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王佐(上)
邓名在成都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期间熊兰又一次跑来告密,说邓名委任的书院祭酒陈佐才自打来了成都,就一直在胡言乱语,往重里说甚至可以认为是图谋不轨。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熊兰是当着知府刘晋戈的面向邓名报告的,他还指责刘晋戈无所作为。
“陈祭酒怎么图谋不轨了?”刘晋戈闻言大怒,他一直忙着按照邓名交代的思路挣钱、花钱,jīng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收税上面,尤其是他亲自管辖的盐业。熊兰以前曾经和刘晋戈说过这件事,但刘知府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既然邓名要知府衙门给书院拨款他就拨款,但从来不关心书院到底都在教什么。
“陈祭酒说了什么不妥的了么?”邓名也有些好奇。
“他天天鼓吹要‘忠君爱国’!刘知府对此不闻不问。”熊兰义愤填膺地说道,虽然他的职责是管理银行,但熊兰对其他方面也是非常关心的,现在熊兰的地位完全是邓名给予的,他也知道换了其他人绝对不会这样重用他一个妾生子,更不用说他还有三次叛变的前科。对熊兰来说,邓名的政治前途和他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
“忠君爱国有什么不对吗?”刘晋戈迅速地把熊兰对陈佐才的指责视为对他的攻击,痛加反驳道:“难道要教导学生们以熊行长为榜样,等提督出城打仗的时候,就在城楼上竖降旗断了提督退路才是对的吗?”
“提督已经赦免我了……”熊兰气势稍微一滞,但马上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转守为攻,而任何辩解都是示弱,会导致攻守易位:“提督去昆明的时候,刘知府又批给夷陵一万匹布!”
“好你个毒蛇,居然打探知府衙门的事了。”刘晋戈恼羞成怒,向邓名叫道:“提督说过要支援夔东众将的,我没有徇私!别的地方我也批了。”
“还批给了万县好多粮食,那是为了讨好袁知府。”熊兰不依不饶。
“万县当然要给粮食,不然怎么帮我们修船?”如果不是邓名在侧,刘晋戈估计就要再次提出决斗了:“提督,熊行长拿了秦局长的好处,给了工业银行优惠贷款。”
“行了!行了!你们要是认为有人贪赃,就去向提刑司举报,让贺提刑秉公办理,不要指望我来断案。”邓名头都被他们吵大了,知府衙门、成都银行、税务局经常互相攻击,他根本搞不清里面的是非曲直。再说现在成都运转得不错,农、工、商都蒸蒸rì上,邓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搞什么清洗,免得让脆弱的成都“文官”系统人人自危。成都官员把后方的责任都承担起来,邓名才能后顾无忧地领兵出征,或是去盟友那里商谈合作:“我就是想知道,陈祭酒到底教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
陈佐才赶到成都后,惊奇地发现邓名并没有把教授们集中起来培训——这是统一思想的必要手段,所以陈佐才本以为邓名早就做了。不过邓名没做不代表陈佐才不会替他做,陈佐才马上把书院正规化,规定所有的教授都要定期到成都书院总部上课,接受他本人的培训,然后才可以去亭里教育学生。
陈佐才给教授们上课的时候,就大谈圣天子在位,君臣贤良,号召成都的教授们要忠于天子、热爱朝廷,并把这种思想进一步传播给学生们。刘晋戈武将出身,对教育一窍不通,觉得祭酒如何培训教授,教授如何指导学生都是教育部门自己的事;可熊兰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税务局长秦修采也是正经八板的秀才,又给谭弘当过多年的师爷,和熊兰密谈了一番后,同样认定陈佐才对邓名不怀好意,而任凭他们几次举报,一门心思扑在发财大计上的刘晋戈都不当回事,还认为他们是多管闲事。
熊兰嚷嚷了半天,邓名总算明白过来,那就是熊行长怀疑陈佐才是来挖自己墙角的,想把成都变成拥戴永历天子的大本营。
“我也是拥戴圣上的。”邓名评价道,不过这话熊兰显然不信,不但熊兰自动过滤了个干净,边上的刘晋戈也一脸的平静,同样让邓名这句场面从他左耳进、右耳出:“这样吧,和陈祭酒说一声,下次他上课的时候我想去旁听一下。”
“这样不好吧……”熊兰觉得若是通知了陈佐才,那对方显然会jǐng惕起来,肯定不会当着邓名的面大放厥词;但转念一想,熊兰却突然领悟到邓名的高明之处,若是陈佐才改弦易辙,突然绝口不提忠君爱国,那就证明他心中有鬼,从而证明了他是背后中伤邓名的小人,也坐实了他图谋不轨的yīn谋。
“提督高明,高明啊。”熊兰越想越觉得邓名的策略妙不可言,由衷的称赞道:“如此一来,陈佐才那厮的险恶用心就无所遁形了。”
见熊兰说得如此肯定,刘晋戈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难道陈佐才真的是乱臣贼子?”要是熊兰说的不错的话,那刘晋戈肯定是失察了,放任这个家伙在成都煽动叛乱,那可是知府衙门的失职啊,想到这里刘晋戈急忙也表示会跟着邓名一起去旁听,并急忙唤来一个卫士,让他去通知书院做好迎接提督光临的准备。
知府衙门的命令送到书院时,陈佐才正在呵斥几个教授,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努力地了解着成都的教育体系,力求了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次想起邓名大封同秀才这件事,陈佐才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外生,但这不是他能干涉的,只是让陈佐才更加确信邓名敌视忠臣孝子,意图扰乱皇明的等级秩序,混淆世道人心,最终为他谋权篡位创造条件。
不过今天陈佐才大发雷霆并非是为了大义,而是因为这几个教授的教学方法。成都的教授大都是邓名从乡下搜刮来的小地主子弟和考不上功名的童生,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教学,在书院给孩子们上课时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你们这么教书的吗?”陈佐才把一本《论语》直接甩在了一个教授的脸上,这个教书先生每天给孩子们时就是摇头晃脑地读书,一节课从头到尾就是自己读书,他本人读得是眉飞sè舞、兴致勃勃,但下面的学生一旦提问,被打断了兴致的教授就会大喝一声:“读书!”然后继续念下去。
其他几个教授的教学方法也差不多,被书本砸到脸的那个教授不敢大声争辩,委屈地低声辩解道:“祭酒在上,学生在书院念书时,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书读百遍,其意自现。”陈佐才哼了一声,他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教学方式,很多书院老师就是一个劲地朗诵,让学生自己去读书,这也是培养学生形成自己见解的手段之一:“但现在是开蒙!这些孩子好多连字都认不全,他们怎么自己去读书?你们开蒙时老师也是这么教的吗?成都书院是有个‘书院’的名字,可它真是书院吗?你们去书院读书的时候,也都不识字吗?”
包括陈佐才在内,几乎所有的教授在开蒙时,都是接受的小班教育,只有几个同窗而已,而陈佐才更是家族里给请的单独的开蒙老师。一笔一划,都是在开蒙老师的教导下完成的,而现在成都书院给孩子办的都是大班,每个老师上课时都要面对二十多个孩子,一笔一划地教十分地辛苦,所以有些老师就写几个字,然后挂在前面让学生临摹。
“你们是教写字,不是教画画,下面学生握笔的姿势都不对,这不是误人子弟吗?这是教书,不是种红薯!”陈佐才又骂道:“不管一个班是二十个孩子还是两个,教授都要手把手地教过来,不许偷懒,否则就滚出我的书院种地去吧!”
轰走了这几个教授,陈佐才举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顾不得喘气就让等候在门外的一群孩子进来。
亭里那些教育同秀才的教授教得到底怎么样,陈佐才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法过问,但这个书院里发生的事他却是光棍眼里容不得沙子。成都现在的孩子不多,但漕工的孤儿加上浙东兵的家属,也有近千人,教授水平不行陈佐才就亲自上阵,学生若是有疑问可以亲自向他来提问。现在陈佐才的门外,总是会有一大群学生等着。
进来的这批学生是来取回他们的文章的,为首的一个学生姓董,听说他父亲以前还是个漕头,被官兵杀死后,他带着弟弟和姐妹们来到成都,也进入书院学习。
“你的文章,拿回去看看。”陈佐才和颜悦sè地把一张纸交给那个姓董的学生,这批学生已经开蒙过了,能够写一些简短的文章。
纸上超过三分之二的字都被陈佐才用浓墨粗暴地划去了,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字被砍去了这么多,小孩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差点掉下泪来。
“文章要除去赘肉,才能见到筋骨。”陈佐才认真地说道:“你的文章里有正气,很好,很难得,但这些华而不实的词语都不要,一个字也不能留。回去好好看看,为何我要把这些字句划去,若是不明白再来问我。”
“多谢祭酒。”孩子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
“你的用词不对,名词不能复叠,你自己想想,许多俸禄能说成俸俸禄禄、大批豺狼能说成豺豺狼狼吗?”陈佐才又拿起一篇文章,给下一个学生指正错误:“各个方面、许多方面都可以,但方方面面不能用,将来你们会给朝廷写邸报、檄文,用词要符合文法,绝对不能生造词汇,不然既会让人觉得你是文盲,也会丢了朝廷的脸面。”
第三十九节 王佐(下)
送走了这批学生后,陈佐才又开始琢磨学院的教育规章。毫无疑问,陈佐才要把这个书院建设成反对野心家的坚强堡垒,但他既然是书院的祭酒,他就有了一种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感,一心要培养出一批真正的国家栋梁来。
除了识字和算学,邓名还打算开设体育课,这个设想同样是被邓名简单提出后,就扔给了刘晋戈——邓名忘记或者说觉得暂时还没有必要筹建教育部,而根据传统,文教当然是知府衙门负责的工作之一。刘晋戈并没有jīng力也没有兴趣来承担教育部长的责任,所以包括体育课在内的教学安排都是成都书院的工作。
具体到体育课这个问题上,其他教授都认为读书人应该认真读书,又不是培养农夫为何要分散jīng力在这种事上面?普遍看法就是敷衍一下,别让异想天开的邓名下不来台,将来自然而然的这个离奇的想法就消亡了。
在陈佐才抵达成都之前,邓名交代的体育课没有任何一个教授重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教,能带着学生踏青就算不错了。踏青途中谈谈诗词那是应有之意,教授们经常随意取消体育课,让学生在教室读书免得耽误青chūn,对于这些刘晋戈也是一贯不过问的,反正只要书院自称给了体育课时就行。
陈佐才到任后曾经视察了几堂体育课,发现者课程基本是名存实亡,还有教授拿着邓名的随手写的“跑步”、“跳远”等项目冲着祭酒苦笑,称长江提督这事把读书种子当战兵训练呢。更有甚者,陈佐才旁听的一堂体育课上,还看到教授带着二十个孩子坐在花草前闭目养神,教导他们心学的修身养xìng之法。教授本人的养气功夫十分了得,虽然还是个青年士人,但一闭眼就能在花钱坐上一个时辰不动弹,就这么生生地把一堂体育课坐过去。孩子们当然远不能同他们的教授比,总有人坐不多时就乱说乱动,每当这时教授就戒尺伺候——用体育课来锻炼心xìng这种事,还被当做成功经验在书院里推广。
结果满意以为能够得到祭酒夸奖的这个教授被陈佐才大骂了一通,陈佐才同样瞧不上邓名的教学内容,除了跑步外一律砍掉,改成shè箭、骑马、投枪、掷石。闹了个灰头土脸后,大家猜想起来,这个陈祭酒是在沐国公手下当过好几年把总的。
“圣人说要六艺jīng通,现在鞑虏步步紧逼,士人不但要读圣贤书,养浩然之气,也要弓马娴熟,这样才能报效皇上,中兴圣朝。”陈佐才发表了看法后,就向刘晋戈去讨要体育课的工具,但弓箭、投枪都好办,唯独马匹知府衙门绝对无法提供,除了军队和官府必要的那些,剩下的都被邓名卖掉了。经不住陈佐才软磨硬泡,后来刘晋戈在派兵给书院送了一堆石锁的时候,还送来了几头毛驴和一个蒙古人。
现在这个叫格rì勒图的蒙古人就是书院的体育教授,作为曾经的满八旗禁卫军,格rì勒图马术jīng湛,骑毛驴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能同时控制好几匹毛驴在它们身上飞长蹿下演杂技,让学生们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喜喝彩声。弓箭也是格rì勒图的老本行,高邮湖一战时他因为身负重伤没被编入敢死队,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军人待遇,不愿意给商人打工只好来书院混口饭吃。在格rì勒图的教训下,书院的孩子们虽然还远远没法像体育教授那样百步穿杨,但拉弓的架势一个个都摆得十足,手臂、眼神乍一看都有点jīng兵的意思了。
最近几天格rì勒图一直在陈佐才耳边絮叨,他还有几个蒙古好友,希望能来书院当体育教授。这几个蒙古人和格rì勒图一样不愿意给身份低下的商人干活,幸好邓名走之前交代过可以借给找不到工作的蒙古人生活费,不然他们吃饭都成问题。尽管如此,这些曾经的禁卫蒙八旗勇士还是穷得快揭不开锅了,相比打铁和种地,书院的教授在他们看来可是很光荣的差事,汉人都说书念得好就是文曲星,更不用说这些读书人将来还可能当官——格rì勒图他们虽然有些傲气,但并不是傻子。
格rì勒图向陈佐才保证,他的几个兄弟也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搁从前在běi jīng的时候,富豪家的教习都未必看得上眼。几年下来绝对能帮陈佐才练出一帮壮士来,到时候体育教授们再带着文曲星们去杀几个山贼练出胆子,就是御林军都当得!
