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伐清TXT下载伐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伐清全文阅读

作者:灰熊猫     伐清txt下载     伐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节 扫荡

    绿营千总陈江汉站在烽火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他的老长官跟着吴三桂大帅一路从陕西、四川杀到云南,然后又被派到东川来镇守。虽然手下兵力不多,但陈江汉看到老长官很兴奋,因为这是独当一面的工作,只要做得好就能独享功劳。要是长官能够更上一层楼,陈江汉当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作为镇守东川部队的军官,陈江汉是少数知道东川建设真实目的的人。虽然下面的小兵和辅兵不应该知道太多,但这些监督修筑烽火台和仓库的监工军官需要知道,他们必须明白修建这些设施的目的,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他们来到东川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进攻建昌做准备。长官也给他们透露过一些情况,吴三桂的期望就是用半年到八个月的时间沿着大道修建起一批仓库,位于中间地带的仓库中,要能供应三千到五千军队和一千匹马从东川向建昌往返行军所需的粮草,而在最靠近建昌的位置,则要储备同样规模的人马战斗一个月所需的辎重。

    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任务,工作量很大而且要求得很急。东川的清军一边向前修筑,一边向前运输,刚开始进度稍慢时,还不断受到昆明的催促。为了预先储备五千军队一个月作战所需的辎重,昆明至少要养活施工队一万多人一年之久,而且运输耗损也不在人员消耗之下,给作战军队储备下的每一石物资,付出的成本都在五石以上,

    四周的军事形势渐渐变得越来越好,东川府的工作也进展顺利。虽然没有人烟,无法从当地筹措人力、物力,但同样也不需要防备土匪或是明军零星小队的sāo扰,每天只要认真督促辅兵修筑就可以了。和平的rì子过久了,让人有一种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的感觉。

    虽然仓库的规模还远远没有达到要求,但最基本的运输、储备体系已经完成,这些设施完成后,物资就不再暴露在外,损耗随之大大降低。而且各个施工队也有了可以补给的仓库,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完全依赖后方前送。万事开头难,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围绕着已经建成的据点继续扩建,相对一开始的风餐露宿要舒服得多也容易得多。

    同时建成的还有保护各个仓库据点的烽火台和了望台。由于没有明军和土匪的sāo扰,这些建筑并不急迫,暂时还都是木结构,将来随着更多的物资逐渐运来,建筑物会进一步加固。有这些预jǐng和侦查体系,施工可以安全地进行,储备得到很好的保护,大军开过来以后,可以安全地在东川府内行军。如果将来吴三桂决定增加出征的兵力,比如从五千人提高到八千人,作战时间从一个月延长到三个月,那只要进一步扩建沿途据点、运来更多的物资就可以了。

    但就在前些天,昆明突然发来新的命令,并转来建昌狄三喜请降的书信。吴三桂让东川火速派出人马帮助降将稳住部队,然后把建昌的物资和人力全部转移到昆明。吴三桂的命令中说,前去接受投降的绿营军抵达建昌后,要彻底地摧毁建昌的所有仓库设施,杀死所有不肯离开建昌前往云南的人,无论这个人是百姓还是军人。

    看完命令后,陈江汉的上司评价道:好rì子结束了。

    陈江汉心里有些遗憾。建昌投降,吴三桂下令进行彻底的破坏,随着这个目标失去战略价值,东川这条军事通道也同样变得一文不值。等建昌的人和物资通过东川抵达云南后,可想而知昆明方面绝不会再投入任何资源继续建设东川——原本吴三桂就感到花费巨大,也就是为了剿灭云南的残余明军他才咬紧牙关投入,现在能够摆脱这个包袱他当然求之不得。把建昌的明军储存物资搜刮到自己手中,不但能收回成本,看起来还能赚到一大笔。至于建昌和东川以后怎么办,那就是川陕总督李国英须要考虑的问题了。

    因为意识到建筑工作肯定会被中止,陈江汉当然也没有了什么动力,尽管如此,他到这个时候也只是感到遗憾罢了,但昨天收到的新的命令则让他感到异常愤怒。

    就在昨天晚上,西北方的前一个据点有急使赶来,说收到了将军从四川行都司发回的紧急命令,命令中只简单地说了几句,通知他们四川行都司发生重大变故,将军受到来自建昌和成都明军的攻击,一支李国英派来的四川清军部队此时也在四川行都司,现在他们正节节抵抗并设法返回清军的控制区。在这样严峻的军事形势下,将军命令东川府的清军立刻开始坚壁清野,各个据点的军官应该马上着手焚烧所有的仓库和物资,带领辅兵疏散进山。凡是不能带走的物资都要立刻销毁,烽火台、了望塔还有宿营地都要彻底破坏,不留下任何可供明军休息的建筑。

    “这是什么荒唐的话?”接到命令后陈江汉就跳起来,几乎把送信的人推出去抽一通鞭子。使者表示他所在的烽火台也感到这个命令太令人震惊,不过这是更前方传递下来的,他们的长官也见过第一个开始传递命令的烽火台使者,对方说他所在的据点认真验证过公文上的印章,确凿无误,而且赶来报信的传令兵还手持他们顶头上司的令箭。

    “不行,我不能下令,除非我亲眼见到大人的命令和令箭。”陈江汉当时就表明了立场。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顶头上司面前,向对方痛陈厉害:这些据点都是历经辛苦才修筑起来的,如果建昌不肯投降,这一座座仓库还是未来出兵讨伐四川行都司的根本保证。这个据点上倾注了陈江汉的心血,同时也耗费了来自昆明的大量钱粮,自行焚毁不仅陈江汉感情上无法接受,而且肯定会导致昆明震怒,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命令。

    这个表态倒是没有引起使者的反感,他对陈江汉报告自己的据点军官也有类似的想法,打算暂时坚守,若是明军没有杀到那就保住据点,若是明军真的来到再执行不迟。使者自称之所以前来陈江汉这里,是因为他的长官不能截留命令。不过若是陈江汉的反应是立刻烧毁据点的话,使者还会设法劝说他采用和他长官一致的态度。这个消息让陈江汉稍稍感到宽慰,当然他同样不敢截留命令,就把这个命令向下一站发去,但同样让自己的使者带去自己的个人意见。

    派走了使者后,陈江汉一夜无法入睡,他命令士兵取出好多天没有披戴过的盔甲,擦去武器上的灰尘。天亮后他登上高台,一个劲地向西北方眺望。整个上午都还没有什么变化,可接近午时,突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柱青烟,笔直地冲上了天际,不久后这股青烟就变成了浓浓的黑烟。

    “点燃了烽火台吗?”陈江汉看着那道烟的形状和颜sè,苦涩地自言自语道。烽火台并不一定只有在发现敌人靠近时才会被点燃,但这黑烟的形状说明他们现在确实发现了大队敌兵。

    “点燃烽火台。”陈江汉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对手下下令道。士兵们会用配好的艾草和稻草发出青sè的烟,先断续两次,然后持续地发出青烟,如果情况没有变化就会一直如此,如果发现他们无法抵御的大队明军出现,烽火台上就会给燃料中加入许多煤炭,迅速地放出大量的黑烟。

    前方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浓,而且不再是一根柱状。陈江汉摇摇头,这意味着整个据点已经在燃烧。他前面的这座已经是中途据点,既然连中途据点都失守了,更前面的主要储粮仓库肯定也已经焚毁了,那里的储备可都是民夫们从昆明一路运去的啊。

    不过陈江汉依然不打算放弃。东川这里没有任何居民,除了道路沿途的仓库也没有任何物资可以迅速收集,无论明军实力多么雄厚,他们只要还得吃饭那就无法快速深入到东川府的腹地。陈江汉打算再等等,如果明军到此为止,那么仅仅丢掉几座前沿据点总比全部丢光好。守住了自己的这座,恢复前面的也会容易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陈江汉看到有一队骑兵沿着大道向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这队骑兵看上去也就二十个人上下,打着清军的绿旗。

    陈江汉的据点还没有经过加固,营墙都没有修起来,他站在嘹望台上眼巴巴地等那队清兵来到台下。这些骑兵才靠近据点,陈江汉就急不可待地高声冲来人喊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谁是管事的?”为首的骑士高举起一袋公文,同时扔过来一支令箭:“我是保宁千总李名,奉川陕总督之命前来。快,快,过来听我念一遍公文,我还要赶路。”

    “保宁千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江汉奇怪地自言自语。这时手下的士兵已经把令箭给他送过来,陈江汉看了一眼,没错,是他长官所有。

    邓名满脸都是不耐烦之sè,总算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清兵在卫兵的簇拥下朝自己走来,他伸手就把命令从袋里掏出来,大声地念了一遍自己用清将名义写的焦土令,然后把公文递给对方,让对方核实下面的印章。

    这并不是邓名遇到的第一个不肯执行命令的军官,前面那个哨所的清军军官同样不肯烧毁据点,邓名和他争执不休,最后对方竟然起了疑心,喝令手下拿人。不过对方太高估自己的战斗力了,而且清军士兵听到命令后也有些迟疑,比不上邓名的手下反应迅速,没有能够拿住邓名不说,反过来据点的守官和几个守兵转眼间就被邓名的卫士杀了个干干净净。剩下十几个守兵也被邓名拿住,逼着他们点燃烽火台然后焚毁据点,据点周围的辅兵吓得一哄而散。

    “立刻点燃报jǐng烽火,”邓名在对方核对印信的时候,指着烽火台上淡淡的青烟表示这个颜sè不对,他对周围的清兵直接下令道:“马上带着壮丁离开,把据点烧掉。”

    “这烽火只有在看到大队敌兵的时候才能上黑烟,据点不能烧,除非将军亲口命令。”陈江汉听到邓名的命令后生气地抬起头。自从看到将军的令箭后,他周围的手下就有些不知所措,陈江汉现在心里也是乱成一团。不过即便印信是真的,也轮不到一个保宁千总在这里指手画脚,陈江汉问邓名道:“保宁兵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问题让邓名微微迟疑了一下,刚才那个军官好像也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因为地域问题而产生不满,进一步发展为愤怒,坚决拒绝执行命令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邓名是要清兵执行命令的,不能跟他们在细节问题上纠缠,和在建昌那里一样,细节问题出现就说明已经有了怀疑的萌芽。

    “拿下!”邓名轻声喝道。

    随着这声喝令出口,八个卫士马上就跃身扑上,六个人对付陈江汉的护兵,另外两个则闪电般地把他抓到邓名面前。

    “你要干什么?这是东川,不是川陕总督的地盘!”被强按着在邓名面前跪下后,陈江汉还在大声争辩着,短短几秒还不足以让他醒悟过来。

    “斩!”邓名根本不和他争论四川是谁的地盘,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武三手起刀落,陈江汉的首级在地上滚动着,犹自双目圆睁。

    “副官何在?”邓名抬起头问道。周围的清兵都目瞪口呆,听到问话后有几个人就回头把目光投向一个呆若木鸡的人——他同样愣愣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陈江汉,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顺着这些人的目光,邓名也把视线投了过去,口中厉声喝到:“立刻点燃烽火,然后焚烧营房,带队离开。”

    那个人听到邓名的喝令声后,抬起头看过来,他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拢:“你们……来了就杀了陈头……你们这些保宁兔崽子……”

    邓名不听他再说下去,伸手一指:“拿下!”

    “你们要干什么?”那个清兵见邓名的卫士向自己猛扑过来,伸手就去拔刀,还大喊着:“弟兄们,拼了吧!”

    刀还没有完全拔出来,这个清军军官就被周开荒一枪扎个对穿。有些清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有几个则同样拔出了武器,看到领头人已经横尸地上,这几个人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和邓名的卫士对峙着。

    “军情十万紧急!”邓名高喊起来,把所有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把令箭和公文一起高高举起:“还有谁敢违背军令!”

    控制住清兵后,邓名等人监视着他们完成所有的焦土行动,然后把这十几个清兵叫到一起,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的隐蔽地点吗?”

    一个面sè惨白的清兵做出了回答,他是目前这些人中的一个小头目。邓名点点头,把他说的位置记录在一张纸上,然后还在这些清兵的帮助下画了一张草图,让这些清兵确认草图上画得不错后,邓名把图小心地折叠好,当着他们的面藏进怀中:“你们可能要在这里躲上十天到半个月,千万不要乱走,援兵赶来后会到你们藏身的地方找你们。”

    说完邓名又掏出一张纸递给为首者,告诉他道:“这是给你们的凭据,上面这是我的画押,如果我没事自然用不着,但如果我战死了,你们就拿着这张凭据,证明你们是听从我传达的命令坚壁清野的,任何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记住了,我叫李名,保宁的千总。”

    “谢谢李千总。”胆战心惊的小头目连忙把凭据收好,又讨好地道谢。还有几个人道:“李千总吉人天相,说这种丧气话做什么?”

    带走了所有的马,邓名一行把这个据点抛在脑后。

    跑出一段路后,他们停住脚步开始收拾身上的血迹。邓名收拾好后,趁着等待别人的功夫,掏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刚刚的那场冲突。万县一战后,他经常做这种记录,从奉节到成都的路上就记录了很多经验和见闻,但文字积累速度最快的还是到达建昌以后的这些天。

    “我们比第一次好,没有大动干戈,但还是差点跟他们打起来。”邓名记录完毕,就开始和同伴们探讨得失:“第一次,鞑子头目和我们争吵起来,他的手下对我们有了敌意和戒备心;这次我们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动手了,但还是晚了点,看来只要对方首脑还在,就不会改变心意听我们的。”

    接着又讨论了一些战斗配合上的经验教训。邓名一行重新上马继续前进,很快就又有一个据点出现在他们眼前。

    “又是一个不肯服从命令烧营的。”邓名看着完好无损的营地,还有烽火台上那股淡青sè的轻烟,对周围的人摇头叹气。

    抵达据点出示了令箭和印章后,邓名立刻问道:“这里谁负责,副手是谁?”

    见到为首的军官和副手后,邓名毫不犹豫地喝道:“拿下!”

    扑上去抓住二人,邓名的卫士不等命令就动手杀人,两个死不瞑目的清军军官身亡时,距离见到邓名不过十几秒而已,根本没闹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这时邓名才对面前一片哗然的清兵喝到:“我乃保宁千总李名,此二人公然抗拒军令,死有余辜。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点燃烽火,烧毁仓库、营房。”

    和上一站一样,邓名留下一份画押的证明书,让剩下的清兵带着辅兵逃到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隐蔽地点去等待救援。

第四十七节 自救

    每摧毁了一个据点,邓名就继续沿着大道南下。路上新的清军哨所不会知道他们的前站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有清兵打算向后方报信,他们也不可能比带走了全部马匹的邓名一行更快;当这些报信的清兵来到他们的下一站时,看到的也会是余焰未灭的废墟。

    目前邓名最大的优势就是敌人不清楚有这么一支明军侵入了东川府,不知道东川守将已经兵败身死,他的印信也尽数落入明军之手。但这个情况是有时效的。

    邓名一行在击溃八百多清军后,不惜损耗马匹急行军赶到东川地界,试探了一下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清军据点。确认敌人还不知道发生在建昌附近的那场战斗,就通过那个据点发了一批扰乱视听的命令,同时也是为了掩护自己的后续行动。

    但明军并没有把这第一个据点摧毁,因为里面有近百清军士兵,作为目前东川府内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储备仓库,那里的防备远比后方这些只有十几个守卫的哨所要严密,邓名没有把握轻易将其拿下。迟早会有建昌一战的清军溃兵逃到那里,让守军了解实情,意识到邓名一行的真实身份,所以邓名就决心摧毁其后沿途上的所有清军哨所,不让清军的传令兵能够得到补给和换乘的马匹。在这个没有无线电和电话的时代,邓名认为只要自己跑得足够快就不必担心身份过早地暴露。

    ……

    “啊——”

    一个全身着火的清军士兵,大叫着从熊熊燃烧的了望塔上跃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上后还没有咽气,仍在地上挣扎。不过围着了望塔的明军并没有人去注意那一团在地上缓慢爬动的火焰,仍全神贯注地盯着塔上,观察着是否还有幸存的敌人。

    这个哨所的首领在明军抵达后被迅速除掉,但和前面的哨所不同,有个凶悍的清兵挺身而出,领导还在了望塔上的几个卫兵继续抵抗,对明军劝降充耳不闻。为了安全起见,明军只好开始围攻这个哨塔。最开始明军试探着发起了一次直接攻击,对方的战斗素质无法和明军这些百里挑一的干将相比,而且对方困守在一个简陋的塔台上,没有援军也没有军官,明军以为对方会一下子崩溃。

    可清兵虽然形势绝望,但并没有如明军期望的那样向攻击者投降,而是发狂了一般地抵抗,还打伤了刘晋戈——看来直接攻击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对付没有围墙保护的木制简陋塔台,最好的办法就是火攻。不过在塔下堆积薪火时可能会遭到猛烈的攻击,在邓名还有些迟疑时,周开荒就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用刀剑逼着营房里的清军辅兵去搬运木材、煤炭堆积在塔下。

    不少辅兵被塔上扔下来的木石砸得头破血流,但不到半个时辰薪火就堆积完毕,随着周开荒一声令下,人们就把十几根火把丢了上去。

    又有一两个遍身是火的清兵从塔里摔了出来,很快整个塔楼就被火焰吞噬。这个哨所还活着的四个清军守卫都跪在地上,面无人sè,近百辅兵也人人脸sè苍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他们。不用给这批清军辅兵什么保证书了,经过这番惨烈的攻击战,邓名觉得不会有多少人还能相信自己是保宁兵。

    “我现在没有时间来关押你们。”邓名对这些等候裁决的清兵们说道,随着他这话一出口,本来就心惊胆战的清兵们都觉得大难临头,不少人已经在瑟瑟发抖。

    “把他们捆起来!”邓名指着那四个战斗兵,把他们捆起来后又堵住了嘴,邓名从清军辅兵里挑了几个人出来做头目,装模作样地清点了一遍人数,又掏出了一张纸,在上面草草写了几笔交给他:“向北沿着大道走,见到军队后把这张纸和这四个人交给领军的军官。一路上他们口里的布不许取出来!我保证你们平安无事。上面写明了你们这队有九十四个人,只要能留住九成以上,就是逃跑的不超过十个人的话,你们几个还有功劳!”

    “多谢将爷!”

    “多谢将爷!”

    壮丁们一个劲地道谢。九十四个人里包括刚才攻打塔楼时受伤的几名辅兵。邓名并没有说要走多久才能遇到明军军队,这帮疑神疑鬼的民夫估计会一直认认真真地向北走——现在邓名越来越发现细节的重要xìng。他们没有马匹,不可能去及时通报南方的下一站,而用担架抬着伤员,这样速度就更慢了,不过可能的话邓名还是要设法让他们向北走上一段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处理完敌兵的问题后,邓名就走到刘晋戈身边,询问他的伤情。

    “没事,没事。”刘晋戈嘴上说得轻松,但额头上全是冷汗,面孔也已经发白。

    刚才刘晋戈想冲上楼梯时被对方狠狠地砍了一刀,幸好有甲胄保护才没有造成致命伤,但这一刀切开了他身上的棉甲,在他的大臂划出了一道口子。

    打来水给刘晋戈清洗过伤口,周开荒又升起一堆火。他先是仔细擦拭自己的佩剑,清除了上面的锈迹和泥土,然后把剑尖放在火中两面烧烤,直到烧得通红。

    找了一根木棍让刘晋戈咬住,然后几个人把他牢牢按住,周开荒就拿着烧红的长剑朝他走过去。嘴里含着棍子的刘晋戈一直盯着周开荒的身影,当后者走到他身边后,刘晋戈猛地闭上眼,紧紧地闭着。

    滋~

    邓名看着周开荒用红sè的剑尖在刘晋戈的伤口轻轻地点着,同时嗅到了一阵人肉烧焦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原始的对付金属创伤的办法,不过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其它的什么好办法。利用高温消炎止血后,炎症可能会轻一些,身体强壮的人也许能熬过去。

    “好……好了。”给刘晋戈包扎好后,过了半响,他才能够说话,不过他的声音还在发抖。

    刘晋戈不愿意脱队,可是眼下他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多喝水,以便渡过最初也是炎症来势最凶猛的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如果让刘晋戈继续着队伍,两天就能要了他的命。

    想了一想,邓名就对袁象说道:“你留下陪着刘兄弟,三天内不要让他乱走,明天大概会开始发烧,等到过几天退烧了,你们就先回建昌吧。”

    以前邓名总是觉得,如果袁象和刘晋戈出了什么差错不好向他们的长辈交代,但直到今天刘晋戈真的受伤后,邓名才发觉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是太欠考虑,若是真把刘晋戈的命扔在东川而其他人都无事,很难保刘体纯心里不会有疙瘩。现在刘晋戈能不能熬过去还是未知数,邓名暗暗祈祷他能平安——这个小伙子壮得很,活下去的机会很大,以后再有这种特别危险的任务,一定不能让袁象和刘晋戈出来。

    刘晋戈还不到二十岁,属于年轻冒失的岁数,听到邓名的话后满脸通红,就要继续争辩。但邓名不打算和他理论,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伤员肯定不能跟队。

    比较麻烦的是现在属于无后方作战,伤员没有地方可以安静地休养,若是让伤员一个人留下,那就是把他遗弃给死神。让袁象陪着他自然也有政治方面的考虑,今天是刘晋戈负伤,那谁敢说明天不是袁象倒霉?既然邓名已经决心纠正以前的失误,那他就立刻让袁象也脱离战斗队伍。照顾伤员比参加作战的危险要小得多,但也绝不是轻松的工作,更不是非常安全的差事,这荒郊野外的稍微有点差错就能送命,甚至一群狼都可能要了他们两个人的命。

    袁象倒是很有信心,他保证一定会把刘晋戈照顾妥当,不过他对返回建昌倒是有点疑问。

    “我们在东川的消息大概已经向建昌传过去了,等刘兄弟退烧你们开始往回走,走到建昌的时候他们应该也很清楚没办法投降了,你们就在那里等我们吧。”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让两个脱队的人追上大部队几乎是不可能的,同样他们也不能停留在原地等候,谁都不知道以后的事:“猜一猜,回到建昌后谁会最卖力地照顾你们?”

    “谁?”袁象显然猜不到。

    “狄三喜。”邓名笑道:“我不想杀他,如果文督师有这个意思我还会为他说两句,不过你们不要把这个话透露给他。你们回到建昌以后,他肯定会尽力帮忙、搞好关系,他肯定要自救,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所以有什么短缺就去要,他肯定有求必应。”

    和前些时候一样,邓名等人在路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开始挖坑,往地里埋下了一些从哨所中缴获来的粮食。他们一路向前把所有的据点都摧毁了,但他们迟早还要走这条路返回四川行都司,不预先藏一些粮食,他们就得一路打猎回家了。

    帮助袁象、刘晋戈盖好宿营的简单小屋,修好篱笆并做好了伪装,邓名一行转天一早与这二人分手。此时刘晋戈已经开始发烧,不过看起来周开荒处理的技术不错,刘晋戈还没到糊涂或是昏迷的程度,只是全身无力、无法起身而已。

    “不错,不错,身体真是强壮。”大家称赞了几句,又继续向南前进。

    ……

    随着越来越多的据点失守,望着北方的连绵烽火,东川府地界上越来越多的据点守官丧失了信心,他们主动执行焦土命令,不等邓名到来就点燃了更多的烽火。但也有仍想坚守岗位的人,在府城附近,邓名遇到了第七个抗命的清军据点。

    这个据点的守卫者和邓名遇到的第一个抗命军官的想法近似,甚至连他们心中的愤怒、彷徨程度都差不多。但此时这个抗命军官的敌手——邓名一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时候了,有了六次经验和六次事后总结,他们已经是极为熟练的行家里手,解决起这种麻烦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在这些越来越熟练的袭击者面前,守军能给他们造成的麻烦也越来越小,像刘晋戈那样的受伤情况再也没有出现过。

    又看到一座自己烧毁的据点,见天sè已晚,明军就在附近宿营。他们从废墟里刨出来一些没有完全被烧毁的粮食,一部分补充行囊,一部分就地掩埋。

    “今天没打仗,行军方面有什么好总结的么?”邓名又掏出他的那个小本子,准备帮大家记录发言。他打算教众人识字,不过大家虽然都说想学,但是都认为眼下不是时候,这学字的问题可以等到安全一些的时候再说。

    “卑职倒是有个想法,就是如何更好地从烧焦的灰里刨出还能吃的粮食……”

    武三的一句话引起了同伴们的大笑,邓名也不禁莞尔:“是吗?说说看。”

    看起来今天大家没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谈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邓名就轻轻把本子合上。

    “卑职有个想法。”周开荒开口说道。

    “嗯,说吧。”邓名把刚收起来的本子又重新打开,不知道周开荒会发表什么高见。

    “这次在东川,我觉得很多鞑子都死得太冤了。”周开荒想说的不是今天发生的事,而是这些天来的一些感触。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上司可以决定下属的生死,这个大家都认为理所应当。邓名利用了清军将领的令箭和印信所具有的权威,成功地压制住了不少人,那些不肯放火烧粮草的军官是在违背军令,所以他们就是犯了死罪——这个理由能够让清军士兵接受,所以明军不需要一座一座哨所强攻下去,也不需要负责点燃所有的哨所,不然这一路烧下来,不用打,累也累死了。

    周开荒不觉得服从有什么不对,但这次的成功让他有些迷惑,那就是:如果将来明军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如果有一队清军利用缴获的印信在明军境内大肆破坏怎么办?以往的规矩就是,一旦印信丢失就要立刻上报,以最快的速度重铸新印并通报新的规格。以前周开荒认为这样处理就已经足够,但现在他亲眼看到这样是不够的,而且是远远不够的。以前没有人这样迅速地利用缴获的印信发起攻击,并且是连续不断的攻击。更甚者,对于一支经验丰富的小分队——比如他们现在的这种,就是没有印信,也能利用对内情的了解给敌军造成重大的损失。

    “需要有一支部队,专门检查印信的真假,还有官兵身份的真假。”周开荒提出的疑问马上引起了激烈的讨论,看来这些rì子所有的卫士都考虑过类似的问题。

    “怎么可能知道所有将领的印信?怎么可能到处都有这种检查印信的部队?”

    “或者说只有一支特别的部队可以决定生死。”又有人说道。

    “这更不可能了,难道这支部队还能管到别人的家丁和亲兵里面去吗?是不是该死难道不是由上峰说了算,反倒由这支部队说了算么?谁会同意?”反对者觉得这个想法太不切合实际,因为明显地涉及到了军官的固有权利,侵犯了“大小相制”的惯例,侵犯了传统的封建权利。

    邓名有些茫然地放下笔,他隐隐约约地感觉道,这些部下现在正在讨论的那支特别的部队,好像有点类似未来的宪兵部队,而他们的讨论似乎还涉及到了一些现代军队的体制。

    讨论虽然热烈,但没有任何结果。

    临睡前邓名算算天数,若是刘晋戈挺过去了,这个时候他和袁象也差不多该开始返回建昌了。

    ……

    此时,狄三喜带着三百士兵,千多辅兵、一些粮食和无限的悲壮离开了建昌。

    昨天,狄三喜用出城搜索邓名的行踪为理由,向冯双礼告辞。后者凝视了他很久,最后艰难地点点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会。取酒来!你我二人今rì要痛饮一番。”

    好不容易,狄三喜才让冯双礼相信他不是要畏罪潜逃。是的,狄三喜不愿意被杀掉,但他也不想做一条丧家之犬;狄三喜更不会去吴三桂那里,没有了奉献建昌这个功劳,他去了也不会受到礼遇,说不定还会被迁怒,命运未必就比逃亡荒郊强。

    虽然解释了很久,但今天出城前,冯双礼和一些往rì交好的同僚还是送来了一些金银——狄三喜怒不可遏:我不是要逃亡,不需要这些盘缠。

    当发现狄三喜出城时没带家眷,军官们和士兵们的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惊讶之sè。狄三喜按下心中的烦躁,没有去和他们计较,因为这么想的人太多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卫士听狄三喜说要出发去找邓名后,首先提出的要求是多给点时间,让他们能搬运家小一起离开建昌。

    至于那些点头之交,此刻全都站得远远的,看到他们躲躲闪闪的样子,狄三喜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或许大家都暗暗庆幸狄三喜出走呢,而且盼着他再不要回来,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的身上,不但不用担心他鱼死网破到奉节去胡说八道,而且放狄三喜一马还有助于同谋们获得良心上的安慰。

    “去东川!”出城后,狄三喜看了看忠心耿耿的家丁和亲兵们,说出了此行真实的目的地。

    狄三喜猜测邓名不会就此放弃建昌返回奉节,但即便邓名真的没有如他所想的去东川,那狄三喜也要拚上xìng命去东川一搏——自己赤膊上阵去搞一通破坏,来挽回自己的形象:我不是大白脸而是忠臣;我不是白鼻梁而是有勇有谋的良将!

