里的老房子可以留给成都府税务用——买地、盖房子、装潢,税务局的新办公楼预算是二十多万。
“这宅子花了三百元,”邓名告诉巩焴,正因为只有这么点钱,刘晋戈才慷慨地表示这笔钱就不用叙州分摊了。在巡抚衙门成立前,成都知府衙门还愿意承担那个打扫卫生的人的工钱,也算是知府衙门对上级机构的一片孝心了:“我觉得挺好,而且有里外四间屋子,打扫干净、糊上窗户、再摆上桌椅就能开张,都不用折腾。”
暂时看来,四川巡抚衙门的工作就是计算税务局收的税里的省税数量,确定该如何花费,然后指示税务局拨给地方政府,也就是成都或叙州的知府衙门,并监督他们花费。因此一间算账的屋是少不了的,一个巡抚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幕僚公用的屋子,再加上一个客厅和茶水房。
“如果将来要添加人员,也不用担心地方。”现在四川的军权根本不在巡抚衙门手里,各亭也都是知府衙门的下属,不过将来的事情不好说,因此邓名自掏腰包把隔壁两个院子也都买下来了,还加上再远一些的大段荒地。万一将来巡抚衙门有需要的话,还可以从邓名手里把土地买走加盖房子。巡抚衙门设在这里,将来土地升值的潜力还是有的,邓名这也算是利用内幕消息进行投资。
“如果没有好的人选,这个巡抚我可以先兼起来。”邓名最后说了一声,这个巡抚的位置没有心腹愿意来,而如果随便指派一个毫无资历的人又不合适。思来想去,邓名觉得自己兼任还是个很好的办法,毕竟现在四川巡抚的大部分传统权力就在他手里。
说完这句话后,邓名、巩焴和几个卫士就向门外走去,因为这个小宅子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出门前邓名还嘱咐了那个看院子的大爷一声:“走时别忘了锁门。”
“是。”这个大爷是刚从浙江移民来的,出门打点零工补贴下儿子的家用。刚被一脸神秘的知府衙门官员找去,询问他愿意不愿意给巡抚衙门看院子,还每个月给一百二的工钱时,老头差点幸福地昏过去——给巡抚老爷当门房,还是门房头,这种好事竟然会落到他一个无亲无故的人身上,这是什么运气?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还真不怎么样,看到这个宅子后,大爷的心里那是一片瓦凉啊,要不是确实知道布置任务的人是成都衙门的官吏,他真怀疑遇上骗子了。亲手把“四川巡抚衙门”的牌匾在门前挂了起来,但偶尔从门前路过的行人也并没有因此投给这个宅子多少注意力,可能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个闹剧吧——有个闲得没事做的家伙在这个僻静地方给自家门上挂了个大招牌,而成都知府衙门或是不知道,或是根本懒得管,就和他们这些路过的行人一样。
今天大名鼎鼎的保国公来转悠了一圈,还发表了一些关于这个衙门的指示,对大爷来说这大概是他找到这份工作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他打算等今天下班回家后,要和儿子们好好念叨、念叨此事。
最近两天,邓名带着巩焴在成都的各个衙门里转了转,还很客气地询问对方有什么改良意见,巩焴也很诚实地告诉邓名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如果四川的组织结构是从原来大明官府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那巩焴说不定还能提一些修改意见;但现在除了沿袭“知府、提刑”这样的名称外,四川的官府和巩焴所知的传统官府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到现在为止,巩焴连里面的互相制衡、合作的运行原理还没有琢磨清楚,哪里可能提什么改进意见?
离开了巡抚衙门后,邓名就回到了常备军统帅部。这里是他在成都的主要停留地点,就算将来兼任了四川巡抚,估计邓名还是会选择在这里办公。以前邓名也经常呆在成都知府衙门里面,因为那里有好几个机构,想找谁都方便;可现在知府衙门里乱哄哄的不适合工作,除了秦修采的税务外,贺道宁的提刑衙门也忙着准备搬家——巡抚衙门宣布建立后,贺道宁和秦修采一样借着这个良机把自己的衙门也提高到省级高度,虽然贺道宁没有税务局那么有钱,但有他提刑衙门就有主心骨。听说提刑衙门升级为省级后,刘晋戈慷慨地表示愿意出钱帮贺道宁修衙门,叙州知府衙门和提刑衙门联合发来的贺信上也表示愿意分担一部分费用,成都议会和叙州议会都很痛快的批准了拨款——贺道宁手里还握着一个判人“违宪”的大棒子呢,那个没有巡抚的巡抚衙门谁都敢踩上一脚,但却没有人愿意招惹提刑衙门。
“巩老先生应该对吴三桂有些了解吧?”邓名问道。
“吴贼……”巩焴哼了一声,反问道:“国公为何有此一问。”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邓名对吴三桂是非常忌惮的,因为这个人的名气太大了。不过穿越四年多了,邓名发现自己对吴三桂的原有印象和现实差距实在不小。
首先是军事实力,邓名感觉对方似乎也不如自己一开始想象得那么强大。刘体纯多次表示吴三桂不是特别厉害,如果没有满清,那李自成绝不会输给他;而赵天霸也说,吴三桂曾经被刘文秀多次击败,逼得狼狈后退,要不是刘文秀在保宁大意,早就把他赶出陕西了。邓名本人也感觉吴三桂显得相当保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作为,只有吴三桂讨伐水西时还表现亮眼,他的迅速胜利让邓名和李定国都心生警惕。但之后吴三桂又故态复萌,趴在贵阳一动不动,放过了攻打云南的最好时机。
其次就是吴三桂的名声,在邓名前世的印象里,吴三桂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现在居然口碑相当不错,拥护明朝的人都认为吴三桂降清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还一直没有与明军嫡系交战过,就是攻打云南也可以认为是处于他对流寇根深蒂固的厌恶。清廷那边更不用说,吴三桂简直就是忠义的代表,而这样一个忠义老将向清廷投诚,更昭显了清廷的天命。
在士人、军官乃至底层百姓中,吴三桂的形象都非常之好。在昆明的时候,李定国也曾对邓名私下表示,他认为吴三桂和反正前的姜镶、金生恒一样,属于可以拉拢的对象。
而在文安之、朱舜水这些人的眼中,吴三桂甚至比反正前的姜镶、金生恒他们还要好得多,因为吴三桂没有像姜镶那样降过闯,或是和金生恒一样攻击过朝廷的嫡系部队,说明他内心深处对明朝的感情更重,而且能扛住来自清廷的压力,不去做那些违背本心的事。
第五十二节 往事(下)
“因为最近吴三桂有些活动,和我还有些私下信件来往。”邓名解释道,最近缅甸那边转来了两封吴三桂的信,杨在告诉邓名:吴三桂偷偷派使者到缅甸和他接触,表示只要永历朝廷能控制李定国不去打他的贵州,那他也愿意和明军和平共处。
昆明那边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李定国虽然没有向邓名通报细节,不过好像吴三桂和他也有秘信往来。而这次吴三桂终于活动到了川西这边来,前不久来见邓名的贵阳使者自称是夏国相的心腹,而且还拿着一张炭笔素描做信物——邓名认出了自己的作品后,也就相信了来人的身份。
“吴贼……”巩焴岁数不小了,之前给邓名的印象是性格豁达,大部分世情也都能看得开,但提到吴三桂的时候,巩焴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憎恨之色——刘体纯也有类似的反应,袁宗第不如刘体纯、巩焴这么强烈,但也有一些。那两位都是武将,邓名觉得他们城府比较浅,对十几年前闯营的战败可能还在耿耿于怀,但没有想到巩焴居然也对吴三桂仍有这么强烈的恶感,而且看上去胜过袁宗第的十倍。
“让老夫猜一猜。”巩焴没有立刻解释原因,而是飞快地追问道:“国公是不是认为已经知道了吴贼的底线,或者说认为自己搞清什么东西——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财宝、或是是爵位——对吴贼来说最重要?而且老夫估计,现在国公有种‘吴贼也不过如此’的感觉,觉得他器量狭小,斤斤计较还贪婪小气,老夫没说错吧?”
邓名闻言一愣,现在他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缅甸杨在转来的信里,吴三桂就提了他的藩国封地,暗示当初清朝能承认他的平西伯,那永历身为正统天子,承认他现在的王位,重视他的藩国权益是理所当然的;而昆明那边虽然没有详细解释,但晋王也提到若是吴三桂幡然悔悟肯痛改前非的话,必要的补偿是应该给的,邓名估计指的也是藩国问题;而这次夏国相的秘密使者来成都,带给邓名的信中又一次提到了贵州,夏国相称如果皇上在驱逐鞑虏后返回神京——这当然是一定的,那贵州应该留给吴三桂,云南都应该赏出来——那时晋王肯定是看不上这疙瘩地盘了。
看到吴三桂对云贵念念不忘,邓名感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亏平西王也是在他前世享有大名的人,谁能想到他居然这么像个土财主,咬住块封地就好像叼住了肉,死也不肯撒口了。
“不错,”邓名点点头,把平西王和他的通信内容尽数说给了巩焴听,隐隐间,邓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这老贼!”巩焴又恨恨地骂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异之色,或是对吴三桂这种小家子气有丝毫的鄙夷,只有深深的痛恨之色,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一般:“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邓名立刻意识到那正是风云突变的崇祯十七年,它还有两个名字,分别是永昌元年和顺治元年。李自成进入北京短短几十天,就遭遇一片石惨败,黯然退回了陕西。以前邓名曾经向亲历者刘体纯问起过这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而得到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句:“我们被鞑子和吴贼偷袭了”,除了这句之外刘体纯再没有第二句,邓名见对方丝毫不能释怀自然也不会继续问下去,尽管他对这场大战的前后经过非常有兴趣。
见巩焴可能要谈起一片石之战,邓名就耐心地等着,并没有进行任何催促。在邓名的前世,历史研究者大部分都认为这表现出了多尔衮的雄才大略,早在李自成抵达山西的时候,多尔衮就对八旗宣布现在和满清争夺天下的,就是李自成集团。但为了麻痹李自成,多尔衮还写了一封信派去送给李自成,声称愿意与起义军联合讨伐崇祯。而目光不够远大的李自成确实中计,对满清毫无防备,所以才有山海关的清军突然袭击和顺军突如其来的崩溃。和这个叙述不符的事件都被满清官修史者有意无意的忽略,比如多尔衮这封信在顺军那边的反应,以及顺军对此的回复。
邓名对此自然也是一无所知,片刻后巩焴没有立刻讲解山海关之战的经过,而是询问邓名的印象,邓名当即就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闯王当时应该是有些大意了吧。”
“原来国公也是这么看的啊,不过也难怪。”巩焴点点头:“国公真的和皇上毫无瓜葛吗?”