格rì勒图的彪悍陈佐才也是心中有数,他虽然当过几年兵,但自问若是和这个蒙古大汉刀剑相交,估计一眨眼就得被对方宰了。不过格rì勒图的建议还是让陈佐才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对书院的学生是很有好处的,一群心怀君臣大义、身具骁勇武艺的读书人,对危如累卵的永历天子和南明朝廷会有多么大的意义不言而喻。但现在有人对书院不怀好意,正对陈佐才虎视眈眈。
就在陈佐才向刘晋戈要来弓箭和草人后,熊兰那个只知道逢迎邓名的jiān贼也来过一趟书院,陈佐才按捺下心中的厌恶,勉强招待了这个小婢养的家伙一场。熊兰把书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后,临走时还询问陈佐才需要不需要大刀、长矛,乃至头盔甲胄,若是有这方面的需要,熊兰自称可以帮忙。
书院要弓箭、毛驴、标枪和石锁都是为了给孩子强身健体,又不是真的练兵,要盔甲做什么?陈佐才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熊兰的“好意”,但事后陈佐才琢磨了一下,感觉熊兰的话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其中好像包藏着险恶的祸心。
来成都之前,陈佐才想的就是在教授勉强慷慨陈词,然后英勇就义。但这两个月下来,陈佐才对书院也渐渐有了感情,而且若是假rì时rì,他无疑能够发挥出更大影响力,更好地培养出一批智勇兼备的忠臣孝子。而如果想达到这个目的,那陈佐才就不能引起邓名的疑心,那天拒绝了熊兰的盔甲虽然是无心之举,但想必也起到了保护自己的作用,若是陈佐才听从格rì勒图的建议招揽更多的蒙古勇士进书院,那恐怕会给熊兰攻击自己的机会。
正在迟疑不决的时候,知府衙门的命令送到了陈佐才的桌前,见邓名要来视察书院后,陈佐才顿时又陷入了思想斗争中。如果想保存自己,那就要在课程上说一些能够让这个权臣开心的话,等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后,陈佐才就可以利用邓名的信任继续施展拳脚,在更多的教授和孩子心中扎下忠君爱国的种子。
“能屈能伸,大丈夫能屈能伸。”陈佐才在口中无意思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好几次他都几乎说服自己暂时虚以为蛇了。
“但若是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一辈子就屈服下去,自己欺骗自己,以致毕生都无法再伸了怎么办?今天我觉得是为了将来,将来我会不会又欺骗自己,想什么神器无主,唯有德有力者居之呢?”陈佐才长叹一声,下定了决心,提笔写信回复知府衙门,表示两天后会召集包括哪些下亭教授在内的全体课,请长江提督务必莅临旁听。
两天一晃而过,成都府的教授们见到祭酒的命令,又听说长江提督亲临,没有一个胆敢怠慢尽数赶来。
邓名已经抵达,所有的教授也都聚集在书院的大讲堂里,陈佐才依然在沐浴,他有条不紊地把长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取出最好的一身衣服,对着铜镜穿戴妥当。
“本来还曾想过,要好好地把这个书院办下去,为国育才,终究还是痴心妄想啊。”陈佐才把最后几封信小心地合起,认真地封好口留在书桌上,其中有一封就是按照格rì勒图的提议,让知府衙门出钱为书院再招募一批体育教授的事。
走出房门,陈佐才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留在桌面上的信,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昂首挺胸、义无反顾地走向大讲堂——他已经有了不再有机会踏进背后那扇门的觉悟。
走到大讲堂内,陈佐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邓名,长江提督和其他教授一起坐在讲台下面,而不是像经筵那样高高在上。
“即使这样你也无法收买我。”虽然对方表现出对自己的极大尊敬,但陈佐才已经是心如铁石。
坐在邓名旁边的就是来书院参观过一次的熊兰,和陈佐才目光相交时,熊兰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胸中有浩然之气,斧钺于我何加焉?”陈佐才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在邓名或是熊兰脸上多做停留,他礼貌xìng地向长江提督微微一躬,然后就挺直腰板,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陈佐才铿锵有力地开始了他的讲学。
陈佐才博引旁征,讲的声情并茂,但最令邓名感动的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从他语言中传递出来的激情,当陈祭酒说到动情之处时,他的脸庞上好像都蒙上了一层金sè的光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这在儒生中演说时是很罕见的。
因为听得投入,邓名甚至没有察觉到身旁熊兰不时投过来的询问眼光,另一边刘晋戈也越来越不安,因为陈佐才渐渐开始攻击起邓名的政策,他筹办的委员会、他拒绝向朝廷进贡、他在成都私授功名……还有很多很多。
“如果陈佐才总是这么讲学的……”刘晋戈感到有一丝寒意升起,他并不知道陈佐才今天已经放下了一切顾忌,言语比往rì要犀利上百倍:“我怎么不早来旁听一场,早早查封了书院呢?”
在邓名的背后,其他的教授们也不安地在座位上轻轻挪动着身体,陈佐才的大义同样让很多教授感到不痛快,毕竟他们都是从下游来四川的,都是曾经在满清治下剃过头的,陈佐才表现出的那种道德自豪感,也让这些教授来感到刺痛。以前陈佐才还比较收敛,教授们也能容忍,但今天陈佐才实在有些让人难以忍受了。
整个讲堂寂静无声,这完全是陈佐才一个人的表演,是只属于他的舞台,用了整整一个时辰,陈佐才把邓名种种不臣之举骂了一个遍。但陈佐才仍是意犹未尽,他从怀中掏出了邓名编写的算学课本,重重地抛在了桌面上。
“欺世盗名!”陈佐才大喝一声,邓名的算学课本里有不少关于几何课程的知识,而陈佐才和学院这些寒门教授不同,他作为大理的望族缙绅,眼界要开阔的多,对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也有涉猎,一眼就看透了邓名从哪里鼓捣来的这些东西。
很快,陈佐才又开始攻击起邓名的教育方针。具体例子就是这本算学课本,陈佐才并不反对学习几何,他也承认算学会有助于官吏处理事务,不过邓名的翻译和徐光启、孙元化不同,他在课本中广泛地采用了阿拉伯数字和希腊数学符号,加减乘除一应俱全,全盘西化根本不考虑考虑中国国情。
“中国,夷狄、禽兽!有容乃大,夷狄的东西不是不能学,但这样狼吞虎咽,把夷狄的东西一字不改地照搬,到底是何居心?难道在提督心目中,夷狄的东西就这么好吗?今天提督不加辨别地学习夷狄,如此崇拜夷狄禽兽,是不是明天就要不加分辨地学习禽兽了?就是鞑虏,都没有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吧?”
陈佐才的质问声回荡在讲堂里,邓名已经气得脸孔发白,双手也不知不觉地紧握成拳:“现成而且好用的符号不学,难道非要生造一堆谁也看不懂的鬼化符才是合适么?而且我只是想推广算学,就算你觉得不好,拿一套更好的出来啊,你又拿不出来,还搞这种诛心之论……这就叫崇拜夷狄禽兽了?我至少还没有把一个犹太人的梦话当成真理整天挂在口上,强行推广全国呢。”
本来邓名还听得很用心,但自从陈佐才开始攻击他的算学课本,并开始质疑他的用心后,邓名的怒火就不可遏制地高涨起来。
刘晋戈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忘记跳起来大声呵斥陈佐才,熊兰现在也没有继续向邓名投过来探询的目光;刚才陈佐才发言初期,熊兰几次觉得该把那个狂徒拿下、叉出去了,但邓名始终没有理睬他,而现在熊兰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身边的邓名虽然依旧默默不语,但从对方的脸sè和紧握的双拳上,熊兰知道长江提督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暴怒中。即使是万县第二次向邓名投降时,熊兰也没有感到对方愤怒到这种地步,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现在邓名身上又一次散发出阵阵的杀气,让熊兰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万县跪在邓名马前时,他就感到过这种威势。
站在讲堂门口的卫兵个个向着讲台上的陈佐才怒目而视,他们都是跟随邓名征战多年的忠诚部下,亲眼看着邓名一次次浴血奋战,把强虏斩于马下。一个近卫军官已经是手扶剑柄,开始陈佐才的讲学他还听不太懂,但自从对方掏出那本算学书后,陈佐才就对邓名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指名道姓的斥骂。
“提督连鞑子皇dì dū杀得,还杀不了你一个竖子么?换你见到鞑子皇帝,膝盖会不发软吗?”这个军官盯着陈佐才,只要邓名稍有暗示,他就大步上前,一剑捅进陈祭酒的胸膛。
邓名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他知道自己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把陈佐才格杀当场。
“或许我可以赦免他,打一顿棍棒出气,就是明朝皇帝不也是有廷杖的么?”邓名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这个主意,他对面的陈佐才已经结束了讲学,正毫无畏惧地与他四目相对。
邓名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讲台上的那本算学课本上,这是倾注了他心血的一本书,邓名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烛光下苦苦回忆着自己学到的课程。而且邓名全无陈佐才所谓的骗取名声之心,他根本不知道徐光启已经翻译了一本,甚至还对教授们说明,自己这完全不是原创,而是借鉴自泰西贤人。
“zì yóu的学术,不能在**的土壤上成长出来,如果没打倒天主教的权威,不会有近代科学的发展,如果不质疑权威,不会有崭新的天文学、数学和物理学;不管怀疑正确与否,对科学来说质疑就是最重要的,现在中国没有多少先进成果可以学习,而且仅靠学习,中国永远也成为不了先进的科学强国。今天我打了陈佐才,不管因为什么,都不会有人敢说这本算学课本一句坏话了吧?”
邓名站起身,转过身背冲着讲台上的陈佐才,高举起双臂。
“陈祭酒讲得好!”邓名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等这句出口后,下面的就容易得多了。
邓名用力地鼓掌,连续不断地高声喝彩:“陈祭酒讲得好!讲得好!讲得太好了!”