    亲卫们都默默地点头,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第四十八节 打赌

    “这里距离昆明没多远了。”邓名看着地上的石碑界牌,十八名骑士现在已经在云南境内,能感到昆明以北的气氛相当紧张。

    遥望东川府烽火连天,但是清军中却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整个东川府只有一条有驿站、哨所的通道,这条道路被切断后想打探消息都做不到,这件事甚至惊动了昆明城中的吴三桂。东川府发生的战况很奇怪,按理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有越来越多的军情送过来,如果战况不太复杂,清军的将佐就可以判断到底明军出动了多大规模的兵力发起进攻,他们想达成的目的大概是什么,有无必要派出增援。

    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新的情报,只是不断有烽火台被点燃。从始至终就是最开始的一份报告:东川守将去建昌接受投降,然后遇到明军的袭击,正在设法突围撤回,他们还遇到了一支保宁来的清军——就是邓名写的那份假消息。

    由于情况太异乎寻常,云南北部的清军将领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把这个情况报给了昆明。吴三桂看过之后也感到离奇,这种情况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辽东,后金兵袭击辽西走廊时与此有点相似:当年后金的追兵、也就是他们的前锋骑兵跑得比明军的溃兵还要快,所以在一段时间内,后方只知道前方的烽火台一个接着一个地点燃,但对前线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和今天一样看不到新的军情报告,连谣言都没有。但是以后金骑兵之飞快的速度,也不能这样长时间的阻断消息。

    可是吴三桂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他很清楚建昌的冯双礼并没有一支强大的骑兵。辽西走廊上的据点和道路肯定比现在的东川要多很多,能够使前线的军情很快地传播到后方,当地分散着一些村庄,也给后金先锋的迅速推进提供了便利,使得他们不必太担心补给问题;而东川境内已经没有百姓,田地完全荒芜,清军这段时间里虽然修了一些仓库,但运去的粮草、物资还很少,也就是刚够维持食用,对方的大队会因为无法就地取得补给而迅速将攻势停顿下来。若是说建昌的明军完全依靠从建昌补给,那他们一口气从东川杀过来的话,需要多少民夫往返搬运物资?就算只支撑一千人杀来云南,也得出动数以万计的民夫吧?而一千人真到了云南又能干什么?

    吴三桂产生了好奇心,又过了几天还没有看到新的情报,吴三桂的兴趣就变得更浓厚了——从军几十年,从北方打到云南,大部分军事局面他都能透过重重迷雾一眼看穿,因此东川扑朔迷离的情况就显得像是一碟诱人的小菜。

    三天前,东川只有烽火没有战报的报告书送到吴三桂面前时,他正在召集众将开会,商讨如何继续压缩李定国的活动空间,讨伐、诱降云南的明军部队。很被吴三桂看重的赵良栋正好也在帐内。军事会议结束后,吴三桂让赵良栋留下,把这碟别有风味的小菜拿出来与他分享。

    “官兵损失不小啊。”赵良栋现在是罗镇总兵,对东川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看完吴三桂的报告后,他也明白短时间内云南的清军无法进攻建昌。

    吴三桂点点头。供应东川的人力、物力是他好不容易节省出来的,现在吴三桂已经打算暂时放弃继续经营东川的念头,等到把李定国赶得更远一些、把云南的明军消灭得更多一些,那时再把目光转向北方,吴三桂作为二十万大军的统帅,东川投入的一千部队并不是他关注的焦点。不过他给赵良栋看这些报告,也没有询问对方对东川善后问题的意见,吴三桂腹内已经有了定计,不用别人给他出主意,他要询问的是赵良栋对这种离奇情况的看法。

    正如吴三桂所料,一开始赵良栋不明白吴三桂为什么会给他看这些东西。现在赵良栋肩负着昆明西南方向的重任,他是剿杀、追击李定国的清军的前敌总指挥,东川的事情和赵良栋毫无关系,而且无论成败,相比追击永历朝廷、李定国的军事行动,东川只是芝麻蒜皮一样的小事而已。

    但渐渐的,赵良栋脸上露出思考之sè,把吴三桂给他的几份报告又翻看了一遍,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困惑之sè的苦笑:“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将军怎么看?”吴三桂看到赵良栋脸上的表情,猜到他的想法。对东川战况的发展,吴三桂之前也经历过由等闲视之到好奇、再到兴趣浓厚的过程,在云南的众将中,吴三桂最欣赏的就是这个赵良栋,于是两个人就开始做起这道智力题来。

    赵良栋一连给出了好几个想法,吴三桂听了哈哈大笑,每个想法他最开始都曾有过,不过很快都被他抛弃了。赵良栋如果慢慢思考,最后大概也会放弃,不过现在吴三桂可没给他时间,立刻把他没仔细推敲的设想驳了个体无完肤。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想法被驳倒,赵良栋感到这道智力游戏比他预计的有难度,他不再急于回答而是认真地思考着,期间他瞥了吴三桂一眼,心里想道:“难道他已经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不过赵良栋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他看到吴三桂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有一丝期待。

    赵良栋重新开口时,语气变得不那么肯定:“大帅请看,会不会有一队建昌骑兵,人数并不多,大概只有五十个人,建昌为这支骑兵提供了一百五十匹马,保证他们能够携带足够多的辎重,同时还能快速进攻……”

    听到这里,吴三桂眼中流露出欣赏之sè,但也有一点失望,欣赏的是因为赵良栋已经追上了自己的思路,他这个想法已经和吴三桂最新的推测相同;失望的则是赵良栋仍没有超过自己,这个推测刚刚被吴三桂自己推翻。

    “这队建昌兵能非常迅速地推进,沿途不断攻击只有十几个守兵的哨所,而且这队建昌兵都是军中的jīng锐,能够快速地攻破每一处哨所,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建昌兵可以无视补给辎重迅速地向南推进,也一直没有新的报告传回来。”赵良栋描绘着他猜测的战场局面。他觉得五十个人是个比较合适的数字,因为人数太少就经不起消耗,明军也就无法推进到这么远的距离。可是如果人再多的话,高速机动所需的马匹和粮食似乎都成问题。再说冯双礼他能抽出一百个jīng锐骑手和几百匹战马吗?赵良栋绝不信冯双礼能有这个实力,五十人都是往高里说了。

    赵良栋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他并没有从吴三桂脸上看到赞同的意思,而且他也隐约感到自己的推测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是什么呢?

    不等吴三桂提醒,赵良栋就察觉到自己的漏洞在哪里,那就是建昌发动此战的目的是什么?

    “建昌的冯双礼,”吴三桂缓缓地开口了,一下就切中要害:“他是想打回云南来么?”

    当然不可能。先不说冯双礼的实力,就算他头脑不清决定反攻云南,也不会走东川府这条路。赵良栋很清楚目前发生在东川的战事只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干扰清兵的建设,抢在清军利用这条通道前先截断它,是一场预防xìng的进攻。

    既然如此,那建昌兵攻击yù望最强烈的目标,应该是东川府最北端、也就是最临近他们的清军据点,越往南的据点他们的攻击yù望就会变得越低,因为进攻这些据点消耗的成本会急剧增高;而反过来说,吴三桂修复最北端的据点成本比较高,但修复靠近云南边境的南方据点所需成本则比较低。在正常情况下,冯双礼的攻击会在攻破最靠近建昌的一两个据点后迅速停止。

    为什么冯双礼会对靠近云南的据点也这么感兴趣,而且投入如此巨大的资源?

    任何一支能够执行这种无后方、长途奔袭的分队都称得上是军中骄子,吴三桂和赵良栋很怀疑冯双礼是不是真能拥有一支这样jīng锐的小分队。不过就算冯双礼确实拥有这样一支五十人规模的jīng锐部队,他为什么要进行这场行动?这样一支jīng兵能够在战场上起到决定xìng的作用,别说是冯双礼,就算赵良栋拥有这样一队jīng兵,也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轻易舍不得动用。

    若是冯双礼真有这样一支jīng锐,假如他现在有反攻云南的打算,而且还非走东川这条路不可,这样的投入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但现在冯双礼并没有太多的力量,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把这种保命的底子部队投入一场收益很小、风险很大的突击作战。围攻哨所不可能没有伤亡吧,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伤了三、四个人总会有一个毙命吧,用自己的jīng锐部队去换敌方哨所守卫的命?或者说用自己锐士的命去换没有什么威胁和价值的哨所?

    “如果将军处在冯双礼的位置上,会怎么办?”现在吴三桂已经把建昌送金印要求投降的行动看成了诱敌的招数,是为了尽可能地分散东川的守军实力以便发起偷袭。

    对于这个问题赵良栋根本不用考虑,各种对策都是现成的。冯双礼为了分散东川的清军兵力,连永历天子赐给他的郡王金印都能拿来做诱饵——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只能说明冯双礼的实力已经微不足道了。赵良栋估计,冯双礼别说提供一百五十匹马给五十名壮士,就是有没有五十名敢战能战的骑兵都很可疑。

    若是赵良栋处在这样的地位上,他会先设鸿门宴袭杀东川的守将,然后出兵突袭最靠近四川行都司的据点。攻下一两个据点后,就派一些士兵押解着刚刚投降的清兵往南攻打,自己则带领主力返回建昌。攻下头几个据点后,已经能大大推迟清军的进攻,至于后面的当然要让降兵去打,若是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那死的也是敌方投降的士兵。若是打下来就继续进攻,直到完全耗尽进攻能力为止,就算有人因为过于深入而饿死、病死在荒郊野外,冯双礼也不至于心疼。

    被逼着掉头攻打友军,新投降的士兵肯定士气低落,行动缓慢,而且会大量地逃亡,明军推进的速度会非常慢而且很快停下来。那样就应该有非常详细的报告传回昆明来:损失了多少个据点,损失了多少兵力,明军出动了多少人,经过多少天的战斗后自行退回建昌去,等等。

    冯双礼最不可取的作战方式就是抽出军中最jīng锐的士兵,为他们装备上所有的马匹和最好的盔甲,由忠心耿耿的家丁和亲卫带领着向远方发起决死突击:你们不用想着回来了,能打多远就打多远,能烧多少哨所就烧多少哨所好了。

    虽然这种设想可以很好地解释目前的战况,但它违背了所有将领需要考虑的原则,也违反了将领保存实力的本能,所以不可能是事实。

    “有意思吧。”吴三桂微笑着问道,他也看到了其中的矛盾。

    “末将愚钝。”赵良栋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很不情愿地认输了:“还请大帅赐教。”

    “我也不知道。”吴三桂倒是很干脆,直言不讳地承认:“本来我还指望将军为我解惑呢。”

    和吴三桂一样,越是想不通的军事形势对赵良栋的吸引力越大,他当即表示:“末将晚上回去再想想,若有所得再来和大帅探讨。”

    “好,”吴三桂笑道:“若是将军能比我先想明白,我便输给将军一场东道。”

    “一言为定。”赵良栋和吴三桂定下了赌约,两个人可以各自提出假设,然后等真相大白再验证对错。为了公平起见,吴三桂也会把最新的消息及时通报给赵良栋。

    为此吴三桂还专门吩咐了一声,让一个亲兵去昆明北面和东川府接壤的地方等着,若是有第一手的东川资料立刻送回来。这道智力题比最初想像的要难,他们两个人都需要更多的情报来完善自己的猜想。

    对吴三桂和赵良栋的关心,邓名自然是毫不知晓,确认已经进入云南境内以后,他们就打算掉头回去。这里的清军岗哨越来越密集,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找到破坏的机会,看起来再向南敌人的密度只会越来越高,再继续走下去显然没有了意义。

    “我们先去吃吴三桂一顿。”邓名对卫士们说道。他已经把东川守将的令箭和大印都扔了,只剩下一块保宁千总的腰牌,打算利用这个去云南的清军驿站骗一顿好吃好喝,然后就掉头返回东川。

    部下们对这个建议也都双手赞成,一旦开始往东川返回,那大家能吃到的就只有自己埋在地里的粮食了,在云南的驿站则能吃到蔬菜。邓名打算还要装成川陕总督的使者,凭这个身份也许能得到肉类供应。

    “我们顺便再给吴三桂报个消息。”邓名打算临走前做最后一次破坏。

    他已经想好怎样解释自己的身份,就说保宁也接到了狄三喜要求投降的书信,自己是从保宁去建昌受降的使者,没想到遇上明军突然发难,北上无路,只好沿着大道逃到东川,现在打算取道贵州返回chóng qìng。保宁使者在离开驿馆之前留下一个半真半假的报告,内容是含糊的建昌事件的见闻。报告中说狄三喜确实取代了冯双礼主政,又说狄三喜是主战派主持了伏击,一开始邓名觉得吴三桂可能会相信,要等些rì子他才能和李国英核实情况,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使者,又会对这份报告起疑,就让吴三桂头疼去吧。

    一切都很顺利,找到了一个清军的驿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后,邓名和他的卫士们jīng神上的承受能力非比寻常,尽管驿站内外都是清兵,但是周开荒他们还是睡得鼾声震天响——这是他们多rì以来第一次有机会睡在屋檐下,而且还有床铺和被褥。离开了这里,又要很长一段时间露宿野外。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点后,邓名享用着驿站提供的茶水,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也是好多天不曾有过的奢侈品。

    吃饱喝足后,邓名一行准备告辞离开,动身之前还装模作样地询问了一番去贵州沿途的驿站分布,他不知道云南清军能不能及时发现被骗,烟雾总是尽可能地多释放一些。

    正在这时,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群衣甲鲜明的清兵,为首者一进门就大声问道:“这里是不是有一位保宁千总?”

    问话人正是吴三桂派来打探消息的亲兵,他刚刚从地方官口中得知,有一些东川事件的目击者在驿站过夜,立刻就带人赶来,想把这些人带去昆明。

    不等邓名说话,驿站的站长已经指着邓名告诉那个吴三桂的亲卫:“就是这位千总!”

第四十九节 昆明

    吴三桂的亲卫闻言就大步走到邓名面前,高声问道:“你就是保宁千总李名?”

    邓名客气地抱拳行礼:“正是卑职,敢问有何吩咐?”

    眼下邓名还不知道对方的打算,不过就算翻脸,也得先让对方觉得自己没有威胁才好。

    “李千总还有同行的人么?”吴三桂的亲卫又问道。

    “还有一些。”邓名的卫士有几个也过来和清军军官见礼,经过长时间的合作,现在邓名一伙儿都已经很默契,随时都可以同时暴起伤人。

    不过邓名觉得最好不在驿站这里动手,因为内外都是清兵,而且驿站紧靠大道,经常有大队清兵在门前经过,如果在这里闹事就算能够取胜也会损失不小,消息还会迅速地传播开来,带着伤员如何在这种交通便利、敌军云集的地方摆脱追击?

    “随我去一趟昆明,大帅要见你。”吴三桂的亲卫趾高气扬地说道。

    驿站里的人顿时一片哗然,邓名这一惊也非同小可。按说云南能够称帅的清将应该不少,但吴三桂自称大帅,那其他的自然都降格只能自称将军。面前这个清军军官既然用了这个称呼,那理论上就是吴三桂要见自己。这让邓名也有些奇怪,执掌十几、二十万大军的吴三桂,对东川这么偏远的战场也要过问么?还专门派人在云南北部等着,一见到有人从东川回来就急如星火地召见问话。邓名在心里暗说:吴三桂你岁数也不小了,这么事必躬亲也不怕累死?

    “大帅……”

    吐出的这两个字的时候,邓名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询问之意,他观察着清军军官的反应。

    对方脸上果然满是骄横之sè,下巴向上扬了一下,给邓名下令道:“赶快收拾一下,这就走吧。”他话中的潜台词显然是:在云南这个地方,除了平西王还会有哪个大帅?

    邓名没有反抗这个命令。现在驿站里面的人都围拢过来,注意力集中在吴三桂的使者和自己的身上。刚才如果找机会和对方发生口角,让人误认为是口角引起了争端,结果冲突起来行凶杀人,那样的话清军追捕或许不会很急;但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既然涉及到平西王,如果他的使者被杀,周围的清军闻讯肯定会一窝蜂涌出来追击凶手,明军只要有一个人受伤就没法安全逃脱。此外,从东川到这里一路奔波,虽然路上抢了不少匹马,但大都因为得不到良好的照顾而死去了,进入驿站的时候他们每人只剩下一匹坐骑,状态也不是很良好。

    暗示手下不要轻举妄动后,邓名老老实实地收拾好东西,跟着吴三桂的使者走了。不过临走前邓名利用吴三桂的虎皮,把明军状态最差的几个坐骑换成了驿站里的好马。

    邓名是不打算去昆明的,他暗暗打定主意,先做出一副顺从的姿态取得对方的好感,麻痹这个吴三桂的使者和他身边的士兵,去往昆明的路上,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找机会突然袭击,杀了这几个人,然后立刻调转马头返回东川——只要把敌人尸体上可供辨认身份的物品都带走,估计地方驻军不会马上知道死的是什么人,等到他们发现死者的真实身份,明军早就跑远了。说不定他还可以化妆成吴三桂的卫士,在回东川前再骗到一顿大鱼大肉。

    ……

    狄三喜已经和据点里的清军对峙好几天了。

    狄三喜率领三百名士兵离开建昌,在进入东川府地界前就有人逃亡,等走到了这个荒凉的地方后更是大逃而特逃,现在已经逃走了快一百人,一千多名辅兵也逃走了三百多人。

    面前这个据点距离建昌最近,也是清军在东川府大道上修得最大的据点,人多势众,有一百多名士兵防守。这里的清军官兵最开始看到后面的烽火台一个接一个被点燃时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们最前线还没发现敌军,怎么后面却纷纷告急了?

    被邓名击毙的那个清军将领的手下陆续逃回东川,给这个据点又增加了近二百战兵的兵力;上司被杀、八百人死的死逃的逃,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后,据点里的指挥官立刻意识到之前过境的邓名一行是明军乔装打扮的,他马上派人去后方通报。但使者遇到的是一座又一座的据点废墟,以及一些从据点中溃散逃出来的人。有些人无处可去,也跑来投奔这个军官。

    当据点内的清军战兵超过三百人后,狄三喜每天主要考虑的就不再是如何攻下清军的据点,而是如何守住自己的营寨。看见对面清军势力增大,明军本来就低落的士气更是跌落谷底,尽管有忠诚的卫士帮忙监视,明军的逃亡仍在继续,还有些人就干脆投奔了对面的清军。

    狄三喜本来打算到东川来搞一通破坏,结果没几天带来的战兵就逃走了一小半,辅兵也散去了三成——这绝不是狄三喜的正常水平,他带兵多年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首先,士兵对狄三喜此次出征的目的抱有怀疑态度,有些人一直认为狄三喜想逃亡投奔清军,那些不愿意背井离乡和家人分别的士兵,随时随地找机会溜回建昌,让狄三喜防不胜防。还有一些人觉得投奔清军也无所谓,见到战况不利当然就投降过去了。

    其次,由于刚刚发生的被邓名突袭事件,狄三喜在军中的威信降低到前所未有的低水平,在建昌被当作无能之辈议论了这么久,士兵们看到狄三喜当统帅自然缺乏信心,对他的指挥心存jǐng惕。

    最后,本来建昌就缺乏攻击东川府的能力,狄三喜离开补给基地来到条件艰苦的东川,战兵、辅兵觉得胜利遥不可期,对狄三喜贸然出征的决定更是满腹怨言。

    现在狄三喜已经势成骑虎,要是他发动了这场远征结果除了徒耗粮草一无所得,军队一仗没打就跑掉了一半,他也就彻底无法翻身了。虽然明知攻下清军这个据点的希望渺茫,但狄三喜也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指望着能出现什么转机。

    支持狄三喜坚持下去的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抓到了几个清军壮丁,据他们说好像真有一小队明军在这个据点背后搞破坏。狄三喜猜测可能就是邓名一行。哪怕狄三喜打不下清军的据点,但只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到邓名回来,凭着自己的进攻姿态也能赢得一些同情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狄三喜以为邓名破坏了几个据点后很快就会回师,但左等、右等就是不回来,这期间已经有二十多个战兵投降清军去了,敌军的实力已经超过狄三喜一倍,这让营地里剩下的一百七十多名战士和大批辅兵都惶惶不安,狄三喜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对峙下去。

    其实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在狄三喜自感穷途末路的时候,对面清军营地的军官也是叫苦不迭。

    这个据点虽然建成了整个东川府最大的仓库,但其中的储备却很有限。昆明拨给东川府的物资本来就不多,若是其它重要的战区有急用还会遭到挪用,因此这个据点的储粮也就够吃上十几天不到二十天的样子。以前从后方不断地搬运物资补充过来,每天运过来的粮食数量总是略多于消耗数量。

    但是现在后方的据点都被摧毁,连续好多天没有粮食运来,清军坐吃山空。原有的战兵和辅兵,加上从建昌逃回来的战兵、辅兵,以及从后方据点投奔过来的清兵,积蓄眼看就要一干二净了。投降过来几个明军固然不错,可是他们每天也要吃饭。

    之前清军经常在周围挖野菜、打猎以减缓物资的消耗速度,指望后方的补给线尽快打通,但现在狄三喜来了,就在眼前扎下营寨,清军收集物资也变得很危险。清军军官的心事和狄三喜差不多——狄三喜希望邓名赶快回来和他一起返回建昌,清军军官同样盼望邓名赶快走人,好让补给线能够早rì恢复畅通。

    除了物资问题外,据点里清军军官的麻烦事也不比狄三喜少多少,他本来是一个千总,带着一百来个士兵,可现在这个营地里有三百多士兵,大部分都不是他的手下,这些人乱哄哄的各有派系、团伙,给清军军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且这个清军军官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让自己的嫡系部下吃得比较好,而危险、劳累的工作都交给新来的人去做,无论是侦查敌情还是进山打猎,原据点守军都呆在安全的地方,绝不参与冒险。

    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很快就引起新来的二百多清军的极大不满,不过这些清军较大的军官被邓名杀掉了,只剩下几个小把总,没有能力和据点的千总竞争,不然说不定清军营地里自己就要闹内讧了。

    面对狄三喜的威胁,手握粮食发放大权的清军军官以前一直能维持基本的军纪,没有让狄三喜趁乱夺取营地,甚至还逼迫一些新近投来的清兵对狄三喜的营地发起试探xìng进攻。

    但随着据点的粮食储备接近干涸,清军军官的威信迅速跌落,当看到自己碗里那没有几颗米的稀粥时,大批后来的清军对依旧能吃上干饭的军官嫡系的不满达到了顶点,再也没有人肯服从命令去sāo扰狄三喜了。随后,开始出现了清军向明军营地逃亡、投降的情况。

    在两军士兵互相投降的第一天,狄三喜兵力还在持续负增长势头,但听投降过来的清兵诉说对面营地已经军粮告罄,狄军的投降行为就嘎然而止。第二天狄三喜趁机展开攻心术,得到既往不咎的保证后,投降过去的几十个明军当晚又集体投降了回来,同时还带回来一大批饿得发慌的清军士兵、辅兵。

    眼见军队瓦解在即,清军军官顾不得危险,再次发动全体辅兵出营打猎、收集野果,这次他把嫡系部队也拉出来保护食物收集队。见状狄三喜不甘示弱,立刻出动军队sāo扰,还把自己的辅兵也撒出去漫山遍野的找东西吃——狄三喜带的食物大概够一千五百人一个月所需,不过他未雨绸缪,趁着形势有利多收集一点是一点。

    明清两军当天就爆发了三次冲突,转天又进行了两次交战。目前明清两军的士气都是在土崩瓦解的边缘线上下起伏,所以虽然两军五次交手,但伤亡都是个位数:明军一死五伤,清军两死四伤,平均每场战斗双方都会付出大约一个人的伤亡。

    无论是狄三喜还是清军据点指挥官,对这样的战果也都还算满意。他们发动作战的目的差不多,都想着要振奋气势,吓唬一下敌人,显示出己方不可轻侮的军事实力;目前两方指挥官的主要jīng力都放在如何稳定本方军心这个问题上。通过五场战斗,双方指挥官都感觉达到了目的,向敌人展示了本军的强大和旺盛的求战jīng神,双方也都很有默契地见好就收,没有谁会尝试去攻打对方的营地或是进行一场决定生死的主力会战。

    由于越来越多的清军投降过来,狄三喜在获得了优势的同时也增加了烦恼,那就是他的军粮消耗速度大大增加了。投降过来的除了近百清军战兵,还有五百多清军辅兵,他们前些天忍饥挨饿,到了明军营地里就大快朵颐,一个个的饭量把狄三喜看得心惊肉跳;而清军据点却相反,由于大批手下叛逃,后勤情况得到极大的改善,再加上捕猎所得,清军士兵的伙食改善了不少,摇摇yù坠的军心一下子稳定下来。

    狄三喜盘算了一下,若是不加控制的话,他带来的军粮也会迅速耗尽。到达东川战场后,他已经派人去建昌,向冯双礼宣布了自己与清兵死战的决心。这两天战局好转,他还派回去一个报捷使者,自称两rì来五战皆胜,消灭这支人数高达己方两倍的鞑子指rì可待——狄三喜没有说谎,这支清军在人数最多的时候,确实曾经是狄三喜军的两倍。

    为了减少消耗,狄三喜就把投降的辅兵编组成队,每队派一两个明军看守,带着他们返回建昌,交给冯双礼处置。临行前每个人发给三天口粮,如果他们想跑就跑吧,总比呆在大营里吃光狄三喜有限的粮食为好。

    把第一队清军辅兵送往建昌献俘的第二天,就有一队建昌使者来到狄三喜的营地。原来,狄三喜最开始派往建昌的使者抵达后,冯双礼见了使者,得知狄三喜正在东川奋战,立刻觉得心里有愧。正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主动担待,才把这个心腹逼到今天这番田地,因此冯双礼派了五十名士兵做援军,还有更多的辅兵和粮车。

    狄三喜对援兵并不是很感兴趣,这五十名士兵都和他不熟,指挥起来也不趁手,甚至还不如那些刚投降的清兵好指挥。不过总算有可靠的守卫来押送俘虏了,狄三喜马上让这五十人打道回府,同时捎走其余的所有清军辅兵。至于明军的辅兵嘛,在粮食紧缺的情况下狄三喜觉得也是弊大于利,因此一并送还建昌。

    对狄三喜来说,冯双礼最及时的增援莫过于那几辆粮车。jīng心准备一番后,狄三喜就敲锣打鼓地在清军营地前把粮车上的粮食都卸下来,然后让清军降兵扛着这些粮食在清军营地前游行示威一阵,最后排成整齐的阵列,浩浩荡荡地搬进自己的营门。

    狄三喜这次的攻心战极为成功,当夜所有清军营地中的非嫡系部队都跑过来向明军投降,甚至连清军守将的嫡系部队都叛逃了五十人。见到胜利在望,狄三喜很是开心,好好款待了这些降兵一顿,让他们在自己的营地外另设一营驻扎。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那五十名清军嫡系又一个不落地逃回去了。原来清军千总见狄三喜利用粮食展开攻心战,决定将计就计,让自己一半手下今夜去明军营地那边吃饭。因为这些rì子双方的士兵投来叛去乃是平常事,狄三喜麻痹大意没有提防,不但被这些人敞开肚皮吃了个饱,临走还都顺手捎走些食物。

    发现中计后,狄三喜暴跳如雷,宣布从此不接受对面清军的个别投降,他们要想吃饭就要一起过来,同时交出营地。

    发火之后,狄三喜又捶胸顿足地哀叹:我本是庆阳王忠诚的心腹,平素总以当世良将自诩,没想到竟然被人扣上了叛徒、蠢货的帽子,现在更在一处穷山僻壤,和一个无名的清军千总纠缠不清。

    现在狄三喜真有一种“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

    昆明。

    邓名跟着吴三桂的亲卫一直来到了城前,虽然一开始他想在途中偷袭吴三桂的卫士,但大道上总有清军的军队,一支敌军刚与自己擦身而过,还没走远就会遇到另外一支,实在没有充足的时间供他动手。住宿时吴三桂的卫士挑的也都是规模很大、戒备森严的“高档”驿站,在这种类似小堡垒的地方邓名同样找不到机会。

    等到昆明城附近的时候,巡逻的清军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原来是经略洪承畴结束了对贵州、云南各军的视察,于今天回到了昆明,所以清军大举出动严密戒备,邓名更是没有任何机会发难。

    昆明城外密密麻麻都是军队的营盘,其中有五万多清军是洪承畴、吴三桂带来的,还有三万多是最近向清廷投降的前明军,吴三桂最近把这些降军召集到昆明附近,接见他们的将领加以笼络,还给他们粮秣补给,准备让他们过几天出发,作为清军的前锋去攻打李定国、白文选等还在坚持抵抗的明将。到时候统帅他们的就会是赵良栋,他会带着本部兵马监视这些降军,这几天来赵良栋也对这些降将恩威并施,要他们全力与晋王交战来表明和故主一刀两段的诚意。

    走到昆明城门前,吴三桂的卫士出示了那块邓名觊觎很久的腰牌给守兵,同时介绍了一下邓名等人的身份——都是保宁兵。

    “请解剑。”城门口的卫兵先放吴三桂的卫兵过去,然后客客气气地对邓名等人说道。

    邓名有些意外地看着带路的吴三桂亲卫,抗议道:“为何如此对待我们?”