邓名知道巩焴在私下交谈时,“皇上”两个字指的只能是李自成,听到巩焴又一次提出这个疑问,邓名苦笑道:“巩老先生都是第几次问这件事了?我确实和闯王无亲无故。”
“永昌元年三月十九日,闯王入北京,后三天,也就是二十二日,”巩焴终于开始讲述当年的经过:“吴三桂给他的老子写了第一封信,内容大概就是问我们是否攻破了北京,他家人是否已经出城,而且嘱咐他老子不要多带银子,统统埋到地下去最好……”
“这个关头还在讨论带不带银子,”邓名失笑道:“巩老先生在开玩笑吗?”
作为一方大帅、诸侯,在这个紧急关头不仔细询问北京政治局面,反倒嘱咐亲爹莫要带太多银子逃跑,还是掩埋为上……如果不是这两天对巩焴为人已经有点了解,邓名几乎会认为这是在造谣埋汰吴三桂。
“当时见了吴三桂这封信,皇上也不禁莞尔,平章摇头哭笑不得,众将多有大笑者,认为吴贼头脑简单、容易对付。”巩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容,继续说下去:“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吴三桂这封信的末尾,是‘祈告朱、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这就是最后一句。”
邓名心中暗想,“陈妾”想必就是那个名传后世的美人陈圆圆,不知道朱妾是谁,不过吴三桂在那种家族、前途千钧一发的时候,居然还不忘记嘱咐家里的美人宠妾,这哪里还像是个枭雄?明明是就是个纨绔子弟。
“紧接着是同时送回的一封信,上面说前一封信封口后,他才得知皇上有兵马四十万,对他老子说这么强大的兵力不是他能抵挡的,所以打算投降,问他老子有何看法。而这封信最后一句是和刚才那封一样。巩焴又一次引用了吴三桂信上的原文,而不是用他自己的话进行解释,时隔这么多年,巩焴对吴三桂的信中的这两句话仍念念不忘,可见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有多么深刻:“陈妾安否?甚为念!”
如果这段轶事的主人是其他人,邓名此刻已经会放声大笑起来,短短两句话,一个粗鄙昏聩的纨绔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然后呢?”邓名记得他看过的史书上,有很多人认为是李自成抢了陈圆圆,还有人说是刘宗敏,有人为了挖苦吴三桂甚至做圆圆曲,称他为“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事情到底如何,邓名也拿不准,所以就问巩焴:“陈妾到底如何了?”
“吴贼当时手握三万辽兵,实力还在已经投降皇上的姜镶、唐通等人之上,国公以为皇上会如何?早在进北京之前,我们就知道了这个陈妾,进北京前皇上就交代过,这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人物。”巩焴告诉邓名,十九日李自成进城后,立刻下令将十六名妇女送入皇宫——这时李自成并不在皇宫居住,他在天黑前就离开了,这十六名妇女都交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的太监照顾,以免发生意外:“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吴陈氏交给崇祯的太监王永章负责,闲杂人等休想靠近一步。”
“二十五日,吴三桂投降,献上了降书,还把山海关移交给了皇上派去的人马,向北京进发;二十七日,吴三桂趁夜回师,偷袭皇上的官员又夺回了山海关,然后又给他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前日因探报刘宗敏掠去陈妾……呜呼哀哉,今生不能复见,所以起兵杀贼殆尽,已向清国借兵……”巩焴背诵吴三桂的书信到这里时,听到清国二字后,邓名脸色变了变,但巩焴还在继续背诵下去:“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悉乃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闻讯。”
听完这份信后,邓名忍不住一声长叹,大概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由来吧,可是听巩焴这么说,似乎只是一个误会罢了,李自成明明把陈圆圆保护得很好:“为何不立刻派人去告诉吴三桂真情?”
“国公何意?”巩焴脸上露出迷惑之色。
“为何闯王不马上派人去见吴三桂,让他知道他的陈妾安然无恙?”如果不是怕巩焴下不来台,邓名都想问是不是李自成真的把陈圆圆收入自己的后宫了,不然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又怎么会做不好。
“当然通知了……”巩焴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国公以为吴三桂就此就叛投了鞑子?”
“是啊,他已经投降,然后复叛,等等。”邓名也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他印象里是吴三桂降、叛了一次:“难道吴三桂又投降闯王了吗?”
“当然,”巩焴大声答道:反问:“国公以为吴三桂只反复了一次吗?”
“闯王就在北京呆了四十余天,”邓名惊讶地问道:“吴三桂反复了几次?”
巩焴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邓名眼前摇晃着:“三次!这是第一次投降后的事!而在这次反叛后,皇上、平章、众将,也包括我,都认为吴三桂这事太容易办了,把那个陈妾还给他就行了。不知道国公是不是感觉很熟悉,不知道国公之前是不是认为,已经摸清吴三桂的底细了,云贵就是他的命门,只要把云贵给他就能收服他了。”
“然后他又投降,又叛了?”邓名听得瞠目结舌。
“对,这就是第二次,四月一日吴三桂收到信件后对皇上派去的使者欢呼雀跃,再次把山海关移交给了皇上的官员,再次领着军队来北京参见皇上。四月三日使者先他一步与他分手后,回北京报告皇上大功告成了。结果在四月四日,使者刚走吴贼……”接下来巩焴的话,带出了一场与邓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一片石,一场他闻所未闻的李自成、多尔衮、吴三桂的激烈博弈、较量。
第五十三节 惨痛(上)
永昌元年三月二十九日,得知吴三桂以陈妾被掠为理由,第一次背叛大顺,回师袭取山海关后,李自成命令唐通带领和他一起投降的居庸关兵马,并四万白银的犒劳,以及吴三桂父亲的手书赶赴山海关,从而引出了巩焴叙述的第二次投降。
吴三桂把山海关移交给唐通后,和李自成派去的使者一起向北京进发。在第二次投降后,吴三桂在永平等地张贴安民告示,宣布他是“帅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邓名听到此处,才明白自己把吴三桂的两次投降混为一谈,以陈圆圆为理由的叛变,原来是发生在第二次投降之前。
“当看到吴贼交出山海关,沿途张贴榜文后,使者以为大事以定,见距离北京已经不远,就急忙回北京向皇上报喜。使者四月三日夜,在吴三桂扎营沙河后离开他的营地,回到北京已经是四月四日早上。当时老夫亦在其侧,皇上闻报后重赏了使者,以为山海之事已经完全稳妥了。”巩焴虽然没有明说,但邓名已经听得出来,这个时候大顺君臣对吴三桂的轻视已经达到了顶点,自认为已经消除了吴三桂所有的忧虑,而且只要陈圆圆在手,就可以迫使他来投降——因为这时李自成集团的人认定吴三桂是一个胸无大志,而且贪图女色到极点的粗鄙武夫而已。
“四月五日,有人报告皇上吴三桂又一次叛回山海关时,皇上还责备了报信的人,说他们糊涂,竟然把三月二十五日的事情当做刚发生的事情报告。更让皇上生气的是,地方上的反应迟钝,军机大事竟然会拖延这么久——直到朝廷做出了反应,再次劝降了吴三桂后才报告。当时皇上痛斥牛平章,问是不是他的手下觉得天下已定,就可以怠慢疏忽了,这要不是朝廷另有能干忠勤的官员,岂不是要耽误了大事?当时牛平章也只有告罪,称一定会严责部下,让他们不要怠慢王事。”巩焴叙述到这里,已经是叹息声连连。
“没有人想到吴三桂又叛变了,而且是和几天前一模一样的行动。”邓名问道。
“谁能想到啊?”巩焴苦笑一声。李自成的使者前脚离开,吴三桂四日就在沙河大肆掳掠,然后星夜返回山海关,击溃了毫无防备的唐通,第二次全歼了大顺驻扎在山海关的军队。
在这次叛变后,吴三桂发出了那封著名的檄文:“我父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子安能为孝子,桂与父决,请自今日。”也正是这篇檄文,为吴三桂赢得了南明广泛的称赞。邓名不禁想到郑成功与郑芝龙决断的那封信,其中也有模仿吴三桂这篇檄文的迹象,因为直到那个时候,南明士林居然还普遍认为吴三桂有很多苦衷,是迫不得已。
“直到四月六日,山海关再次被吴贼袭取的消息传来,皇上才大惊失色。”巩焴告诉邓名,当李自成发现自己被吴三桂用同样的办法两次欺骗,导致前去接受山海关的大顺军队两次都因丧失警惕被吴三桂消灭后,才在震怒中把吴襄下狱:“皇上决议不再劝降,而是兴师讨伐吴三桂,彻底打垮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理所应当,”邓名自问若是两次被骗,那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尝试第三次,也一定要为被偷袭的将士报仇,但他刚才清楚地听见,巩焴说过还有第三次:“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六日皇上把吴襄下狱后,立刻传令北京周围的众将,命令集结兵马、储备粮草,准备亲征山海关,出征日期就在七天后的十三日。”说到这里巩焴又是一声长叹:“可就在十二日那天,辽东的紧急军情送到了北京。”
“是什么?”