在邓名的带动下,教授们先是零零星星地附和、鼓掌,最终变成了掌声雷动:“陈祭酒讲得太好了!”
称赞完毕,邓名走向讲台,向陈佐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陈祭酒,本将明rì便要带兵去叙州,等从叙州回来后,再来书院聆听教诲。”
事情的演变让陈佐才也感到意外,铺天盖地的掌声和喝彩声让他呆若木鸡,茫然答道:“知错能改,天下幸甚,朝廷幸甚。”
“但我不改。”邓名立刻说道,他指着那本算学课本,恨恨地说道:“这些符号很好用,我不会改的,书院拿出更好的符号前,我不同意改动。”
直到此时,邓名才感到出了一些闷气。
“就如提督所愿吧。”
……转天邓名就离开成都赶往叙州,而在随后的几天,陈佐才发现教授看他的目光里带上了更多的崇敬和尊敬。
“祭酒当真了不起。”今天知府衙门送来了回信,包括招募体育教授在内的各项要求,刘晋戈都表示赞同,并以最快的速度为书院筹备。助手把这些回函递交给陈佐才后,忍不住由衷地赞赏道:“那天祭酒真是把我吓坏了。”
“也亏了提督度量宽宏。”另外一个教授在边上接茬:“忠言逆耳,难为提督还能听进去。”
“唔。”陈佐才坐在那把他曾以为永远没机会再坐上去的椅子上,严肃地说道:“这不算什么,长江提督身负国家之重,有这点气量是应该的。再说他也没听进去,这课本他还是不肯改。”
虽然邓名说只要书院拿出更好的办法就可以改,但陈佐才也没有组织人手去琢磨一套更适应国情和文化的符号。
过了片刻,陈佐才有哼了一声:“想当年,显皇帝(万历皇帝)在位时,臣子们犯颜直谏(骂皇上荒yín无耻,骂贵妃狐媚惑主),显皇帝不也没生气么?和显皇帝相比,提督这点度量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陈佐才停顿了一下,半晌后又补充了一句:“显皇帝也没改,听不进忠言,提督也是一样。”
看完知府衙门的公函后,陈佐才就让把等候在门外的学生带进来,他昨天又连夜批改作业,现在该是给这些学生指导不足了。
……“咱们四川的水土养人啊,”陈佐才和邓名的事早就传遍了成都,刘曜他们在参议院闲来无事,一天到晚就是痛骂刘晋戈,不过这两天青城派的兴致全都转到了这桩轶事上,刘知府也因此少挨了很多骂:“你们说提督这是不是有先主之风?”
“没错,宽宏大度,绝对是先主的风范啊,要说咱们四川的水土就是好啊。”青城派们纷纷大声附和:“改天咱们也去给陈祭酒捧捧场吧,这比评书可好听多了啊。”
“可是评书先生不骂人啊。”
“嗨,提督都骂了,骂咱咱也有面子啊。”杨有才满不在乎:“要是陈祭酒骂咱,咱就给他鼓掌。”
第四十节 入寇(上)
明军从成都向叙州集结的速度并不快,主要还是因为顾虑到生产问题。现在成都的农民很多人拥有二十亩的土地,他们辛苦种植了这么大片的耕地,如果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离开恐怕会有很大的损失。就是组织人手替应征的人收割也是需要成本的,而成都方面又不太愿意付出这种成本,邓名也要权衡付出大量的工资是不是值得。
叙州这里稍微好一些,今年移民到这里的同秀才们因为错过了农时,很多人都是给盐商打工,这些人很容易征召,只要付军饷就可以。但是又会有损盐业的发展,因此邓名同样要考虑过早动员给zhèng fǔ带来的经济损失问题;再者,叙州的移民数量相对有限,无法一下子动员出那么多的兵力来。
至于成都的手工业者,虽然他们同样参加了军训,但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邓名也不太愿意把他们招入军队。战争是要计算成本的,因为成都极端缺乏人力,所以人力成本对邓名来说是很高的,以致影响到了他的战略决心。
直到六月底,集中到叙州的除了常备军的两千步兵和三百骑兵,还有四千多征召兵,至于辅兵,只集中了五千人而已。水手倒是聚拢了一部分,毕竟chóng qìng那边的水师对航运没有太大的压力,而且根据侦查报告,李国英已经把嘉陵江封锁了起来,这就进一步减轻了明军的护航、巡逻压力。
“我们还是等到最后一刻再征召部队吧。”因为估计chóng qìng的兵力不强,邓名又舍不得农、盐的利润,把集结的时间一拖再拖:“顺流而下,我们五天就能到chóng qìng。算上包抄chóng qìng的路途,我们七月中旬出动也来得及。李国英没有水师,发现不了我们的动作,也来不及抢收庄稼。”
虽然这么斤斤计较时间可能给清军留下抢收的机会,但对明军来说也不完全是坏处,因为一旦收割完毕,成都就可以大举动员,这样第一波和第二波的攻击间隙就会缩短,对清军来说就意味着更短的反应时间,而对明军来说就意味着更不容易出现意外,军队更安全。
和叙州举棋不定的邓名不同,李国英此时已经派出了不少先遣部队,背负着粮草向忠县进发。为了隐蔽行动免得被过路的明军船只发现,这些先遣队没有沿着江岸前进,而是在内陆行军。没有控制长江水路的能力,清军不得不忍受体力和军粮的更大损耗。
相比明军的缓慢集结,清军的动作要稍微快一些,不过也称不上多么迅速,李国英命令赵良栋南下的命令已经发出很久,但现在赵良栋和王进宝还没有抵达保宁。这事并不出李国英的意料,因为清军有限的运力需要优先保证粮秣运入chóng qìng,李国英坚持要在chóng qìng囤积足够十万大军三个月所需的粮食,至于攻打万县的军粮还不能计算在内。
“总督大人,”孙思克见清军的行动迟缓,只是sāo扰万县这么一个简单的军事行动,竟然都不能立即展开,心里不禁更加焦急:“邓名已经去昆明了,我们没必要在chóng qìng预留这么多粮食吧?”
“料敌从宽,说不定邓名会突然回来呢。有他在成都主持,贼人出兵的速度就能快上十天,甚至半个月以上,从成都顺流而下,七、八天就能到chóng qìng,岂可大意?”如果邓名突然出兵,那么chóng qìng留下足够的军粮就能对各种紧急情况作出应对,李国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但保证一个稳固的基地和足够的储备总是没错的:“不但我们这边可能出各种意外,万县那边也是一样,只要chóng qìng有军粮,有赵将军、王将军带着jīng兵驻守,本总督就后顾无忧;如果袁宗第应对失常,本总督就可以酌情强攻万县或是追击败逃的贼人。要是明明有良机出现,却因为后路不稳而不得不放弃,岂不是可惜?”
如果chóng qìng成为一个明军绝对无法攻克的堡垒,而万县那边又出现有利于清军的机会,李国英甚至可以考虑暂时放弃交通线,把沿途的兵力统统集中到万县,虎口拔牙先拿下袁宗第再说。清军在chóng qìng、忠县、万县一线猬集着十几万大军,李国英估计成都明军的援军最多也不会超过清军的半数,这样哪怕暂时被明军分割也不怕。
“要是打下万县后邓名还敢在北岸赖着不走,我们就东西夹击他。大军抱成一团,chóng qìng有粮有援军,他就是水师占优也拿我们无可奈何。”李国英耐心地给孙思克解释道。毕竟这个人是朝廷派来的监军,是朝廷用来观察李国英的耳目;就算李国英有乾纲独断的权利,也必须要让孙思克理解他的思路和策略:“除此以外,邓名也可能冒险一击,直插顺庆。”
顺庆位于chóng qìng和保宁之间,在嘉陵江西岸,是连接保宁、chóng qìng的要地。如果邓名在chóng qìng西面登陆,绕过chóng qìng直插嘉陵江通道,就可以威胁到顺庆。
“邓贼不会如此狂妄吧?”孙思克吓了一跳,背后有清军驻守chóng qìng坚城,明军的粮道不畅,邓名长驱直入怎么看都迹近自杀。
“按理说不会,但很多时候你猜不到贼人会不会突然发疯。”李国英也认为邓名不太可能置十几万清军于不顾,不管不顾地猛扑顺庆,换成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多半不会考虑这个可能;但李国英却不愿意在背后留下一个明显的破绽,所以连这种看上去完全不可能的事都要照顾到:“如果chóng qìng有粮,邓名敢插入顺庆,我们就慢慢撤回全军,然后攻击他。粮草充足就不必急于一时,可以慢慢地扑捉战机。但这需要chóng qìng真的有储备,不然粮道一断,我们只能被逼着去打通粮道了。”
李国英既然不愿意留下破绽,他的行动速度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拖累。
看着清军吃力地把粮食运入城中,孙思克又忍不住感叹道:“总督大人为何不在chóng qìng周围屯田?哪怕能稍许减少一些粮食转运也好啊。”
本来李国英在chóng qìng有一点屯田,但上次chóng qìng之战后他就连这点军屯也都放弃了,垦殖的兵丁也都撤回了保宁的军屯。
看了孙思克一眼,李国英想了想还是决定对朝廷的监军开诚布公:“一年前本官在chóng qìng屯田时,是以为川西很快会拿下,万县不久也可能就是囊中物,为长久计,在chóng qìng开辟了一些军屯以充军实。但现在chóng qìng随时可能成为战场,开辟军屯就会捆住自己的手脚。”
在李国英看来,防守时需要懂得轻重缓急,需要权衡取舍:“若是城外有大量军屯,那贼人攻来时,我们就可能因为舍不得粮食而不得不削弱城防,御敌于野。运输几万石粮食虽然辛苦,但能让本官不会受到眼前小利的干扰,把兵力用在真正紧要的位置上。”
孙思克不断地点头,连称受教。
但李国英的话其实没有说完,这里面还涉及到将领的私心。这些军屯很可能要交给将领经营,或是把产出分给他们。当收获和将领的利益相关时,他们就会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而影响整体的战略。李国英宁可麻烦一点,也不愿意在紧急关头出现将领擅自行动保卫自己财产的举动。
而且还有更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李国英依旧认为chóng qìng可以放弃,如果在chóng qìng周围开垦了大量的军屯,撤离chóng qìng就会遇到更大的阻力,将领不愿意自家的利益受损,多半会力主在这里坚持下去。
相比十万大军的开销,军屯那点收获实在是杯水车薪,就好像明朝为了对抗后金在关宁屯田,从山海关一直到宁远、锦州都有大量的军屯。崇祯初年,仅祖大寿一家就有上万辅兵在田地里为祖家耕作;崇祯后期;吴三桂家甚至膨胀到控制了两、三万辽民为自己垦殖。可依旧需要朝廷大量地输入粮饷。大量的土地让吴家、祖家都全力反对从那些已经非常危险的地区撤离,迫使朝廷一次次投入更多的援军和物资。