    “这是大帅的命令,”吴三桂的卫士一脸的傲然,替城门口解释道:“除了大帅亲领,外军入城都要解剑。”

    胳膊拧不过大腿,邓名既然无法掉头离去,只好不甘心地把武器摘下,他的卫士见状也都只好把手中的兵器交出来。城门口的卫兵把邓名等人的武器收在一起,然后交给他一个号牌:“出城时把这个号牌交还,领回你们的兵器。”

    进入昆明前,邓名以为城里会很繁荣,因为赵天霸和他叙述过一些昆明的景sè,但是进城之后邓名却看到城内死气沉沉,街上没有行人,明明到了午饭时间却看不到炊烟。

    试探着问了一下吴三桂的卫士,邓名才知道吴三桂占领昆明后把城内的壮丁都抓起来当作了夫子,而他们的家人则被驱赶到城外,由军队监视生活,还威胁那些壮丁说:若是他们敢逃跑就要拿他们家人是问。李定国在昆明多年,吴三桂对城内的百姓不放心,怕其中还有西营潜伏的细作;而且把城里人都赶出去后,吴三桂还可能占有城内百姓的粮食。

    此番进攻云南的清军众多,吴三桂怕其他军队洗劫昆明——毕竟这将来会是他的居住地,所以现在城中只有一万吴三桂和洪承畴的嫡系部队驻扎,其他清军一概驻扎城外。若是有事入城就要解除武装,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既防止有西营细作混入,也免得其他各路军队的人进了昆明城中打架闹事。

第五十节 怀疑

    进入昆明城在兵站里住下,趁着吃午饭的时候邓名和卫士急忙进行了一些简要的侦查。昆明城外戒备森严,但城内却显得相当宽松,兵站里有一些照顾饮食的伙夫,但并没有如同城外驿站那样到处都是卫兵。

    现在云南境内到处都有西营残兵出没,昆明一带刚刚平定,清军在地方上又大肆劫掠过一番,他们也知道百姓对自己的敌意很重。所以吴三桂把原来住在城里的人全都轰走了,现在昆明城内没有百姓、没有外来的商贩、没有旅客,就连杂牌军都没有,三个多月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故。就算有胆大包天的人企图混进城来,也难以通过把守城门的卫兵的严格检查。

    经过初步的观察,邓名一行觉得逃离这个兵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想要逃出城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邓名收起所有闹事的心思,打算低调地拜见吴三桂一次。

    一路上,邓名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召他来昆明的原因,吴三桂的卫士明确地告诉他,就是要询问一些有关东川府境内战斗的问题——吴三桂时间有限,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和一个小兵磨叽,所以亲兵的职责之一就是在吴三桂接见之前,让邓名明白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要耽误了吴三桂的宝贵时间。

    在路上的时候,吴三桂的卫士已经问过几次,邓名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奉命从chóng qìng去建昌受降,后来听说有吴三桂的云南使者到了,就去会面,然后就遭到建昌兵的突袭,军队溃散,他们就撤到了东川府,然后沿着大道来到昆明,打算走贵州这条路返回chóng qìng。至于东川府境内的战斗,邓名宣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在通过沿途据点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好好的。他们通过以后,才看到身后的许多烽火台被点燃,但是他们并没有返回去看一眼。总而言之一句话,邓名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消息。邓名绝不承认自己曾经拿到过东川府守将的令箭和印信——他作为一个保宁兵自然严守本份,除了接受沿途据点的招待外,绝对不会干涉他们的行动,也不会打探他们是否接到什么消息,更不会询问他们传递的军情内容。

    吴三桂的这个亲卫没有谈起东川府报上来的消息,邓名也绝口不提此事。他早在通过东川据点的时候询问过清军士兵,知道他们收到了自己写的那份假通报,其中提到了有一队保宁兵,但并没有人知道就是这队保宁兵首先送出的通报。

    吴三桂的亲卫听完邓名的叙述,觉得这个人的用处不大。不过吴三桂既然交代了,那怎么也要把人带回去给他看看,说不定吴三桂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而如果不把人带回去,那就是这个亲卫的失职了。

    邓名估计吴三桂不会把一个小小的保宁千总放在心上,所以让周开荒等人做好准备,他下午跟着这个亲卫去见吴三桂,等对方不耐烦把自己轰出来以后,大家马上就启程离开昆明。现在每多呆一刻都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东川府的溃兵逃回云南,到时候把保宁千总“李名”飞扬跋扈的事情一说,上报到昆明,谎言立刻就会被揭穿。

    吃完午饭邓名离开兵站,周开荒等人就在里面等他回来,大家连行李都没有打开,就等着邓名一回来就马上启程。但一直等到rì头偏西邓名也没回来,眼看再不动身今天就没法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了。

    好不容易邓名总算是回来了,但他们现在还不能离开,因为吴三桂根本没有见邓名。洪承畴刚刚返回昆明,和吴三桂、赵良栋二人商议即将对李定国、白文选发起的新一波攻势,在这种重要的军事问题前,吴三桂和赵良栋那个无关紧要的小赌博自然要放在一边。

    邓名就这样等了一下午,然后出来一个亲兵让邓名先回去,明天再来拜见。因为吴三桂和洪承畴他们要用晚饭了,今天不会接见邓名了。

    周开荒等人听完就连声叫苦,若是吴三桂今rì有事、明rì又有事,岂不是要旷rì持久地在昆明待下去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暴露的危险变得越来越大,可是进城的时候大伙儿把武器都交出去了,到时候就是想拉个垫背的都做不到。

    李星汉则提议在城中放火。一万清军集中驻扎在几个城门附近的营地里,大部分昆明城区都空荡荡的,就是偷偷点火也不会被发现,火势得大到一定地步才会被发现。这些rì子邓名的手下差不多人人都成了纵火专家,见到这种特别适合纵火的局势,真让李星汉等人不觉技痒。

    不过这个意见马上就被大家否决了。夜晚点火倒是容易,但是一见到城中火起,守卫城门的士兵更不会放人出城,就凭这十八个赤手空拳的人,难道还能斩关而出不成?

    “再等一天,如果明天吴三桂还不见我,我们就趁傍晚溜走。”邓名觉得立刻溜走有些太显眼,所以打算再忍一天,若是明天又无所事事,大概吴三桂的亲卫也不会再对此事特别上心。

    ……

    一些吴三桂的年轻卫士久闻洪承畴的大名,但却是首次见到他。等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后,一些卫士心底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失望。此时洪承畴已经老迈不堪,走路都需要缓缓而行,老得好像连眼睛都不怎么睁得开了,看地图或是公文的时候需要把眼睛凑到近前。吴三桂和赵良栋对洪承畴说话时都拼命地扯着嗓子喊,但这位经略大人还是常常会听不清,就算听清了也很少发表意见,对吴三桂和赵良栋提出的各种计划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像jīng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之前还有不少人总是津津乐道几年前洪承畴临危赶到湖广的事,他阻挡住气势正盛的李定国,让明军从此再也无法寸进一步。再加上之前洪承畴为满清南征北讨的功绩,那些没见过此人的清军官兵都觉得洪承畴肯定是个天神一般的人物。可看到洪承畴老迈年高的这个表现后,不少边上的卫士,还有那些没有和洪承畴打过交道的清军将领,心里都暗暗觉得他真该回家养老去了——看来最近几年在湖广挡住李定国也未必是洪承畴的功劳,都老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指挥大军?不临阵犯迷糊、不把部下送进虎口里就不错了,多半当时李定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洪承畴运气好,适逢其会。

    吴三桂准备的招待晚宴菜肴很丰盛,包括各种云南特产,有幸参与的众将都吃得眉开眼笑。只有洪承畴仍是一副反应迟钝的模样,满口的牙掉得不剩几颗,只是尝了几口粥就把调羹放下了。

    见洪承畴好像就要睡着了,吴三桂就说起了一些最近遇到的趣事来活跃气氛,引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满堂欢笑。但洪承畴却并没就此提起什么jīng神,他勉力露出几次微笑后,眼皮耷拉得更低了,眼看就要在宴会上打起瞌睡来。

    “最近东川府那里有一件事,末将有些疑惑,还望老经略指点。”吴三桂说着说着就提起了东川府的战事,赵良栋坐在边上也插了几嘴,两人各抒己见顿时又是一番争论。旁边有几个将领也凑趣议论了几句,其中颇多荒谬之处,遭到了吴、赵二人的一致嘲笑。

    争了几句后,吴三桂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招待洪承畴的宴会,怎么好不搭理客人,但等他转头再望向洪承畴那边时,看到这老头已经脑袋一歪,斜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老大人确实是累了。”吴三桂索然无味,就示意洪承畴的卫士们送他回去休息。

    但洪承畴这时自己惊醒过来,接着就向在座的众人致歉,声称自己岁数大了实在不经熬,他让随行的部将都留下继续好好吃饭,自己在几个卫士的搀扶下先行离去。

    离开吴三桂的住处,坐上马车后洪承畴就在车厢里闭目养神。现在他对这种人事交际毫无兴趣,他觉得自己离入土不远了,人际关系已经意义不大——对洪承畴来说最大的悬念就是满清能不能深根固本,牢牢地把整个中国控制在手中。

    洪承畴知道自己被天下人唾弃咒骂,他也知道自己在历史上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评价,甚至就连他的满清主子将来都不会讲他的好话。至于什么“维护祖国统一”、“顺应历史cháo流”、“促进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之类的美誉,洪承畴还不懂这些名词,就算懂,做梦也不会指望能够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至于家乡的故居,现在连洪承畴的亲生母亲和嫡亲弟弟都拒绝回去住,连亲人都鄙夷洪承畴到这种地步,他更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这种人人路过都要吐一口唾沫的地方,竟然有人会把它建设成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

    既然被世人骂得这样惨,洪承畴就下定决心要帮着满清建立万世不拔之基业。如果中国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被鞑子统治,如果全中国的人到最后都是鞑子的奴才——那么你们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至于吴三桂和赵良栋的争论,洪承畴刚才也听见了,此时他在心里哼了一声:“终归还是两个武夫,只会从军事上想。这很明显是建昌在闹内讧,有人主战、有人主降,主降的肯定还占了上风,所以主战的就拼死一战,要断了建昌投降的后路。”

    不过在吴三桂、赵良栋两个人面前或是众将面前,洪承畴没有出风头的兴趣。刚才吴三桂不是说已经有人从建昌回来了么?洪承畴知道等吴三桂问过情况后就会了解真相,洪承畴觉得自己与其在那里费劲说服众人,还不如回家再仔细推敲一遍今天吴三桂和赵良栋讲述给他的进攻计划。洪承畴觉得方案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眼看就要帮助鞑子拿下全中国来啦,马上大家就都要和我一样给鞑子当奴才,再也没机会翻身了,可不能在最后这个节骨眼上出个漏,给别人留下反抗鞑子的机会。

    ……

    兵站里,邓名在和卫士们偷偷商议明rì混出城后的脱逃路线,突然门口一阵喧哗,听起来像是有几个骑兵赶到。

    片刻后,另外一个身带吴三桂亲卫腰牌的清兵步入兵站,站在厅中高喊:“保宁千总李名!”闻声邓名就出去参见。

    原来洪承畴离席后,吴三桂就告诉赵良栋已经有个目击者被带到昆明了,二人既然谈起了关于东川府战事的话头,就让卫士去把邓名带来问话。

    得知情况后邓名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在酒宴上,吴三桂可能更加不耐烦多问;担忧的是酒宴没有时间限制,吴三桂也有可能问起来没完没了。此外人多口杂,谁知道其他人会不会突然提出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来。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理,邓名跟着吴三桂的亲卫,独自一人来到平西王的临时王府。

    亲卫进去报告的时候,吴三桂他们的话题已经扯到了别处,人也有了几分酒意。刚才派人去找的时候,吴三桂把那个带邓名来昆明的亲卫找来问了两句,知道这个保宁千总其实啥也不知道。现在谈话的兴致过去了,来人又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吴三桂眉头一皱,就让亲卫把人轰走。但赵良栋在边上说了一句,觉得既然来了就见一下为好,说不定这保宁千总还有点有用的消息,随便问上几句再打发他走人也不迟。

    吴三桂一想也是,人都带到昆明来了,不见一面也寒了卫士一片犬马忠心。为了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家伙再专门抽空,吴三桂也没有这份闲心。

    “带进来吧。”吴三桂于是下令道。

    邓名就这样被带到了闹哄哄的宴会上。本来已有几分醉意的吴三桂,见到来人后倒是眼前一亮。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身体不错——邓名因为营养好所以发育良好,腰板挺直,相貌看上去也可以。

    以吴三桂为将多年的眼光,他还看出这个年轻军官身上有一股勇武之气:“这是个上过战场,打过仗、杀过人的汉子,还这么年轻,不错嘛。”吴三桂在心里评价道。他边上的赵良栋向邓名扫了两眼,心里对此人的判断和吴三桂也差不多。

    吴三桂问了一些东川府的情况,邓名就按照事先想好的一概推说不知,自己只是忙着南下,打算绕道早些返回chóng qìng,根本没空去管后面的战事。东川府境内传递的军情报告,邓名因为职权所限更是不可能询问得知。至于建昌现在的情况,邓名的说法和他送来的报告差不多,就是建昌目前是狄三喜主政,可能是为了获取威信吧,就向李国英和吴三桂诈降,骗几个清兵过去杀了立威。邓名反复强调这都是他的猜测,具体实情并不清楚。

    如果是一般人,那么谈话大概也就到此结束了,吴三桂可能会扔几个赏钱给这个跑了一通冤枉路的保宁千总,把邓名打发走让他明天离开昆明。不过因为邓名给吴三桂留下的第一印象不错,他就多问了一声:“你们在建昌是怎么被伏击的?”

    ……

    两个时辰后,洪承畴的部将从平西王府返回。一个心腹将领回到府中后见到书房依旧是灯火通明,洪承畴面冲着桌上铺开的巨大的滇西南和缅甸地图,正在皱眉沉思着,在他的手边则是厚厚的一摞前线将领的报告。

    “老大人太辛苦了。”这个心腹见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在吴三桂的宴会上狂欢时,洪承畴却独自默默推敲着军事计划中的漏洞。

    “王事岂容疏忽?”洪承畴淡淡地说了一声,问了几句晚宴上发生的事情。

    听到吴三桂把那个去过建昌的目击者找来时,洪承畴微微一笑,头也不抬地问道:“建昌谁主战?谁主和?”

    “嗯?”洪承畴的话让将领一愣,他对洪经略可是非常熟悉,知道这老头子看上去老态龙钟,其实仍是宝刀不老、言必有中。

    “难道建昌不是一派主战、一派主降吗?”洪承畴见部将没有回话,就缓缓抬起头,慢吞吞地问道:“那个保宁千总是怎么说的?”

    “他说……”部将连忙把邓名叙述的大概意思重复了一遍:看不到建昌明军有内讧、分歧的迹象,很可能就是狄三喜为了立威。

    “不对!”洪承畴没听完就开始摇头。

    吴三桂和赵良栋其实已经想到了明军的军事行动,但因为无法从政治上解释所以又退缩回去,洪承畴却很清楚在东川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保宁千总的陈述与洪承畴认定的事实不符,让明明一清二楚的事实变得模糊不清。刚才洪承畴没提醒吴三桂,因为他觉得片刻后就会真相大白,这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但听了心腹的报告,立刻让洪承畴有了一丝不安:有人在设法蒙蔽满清的将领,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明显的是这个人企图对鞑子征服中国的大业不利!

    “此人说话不尽不实,”洪承畴伸手从竹筒里取出一支令箭,扔给那个部将。此时他双目睁开,其中更没有一点迟钝、浑浊之sè:“速速前去,将这个保宁千总给本经略拿来!”

第五十一节 晚宴

    两个时辰前……

    之前邓名对吴三桂自称是李国英的使者,奉命去建昌搬运粮草去chóng qìng,得知吴三桂也派人来四川行都司他就先去拜见。邓名觉得这命令应该还算合理,说不定吴三桂也有类似的想法。确实如此,吴三桂甚至懒得过问李国英命令的细节,因为吴三桂和邓名的地位悬殊实在太大,作为一个王爷和数十万大军的统帅,没有必要事必躬亲,也没打算和一个小小的千总说个没完。

    不过吴三桂问到他派去的受降军队被明军伏击的情况时,邓名就不敢凭空捏造了。如果在吴三桂面前杜撰交战过程,露馅的可能xìng很大,一旦引起对方的怀疑,就可能遭到仔细的盘问,那样邓名是肯定无法过关的。

    于是邓名就实话实说,叙述起那天自己袭击清军营地的过程来,只不过他是站在被袭击者的角度来陈述。当天邓名领着卫士在清军营地里左冲右突,对清军营盘的部署非常了解,给吴三桂讲述起来也是条条是道。

    邓名觉得这样很稳妥,但赵良栋听来则感觉非比寻常。正常情况下,被偷袭时人会变得非常恐慌,头脑混乱,很难镇定地观察周围情况。邓名和以前赵良栋见过的败兵不太一样,他并没有用“敌人很多”、“到处都是敌军”、“到处都是大火”这样笼统的描述,而是提到了敌骑冲击的方向,火势的蔓延,还提到友军混乱造成的恶果。

    渐渐的赵良栋从三心二意地不太理睬变得聚jīng会神起来,这个保宁千总沉着冷静的表现,以及他有条有理的陈述引起了赵良栋的注意——很多部下因为不识字,在战场上可能很勇猛,但是一说话就显得粗鲁、莽撞、头脑简单,就是打了胜仗也不会好好地总结,更不用说打了败仗。当然赵良栋手下也有一些良将,可是他们从小在军旅中长大,生活内容离不开封建军队那一套,虽然邓名只是想要敷衍过关,但赵良栋还是觉察出这个保宁千总有些见识,与自己手下的小军官不太一样。

    这时赵良栋听见吴三桂又问这个年轻的小军官道:“你现在想来,当时敌军有多少,为何要在营中这样往来不停地冲突?”

    赵良栋知道吴三桂这是在考量邓名的才能,对于一个小小的千总来说,这道题的难度显然是太高了,就是一般的将领也未必能答好,比如吴三桂派去东川的那个游击显然就交出了一份糟糕透顶的答卷。赵良栋一言不发地等着那个保宁千总的回答,刚才听了他的描述,赵良栋对此战的经过已经猜到了大概。

    “人数必定不过百!”邓名斩钉截铁地答道,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表现出和官衔不相符的勇气、镇静和表达能力,他依旧按着“百虚不如一实”的思路,换个角度陈述真相:“至于敌骑在营中反复地冲突,显然是疑兵、攻心的策略。”

    邓名还提到在明军发起攻击之前,有一个建昌军官来拜见游击的事情——仍然是换了个角度陈述真相。面对吴三桂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邓名觉得叙述需要尽可能地真实,以免对方起疑:“事后卑职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吃饭,所以幸免于难。这个人可能是特地来侦察中军帐的位置,敌军因为人数不足,事先冒险前来侦察,以保证突袭能够一击得手。”

    “好!”赵良栋称赞道:“说得不错!”

    邓名给赵良栋留下了见微知著的印象,他自问也没法把敌军的举动和居心分析的更清楚了——当然不会,因为邓名就是敌人,他对自己的行动和目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哈哈,”主座上的吴三桂笑道,又吩咐左右道:“取笔墨纸张来。”

    等卫士把吴三桂要的东西取来后,平西王吩咐邓名道:“那天你们的营地大致的样子,画出来给我看一下。”

    赵良栋看出吴三桂对这个保宁千总非常欣赏,没人会要求一个千总具有画简要地图的能力,这个阶级的军官只要服从命令上阵砍人就可以了,很多靠武勇拼上来的将领都是一脑袋浆糊,跟着上峰行军打仗没问题,但让他单独扎营、布阵就一塌糊涂。

    邓名并没有用吴三桂给的笔墨,而是掏出自己怀中自制的炭笔,为了怕露馅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吴三桂的问题。那天他事先在清军的营地里用心侦察了一番,又反复冲突了许多个来回,对营地的部署记得很清楚,很快一副地图就画好了。想了想,邓名又加了几道标注,说明是自己推测的明军攻击路线——当然也都是他那天真实的进攻路线。

    卫士把邓名画的地图取走,交给了高高在上的吴三桂,平西王拿着那张地图看了看,然后示意卫士把它传示众将。赵良栋拿到手里后,仔细地看着,想不到这个年轻人不但地图画得不错而且还能写字,最后叹了口气让卫士把它传给下一个人。

    “你们真都该找个李千总这样的手下。”等众将都看完后,吴三桂说道:“那天若是李名你这个千总在主持,绝不会有此失败。”

    吴三桂觉得这人不错,动了点爱才的念头,他本也不在乎这么一个小兵,但是多一个人,说不定那天能用得上。但赵良栋突然高声说道:“大帅说得对!末将一直苦于没有几个得力的手下,很想要这个李名到末将军前听用。”

    赵良栋手下人才不像吴三桂那么多,相对来说他的爱才之心更强烈些,赵良栋对邓名笑道:“李名你在四川也没有什么前途,本将不rì就要统帅大军征讨伪君永历,你就跟我去吧,立点功。”

    平西王笑了笑,虽然李国英曾经是自己的部下,但现在和赵良栋关系更近,只听他说道:“李名你的福气不错,赵将军看得起你啊。”

    “这……”邓名心中却是连连叫苦。刚才吴三桂把他画的地图展示众人的时候,他就猜到大概是吴三桂觉得自己画得还不错,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应该低调地、不露破绽地离开昆明,如果被赵良栋收为手下就无法溜走,迟早东川军情传来自己的身份要暴露。

    吴三桂却以为邓名是担心李国英的反应,便大包大揽道:“那本帅就做主了,李名给你两天假期,大后天去赵将军那里报到,至于川陕总督那里本帅自会修书一封,和他解说清楚。”

    事已至此,邓名无法可想,只能向吴三桂和赵良栋道谢。幸好吴三桂说给两天假期,他打算明天就装作去城外踏青,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昆明。想到这里邓名心念一动,就向赵良栋讨要腰牌,赵良栋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先用现在的,等大后天来报到的时候,本将再给你不迟。”

    这时吴三桂问邓名道:“李名你怀中怎么会带着笔?那是什么笔?”

    邓名连忙答道:“卑职喜欢丹青,但野外用墨不容易,所以就做了这个炭笔,平时揣在怀里,遇到风景人物就画上一笔。”

    说着邓名就把炭笔呈了上去,吴三桂看了看又还给他,笑道:“听说汉将军飞(张飞)喜好丹青,李名当努力。”

    “遵命,卑职一定不忘大帅今rì教诲,以张将军为楷模。”

    沉着冷静,还有见识胆略,懂得丹青甚至还读过书,自己一提汉将军飞对方立刻就知道是张飞的自称……吴三桂觉得赵良栋有些不顺眼,在自己面前夺走了一个人才。

    邓名捕捉到吴三桂那一丝不悦之sè后,不知道这是冲着赵良栋去的,还担心有指向自己的意思——刚才邓名回答的时候心怀恶意:张飞的志向是兴复汉室,邓名自称要以张飞为楷模,看上去像是附和吴三桂,但他心里则在讥讽吴三桂。

    邓名担心吴三桂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连忙取悦地说道:“卑职敢请为大帅做一幅画。”

    “太麻烦了。”吴三桂摆手拒绝,他知道作画时自己须要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邓名解释说他作画的手法与众不同,吴三桂与其他将领谈笑时,邓名同样可以画。

    邓名向吴三桂的卫士要了一张纸,拿一个长方形的托盘翻过来做衬板,左手托着衬板和纸,右手捏着炭笔,站在吴三桂餐桌的侧面就画了起来。吴三桂和将领们喝酒谈笑,再也不理睬边上的无名小卒。散布在各个餐桌的上的文武官员轮番给吴三桂敬酒,争先恐后地奉承谄媚,邓名对眼前走来走去的人置若罔闻,熟练、迅速地一笔笔勾勒着,埋头于自己的画中。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讲过,画人物主要是要画出感觉、印象,画出人物的气质和jīng神面貌,与之相比,是不是与人物的五官长得很像倒是次要的。邓名为了迎合吴三桂的心理,不但要画出他的枭雄气质,还要仔细描绘他的容貌特征。传统王公将相的画像都是面如满月,慈眉善目,胖胖的一副富态样,而邓名完全是写实派。

    “画得真好。”

    听到旁边一个人的声音,邓名转过头,才发现好几个将领的亲卫都围拢在自己身后,看着他画像。刚才就是一个卫兵情不自禁发出的赞叹声,随着围观的亲卫们都议论起来。

    吃了一惊的邓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画,感到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本来他只是想巴结吴三桂一下,却不知不觉又做得过分了。

    喧哗声引起了平西王的注意,他把目光投过来:“画得了?”

    “卑职觉得只用炭笔不足以显示大帅的威风,最好是采集些专用的土石,调制些颜sè。”邓名答道,他想要为自己出城找个借口。

    “拿过来。”吴三桂让亲卫取走邓名手中的画,然后再次传示众将。众人惊讶这种奇怪的笔法之余,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纷纷称颂画像上的吴三桂英雄盖世,与其说夸奖画技,不如说是借此巴结吹捧吴三桂。吴三桂听得仰面大笑,指着邓名问道:“你要什么赏赐?”