“谍报,鞑子于初八日从沈阳起兵,意图从居庸关入寇。”这个情报改变了一切,李自成在接到报告的半个时辰后,就再次下令释放吴襄,并提前一天出兵:“除了吴襄以外,皇上还下令把崇祯的太子,吴三桂的陈妾都带入军中。”
“闯王视鞑子为首敌,所以再次犹豫了,又一次动了劝降吴三桂的念头。”听到这里,邓名哪里还能不明白,不过在出兵的时候,李自成对下一步形势会如何演变也没有把握,所以把他认为对吴三桂对重要的人都带在军中。巩焴等人认为局面可能有四个发展方向:清兵从居庸关入寇,吴三桂中立,那样在挡住清军后可以挟胜势威逼困守山海关的吴三桂;或是,吴三桂向多尔衮借兵,在居庸关清顺对峙的时候提兵与清军汇合,那样的话就需要利用吴三桂重视的人质威胁他;第三种可能就是吴三桂趁顺军主力开往山海关的时候回师北京,这种情况下也需要这些人来让吴三桂投鼠忌器;最坏的一种情况就是吴三桂和清军达成协议,引清军从山海关入内地。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吴三桂都是最关键的人物。
“是的。”巩焴点点头。
李自成十二日提前离开北京,并非直奔山海关而去,而是先到通州,然后兵发密云,指向的是居庸关而不是山海关!因为多尔衮九日从沈阳出发后,走的也不是锦州、宁远这条辽西走廊,而是向西进入漠南蒙古控制区,同样是以居庸关作为突破口。
“十六日,皇上抵达密云,这时又有急报传来,鞑子好像有转向辽西走廊、直奔山海关的企图。”巩焴的胡须微微颤抖。即使时隔二十年,他仍是记忆犹新,日子记得分毫不差:“局面正向最坏的一面发展,皇上判断吴三桂可能已经和鞑子达成协议,一旦他献出山海关,就会和鞑子合兵一处,因此皇上立刻下令全军转向,日夜兼程从密云赶赴三河,直奔山海关,无论如何都要抢在鞑子前面切断鞑子进入山海关的通道。可我们因为绕道密云,耽搁了整整两天。”
“闯王早就知道鞑子是大敌啊。”到此邓名终于确认,李自成不但知道清军的进攻意图,而且非常警惕。在邓名看过的很多书里,都称清军出现在山海关完全出乎李自成的意料,比如金庸先生的著名描述就是:当清军突然出现在顺军视野里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顺军狂呼着“辫子兵来了”,然后就一哄而散。金庸大师更赞叹道,辫子兵当时就是天下无敌的象征,只是一露脸就把顺军吓得四散而逃。
但无论是巩焴的描述,还是李自成的行军路线,都说明顺军从头到尾都是以清军为首要假想敌,甚至连转向山海关对付吴三桂,都是针对清军的军事行动而进行的军事调整。如果不是多尔衮在吴三桂的请求下转向,李自成已经因为清军的威胁而再次改变了对吴三桂的策略。
十七日,顺军先锋抵达永平,吴三桂再次请求谈判,李自成判断这是吴三桂的缓兵之计,命令扣留吴三桂使者李赤仙,攻击永平的吴军。虽然顺军一夜未睡,但经过半天的激战后,还是攻克了吴军的大营;十九日,顺军先锋抵达山海关外围;二十日,顺军开始攻击山海关外围的南北翼城。
“二十一日,皇上抵达山海关,立刻命令军队绕长城而出,从一片石攻击东罗城。东罗城是山海关通向宁远大道上的卫城,鞑子若要靠近山海关,就必须从此经过。当时探马回报,说东罗城外还没有见到鞑子的踪迹,皇上长出了一口气。我记得很清楚,皇上绷了两天两夜的脸色一下子放缓了,他对我们说:‘总算及时赶到了。’那时,我们都以为我们真的及时赶到了。”
直到二十一日晚,多尔衮的先锋才抵达东罗城外十五里,得知清军先锋出现后,李自成再次下令不许休息,全军攻击东罗城,务必要切断清军同吴三桂联系的可能通道。
二十一日夜至二十二日清晨,从一片石向东罗城发起攻击的顺军突破了城池的外围防御。是夜清军听见东罗城炮声整天,但刚刚抵达的清军却不知道虚实,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是进一步向正在赶来的多尔衮请示。
而多尔衮同样不了解山海关的情况,此刻他甚至不了解到底顺军是否已经攻入了山海关,也不知道东罗城的战斗是山海关战役的尾声、还是前奏。因此直到这个时候,形势依然微弱有利于顺军。吴三桂的求援使者被困在东罗城内,虽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却无法与多尔衮取得联络。
在邓名的前世,关于东罗城防御战的记载是这样的:二十二日清晨已经攻上城墙的顺军的攻势突然停止,并退回了一片石,大难不死的守将冷允登立刻派人联络多尔衮,对守住城堡的解释是闯贼突然纷纷落城,是天助吴军和“王师”;而在一片石战后,进入北京的清廷组建的兵部要吴三桂为部下叙功时,吴三桂则语焉不详,最后在兵部再三催问下,吴三桂回信说此战的经过多尔衮心知肚明,他就不用赘述了。
“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当巩焴叙述到这里的时候,邓名彻底糊涂了。
巩焴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反问邓名,刘体纯是否说过山海关的经过。
“我就知道刘将军军纪严明,整师而还,人马几乎没有损失。”在惨败中保存了绝大多数兵力,这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后来怀庆等反击,就是依靠刘体纯完整的兵力和紧急从湖广调来的袁宗弟部。邓名对刘体纯在山海关之战中的表现极为赞赏,认为这值得大书特书,但刘体纯本人对此却从来不详谈,邓名私下认为这大概是因为刘体纯不愿意谈论这场惨败。
“制将军不是人马几乎没有损失,是没有折损一人一马。”巩焴意味深长的说道。
邓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因为这话彻底颠覆了刘体纯在山海关中之战中的表现,但他不能相信刘体纯会是临阵脱逃的人,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就绝不会继续得到李自成的信任,和刘体纯之前、之后的表现完全不符,而且就算是临阵脱逃,又如何做得到一人一马都不损失?
“因为这就是吴三桂第三次投降,嗯,用投降这个词不对,应该用‘合约’更准确。”巩焴的脸上已经完全是痛苦之色:“皇上最后一次相信了吴三桂,而结果就是我军的惨败,而在惨败发生前,制将军已经奉命停止前进,回头返回北京了……”
“你们,闯王,居然和吴三桂议和了吗?”邓名现在的吃惊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
“是的,吴三桂说只要归还太子给他,还有北京,让他做大明的摄政王,他就和我们并肩对付鞑子。对了,还有他的陈妾。”
“太子,北京!”邓名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喊起来:“这怎么可能?”
“闯王同意了。”巩焴语言低沉:“我们把陈妾、太子都交给吴三桂了,甚至连吴襄都愿意交给他。而吴三桂说,为了证明他的诚意,可以先让他父亲留在我军中,他只留下了太子和陈妾。还有北京,闯王都同意还给他了。”
这桩发生于二十二日的城下之盟见于《国榷》、《明季北略》、《平寇志》,最详细的记载则是王永章留下的,作为在顺军中护送太子和陈妾的太监,他留下了此次李自成和吴三桂盟誓的全文。
“是你们的城下之盟,你们攻到了城下,怎么条件全是有利于吴三桂的?”邓名高声问道,但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闯王心知肚明,他不可能同时对付吴三桂和鞑子,即使强攻下了山海关,他也精疲力竭,无法对付近在咫尺的多尔衮了。所以对东罗城的攻击,已经是虚张声势,以战迫和了。”
巩焴无声地默认了,山海关的对外防御能力远远强于对内,李自成选择出一片石、攻击东罗城,而不是在拿下南北翼城直扑山海关本城就已经暴露了他真正担忧的敌人,因为即使拿下东罗城,依然要面对山海关,而这正是山海关最坚不可摧的一面。连没有去过山海关的邓名都可以在不长的时间里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吴三桂肯定也已经意识到他依旧握着重要的讨价还价筹码,而他在李自成最需要的时候用这个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但吴三桂立刻就毁约了,你们不是被偷袭了,你们是在退兵、或者说是在调整军队部署的时候被吴三桂乘‘胜’追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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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山海关之战,有很多疑点,进程扑朔迷离,比如提到的李自成确定十三日誓师进攻山海关却突然在十二日向密云仓促出兵,随后李自成的进军路线,以及李自成选择攻击山海关的方向,一片石到东罗城攻防战的诡异变化,还有多人提到的吴三桂和李自成二十二日誓约和它的原文等等,笔者把这些疑点一一列出,然后按照本书的推测串起来,本节的上下两部分都是借巩焴的口把这个推测路线说出来。因为笔者觉得,这个推测似乎可以让各种难以理解的疑点变得可以理解。至于吴三桂第一次诈降前陈圆圆为集中借口,真实目的是为了第二次诈降争取更多的时间,这个也是笔者的理解,自认为比吴三桂是个情圣更可信一些。本节下还会涉及到一些李自成这段时间前后的疑点,如果按照清朝史官的说法,那太多疑点简直是无法理解,尤其是李自成回到北京后再次释放吴襄、并在两天再次抓起来处死,这太匪夷所思了;笔者以为如果本书的推测成立,那么李自成的战略就清晰可见,各个选择和反应、包括上面提到的释放、处死吴襄也是理所当然——读者若有不同意见,欢迎在书评区讨论,书中只是一家之言,因为这段历史实在太模糊了。
补充资料,吴三桂第一次反复和家书
二十二日第一书:
“闻京城已陷,未知确否。大约城已被围,未知家口如何。望祈珍重,如可迁避出城,甚好。倘迁动,不可多带银物,埋藏为是。并祈高朱、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
二十二日第二书:
“封禀后,又得探报,闯王带四十万人来攻,京城已破,如此兵势,儿实难当。拟退驻关外,倘事已不可为,飞速谕知。家口均陷城中,其势只能归降。陈妾安否,甚为念!”