“chóng qìng到底有没有保留的意义,还要看这次打万县的结果。”李国英在心里默默想着,十几万军队驻扎在chóng qìng,如果能切断长江航运当然最好,若是不能,只要能让邓名、袁宗第疲于奔命,来回增援也算是物有所值;更甚一步,只要能把邓名拖在四川无法再攻击江南,那这份开销也不算打了水漂。但如果庞大的清军根本威胁不了万县,反倒只能苦苦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的话,那李国英觉得这个chóng qìng还是赶紧仍掉为好。李国英在这里没有任何军屯,真要坚持撤兵,将领们也就是抱怨几声,并不会拼死阻拦。
七月初,李国英接到先遣队的报告,称他们已经安全抵达了忠县,与当地的清军会合。望眼yù穿的川陕总督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誓师出发。
第四十节 入寇(下)
除了已经抵达忠县的部队外,还有三万清军早就渡过嘉陵江,随着李国英一声令下他们就开始向东进发。不过和遮遮掩掩的先遣队不同,这些清军正大光明地沿着江岸前进,完全不怕被过往的明军船只发现。在已经渡江的陆军向东进发的同时,李国英还突然打开了封锁嘉陵江的铁链障碍,在chóng qìng后方躲藏了一年之久的嘉陵江水师涌出江口,毫无顾忌地驶入长江。
在清军松开锁链,让船只一艘艘驶出江口之前,过路的明军船只就发现了清军的异常。而看到清军水师一反常态地驶出江口,而且后面似乎还有大量船只跟进的时候,明军的船只也都选择了保守战略,分别向上下游避让开。
主持誓师的李国英会带着标营和后队在几天内渡江东进,开出嘉陵江的清军船只中有不少满载着辎重,它们会在战舰的保护下直奔忠县,在那里卸下粮秣、火药和辅兵。李国英煞费苦心地筹划这次进军,为了更高效和迅速地向万县进军,必须利用水运,而为了保护船只,李国英派出了先遣队到预设地点搭建水营,让陆军给船只提供掩护。
这些陆军搭建的水营能够让嘉陵江水师休息、躲避,获得补给和修理的机会,有了陆军配合,明军水师如果优势不大的话,不能给清军的水师和水运构成太大的威胁。相反,清军的水师反倒能够严重地威胁那些远离基地的明军船只,如果它们负伤受损,周围都是清军陆军出没,这些明军船只很可能会被李国英直接俘获。
不过若是陆军出现得太早,那就会引起万县的jǐng惕,一旦发现清军在忠县周围大肆修筑水营,那袁宗第肯定会知道嘉陵江水师打算大举出动,这既会让万县提高jǐng惕,也可能导致袁宗第向邓名求助。因此李国英仔细设计了一番,先遣队秘密出发,尽可能保证在先遣队开始建设水营的时候才让嘉陵江水师出发。
看到清军水陆并进后,万县和川西水师都感觉来者不善,这些本来就是为了护航而出动的战舰实力也不算雄厚,未必啃得动抱团而进的嘉陵江水师。而且嘉陵江水师和甘陕绿营紧密配合,顺流而下的水师后面就是三万沿着江岸东进的绿营,明军就算打伤了清军的船只,它们也很容易获得帮助和修复。
就这样,长江航运被暂时一分而二,见到清军一年来首次的大举出动后,位于chóng qìng西面的明军船队都停止了继续下行,护航的战舰挡在前面掩护身后的盐船,让返回叙州的货船向叙州知府衙门报告军情,申请更多的援军。被迫停下来的明军舰队当机立断,在綦江周围建立了一个临时营地,等待后方的进一步指示。
不过开出嘉陵江的清军水师并没有丝毫向上游发起进攻的模样,他们一窝蜂地涌向下游。根据李国英的命令,当他们在忠县卸下货物后,还要尽快折返帮助清军陆军东进。而战舰应该以忠县为基地,设法建立起一道针对万县的江面屏障。
确定清军舰船大举东进后,chóng qìng下游的明军水师也不断后退。chóng qìng周围没有明军的基地,一旦航线被切断,那上下游的明军就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另外一侧的水师如何行动。而在这种情况下,稳妥的后退显然是更好的抉择。
明军的水师一直撤退过忠县,发现清军正在这里大举修筑水营,几天前还是哨所、驿站规模的清军据点突然出现了数千人马,水营的营墙以可见的速度被修筑起来,甚至还有两门小铜炮也被拖上了炮位。
顺流而下的清军水师和江岸上的清军陆军行军速度相差极大,前者甚至可能达到后者的十倍。在不断的后退中,明军也注意到清军很多船只都是满载,里面不是装着大量的珍贵辎重就是整船的士兵。在需要掩护的货船全速驶回万县后,几艘更强大也更坚固的明军战舰就有阻击一下清军水师的念头。但他们一开始还指望清军水陆两军因为行军速度差异而自行分离,让明军有更好的机会攻击那些清军的船只,但看到忠县的部署后,明军发现嘉陵江水师依旧没有远离他们陆军同伴的掩护。
至此明军战舰也就放弃了所有的求战意图,和货船一起全速返回下游万县——虽然清军的战舰比较小,但数目众多,万一桅杆被清军水师打坏就会影响速度,而再大的战舰若是搁浅就会被围上来的清军步兵消灭。
在清军出兵的十几个时辰后,第一艘报jǐng的船只就赶回了万县,再过了不久,袁宗第就得知忠县的清军都出现了异动。
“来势汹汹啊,李国英想干什么,是想增援忠县吗?”这一年来chóng qìng附近的清军过得很不好,由于水师的劣势,导致chóng qìng难以补给忠县这个先头阵地。为了减少负担李国英把忠县的大部分驻军都撤回了chóng qìng,只留下最基本的防御兵力。
而川西水师返回后,忠县的清军更是苦不堪言,有了余力的万县水师在忠县两边频繁登陆侦察,让chóng qìng到忠县的补给线变得更加不稳定。而且袁宗第还把从邓名那里获得的战马补充给了斥候部队,得到大大增强的明军侦察部队进一步压制忠县的守军,让清军出外樵采和狩猎的范围都严重缩小。
曾经有好几次,袁宗第都在考虑动员部队去攻击忠县,拔掉这个前沿钉子了。只是因为航运繁忙,而且忠县也没有清军的任何船只,陆军也很有限,所以袁宗第才没有立刻发起攻击;再说忠县的侦察能力也极度萎缩,顶多能起到一个为chóng qìng预jǐng的作用,在明军水师、斥候均拥有巨大优势的情况下,就连预jǐng范围也很有限。因此在袁宗第看来,忠县的易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如果李国英坚持不肯放弃的话,秋收后袁宗第说不定就随手拿下它。
得知水师正全数返回万县后,袁宗第对部下们的决定也感到很满意。并不是说万县的水师不能与嘉陵江水师交战,而是在袁宗第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他觉得,一旦邓名知道李国英胆敢从嘉陵江里跑出来后,川西水师就会蜂拥而至,到时候清军水师会被统统憋在他们的临时水营里。就算明军不能把躲进巢穴里的老鼠们拍死,这些清军船只也休想逃回嘉陵江去,等清军陆军撤退时,嘉陵江水师的命运无非是烧毁或是被俘获。
“可是,逆流而上的船只还要些天才能到达叙州。”chóng qìng的西面没有明军的据点和驿站,只能指望船只返回报信,不过叙州和成都之间有预备马匹的驿道。袁宗第估计月底前邓名就能得到消息,然后就会命令川西水师出动,再过不了几天,遮天蔽rì的川西水师就会杀到chóng qìng城下,留给李国英水师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他肯定还得乖乖地自己回去,我等水师撤退时寻找机会追击一下就好。”
在李国英发起攻势的两天后,万县对清军的攻势规模、意图依旧一无所知,袁宗第还在等着更多的情报。
而这时李国英已经带着本部渡过了嘉陵江,向着忠县进发。
“总督大人,忠县的铜炮已经部署好了,贼人的水师尽数退到了忠县以东。”
经过李国英事先的jīng心策划,忠县到chóng qìng的驿站系统在两天内就宣告恢复,现在下游的重要情报已经可以用驿马全速送回chóng qìng。
“很好。”李国英点点头。说起铜炮,川陕总督全是辛酸泪啊。第一批实验的超级大炮失败了,第二批超级大炮还是没有成功。极大地加厚炮壁后,倒是没炸膛,但口径比之前的炮其实也没大多少,重量提升了六、七倍,但shè程只是从二、三百米提高到了三、四百米,别说放在chóng qìng城里封锁江面,就是放在岸边都不行。
而且由于炮壁大大加厚了,新式大炮的散热能力也差得一塌糊涂,几次shè击后温度就开始居高不下,开完一炮好几分钟后,炮膛内还是热得不行,绝对无法再次填装火药。
shè程提高得很有限,但shè速可是大大降低了,川陕总督有大炮之前能做的事就是坐在城头数过往的船只,大炮造好了以后还是没有丝毫的变化。现在水营用的铜炮还是之前的旧型号——虽然口径小点,但是shè速快,重量轻。
但这几门超级大炮也都被李国英装上了船,尽管给朝廷的奏章只是说去抢粮,李国英也把抢粮定位为最低目标,但他并不打算放过可能的机会。据李国英所知,知袁宗第很穷,以前的领地大宁算得上是贫瘠,新领地万县也从来没有多少时间去经营。
“万县城被文安之彻底破坏过,熊兰没有认真修复,高明瞻也就是对付了一下,直到袁宗第来之前,依旧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忠县最后一次侦察万县附近时,发现袁宗第在万县周围有一小片军屯,都是熊兰开垦出来的,袁宗第在继续经营——李国英认为袁宗第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肯定会持续接受熊兰的经营成果,并进一步扩大垦殖,现在规模至少是熊兰那时的四、五倍以上。只是忠县后来再也无力渗透到万县周围了,所以无法确认李国英的推断。
“袁宗第又要军屯,又要修理船只、码头,不太可能有余力修复城墙。”李国英印象里的大穷鬼袁宗第,肯定是无力同时承担这么多项工作的,而强大的川西水师可能会给袁宗第虚假的安全感:“如果有机可乘,我就用大炮轰开万县城墙的缺损处。嗯,利用邓名、袁宗第的麻痹大意,拿下万县可以称得上是虎口拔牙了。”
第四十一节 遭遇(上)
七月六rì凌晨,万县。*文學 馆Ww w.WxGUan.C oM*
三十六个时辰之前,嘉陵江的清军水师解开锁在江口的铁链,开始驶入长江。近四十个时辰之后,靖国公袁宗第对清军的攻势依旧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船只带回的报告就是清军水师大举出动;而袁宗第的斥候送回的头几批情报也是同样的模糊不清,只知道忠县的清军实力突然大大增强,然后就发现有清军水师开始在忠县停靠,并卸下货物——这进一步加强了袁宗第初始的判断,那就是清军全力补充忠县。
“难道李国英想一口气给忠县运进半年的粮吗?”这种大规模动员的耗费极大,如果李国英只是为了补充忠县,那袁宗第觉得就有必要认真思考一下为何李国英会如此重视忠县了:“难道李国英想在忠县驻扎一支水师?他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吧?”