    邓名心说自己来昆明跑了这么远的辛苦路,还一路提心吊胆,若是不从吴三桂这里拿些什么东西走那真是太便宜这老贼了。

    当即邓名便请求道:“身为武人,甲不坚则xìng命难保,刀不利则功业难成,卑职敢请大帅赐下利刃、宝甲。”

    邓名和手下卫士的盔甲确实不怎么样,文安之那里清军式样的盔甲并不多,而且大部分质量低劣,挑不出几幅象样子的。如果不是盔甲质量太差,在东川府的时候刘晋戈也未必就会负伤。

    “此事易尔,”在一片奉承声中,心情愉快的吴三桂想答应邓名的要求,不过看了一眼赵良栋后吴三桂又改变了主意:“你是赵将军的手下,不能什么都从我这里讨吧?你要甲还是要剑,只能要一种。”

    “那……卑职想讨一领宝甲。”

    “好。”吴三桂答应了:“明rì你可以去武库自己挑一领。”

    “卑职还有十七个手下,他们连棉甲都没有。”邓名狮子大开口,他的随从可以说成是亲丁,自然要跟着自己一起转隶云南,乘着吴三桂心情不错又有几分酒意,邓名就继续讨要。

    “也罢,你可以替你手下一起挑了,不过不许都拿铁甲,那个你只能自取一套。”吴三桂看来还没有醉得晕头转向。

    邓名再次谢过,问赵良栋能不能立刻前去取甲,因为从未有过铁甲所以心痒难忍。赵良栋闻言也是大笑,便与吴三桂说了,这两人现在都已经醉了七、八分,做事更不加深思,吴三桂唤来一个亲卫,让他取了令箭带着邓名去拿铁甲。

    出了平西王府后,邓名仰脸看着天上的星斗,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他心想着:“我明rì一早就要跑了,岂能明rì再去挑盔甲?还是要立刻拿到手,赶紧走人为妙。”

    在邓名离开后,吴三桂和赵良栋的心里不约而同地生起同样的疑问,以这个保宁千总在这一个时辰里表现出的才能,他怎么会被李国英埋没?赵良栋打算明rì就把邓名唤去好好盘问一番;而吴三桂与李国英相处过一些时rì,后者当过他几年的手下,以吴三桂之见,既然李国英不提拔邓名那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吴三桂同样把疑惑埋在心里,打算明rì再说——今天已经在这个小兵身上表现出太多的注意力了,已经有些冷落了部将们。

    这次和邓名同行的亲卫,并不是带他来昆明的那个人,离开大厅后邓名对这个亲卫说了许多奉承话,对方也回答得比较客气。刚才这个亲卫站在大厅门口看到了邓名的表现,据他观察吴三桂和赵良栋对这个保宁千总还是十分欣赏。

    趁着左右无人,邓名就把身上的银子掏出来送给这个亲卫:“辛苦了,这么晚还要陪我走一趟。”

    “好说,好说。”这个亲卫推脱了几次没能推脱掉,就把银子收了起来,心想一会儿邓名要是顺手拿把好刀、好剑,自己就当没看见好了——就是邓名送的礼物有点重,这个亲卫在心里掂量着,觉得一把好刀也不值得这么多银子。

    又走了一段,亲卫才觉出只顾说话走错了路,突然勒定马:“李千总,我们去武库,不是这条道啊。”

    “是啊,不是先回卑职的住处么?”邓名答道:“刚才大帅还许了我十七领棉甲,我一个人也拿不回去啊。”

    “这个……尊属的甲也要今晚一起取走吗?”亲卫闻言一愣。

    “是啊。”邓名看这个吴三桂的亲卫脸上有犹豫之sè,便以退为进:“要不,您回王府再问问大帅。”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亲卫当然不会回去惊动吴三桂,已经拿了邓名的银子他又不好板着脸反对,再说对方还会是赵良栋未来的手下人,将来打交道的时候可能还不少。于是只好先跟着邓名来到兵站。不过这时亲卫心里已经很是不满,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利用了,而且时间也很晚了,一会儿一定要铁面无私,不能让这小子占了便宜——也是因为他感觉邓名给的银子有点少,给这么点银子就想自己办这么多事未免也太不懂事了,或者说小气。

    亲卫有些生气地在兵站外面等邓名的时候,从里面冲出来一群热情洋溢的人,为首的正是周开荒,他率先冲过来一个劲地喊久仰,然后嘻嘻哈哈的说了许多好话。相比周开荒,李星汉要笨嘴拙舌一些,但也和其他人一起围上来恭维这个亲卫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郡王亲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被十几个围在身边的人时刻不停地吹捧,亲卫原本那份不快渐渐淡去了,这时邓名也出来了,他又从行李里拿了不少银子出来。亲卫最后一点的不满也随之散去,看来不是邓名不懂事,确实是刚才银子没带够。

    从兵站走到武库的一路上,邓名和卫士们吹捧个不停,亲卫甚至没有机会开口谦虚几句,被灌了满满一肚子的**汤。等武库的卫兵验明腰牌、令箭后,这个亲卫已经在想:只要邓名他们不做得太过份,铁甲稍微多拿个两领、三领的,只装没看见好了。

第五十二节 纵火

    离开平西王府前,邓名看到吴三桂唤来亲卫时给了令箭,他灵机一动,就哄着他回到自己住宿的兵站。当邓名进屋去叫同伴们时,三言两语概括了眼前的情况,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李星汉,极力主张去武库放火。不过邓名告诉大家要冷静,要见机行事,如果仓库的防备森严,那就老老实实拿了棉甲回来睡觉,明天再找机会出城;如果有机可乘那就放火,当然不许擅自行动,而要听邓名的命令。

    在来武库的路上有一个兵营,兵营外边有站岗的哨兵,还有其他巡逻的士兵走来走去。过了兵营很快就到了武库,两者距离不远。当时明军就意识到必须静悄悄地动手,以免惊动了不远处的军营。

    仓库很大,里面似乎分成几个大的库区,为了防火还打了几眼井,有提水的设备,摆了许多储水的大缸。由一个仓库的看守在前面带路,邓名和吴三桂的卫士跟在他后边,李星汉等人紧随其后。路过的几个库区各有一个入口,分别有两、三名士兵把守,都坐在门口打瞌睡。有几个人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看看这队行人,见他们从自己的防区前走过去,就又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仓库的大门十分沉重,从外面无疑很难突破,若是强攻的话肯定会惊动附近的兵营。现在昆明的治安良好,城内只有吴三桂、洪承畴的嫡系军队,能够进入这个仓库的更都是吴三桂、洪承畴的心腹。rì落后库区大门上锁,除非持有吴三桂的令箭才能进来。三个月以来从没出过事故,仓库的看守也就放松了jǐng戒之心。白天他们要巡查站岗,不敢懈怠,可是天黑以后部分守卫都回家了,仓库内寂静无声,值夜班的小兵们就守在各个库区门口打瞌睡。

    以前倒是有过晚上来人取东西的先例,但守夜的兵丁知道通常晚上不会来取大量的器械,一般都是几件盔甲、兵器,或是几件帐篷、军装。守兵提醒进来的这些人仓库里不能举火,守兵点了几个灯笼,再三叮嘱要把这灯笼提在手里,不要随手放下,虽然这种灯笼都是特制的,即使放倒也不会把火甩出来,但小心谨慎总是必要的。

    停在一个库区的门口,两个执勤的兵丁被叫醒后又验了一遍令箭,这才掏出钥匙,打开仓库的大门,然后退后一步,让这些人进去。

    虽然不知道李星汉的名字,但是吴三桂的亲卫感觉这个家伙实在有点烦人,走了一路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两句奉承话,“您这么年轻就深得王爷信任,真是了不起”让亲卫感到自己耳朵都听得快要磨出茧子来了。

    “一会儿他要拿铁甲可不行。”李星汉那种机械式的重复已经不是恭维而是对人的一种折磨了,亲卫在心里发狠道。

    就在这时,武三和吴三突然同时出手,抓住了亲卫的左右两臂,而紧跟在背后的李星汉则一手捂住他的嘴,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同时明军把其余的三两个人也都收拾了。

    把几具尸体抬进仓库里在地上放平,武三从吴三桂的亲兵怀里掏出了刚才送给他的银子。上次在建昌伏击清军后,在战后总结的时候,武三就叹息自己当时不够冷静,忘记在杀人后把银子拿回来了,这次他当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比银子更重要的是这个亲兵的腰牌和吴三桂的令箭,邓名把这两样东西收入怀中,开始观察这座仓库里的储藏,原来这是一座盔甲库,从普通的棉甲到jīng致的铁甲应有尽有。

    李星汉和周开荒各带着几个人,一言不发,放轻脚步摸了出去,过了一会他们拿着好几串仓库钥匙返回来。看守大门的兵丁和看守仓库的兵丁统统被他们收拾掉,有的人在睡梦里被杀,也有的人觉察出来有一点不对,但来不及喊出声就咽了气。

    打开一个又一个仓库,邓名看到不但储存着枪械、弹药、盔甲,还有军服、被褥、帐篷,以及大量的布匹、棉花、皮革。更重要的是,邓名找到了火药仓库,一打开门闻到那浓郁的硫磺和硝石味道后,大家都紧张地后退了两步,唯恐手中的灯笼会引起灾难——这里不但有永历朝廷的储藏,还有吴三桂后来运来的数以万斤计的火药,更有最近新生产的新火药。在这个仓库的角上还有储存硝石、硫磺的仓库。

    “就是这个。”邓名找到了最需要的纵火材料,他们把灯笼放在远处的空地上,摸黑进去拖出了好几口袋的火药。

    他们在一面挡风的墙壁后,把这些火药搅拌均匀,把火药从袋子里倒出来,形成一条黑sè的带子,一直伸到存放火药的仓库中。铺好之后邓名看了看,担心这道引火索会中途熄火,就又搬出两袋火药,在引火索上又铺厚一层。

    还有几袋子火药则被运到其它几个仓库中,在仓库内做了几道小的引火索,剩下的就统统倒在引火索的末端以保证最初的火势够大。棉布和棉花中混杂了火药后,邓名毫不担心它们的火势,倒是觉得兵器和盔甲仓库的可燃物不够多,他们又从棉花仓库拖了几包棉花放到兵器库,棉花掺杂了火药,摆放在引火索的末段。

    这些工作完成后,邓名和两个人再进行一遍最后的检查,其余的人则马上分头去挑选铁甲和兵器——这倒是件很容易的工作,各个仓库里都把比较稀少的昂贵兵器放在明显的位置,不同等级的装备不会混杂摆放在一起,明军根本不用看后面的成堆货物,专门在那些最好的装备里挑选。

    刚才周开荒看存储的马鞍时就留心了,等到正事忙完后他马上带上了五个人跑去,急急忙忙地挑出了一批上好皮革、做工jīng良的优质马鞍,一人夹着两个、三个的,在库区和大门之间飞奔——他们把东西搬出去,还需要飞快地给所有的坐骑都换上新鞍具。

    李星汉也在这个皮具仓库里取出了一批好靴子,同伴们一人一双。而李星汉则在两双之间权衡了一会,他换上了其中的一双,但另外一双还是舍不得扔,就挟在腋下飞奔去军衣仓库。刚才开门的时候李星汉就看中了其中的丝棉披风,现在牛皮靴到手了,他赶快去给自己还有同伴搬大麾,jīng致的丝棉披风轻便保暖,平时可是很难找到的。

    “快点,快点!”邓名已经完成最后一遍检查,还砸了所有储水的缸,摧毁了各口井的提水设备。此时看到大部分手下还在忙着寻找仓库里的好东西,邓名忍不住催促起来,现在这些卫士兴奋的表情,给他一种“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感觉。

    “还早哪,邓先生。”武三从邓名面前跑过去时回答道,刚才他把大家系在马后的旧棉布毯子和那些陈旧的马鞍一起扔了,现在武三怀里抱着的是一叠崭新的羊毛毯,正忙着要去系在同伴们全新的马鞍上。

    邓名指着旗杆上猎猎作响的旗帜,对大家急道:“今天风可不小,一会儿要是突然变风向了,那我们的火药就白铺了。快走!快走!少拿点东西罢。”

    在邓名的催促下,大家换上铁甲,拿好兵器,准备立刻离开武库。临走前明军取出一些香烛,在每一根导火索的初始端用火药做一个小丘,然后把几只香烛点燃了插在上面。在通向火药仓库的那条导火索上,邓名担心香烛熄灭,还一口气多插了三根。

    虽然破坏了消防器材,但邓名临走还是把所有的门都牢牢地锁上,尽可能地给救火人员制造麻烦。在深夜的昆明城里,清兵应该不会有很迅速的反应,很难在火势变大以前赶到。不过邓名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或是有路过的巡逻队发现火情。从偏门出来以后,邓名同样将它锁上,这样外面的人就算想进仓库都要花费一番气力。

    李星汉意犹未尽,主张到市区再去点几把火。

    “没有时间了,”邓名说道,他们只有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如果在这个时间内不离开昆明城,就会陷入险境:“如果我们没能及时跑出城外,那你就随便放火好了,也许我们能趁着大乱脱险。但现在还是先出城再说吧。”

    骑上战马,邓名和他卫士们径直向最近的城门跑去……

    城楼上的卫兵看到一串火光迅速地由远而近,守卫在城门前的卫兵也听到夜sè中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很快他们就看到一队骑士高举着火把,从漆黑的夜幕中出现,来到自己的面前。

    “入夜,非急令不得开门。”一般来说,凡是在夜里来到城门前的人都会带着军令,不过出于职责所在,守卫城门的军官还是重复了一遍这条军令。

    “大帅亲卫吴名。”为首的骑士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递给城门前的军官。

    军官仔细检查了一番,双手捧着奉还,接着问道:“可有军令?”

    “奉命出城办事。”那个骑士口中答道,取回腰牌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不慌不忙地又掏出一根令箭递过来。

    核实无误,城门的守卫军官再次双手捧着将平西王的令箭还给他的卫士。

    “开门,放吊桥!”这个军官退开几步,给这队骑士让开去路。

    随着军官的大声吆喝,沉重的昆明城门被缓缓地打开,显出城外的一片沉沉黑sè。打开城门后,两个士兵快速走出门外,高举起火把,让邓名他们能够勉强看到刚刚放下的吊桥通道。

    城门口的卫兵和他们的军官都打量着来人,他们并不认识平西王所有的亲卫,但猜出眼前这些人一定来头不小,领头的就算不是亲卫队长、队副,也是平西王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因为借着城门前的火光,眼尖的卫兵已经看到这个吴名全身上下都是一等一的装备,火光映照出他马鞍和马靴上发出的鲜亮之sè;腰间挂着的佩剑盛在青鲨皮鞘中,不用看就知道是一口宝剑;身上披着的丝棉大麾下,露出阵阵金属铠甲的寒光。

    若是只有一人如此也就罢了,可紧跟其后的一群骑士也都是一般无二的装束,城门口的卫士看过的平西王亲卫也算不少,穿戴这样奢华的还真没遇到过几个。

    邓名一马当先从城门下冲出去,身后的骑士更不迟疑,一个接着一个从门洞下穿过,在火光中踏上吊桥飞奔而去,驰离昆明。

    当看到一个又一个从夜sè中走出来的骑士,人人都是这幅行头,城门前的军官心中感到震动。在深夜把这样的心腹卫士大举派出城,平西王显然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不过城门口的卫士知道这绝不是他们能过问的事情。

    每通过一个骑士,城门军官就在心里默数一声,当最后一个骑士离开吊桥消失在城外的茫茫夜sè中后,城门军官如释重负。

    “十八个啊,王爷派这么多亲卫去哪里啊?”军官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对士兵们大喊道:“收起吊桥,关城门。”

    当沉重的两扇城门又一次合拢,把城外的那队骑士与自己彻底隔绝开后,这个城楼的守卫们才纷纷议论起来。

    “你看见刚才有几个人背的鸟铳了么?”说话的是一个火铳兵,刚才他看到几个吴三桂亲卫挂在马上的jīng制鸟铳后就直咽口水,他估计自己这辈子也未必有机会能拥有同样的一支。由于做工问题,这个时代的火器并非很安全,装药足量就很容易炸膛,若是装药不够就缺乏威力。至于相对安全的三眼铳则威力很小,与谭弘作战时李星汉的那几把三眼铳邓名也见过,当时没有火药只好当锤子用,但即使有火药它们还是应该当锤子用,或者说一开始就不应该用这些铁来造三眼铳而是应该直接造铁锤。但这次在火器库中见到了五支jīng致的长筒鸟铳,装在几个jīng美的枪匣里,被邓名一支不落地尽数带走。

    “还有他们的弓,他们的箭!”又有一个清兵嚷起来。刚才他注意到几个明军骑士箭壶里的白翎箭:“都是三重倒刺的铁骨狼牙箭!”这个士兵知道每一支狼牙箭的造价、用时,至少是他手里这种普通羽箭的十几倍。

    吴三桂夜晚派人出城不奇怪,但一口气派一队装备jīng良的亲卫出城则非常离奇,这并不是罕见而是前所未有,这队骑兵在昆明城附近行动居然还带着步战用的弓箭、火铳和其它各种兵器。

    在昆明城附近吴三桂的亲卫不需要冲锋陷阵,所以他们携带的装备早已经从侧重战场需要变成侧重保镖需要。而这队骑士却完全不同,携带的都是只有在战场上才有重大意义、平时只会觉得累赘的武器。就像那个领头的,他的武器也不仅仅有佩剑——这种既美观又大方的装备同样可以满足保镖工作,差不多是吴三桂亲卫的标准配备——军官看到马的一侧挂着一人长的马剑,后者虽然在马战中很有威力,但下马步行时显然很不方便携带。城门的军官眼神很好,他还注意到另一侧的马背上似乎还挂着一把马刀,马靴上别着一把肉搏用的长匕首。

    “这大晚上的,他们要去哪里?”终于有人好奇地问道,这队骑兵带着大量的野战兵器,显然有人要倒霉了,但什么样的敌人需要平西王出动亲卫去攻击?当然没人知道这队武装到牙齿的平西王亲卫到底要去对付谁,不过看到他们的装备后,城门的官兵都有些同情他们的敌人了。

    离开了昆明城后,邓名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停在夜sè中的大道上,转过头向着昆明方向张望,他们怀着焦急地心情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一柱香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邓名感到了周围人的不安,他同样也非常紧张,担心导火索或是燃香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再等一柱香的时间。或许已经烧起来了,但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若是没烧起来,那当然要尽快地逃亡而去,明rì气急败坏的吴三桂肯定要通报全云南沿途拦截抓人。但若是能烧起来,那邓名觉得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

    此时在洪承畴的官邸中,他的心腹将领接住顶头上司投过来的令箭,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执行前去拿人的命令。他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还有件事需要向长官报告。

    “还不速去?”洪承畴不满地呵斥道。

    “启禀大人。”将领终于拿定主意,此时他的酒意也散去不少,急忙向洪承畴报告道:“刚才那个李名被赵总兵收为手下了……”

    “那也去给我拿。”洪承畴有些不耐烦了。

    “末将知道。”将领结结巴巴地辩解着:“可是,然后,李名就央求给他一幅铁甲,还央求平西王和赵总兵同意他立刻去武库领取。”

    “武库?”洪承畴又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大晚上去武库干什么?”

    洪承畴唤来另外一个部将,递给他一根令箭,吩咐道:“你速持我的令箭去武库……”

    话未说完,突然平地一声巨响,就好像有一团惊雷在昆明城中炸开,震得洪承畴身体一晃,同时屋顶的尘土也纷纷落下……

第五十三节 烈焰

    出城数里后邓名等人停下脚步。今夜风急云密,看不到月亮和群星,暗空中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风雨。邓名一直望着来路方向,在深深的夜sè中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红点,大概是昆明守卫在城头点燃的火炬,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之间,像是打了一个闪,不过不是平时打闪那般的白光乍现,而是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猛地腾起一片红雾,半个天空被映成红sè。在红光出现之前,周围的景物隐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sè中,但红光映亮了山峦、湖泊、草木,也映衬出远处灰sè的城楼和城墙,昆明城的轮廓浮现出来,紧跟着一记狂雷般的轰鸣声传来,众人坐下的马匹都不安起来,纷纷打着响鼻。

    “好家伙!”周开荒在黑暗中已经有些不耐烦,时刻在焦急地等待着,但是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感到周围的大地好像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数里之外武库旁边的那个清军军营里,士兵的感受和周开荒就完全不同了。

    之前城外众人还毫无察觉的时候,这个兵营的守夜人和巡逻队就发现了武库似乎有点异常,看到有红光从库区后透出——储存皮革、棉花、衣服的仓库里,导火索要短得多,它们的香烛先被点燃所以率先引发了火势。装皮革的仓库最早起火,屋顶也迅速被烧穿,此时用来引燃火药库的那几根香烛还没有烧到头。

    察觉到异样的几个巡逻兵议论了一会儿,觉得库区围墙后透出的红光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现象,一个军官考虑了一下,就带着几个人走到仓库的大门前问话,但任凭他们喊破喉咙,里面也没有人作答。这时已经有好几个仓库开始熊熊燃烧,火药仓库的导火索也烧到了仓库内,可大门外的清兵并不知道危险,他们看到红光越来越浓,还有阵阵烟雾腾起,知道仓库里出了大事。

    又喊了几声,军官命令人去推门,但沉重的大门纹丝不动。这个军官倒是知道仓库区还有一个偏门可以让人临时出入,但这个偏门居然也被锁住了。眼看两个门都不通,又没人回答,军官不再犹豫,决定下令翻x墙进去开门——他不知道里面的门栓也被邓名锁上了。

    这个军官还回头命令身后的一个士兵跑步回营,喊醒全营士兵准备协助救火。作为驻扎在仓库旁边的军队,军官知道仓库内有储存着大量凉水的水缸,有许多特意开凿出来的水井,每一口井上都有抽水的小型脚踏提水车。

    几个士兵叠起人墙试图翻越过墙,另一个士兵也听明白了军官的命令,转过身就向着兵营的方向跑去。就在此时,军官突然感到周围的世界好像瞬间变得明亮无比,彷佛是从深夜突然到了正午:路边的石头、四周的街道、士兵身上的衣服和面容都好像和大白天一样清楚……

    还未等军官对眼前的异象产生疑惑,他就感到自己好像突然腾云驾雾,脑袋里隆隆作响,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变换着、扭曲着,周围好像是一片光明、又好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当这个军官恢复观察周围的能力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下巴上感觉粘粘的,他伸手抹了一下,借着周围的亮光他看到满手都是血——是他自己的血,但却没感觉到疼。

    军官奋力想站起来,但感到腰腿发软,有点类似大醉之后的感觉。他在地上挣扎的时候,看到周围的士兵一个个也都在地上翻滚,刚才叠罗汉要翻x墙的几个士兵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个人仰面朝天躺着,被震的五官出血。还有有个满脸都是擦伤和血迹的士兵好像正冲自己喊些什么,军官只能够看到那个士兵大张着嘴做出一些动作,但他一个字也听不到,脑袋里好像有好几口大钟在敲。不但听不到任何东西,而且这些口大钟每敲一次都震得军官身体一软,差点再次趴倒在地。

    这时军官才感到奇怪,为何周围是这么的明亮?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只见库区上方就像是在放烟花一样,不时有一簇又一簇的焰火窜上夜空。第一次大爆炸后又开始了一连串的连续爆炸,残余的火药和其它装着硝石和硫磺的仓库紧随其后,现在存放布匹和棉花的仓库也一座跟着一座开始炸起来。

    不过现在远没有第一次爆炸时那么惊人,第一次震响时猛烈的爆炸把整个火药仓库和它周围几座小仓库的屋顶、四壁都一起掀飞,隔壁铳炮仓库的一门重达千斤的火炮也被冲击波送上半空,那门火炮就像一张被抛起来的扑克纸牌,在空中翻转飞舞着,一直飞过库区的外墙,落到远远的城区那边去。

    其它被抛入空中的火药袋、硫磺飞起几十米高,在空中爆炸、燃烧,化作漫天的火雨,哗啦啦地浇下来。此时军官的身边地上,到处都是这些滚烫的火粒,他面前库区的顶上是冲天的火光,向周围吹着灼热的风,其中仓库连绵不绝的爆炸把更多的烟火送上半空,整个库区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口,不停地喷吐着红光、烟雾和照亮夜空的火雨。

    被从头顶落下的火粒烫了几下,军官挣扎着站起,看着地上忽明忽暗的火星——这些闪烁着的红sè颗粒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大地,谁也不知道刚才那次爆炸到底喷洒出来多少。军官背后街道上、屋顶上也落下了不少,这些已经无人居住的民房顶上的茅草和木板正在发出焦臭的味道,气味迅速地变浓,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硫磺焦臭混杂在一起。实际上从这里到几个街区之外都落下了这些火粒,只是密度不同罢了。

    再次抬起头,军官看着仍不停喷洒火雨的库区天空,知道一定要尽快开始救火,不过还不等他喊出这个命令,刚刚站直身的军官就感到脑袋里好像又是几口大钟同时作响,轰隆一下子震得他再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扶在地上,军官感到一股剧烈的恶心从腹部直冲上胸膛,然后从喉咙中喷涌而出。这个军官和几个尝试站起来的士兵们一样,都趴在地上呕吐着,随着开始呕吐,他们的感觉也稍微恢复了一些,现在他们全身上下都开始作疼。

    在这个军官背后的军营方向,也有一些清军士兵的人影,他们距离爆炸现场较远,但一个个看上去也是东倒西歪,像一群喝醉酒的人般摇摇晃晃,不得不用力扶住周围的东西来保持平衡。这是另外一些巡逻兵和兵营值夜的卫兵,他们站起来后虽然也有人感到恶心,但大部分还没有出现呕吐现象,他们想过来看看究竟,但就是无法走出一条直线。

    ……

    洪承畴府中。

    被那声轰鸣吓了一跳,一个将领吐了下舌头:“好响的雷,今天这场雨可小不了。”

    不过话才出口,这个将领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对了,和屋内的另一个将领一起跑到窗口,推开窗户向天上望去。倒是能看到天上滚滚的yīn云,但没有看到一颗雨点,也没有看到在云层间窜动的银蛇。为什么能看到yīn云呢?因为天空被染上了一层红sè,而这红光似乎是从房子的另一边发出的。

    “不好!”两人中没去喝酒的那个头脑反应较快,他大叫一声就离开这面窗户向房子的另一侧跑去。另外一人楞了一下,也急忙转身离开,扶着洪承畴走出房间赶向户外。

    离开室内来到房子的另外一面时,洪承畴已经可以看到夜空中升腾的红光和焰火,还有半空中缤纷的火流星雨。

    “啊!”

    “啊!”

    看到这火光已经映红了好大一片天空,洪府的官兵都惊叫起来,刚才那一声巨响才过去没有多久,怎么火势会燃起得如此之快?

    “这是武库的方向吧?”众人之中洪承畴最快恢复判断能力,他大声问了一句,可是没人回答。周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头顶上发红的天空,被照亮的夜空正急剧地扩大,迅速地变得更加明亮,火势的发展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见状洪承畴知道再也耽误不得,他低声骂了一句:“两个酒囊饭袋,无能误国!”