灰熊猫注:这两封信显得发信人极为惶恐,方寸已乱,看上去很正常,若我是李自成,或对面不是吴三桂,都会认为招降此人并非难事。
二十五日书:
接二十日谕,知已破城。欲保家口,只得降顺,达变通权,方是大丈夫。
灰熊猫注:二十五日,李自成委派的左懋德,张若麟以及顺军接受部队已经与吴三桂相遇,见到此书和左懋德关于吴三桂已经投降并交出山海关的奏报,想必会放松对此地的关注。
二十七日书:
前日因探报刘宗敏掠去陈妾,又据随人来营,口述想通。贼掠妇女,无不先奸后斩。呜呼哀哉,晋升不能复见。初不了父亲失算至此,昨趁贼不被,攻破山海关,大红全胜,杀贼殆尽,驻军关内,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闻讯。
灰熊猫注:二十六日吴三桂袭击接受山海关的顺军,二十七日既飞传此书,至此吴三桂依旧没有打出和顺军不共戴天的旗号。二十八日,这封信和左懋德报告吴三桂叛变的消息一起传回北京。李自成认为吴三桂只是一个误会,因为陈妾此时仍在很好的保护中,所以派出唐通部官兵和四万拷上银两去第二次招降吴三桂。
接下来就是明末农民战争中提到的吴三桂四月二日再次投降,卷甲入朝,沿途张贴安民告示,四月四日在沙河突然再次叛变,回师山海关再次偷袭了第二次接受山海关的顺军。吴三桂与父诀书也是在此之后,从此再无告父书。
清军九日离开的沈阳,渡过辽河进入蒙古地区,循以前历次入关的旧路进入朵颜蒙古地区;而十二日李自成离开北京后,走通州、顺义,十六日抵达密云,此时顺军主要针对方向是和朵颜蒙古接壤的密云后卫。
而在十五日,吴三桂派去和多尔衮联络的人与清军取得联系,当日清军开始转向,掉头东进从长城外侧指向山海关。而十六日李自成在抵达密云后发现这一情况后,顺军也掉头东进从长城内侧指向山海关。十七日,吴三桂遣使与李自成议和,李自成认为这是缓兵之计拒绝,发起进攻,十八日顺军攻克永平吴军大营,十九日外围作战,二十日顺军开始攻击山海关,大战爆发。
第五十三节 惨痛(下)
根据李自成和吴三桂的誓约,李自成不但立刻将太子还给了他,而且还答应让出北京城,让吴三桂去辅佐明朝的太子,“自誓以后,各守本有之疆土,不相侵越,所有大顺已得之北京,准与五月初一交还大明世守。”而誓约的最后一句则是:“如果北兵侵扰袭掠,合力击之,休戚相共。如违此誓,天地亟之。”
“归还北京,做摄政王,闯王开出的条件真是很不错啊。”如果不是有前世的经验,邓名估计大部分听到这个条件恐怕都会心动,毕竟当时清军还没有在关内成功立足过,如果吴三桂不献山海关的话,估计还是不能;而吴三桂凭借这样的功劳,很有可能成为曹操一样的人物,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巩焴没有讲,但邓名觉得李自成开出这个条件的时候,肯定会认为至少能安抚吴三桂一段时间,但却没有想到吴三桂毫不犹豫地倒向满清了,放弃了独立权,掌握朝政的机会、以及再造朝廷的功勋,剃发投降了多尔衮,甚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
“吴三桂知道他根本守不住这么多东西,就算他贪心拿下来,最后也得被别人夺了去,而且还会多面竖敌耗尽他的兵力。不过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西王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居然一点儿也不心动,或者说就算心动也绝对不会为此去莽撞行事,当真是豪杰啊。”说到后来,邓名对吴三桂都忍不住用上了平西王的称呼,换个稍微头脑不清醒的人,恐怕都会抱着“富贵险中求”或是“不做怎么知道做不到”的心理去赌一把,替李自成挡住多尔衮,或是暂时继续中立,而不会让清、顺之间的平衡被立刻打破。
对吴三桂来说,这无疑是极其明智而且有利的选择,但对中国来说,则是大不幸了。收起所有对吴三桂的轻视之心后,邓名又开始琢磨李自成的策略,发现其中的算计也是相当了得:“北京刚刚拿下,闯王说还就还,如果能不毁约的话——那闯王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皇上当时的难处和吴贼一样,甚至比吴贼还要大上很多,”巩焴又是一声苦笑:“而且早已经骑虎难下,国公大概想不到吧,在山西的时候,皇上、平章就不想打北京了,但形势比人强,逼得皇上不得不一步步走到北京城下,当时若是能把北京扔给中立的吴三桂,坐山观虎斗,那平章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永昌元年,李自成刚刚取得陕西,同时命令袁宗第经营湖广,河南的根据地因为东林大佬侯洵在开封掘河,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四川的张献忠态度暧昧,北方已经和清军接壤,大顺的战略形势依旧相当严峻。
而一开始对山西的进攻,本意也是为了西安的安全而发动的扫荡性战争。当时明廷判断李自成如果有意进攻京师的话,也肯定不会走山西这条路,因为上面重兵密布;但没有想到李自成偏要走这条路,因为李自成的目标本来就是严重威胁西安安全的这些明朝重兵,而不是北京。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山西明军闻风而降,十几万大军向六万顺军交出坚城要塞。
“东征唯一一场仗就是宁武之战,放在河南可能这都不算什么,因为周遇吉前后就守了一天,然后就被我军击败了。在河南的时候这种一天见胜负的仗估计很快就不会有人记得了,但东征中的宁武之役被反复提及,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好提的了。而且就是周遇吉,其实都是误会。”永昌元年的东征,是大顺的辉煌胜利,但巩焴说起来却毫无喜色。
“误会?”
“是啊,从西安出发的时候,我们有六万军队,权将军(刘宗敏)带着两万前锋,号称五十万,皇上带了四万人,号称百万。我们宣布要推翻明廷,号召地方官吏献土投降——出征嘛,总要有点气势,把目标说的大一些。但没有想到居然这么轻松,出兵后不费一刀一枪,就拿下了大半个山西,受降了十万多明军。而周遇吉把我们的檄文信以为真,误会我们确实是要奔北京去的,所以他弃城逃跑,放开了通往北京的大道逃去西北面的宁无关,多半心里琢磨着:你们不是要去北京吗,那你们过去好了,让我呆在这里看看风头。”但李自成此战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保证西安的安全,当然不能让周将军在身后看风头,就离开大陆追了过去,赶到宁武城下把他消灭了:“打宁武用了一天,打完皇上就想回师了,因为连姜镶都投降了,整个山西已经平定了,明廷能够用来威胁西安的重兵已经全部不复存在了。”
“可你们没有回师,”邓名隐约猜到了李自成的难处:“因为投降的明军太多,闯王养不起了吗?”
“正是,陕西三边本来就需要外地赋税的支援,不过靠着整顿吏治,还有没收的秦王府财产,我们还支撑得住;但山西也是一样,每岁都要上百万两的军饷,以前是明廷给,但现在投降我们了那明廷肯定是不给了。这十几万降兵降将,把他们统统遣散吧,那以后恐怕就没有人愿意投降大顺了,但如果不遣散,平章说那是万万养不起的。”
因此在姜镶投降后,李自成的东征非但不能胜利结束,反倒要为寻找新的财源而战,这时李自成发出了东征后的第二道檄文,劝崇祯投降。不过在大顺取得空前大胜后,檄文看上去反倒像是遭遇了大败一般,在这篇新的檄文中,李自成一反之前称崇祯为无道昏君的说法,反倒赞赏崇祯“君非甚暗”;在帮崇祯推卸了不少责任后,李自成还公开号召明朝大臣要继续忠于崇祯皇帝。无论是替敌国的皇帝洗脱罪名,还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号召敌国的臣子要格尽职守,忠君爱国,这都是古往今来的头一份。
不过这个时候李自成的檄文还是蛮有气势的,要求崇祯皇帝自降为藩王,禅位给顺王李自成。巩焴对邓名解释道:“如果大明成为大顺的藩国了,那让它进贡些军饷总是可以的吧?”
但李自成的号召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在崇祯皇帝拒绝禅让的同时,紫荆关等地的北直隶兵马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向顺军投降,很快就连代帝出征的大学士李建泰都领着崇祯的四万禁卫军向李自成投降了。
“不但没有能逼崇祯甘心进贡,反倒又多了十几万降军,这又是一大笔军饷啊。”巩焴一脸的无奈,到这个时候,李自成连遣散投降的明军都不太敢了,因为投降的明军实力已经超过顺军主力好几倍,要是一下子群起作乱,李自成还得千辛万苦地杀回陕西去。
当逼近京师后,李自成发出了东征后的第三道檄文,建议崇祯接受他的投降,只要承认李自成的顺王地位,而且把山西、陕西等地封给他做藩国,并且提供军饷,那李自成就向明廷投降。
“嗯。”邓名把巩焴叙述的东西串了起来:
最一开始,李自成带着兵马杀出了西安,冲着崇祯大喝一声:昏君,我来推翻你了!崇祯则不甘示弱:我兵马比你多,你这是来送死!