另外一个合理的解释似乎就是李国英想以忠县为基地,发起对万县的攻击,但袁宗第也迅速排除了这个可能。由于邓名的粮食源源不断地涌入万县,袁宗第手下每个士兵的粮耗虽然还是没有成都那么丰富,但也持续提高,现在一个辅兵的粮食配额已经是每年八石,差不多是大宁时袁宗第麾下战兵的两倍。
手下都能吃饱喝足,袁宗第也就能让辅兵从事高强度劳作,这一年来除了没怎么种田,其他的工作一样不落。除了保证船只的维修外,袁宗第还把万县城墙彻底翻修了一遍,不但缺损尽数补上,原先一些薄弱的墙壁还被袁宗第拆了重修,四座城楼中有两座更被加高了一丈——如果好rì子继续下去,袁宗第还雄心勃勃地打算把全城的城墙都加高、加厚,甚至有过扩建万县的设想。
万县城墙得到加固,码头周围也有木石混合工事,袁宗第认为万县的防御力量相当可观,绝不认为这里是几千清军就能够撼动的——至此袁宗第依旧对清军的进攻规模缺乏了解。袁宗第可不是青城派那种小军头,而是大昌曾经的统治者,跟着邓名在湖北发过财。他把大宁的不少居民搬到万县,又接受了熊兰、也就是谭弘的余部后,袁宗第手中有六千多敢战的士兵,盔甲普及率超过百分之七十;三万两千多的壮丁,也可以在防御战中发挥出很大的作用。
李国英对袁宗第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认为他只能养万把兵丁。上次chóng qìng之战时袁宗第刚到万县,也没有表现出超出李国英印象的实力。可袁宗第一年来从邓名集团手里拿了超过四十万石的粮食,大批辎重、船只,就在半个月前还又要到了五万石的支援,他早就把以前的窘困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天看着万县周围的兴旺景象,袁宗第信心不断膨胀,完全没有意识到别人还会把自己当成个大号山贼。
随着明清两军间的距离不断拉近,袁宗第获得的情报也越来越准确和及时,很快就得知忠县的清军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倒继续向万县逼近过来,而且清军的水师也在试图和他们协同前进,为陆军运输士兵和辎重。
“国公,李贼是想攻击万县吗?”看到最新的情报,袁宗第的部将终于忍不住猜测道。
“呵呵,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看到前线送回的报告后,袁宗第轻蔑地一笑:“万县有近四万兵丁,李贼除非有十万大军,否则怎么敢动一动万县的念头?”
“chóng qìng大约有五千甲兵,三、四万壮丁,和我们的实力基本相当,水师还不如我们,所以长期以来忠县岌岌可危。再说还有都府的威胁,李贼要把大部分的力量都用来防御川西的攻势,现在就是仗着坚城苟延残喘而已。”袁宗第简单分析了一下敌我兵力对比,在他看来,李国英这次的行动也属于垂死挣扎:“本公刚刚想明白了,对李贼来说,忠县只要还在他手中,万县的兵力就无法直达嘉陵江——而如果我军出现在chóng qìng对岸,嘉陵江为两军共有的话,他也就不得不夹着尾巴逃回保宁去了。”
周围的军官纷纷点头。在场的人都是袁宗第的心腹,所以他们也都知道靖国公对chóng qìng是有些想法的——四川都府之外,最重要的就是chóng qìng,如果袁宗第能够把chóng qìng纳入自己囊中,那他就是川东最强大的诸侯,好好经营一番领地,将来实力不会比江陵的李来亨差了。
袁宗第并没有特意向邓名提出两家合力攻打chóng qìng的建议,但他的心腹们都知道,袁宗第在等待邓名又一次离开四川去江南。若是那个时候联合川西发起对chóng qìng的攻势,就会以万县的兵马为主,到时候袁宗第以国公的身份移镇chóng qìng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李国英就是想充实忠县,给我们造成更大的麻烦。他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意图浑水摸鱼,侦察一下周围的变化,甚至摸一摸我们万县的虚实。”袁宗第自认为看穿了李国英的想法,冷笑一声:“定要让这厮偷鸡不成蚀把米。”
在袁宗第看来,只要清廷的注意力被牵制在两江和湖广,那么chóng qìng虽然坚固,但也不是很难取得。只要万县和成都东、西对进,同时控制chóng qìng西面的长江上游和嘉陵江上游,就可以完成对chóng qìng半岛的封锁;从长江上游来的川西部队只要登陆后再挺进到嘉陵江岸边,就可以和万县的明军会师,彻底切断chóng qìng的内外交通——如果李国英缺乏野战部队,那么做到这点是可能的。
但如果被李国英加固了忠县,那么邓名离开四川后袁宗第也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拔掉这个据点。在忠县城下耽误的每一天,都会让chóng qìng要塞晚陷落一天,要是拖到袁宗第自己没粮或是邓名回来了,那他就没法顺利地把chóng qìng收入囊中了。
“李贼远道来袭,不懂得见好就收,反倒妄图刺探我军军情,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很快又是一份新的情报传来,从忠县出来的清军正在沿着江岸向万县防线疾行。袁宗第在这一带已经开始设立驿站,整修道路,他当然不能看着清军肆无忌惮地扩大搜索范围,给他们从容破坏交通道路的时间。
袁宗第下令万县总动员,出兵应战清军。虽然将近收获季节,但万县城外只有两千亩稻田,也就能收获个四、五千石粮食。对袁宗第来说,收割这些粮食显然属于小事,随便安排了一个部下负责,就急匆匆带着五千兵马出动。
前军中有两千战兵,三千辅兵,万县还会进一步动员三千战兵跟上来。现在袁宗第的战兵数量虽然大增,但有过实战经验的士兵比例远远不如大宁时期——包括袁宗第在内,没有一个将领能像邓名那样利用江南数省的资源进行高强度训练,大部分将领只能让士兵通过战场认识战场,所以此战被袁宗第视为锻炼军队的好机会,可以让大批新兵感受一下实战气氛。
……
冲在清军最前的是张勇。作为资格最老的大将,李国英已经向朝廷保举他提督陕西军务,这种兼顾论资排辈和名气战功的保举,就是赵良栋、王进宝都没有丝毫怨言,反倒都认为李国英行事稳妥。
李国英亲率后队,就把前军的指挥权交给了老资格、经验丰富的张勇。大家都知道朝廷的正式任命很快就会下达,因此就是从官衔上来说,张勇也是甘陕绿营的第一人,理所当然的前军总指挥。
上次chóng qìng一战后,张勇的亲兵营遭到邓名歼灭xìng地打击,那时看着残余的那百来个人,张勇真是yù哭无泪——这些士兵都是他多年培养出来的,没有几年休想恢复元气。幸好总督用耕牛从邓名那里换回来一些俘虏,这才让张勇稍微好受了一些——当时邓名还送回了一些优惠券,看明白上面写的意思后,张提督当场就把它们撕得粉碎,真是欺人太甚!
这次出兵前,张勇已经从李国英那里清楚地了解了万县的实力:袁宗第手下原来大概有几千披甲,三年前攻打chóng qìng时损失惨重,跟着邓名去湖广补充了一些。上次倾巢出动看上去又有三千战兵,其中一半多有盔甲。
“就靠你练兵了。”张勇对想像中的袁宗第说道。他重建的亲兵营又有了一千人,若是现在让他去打邓吕布,那就是借张勇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但用袁宗第这个软柿子来练兵却是再好不过。
“启禀大帅,胡将军已经超过我们了。”一个传令兵跑来报告。位于张勇侧翼的是胡文科,另外一个曾经遭到过歼灭xìng打击的清将。如果不是邓名贪图李国英的耕牛,胡文科本人都得被列入歼灭名单。
“这厮!跑得好快,他也是想拿袁宗第练他的新兵吧?”张勇骂道。除了自己的亲兵营,张勇还带着不少其他部队,所以没法和撒开腿往前跑的胡文科相比。
“大帅!”有一个传令兵赶来向张勇报告,王明德在忠县下船后,也顾不上休息,急急忙忙地带着亲兵营赶上来。
又是一个曾经遭到邓名歼灭xìng打击,有一营新兵急需锻炼的主。
“加速前进!”张勇大叫道。
第四十一节 遭遇(下)
七月八rì,胡文科带着兵马从昨晚的宿营地中走出来,天刚蒙蒙亮,但他顾不得多休息就继续前进。
理论上沿着长江岸的路会更好走一些,但其实也差不多,因为忠县到万县之间的路很多年都没有人走,一般都是乘船,上次有大军路过还是邓名带着的散兵游勇。因此无论是江边还是内陆,到处都是植被塞路,胡文科虽然路线比较靠内,但在江边平行前进的张勇的速度也不比他快。
昨天宿营前,胡文科估计自己已经走完了忠县到万县之间三分之二的路途,距离目标大约还有七、八十里的样子,胡文科又披荆斩棘地走了十多里路,他预计再有两、三天就可以杀到万县城下。作为一个已经在四川驻扎多年,参与过chóng qìng防守战的将领,胡文科不需要李国英普及就知道袁宗第的实力。
除了五百披甲,胡文科还带了一千多无甲兵,他估计自己手中的披甲实力大概是袁宗第的三到四分之一,不过袁宗第即使有一两千盔甲齐全的战兵,也肯定不敢出城逆袭;胡文科估计袁宗第会一边等待情报,一边坚守城池。胡文科只要第一个跑到万县城下,就能开始抢割袁宗第的庄稼,这怎么也算立下了头功吧?
除了抢收一大批庄稼,胡文科还盼着抓一批袁宗第的俘虏来补充自己的实力。被邓名歼灭过一次,除了损失兵力外,还不得不向李总督讨要耕牛和农具把自己的亲兵赎买回来;自那以后,胡文科自己都没脸去找川陕总督要求更多的军饷来扩充实力,幸好第二次被邓名俘虏那次靠优惠券顶过去了,不然经济和形象损失就更大了。
这次一定要抢先赶到万县,用袁宗第的辅兵和庄稼补充一下自己!
胡文科暗暗下着决心,虽然李国英对于这种武装大游行颇有微词,但胡文科和其他甘陕绿营还是比较愿意的,毕竟出征就意味能拿到开拔费和更多的军粮,对将领们来说也是一笔外快。再说这又不是去打邓名,要是被邓名歼灭了,那军粮和开拔费也弥补不了亲兵的损失;但袁宗第就完全不同了,不但能拿额外的津贴,收割袁宗第的庄稼,说不定还有立功的奖金。等割庄稼割累了,估计总督大人也该带着后续兵马赶到了,这个时候当然应该轮到还没立功的其他人上了——胡文科顺便又把攻打万县的力气活躲开了,没有伤兵拖累还能先行一步返回忠县,早早乘船返回chóng qìng——这就叫一步先、步步先。
早点返回chóng qìng,万一邓提督赶来增援也与胡文科无关,不过为了保险,胡文科还是把邓名给的优惠券都带上了。不但带了自己的那些,胡文科还从留守chóng qìng的高明瞻那里要他那十张——都是邓名给高巡抚这个中介佣金时顺手给的,反正高巡抚留守看家用不着这个。
高明瞻倒是没有拒绝胡文科的要求,不过指着优惠券上的rì期对胡文科道:“都已经过期啦。”
“没事,”胡文科满不在乎地说道:“邓提督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么?”
听胡文科这么一说,高明瞻就给了他八张,自己还揣起来了两张过期优惠券:“胡将军说的不错,邓提督为人慷慨,本官得留两张预备着,要是有个万一,本官两张当一张用,赎自个还不行吗?”