    刚听说那个保宁千总深夜去武库,洪承畴就觉得有些不对,不过这个人胆大包天竟然在武库中放火,实在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在重兵云集的昆明周围进行这种破坏,在洪承畴看来和自杀也差不多了。当然,用几条人命换十几万大军的军需仓库,对方大概觉得很合算吧。

    “马上去武库救火。”洪承畴觉得武库那么大,一时半刻未必能烧尽,其中储备的大量物资十分重要,很多都是多年生产出来,历尽辛苦跟着大军一起运输到昆明的。现在的首要目标已经不是抓人。洪承畴重新分派任务,他让一个将领马上带着手边所有的人赶去武库,沿途叫上所有遇到的清兵,尽快设法将武库大火扑灭,尽可能地抢救其中的物资。

    另外洪承畴又派了两队人去武库周围的街区巡逻。他觉得对方明目张胆地放了这把火后,多半也不想活着离开了,可能会在周围点燃更多的火。洪承畴派出人马在这些地方仔细搜寻,若是见到有人纵火就捉拿人犯、扑灭火头。

    完成了这些部署之后,洪承畴为了以防万一,还下令几个士兵持他的令箭通报各个城门,严禁任何人离开昆明城,即便自称是吴三桂的亲卫也不行,若遇到这样的人也必须要先行扣留,然后派人向平西王府核实身份。

    洪承畴还不是很悲观,以前他遇到很多次细作纵火,即使数百细作一起动手也被洪承畴控制住了,没能闹出多大动静,而今天对方的人手还不太多。虽然刚才那声响雷给人带来不祥的预感,但洪承畴觉得武库内虽然看守不多,但有一个兵营就在附近,火势应该很快就能控制住——损失肯定会很大,但未必不能弥补。

    看着手下将佐点齐府内兵丁,带队离开洪府,洪承畴又一次向火光处看去。他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看文字都变得很费劲,常常像有一层薄雾蒙在眼前。洪承畴又命令人去通报吴三桂,不过他决定先不提自己对那个保宁千总的判断,这个时候要务是救火而不是分辨责任。而且洪承畴相信吴三桂很快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必要把平西王惹得恼羞成怒。他给吴三桂送去的消息里,只是让后者尽快动员手下全部的人参与救火。

    下达完这一系列应急命令后,洪承畴想了想,决定自己亲自去前面一趟,近距离监督手下将领救火,免得有人在这个时候弄出差错,给云南清军带来不必要的损失——对李定国的部队即将发起全面的进攻,这个时候每一分物资都很重要,都能让清军更早地取得决定xìng胜利,摧毁最后一个汉人朝廷。对这一天洪承畴已经盼望了不少年,这个梦想时刻激励着他更加勤奋的工作。想到这里洪承畴急忙回屋去换衣服。

    不过火势的发展远比洪承畴想像的要快,没有人能够进入起火现场,大爆炸发生后进入火灾原发地是否还有意义也成为疑问。那个被洪承畴寄以厚望、距离武库只有一墙之隔的清军兵营,此时也有不少营帐开始起火。由于距离太近,这个军营几乎是沐浴在火流星雨中,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兵们被那巨响惊醒后,就看到有些红通通的硫磺颗粒烧穿了头顶上的帐篷,直接落到自己的被褥上来。

    一时间兵营内人声大哗,有人被烫得大喊大叫起来,没有被烫到的士兵们也纷纷跳起来,在已经满是硫磺和火药味道的营地里扑打众多突然窜起来的火苗。军官们涌出来维持秩序,其中不少人和士兵们一起看着隔壁冲天而起的火焰发呆,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仓库周围的两三条街道内,房子上或多或少都落上了火星,大部分被喷上半空的火星都在空中熄灭,被卷到空中爆炸的残余火药多数也化作了青烟。至于那些落地时仍没熄灭的火星,其中大半很快也自行燃烧殆尽。

    但也有一些火星,在熄灭前烤焦了房屋顶上的茅草,或是把木板熏出一个黑圈。渐渐的,从这些焦黄弯曲的茅草和焦黑的木头上,升起了一股股的烟,然后逬发出明亮的火苗。

    最靠近仓库的整整一圈街道,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从各个地方腾起了火苗,和满是士兵的兵营不同,这些没有住户的居民区的火焰无人关心。很快小股的火苗就形成大团的火焰,或是合并起来,开始吞噬这些无人照料的房屋。

    在第一圈街道的火势不断壮大的同时,距离仓库还要再远一条街的民房也开始被火光照亮,这些街道的屋顶上落下的火星密度要少一些,出现的火苗也要稀疏得多,没能迅速汇合起来,但随着时间它们也在不断地燃烧。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东一串、西一串地出现了火舌,不过它们的密度小,大部分都在孤零零地独自燃烧,可能好几间房子里,才有那么一丛还很不起眼的火苗,这些无人控制的火苗在慢慢地舔食窗户上的纸张、房顶的的茅草。

    最靠近仓库区的街区已经是火光滔天,凶猛燃烧的大片房屋上火焰高达数米,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区生出强劲有力的热风,把一束束还在燃烧的茅草和木条吹上半空,这些东西又被空中的急风吹得更远,播洒到更大的范围里去。

    看到这样的火势,本来还打算去库区救火、至少也要保住自己营地的清兵当机立断,马上放弃了这些已经没救的街区和他们的兵营,飞快地向上风区撤去,对愈演愈烈的火势再也不做任何控制。

    火焰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居民区急速地蔓延着,很快就横扫数个街区,有一股径直向着昆明的粮仓烧去。

    那声巨响同样惊动了粮库的守卫和驻扎在粮库边上的五百清兵,一开始他们还觉得事不关己,看着远处的火光议论纷纷,发表着自己对这场变故的猜测。军营里一些严厉的军官,还勒令士兵立刻回营,等待命令。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还没有等到去救火的命令,这火头就直逼他们的营地和仓库而来。

    没受到阻碍和控制的火龙扫荡了数以百计的民房,汹涌而来的火墙已经高达十米以上,此时还距离兵营很远,但士兵们已经需要仰头去看它。耳边呼呼风声大作,士兵们看到威胁仓库和营地的火龙虽然还未到,但已经可以看到被它抛上去的杂物——椅子、桌子、门板、茅草屋顶,无数的东西燃烧着在天上飞舞,稀里哗啦地向营地、仓库还有四周的街区落下。

第五十四节 授权

    此时在昆明城外,邓名等人已经连续跑到第三个城北清军营地前。

    和前两个一样,这个也是吴三桂旧清军的营地,营地里的清军也都被昆明城内出现的火光和响声所惊动,营墙内的空地上站着大批士兵,他们望着城市上空的红光,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安。

    驰近营门,邓名向卫兵出示了腰牌后,马上就有人飞奔着进去通报,另外的几名守卫打开营门,忙不迭地把邓名一行引进去。

    中军帐眼下已经是灯火通明,主将召集了满营的军官,议论着昆明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本来这位将领觉得可能是一般的失火,还派了一队士兵去询问昆明需不需要他们进城协助灭火。可是昆明城门守兵的表现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各个城门都戒备森严,将领派去的卫士听到城楼上的人喊话,说是洪经略严禁城门进出。

    将领和他手下军官听到这个回报后都感到今晚的事情里透着一丝诡异,城里没有百姓,城外没有敌军,他们都不明白怎么昆明突然摆出一场如临大敌的模样,还隔绝了城内外的通讯。

    有人怀疑是有细作放火,不过在永历朝廷已经远遁,昆明附近没有明军的情况下,清军兵将也想不出来会有哪路人马来昆明搞破坏,更想不明白连城外的清军都无法进城,细作又是如何混进昆明城并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听说平西王的亲卫来到了营外,中军帐内的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觉得马上就可以解开所有的谜团,搞清楚城内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邓名被引进中军帐后,立刻掏出了平西王的令箭。和在前两座营地里的行动一样,邓名根本不解答那些人七嘴八舌的问题,只是迅速地把想好的说辞吐出:“早些时候昆明城内有人作乱,大帅已经把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很快城内就会无事了。大帅担心城外新降的前明军不稳,已经下令他们呆在营地里不许出门。大帅命将军就近监视,若是他们有什么动作,将军可便宜行事。”

    听到城内有乱兵,营帐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邓名四周都是嗡嗡声,不过对此他充耳不闻,而是一口气把该说的话说完。

    “城内什么人在作乱?”将领耐心地听邓名说完,然后出言问道。这期间他一直仔细地观察邓名身上的装束。

    “几个蟊贼罢了,将军不必以昆明为念。”说完邓名一拱手,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就向这位将军告辞:“卑职还要去其它地方传令,告退。”

    将军见邓名口风如此之紧,知道再问下去对方也不会回答,就点点头把吴三桂的令箭还给他。邓名再次向这位清将鞠躬行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这位清军将领走到门口,看着邓名翻身上马,目送着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呼啸而去。

    “什么人在作乱啊?”

    邓名走后,几个愣头青军官还在议论,而稳重一些的则和他们的将领一起遥望着邓名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来城内的乱事不小啊。”将领叹了口气,他对那几个还没有明白过来的部下说道:“你们没看见大帅这些亲卫的装束么?”

    如果城内的形势真像刚才那个亲卫说的那么轻松的话,将领觉得邓名就没有必要口风那么紧,而邓名一行那副武装的行头更加重了将领心中的不安,以前只有在战场上才会见到吴三桂的亲卫打扮成这个样子,现在平西王的亲卫们都准备拼命了,这城里的事情还能小的了么?

    而且城外新投降的明军有数万之众,吴三桂并没有指出是哪一支不稳,而是要清军就近监视,这说明平西王并没有掌握形势,大局相当的混乱不清。要是这数万降军出了问题,而且已经有内应入城,那今晚之事可不能善罢甘休啊。

    想到这里将领感到自己开始出汗了,他不敢耽搁,急忙调兵遣将,准备出营监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营降兵。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一定要在平西王面前好好表现,不能让吴大帅失望。

    就像去武库纵火是邓名临时起念一样,到这些军营假传命令也是他在出城路上才冒出的念头。刚才他看到吴三桂已经喝得大醉,城内起火后估计他也不会立刻想到是谁干的,多半还会认为是意外。一个醉醺醺的人遇到意外失火,吴三桂肯定会把全部jīng力首先都用在指挥救火上,这倒是个进一步给城外清军制造混乱的机会。

    邓名听说刚投降的西营官兵即将被派去攻打李定国,都部署在城西南的几座营地里,与吴三桂的老清军是分开的。不知道清军领军的将领是谁,所以不能编造具体命令,只能假传一些非常含糊的命令,让清军去自己猜测。一开始邓名觉得这样的命令未必有效,但在城外休息的那段时间里邓名仔细思考了一番,发现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有一句关于人xìng的判断邓名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任何拥有权利的人都会滥用权力”,邓名觉得若是给清军将领传达明确的命令,让他们去进攻降军,反倒不太容易成功,这样的命令非同小可,清军将领一定会非常谨慎地询问细节,要搞明白吴三桂到底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定。

    而一旦牵扯到细节问题,邓名觉得露馅的可能xìng就会大大增加。而如果以吴三桂的名义给这些清军将领“便宜行事”的权利,那反倒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合理的命令,还可以避免交代细节。更重要的是,清军将领会很愿意接受一个这样的命令,因为这道命令里隐含着吴三桂对受命将领的信任,清军将领能从中感到一种对自己能力和判断力的肯定——有谁不喜欢恭维呢?又有谁会认为自己缺乏能力、不值得信任呢?所以邓名就毫不犹豫地给城外各营清军送去了平西王的充分信任。

    进展比邓名想象的还要顺利,没有任何将领质疑邓名带去的命令——果然没有人认为自己配不上平西王的信任。很好,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们创造滥用权利的机会了,或者说,是给他们一个表现不辜负平西王信任的机会了。

    离开北城,邓名急急忙忙地赶往城南,那里驻扎的都是前西营部队,邓名注意到这里的气氛也相当紧张,显然他们也注意到了昆明城的变故。

    这次邓名并没有进入军营,甚至没有靠近营墙,而是带着自己那队人站在较远的地方,连马都不下,只是冲着对面举起吴三桂的令箭。周开荒打着火把照亮了邓名手中举着的令箭,高喊让里面领军的将领出来答话。等营墙上有人自报是此营之主后,邓名立刻朝着营墙上大喊:“平西王有令,昆明失火,为了避免殃及你们,立刻拔营向南二十里扎营!”

    一连喊了三遍,邓名收起举着的令箭,带着手下一溜烟跑离了这座营地。

    看着那队全副武装的吴三桂亲卫消失在夜sè中,营墙上的西营降将默默地站立良久,终于对身后的卫士下令道:“传令,拔营,连夜出发,向南二十里。”

    “大人,这大半夜的!”听到命令后,卫士们中间不少人都不满地叫起来。目睹吴三桂亲卫用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下达了这样无礼的命令后,不少人都是心头火起,见长官真要遵命而行,一个个都快要气炸胸膛。

    “昆明城里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事情一定不小。”降将轻声说道。看到吴三桂亲卫那明显的作战姿态后,他更深信昆明城里出大事了。作为一个刚刚投降的将领,他知道清军肯定在怀疑自己。之前吴三桂让他们作为先锋去攻打李定国的命令其实也是一种羞辱,不过既然已经投降了,遇到什么样的侮辱都只好忍气吞声。今天看到这些平西王的心腹甚至不打算掩饰对自己的怀疑,这位降将更是感到凄凉,只是为了众多部下的xìng命着想,他也不能不低头:“平西王不让我们在昆明城边上呆着,我们就走好了,难道现在是惹平西王不痛快的时候么?”

    另外几座西营降军的军营邓名也是照此办理,摆出一副“平西王信不过你们,现在昆明城内有事,不想在附近看到你们,你们就是模黑赶夜路也得给我滚。”的样子。

    或许有些人会奉命离去,有些人会赌气就是不走,不过就算他们不走,就算旧清军和新降军没有发生冲突,邓名也没有任何损失,只是白费了一些唇舌而已。而且事后吴三桂肯定要费一番力气对这些降将说明情况,向他们解释这是有人假传命令,而不是他本人在怀疑他们。如果不逼着吴三桂这么做,自己辛辛苦苦地放一把火,说不定却被吴三桂掩饰说成是意外事故。只要能迫使吴三桂暴露真相,那就等于替邓名做了一通广告。总之,这是有赚无赔的买卖。

    ……

    火势直逼粮库而来,看着那足有十米高的烈焰,清军人人感觉头皮发麻。兵营的指挥和粮库的管事,还有他们手下的几百士兵、守卫,人人都张着大嘴,看着那火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大伙儿就要一哄而散,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将领大声呼喊着:“经略大人到!”

    来人正是洪承畴带领的经略亲卫。

    洪承畴换好衣服走出府邸,就有人跑来报告武库附近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驻守在武库附近的兵丁已经逃离火场往上风区去了,洪承畴派去协助的几队人马也被烈火所阻,根本靠近不了武库,其中一队还被发展迅猛的烈火隔绝,现在全队失去音讯生死不明。

    更让洪承畴震惊的消息是大火已经快烧到粮库了。对李定国的总攻在即,不但城外数万大军出征要带走很多粮食,而且还需要持续不断的补给。若是昆明城内的粮食被烧光,那再想从饱经战乱的云南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事关即将发动的攻势能否展开——肯定是无法展开了,现在要是还能如期发起这场攻势就不错了——洪承畴当机立断,率领亲卫队全速赶来粮库督阵。

    洪承畴发觉自己赶到的正是时候,火势已经蔓延过来,而粮库周围的清军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受惊的蛤蟆,只见傻傻地张着大嘴流着口水,不见一个人站出来设法保卫粮库。

    “立刻把前面的这条街的房子都推倒。”到达现场后,洪承畴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开始下达命令。他指着粮库和火势之间的街区,命令兵营的指挥官带领全部的五百兵丁立刻上前,清理出一条隔火带来。

    “组织人手形成长龙,运水,把这条街上的土都泼湿。”洪承畴说完后马上转过身,对身后的仓库管事交代起任务来:“还有,全速提水,把所有的仓库前面都淋湿,地面都要浇水,不要有一寸干着的土地。”

    现在可顾不得粮食是不是会受cháo了,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仓库再说。

    洪承畴用最快的语速不停地下达着命令。他有过很多次防火、救火的经验,虽然今晚的形势看上去特别的糟糕,但是洪承畴不是第一次遇到前所未有的糟糕局面,而其中大多次都被他依靠经验、决心和意志所扭转。

    “推平了眼前这片房子,把木头向左右搬开,引开火势。”洪承畴一边说一边想,他估计士兵会有不小的伤亡,不过与粮库相比再大的损失也是值得的。粮库里面储存的物资事关皇上的统一大业,和这样的伟业相比,付出任何损失都是值得的。

    一旦把火势从正面引开,洪承畴打算继续推平两侧的街区,最后围绕粮库形成环形的隔火带,这并不能完全保证粮库的安全,毕竟对面的火势看上去实在太惊人了。不过洪承畴还会全力组织人手向隔火带上浇水,只要坚持下去,火势终归会越来越小的,而且……洪承畴仰头看了看天上的yīn云,或许一场大雨片刻后就会来临。

    ……

    在邓名不停地假传命令,洪承畴紧急组织救火的同时,吴三桂正拼命地往自己脸上泼冷水。大醉之后还没睡上半个时辰,就被亲卫们喊醒。那声来自武库的巨响并没有能够惊醒吴三桂,火势刚起的时候心腹将领就自行下令救火,那时他们还没有叫醒吴三桂的打算。但火势发展之猛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不但没能控制住,一转眼还蔓延了大片城区,部将和亲卫们再也不敢自行其事,急急忙忙地把吴三桂叫醒。

    连惊带吓,吴三桂的酒已经醒过来不少,但他现在感觉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听说武库发生大爆炸后,吴三桂满肚子的疑惑:这满城都是自己人,不可能有细作,武库内部有众多的防火措施,连灯笼都是特制的,附近还驻扎着几百士兵以防万一,怎么就能发生大爆炸,还让火势不受阻碍的蔓延呢?

    再三确认大火是从武库烧起来的后,吴三桂突然想起他好像派什么人去过武库,一问左右果然有此事,他连忙召那个亲卫来见,但左右回答那个亲卫出去了就没回来,他们还以为是被保宁千总、也就是赵良栋新收的手下拖去喝酒了。

    “这混蛋,不,这两个混蛋。”吴三桂骂道,他开始怀疑这场事故和自己的亲卫、以及赵良栋的新部下有关。

    过了没多久,赵良栋衣冠不整地跑进平西王府。今天他喝完酒后没有出城而是在昆明歇息。往常吴三桂和赵良栋很少喝酒,这次是为了招待洪承畴,也是为了给即将出征的赵良栋践行。现在赵良栋也是一个劲地在肚子里喊晦气。永历远遁缅甸,周边的明军非逃即降,安宁了好几个月,怎么稍微放松一下喝了点酒,就突然着大火了呢?

    眼看着大火烧得越来越旺,洪承畴那边派人来通报经略已经亲自赶去粮库督战了。督战!洪承畴已经用这个字眼来形容形势的危急了。吴三桂考虑,是否有必要召唤城外部队进城协助救火,他用力甩了甩头,竭力把沉甸甸的不适感驱逐出去。

    吴三桂没有动员降军,也没有动员他觉得军纪不好的几营兵马,而是有选择地挑选了几个他认为既可靠又忠诚的将领。一时间令箭齐发,亲卫们带着吴三桂的口令从平西王府蜂拥而出。吴三桂抓紧时间喝了几杯茶,不光是为了醒酒,现在吴三桂脑袋发疼,喉咙也非常不舒服。

    亲卫回来得比吴三桂想像的要快许多倍。他正惊讶怎么一转眼他们又回来了,没想到亲卫先叫嚷起来:他们全在城门口被堵住了,手持洪承畴令箭的人与他们争论不休,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出城。

    跟着这几个亲卫一起来的还有城门楼的守兵,他们既不敢得罪洪承畴的人也不敢得罪吴三桂的人,夹在两拨将领中间一个劲地说好话。他们跟着过来是为了核实身份——洪承畴的亲卫说,核实身份后就可以出城。

    吴三桂脸sè一沉,正要大发雷霆,突然心中一惊,转身看向赵良栋。后者刚喝了醒酒汤,也在琢磨洪承畴这道命令的含义,两人都知道洪承畴可不是个荒唐糊涂的人。

    二人还来不及交换意见,突然又有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向着吴三桂嚎叫:“大帅,大事不好啦!城外打起来啦,杀喊声震天动地啊!”

第五十五节 混战

    驻扎在城北的绿营参将戴剑雄不是邓名最早见到的清军将领,但却是最先带人赶到城南的一个。戴将军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名字也是后来请师爷帮忙起的,是个头脑简单、身体肥硕的武夫。他祖籍杭州,满清摧毁弘光政权、控制江南以后,戴剑雄就投军吃粮,跟着清军东征西讨了十年,积功升到了游击。清军攻入云南摧毁昆明永历政权后,绿营将佐一律有赏,戴将军刚得到参将头衔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虽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但无论在哪位统帅的手下,戴剑雄都是被当作猛犬使用,与敌兵正面交锋的时候,此人也很敢上前冲杀一番,但也就仅此而已。现在昆明周围暂时没有战事,吴三桂在城中坐镇,就让戴剑雄领着所属部下在城外边dú lì扎营。这是戴剑雄多年以来获得过的最大信任,至于委以独当一面的重任,那是任何熟悉戴剑雄的统帅都不会考虑的事情。

    当然身居高位的各路将帅绝对不会和戴剑雄明说这一点的,他本人也从没有意识到,只是看到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僚被派去某处负责清剿溃敌时,戴剑雄心里也会觉得有些失落。前些rì子一个不起眼的同僚被打发去东川那个无人区修筑烽火台,这个差事让戴剑雄羡慕了很久。毕竟是统辖一方,政由己出啊,他戴剑雄的资格这么老,但是从来没有过这种zì yóu自在的机会,永远要在统帅身边听令。

    今天通过吴三桂亲卫之口,得知吴大帅给自己信任有加地发来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后,戴剑雄激动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勉励自己万万不要辜负了大帅的这番信任。虽然兴奋不已,可戴剑雄同样注意到了那些大帅亲卫的装束——大帅的心腹都要上阵拼命了,他这条猛犬此时不扑上去狠咬敌人一口更待何时?

    深夜中,戴剑雄催促士兵出发。赶到城南的时候,借着天空的火光,远远看到正有一队人似乎在朦胧中要拔营离开,那是邓名第一个通知的西营降军。

    看到戴剑雄的部队开过来时,西营军官知道是从北边来的清军,更加生气:“不就是要我们走么?何必还派兵来催,难道我们还敢不走不成?”

    虽然觉得吴三桂欺人太甚,但这些西营降军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们加快撤退速度做给这些监视自己的清兵看,以便让昆明城彻底放心。

    但戴剑雄见到这些降军正在趁夜离开营地,就立刻派人上前阻拦问话。戴剑雄并没有考虑得太多,他见到西营降军准备向南走,以为他们知道事败要逃跑;如果他见到的是这些降军向城市靠拢,则会以为他们打算进城策应,总之这些西贼肯定是勾结城内乱党了。就算降军稳居营内不动,说不定戴剑雄都会怀疑他们是在等待时机——如果不需要自己来镇压这些西贼,那大帅为什么要给他“便宜行事”的命令呢?不痛打他们一顿简直就是对不起大帅这温暖人心的信任。

    听到传令兵回报,说什么对面的西营降军自称是奉吴三桂命令拔营后,戴剑雄顿时仰天一通狂笑,他早就听邓名说过,吴三桂已经下令西营呆在营内不许乱动:“无耻西贼,大帅早料到你们会反复无常了!”没错,大帅给予的“便宜行事”的命令,不就是为了控制这种局面么?

    狂笑过后,戴剑雄脸sè一沉,再不犹豫,拔出宝剑大声喝令道:“杀!”

    有些军官、亲卫试图劝说,但戴剑雄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这营西贼急着逃窜,还公然欺骗本将,定是乱党无疑。给我杀!”

    而对面的西营降军说明情况后就继续分批撤退。吴三桂命令来得急,大晚上撤退终究还是不容易,当又有一批军队开始撤离时,旁边那支监视的清军突然猛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逢人就砍。西营降军的为首将领见状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无限的悲愤:“鞑子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这些西营将官判断自己肯定是受骗了,吴三桂先把自己骗出营,然后埋伏在路边的清军就上来杀人。因为对战局悲观失望,这些西营官兵觉得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迫不得已只好投降。但投降后不但备受羞辱,最后却仍是死路一条没有丝毫差别。绝望的西营兵将感觉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多rì来被强压下去的羞耻、愤怒和对清军的仇恨终于一起爆发。

    “和鞑子拼了!”

    在戴剑雄率先发起进攻后,被袭击的西营降军迅速还以颜sè,不退反进,向清军猛扑过来——在西营将领眼中,既然吴三桂要伏杀自己,那多半是逃不掉了,只能抱着杀一个鞑子算一个的念头了。

    紧跟戴剑雄赶来的另外两路清军将领也是差不多的愣头青,见到前面已经打起来了,其中有一个二话不说就上来助拳。而另外一个稍微谨慎些,先派人来探探情况,得知西营企图逃跑,然后突袭官兵后,顿时也是勃然大怒。别说大帅给自己“便宜行事”的命令了,就是不给,也不能站在边上看热闹啊。

    其它几座西营降军的军营,有的已经按照吴三桂的命令准备撤退;而有的比较慎重,还在商议该如何应对,是不是有必要派使者去向昆明表忠心,甚至可以由将领亲自前往以便让吴三桂放心。

    但突然听到喊杀声震天,从北边开过来的几支军队围攻一营西军,无论是想撤退的西军还是仍在犹豫的西军都全营哗然,认为这是吴三桂安排的行动。虽然之前还抱着希望,觉得清军未必会把自己斩尽杀绝,但现在吴三桂摆明了要食言,开始动手屠杀降军,今夜多半是没机会逃生了,这些前西军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坐以待毙。

    “投降了都不给老子活路,那就谁也别想活!”

    这差不多是此时西营降军上下所有人的想法。本来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昆明城内的大火燃得正旺,在这层火光的映照下,很快各个西军营地都响起战鼓,大批的西军士兵呐喊着冲出营地,增援正受到围攻的那支友军——幸好这两天吴三桂给了一些粮草,也没有收缴各军的武器,也可能他是为了麻痹人心吧。反正今天吃饱了,手里还有家伙,先灭了这批清军兔崽子再说。

    并不是每个清军将领都是和戴剑雄一样的二百五,有一个营地的清军将领就没有匆忙地大举帅兵出营,他只是叫醒大部分士卒让他们保持戒备,并且进行了一些部署调整,又向城南派去一小支监视部队。他对吴三桂“便宜行事”命令的理解是:不让西营降军做出有害昆明的行为。

    但没过多久,城南突然喊杀声大起,派去那边监视降军动静的侦查兵也赶回营中,侦查兵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帐,报告说三万西营降军尽出,正在围攻清军,戴将军等人已经被围陷入苦战。

    “狼子野心,果然不出大帅所料!”清将闻言大惊。刚才得知戴剑雄等几个将领直接带兵过去的时候他还觉得莽撞,不想西营贼子果然和城内乱党有联系,一下子皆反。将领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迟钝,似乎是辜负了吴三桂的信任,不过幸好还有补偿的机会。

    除了赵良栋的那营因为主将不在而没有擅自行动外,城北其余各营一通喧哗大乱后,城北清军巢出动,向城南扑去。

    ……

    在粮库前,洪承畴催促着兵丁们上前。以现在的火势之大,不把这片房子推平,仓库的外墙和墙外的一条街道是不安全的,凶猛的烈火会把大量的火星和着火的东西抛到空中,然后落到仓库里来,而且烈火太近的话,很快就能把泼在墙壁和地上的水烤干。

    等士兵们去执行命令以后,洪承畴又到粮库内看了看水缸,缸里面确实盛满了清水。水井边有些人正在议论得热闹却没有提水,洪承畴顿时冲过去一通喝骂。井边的人都是仓库的守卫,他们对守住粮库没有太大的信心,可是看见经略大人亲自带人过来视察,他们再也不敢嘀嘀咕咕,纷纷涌到井边开始全力提水。

    “这帮奴才,不盯着就是不行。”洪承畴又骂了一声,准备留下几个亲卫当作监工,以免这帮仓库守卫偷懒耍滑。

    但洪承畴还没有交代完,奉命去前面监工的部将就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朝着洪承畴大叫道:“经略大人,不好了,外面那几百兵都跑了,末将怎么拦也拦不住。”

    虽然大火还没烧到近前的这片房屋,但滚滚热浪已经扑面而来,给人的感觉如在火炉中。有些士兵冲上去拆房子以前聪明地给自己身上泼了些凉水,但才推倒了一面墙,衣服就被烤干了,房顶、墙壁也已经被烘干了水分,那些泥灰、木料用手碰上去已是滚烫,还可以看到窗户上的纸被灼烤得开始变黄,正在卷曲发焦。

    推平了房屋只是命令的第一步,士兵们接下去还需要把这些发烫的木料搬开,或者冒死向前扔到火墙里面去。可是现在不少士兵感觉自己的胡须和衣服发烫,好像都要烧起来了,周围也热得没有地方落脚。洪承畴不在乎士兵的xìng命,就算拼着死上几百人也要把隔离带开辟出来,但士兵们自己却在乎啊。他们知道,在当官的心里,与粮仓相比士兵的xìng命一文不值,现在火还没到近前就已经这么凶险了,等一会儿险情更重的时候,自己这条小命十有仈jiǔ是保不住的。

    有几个大胆的士兵偷偷看去,发现监视他们的经略亲卫隔着一段距离——洪承畴的亲卫看到前方的火势后也人人心里惊骇,而且前方温度太高,烤得人站不住,亲卫们就躲在墙后边,只是大声呵斥小兵上前——救火的小兵就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地拔腿飞奔,迅速逃离火场。

    既然有人带头,其余的几百士兵也跟着一哄而散。耽搁了才一小会儿,火墙就又逼近了两条街,街后面的士兵见状扔下一切东西,亡命的飞跑,就盼着能跑得比后面追过来的大火快。

    洪承畴闻讯大惊,又急急忙忙地赶到仓库墙边。等他赶到时火势已经近在咫尺,火sè已经亮得刺眼,整个视野内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街对面的那些房屋上的纸张已经开始燃烧。仓库的这面墙壁只有数米高,在十数米高的火墙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即使是站在这么一道厚墙后面,洪承畴也已经能够感到热量正源源不断地透过来,墙壁已经发烫,上面的漆正噼啪响着剥落。

    “快泼水!”虽然形势万分危急,但洪承畴还是不打算放弃。仓库里还有好多水井,如果不停地提水,或许还能阻止热量透过这面厚墙。

    但喊声未落,留在仓库后面的亲卫也哭丧着脸跑来报告,得知前面的兵丁都跑了之后,负责提水、运水的仓库守卫也一哄而散。洪承畴刚往前面去,后面那帮守卫就发一声喊,不约而同地往更后面的仓库围墙跑,亲卫去追赶也没用。守卫们争先恐后地翻x墙逃走,刚刚阻止一个,另外一个已经跨过墙去了;拽下这个再拽另一个时候,前面一个又爬起来再次翻x墙。最后不但守卫都逃光了,连不少洪承畴的亲卫也跟着一起越墙逃走。

    洪承畴派部将立刻去叫周围的队伍赶来仓库救火,部将虽然满口答应,但离开仓库后头也不回地往远处逃去。洪承畴又等了片刻,这时大火已经吞没了仓库墙外的民房,火舌开始舔着仓库的外墙,很快靠近火墙的一角墙壁就渐渐变成紫红sè、然后变成大红sè……

    从半空中有些灼热的东西开始掉下来,落到粮库的地上。望眼yù穿的洪承畴一直没能见到部将带着大队兵丁前来救火,连派去查看外面动静的亲卫都有去无回。

    “大人,再不走就晚了啊。”洪承畴身边最后几名亲卫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些奴才,完全不把皇上的统一大业放在心上!”洪承畴心中大骂不止,但也知道粮库真的没救了。

    见洪承畴点头,这些亲卫马上提起一只水桶,把水泼了洪承畴和他们自己一身,几个人背起洪承畴,撒腿就向仓库后墙跑去。先是七手八脚地把老头子举起来扔过墙,等翻出了仓库后又背上老头子,一群人向着城墙方向狂奔而去。

    ……

    吴三桂和赵良栋得知城外兵变后,急忙赶向城头。他俩知道洪承畴已经前往督促救火,所以就先放下武库失火这一段,急着要知道城外的八万大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洪承畴给城门守军的命令让吴三桂和赵良栋二人起了疑心,感觉老经略似乎在暗示什么,但两个人现在还是晕头涨脑的,昨天酒宴上和他们说话的人很多,那个保宁千总的事两个人都有印象,但这印象有些模糊,有些话也记不清楚。虽然吴三桂昨晚派往武库的那名亲卫一直没有回来,那个李名也不见踪影,但吴三桂还是不信会有胆大包天的人竟敢当面哄骗自己,并且肆无忌惮地放火。在今天与自己见面以前,那个保宁千总不可能知道他会有机会进入武库,所以这不可能是有预谋的纵火。

    城外兵变后,吴三桂更加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只是失火,那可能是个别人的破坏行动。可现在城中火起,外面跟着就发生激战,这给吴三桂的感觉就是一场事先策划的yīn谋。比起保宁千总临时起意进行破坏这种说法,吴三桂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这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得通——有一批降军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混进了城里,甚至设法混进了武库。不管他们是找到了内应还是靠贿赂守卫,总之这批人成功纵火,随后还给城外的同党发出信号。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问题就变得很严峻。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是偷袭、夺取昆明,还是准备袭击自己?是不是有李定国的军队利用降军为掩护,潜行到了昆明附近?吴三桂脑袋本来就在疼,现在这一团乱麻般的事情让他头痛得更加厉害。

    昆明城内都是可靠的部队,而且城外还驻扎了五万多忠诚的清军,足以从数量上压倒城南的三万多前西营降军部队。但是只要还没了解清楚敌军的规模和叛乱的规模,吴三桂就不能彻底放心下来。

    出了府后,吴三桂首先想赶去北面的城楼——既然是西营降军掀起叛乱,城外发生了战斗,那肯定是西营降军在攻打清军的营地。

    但亲卫报告战事目前集中在城南,吴三桂听了大吃一惊,难道这么快清军就发起反击,攻到了叛军营前?