等顺军几乎兵不血刃地夺取了山西后,李自成的口气软下来了:发现你也不是很昏的皇帝,咱们还是有话好好说吧。而崇祯一如既往地强硬。
然后就是顺军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北京城前,这时李自成已经隐隐有求饶的意思了:明君,干脆收留我做您的臣子吧,只要您肯发军饷就行。但崇祯还是不松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早在三月三日,鞑子的使者送了一封信到榆林。”巩焴提到的这封信,就是多尔衮给李自成的那封信,约李自成共同讨伐明朝,由迟启龙专程送到榆林守将王大都手中:“王将军款待了鞑子的使者,说由于这封信没有写明是给皇上的,所以王将军不小心擅自打得开了。王将军称会把这封信的内容转告皇上,请多尔衮再写一封表明是给皇上的信,然后赶快送来,好交给皇上证明他没有胡说。”
“这是缓兵之计吧?”邓名问道。
“是。当看到这封信后,皇上和平章都非常重视,因为鞑子已经正式询问了我们对清国的态度,我们不可能答应和鞑子约定平分中国的土地和人民,但如果拒绝,那鞑子就会成为大顺的敌国。当时大家都认为,王将军这个计策只能给我们争取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当多尔衮第二次送来信件的时候,皇上就无法不表明态度了。因此我们必须要尽快停止东征,返回西安,部署山西和陕西的关口防御。”
因此就有了李自成在北京城下的谈判,三月十七日,北京城外的明军向李自成投降,十八日,顺军占领了彰义门两侧的城墙,此时李自成和刘宗敏一起来到彰义门城下,要求再次和崇祯谈判。得到守军许可后,李自成把太监杜勋派了进去,这次李自成列出了很具体的条款,更苦口婆心地给崇祯讲解议和的好处:李自成不但会立刻把北直隶等地的土地、军队都还给崇祯,而且还愿意帮助崇祯抵御满清入侵,更能在必要时帮助崇祯镇压其他的农民军。
这个条款让邓名赶到非常惊讶,因为李自成一个“群寇”就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而且这也是李自成唯一一次改变了对农民军的称呼,更推翻了闯营的正义性。李自成在这封议和条款中的立场,已经和离开西安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几乎是在驳斥自己出兵时的那封檄文,从这封条款的用词中,邓名能感到李自成不惜一切代价要结束东征的急切心态,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了。
“当夜,杜勋出来了,说崇祯还是不同意。但是皇上的帐内一片沉寂,最后权将军(刘宗敏)跳将起来大喝一声:‘这狗皇帝,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拿下北京!我们把他的银子都搬出来,他都守得住长城,我们也守得住。”接下里的不用巩焴多说邓名也知道,在崇祯皇帝拒绝了李自成最后的招安请求后一个时辰,顺军开入北京城。但出乎李自成意料的时,崇祯根本没有银子,但崇祯的遗产——整个北方边境的数十万军队、无数需要维护、修缮的堡垒,都被李自成不情不愿地继承到手了。
“当时皇上手中的主力就是离开西安时的六万人,但从潼关到北京,向皇上投降的军队已经有了近四十万,对于吴三桂根本不敢不招安。因为若是血拼一场,那皇上的主力立刻就会折损很多;而如果对方不投降我们也不去征讨的话,那立刻就会被数十万降军看破虚实,他们蜂起作乱的话,我们靠六万人根本无法镇压,更不用说我们还付不出军饷来。看起来根本的办法还是下江南,取东南财富来养西北之兵,但鞑子还在关外虎视眈眈,数十万新降的军队还需要军饷安抚、需要兵力震慑,当时以六万兵马震慑北方数省这几十万降军、对抗鞑子的威胁就已经让所有人都坐立不安,更不用说再分兵下江南了。”
因此李自成就采用追赃助饷的办法来尽快获得军费,并努力招降吴三桂等手握军权的将领,这时巩焴等大顺君臣都意识到现在他们坐在火山口上,南北两面受敌,财源枯竭,而且还有数倍于嫡系的降军在内。
不过对于这个形势,没人拿得出好办法来,听说清军有破口入关的可能后,李自成没有任何选择必须要设法御敌于国门之外,因为现在大顺已经是在悬崖边上了,依靠攻灭明朝的声威勉强维系着局面的稳定;而一旦让清军入关导致局面混乱,那局势就可能发生全线崩溃。
“所以吴三桂既然肯和我们约誓,就非答应下来不可。”巩焴说道。
“不仅如此,如果吴三桂利欲熏心地去当大明的摄政王,那么北直隶就算是扔给他了,闯王不但抛下了一个大包袱,而且还得到了一个盟友,最重要的是,这个盟友的实力会不断削弱,最后可能会越来越依赖闯王。”邓名把巩焴没有说出口的那层计算点破:“但吴三桂太精明了,他知道东西看着虽好,没有实力拿下也没有用,还不如彻底倒向一方,而鞑子在关外经营了三十年了,嫡系军队是大顺的三倍左右,还有稳固的领土和财源,没有两面受敌的威胁。所以吴三桂选择了鞑子,也没有因为闯王的条件而发生过动摇。”
按照巩焴的这个说法,虽然一片石之战清军很重要,但最关键的人物绝不是多尔衮而是吴三桂,虽然是三方中最弱小的一方,但吴三桂却是这场大戏的导演。而这是多尔衮掌权以来的第一仗,聪明的吴三桂也就安居幕后,把一切荣耀都归于多尔衮。因此在兵部询问吴三桂具体战况的时候,吴三桂才会让对方直接去问多尔衮,而多尔衮给盛京的报告,关于一片石之战也是相当模糊,甚至是前后矛盾的。
“回到北京之后,皇上就释放了吴襄一家,吴三桂和我们约誓的时候,皇上有意放回他老子,但吴三桂表示只要太子和陈妾就行了,他父母可以作为人质。因此皇上对我们说,吴三桂这人果然是个枭雄,看起来就是好杀了他的父母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留下来。”直到败退回北京后,李自成、牛金星君臣才醒悟到他们对吴三桂的判断完全错误,不过即使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李自成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释放吴三桂的亲族而不是杀了泄愤。
“国公可知道这是为何吗?”巩焴这次没有解开谜底,而是当做题目用来考邓名。
邓名沉思了很久,最后缓缓地问道:“是不是闯王直到整个时候,依旧希望离间多尔衮和吴三桂?”
在此之前,吴三桂在檄文称自己是要做明朝忠臣,在一片石之战后,吴三桂还在发榜说他只是向清国借兵。
“正是,”巩焴颌首道:“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平章献两份吴三桂的揭帖给皇上,下面的落款是监国大学士平西王吴。皇上见到了,眉目间又有喜色,催促众将抓紧时间撤离北京。但二十八日,又有一封新的榜文送到,上面已经改成了平西亲王吴,下书顺治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所以闯王当天就杀了吴三桂一家,因为闯王知道留着他们也没有丝毫的用处了。”邓名长叹一声,当时吴三桂声称借兵,多尔衮对这个也表示默认,北京人一开始也认为摄政王是平西王吴三桂,清军是请来的友军。而只要这种情况发生,那吴三桂和多尔衮就依旧有矛盾可以利用,李自成不杀吴三桂一家来避免双方形成不共戴天之仇,放弃北京给多尔衮和吴三桂去产生矛盾,仍有机会从被两家合击的局面中跳出来旁观:“闯王实力不足,只能寄希望于敌人内讧,但只要吴三桂不头脑发昏,闯王就束手无策。”
不过吴三桂并没有给李自成这个机会,他选择了彻底投降,而多尔衮对此当然求之不得,如果吴三桂、高第、唐通等明军军头态度强硬,那他也能接受一个援兵的名义,就像他刚入关时对吴三桂榜文的默认;但既然明军实力派都不打算维持一个名义上的明廷而是全力帮助清军建立统治,多尔衮自然也不会把好处往外推。
永昌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在吴三桂把自己的落款从监国大学士平西王吴改为平西亲王吴时,清兵入关的局面就已经不可改变,邓名前世的神州陆沉命运,也是在四月二十六日这天确定的,而不是之前发生一片石大战的四月二十二日,在这一天,李自成军事和政治上两条战线上都是败局已定,而吴三桂者在这天把中国卖了一个好价钱。
“巩老先生和我讲了这么久的往事,应该不是单单为了告诉我吴三桂不是易与之辈吧?”
第五十四节 权变(上)
“是的。”以巩焴的资格、年纪,是很少会对一个人这么长篇大论地谈上半天的,尤其是对邓名这么一个年轻人:“一开始老夫以为国公是皇上之后,是觉得国公和皇上有很多类似之处,皇上重诺守信,非常少见,可惜重诺守信不能给争天下带来什么好处啊。在听说国公的事之前,老夫甚至认为根本是有害无利。”
乱世正常的行为是言而无信,吴三桂、左良玉这些武将如此,洪承畴、孙传庭这些文官食言而肥也是家常便饭,崇祯皇帝出尔反尔同样是平常事,其他的义军领袖诈降的次数和帝王将相的反复一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这时还没有人把车厢峡诈降的事情扣在李自成头上,车厢峡直接经手人陈奇瑜的奏章上没提李自成,参与者陕西巡抚练国策也在奏章上点明诈降的人是张献忠、蝎子块等人,所以巩焴说李自成言而有信邓名也无法反驳。
“皇上不够心狠手辣。鞑子入关后,纵兵屠城洗劫,一下子就赢得了降军的支持,还安抚好了那些将领;当初已经知道姜镶心怀叵测,但皇上却没有狠下心坑了降兵,以致在太原又败得那么惨;反正都火并了罗汝才了,直接并吞其军、诛尽其子侄才对,可皇上又后悔、内疚了,最后竟然让罗汝才的儿子继续执掌其军。自古以来,岂有这么统一事权的?皇上明明是要争天下的,但总是会不由得心软,常常让我们这些臣子看得心焦,觉得这还真是妇人之仁。国公你的行事也类此。这次老夫自夔东来,就听说重庆之战后,你不但不趁机用粮饷要挟,让夔东众将俯首听命,反倒给钱给粮,还都是白给的!”说到这里,巩焴的音调渐渐提高了:“国公你要是皇上后人也就罢了,老夫不会说什么,可你偏偏不是,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坐失良机,把夺取权柄的机会白白放过吗?”
邓名苦笑一声:“众将并肩抗虏,大敌未灭,如何能自相残杀。”
“难道国公就不知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吗?”巩焴的声音提得更高了:“就好像吴贼这样的,国公怎么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难道巩老先生还要为此责备我吗?”邓名反问道,他很清楚巩焴对闯营的感情:“既然老先生如此恨铁不成钢,当初又为何要辅佐闯王,今日又为何要提醒我呢?”
“虽然知道你们这不是争天下的正道,但还是忍不住希望你们这样的人能够成功。”巩焴面露惨然之色:“国公知道,老夫曾经辞去了崇祯给的官,后来崇祯征老夫为河南巡抚时,也坚辞不就——老夫在河南为官,见到的官府聚敛就不必再多说了;流民轰起,四方官兵来围剿时的情况更是惨绝人寰,明军竟然拿河南的百姓熬油,称之为两脚羊油,受苦者一时未死哭号,官兵在旁边拍手称快……”巩焴边说边是悲叹:“老夫中了进士后,本来一心想着上报皇恩、下安黎庶,看到衙门前的戒石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十六个字的时候,肃然警醒,生怕自己的品行不端,给朝廷和自己招惹灾祸。可现在想想,最该看看这十六个字的,难道不是崇祯皇帝吗?所以虽然皇上的心软,但老夫却实在不愿意给那些心如铁石的君王效力。至于鞑子更不必提,要是老夫能屈身侍奉鞑子,当初又何必辞了崇祯皇帝的官?现在皇上不在了,老夫觉得若是国公万一能成功,那么百姓的生活也许能好些吧,至少国公狠不下这个心来。”
邓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巩焴,而对方还在继续说下去:“老夫觉得国公确实有点像先主,现在已经据有了半个四川和荆州,少了一个汉中但多了一个襄阳。等取得川北后,和全盛士时期的蜀汉就差不多了。不过国公应该知道,即使先主人称有太祖之风、英雄之器,也曾做出过偷袭刘璋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来。国公好像也常常以汉太祖自比,对吧?”
“我明白巩老先生的意思,不会在关键时刻被小节束缚的。”听到这里邓名微微一笑。
“那就好,唉,那也不好。”巩焴颇为矛盾地叹息道:“老夫就怕国公关键时刻放不下这些顾虑,下不了狠心,那样国公就可能前功尽弃;可若是国公变得和鞑子、大明的文武一样,那对百姓仍是一场灾祸。”不过很快巩焴就从这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双目重新变得有神,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名:“现在就有一处需要国公权变之处!”
“什么事?”
“国公不是皇上之后,对吧?”
“当然不是,老先生怎么又问一遍?”