出发后胡文科向王明德他们打听了下,结果发现chóng qìng系的人个个都把过期优惠券带在身上,连跟着出发的满洲太君都向王明德他们讨要了几张当做护身符。只有张勇不但没带,反倒还把邓名给的优惠券都扯了。
“好汉!”听说这个消息后,王明德当着胡文科竖起了大拇指,在背后连声称赞张勇英雄了得,接着又有些惋惜地说道:“还不如给我呢,听说也有十几张呢。”
怀着对袁宗第的庄稼、牛羊和鸡鸭的憧憬,胡文科继续向着东方行军,军队行走在川东的丘陵地区中,斥候不停地辨别着方向,侦察着可供军队通行的道路。
这时一个斥候匆匆跑回,向胡文科报告道:“大人,从着往南,一里地不到两里外,大概隔着三个山头后,有一些人马看上去像是贼兵。”
“几个人?”胡文科漫不经心地问道,出现在自己军队周围的明军只可能是敌人的斥候,此地距离万县还有几十里,撞上明军的斥候的几率非常之低,遇上超过三骑的斥候小分队的概率几更低了。
“好像有好几百……”清军的斥候紧张地答道。
“你们看错了。”胡文科想也不想地说道:“你们看见的是张提督的人马。”
胡文科估计自己距离长江的距离大概在七、八里的样子,如果沿着岸边走的张勇遇到了峭壁挡道,绕一圈的话,就可能遇到自己的斥候。再说这路边不是丘陵就是树林,斥候看不清对方的旗帜和军服很正常。
“一开始小的们也认为是张提督的兵马……”斥候报告说,一开始他们也没有搭理那些士兵,继续寻找着好走的道路,但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对方好像打着红旗。这个斥候跑回来报告的时候,他的同伴还在继续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军人。
“你们肯定是看错了。”胡文科说完后又琢磨了一下,摇摇头:“算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完后胡文科就带着几个卫士骑着马,让那个斥候带他去看一看——虽然胡文科有几匹马,但他肯定舍不得在这个时候浪费马力,现在他距离万县还有好几十里路,还位于比较安全的距离上。
但胡文科没有找到那个斥候,刚才来报信的斥候向北跑来报告,为了追上胡文科时又向东追出去了一段,绕过了两周丘陵向南走了两里路出去,胡文科既没有见到另一个侦察兵也没有发现那些可疑的贼兵。
“就说了你们看错了。”胡文科叹了口气,不再继续前进而是掉头去追赶自己的大部队,他并没有苛责那个斥候,在这种紧张的行军途中,斥候出现一些错觉是非常正常的,根据胡文科的经验,绝大多数情报都是混乱和错误的,这个时候就需要靠将领凭借经验和常理来进行判断。
沿着归途走了一段路后,胡文科从一片小树林后绕过去,不久前经过的一座小山头赫然出现在眼前,但来时这里还没有人,此时却有一对骑兵正悠闲地策马上山,为首的一员大将金盔银甲,正向身旁的卫士指点着江山。
大将背后的红旗一下子让胡文科看傻了,他怔怔地盯着那两丈多高的旗杆看了好久,才算反应过来。
“袁宗第!”胡文科大叫一声,对方红旗上的书写着一个大大的“袁”字,让胡文科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
“竟然被鞑子绕到背后来了!”刚才发生遭遇的时候,袁宗第也吓了一跳,昨天他并没有强行军而是保存体力,在船只的配合下行进了三十余里就扎营休息。搬运盔甲的辅兵和战兵一直衔接得很好,没有发生脱节或是其他什么意外。
若是在开阔的平原上,骑兵斥候的情报网可以拉开十五里,保证大军不遭到突袭,但在满是茂密森林的丘陵地区,骑兵就是把马累死也无法张开这么大范围的jǐng戒圈。在行军的时候,袁宗第保持了一个约两里的jǐng戒圈——维持这个也需要使用大量的斥候。
不过袁宗第比清军强的是,他对两军之间的大概距离判断得更准确,今天他早早就向岸边方向派出搜索队伍,并侦查到了张勇等人的大概位置。
袁宗第的骑兵更多也更靠近后勤基地,所以他很快就接到了报告,最前一批的八百战兵已经批起了铠甲,袁宗第有伏击一下沿着江边前进的这支清军的打算。
刚才胡文科的斥候看到的,就是向江边方向前进,跟着斥候前去伏击阵地的这批袁部战兵。当袁宗第的斥候注意力被吸引向南方的时候,胡文科的部队在袁部北方数里外与明军擦身而过,而胡文科更是凑巧从明军的前军与中军的空隙间穿了过去。
袁宗第带着卫队一边向预定战场进发,一边给部下和传令兵们部署着任务、交代着战术意图,结果就和拨马回来的胡文科撞了个满怀。
“李国英在chóng qìng大约有五千披甲,他就算发疯了也要留下两千守家吧?能够抽调来忠县的顶多只有三千,忠县再留守一些,沿途放一些,能够过来的最多、最多能有两千披甲。”袁宗第之所以敢于不等后面的三千人,就是因为他断定自己带来的第一批军队就能和清军全军打个旗鼓相当:“江船上报告,沿着江岸行军的看上去就有两千甲士上下。”
发现对方好像是个战将后,袁宗第带着卫士紧追不舍,同时还急忙传令让身后的中军和后军都转向。由于有水师的不完整情报,袁宗第根本没有想到背后还会有清军冒出来,不过他认定这是一个带着卫士出来侦查的清将,身边最多也就是一个搜索分队,不超过一百个手下。
因为袁宗第把后援调去围剿逃跑的清将,所以他马上让人去通知前军,让头里的人保持隐蔽不要打草惊蛇——这边最多只有百多人,袁宗第一千两百甲兵带着几千辅兵搜剿,很快就能把这支清军分队消灭。就算南面的清军主力被惊动而赶过来,也肯定来不及了,到时候袁宗第还可以一个回旋和前军夹击匆匆赶来的清军。
……
“全军披甲!”逃回自己军中后,胡文科气急败坏地喊道,刚才他认出袁宗第后飞也似地逃走,总算是安全返回。
“袁宗第大概有一、两千甲兵,料敌从宽算他两千好了,怎么也得在万县留下一半吧?”胡文科对袁宗第居然敢出来伏击清军赶到很吃惊,更难以相信对方居然敢把伏击地点选在距离万县数十里的地方:“一千战兵,主力肯定去江边了,算他身边还有三百人好了。我有五百披甲,一千多无甲,对付他身边的人绰绰有余。”
“杀!”清军披甲完毕,胡文科恶狠狠的一声大喝,指挥部队向南扑去捉拿袁宗第。
第四十二节 艰苦(上)
对于想伏击清军的袁宗第来说,最让他担心的就是让敌人的探子跑掉,或是战斗持续太长时间,导致敌人有机会发出信号报jǐng,导致他的伏击机会完全失败。不过即使如此,袁宗第也不会畏惧,因为他带来了几千士兵,就是和清军正面交锋也完全不怕,更不用说他还有一批援军正在赶来。
指挥士兵向前追去时,前方看到无数的飞鸟冲天而起,接着就是大片的呐喊声传来,对面的丛林里人影绰绰,好像有上百敌人正在冲过来。
八百甲兵在南边,剩下的部队正旋转横扫北面,袁宗第很清楚对面冲过来的不可能是自己人:“来的好!”袁宗第大喝一声,看起来敌人的侦察分队不四散逃跑反倒试图强行闯过明军战线,从最短的途径返回江边,这样袁宗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消灭背后的敌兵,同时还能把情报的泄露降至最低,就算敌人被这声音惊动,也对明军的实力依旧缺乏了解。
胡文科手下上千士兵发起攻击,虽然已经组成了紧密队形,但他们的阵型占地面积依旧相当大。三年前邓名在江边伏击谭弘时,地形也与今rì类似,不过当时明军由于缺乏指挥和默契,所以阵势拉得非常散,结果江边人心惶惶的清军反倒夸大了明军的实力。
“贼人的阵势很散。”随便抬头看了一眼被惊起的飞鸟,再参考下呐喊声的范围,袁宗第得出了结论:“百来人以这么疏散的队形冲锋?这根本是虚张声势,也不会有什么冲击力,大概是想趁乱能冲过去几个是几个吧。”
“贼人完全不清楚我的兵力和部署,一个呼吸就打垮他们。”袁宗第还稳稳地掌握着一千二百战兵,还有数千辅兵帮忙填补战线,整条战线上都已经组成了密集队形;上百人想冲过去纯属痴人说梦,虽然还在望着前方,但袁宗第的心思已经开始转向南方了,他需要尽快回头去对付已经得到jǐng报的江边清军。对于清军的大胆突进,袁宗第感到这近乎是对他的个人侮辱——袁宗第是堂堂的商洛十八骑之一,曾经负责大顺对湖广方面的侵攻,这些年运气不好,手下的实力不断萎缩,现在居然几个副将、游击带着几百、上千人就敢太岁头上动土了:“我就算运势不好,也是四川第二大诸侯,上次我去chóng qìng的时候,你们的主人李国英都不敢出来和我打,今天你们这几个连名字都没有喽罗居然就敢在我的万县周围撒野!”
不怕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痛打一顿,袁宗第难出胸中这口恶气。
……“贼人队形散漫,松散混乱。”清军组成紧密的攻击队形,zhōng yāng的胡文科亲自指挥着他心爱的亲兵部队,前方的视野被丘陵和树林挡住,但抬头就能看到飞起的惊鸟,侧耳就能听到传过来的人声:“对方根本不知道本将的兵力,可能是以为本将只有身边那几个人吧,竟然把几百士兵拉得这么散!好,就让你看看某家的实力!”
“袁宗第本来就是个草寇,这些年来要不是粮草不济,总督大人早就打上门去了。”自感胜券在握,胡文科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居然撞上了袁宗第,对方和主力分离,还出现误判进一步分散了他的护卫兵力:“以前是因为有邓提督罩着你,我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和你这个老不死的一般见识,今天你带着几百人就敢和我放对?你个流寇会打仗么?哼,商洛十八骑,听着还有点吓人呢,今天就是我胡文科扬名立万的时候了!”
两军的阵线猛然撞在了一起,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都带着以十打一的信心进入了战场。绕过了两棵树,胡文科在卫兵的护卫下,跃到了战线上。
“袁贼,哪里跑!”透过林木的空隙,远远地好像看到有张红旗在晃,胡文科杀气腾腾地大吼,再三地用力挥舞宝剑,督促亲兵们杀上去,一举冲破明军“稀疏”的防线,把袁宗第拿下。
“活捉袁贼!”
“莫要放跑了袁贼!”
亲兵们大声呼喊着,奋力向着功劳方向冲杀过去,不过打了片刻后,胡文科感觉似乎有点不对,红旗方向上的明军越来越多,还不断有顶盔贯甲的敌兵从林间涌出来,完全顶住了清军的突击。而且胡文科看到明军依旧不停地从林间涌出来,他们背后的林中人影憧憧,看上去好像还有数百。
“两翼包抄,包抄!”胡文科一边督促亲兵奋战,一边紧张地下达了新命令,看起来袁宗第及时反应过来,集中兵力于正面顶住了自己的突击。战斗进行到现在,胡文科对袁宗第实力的评价已经上升了一个台阶,认为对方留在身边的护卫大概与自己相当,不过胡文科还有上千无甲兵助战,而袁宗第无论如何都会有的大量的兵力被南方的友军牵制住。
“生擒袁贼者,赏银一百两!”为了鼓舞士气,胡文科不惜拿出重赏。
“活捉袁贼!”
“活捉袁贼!”