    越走近城南,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就越是震耳yù聋,等吴三桂和赵良栋奔上城南的城墙后,看到火光照亮了城前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士兵正在混战厮杀。

    吴三桂急不可待地向随从们询问道:“是谁先动手的?”

    “看不太清楚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因为夜sè的关系没能辨认出戴剑雄的旗号,但肯定是城北老清军无疑,他告诉吴三桂起因是北面过来了几队兵马,一直向城南的军队走去,然后就发生了冲突。

    “你说什么?”一瞬间吴三桂以为这个军官在胡言乱语:“你说是城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进攻友军?”

    “是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军官给了吴三桂肯定的回答。

第五十六节 离去

    吴三桂作为统帅,当然了解几万驻扎在城北的旧清军看不起新投降的前西营部队,但是他们之间的仇恨还没有深重到这个程度,还不至于有任何将领会趁着昆明城中的sāo乱去偷袭西营降军。就算真有这种不怕吴三桂军法的疯子,也不会所有的将领都昏了头,带领五万大军齐出。最重要的是,吴三桂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调动军队。

    但不由得吴三桂不信,仔细询问了一圈城楼上的守卫,证实还真是城北的清军首先出兵。早先吴三桂酒醒以后曾经派亲卫出城传令,虽然亲卫被拦住没能出城,但有几个人也是这场冲突的目击者,他们向吴三桂证实了守卫所言非虚,确实是清军一窝蜂地率先向前西军发起了攻击——对这些昆明城楼上的守卫和亲卫来说,西营降军兵马出营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首先这些兵马不是向着昆明而来,似乎不是一种具有威胁xìng的行为;其次,无论是西营兵马调动还是他们营中点燃灯火也算不上太奇怪,毕竟昆明城中火起,这种情况下城外的部队进入戒备状态等待命令是很正常的,城北的清军早先也是这么做的。

    吴三桂很想派人去问问城外的旧清军,怎么敢没有自己的命令就擅自行动?善待这批降军对吴三桂来说不仅有军事意义,也有政治意义。在湖广战场投降的大多都是孙可望的嫡系,吴三桂进入贵州后,一些并非孙可望的嫡系部队也在前者的带动下一起向清军投降,不仅仅因为南明局势危急,也因为清军对待这些降军还算不错。

    现在昆明已定,永历天子弃国,李定国被逼进荒山野岭无力反击,大批明军因为彻底丧失信心而向吴三桂投降,他知道只要善待这些降军,给剩下的明军做一个榜样,那么投降的明兵明将就会接踵而至。没有了这些明军对清军的牵制,李定国就更加无法抵抗清军主力的重点进攻,吴三桂也就能腾出更多的机动兵力把李定国赶得更远,让其余的残存明军变得更加绝望。这好比是在滚一个雪球,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只要吴三桂不犯错,那李定国就无法阻止这个雪球的滚动,任凭他有天大的能耐,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压死。

    这个道理吴三桂给手下将领讲过,而且和他们说得很明白:只要好好对待这些投降的前西营,以后就不需要打硬仗了。甚至可能连仗都不需要自己打了,让这些降军上阵就好了,你们可以坐在后面看着别人为你们拼命地挣功劳。

    吴三桂好不容易招降了三万西营军,他不明白城北的清军为什么要愚蠢地去攻打他们,如果真的把事情闹大了——那可是三万多西营军啊,传扬出去,天下的人肯定会认为是自己在坑杀降卒,不但将来残余的明军都会死战到底,就是别处已经投降的明军也会军心不稳。

    虽然借助昆明城上腾起的火光能够看见一些战斗的场面,但城外一片混乱,很难找到各营的指挥旗帜都在哪里,想要与各营将领取得联系是件很困难的事。虽然困难,但还是要尽快地去做,吴三桂想的就是尽快恢复对城外军队的控制,让他们不要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

    ……

    此时肇事者正在远离昆明而去,背后熊熊燃烧的昆明就像是茫茫夜sè中的一支火炬。

    “这是我们放的火么?”李星汉等人频频回头,昆明现在的景象让他们在欣喜之余同样也吃惊不小,半个天空都被这大火映红,李星汉还有些不解:“我们直接出城来的啊,没去城区四处放火啊。”

    “比我们去城区放火还好啊,没有几百个人怕是点不起这样的火头吧。”邓名说道。他一开始也没有想到火势会这么大,不过火势再大终究也会被扑灭,毕竟昆明城内外有近十万清军。他催促同伴加快速度离开。

    远远地还传来阵阵的呐喊厮杀声,邓名估计自己的授权行动取得了成效,眼下大概西营降军正在和清军交战。洪承畴和吴三桂都久经战阵,对于这种夜间乱战的局面,其他人或许会束手无策,但他们两个经验丰富,很快就能收拢乱兵,镇压西营,顶多就是手忙脚乱一会儿。西营降军没有统一指挥,若是不投降,也许很快就会被消灭。

    而且还有赵良栋的部队。刚才去过几处清军营地,邓名对赵良栋营地的印象最为深刻,仅仅从外面匆匆观察,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秩序井然。从卫兵口中得知是赵良栋的军营后,邓名找个借口就转身离开。因为他知道以这样的军纪风貌,主将不在的情况下假传命令也是白费口舌。不管怎么样,现在两军交火,吴三桂、赵良栋等人肯定会支持老清军,赵良栋的兵马将会是攻击西营降军的生力军。

    周开荒听见邓名叹了口气,有些奇怪地问道:“先生怎么还同情那些叛贼?”

    “鞑子入关已经十几年了,西营将士能够坚持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这些留在云南的西营将士比建昌军还要困窘,如果天子不弃国,他们还有统帅指挥的话,我想其中的大部分都不会投降。”

    不过尽管邓名同情他们,但无论如何,就是让他们被清军消灭在昆明城下,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攻打李定国强。

    “西营或者很快就会投降,或者被吴三桂消灭。投降的西营兵将少一点,将来被吴贼派去攻打晋王的前锋就会少一些人。”邓名硬起心肠不再过多考虑西营降军的下场,有吴三桂、洪承畴主持,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这次行动倒是给李定国稍微帮了一点忙:“然后清军就会全力救火,如果西营能多拖一会儿,那清军的损失就会大一些,晋王的压力也就轻一些。”

    吴三桂最快也要到天明才能结束昆明内外的的混乱,等到他查明邓名己的身份,发出紧急军情命令沿途拦截,怎么也要到下午了。

    “抓紧时间,我们要尽快赶回东川府。”

    吴三桂的亲兵身份今天或许还能用一天,明天恐怕就得用保宁千总的牌子了。不知道明天保宁千总的腰牌会不会被一并拦截。如果可能的话,也许能找机会伏击一个信差,看看吴三桂究竟如何向各个地方通报,而且出云南之前,还要给吴三桂留下一封信。

    ……

    “都是洪经略……”吴三桂一边吩咐城门守卫打开城门,一边轻声抱怨了一句。他觉得都怪洪承畴下达那个封锁城门的命令,否则的话他的亲卫或许就能及时赶到城外众将的营地中了——其实还是来不及,但吴三桂觉得有机会,至少也能拦住几个,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洪经略”三个字一出口,好像突然有一道闪电从吴三桂眼前划过,撕开了他面前的重重迷雾,自己感觉抓到了点什么线索,今天的事情似乎和洪承畴有很大的关系。

    没错,吴三桂觉得城外的将领不可能集体发疯,他们这么行事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指示。而谁能指挥得动这五万清军呢?除了自己只有一个人可以调动军队,那就是洪承畴。吴三桂扪心自问,就是他自己要命令城北的清军突袭城南的降军,也需要花费工夫与他们解释,说明原因,让他们看到功劳好处,不然谁肯打仗、卖力气?除了洪承畴和吴三桂自己,没有第三个人能指挥这么多将领出兵。是谁给这些将领撑腰,让他们敢于违抗自己的军令?

    吴三桂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子收缩了,他那声抱怨的话嘎然而止,手悬在半空,紧张地思索着。越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吴三桂越是觉得可怕,因为城外有一些将领是他的心腹亲信……难道洪承畴把他们都控制了?

    吴三桂不认为洪承畴有能力让所有的部将都背叛自己,也许这就是洪承畴为什么要封锁城门的原因,还特别交代不许吴三桂的亲兵出城,必须要验明正身。他这是要隔绝城内外的交通、联系啊。

    吴三桂顿时发现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为什么能在武库放火?很显然是洪承畴安排的,既然有他统筹那当然容易得很,这场火多半是为了牵制住吴三桂的注意力。至于自己的亲兵和那个倒霉的保宁千总,很可能是凑巧撞破了洪承畴的布置,已经被灭口,所以一直没有回来。吴三桂从来没相信过李名纵火一事,那个保宁千总只不过凑巧进入昆明城里,他能有什么预谋?

    而攻打城外的西营降军,吴三桂觉得这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这些西军是他吴三桂主持招降的,而且也受到他的控制,将来若是取得战功更会记在吴三桂的名下,消灭了这些西军并给他们扣上一个趁夜叛乱的帽子,就可以从根本上否定吴三桂的功绩;第二,这些军队中应该还有一些倾向吴三桂的将领,洪承畴只能先利用一场战争控制住他们,然后再设法完全予以掌握。

    “为什么洪承畴要对付我?”虽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吴三桂并不多耽误时候,他马上开始猜测对方的底牌:“他这么干就不怕朝廷问罪么,还是他此举得到了朝廷的授意?”

    吴三桂很快否定了后一个疑问,如果有清廷的授意,那洪承畴就不必搞得这么麻烦。不过既然幕后黑手是洪承畴,而目标就是自己,吴三桂马上意识到眼下该怎么办。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就在这个城楼上还有手持洪承畴令箭的经略亲卫,吴三桂使了一个眼sè,轻喝一声,他身后的卫士们就扑上去把这几个洪承畴的人抓住。

    “说吧,洪经略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吴三桂冷冷地问道。洪承畴说不定正在城外主事,企图用这把火掩盖行踪,并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在昆明城内。

    洪承畴的亲卫一个个张口结舌,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吴三桂凌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又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城楼守卫身上扫过,突然他看到了躲在墙边的赵良栋。

    吴三桂和赵良栋合作的时间不太长,以前赵良栋一直在洪承畴的手下做事。因为吴三桂感觉和洪承畴志向相投,在剿灭明军的大事上需要两人携手合作,加上对赵良栋军事才能的欣赏,一直把赵良栋当成自己人看待:“他今夜接到的会是什么命令?是不是洪承畴放在我身边绊住我的?”

    酒醒后赵良栋也感到今夜的事情前所未有地乱七八糟,刚才吴三桂吐出“洪经略”三个字后突然愣神不动了,赵良栋被提醒了一下,生出和吴三桂差不多的怀疑。但是当吴三桂突然发难把洪承畴的亲卫都拿住后,赵良栋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肯定是洪承畴发动的内讧!

    赵良栋敢发誓自己绝没有参与到这桩yīn谋中,对于城外的战事也同样深感痛心。为了拉拢这些投降的西营将领,他这些rì子没少花工夫;赵良栋同样确定,整个昆明城除了吴三桂和洪承畴,没有第三个人能发动这场兵变。虽然赵良栋被委任为城外远征军的统帅,即将率大军出发,但他自问也无法说服众将违抗吴三桂的军令,去攻打刚招降的西营部队。

    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凶险的漩涡中后,赵良栋就静静地、慢慢地往墙边挪着脚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台阶旁溜下城楼,设法逃回自己城外的军营,然后把大门一关死也不出来,直到昆明城里决出胜负,再向胜利者输诚。

    每退开一小步,赵良栋都感到自己距离这个可怕的漩涡远了一些,但不幸的是,明明一只脚已经碰到了台阶的边了,却被吴三桂发现了。和吴三桂那凶狠的目光一接触,赵良栋就知道自己没机会置身度外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大帅明鉴,末将对此一无所知,如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赵良栋的反应奇快,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赌咒发誓起来。赵良栋也不解洪承畴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他想谋害吴三桂,独占平定西南的功劳吗?立下这样的大功,就是被朝廷封为割据一方的藩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真没看出来,洪经略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赵良栋在心里嘀咕着。

    吴三桂盯着赵良栋再三思量,这个人不太可能参与了洪承畴对付自己的yīn谋。晚宴上赵良栋喝的酒也不少,而且吴三桂这些rì子为了拉拢赵良栋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他觉得洪承畴也拿不出更多的功劳来收买此人。最后,吴三桂又想到李名一事,这件事很可能会被洪承畴做成一口黑锅,对朝廷说是自己的亲兵和赵良栋的部下在昆明纵火,这样看来赵良栋也在洪承畴的算计当中。

    “我对皇上、朝廷忠心耿耿,这是陷害忠良啊。”吴三桂换上了一幅悲戚的表情说给赵良栋听,他觉得无论是洪承畴打算利用李名诬陷赵良栋、还是想用这个把柄威胁赵良栋,都说明现在赵良栋还不是洪承畴的人。

    “正是,正是,末将敢请大帅上书朝廷分说个明白,末将敢请信末具名。”

    赵良栋觉得洪承畴此举实在太过冒险,固然可以说是吴三桂叛变,勾结西营李定国企图夺取昆明迎还永历,不过这种弥天大谎朝廷会信么?洪承畴老谋深算,既然他敢动手,那后面肯定会有一连串的凶狠杀招使出来。赵良栋真不想卷进这场吴三桂、洪承畴相争的浑水里,只是不表明态度就过不去吴三桂这关,可是表明了态度赵良栋也只有一条路走下去了。他马上建议道:“末将在城外还有一营兵马,没有末将令箭谁也调不动,末将愿意派一个亲兵去招呼他们进城。”

    赵良栋设身处地替吴三桂想了一下,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确保昆明,控制住手边的军队保证吴三桂的安全。而洪承畴最大的机会就是趁乱杀了吴三桂,只要吴三桂能坚持到白天,让城外官兵看清自己,那么洪承畴就不好杀人灭口了。不管洪承畴有什么理由,只要这场官司打到朝廷里面去,吴三桂看起来就不会输,多半是洪承畴要倒霉,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朝廷各打五十大板,让他们继续和衷共济。

    吴三桂也是这样琢磨的,不过他同样深知洪承畴的厉害,而且对方今晚一出手就是非同小可的杀招,火烧昆明的同时引发城外八万大军混战。洪承畴闹了这么大动静,接下去不知还会有什么手段,也许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杀手锏。

    吴三桂点头同意,和赵良栋一起赶到北门。路上吴三桂和赵良栋酒意又消去一些,开始怀疑起刚才的判断:洪承畴是国家重臣,他烧昆明干什么?不过怎么看调动兵力和放火烧城都是有连带关系的,不太可能是两批人这么巧合地同时制造混乱。

    等二人赶到北门后,吴三桂马上就唤来城门楼的军官再次询问情况。这些人也说看到清军主动离开军营向南进发。吴三桂和赵良栋听完后断定这是有人在调动军队,既然不是吴三桂那只能是洪承畴。如果军队是洪承畴调动的,那放火也是他干的——总不可能是别人放火,然后洪承畴一看昆明着火了就突然调兵遣将攻打城南的兵营吧?这老家伙一辈子坑过不少人了,也算得上是老jiān巨猾,吴三桂觉得还是安全第一,万万不可大意。

    从城头上看到赵良栋的军营确实安然无恙后,吴三桂改变了主意:“不,不要让亲兵去传令。”

    吴三桂知道赵良栋是想取信自己,但谁敢说洪承畴没有在赵良栋的军营外埋伏,或者已经收买了他的某个部将?赵良栋的亲兵拿着令箭回去正好就是把这营兵马也送给洪承畴。吴三桂知道现在形势异常凶险,目前还不敢对大家说明他对洪承畴的怀疑,只能打着灭火的借口调动部队,先把各个城门牢牢控制在手。这么大的一座城,除去不可靠的以及失去控制的乱兵,吴三桂算算手中的兵力还是非常紧张

    赵良栋的几千部下加上吴三桂的本部,这是能不能坚持到天亮的重要筹码,现在就赌一把赵良栋是不是肯和自己共进退了,吴三桂说道:“我和将军一起去。”

    让赵良栋回营可以保证控制住军队,而和他一起去既是为了保证赵良栋的安全,也是吴三桂预先防止赵良栋回营后把营门一关,再也不管他和洪承畴的死活。

    命令一个亲信部将替自己守住城门后,吴三桂急急忙忙地与赵良栋一起骑马向他的军营奔去。在一片大乱中好不容易见到主将回营,赵良栋的部将们都又惊又喜,吴三桂没有给他们询问的时间,急不可待地催促赵良栋赶快带兵进城。

    有吴三桂在边上监督,赵良栋也不再迟疑,当即下令全军入城。

    现在城南的数万清军还在激战,急需有人统帅全军,但吴三桂此时以为他们由洪承畴统帅,所以不打算往里面跑——在看不清洪承畴手段的情况下,吴三桂决定还是以静制动。

    等进城之后,吴三桂觉得自己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就派出几个jīng干的亲信,让他们持着自己的令箭出城。城外有一些将领吴三桂认为肯定会服从自己的命令,就让这些亲信去寻找这些部队,让他们停止与西营交战退回营地。

    现在吴三桂计划小心地恢复自己对军队的控制,让部下从无谓的交战中抽身出来,至于救火的问题……现在吴三桂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昆明城里的火势?

第五十七节 信件

    这次对永历的南明朝廷发起大举进攻后,清军称得上是顺风顺水,从湖广到贵州再到云南,戴剑雄就没见过明军进行过一次像样的抵抗。

    这主要是因为南明三王内讧造成的严重混乱,清军每到一处几乎必定有人带兵投降,就算没人投降也有内应把明军的部署、虚实报告得一清二楚,因此清军总能攻击在明军的薄弱环节。同样因为三王内讧,西营上下也缺乏斗志,秦王、晋王、蜀王三系的兵将之间还互相敌视,清军来了不是互相拆台就是见死不救。

    因此清军对明军的战斗力是相当轻视的,磨盘山一战则是因为全是晋王系统的明军出战,没有什么内讧问题所以给清军造成较大的损失,但清军并没有因此改变对明军的轻视——毕竟磨盘山清军也没有战败。

    一开始怀着对敌人的轻视,戴剑雄认为很快这场进攻就会变成一边倒的屠杀,但他和两路友军都被蜂拥而来的西营兵将围住,几经冲突始终杀不出重围,直到城北五万大军杀到分散了西营官兵的注意力,戴剑雄才得以从重围中杀出。

    直到这个时候,清军仍然认为对面的敌军不过是一些麻烦而已。但越打下去,清军就越感觉不对,对面的西军人人舍死忘生,哪怕是身负重伤的敌人仍狂呼悍斗不止,哪怕手臂断了都要扑上来咬你一口。今夜不管投降的三万的西营来自哪个系统,他们只知道清军这是要把他们西营都杀光,正如吴三桂刚才担心的一样,现在西营将士里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杀降坑卒的旧例,他们现在不是为了永历天子、孙可望、李定国或是刘文秀拼命,而是要在临死前弄死一个对面的清兵报仇。

    如果是一般没有月亮的夜晚,敌人的斗志再强也无法充分发挥出来,毕竟他们也要担心误伤的问题,但今天旁边的昆明城燃着熊熊大火,把城边都照得明亮。清军伤亡不断增加,官兵都意识到无法轻易取胜后士气开始渐渐低落,而三万多西军则愈战愈勇,把几乎是他们两倍的清军打得不停地后退。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南面的城楼上,巍峨的昆明城楼开始熊熊燃烧的时候,清军变得更加人心惶惶,都不知道城内到底进入了多少敌兵,有不少清兵更怀疑昆明快要失守了。戴剑雄左翼的友军率先开始败退,身后还追着已经杀红眼了西军。不久后右翼的一股友军也宣告崩溃,还有溃兵向戴剑雄这里跑过来,嚷嚷着说他们的将军阵亡了。

    戴剑雄赶忙带着自己的本部向北后退,等他回身后发现后方也是一片混乱,还有的军队好像正在撤离战场。见状戴剑雄气得破口大骂,正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远处有好像在喊自己。

    片刻后,一个部下带来个骑兵,这个骑兵正是吴三桂派出的亲信之一,见到戴剑雄后这个骑士也是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明确的战线,东一团、西一团到处都是乱战的士兵,虽然有昆明的火光照明,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在这一片混乱中找到戴剑雄的面前。

    “戴将军,洪经略在哪里?”这个骑士一路上边寻找吴三桂要找的将领,便打探洪承畴的位置,但所有他遇到的人都没见过洪承畴。

    “洪经略?”戴剑雄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从黑暗中突然飞出来一支箭,戴剑雄身边的一个卫士还来不及喊小心就被这箭shè落下马。

    “大帅命令,”这个骑士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场合,急忙拿出吴三桂的令箭:“戴将军火速带队回营!”

    戴剑雄接受了命令,同时心里还一阵奇怪,为什么要回营?现在激战正酣,怎么不见吴三桂的本部前来?而且他对吴三桂的传令兵带着令箭来也有点迷惑,这战场上传个令怎么还搞得这样郑重其事?

    西营的降将马宝仍在奋勇冲杀,他面前的清军不断地后退,有些清军脱身后头也不回地退出战场,北方急速退去。本来马宝是李定国的部将,昆明失守后他与晋王的联系被切断,部下完全丧失了斗志,马宝见势不可为就投降了吴三桂。

    当初投降的时候马宝忧心忡忡,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和部下,可吴三桂对他也相当客气,没有拆散他的军队,允许他dú lì扎营,还提供给他粮食。虽然马宝对吴三桂要求进攻李定国这个命令感到很屈辱,但渐渐他也打算接受命运,部下们眼看能有一条活路,拒绝吴三桂的后果可想而知。

    直到今天晚上,马宝觉得前些rì子完全是被愚弄了,吴三桂终究还是不打算放过他们。既然吴三桂决心对付他们,那马宝认为对方多半是有了稳妥的计划,逃出升天的可能xìng很小,他带着部下冲出来拼命的时候也没想过今天还能活着离开昆明。

    但这仗越打越顺手,又有一队清军被马宝冲垮,那些清兵丢盔弃甲地四下逃散,马宝和部下不依不饶地追在他们身后,砍死每一个被他们追上的敌人。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后,马宝环顾四周,附近竟然已经没有敌军了!

    “怎么回事?”马宝顿时也迷惑了,想杀光降军的清军,已经被击败了吗?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看到面前的道路上已经没有阻碍,马宝的作战yù望也迅速地消失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撤!”马宝大叫一声,带领部下迅速远离昆明而去,同时还不忘派出几个传令兵通知身后的西营友军,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杀开了一条生路,要他们赶快跟着自己的队伍一起逃生。

    ……

    离开昆明后邓名马不停蹄地撤向东川府,rì夜兼程还一直小心提防,怕有追兵赶来,但一直等他快到东川府境内的时候还是没有遇到,也没有听说昆明发出的jǐng报——靠着吴三桂的亲卫腰牌邓名掠走了遇到的所有驿站的快马,没rì没夜地向北狂奔。

    “吴三桂的反应为何会这么慢?”邓名对昆明迟迟没有下令全境捉拿自己很不解,不过这对他来说当然不是坏事,在离开云南前,邓名在最后一个清军驿站取出吴三桂的令箭,向驿卒要了笔墨,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信。

    封好第一封的信口,邓名把它交给毕恭毕敬的驿站站长:“火速送去昆明,这是给吴大帅的急件。”

    看到一个驿卒急如星火地带着信件离去后,邓名又把其他信件一一封好,分别发向其他府县,除了云南还包括贵州等地。这些优先级就不必很高了,邓名没有指定要发给某个人,而是发给当地的衙门。

    “先生写的什么?怎么写了这么多封信?”离开这座驿站后,周开荒急不可待的问道,他们这些卫士同样不知道所有的信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一封给吴三桂的公开信。”邓名微微一笑,他先给卫士们解释了下公开信的意思,然后告诉他们:“在信里我自称将军,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邓名就是自称殿下他们也不会觉得过份。

    “来昆明之前,我觉得如果让吴三桂以为我们是建昌的兵比较好,会让他死了劝降建昌的心,不过我们大闹昆明之后,估计吴三桂很快就会认真打听我们的来历,不久他就会知道我们和建昌并没有什么关系。”邓名很清楚就算以前自己不出名,昆明之后也会名扬天下了:“所以我也就不再假扮庆阳王或是狄将军的部下了。”

    虽然不能继续让吴三桂误会是建昌的兵在东川搞破坏,不过现在邓名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了,经过昆明一火,邓名觉得一时半刻吴三桂肯定无力北顾,就算他明知自己和建昌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拿不出资源和兵力威胁建昌。相反,邓名此行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成功,想必足以让冯双礼等人恢复一些战斗下去信心,而且能够堵住那些主降派的口。

    “邓先生在信里写了什么?”李星汉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内容,刚才邓名说这封信会发到西南清廷的十几个衙门中,昆明的大乱肯定会震动西南,甚至惊动天下,有了邓名这封公开信就会变得更加引人注目。李星汉现在心情也非常激动,二十多岁就可以参与到这种轰动天下的事情中——他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了不起了。

    “我写到……”邓名把信复述给部下们听,他在信中首先提到了自己和其他十七个人的人名,然后声明自己就是搅乱东川和昆明的人。具体行动并没有写的很细,有些内容邓名还是打算保密的,而且邓名觉得自己写的模模糊糊对宣传也没有坏影响,西南各地的满清衙门得知昆明大火,又看到自己的这封对具体过程语焉不详信,肯定会好奇心发作去打听,说不定还会瞎猜,把自己想像的比实际情况更加神武一些。

    说完信的前半截的内容后,邓名又对一些卫士们抱怨道:“你们的名字太简单了,比如武三、吴三这种,天下重名的不知道有多少,而且别人一看就会觉得是无名之辈,记不住你们的丰功伟绩。”

    “本来卑职想在学字后给自己起个名字的,”武三抓住机会,趁机向邓名要求道:“那就请先生帮我起个名字吧。”

    “好吧,”邓名今天的心情非常愉快,就问武三道:“你有什么样的志向,愿望?”