“罢了,老夫也觉得国公确实不是,但老夫希望国公不要对夔东众将否认这一点。”巩焴说出了他的要求。
“这不好吧,同袍之间,应该开诚布公。”自从得知巩焴对自己身份的猜测后,邓名就琢磨着要找机会和袁宗第他们说个明白。
“不然!现在说这个不合时宜,如果国公不是皇上之后,夔东很多人拿国公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心安理得,就会疑神疑鬼。而如果他们误以为国公是皇上之后,那很多事就好办了。”巩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对夔东众将大肆宣扬邓名就是千真万确的李自成之后。就说当初闯军退出西安的时候,李自成委托女教授邓太妙照顾幼子——这个幼子是李自成与一个秦王府的宫女生的。后来邓太妙被范文程收去,好像还辗转落入了多铎之手——反正巩焴打算“回忆”起确实有这么个秦王府的宫人,更认出了邓名的信物:“等国公平定天下后,国公去给袁宗第、刘体纯还有小老虎磕头道歉老夫都不拦着你。但现在,国公愿意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暂时默认吗?”
巩焴说他不会闹得满城风雨,只是让夔东众将都心里有数就是,还会让他们帮助保密,以免永历、晋王和闽、浙那边闹腾起来。
见邓名迟迟不答应,巩焴生气地叫道:“等天下平定了,老夫陪着国公一起去给他们磕头认错好了。”
“不敢,不敢。”邓名连忙说道。
“那国公是同意了?”
“嗯,”邓名艰难地点点头:“将来我去给虎帅他们磕头认错好了。”
“好,那老夫还有一事,也需要国公权变通融。”巩焴精神一振,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还有什么事?”
“奉节的文督师,是不是认为国公是什么唐王之后?”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好几次极力否认……”
“那么,还请国公默认了吧。老夫过几天就要去趟奉节,到时候就说老夫也认出来,国公肯定就是唐王之后。”巩焴理直气壮地说道:“委屈国公一下,不过这也不算认亲,只是不否认就可以了。”
“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见邓名又开始发楞,巩焴再次提高声音嚷起来。
“好吧,我回头也去给文督师磕头认错。”
“好。”巩焴满意地捋了一下胡子,一副高兴的模样:“皇上当年要是能像国公这样从谏如流……唉,不提了。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国公事急从权。”
“还有!?”邓名惊叫起来。
“正是,老夫听说有人误认为国公为三太子,比如陕西那边就有不少类似的传闻,虏廷甚至专门下诏……”
“又要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吗?”邓名不等巩焴说完,就打断了他:“老先生到底想为我认多少个爹?”
“又不是认主归宗,只是不否认罢了。不过国公说得极是,这正是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
“好吧。”邓名觉得反正都答应了两桩了,也不多欠这一桩了。
“国公果然是虚心纳谏,将来必能成为一代英主,”巩焴笑眯眯的夸奖了一句,就好像是往听话的小孩子嘴里塞了一颗糖:“老夫还听说,湖广那边有人误认为国公是福王之后,福王虽然名声不是很好,但反正也不是真的认亲……”
“只要不否认就可以了?”邓名用略带挖苦的口气反问道。
“国公高见。”巩焴随手又塞了一颗糖过来:“将来驱逐鞑虏,光复中原不是问题。”
“接下来呢?”对方的态度让邓名哭笑不得,不过巩焴是个七十的老者,就算他有点倚老卖老,用对付小孩子一样的态度对付自己,邓名也生不出气来:“是不是该轮到蜀王了,四川这边还挺流行的。”
“还有这事?”这次轮到巩焴惊叫了一声:“这事老夫尚未听说,国公快为老夫细细道来。”
邓名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悔恨不已地说道:“果然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国公此言差矣!”巩焴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夫现在不知道,是因为来川西的时日尚短,又忙着收拾蒙正发那个小儿。国公就是今日不提,难道老夫还能一世都不知道吗?”
第五十四节 权变(下)
巩焴给邓名讲的理论,是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那套深根固本之法:“崇祯十四年,平章建议闯王经营河洛以取天下,在平章的协助下,皇上理河道、驻官吏、抚流民,本欲串联河洛、荆襄以为根本。但孙传庭三次进入河南屠戮百姓,等开封的洪水过后更是毁得彻底,两年辛苦皆成泡影。无奈之下,下只得留袁将军偏师去襄阳,主力退往陕西。放弃西安以前,平章和老夫分手时,曾痛恨不已地自责说误了皇上的大事,开封大水后应该全体下荆州搜罗船只,顺流而下克武昌,直取南京为根本的,从一开始就不该建议皇上来陕西这个贫瘠的地方。至于北京大败后,让袁将军放弃湖广回师北方,更是错上加错。”
进入陕西后,李自成和牛金星几乎是一刻不耽搁地全力恢复生产,每到一个地方就向难民宣传三年免征的政策,连最偏僻的深山老林也不放过。当年就有大批的流民返乡。榆林战役一边进行的时候,顺军还在一边修整明廷已经二十年没有修整过的陕西水利。东征开始后,西安委派的地方官也都竭尽全力地恢复生产。顺军所到之处,逃难到山中的百姓扶老携幼回乡生产,以致陕西、山西的缙绅都说闯军到了以后海清晏平,十数年寸步难行的道路上,突然流民一下子都消失不见;抛荒十余年的陕西、山西的土地,在永昌元年被大量地耕种出来。当时李自成尚未遭遇北京之败,西北士人大都认为这昭显了大顺的新朝气象。
正因为如此,牛金星、巩焴都认为他们已经在内政上做得相当出色了,即使再努力,也不可能帮助李自成在几个月内就获得对抗满清全部压力的国力。所以牛金星自然而然地从最初的战略开始反思。不过这个战略邓名听得有点耳熟,仔细一琢磨好像和他前世洪秀全的那套说法有点类似。
“平章当时叹气连连,称他总觉得陕西出精兵,有了精兵何愁拿不下粮仓?只因为思虑不周以致铸成大错。”
听到这里邓名终于确定无疑,牛金星因为入陕西的路线失败,所以琢磨出了一条类似洪秀全的路线。巧的是,好像很多人都认为洪秀全的错误就在于只取东南财富,而没有北上陕西获取西北的精兵。
邓名想安慰巩焴一番,就说道:“就是当时直下江南,也未必就一定能成功。”
“国公说得不错。”出乎邓名意料的是,巩焴立刻表示赞同:“这十几年来,老夫在陕西反复思量,觉得平章的策略依旧有很大的问题。南京坚城难下,就算侥幸得手,主力也会被牢牢钉在城里——因为总不能再把这座城市还给明廷吧?全军沿着长江一字排开,处处都要分兵留守,攻取周围的浙江、湖广都未必拿得出多少人马来,很可能陷入拉锯苦战,四面受敌。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能够切断漕运。可是看看郑家的实力,明廷改成海运,郑家还是所得不多。”
要是明军采用曾经在河南使用的办法,深入闯营统治区烧杀抢掠,那闯营是不是能在东南建立一个比陕西稳固的根基也很难说。巩焴甚至认为,明军会变得更有进攻的**:“秦、晋之兵对攻入河南并不是特别有兴趣,就是因为河南太穷。皇上和平章经营两年,勉强结束了河南遍地流民的景象,官兵来了,除了抓百姓熬油,也没有什么可抢的。但如果皇上在南京周围建立基业,四面八方的官兵势必蜂拥而来,就是前面的人屡战屡败,恐怕也打消不了后面的人来抢掠一番的**,把东南打成一片白地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那巩老先生现在的看法是什么?”
“孙可望的办法其实很好,”原来巩焴认为孙可望这条路才是正确的坦途:“云贵后顾无忧,地形险要,进可攻、退可守,一步一个脚印地打出去,才是正途。当初皇上要是先来这里就好了。”
至于邓名的川西,巩焴认为也不错,和滇黔有相似之处:“皇上才入西安,就设防御、守道之职,专门管理追赃、授田、治水、三年免征,与在河南时做的一样;国公在成都这里也是治水、授田、轻税,取湖广之财辅助难民。可惜皇上没有国公这么多钱,更没有三年的时间。可见这个办法是要看地方的,能用在川滇黔,不能用在陕西、河南,不是距敌太近,就是有人掘河。国公能意识到培养根本的重要,就很了不起了。将来川西经营好了,对国公来说,就会是汉太祖的关中,汉光武的河内。”
巩焴的话让邓名感到一丝不安。因为他突然想起吴三桂也是据滇黔争天下,最后同样是因为经济不堪持久而垮台。可见若是没有郑成功、张煌言在东南牵制清军,仅靠西南还是很危险的。
这个教训邓名当然无法对巩焴说明,不过他心里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事不宜迟,我需要赶快和延平郡王联络。他已经拿下台湾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打吕宋?如果要打吕宋就应该赶快,看看我是不是也能帮上什么忙;要是暂时不打,就要设法重返福建,或是帮助张煌言在浙江大陆上取得一个根基——虽然现在湖广、东南的形势以及长江的航运情况,和吴三桂起兵时不完全相同,但给清廷多加一个牵制总是有备无患的事。还有山东,实在不行我们就掏腰包弥补上亏空,赶紧出兵,别让清廷把于七镇压了下去。”
巩焴接着又奉劝邓名千万要戒骄戒躁:“皇上就是操之太急。陕西、湖广明明才开始经营,连第一年的收获都还没得到,就一口气走到了北京城下——固然有军饷的原因,负担越来越重,但也是因为太顺利了,皇上觉得路太好走,所以就没有慎重地考虑什么时候该停下脚步。国公四年来也是一帆风顺,而老夫现在觉得,想要争夺天下,最关键的是要耐得住寂寞。吴三桂比皇上耐得住性子,所以山海关一仗他赢了,皇上输了。吴三桂是一个现成的例子,烫手的东西,再诱人也要忍住,”
今天巩焴算是把这么多年的反思统统倒出来了,接着就开始讨官:“国公不是要找个四川巡抚吗?干脆就给老夫吧。老夫不想回书院教书了,看见蒙小子那张面孔就有气。”
邓名笑道:“那个巡抚有什么意思?就一个打扫的工人,还不如书院的教授。”
“可是老夫在夔东那边说得上话,刘晋戈、袁象这两个小子老夫也压得住他们。”巩焴知道,那个巡抚衙门充其量就是一个调解部门,实权都握在知府衙门的手里:“将来国公势必还要和夔东众将打交道,搞不好又会闹出什么纠纷来,有老夫坐镇这个巡抚衙门,他们就不会疑神疑鬼,以为国公有猜忌之心;要是谁不识好歹,老夫也能把他们骂回去。”
邓名知道巩焴是想为自己稳固后方,团结周围的盟友,不过这实在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位置,而且也几乎没有任何权力:“这恐怕是屈才了。”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那当然是屈才了;放在十年前更是屈才了。老夫文武全才,若不能出将入相,老夫也懒得伺候。可现在不同了,老夫已经七十了,虽然身体不错,但也没法跟着远征了;整日操劳政务,精力也不够用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巡抚正好适合我。”
“既然巩老先生坚持,”邓名觉得对方说得也是,就打算答应下来:“那我就……”
“且慢!”巩焴猛地推出手掌,拦住了邓名下边的话:“你打算委任老夫为四川巡抚吗?你以什么身份把这个职务委任给老夫?”