受到重赏的刺激,清军的士气又为之一振,一时间到处都是生擒活捉袁宗第的呐喊声。
袁宗第也被这喊声气得鼻孔冒烟,现在他已经确定了对手的身份,胡文科的名字袁宗第也听说过,知道对方不过是李国英手下的一个新晋游击,当年袁宗第纵横天下的时候,这个胡文科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要饭呐,现在居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想着能击败自己。
不过清军的人数之多大大出乎袁宗第的预料,现在两军在林间展开激战,虽然明军正渐渐取得上风,但清军利用地形节节抵抗,明军看不清对方的部署,自己的通讯联络也受到地形的干扰。虽然袁宗第知道对方也无法很好地掌控视野外的军队,而且对明军这边的部署同样是一无所知,但是若知道对方有这么强的实力,袁宗第绝对不会选择这个地形交战,这里地形的干扰实在是太厉害了,部队很容易就失去联系,侧翼闯来一支清军也很可能不能及时发现,稀里糊涂地就能输掉战斗。
最危险的是,战斗拖的实在是太久了,本来以为会是压倒xìng的优势,所以袁宗第才不假思索地全军压上想速战速决,但现在到处都在战斗,几千明军被尽数拖住。在树林中抵抗,清军也远比平原上能坚持得更久,毕竟袁宗第还有来自背后的威胁,由于袁宗第大意地把手头所有的兵力都派了出去,现在他对来自身后的攻击时,没有丝毫应变的能力。
“国公,是不是先缓一缓,把儿郎们撤下来一些?”一个亲卫从前线跑回来,他手上的刀还在滴着血,明军依靠人数优势,把清军压得缓缓后退,但战斗已经拖了太久,现在江边的清军肯定听到了这里的喊杀声了。
袁宗第也十分地犹豫,他不能让南边的八百甲兵发起攻击,因为他无法判断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解决胡文科,把部队撤下来去增援前军,如果现在前军贸然行动,就会独自面对清军主力的围攻。可如果不动南边的部队的话,清军就可能径直来攻击袁宗第的后背,与胡文科一起夹击自己,那样的话明军的损失就会更大,甚至可能立刻遭到惨败。
“嗯。”袁宗第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能够取得决定xìng的胜利,但至少已经压住了对方的气势,刚才那些还叫嚣着要“活捉袁贼”的清兵,现在都已经沉默下来,专心致志地为保住自己的xìng命而战。
虽然有些遗憾,但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袁宗第打算撤出一部分兵力,重新集结在自己将旗边以预备突发事件,至于胡文科这一路,袁宗第觉得把他们向北驱赶得更远一些就可以了。
全线后退是很危险的,袁宗第打算一步步地来,首先是控制力最强的zhōng yāng,等这里顺利撤下一部分兵力后,袁宗第会命令部下分头赶往各个战线,抽调部分兵力返回zhōng yāng。
袁宗第开始收缩的时候,胡文科的情况已经是岌岌可危,战斗到现在,清军已经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战线被明军逼退后,落在后面的伤兵估计也都被敌人杀死了。左右两翼的披甲兵不多,基本都是无甲兵,在明军的重压下已经严重后弯,胡文科两翼包抄的命令下达后不久,就发现自己的两翼都受到了包抄。
“苦也,苦也!”胡文科心里已经不知道叫了几百遍苦了,幸好这是树林和丘陵地区,如果是平原胡文科估计已经崩溃了,但即使如此,清军也随时都可能瓦解崩溃,就是胡文科亲自统帅的亲兵也开始士气滑落。
“袁贼跑了!”不得不说胡文科的眼力是很好,在第一时间发现明军进攻节奏放缓,他立刻大叫起来,竭力地鼓舞着摇摇yù坠的士气:“张提督、王总兵杀过来啦,袁贼要跑了!”
第四十二节 艰苦(下)
苦战中的清军听到胡将军的呼喊后,jīng神都为之一振,胡文科生怕自己的嗓门不够大,急忙让身边的亲兵们跟着一起呼喊,激励士兵们坚持下去,胜利就在眼前了。
“袁贼败了!”
“袁贼跑了!”
胡文科卫士们的嗓门和他们的将军一样好,很快zhōng yāng和两翼的清军就都知道张勇已经赶来增援了。
一些士兵甚至自发地再次嚷嚷起来:“活捉袁贼啊,赏银一百两。”
听到这些喊声后,袁宗第的脸sè顿时yīn沉了下来,就在刚才他还可以进行集结和后撤,但一转眼这个机会就失去了。袁宗第没有分身的本事,也没有时间在战线上的每一处出现,亲自指挥每一个士兵后退集结。现在清军虽然乱喊乱叫,但明军依旧在步步进逼,士兵就算心里怀疑,也顶多是将信将疑,要是袁宗第派传令兵通知各处后退的话,那士兵们立刻就会相信明军已经战败,张勇的大军到了他们的身后。
位于通讯不便的丘陵和丛林地形中,别说是手下这些新兵,就是袁宗第最jīng锐的部队也难说会有什么反应。
“停止后退!”袁宗第当机立断,命令身边的卫士也不要歇着了,尽数压前督战:“把胡文科先宰了再说!”
“太大意了。”把身边的卫士几乎尽数派上前后,袁宗第悔恨不已地叹息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轻敌。正是因为轻敌,袁宗第不但把有限的兵力分作两批,而且万县最jīng锐的一营兵马居然还在后队而不是带在身边。
遇到邓名前,十几年的颠簸流离,袁宗第的骨干jīng锐已经所剩无几,上次chóng qìng之战遭到谭诣背叛,最后的二百jīng兵也折损大半。在正常情况下,袁宗第恐怕再也难以恢复元气——大昌贫瘠的产出让袁宗第很难发起攻势,更难以提供装备,袁宗第没有练兵的资源、没有以战代训的机会,带着没有装备、没有经过训练、没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去打仗更是送死。
可邓名的出现给了袁宗第一个巨大的惊喜,一千多名大昌兵跟着邓名连克谭弘、谭诣。第一仗敌我实力悬殊,明军赤手空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敌人不但装备齐全,还坐在温暖的营地中吃得饱饱的,结果明军不但从这种必死的局面中逃出,还全歼了强大的敌兵;第二仗同样是敌强我弱,邓名出城后,熊兰更丧心病狂地竖旗投降,和前一仗的险恶程度相当,完全是有死无生的局面,但明军再次以微不足道的损失打得谭诣全军覆灭。
大部分跟着邓名逃难的大昌士兵先前都是袁宗第带去背粮的民夫,听到金鼓声都能心惊肉跳,其余的也都是放在营中留守的新兵,还有不少是水手船工。这一群乌合之众在返回大昌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敢战之兵,两次在绝望的局面下反败为胜,让这些大昌兵根本不知道失败为何物——形势再恶劣还能恶劣得过那两仗吗?
除了高昂的士气和必胜的信心外,这一千多士兵的装备也极尽豪华,邓名把从两谭那里缴获的装备都平分给了跟随他逃亡的将士。这一千二百名士兵被袁宗第尽数编成了战兵,而跟随邓名诱敌的那几个勇士,袁宗第也没有像文安之一样送给邓名,而是把他们提拔为这营兵的军官。
白得一营士兵,而袁宗第的谢礼就是袁象和周开荒——心中有愧的袁宗第在出兵湖广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地把这营士兵都留在家里,他有点担心邓名会讨要一部分走——rì子过得这么艰苦,十几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袁宗第不由得不小气。
从湖北打完胡全才回来后,袁宗第挑选出最好的装备,进一步强化他的主力营,早在移镇万县之前,这个主力营就已经是袁宗第的心头肉。这次出击由于过于小看忠县的敌人,所以袁宗第并没有让主力营冲在最前,而是打算用新兵开道,也让他们见见血。主力营的士兵在战场上杀过敌人,尤其是在万县一战中,更是把两倍于己的敌兵杀得片甲不留,没有三、四个斩首的功劳根本不要想在这个营里当上军官。之前袁宗第认为忠县这边也就是几千清军的三流部队,没有必要用牛刀来杀鸡,更担心会有折损。
如果跟随在袁宗第的身边的不是一千二百新兵而是他的主力营的话,那说不定战斗早就结束了。
全线压上的明军足有对面的三倍之多,虽然不是jīng锐,但一样把胡文科打得呜呜乱叫。
“启禀国公。”正在袁宗第全神贯注地观察战局时,又有一个斥候赶来报告,江边的清军已经明显注意到了这里的战斗,他们发现人数不详的清军正向战场开来。
“嗯。”袁宗第严肃地点点头,有人建议让隐蔽在南方的八百甲兵发起攻势,牵制清军的援兵。
但袁宗第却迟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那里的八百甲兵同样也无法与他的主力营相比,一旦暴露位置就会立刻遭到优势敌人的围攻,而新兵很可能会惊慌失措,会迅速发生崩溃,根本坚持不到袁宗第先击败胡文科再去增援他们。
“不!保持隐蔽。”袁宗第终于摇了摇头,他觉得清军开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不想用前军的八百甲兵交换胡文科的部队:“不用管南边的敌人,快点打垮胡文科!”
“遵命!”
斥候领命而去。
袁宗第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北面,直到被另一个斥候打断。
“国公!大势不好!”这个斥候满脸大汗地冲到袁宗第身前,向他报告有大批清军突然出现在袁宗第将旗的东南方向,显然是有一些江边的清军正包抄过来,距离袁宗第的位置已经不到两里了,大有将袁宗第尽数围歼的意思。
地形导致侦察难度大大增高。就拿胡文科来说吧,其实有一个袁宗第的斥候曾经发现了他的部队,但斥候去向袁宗第报告时撞上了另外一些清军分队,不得不再次绕路避开,接着又差点和一个张勇所属的寻路斥候撞个满怀。等这个斥候好不容易从丘陵和丛林中找到袁宗第的位置时,和胡文科的战斗已经爆发良久了。
现在也是一样的情况,这支从长江边绕过来的清军的行军路线得到西边丘陵的掩护,导致明军很晚才发现他们。最后几个站在袁宗第身边的卫士也都满脸严肃,盯着袁宗第的嘴唇,等着他把部分士兵从战斗中撤下来的命令。
“苦也,苦也。”这次轮到袁宗第大声叫苦了,他紧张地思考着:“这支鞑子有多少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来增援还是来包抄?他们背后还有多少人?张勇是想把我一网打尽还是和胡文科汇合?”
斥候根本无法回答袁宗第的问题,他只知道清兵很多,肯定不是侦察分队,但具体人数和动向依旧不了解。
“我不知道鞑子的动向,鞑子应该也不知道我的兵力、动向,如果我是张勇,我现在会怎么判断?”张勇是秦军的老将,几十年前袁宗第就曾和他交手过:“如果我是张勇,那我应该还不知道林子里到底有多少明军,他甚至可能还不知道到底是谁占上风。如果我急着调兵抵抗,不但会让张勇更早地发现明军实力有限,而且还可能导致对胡文科的攻势功亏一篑。”
“不!不理他们!”袁宗第大声说道:“我们继续攻打胡文科,无论如何都要先打垮他。”
袁宗第下令继续全力进攻胡文科,只让几个斥候去林中故布疑阵,设法拖延东南方向清军的移动速度。
虽然袁宗第承认清军的实力远超他的最初的想象,不过袁宗第也从中发现了更好的机会。万县明军的前军因为肩负侦察和开道工作,总体速度并不快;后军虽然晚动身,但急于追上统帅,速度要比前军快得多,袁宗第估计现在他的主力营和另外近两千战兵已经距离战场不算太远了。
如果击垮了胡文科,袁宗第有信心凭借手中的部队和张勇斗一个旗鼓相当,等他的后队抵达后,袁宗第深信明军对清军会有二比一的兵力优势,更不用说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前后夹击歼灭张勇应该问题不大,而这就意味着chóng qìng主力的覆灭。想到这里,袁宗第对身边最后几个卫士大声说道:“鞑子没有什了不起,赢得今天这仗,我们就赢得了chóng qìng!”