    “我的志向?”武三皱眉琢磨了一下,回答道:“卑职的志向就是保得先生平安。”

    “不好。”邓名哈哈大笑,他现在觉得被人恭维确实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不过总这样恐怕会失去自知之明:“应该立志保天下平安才对啊。”

    “先生说的是,那卑职以后就以保天下平安为志。”

    “嗯,那就叫武保平吧。”邓名点点头,给武保平起了名字。

    “谢先生赐名。”武三喜笑颜开。

    “卑职的志向也是一样的。”吴三看得眼热,也急忙赶到邓名身边叫道。

    “你们俩名字本来就差不多,还想一模一样,不行!”邓名摇头道:“你换个志向,不,你有什么愿望吗?如花美眷,田土宅地?”

    吴三有些误会邓名这话好像有论功行赏的意思,这次他的功劳确实很大,虽然邓名现在没有什么但可以先记着,吴三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卑职听说江南很好,气候好,吃的不比四川差,还有大海和海产,若是将来天下太平了,卑职很希望能去江南终老。”

    “其实四川物产一点不比江南差,不过确实,没有海产。”邓名想了想:“那你就叫吴越望吧。”

    其他没有大名的几个卫士也纷纷上来,都嚷嚷着要邓名一视同仁,也帮他们把名字给起了。

    “还有呢?”好不容易等邓名给大家起完名字,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李星汉和周开荒同时问道:“信后面还有什么?”

    “还有一段挑战书,”邓名笑道:“我说:……”

    ……

    昆明城内的气氛极其沉重,由于完全没有集中人力救火,昆明的城区几乎全毁,连城楼都被烧掉了两座,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还完全没有熄灭的意思,如果不是下了场雨估计最后的那点城区也要毁掉。

    驻扎在城内的一万清军也被大火卷去了两千多,这些都是吴三桂和洪承畴的jīng兵;城南的三万西营尽数逃走了,吴三桂的心都要碎了;而城北的五万兵马在混战中损失了上千,随后在败退中又被西营追杀了好几千。本来城内外接近十万的大军,现在只有原来的一半。

    数rì前昆明的清军还趾高气扬,赵良栋也雄心勃勃,打算穷追李定国,哪怕深入缅甸也在所不辞。而现在五万清军士气低迷,军营里看不见任何笑容,听不到任何欢声,赵良栋也不用出征了,现在昆明的唯一工作就是设法征粮,大火把昆明储备的粮草烧了个一干二净,放在营外的军粮只够大军数rì所需。

    虽然从城南各营翻出了一些西贼没来得带走的粮食,但这对吴三桂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而且他知道征粮工作肯定不会顺利,之前吴三桂已经仔细征收过了——他怕民间有粮食会帮助散步在云南各地的残余明军;而且昆明的大火震动方圆百里,附近的百姓见又发生大战,都尽可能地远远逃离了昆明。还有那些逃走的西贼,他们洗劫了沿途的清军驿站和小仓库,吴三桂因为缺乏军粮还无法派兵去追击他们。

    在把清军将领召回来后,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根本没有接到洪经略的命令,而是有一队吴三桂的亲卫持着他的令箭来传达的命令。这些将领一对口供,发现他们接到的命令都一样,全是“便宜行事”。

    一开始吴三桂还不信,甚至一通大发雷霆,但人人都这么说,由不得他不信。

    第二天下午和晚上,吴三桂忙着整顿部队,同时继续寻找有关那个神秘的亲兵的线索——他和赵良栋彻底醒酒了,重新开始怀疑那个保宁千总,带“李名”来的那个亲卫报告那队人加上保宁千总本人一共有十八个,而城北众将看到的也都是十几个骑兵,戴剑雄的一个部下更出来作证,他当时也数了一下人数,确实是十八个没错。

    不过吴三桂还是很难相信这么大乱子全是那个家伙搞出来的。这时他们两个最想见到的就是洪承畴,以便问问他都了解到什么情况。但这老头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始终不见踪影,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曾跟着洪承畴去救火的亲卫,他们说最后见到老头子的地方是粮库。这几个亲卫不是自己逃走的,就是奉命去寻找部队但根本没回去的,而跟在老头子身边的那几个同样没有音讯。

    听完他们的描述后,吴三桂和赵良栋都起了不祥的预感,等下雨后大火熄灭,吴三桂就派了一队士兵,押着那几个临阵脱逃的洪承畴亲卫去粮库找人,不过一直找到第三天天亮也还没有找到洪承畴。

    第三天早上,吴三桂又接到一份报告,他的亲卫从原来的西城楼守卫那里问明,在大爆炸发生前,有一队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出城去了,拿着吴三桂的亲卫腰牌以及他的令箭。吴三桂和赵良栋一起上场,仔细盘问完这守城官后,二人都确认领头的那家伙十有仈jiǔ就是保宁千总李名,装束和城北的众将描述相当吻合。

    “这厮!”搞清楚一切后,吴三桂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多半东川也是他烧的吧?然后烧到云南境内,凑巧有个笨蛋去找他,他想想闲来无事,就顺便昆明侦查下地形吧;然后他一看能混进武库,就顺手又点了把火;杀了我的人抢了令箭混出城,出城后意犹未尽,顺便又假传了一通命令!这贼,休要落到我的手里!”

    “恐怕,大帅去建昌的人也是他伏击的。”等吴三桂骂完,赵良栋低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保宁千总对建昌一战的叙述怎么看都太完美了,但如果是他就是袭击者,那一切就解释的得通了。

    “狗贼!”吴三桂拍案大怒,到现在洪承畴还没有找到,看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大帅,”这时一个亲卫进来,手里还拿着封信:“急报,说是您的一个亲卫让送来昆明的。”

第五十八节 战书

    听到亲卫的报告,周围的武将都露出惊奇的表情,吴三桂脸sèyīn沉,摆摆手让亲卫把信拿过来,他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信封,信封上写着“公开信”三个字。

    “什么叫公开信?”吴三桂不太明白,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就撕开信封掏出信看起来。

    边上的将领看到他们的大帅脸sè变得越来越坏,看到信末的时候已经是狂怒之态,吴三桂突然双手一揉,就要发力把信扯烂。但片刻后吴三桂又停住手,把揉成一团的信又打开,从头再看了一遍,这次吴三桂看得很慢,等他看完信后脸sè也恢复了平静。

    “他承认都是他做的,在建昌伏击我的手下,然后在东川府sāo扰破坏,最后来昆明放火、诈传军令。”不等部下问询,吴三桂就对他们说了一遍信上的大概内容。说话期间吴三桂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把信纸一撕两半,接着再撕成四份……吴三桂一边语气平和地与众将说话,一边慢慢地将信撕得粉碎,动作里没显出一丝火气。

    “是冯双礼的人吗?”有人问道。

    “没说,他没有自认是任何人的手下。”就算邓名自称是某个将领的手下,现在吴三桂也不会再相信他的话,同样会认真地调查邓名的身世来历:“再说冯双礼何德何能,会有这样的得力部下?他要是有这本事,会像条野狗似的逃去建昌吗?”

    吴三桂把信纸的碎片扔到一边,突然轻笑了一声:“我吴三桂平生敬的是英雄,重的是好汉。可惜这样的人才,不识大局,不能为我所用啊。”

    发完这声感慨后,吴三桂就下令给四川李国英去信,问他知晓不知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同时他还让人持着自己的信去追那些逃走的西营将领,虽然吴三桂知道希望不大,不过还是设法劝说他们回来;吴三桂要考虑的第三件事就是如何向清廷交代,昆明损失如此惨重,清廷得知后一定会勃然大怒。

    可是吴三桂需要洪承畴的配合,吴三桂和赵良栋都和邓名见过面,赵良栋替他求的通行证,吴三桂发的令箭,论起责任来两个人谁也跑不了。他们二人现在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吴三桂计划对朝廷隐瞒真实的过程,反正西南离běi jīng那么远,只要洪承畴肯和吴三桂、赵良栋统一口径,那还是能隐瞒一些罪责。

    不过洪承畴始终不见踪影,如果洪承畴失陷在火场里,吴三桂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朝廷了。

    想什么来什么,第四天上午,在粮库附近搜索的部队发现了几具被烧成焦炭的骸骨,清兵从上面找到了几只令箭、一方大印,虽然这些东西也被烧得难以辨认,但大约还能看出是属于洪承畴的东西。仅有这些还不能判断到底那具尸骨是洪承畴的,不过现场的士兵还从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找到了一块玉佩和玉石扳指,他们就把这些东西拿来给吴三桂等人过目。

    吴三桂仔仔细细地看了那些玉器,脸sè苍白得再也没有一丝血sè:“这确实是经略的东西,总是贴身携带的。”

    没有辨识出jiān细,把自己的令箭授予敌人,导致昆明失火,大军自相残杀,最后更失陷经略级别的重臣,吴三桂此时真有一种拔剑自刎的冲动。

    “大帅,大帅!”赵良栋把吴三桂拉到边上。现在赵良栋心里也很着急,虽然令箭是吴三桂给的,但却是他替邓名求来的,而且昆明这么大的事,若是吴三桂能够扛下大部分责任的话,那么赵良栋需要分担的罪责就小了;若是洪承畴烧死了、吴三桂自己抹脖子了,那赵良栋就要独自承担清廷的全部怒火。

    现在赵良栋知道为了自己也得保住吴三桂,清廷为了云南局势还是有可能让吴三桂戴罪立功的,如果吴三桂没有大罪,那么赵良栋大概也就不会被追究了。为了能够让清廷息怒,赵良栋给吴三桂献计道:“大帅,这假冒保宁千总的家伙,我们本来也不知道他是谁,是洪经略推荐给大帅和末将的,说人才难得,我们才见了一面,又有洪经略的保举,谁能想到他是细作哇?”

    吴三桂瞪了赵良栋一眼,知道对方的意思就是让洪承畴去背最大的黑锅,反正死人也没法开口替自己分辨了。如果按照赵良栋的说法,那就是洪承畴识人不明,把一个危险的细作推荐给了吴三桂,导致了这场大难,最后畏罪也好、将功补过也好,死在昆明大火里了——这样朝廷说不定还会觉得洪承畴是死有余辜,吴三桂失陷经略级别重臣的罪责看上去也就没有什么了。

    “就是委屈老大人了。”吴三桂发出一声听上去充满愧疚之意的长叹,他已经同意了赵良栋的建议,而且这事也有可行xìng,毕竟昆明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不清楚,洪承畴死了,吴三桂和赵良栋只要串好口供,怎么对朝廷说都可以。

    ……

    逃离昆明的西营军队原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想着尽可能地逃得离昆明远一些。逃离昆明三天后,三万西营军队出现意见分歧,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意向西去寻找永历朝廷和李定国,他们本来就已经对永历朝廷绝望,这次还投降过一次更加不好相见,而且缅甸一带的环境十分恶劣,军队去了那里也不知道如何谋生。

    有人提议去建昌找冯双礼,前些rì子有风声说建昌军也要投降,后来没了下文。而且有传闻说又打起来了,但是大家觉得冯双礼多半能理解大家走投无路的心情。而且冯双礼也是张献忠抚养长大的孤儿,虽然地位远不如孙、李、刘、艾四位大西王子那么高,但也算是张大王义子,有威信;退一步说,冯双礼地位不那么高,不像李定国那么强势,也没有那么多军队,大家感觉会好说话些,起码不至于清算大伙儿投降的事。

    就这样,差不多一万七千人转向北方向建昌开去,同时还把他们沿途遇到的辅兵和百姓也尽可能地带走——云南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大家知道即使去了建昌也需要有人种地,乱世之中人口最重要。西营在云南经营多年,和百姓也都沾亲带故,因此搬迁人口也不算很难的事。

    听说吴三桂对降军不利后,一些其他地方犹豫不决的西营降军也再次反正,赶来和这支主力汇合。途中一些占据山头的残余明军见到有这样多的西营部队过境,也就不再打游击,下山和他们会师。北上建昌的明军来者不拒,浩浩荡荡地开向四川,他们自然把沿途的物资吃得干干净净,人口尽数带走,这样就算吴三桂想追击也完全需要后方供应粮饷;当然,他们这样一通折腾后,晋王的军队和永历朝廷去建昌的时候也会增加些难度,不过这些军队并没有考虑朝廷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朝廷不去四川更好。

    但马宝等人没有同行,留下的一万五千西营官兵大都是属于西营晋王一系,冯双礼既可以视为西营中的秦系也可以视为蜀系,和晋系没关系,马宝他们不愿意去建昌那里受气。这些人和李定国的感情比较好,投降之后始终觉得对不起晋王,现在反正出来就想着如何去寻找永历朝廷以便戴罪立功。

    这些天来昆明方面并没有派兵来追击西军,反倒是劝降的使者一个接着一个,苦口婆心地想把这些西营降将再劝说回去,吴三桂的使者赌咒发誓说从头到尾是有人假传命令,因为种种原因吴三桂无法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只能再三保证对西营绝对没有恶意。不过使者的这番解释并不被西营将领接受,他们觉得如果不是吴三桂授意,那城外清军不会一拥而上进攻城南降军,至于有人假传命令什么的,西营将领们也都不相信。

    不管是不是误会,马宝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有回头路的,当晚他冲杀在前,还阵斩了一个清军的游击。现在就是真像吴三桂说的那样,马宝也只有顽抗到底了,更何况他还不信吴三桂说的话。被诸营公推为临时统帅后,马宝就开始仔细思考这支西军的前途,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权衡,马宝召集众将,提议沿着大道向西,攻击腾冲一带的清军。

    “昆明那晚火烧的那么大,多半城内的积蓄都被大火一扫而空了。”马宝的这个推断引起一片赞同之声,大家都看见了那天的火势,而且若是昆明还有军粮的话,他们就会派出部队来攻击西军,肯定不会看着他们在昆明周围大肆破坏。

    “总的说来,现在鞑子在云南的部署是外重内轻。”马宝与众人探讨着他的想法。

    以前清军以昆明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防御圈,十万军队分散在这个圈子上,镇压、控制云南全境,而投降的明军军队被送到昆明,或是整编后被派到这个圈子上协助清军镇压工作,或是像马宝他们这样集中起来,组成攻打永历朝廷的远征部队。

    而吴三桂本人坐镇昆明,城外驻扎着五万机动兵力,城内储存着大量的粮草,无论何处有紧急情况发生,昆明的机动兵力都可以迅速做出反应。地方上的军队都需要依靠昆明的物资支持,就算有投降的明军再次反正,他们也会因为无法获得物资而迅速再次陷入困境;李定国指挥的明军主力或许能对地方上的某支清军驻军取得优势,但这些驻军能够得到昆明机动兵力的迅速支援;而且就算昆明不支援,明军也未必有力量长期围困转入防守状态的地方清军驻军;就算能够长期围困并且拿下城市,也缴获不到什么粮草。

    但现在昆明出现了问题,吴三桂手中的机动兵力突然失去了机动能力,那样整个清军防御圈上的部队就显得兵力分散,这些同样需要昆明提供物资的清军同样丧失了机动能力。

    “我们不要光想着去缅甸寻找皇上和晋王,我们先打怒江,然后攻打腾冲,从背后杀过去。只要昆明那边无法派来援军,我们就可以沿着大道扫荡府县、仓库、村镇,让西边的鞑子得不到任何粮草供应,然后和晋王夹击他们,把他们统统消灭。”越远离昆明,地方上就会变得越荒凉,越难以筹措物资。由于李定国已经退到缅甸边境,所以跟在他身后的清军监视和防备部队也已经深入到没有人烟的边境地区,马宝觉得只要自己把怒江各处渡口掐断,腾冲一带的仓库都攻破,这些清兵的补给状况恐怕会比李定国和白文选还要糟糕。而背后这些地区是没有多少清兵守卫部队的,肯定抵抗不住一支高达一万五千人的西营野战部队。

    ……

    此时在腾冲,驻防的清军游击接到一封从滇中传来的信件——这是马宝彻底把这一带清军驿站交通系统陷于瘫痪前送来的最后一封信。按照标签看,似乎是一位平西王的亲卫发出的。

    此时清军游击还不知道昆明发生的事情,只知道后方的交通线上似乎有些麻烦,好像有大股的西贼在流窜捣乱,导致滇中发来的军粮几天来一直没能及时入库。游击很惊讶现在后方居然还有大规模的西贼,不过他对此也不是太担心,昆明附近的吴三桂大军正愁找不到西营的主力呢,他们既然敢跳出来,那昆明方面肯定会火速出发进剿,现在可能已经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念。”游击把这封信扔给师爷。

    “公开信。”师爷大声念着封面上的字眼。

    “什么叫公开信?”游击问道。

    师爷摇摇头:“没有这个词,明显是生造词语。”

    “不管他,继续念。”游击一摆手,这年头有文化的人太少,一个亲兵估计也请不起师爷,生造几个词汇没什么了不起的。

    师爷撕开信封掏出公开信,声音洪亮地念出了信的开头:“汉将军名拜书前山海关总兵吴……”

    师爷的声音迅速变得很低,念到最后那个“吴”字时几乎细不可闻,邓名的用词相当客气,不过这种称呼一出,口气再客气也没有意义。

    不过他的东家并没有生气,听明白这封信的主人在说什么后,游击发出一声冷笑:“又是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徒?接着念。”

    这时师爷已经又向下看了一段,他的脸sè此时变得苍白,对游击的吩咐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怎么了?念啊。”游击奇怪地看着师爷。

    “东家,大事不好!”

    ……

    贵阳,收到公开信后,贵州巡抚衙门和提督行辕内外一起失声。信里面说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那个自称汉将军名的人,在心中对吴三桂坦承:将军派去建昌的兵将,是我带着十九骑尽数歼灭的;将军部署在东川府的军队,也是我和这十九骑尽数驱散的;将军的昆明城,同样是我和另外十七个人放火烧的;将军驻扎在城外的十万大军,还是我假传命令让他们内讧的。

    “这个……”虽然巡抚衙门、提督行辕中都是经验丰富的文武官吏,但看到这封信后还是手足无措,信上对于形势的介绍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众人不由心中骇然。虽然衙门很快就下令保密,但这样惊人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贵阳全城。巡抚和提督一边派人辟谣,一边火速派亲信赶赴昆明打探情况。

    不过他们的亲信才刚刚发出去,附近的府县也纷纷报告他们接到了一封狂悖忤逆的公开信,各地的长官都表示他们对发信逆贼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但还是希望贵阳能够正式辟谣,以稳定受到谣言蛊惑的百姓。

    接到这个消息后,正忙于在贵阳城内辟谣的巡抚和提督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之前唯恐这封公开信只寄给自己,那样若是消息传开的话,说不定吴三桂会迁怒自己。但写这封信的人显然很知情识趣,写了很多封一模一样的信广泛分发,这样就算事情是真的,吴三桂老羞成怒也不至于追究到自己身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贵州上下都觉得信中内容十有仈jiǔ是真的,至于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衙门内外也在议论纷纷。

    ……

    消息传回昆明之前,吴三桂和赵良栋还在竭力隐瞒损失,他们打算先设法向朝廷和周围省份吹吹风,然后一点一滴地把武库、粮库被毁,昆明被焚,大军散去一半,经略葬身火海这些噩耗分次分批地报告朝廷。当然,最先报告上去的是洪承畴识人不明,推荐了一个细作给他们当手下。

    转眼之间,吴三桂和赵良栋所有掩盖真相的努力都化作泡影,收到公开信的衙门都派急使前来昆明,而且本来这么大的事就不可能完全遮盖住,已经透露出去的一些消息顿时被哄传开来。

    现在连吴三桂的手下也知道平西王撕掉的那封信上的全部内容。在戴剑雄的营地里,他的师爷就拿着抄来的一封公开信,念给东家与其他军官听:“……虽言‘大丈夫斗智不斗力’,但吾之行事却非正人君子所为,今rì返回四川后,自当cāo练士卒,力争早rì与吴将军堂堂决胜于疆场——汉将军名再拜。”

    师爷念完了信,戴剑雄等人都沉默不语,整篇信中邓名都是这种不卑不亢的语气,甚至有一种谦虚的自居小辈的态度,但这种态度似乎会带来更大的羞辱感。良久后,戴参将轻轻说道:“这是挑衅的战书啊。”

    ……

    昆明城中,赵良栋和吴三桂一起痛骂邓名,这次邓名把他们坑得太惨了。当他们二人奋力挣扎、想从这个泥潭中脱身时,邓名又狠狠地在他们头上踩了一脚,赵良栋一想起那个所谓的公开信就义愤填膺:“明明了是给大帅的信,居然四下散布,这到底是写信还是传檄?真真卑鄙无耻、言而无信的小人!”

第五十九节 撤军

    赵良栋的气愤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因为邓名用公开信对吴三桂进行羞辱,让清廷和天下的文武官吏都对吴三桂的能力产生怀疑,而且这声势一成还会对吴三桂的失败起到夸大的作用。产生这么重大的影响后,清廷不可能不追究吴三桂的罪责,以显示清廷信赏必罚的原则。对吴三桂的处罚当然会让赵良栋跟着一起倒霉,如果把吴三桂逼急了,说不定他会为了减轻罪责而把责任往赵良栋身上推。

    另一方面,赵良栋很担忧云南的局面。清军遭受这个重大挫折后,人心士气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个时候吴三桂若受到责备或者降职处理的话,很容易让云南清军的失败感变得更强烈。纵观全局,赵良栋认为吴三桂这次进攻云贵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sè,昆明这次的大乱固然有吴三桂和赵良栋麻痹大意的问题,但也有其他偶然因素,完全归罪吴三桂不合适也没有必要。

    赵良栋投到阿济格军中后没有几年就因为功劳抬旗,他对八旗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满清的节节胜利让他感到快乐和满足。以赵良栋看来,李定国只差一口气了,现在清廷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给昆明派来支援,特别是云南清军急需的粮草,不惜一切代价从两广、贵州等地火速发来。同时不要追究吴三桂的责任——当然也不要追究自己的,安抚西南清军的情绪,给李定国以最后一击。

    吴三桂则显得比赵良栋平静得多。当他听说邓名诈传“便宜行事”的命令就有些惊讶,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却蛮狠辣,公开信又加强了吴三桂的这个印象:如果邓名写了一封得意洋洋、宣传战果的檄文,那么地方上清廷官吏的第一反应就是本能地怀疑。但邓名这封信的前半截只是寥寥数语,说诸多行动都是他主持的,对战果一字未提,后半截又暗示这些行动都大获成功,让接到信的人生出好奇、探究之心。

    “信封上都写明了叫‘公开信’,此人并非有意欺瞒,确实是我没有多想。”吴三桂看上去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邓名写的东西内容如此惊人,广泛传播开一点也不奇怪。此外就算没有传播到民间,仅仅为官场知晓,对吴三桂来说也够糟的了:“有了昆明的前车之鉴,我还对他如此掉以轻心,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吴三桂觉得从军事上看,云南的战局已经变得难以挽回,如果想减少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放弃云南,让大军返回贵州就食。当然离开以前要对云南进行彻底的破坏,凡是不愿意迁走的百姓都要当作敌人对待,这样云南就会失去供养明军的能力。清军在贵州养jīng蓄锐几年,再次出击云南,可以把明军再次打垮。

    不过军事角度不是看问题的唯一角度。这次远征云贵前,清廷一再对吴三桂表示,只要能够消灭永历朝廷,将来云贵就交给他打理,让他成为类似朝鲜王的藩王。军事行动进展顺利的时候,清廷更是多次重申这个奖赏,让吴三桂再接再厉,早点把他应得的藩王领土拿到手。

    因此对于云南、贵州的地盘,吴三桂已经是看成了自己财产,永历和李定国就是和他争夺家产的敌人。这期间永历朝廷还来过说客,想用“兔死狗烹”的理由劝说吴三桂“养南明自重”,但吴三桂对这些说客不屑一顾。首先,清廷的信用是不错的,而且这份赏赐吴三桂要和很多汉人将领分享,他觉得清廷不会一口气得罪西南众多将领;其次,永历和李定国只要还活着,就会不断地sāo扰云南,为了这次远征清廷已经拿出了很多资源,以后对永历和李定国的征讨主要靠云贵出力,在已经把云贵视为自己所有的吴三桂眼里,养南明就是要自己掏腰包而无法从清廷那边要到更多的军费,这种亏本的买卖吴三桂是肯定不干的。

    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之前吴三桂一直希望尽快解决南明问题。攻破昆明后,吴三桂已经设法把两广的援军轰走了,他不希望这些肯定要离开云贵的客军继续呆在他未来的土地上白吃白喝,吴三桂也料定他们不会善待地方百姓。也确实正如吴三桂所料,那些将来会和吴三桂分享云贵地盘的将领对地方民生最关心,军纪也最好,而那些肯定会离开的客军则大肆劫掠地方。军纪最差的两广援军一路祸害地方,在被吴三桂轰走后还顺手把归途上的云南百姓都强行掳走,吴三桂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主人耿继茂的授意。

    还有赵良栋等人率领的客军,吴三桂同样满心盼望这些军队尽早离开云贵,永历朝廷被消灭了,赵良栋之流的客军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云南不走了。直到昆明大火前,吴三桂和赵良栋的目标还很一致,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消灭永历和李定国。不仅仅如此,吴三桂还在筹备针对水西安氏的军事行动,多方施加压力,定要逼得安氏起兵响应残明和李定国。吴三桂已经打定主意,要一劳永逸地把这些盘踞在云贵上千年的土司都剿灭了,确保自己将来会是这片领土的唯一主人。

    不过这几天吴三桂对是否立刻消灭永历朝廷和李定国变得犹豫起来。他估计清廷会因为昆明大火而责罚自己,但这个责罚到底会有多重?经过仔细斟酌,吴三桂发现自己可能不会有多大事,他不信清廷会剥夺自己一切权利职务,吴三桂是十几年前献山海关给清廷的大功臣,有这个功劳在,清廷就不可能过重地处罚自己,更不用说吴三桂还有军队部下。只要兵权在握,加上当年献山海关的旧功,吴三桂就算被问罪也不会太惨,不会没有翻身的余地。

    但许诺的云贵封国是不是都能保住就不敢说了。自孔有德、尼堪之死以后,昆明大火是清廷最大的一次失败,吴三桂觉得清廷在盛怒之下说不定就会剥夺自己的藩国,或者从云贵两省封地中减去一省,如果这样,那吴三桂拼命攻打永历和李定国又是图什么呢?

    前两天吴三桂还在犹豫,他有两个选择,或者寄希望于清廷不会剥夺藩国或是减少封地,隐瞒罪责保住西南大军统帅位置,继续讨伐永历朝廷;或者以退为进,先把所有的罪责扛下来,等清廷气消了,感觉永历朝廷非吴三桂出马不能讨灭因而重申云贵的封赏时,再出力讨伐永历朝廷,才符合吴三桂的最大利益。可是他又担心万一自己后退了,其他人把永历朝廷平了,那么藩王的位置就落到别人口袋中了。

    但邓名的这封公开信让吴三桂不用继续彷徨了,事情已经不可能大事化小,吴三桂此时已经在盘算自己的“以退为进”应该退到哪一步为合适。唯一要筹划的就是,在他韬光养晦的时候,一定要竭尽全力保证其他人无法把永历朝廷给灭了,这样清廷就迟早还得重提给自己的藩王奖赏。

    当然这份心思吴三桂不打算对赵良栋这条满清的忠犬明言。从军事上讲,从云南撤退时应该进行焦土政策,杀光不肯撤退的百姓,焚烧一切搬运不走的物资和设施,就像吴三桂打算对建昌做的一样。只是吴三桂还在筹划着未来把云南纳入囊中,在云南进行焦土政策就等于烧自己的家产,吴三桂还是宁可留给李定国——只要将来再拿回来就好了,反正李定国同样是不会在云南进行焦土抵抗的。

    见吴三桂不支持,赵良栋一个人骂邓名也骂得没意思,就把话题转回到军事上:“末将认为应该从速从贵州和两广要粮,尽快平定省内的乱事。”

    “再有五天,大军就要断粮了。”吴三桂对迅速消灭李定国已经失去兴趣了,如果后者有被别人消灭的可能,甚至很难说吴三桂会干些什么:“就是把贵州的粮食调过来也坚持不了多久。至于广东,靖南王和镇南王(尚可喜和耿继茂)会把他们的军粮借给我?”