“这……”邓名几年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文安之事后都会认可:“自然是文督师的名义。文督师奉旨督师四川、湖广、河南的军务钱粮,任命一个巡抚自然是份内的事。”
“老夫为何要用一个名义呢?直接让文督师给我这个职务不就得了。”巩焴提醒邓名他本来就打算去奉节一趟,那么他就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向文安之要这个官好了:“事急从权,如果只是举手之劳,那根本没有从权的必要。”
邓名主要是觉得巩焴再跑一趟奉节未免太辛苦。像邓名这种年轻人,哪怕再累,睡一觉就又是精神百倍。可文安之、巩焴这样年龄的老人,颠簸一场下来,就要很久才能从疲劳中恢复。
“文督师是天启年的进士,比老夫还要长上几岁,我们大概有三十年没见过了,肯定是要叙叙旧的。总不能让文督师来成都看老夫吧?”巩焴却是不以为然:“我已经到川西这么久了,文督师想必也早就知道,说不定已经在生气老夫还不去见他了。”
巩焴说走就走,打算明天搭乘一条船去奉节。既然他说一定要去和文安之叙旧,那邓名也没有继续阻拦的理由。
离开川西常备军统帅部的时候,巩焴告诉邓名他明天一早直接走人,就不来和邓名告别了,也省两步路。
“文安之和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早就该去颐养天年了。可你们这些年轻人迟迟不能变成擎天大柱,不能顶住这片天不让它塌下来,我们又怎么敢松劲、撒手呢?”和邓名告辞后,巩焴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苍天再给我几年时间吧,也再给文安之几年吧,让我们再送邓小儿一程。”
第五十五节 压力(上)
这段时间还有一些外国人从舟山抵达成都,对于两个德川幕府的使者,邓名很客气的款待一番,还认真地询问了闽家和日本的贸易往来,以及闽军最主要的大宗货物。邓名虽然也打算和日本进行一些直接贸易,但并不打算和延平郡王发生激烈的竞争,幕府的使者之一名叫小宅生顺,他很详细地邓名介绍一番日本支援明军的情况。
结果发现郑成功出售给日本的最主要货物之一就是黄金,利用日本金价便宜套取白银,然后用白银在大陆购买货物卖去南洋,而在攻占台湾之后,郑成功货物中还出现了蔗糖,比例也有渐渐增大的趋势,不过白银交易依旧是比重最大、最重要的一项。
小宅生顺告诉邓名,德川幕府先行政策是闭关锁国,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邓名也能明白幕府执行这个政策的一个原因,郑成功也向邓名提起过这件事,那就是幕府认为如同听任西方的武器大量流入藩国,就会对幕府形成严重威胁。
不过幕府对明军还是一直尽可能地给予帮助,允许郑成功在日本进行交易,这固然有明朝流亡人士在日本的宣传攻势,让日本幕藩都认为这是唇亡齿寒的事情,也有文化上的亲近感。听完介绍后,邓名就暗暗打定主意,不在日本进行白银交易,以免明军发生内部竞争。
小宅生顺肩负有替幕府考察明廷情况的职责,永历政府流亡缅甸一事让日本幕府方面也惊恐不安,邓名的前世日本朝野就因此丧失了对明廷反败为胜的信心。但这次小宅的长江之行让他非常满意,作为幕府内部的汉化派,小宅很高兴地看到明军的船只在整条长江上都畅通无阻,在他看来明廷虽然在永历十五年的战役中丢失了贵州和湖南、广西大片领土,不过战局并未绝望,在湖北也夺取了襄阳、江陵这样重要而且有名的城市。小宅生顺和他的同伴都认为说服幕府继续支持明廷、允许福建、浙江明军在日本交易不成问题,并把这个判断清楚无误地告诉了邓名。
“多谢贵使。”既然有了时间,邓名就带着日本的使者视察川西的军队,现在日本处于和平状态,上层对文化和奢侈品的需求越来越大,而且还从石见银山中获得源源不断的白银,在欧洲都获得了白银之国的美名。
现在成都女工正在缓慢地恢复四川的蜀绣生产,四川锦绣是畅销全国的奢侈品,不过虽然有很强的市场需求,这中商品还是有些过于显眼,邓名本想着在长江沿岸走私、零售。若是能打通日本市场,邓名就可以为努力恢复中的锦绣产业找到稳定的销售渠道,舟山、崇明也能获得足够的收益。
而现在邓名要做的,就是向日本人证实明军自保的能力,只有幕府确信明军从日本获得的白银不会变成被激怒的清廷攻打它的军费时,日本幕府才会对明军的交易不闻不问。四川常备军的状态让小宅顺生更加满意,他和同伴甚至当着陪同人员大声议论,认为四川明军要比幕府想象中的情况强十倍。趁着这个机会,邓名表示他希望幕府允许舟山军在日本购买红铜、硝石等战略物资,这些物资都会是给川军的,幕府完全可以放心,绝对不会落入清廷手中为北京所用。
小宅顺生表示他并没有从幕府得到这个授权,不过他深信等他们返回江户报告川军的状况后,将军会欣然答允邓名的这个要求。
日本使者表示如果方便的话,他们还想在长江沿岸走走。
现在四川人口没有出现自然扩散的现象,除了政府全力支持的绵竹、江油移民外,人口正向成都到叙州航运线这条状地带上聚集——这条航线上有所有生活必须品和奢侈品,也有着川西所有的工厂。除了正蓬勃发展的造船业外,其他的行业都都尽可能地把工厂贴近长江,因为这样的货物就可以很容易地装船外运——这条带状区域,同样囊括了川西全部的工业。现在人口甚至正綦江、江津发生移动,因为这里交通和其他沿江区域一样便利,李国英走后重庆和川西的贸易往来也越来越密切,利润节节提高,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工作。
邓名就让刘晋戈安排此事,先找人配幕府使者再成都转转,当他们启程返航时可以在叙州再转转,甚至邓名还打算修书一封让重庆守军接待他们,这样想必能给德川幕府留下深刻印象,让日本朝野深信明军夺还两京只是时间问题。
相对受到盛情款待的日本使者,英国、西班牙等商行的代表受到的待遇就要差得多了。邓名一直记得郑成功和自己在南京城下说过的话,猜测闽军随时可能和西拔牙人爆发冲突,所以就算达成什么贸易协议也根本无法履行。而且西班牙在菲律宾的排华行为也让邓名非常愤怒,要不是他没有远洋水师,甚至都有派象征性的部队去配合郑成功的打算。
从舟山赶来的还有一个荷兰人,虽然闽军刚刚从荷兰人手中夺取了台湾,巴达维亚那边还在密谋夺回,不过荷兰商人已经开始尝试恢复贸易往来:根据欧洲的传统,既然已经停战了,那在下一次开战前生意完全可以先做着。
对这个荷兰人四川政府都要比对西班牙人热情,因为邓名只记得台湾从此就掌握在郑家手中了,对巴达维亚的阴谋也一无所知,所以邓名认为明军和荷兰之间应该不会有战争了,贸易显然能维持得更长久。不过这个荷兰人并没有得到巴达维亚议会或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太多授权,此行基本只是来释放一下善意,而台湾水道控制在闽军手中,邓名也不可能对对郑成功的生意或是外交指手画脚,所以邓名也没有和荷兰人达成任何协议,只是明确了愿意在缅甸地区展开贸易往来,具体内容还需要继续磋商。
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邓名都向他们询问了橡胶问题,随着五十一亭对绝缘材料的要求越来越多,邓名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个东西。虽然印象里东南亚有大量的橡胶,但被问到的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摇头否认了这点,邓名思来想去,觉得这说明橡胶只能是南美产物,不然这两个欧洲人不会对此一无所知。因此邓名就画了一大堆橡胶树的画,把它们统统交给西班牙人,委托他去南美找找,邓名愿意用瓷器和丝绸交换树胶。
目前英国势力在亚洲是最弱的,海上力量也远远不能与荷兰相提并论,不过两个英国人却没有丝毫的顾忌或受到任何的限制。两个英国人表示无论邓名想进行什么样的贸易,他们都会尽力去完成,比如一个人就建议邓名进口荷兰和西班牙人的舰炮——明廷以前很喜欢这种红夷大炮。
邓名对这种笨重的火炮兴趣不大,不过见两个英国人推销得这么积极,就随口问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少。
“公爵阁下要多多少就有多少!”一个红发的英国人两眼发光,见邓名开始考虑他的提议后,这个英国佬兴奋得双颊赤红:“只要公爵阁下想要,几十、几百门大炮都不是问题。”
原来这两个人英国人想去抢西班牙人或荷兰人的商船,然后把船上的火炮卖给邓名。
“所有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能卖给公爵阁下的,我们英国商人都有,而且价格还便宜。”
“是吗?”邓名有点出乎意料,因为刚才根据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叙述,英国在亚洲既没有据点,更没有能和他们匹敌的航运能力。
“是,我们英国有全世界最多的私掠船,虽然亚洲这里遥远,但只要公爵阁下需要的货物够多,无数的英国船长都愿意来为您效力。”红发的英国人骄傲地声称他就有一条非常强大的私掠船,他们愿意洗劫过往的荷兰、西班牙商船,然后把上面的货物、大炮、甚至船只都廉价出售给明军:“只要公爵大人许可我们在大明的港口停泊、修理船只、补充淡水和食物。我们也保证不袭扰大明的船只,如果有人违反了这神圣的承诺,我们这些守法的商人很愿意旁观公爵把罪犯吊死。如果公爵大人担心这会引起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的不快,那我们也可以接受一个秘密的补给港口,比如长江口的崇明。”
两个英国商人还有其他的货物,比如强壮的黑奴就是他们极力推销的一种,而且还保证可以按照买方的要求进行处理,比如变成哑巴甚至阉割,英国人对邓名吹嘘说,这种牲口用来种地比牛马还好使。
“就是距离太远,恐怕不上算。”这两个热心的英国人还称英国东印度公司很愿意给公爵送来免费的样品,不过邓名委婉地谢绝。
“只要公爵要的够多,就不会不上算。”
“而且公爵给一个报价,上不上算就是我们来计算的了。”两个英国人依旧不死心。
“不,我暂时不需要异域的人。”
“它们不是人,只是一种类似猩猩的牲口,还能像鹦鹉一样学会人话。”英国人急忙澄清。
最后邓名仍是让两个英国人失望了,他表示其他的货物都没问题,私掠也可以装不知道,让他们在崇敬补给也是小事一桩。除此以外,邓名还需要一些数学、几何著作,还有欧洲的最新天文学成就,邓名同样很感兴趣。