    “这期间请朝廷重开长江航运,多多地从江南征发丁壮,给我们补充粮秣。”赵良栋承认云南的清军目前很困难,但是李定国同样很困难,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还很难说谁先挺不住。

    但吴三桂依旧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是把贵州的粮秣耗尽后,江南的粮食还没有到,那西南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大帅的意思就是撤回贵州?”赵良栋当然对吴三桂的打算非常不满,而且放弃一省土地也不是什么小罪。

    但吴三桂估计清廷不会把他往死里整,在处罚有上限的情况下,把所有的罪责集中一次xìng解决反倒对自己更有利:“大军先退回贵州就食,等江南粮秣到了再进攻云南又不是什么难事。”

    吴三桂和赵良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约定明天再议,届时把众将都召来一起研讨当前的云南军事形势。

    趁着全体会议召开前,吴三桂和赵良栋各自去说服其他将领,没有了另外一个死心塌地忠于清廷的洪承畴的支援,赵良栋的工作非常不顺利,几乎找不到支持自己的同盟军。而吴三桂不同,他的嫡系与他有共同的利益。吴三桂不愿意用嫡系去拼命,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在看不到回报前就把赖以在乱世谋利的本钱花光;就是非嫡系中那些想留在云贵的,也纷纷赞成吴三桂的意见:现在支持吴三桂将来就能指望得到吴三桂的回报,吴三桂不想把老本拼光,他们也一样;还有一批人是将来要离开云南的客军,看到吴三桂都不想拼命,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拼命?

    第二天的军事会议上,吴三桂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击败了孤家寡人赵良栋,后者的计划也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洪承畴还有可能迫使两湖、两广紧急供应军粮,赵良栋却不可能有这个能力。大家一致同意在军粮彻底耗尽前动身返回贵州,甚至还有人向吴三桂建议把赵良栋留下守昆明。吴三桂可以说自己并没有彻底放弃云南,把相当一部分责任转嫁赵良栋,大家把军队和军粮都带走了,赵良栋独自留下能守住昆明才是怪事,到时候他若不肯死守也只有逃回贵阳一途。

    不过吴三桂倒没有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反正他受到的责罚肯定有上限,就是把放弃云南的责任大包大揽下来也无所谓。现在他需要赵良栋和自己在昆明大火一事上守望相助,将来再次入侵云南的时候也可能还要用到赵良栋的才能。就算不用赵良栋,也可能会需要其他客军的协助,吴三桂乐得做一个人情。

    再写给清廷的上书中,吴三桂承认昆明遭到了极大的损失,军队眼看就要断粮,为了保住更多的军队,吴三桂下令云南清军暂且退向贵州。他表示西南将佐都是奉命行事,他愿意承担放弃云南这个决策的责任——既然要卖人情,干脆卖个痛快——吴三桂就是这么打算的。

    十几万清军退到贵州,单靠一省是肯定养不起的。清军放弃云南后李定国多半会回来,当然声势远不能和丢失云南前相比。如果残明有卷土重来的意思,那么清廷当然不能让吴三桂自己掏腰包和明军打下去,肯定会拨给更多的粮草和军饷。

    有了清廷的物资支援,吴三桂觉得自己就可以忍上一些时rì,等到清廷重新保证自己的藩王地位和云贵领地后,吴三桂就可以再次发起进攻了。先拿上清廷几年的粮饷也不无小补,算是让běi jīng替自己分担一些昆明大火的损失。若是清廷企图让其他将领来争夺封藩云贵的功劳,吴三桂坐镇贵阳,一定能让所有的竞争对手吃不了兜着走。

    外围防御圈上的清军大多不是吴三桂嫡系亲信,吴三桂作出决定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通报那些不在昆明的亲信部队,而那些非亲信的部队自然会稍微晚一点。如果李定国没能迅速做出反应,大家应该能平安撤回,若是李定国反应迅速,有非嫡系部队断后,吴三桂的亲信将领也都能带领全军回到贵州。

    ……

    返回建昌的路上,邓名一行走得并不算快,此时他们也不清楚昆明大火的全部战果以及对建昌军造成的影响能有多大。邓名决定慢慢走,留出时间,让消息能够先传到建昌,他本人要先观察一下冯双礼的反应再做定夺。

    这段时间里,邓名除了总结经验教训,就是每天抽一点时间教周开荒、李星汉等人识字。当他们挖掘南下途中掩埋的粮食时,发现这些粮食已经被人动过,减少的数量也超过了一个人的食量,大家都很高兴,看来刘晋戈和袁象二人都平安无事。

    在磨磨蹭蹭的邓名等人返回四川行都司境内以前,昆明大火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在西南大地上传播开来,一同传播开的还有邓名的公开信。早在北上的西营军队抵达建昌前,冯双礼就得知了这场事变的大概情况,并且迅速派人告知狄三喜——后者仍在和那个清军千总纠缠不休,袁象和刘晋戈目前也被狄三喜好吃好喝地供在营中。

    西营北上部队的先锋此时已经踏入四川行都司境内,他们派遣来建昌的使者就奉命向冯双礼询问这个邓名的身世和履历——现在西营部队倒是相信吴三桂所说的误会了,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降而复叛,在昆明城下杀了吴三桂的人,再次投降过去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这些人对邓名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昆明大火让不少本来绝望的人又生出清军也不过如此的感觉,居然能被十几个人搅得大乱。

    狄三喜接到捷报后,心里的高兴那就别提了,以前对邓名只字不提的狄三喜现在整天就把邓名挂在嘴边,和部下讲、和新投降过来的清兵讲,唯恐有人不知道洪承畴、吴三桂和赵良栋也在邓名手下吃了大亏。每次替邓名鼓吹一通后,狄三喜还忘不了加上一句:“本将当初在建昌,也曾被邓先生带着十九个人打败过。”

    怎么样?十九个!比邓名用来对付昆明那三个家伙的人还要多两个。而且这几位明星运动员上场后,狄三喜突然发现能参加这场比赛似乎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了,说不定自己的良将之名因此能传遍天下了——他狄三喜被邓名的重视程度和洪承畴、吴三桂还有赵良栋差不多,都是要亲自出手对付的。

    美中不足的是,良将狄三喜还是没有能够攻下东川府第一座清军据点。不知道对面的营地里是不是有个打猎能手什么的,清军那边总是能猎到一头鹿之类的大型动物,前些天还打到过一头野猪。由于大部分清兵都已经向狄三喜投降,对面清军据点靠着这一只、两只的大猎物继续苟延残喘下去。而狄三喜营中要吃饭的嘴太多,主要jīng力也得放在捕猎上,而不能全力去干扰对方打猎。

    不过狄三喜已经不打算继续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他决心借昆明大捷的东风,对清军营地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势,一举结束旷rì持久的东川府攻防战。

第六十节 约法

    狄三喜决定首先进行一次空前规模的攻心战,向清军宣传昆明大捷后建昌明军的有利形势,以及对方绝不可能得到增援的事实。等到对方官兵彻底离心后,再发起连续不断的攻击,就算不能立刻攻占对方的营地,也要通过攻势迫使对方再也无法安心出去打猎,切断了对方的补给渠道也能加剧清军的恐慌心理。狄三喜的计划是双管齐下,用政治加军事的手段瓦解敌军。

    在进行了一天强大的攻心战术后,狄三喜下令今晚给士兵们加餐,准备明rì就开始猛攻敌营。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营外突然传来了争吵声,听上去有几十、上百人在嚷嚷,狄三喜就派亲卫去查看出了什么事。

    很快亲卫回报,有大批的清兵过来向明军投降。卫兵严格执行狄三喜的命令,不放他们进营——在之前那场假投降真吃饭的事件发生后,狄三喜就拒绝接受个别人投降,卫兵们已经把零星过来投降的清兵赶走无数次了。狄三喜宣布只有对方由千总带领全体投降时,他才会考虑投降。今天对方的千总依旧没有来,所以卫兵不肯为降兵通报。

    但这些降兵们不干了,拒绝就这样被明军的卫兵打发走,他们嚷嚷说千总永远不可能来投降了,因为下午的时候清军千总带着十个死党逃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卷走了营地里全部的食物——这个千总眼见事不可为,自己之前多次用计,不仅派人去狄三喜那里骗吃骗喝,更偷过狄三喜部下埋设的陷阱里的猎物,还不断地发起反击去破坏对方的捕鸟、捕兽笼子,估计狄三喜肯定恨自己入骨,所以不敢投降,抓住机会逃走了。

    清军摘果子、打猎归来,留在营地里的人传达了千总的最后命令:“自谋生路”。听到这个消息后,剩下的清军士兵没有任何犹豫就跑过来向狄三喜将军投降。今天他们没有捕获什么大个的猎物,如果明军不接受投降,他们今天的晚饭就没有着落。听明白这些士兵的叙述后,狄三喜的亲兵知道东川府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不过卫兵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回营报告长官,毕竟“恩出于上”嘛。很快,一身披挂的狄三喜就在亲卫们的簇拥中走出营帐,来到营墙上。命令对面的清兵再重复了一遍投降要求后,狄三喜宽宏大量地一挥手,宣布接受了这近百清兵的投降,允许他们进来一起吃饭。

    顿时营外欢声雷动,这批清兵齐声颂扬狄三喜将军的恩德,纷纷表示自己之前有眼无珠,对抗王师罪该万死。

    狄三喜马上派人去把清军的据点一把火给烧了。最后投降的这批清军里说不定还有死硬分子,万一吃饱喝足后又生出对抗大明的心思怎么办?一定要把他们的据点烧了,哪怕真有这样的人也让他无处可去。

    那些跟着狄三喜的卫士们见到大局已定,心中也是激动不已。狄三喜从建昌出发时,带着三百战兵,低cháo期虽然跑了小一百,但最终还是击败了一支曾是自己两倍的强大清军,现在狄三喜通过招降纳叛发展到战兵近五百人,还给建昌送回去了上千名辅兵。无论是战斗兵力还是总兵力,狄三喜在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扩充到原来的近两倍,这样的成绩足以傲视庆阳王全军——几年来冯双礼的实力一直在不断下降,哪有人能这样迅速地充实军力?

    何况这样的战果还是在异常艰苦的情况下取得的。狄三喜饱受怀疑,被侮辱、被嘲笑,就连他们这些亲兵跟着离开建昌的时候也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rì,不但可以在建昌众人面前扬眉吐气,而且有了这五百兵后,狄三喜更是稳坐冯双礼手下第一大将的位置。要知道庆阳王总计也就是不到三千兵——当初跟着冯双礼来建昌的三千兵也跑了不少。

    最后这批降兵共九十三个人,狄三喜对他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对冯双礼从建昌派来的援兵不感兴趣,因为那只能是临时借给他的,但这些投降的清兵只要完成收编就是他的私人武力,之前投降的清军战兵狄三喜也都很耐心地笼络,现在都对他有了一定的忠诚心。

    “你们的千总叫什么名字?”对于那个和自己抗衡了这么久的对手,狄三喜也有一种惺惺相惜感,他倒是听投降的人管那个千总叫褚千总,不过不知道他的准确姓名——毕竟是个无名的小千总,以前这些清兵也不互相统属。

    “褚八斤,”被问到的清军千总嫡系答道:“我们褚千总叫八斤。”

    “哦,褚八斤。”狄三喜在心里默默念了这个名字几遍。之前他确实恨透了这个死硬的清兵千总,对方为了鼓舞士气还曾半夜带几个人溜过来,在狄三喜这边的野果子树下大便;早晨当着明军的面往他们捕鱼的小河里撒尿,然后在狄三喜派人去抓他们时飞快地逃走。

    不过现在既然是自己笑到了最后,狄三喜那种恨褚八斤恨得牙痒痒的感觉也就淡去了不少:“褚八斤你确实有点本事,可惜你遇上了我狄三喜。”狄三喜轻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感觉,感到这褚八斤还会与他见面,好像就是他宿命的敌人一般。不过狄三喜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和白rì梦没有什么区别,这么大的西南,这么多军队兵马,他哪里还会遇上这个褚八斤呢?

    虽然战果辉煌,但狄三喜并不以此为满足,他从袁象和刘晋戈口中得知,那些清军的辅兵都被邓名骗到荒山里避难去了。狄三喜打算趁着大胜褚八斤的余勇,继续深入东川府。他估计那些辅兵的粮食早吃光了,眼下多半也在捕鱼打猎和收集野果,狄三喜计划多抓一些人再返回建昌,让自己的胜利变得更加无可争议。

    为了让这些刚投降的清兵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比如逃跑之类的,狄三喜在大家吃饭的时候还亲自去给他们介绍当前的西南军事形势,最重要的当然是邓名在昆明大破三贼的光辉事迹。这些降兵听得有些惊讶,本来还有不少人认为是明军在胡吹,没想到居然还是真的。

    “你们知道么?当初邓先生带着十九人,在建昌也击败过本将一回……”

    ……

    此时在建昌,庆阳王冯双礼正在客气地招待一位远来的客人,他正是成都副将杨有才。邓名离开成都后,刘耀和杨有才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抽出二百jīng兵交给杨有才带领,前去建昌为邓先生壮壮声sè。杨有才出发得比邓名晚好几天,一路跋涉到四川行都司的时候,邓名早已经大闹建昌,直奔东川府去了。

    从驿卒口中得知建昌发生的冲突后,杨有才不敢继续向建昌前进。他只有二百兵,不敢去招惹拥兵三千的冯双礼,但他觉得邓名可能会返回成都,所以就在建昌北面等着。等了好久没有等来邓名,反倒等来了东川府交战,狄三喜叛逃的消息——狄三喜带兵出发以后,建昌的将领、士兵都认为他是畏罪潜逃了。

    杨有才认为建昌明军的风头已经变了,主战派重新占据上风,不过他还是不敢去建昌,只能继续在北面的驿站里观望局势发展。不过未等杨有才做出更进一步的判断,建昌已经发现了这支成都的部队,重新上台主持政务的冯双礼听说有客军靠近建昌的报告后就派一队士兵来打探虚实,发现是成都副将杨有才后,冯双礼又派亲兵持手书来邀请他到建昌一晤。

    不过杨有才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反倒立刻向北撤退了一段,退到了大雪山脚下,若是冯双礼派兵来与他为难,就要立刻翻山。但冯双礼没有过分逼迫杨副将,还派人送来些粮食。

    接着就是昆明大火的消息传来,一开始消息还很模糊,但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邓名在云南取得大胜,四川压力顿减,还有一些西营将领也带兵向建昌开来。大喜过望的杨有才立刻让人速回成都报讯,成都接着肯定还要向奉节文督师报喜。杨有才和刘耀可都是第一批劝进的功臣,而且邓名说过不会忘记他们的首劝之功。

    等到冯双礼再次派人来请时,杨有才就大模大样地带队南下,趾高气扬地进入建昌城中,和冯双礼把酒言欢。

    “邓先生到底是哪位大王?”冯双礼听到杨有才得意洋洋地吹嘘他们成都的劝进之功,冯双礼觉得杨有才既然都劝进了,那么对邓名的身世一定了解,不仅冯双礼有这个疑问,那些正向建昌开来的西营将领也都一样,人人都迫切想知道邓名到底出身哪家王府。

    “这话我一般不和人说的……”这几年杨有才一直在成都辛苦种地,粮食从来没富裕过,哪里舍得像建昌这样用来酿酒?几杯酒下肚,暖洋洋的感觉从胸口散到全身,让杨有才觉得冯双礼这个西贼也不算多么可恶了。

    见杨有才一副yù言又止的卖关子模样,冯双礼连忙又捧起酒杯敬酒,还向对方那边凑过身去:“还请杨将军千万赐教。”

    “罢了,庆阳王可不要外传啊。”杨有才先是一声长叹,显出一副勉强之sè,然后才眉飞sè舞地讲起来:“邓先生才是真正的蜀王啊,当年蜀王府被你们西营攻破了,年纪尚小的邓先生被几个亲卫抱着逃走,隐姓埋名……”

    在成都的时候,刘耀见李星汉似乎是邓名的心腹,又是第一个跳出来拥立的,就偷偷向他打听邓名的身世。李星汉心中一直盼望邓名是蜀王之后,此外也认定只有这样的出身才能解释邓名为何会出现在四川,见刘耀发问,李星汉就含含糊糊地说邓名可能是蜀王。李星汉的态度被刘耀理解为邓名的身世需要保密,而不是李星汉其实没把握。之后刘耀对杨有才讲起这件事时,除了斩钉截铁地认定邓名是蜀王之后,还提到了自己的一些猜测,比如这个李星汉是不是当年蜀王卫士的后代?不然为何会知道此事,而且邓名还对他如此信任?

    “那个李千总就是救邓先生脱险的卫士之子,”杨有才毫不犹豫地把刘耀的猜测当作事实告诉了冯双礼:“他们在流落途中遇到了闯营袁宗第。为了感谢袁宗第的救命之恩,邓先生就发誓不计较闯营过去的是非了,而袁宗第和刘体纯他们则发誓辅助邓先生中兴大明,到时再认祖归宗。庆阳王请看,小袁将军、小刘将军他们就是因为这个约誓才到了邓先生身边的,周千总也是。”

    “少蜀王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冯双礼听得有些紧张,毕竟蜀王和闯营的冤仇不算大,但是和他们西营那是仇太深了。

    “那是自然,不过还是要叫邓先生,在中兴大明前,邓先生是不会恢复本来姓名的,听说是他怕无面目见祖宗。”杨有才很喜欢扮演万事通的角sè,接着又把邓名在三峡对袁宗第说过的一番话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那番言论传到成都时也给他和刘耀不小的震动:“……庆阳王你看,邓先生已经在许多人的面前宣布闯营、西营清君侧没错了。”

    “其中确实提到了西营吗?”冯双礼还是有点不放心,邓名赦免闯营不奇怪,反正闯营清君侧是冲着崇祯去的。他一边问又是一杯酒敬过去。

    “确实提到了西营,”见冯双礼居然怀疑他的消息,万事通立刻急道:“我的亲卫里也有很多人听过了,王爷不信可以去问。”

    杨有才以为冯双礼肯定不会当场询问,那也太不给面子了。不料事关西营安危,冯双礼道声得罪,就让人把外面吃酒的成都兵叫来几个,询问有关邓名公开赦免闯营和西营……不,是公开为闯营和西营叛逆罪名平反的言论。

    幸好杨有才确非信口胡扯,邓名的确公开发表过这个意见,听到好几个人证明后,冯双礼满脸笑容请他们去继续喝酒,还悄悄吩咐亲卫再给这些成都兵加两道菜。而冯双礼本人则一个劲地恭维杨有才,把后者捧得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

    今天的晚宴冯双礼觉得非常有收获,搞到了大批有关邓名的第一手资料,对杨有才也是另眼看待——不愧是首批拥立的有功之臣。若不是把他请来喝酒,还真没法把邓先生了解得如此清楚。

    ……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安排酩酊大醉的杨有才歇息后,冯双礼把那些先一步到建昌的西营使者都招来,向他们介绍自己今天的收获:“邓先生是蜀王之后……当然,是皇明的蜀王而不是刘大王之后!弘光二年被一个姓李的卫士救走,化名藏在靖国公(袁宗第)的军中。后来靖国公归顺朝廷才渐渐吐露身世……期间有人化解了邓先生心中的怨恨,说他若是能真心不追究闯营和我们西营的过错,就能中兴大明、认祖归宗。于是邓先生就决心放弃父母之仇,以光复祖业为毕生之志向,他还在大昌当众宣布:西营、闯营当rì行的是义举……”

    听冯双礼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这些西营的使者一个个也都是满心钦佩:真不愧是庆阳王,消息灵通,观察入微。大家都急忙认真领悟庆阳王的讲话jīng神,把其中的信息充分消化吸收,他们都觉得这趟建昌果然是没有白来。

    ……

    西营的军队已经进入四川行都司境内,从建昌返回军中的使者们虽然在细节上的表述有所差异,但大体上还算差不离。西营的先锋将领把这些使者聚拢起来,让他们一起对冯双礼的表述进行了一次仔细的回忆,从而完成了对邓名身世的总结。然后这位先锋官就急急忙忙地赶到后军,与众人分享这惊人的内幕消息。

    “庆阳王已经打探清楚!”先锋官宣布道:“邓先生是皇明的蜀王之后。”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惊讶之声,不少脑筋快的人立刻想起西营和旧蜀王结下的梁子。

    “啊,啊,这是晋王干的啊,和我们无关。”马上就有一个秦系的将领插嘴道。

    “怎么和你们无关?当年晋王洗劫蜀王府的时候,孙大王还有你们好像都分了一份吧?”一个刘文秀的前手下提醒道。

    “当然不是我们干的,是晋王干的,他派去把蜀王府洗劫一空的是赵裁缝和闻鞋匠!”被提醒的人顿时面红耳赤。

    “赵裁缝是谁?”有人不太熟悉晋王的手下。

    “就是赵芝泉和闻商铜,他们俩投入晋王军前一个是裁缝一个是鞋匠,赵裁缝不是还有个儿子是锦衣卫千户嘛。”这二人已经去世很多年,大多数人已经印象模糊,不过还是有人记得。

    “哦,对,对。”一提赵天霸大家都想起来了,赵千户是晋王手下有名的勇士,在座的都知道他,后来听说出使四川了就没了音讯。

    “晋王分给我们的金银也是赵裁缝送来的,我们确实是收了,不过晋王拿的大头。听说赵裁缝和闻鞋匠拿的可不止金银,还有奇珍异宝。”不少秦系将领都跳起来竭力辩白,最后还反唇相讥:“那是晋王送给我们的,不是我们去抢的蜀王府,而你们家的刘大王,连蜀王的名号都盗走了!”

    “什么叫盗走了?明明是皇上赐给的。”蜀系的人不甘示弱。

    “都住嘴!别吵吵了。”那些急着想听下文的将领们喊起来。

    “邓先生被一个姓李的王府太监藏在一个药篮子里救走。”先锋官继续介绍下去。

    “还是太监忠心啊。”一个人感慨着。

    “好像我听过类似的事。”另外一个西营的将领苦苦思索着,不过始终没有回忆起评书《赵氏孤儿》有近似的一段故事。

    “这个太监带着邓先生一直逃进峨嵋山深处,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喝,周围还都是狼嚎,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就跪在地上大哭,说他死不足惜,但小王爷若是有个差错,那蜀王家就绝嗣了。正在他痛哭的时候,突然眼前出来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佛尘一摆就带着太监和邓先生去了他的道观。老仙长称赞这个太监的忠心,给他们饮食,还把邓先生养大,但一直没有吐露过自己的道号,只知道老仙长的这座道观匾额上,有‘南华’两个大字。”先锋官继续说着邓名的身世。

    “是南华老仙!”听到这里,一个西营将领一拍大腿,叫出声来,但凡听过评书《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人,都会对南华两个字不陌生。

    “这个就不知道了,”先锋官一脸严肃地说道:“听说老仙长没有吐露过身份。”

    “就是,错不了,刚才我一听说这老仙长突然出现,就知道他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率先看破南华老仙身份的那个将领自信满满地说道。

    “……邓先生长大后,就想下山恢复祖业。老仙长对邓先生说,要想中兴大明,需要注意两件事,第一就是不得向西营寻仇……”

    “哎呀,这慈悲的老菩萨。”一个满心感激的西营将领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连忙低头忏悔道:“老仙家赎罪,将来小人一定去峨嵋山给您好好上几柱香。”

    “第二就是要继续隐姓埋名,不要急于表露身份,炫耀家世,只有等到驱逐鞑虏、大明中兴后,邓先生才能认祖归宗,之前都要自称邓名。”先锋官把自己所知的统统告诉了同僚们,尤其不忘强调邓名曾经在大昌宣布西营为义师。

    不少西营的将领此时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去峨嵋山给南华老仙多贡供些香火。不过也有人觉得仙鬼之事难以为凭,身为蜀王之后的邓名到底会如何看待他们这些西营将领,还是要等见到本人才能有所了解。

    ……

    邓名一行遇到狄三喜的时候,后者正根据袁象和刘晋戈的指导搜捕那些藏在山里的清军辅兵。

    袁象和刘晋戈看到他们先是高兴地欢呼,等到仔细打量了他们的装束、器械后,无法掩饰地露出羡慕之sè:“周千总,李千总,你们这趟去昆明可是发大财了!”

    “全凭先生神武。”周开荒、李星汉开怀大笑。

    见到狄三喜的表现后,邓名心中大定,这说明建昌已经稳定,四川行都司境内的明军重新获得了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既然遇到了邓名,狄三喜也就不再继续搜捕清军辅兵了,而是马上掉头,护送邓名前去建昌。

    在前往建昌的路上,狄三喜派出使者把这个消息早早报告给冯双礼,当邓名等人抵达建昌时,冯双礼、杨有才还有很多西营将领已经等得望眼yù穿。

    邓先生带着两个马夫和十七个铁卫——这就是西营众将看到邓名、刘晋戈、袁象,以及另外十七个身披灿烂盔甲的卫士后的第一印象。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已经见过邓名的这幅行头,不过终究还是不如白天看起来这么威风。

    既然众将都对南华老仙对邓名的嘱咐心知肚明,大家自然也不会说错话,一个个都尊敬地称邓名为先生。

    “这位是袁小将军,这位是刘小将军,”见到欢迎的众人后,邓名首先把两位紧随其后的马夫介绍给他们认识。

    “久仰,久仰。”大家连忙和这两个绝对是邓名一行中穿着最寒酸的家伙见礼。

    西营的人在邓名面前显得十分拘束,其中有几个邓名还有印象,虽然在昆明城南遇到他们的时候天sè很暗,但作为一个美术学生,邓名很善于记忆一个人的面貌特征,观察他们的细微神情,这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行为。

    “昆明城下,我也是迫不得已,当夜对诸位谎言相欺的事,我很抱歉,还请诸位见谅。”邓名郑重其事地向这些被他骗过的人道歉。

    众人自然连称不敢。这些西营将领对于邓名的胆sè都很佩服,而且听说了之前他闯建昌解救冯双礼,二十骑扫荡东川府的事迹。

    看到西营将领带着紧张的神态,邓名猜到他们在担心什么,多半也和冯双礼一样怀疑自己是明朝的宗室,想知道邓名对西营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为自己曾经投降吴三桂而不安,担心会被秋后算账。

    现在明军需要每一个肯于抵抗满清的将领和士兵,如何才能安抚一群不久前还是敌人的将士呢?如何才能表明既往不咎的态度呢?

    邓名决定再仿效一下成功的先例。

    “皇上南狩缅甸,既然皇上都不在,那么大明律自然也随之不复存在。在皇上回来之前,不存在任何叛逆、犯上、投敌的罪名。”既然连罪名都没有了,那么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十恶不赦之说;至于永历什么时候回来,邓名记得自己的历史上他就没回来过——邓名还没有意识到历史的改变之大已经让这个判断变得不可靠。

    但大明律失效不等于不需要法律:

    “今天我与诸君、将士以及四川的父老约定,天子回国前律法只有三章:杀人者死,伤人、盗窃抵罪。”

    ……

    本章完。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687/ 第一时间欣赏伐清最新章节! 作者:灰熊猫所写的《伐清》为转载作品,伐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伐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伐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伐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伐清介绍:
永历十二年底,
南明最后一个朝廷的最后时刻,满清席卷天下之势似乎已经不可阻挡。
李定国,永历政权的最后保卫者,忧死异乡;郑成功,汉家衣冠的最后坚持者,远走海外。
天下皆降闯不降,即使只有几十个人时也会拒绝满清的最后一次劝降……万里江山尽墨,海内群豪全灭,再不是充满希望的战争,只剩余绝望的殊死抵抗 。
强大的敌人,孤身一人的穿越者何去何从?即便能洞悉历史又有何益?是漂泊出洋另图再起,是背靠大海做殊死一博?汹涌而来的百万敌军如怒海狂潮、无边无际,手中的一只孤剑又该如何抵挡?伐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伐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伐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