“没问题,公爵阁下尽可以放心交给我们,公爵大人需不需要翻译?”英国人还推荐了意大利和奥地利的数学、天文家庭教师,男的、女的都有,他们表示给邓名寻找教材的时候,如果看到了好的教师也会帮邓名给绑来中国,价格到时候好商量。反正要是邓名不愿意给他们赎身,到时候往长江里一推就行了,那些卖不出的黑奴英国人从来都是如此处理。
“我喜欢这些英国人。”在会谈结束后,旁听的任堂大声说道。
“不错,很符合帝国的脾胃。”穆谭、赵天霸他们也纷纷赞同。
第五十五节 压力(下)
最近帝国议会又应邓名的要求召开了。
为了保证议员们耐心地坐在议会里,尤其是那些叙州籍的议员们不要忙着回去,邓名甚至还给所有的议员都发了伙食补贴。这次讨论的内容就是邓名打算出兵的问题。放在以前,说不定大家就立刻同意了,反正邓名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可是现在议员们都被上次那场东征打怕了,而且川西的人力紧缺问题暂时也不严重,所以大家没有立刻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而是要求邓名先说说看他打算怎么通过东征发财,大家也好评估一下成本和收益问题。
邓名觉得自然还是需要见机行事,不过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议员们满足。整个川西普遍认为眼下应该是一个发展时期,等货物多得卖不出去,或是随着生产扩大有更多的商行出现,导致新一轮的雇工荒时才出兵。最后逼得邓名不得不提出了一个销售战争债券的方案来,那就是他提兵数万出去卖债券,谁买了谁就是川西的好朋友,如果维持和川西三年的和平,那川西就按年息百分之五还钱,如果期间川西有战争赔款也会给买债券的人分红;如果不买,那就说明他居心叵测,打算在三年内发动对川西的战争,邓名就要提前把这个贼人打了,然后拿赔款来给川西,并分一部分给之前买了大明战争债券的好朋友。
可这个思路显然太超前,还不能为大部分议员所理解。
自古以来,借钱一、两年不要上一番利钱,那除非是本家的亲族,要不就是活菩萨般的人物了。可邓名打算去推销债券的对象,没有一个是善男信女,他们只要肯低头认购债券就是川西的重大胜利,而且这些低息贷款给川西带来的好处也肯定不止每年百分之五。
不过川西的议员却不愿意借钱,觉得借钱终究是要还的,贷子这东西不管利息多低,能不碰就不碰。所以邓名的计划不但不好,而且有花钱去给别人送钱的嫌疑。如果不是邓名提出的这个方案,估计议员们早就给否了,然后回家照顾自己的买卖去了。
想不赔钱,那在议员们看起来就只能提着大兵一路卖债券到底,直到遇上一个不肯收利钱坚持要和保国公干上一架的人。这就不知道要走出去多远,而且万一遇到的是个穷鬼,赔不出钱来怎么办?要是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很识相,难道要进行军事冒险去北京推销大明的战争债券么?
最后甚至还有人低声嘟囔,要是北京都识相地买了大明的战争债券,那又该去找谁呢?难道去抢了高丽拿回来和北京一起分红么?当然这个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北京那些鞑子虽然是蛮夷,但还是不可能买帝国债券的。而且川军也不可能为了去北京推销大明战争债券,就去华北平原上和八旗骑兵打仗吧。
眼看着出兵计划就要胎死腹中,邓名只能让大伙儿先继续拿着会议津贴,再多商议几天,同时紧急和军方研究怎样才能得到四川各界一致赞同的出兵计划。
今天送走了英国人后,邓名就和几个中校们继续讨论此事,要大家集思广益,拿出能够获得大部分议员赞同的出兵方案来。军方这几个中校当然都希望战争一场连着一场,这是他们的工作,要是没有战争,他们就成了吃闲饭的了。不过现在中校们和邓名一样,也希望能够在出兵问题上得到更多的支持,因为经过重庆会战和上次东征后,大家都意识到有民众支持的军队会强大得多。
不过这几个人商议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什么好办法来。尤其是外国商人的到来更不是什么特别有利的消息,他们做生意的计划如果有进展,长江航运的利润会变得更高,川西商人肯定想趁着这个机会多生产点商品赚钱。
“要不我们就骗?”穆谭拿出一个方案来,那就是军方对议会撒谎,说东南正在围攻崇明或是舟山,导致长江航运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这次大概没问题,一听蒋国柱居然如此不知死活,同秀才们肯定群情激奋,要是哪个议员不同意出兵准得被骂!不过这次骗了以后呢?下次就没人信了吧?”赵天霸说道。
“只要我们能挣到钱。”穆谭不以为然。
“嗯,如果没挣到什么钱,那就不好收场了。”赵天霸说着望向邓名:“提督除了卖战争债券,还有其他什么想法么?”
“很多想法都是到时候才能冒出来的。”邓名无奈地说道。
“那就是没有。”任堂点点头,做出了判断。
“再说卖战争债券是个很好的主意啊。”对于这个时代人的见识,邓名也感到无可奈何了。
“果然是没有。”大家的意见获得了统一,这几个人都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来。
祸不单行,正在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突然有两队福建来的使者同时抵达成都。一队是从台湾到舟山,然后乘上张煌言的快船,沿途换乘两江总督和湖广总督的快马赶来的;另外一队是从福建沿海偷偷登陆,乔装打扮穿越封锁线,千辛万苦进入湖广境内,然后辗转来到四川。所以虽然第一队出发较晚而且路途远,但这两队差不多同时到达奉节,被文督师派人护送来成都。
只是简单问了几句,穆谭就放声大哭起来:“恩主还没有光复两京,怎么就撒手去了呢。”
骤然听说郑成功去世的消息后,邓名等人也都非常吃惊,就让两队报哀的使者进来。
从福建经过陆路来奉节的这队人是郑经、郑泰联合派出的。郑经表示他将承袭延平郡王的爵位,同时承袭的还会有国姓爷这个荣誉。以后他将把自己的落款改为朱经。在派这队人来奉节的时候,还有另外两队也从厦门出发,分别赶赴云南和缅甸。
这个要求让任堂、穆谭听得面面相觑,觉得郑经这么做似乎有些僭越的嫌疑。国姓是隆武赐给郑成功的,就是爵位也好歹得请示永历天子,不过他们二人转念一想邓名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好意思责备郑经不告而取的行为了。
同时郑经还通知奉节,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台湾有几个乱臣试图窃取他父亲的权柄,想拥立他的弟弟为延平郡王。对这种叛逆行为郑经不能置之不理,在向奉节告哀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出征台湾的准备。
虽然大吃一惊,但邓名没有干涉福建局势的能力,也只能表示这是郑家的内部事,他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自然不会发表意见。只是郑经的使者说,邓名在南京救回的甘辉、余新、万礼好像也有牵扯。邓名觉得这三个人对郑成功忠心耿耿,如果他们要拥立郑经的弟弟,那多半这就是郑成功的意思,不过这句话邓名也没敢说出口,只是表示他觉得这三个人都是郑氏老将,可能是被小人挟持,希望延平郡王朱经宽大处理。
至此郑经的使者目的已经达到,他表示会把邓名的要求带回去,而且他还要求邓名把和他一起到奉节的另外一队福建使者交给他,以作为四川和福建坚固同盟的表示。
另外一队自然就是台湾派来的,在奉节的时候厦门使者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不过文安之并没有同意。而且奉节的护卫对两边的使者一视同仁,礼节上并没有丝毫的不同,显然是有意让邓名来做出最后的决定。
……
此时在台湾海峡,郑经已经点起三万金、厦兵马,浩浩荡荡地渡海杀向台湾,军队的规模比郑成功收复台湾时还要庞大。当然这样的行动导致金、厦的防御能力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不过幸好清廷的禁海令已经推广到福建、两广,要是清廷没有采用黄梧的政策,没有自毁水师的话,那么清军拿下空虚的金、厦还是有很大的机会的。
除了清军没有水师只能干瞪眼外,经验丰富的老将郑泰也是一个关键因素。上次厦门海战大捷,他就负责指挥三分之一的福建明军水师,现在郑经尽起金、厦明军精锐讨伐台湾明军,郑泰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监视福建清军的动静。
“大王此去台湾,破贼必矣。”刘国轩站在船舷边,提前向郑经道贺:“臣等万众一心,追随大王,将来席卷东南,全取天下也是指日可待。”
郑经嗯了一声,虽然没有表示赞赏,但从他的表情上看,显然也不认为刘国轩说得有什么错。
“不过欲成大业,必须要统一事权,此番大王出征也不过是第一步罢了。”刘国轩又补充了一句。
“攘外必先安内,寡人岂会不懂得这个道理?”郑经扫了刘国轩一眼,他很清楚对方暗示的是何人:郑泰是郑成功的兄长和多年的战友,久经战阵而且深得军心,还长期替郑成功打理商业贸易,上次厦门大捷多有功勋。当郑经和郑成功发生纠纷的时候,郑泰也站出来,利用自己的赫赫声望来保护这个侄子。
郑泰有实力、有本事、有威信,还不肯惟命是从,郑经一日不杀了他,又怎么能统一内部呢?
“大王明见万里。不过除了郑泰,还有陈蟒……”刘国轩继续说道,上次在厦门大捷中首先奋起抵抗清军登陆的陈蟒,大捷后他被郑成功委以重任,在郑家父子的冲突中也一度倾向郑成功,但被郑泰用威信压服了。不过一个手握厦门精兵的大将视郑经为逆子,这显然是不能容忍的。
“一个一个来。”郑经冷冷地说道。等拿下台湾就去收拾郑泰,等收拾了郑泰,陈蟒之流还闹得出什么花样来?等统一了郑家内部,以郑经的文韬武略,那北伐中原、夺取天下还叫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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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明天白天一天都有事,争取明晚十二点前更新,或许就是一更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