……“您这位本家没有什么了不起!”战场西边,一支清军正向东疾驰,王明德正给同行的汉八旗章京介绍袁宗第的情况。这个章京带着十个牛录、一千汉八旗官兵跟着前军一同行动。孙思克早就说过,这位和他同是正白旗的章京还是一位火炮专家;上个月抵达chóng qìng后,这位章京当众向川陕总督保证,将来若是把chóng qìng铸造大炮的事情交给他负责,保证能大获成功,五个月后就能将整个长江封锁得水泄不通。
这个汉八旗的章京看上去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样子,他冷冷地扫了王明德一眼:“他不是我的本家。”
“对不起,”王明德自知失言,连忙道歉道:“对不起,袁佳副都统。”
第四十三节 续战(上)
王明德的军队和一千汉八旗沿着张勇开辟出来的道路前进,不需要自己披荆斩棘,也不需要斥候四出,不但行军速度快不少而且也轻松很多。章京和他部下的军官当然都有马骑,离开chóng qìng后,若是汉八旗的军官坐骑生病或是累垮,王明德也会马上用自己的坐骑补上,李国英甚至专门批了一批战马给王明德备用——这些马不许人骑乘,就是给汉八旗的军官预备的。
那些跟随李国英一起行动的满八旗待遇当然更是优越,汉八旗这里还是只有军官才保证有马,而满洲太君则是无论官职高低,人人都有坐骑。幸好只有一百人跟着李国英出动,要是真有几千满洲太君参战,为了给他们预备坐骑估计都要影响到大军的行动了,即使是一贯从严治军川陕总督,对满洲太君的要求也从来没有二话,想吃肉有随军的生猪,想吃鱼马上派人去江里捕捞,只要李国英能办到,就一定会得到满足。
“三年前邓名带着袁宗第、谭文、谭诣来攻打chóng qìng,高巡抚见邓名来势汹汹,就去保宁向总督大人讨救兵了,让我留下独自守chóng qìng……”王明德早就把邓名刚出现的那一次chóng qìng保卫战说成是邓名统帅,而他当然是力挫强敌的英雄。三年前的那场chóng qìng保卫战,被王明德描绘得惊心动魄,战事也是一波三折。
“王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汉八旗副都统称赞道,不过虽然是邓名指挥,但从江南这两年的交锋看来,邓名显然是善于野战不善于攻城。只要遇到清军重兵布防的坚固城池,邓名就那它无可奈何。不过不管怎么样,王明德领导的chóng qìng防御战是邓名最为丢脸的一仗,谭文被杀,袁宗第逃窜,他本人也差点就被活捉了,事后帅溃兵击溃两谭虽然尽显其风采,但这也无法遮掩他之前控制不住手下的无能表现——此事唯一的争议在于,有些人认为当时邓名只是文安之派到袁宗第军中的宗室观察员,并没有掌握任何兵权,也正是此战才开始让他崭露头角,不过这种说法遭到了王明德的坚决反对。
一千汉八旗的兵丁,人人都穿着乌靴,其中二百人背着火铳,配属给这十个牛录的虎蹲炮也有专门的运输人员负责,为了保证这些火炮能够跟上队伍,李国英还专门准备的船只和马车。这一路上王明德对舟车悉心照顾,不时地增派手下帮忙——汉八旗和普通绿营不同,他们是八旗兵,是朝廷直辖的zhōng yāng武力。
……
袁宗第的斥候一边虚张声势,一边缓缓后退,而袁宗第也退向了战线,以躲避搜索过来的清军援兵,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行动能够更晚地让张勇反应过来,更晚地动员全军向自己的部队杀过来,给自己有更多的重整时间。
战线上已经听不到“袁贼”、“袁贼”的喊声了,胡文科现在已经快退回他刚才发起攻击的出发阵地上了,尽管有地形可以依靠,但胡文科连一刻钟都没坚持住就开始节节败退。现在两翼的无甲兵已经溃散逃亡,后面就是追赶而来的明军,身边的亲兵也士气低迷,为了避免被包围他们跟着胡文科一退再退,好多人走着、走着就消失在林间不见了。
没能抢到袁宗第的老母鸡,自己的兵马反倒被卷去了一大批,胡文科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他知道要不是地形掩盖了自己的一部分窘态,现在这种撤退秩序也发维持。
虽然知道必败,但胡文科还试图多挽救几个士兵出来:
“袁公!你我往rì无冤,今rì无仇,为何苦苦相逼呐?”
在一个小山包前收住了脚,胡文科就让几十个手下向着袁宗第可能的方向高呼起来,只要袁宗第肯稍微放慢一些追击的脚步,胡文科的军队就不会彻底崩溃,他也就能多收拢一些溃兵——无论是披甲还是无甲,都是胡文科珍贵的财产。
……
在战场的南方,张勇依旧沿着岸边前进,北面发出的呐喊声让他不停地侧头观望,那边的战斗已经爆发一段时间了,但张勇还是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这肯定是万县的伏兵。”张勇刚才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刨去侧翼的胡文科,张勇身边还有两千甲兵,四千辅兵,背后数里外的王明德、袁佳文弼正在急速赶来。这么一小片区域里就有近四千绿营披甲和一千八旗兵,已经大量提供支援的辅助兵力,这让张勇的心情非常放松,即使万县就在眼前,这么强大的兵力也能让张勇不需要担心什么。
在张勇看来,袁宗第大概是误会了清军的兵力,或许是派兵来伏击一下拖延清军的脚步。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张勇判断明军的实力最多就是一千甲兵、三千辅兵。以这样的兵力,想在复杂地形快速击败胡文科的可能xìng并不大,而如果袁宗第只是派来数百sāo扰部队的话,那胡文科自己就有力量击败他们,现在北面的战事很可能是胡文科正在追杀、搜索明军的溃兵。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贼人?”张勇在心里琢磨着,看起来清军很幸运,如果胡文科没有发现这些明军的话,他们就可能sāo扰张勇的部队,影响他的推进速度,现在明军拖慢的是胡文科的脚步,这样张勇有机会先赶到万县城下,得到最大的一份战利品。
到目前为止,张勇只向北边派去了三百披甲的搜索部队。望山跑死马,虽然战场距离江边并不算很远,但是张勇并无意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指挥全军转向,去搜索那些可能只有几百人的明军sāo扰部队——要是真这样那就遂了袁宗第的意了,往返一趟再加上搜山,今天的时间和士兵的体力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如果明军的实力超过单纯的sāo扰部队,那张勇觉得也没有必要直接增援胡文科,胡游击手下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也不少了,万县的明军就算来一半也无法在短期内击败他们;而张勇沿着江边继续东进,然后轻轻一个旋转就能切断这些明军的退路,配合胡文科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果袁宗第真的发疯把一半的实力都派出万县几十里来这里伏击张勇的话,那张勇倒是不介意花点时间把这些明军一网打尽。若是消灭了这么多明军,那万县就很有机会迅速拿下了,到时候从chóng qìng到万县沿途都没有川西水师的落脚之地,邓名的江上优势就会被严重削弱;而且重创了袁宗第后,邓名也就需要拿出新的力量来保护云阳、奉节,这也是一种牵制,有助于减轻chóng qìng受到的水师压力。
“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么?”张勇的主力部队依旧在东进,现在他越来越确信胡文科遇到的只是一些sāo扰部队,明军就是单纯想迟滞拖延而已。张勇的军队继续向前,现在战场已经位于他北方偏西了,胡文科和那些数目不明的敌军正在被他落在身后。
“没有,大人。”一个亲兵答道,直到现在,派出去包抄的那三百披甲还是没有派回任何求援的使者,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遇到值得一提的抵抗。
“果然如此。”张勇早就断定这是最可能遇到的情况,少量的明军在胡文科的压力前逃窜,当然更无法聚集力量对张勇的包抄军队做出抵抗,张勇证实了自己的预判。
“继续前进。”张勇下令道,如果真遇到明军强有力的抵抗,那他倒是会重新审视一番,但现在他看不出有任何必要让全军向北跑一段冤枉路。
……
尽管亲兵们喊得声嘶力竭,但明军毫无反应,正面的明军稍微停顿一下似乎也只是为了等待两翼的包抄,很快胡文科就看到身侧人影晃动,自己和身旁这最后几百号人已经三面受敌。如果被明军这样驱赶的话,胡文科知道马上就会全军崩溃,手下都会散入林中,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来聚拢,也不知道还能聚拢起来几个人。
“袁公,做人留一线,rì后好相见啊!”胡文科绝望地大喊着,他的亲兵还扯开喉咙嚷嚷,说他们还有些银两,袁宗第不妨拿了走人,别再追杀他们了。
虽然胡文科喊得可怜,袁宗第充耳不闻,等明军从三个方向上包上来后,胡文科也意识到袁宗第绝对不是邓名那种好说话的主,就扔下一包银子帅队向着最后的缺口突围而去。在突围的过程中,胡文科的部下彻底瓦解,四散没入林间。
“不必追击了。”袁宗第的手下把胡文科扔下的那包银子拾了回来,不过袁宗第停止追杀、搜捕胡文科倒不是因为对方留下的卖命钱,而是不想因小失大。
东面那支人数不详的清军已经逼得很近了,袁宗第不知道那支清军实力如何,到底是有一百人还是一千人,更不知道这是一支孤军还是一大批敌军的先锋。
袁宗第下达了全速收拢部队的命令,他之前就向手下交代过,不要毫无节制地追击胡文科,因为在这种地形里一旦放开追击,自己的部队也就没法及时收拢了。
“回头应战!”既然身边的部队已经开始重新集结,那一支保持潜伏的前军也就可以开始行动了,袁宗第大声激励着手下,大胜就在眼前,而全歼了这几千清军后,万县的实力更会再上一个台阶:“活捉张勇!”
第四十三节 续战(下)
尽管袁宗第竭力收拢部队,不过明军集结速度还是相当缓慢,部队赶路就赶了半天,在之前的战斗中又几次移动,并经过了高强度的搏斗。参战的士兵相当疲劳,比普通士兵更疲劳的是袁宗第的传令兵和斥候,整场战斗他们一直在来回奔跑传达命令,只是胜利的情绪鼓舞着他们,让他们奋起余勇,更加努力地想把靖国公的命令传达给全军知道。
张勇派来的包抄部队由另外一个将领统帅,当他们进一步前进时,终于遇到了明军的抵抗,先期集结起来的部队在袁宗第的指挥下不再后退,而是坚守阵地开始抵抗。只不过明军人数暂时还没有优势,而且士兵的状态也不是很好,所以并没有急于反击。
这时袁宗第已经不再尝试隐藏行踪,一切以收拢部队为第一要务,信号、响箭一个劲地往天上打,向散在周围的士兵标示自己的位置。而远遁的胡文科在仓皇跑出一段后,发现袁宗第拿了他的银子没有继续追击后,也一股脑地把所有剩下的信号都送上了天。
刚才张勇就看到了胡文科和袁宗第的不少响箭升空,不过他一时也无法分辨胡文科到底是在召唤部队包抄、还是集结部队、或是其他什么意思,所以就根据手中的情报猜测这是胡文科在指挥围剿,并把不少袁宗第的信号都误认为是清军的。
但现在战事变得开始离奇,随着袁宗第的信号越来越多,虽然张勇和胡文科各自的部队并没有使用统一信号的传统,不过毕竟两人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开始意识到正在大量被发出来的信号看上去异常陌生,可能并不属于清军。
“稀奇,稀奇。”张勇勒住战马,回头望着侧后方的战场,在那里有大量完全陌生、根本看不懂含义的响箭此起彼伏。如果明军只是sāo扰部队,那么此时他们应该在逃窜中,不会有这么多的信号被发出来。
张勇驻足又观察了片刻,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信号出现在天空上,那是自己派去包抄的清军将领发出的,而是不是用来指挥部队而是用来和自己沟通所用的。
“遭遇到了抵抗?”张勇看到的信号并非紧急求援,此时已经与袁宗第接触的清军将领面前的明军还不算非常强大,所以他一边派出传令兵返回向张勇报告,一边开始发shè信号,即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方简略地报告一下形势,也是为了表明身份——直到现在,包抄的清军将领仍不直到胡文科已经被击退,还在徒劳地寻找着附近友军的位置。
“全军停止前进。”见事态的演变与自己最初的判断差别越来越大,张勇终于下达了备战的命令,披甲兵从无甲兵的手中接过铠甲,斥候也不再继续侦查开路,而是环绕着清军部队开始搜索四周。
在张勇满腹狐疑地开始做着战前准备时,被派出包抄的清军将领发出了紧急求助的信号,这时他已经发现周围的局面越来越凶险,正前方不断有新的明军赶到,加入到抵抗的军阵中;而且此时清军将领也判断除了袁宗第的身份,突然在这里见到万县的统帅,让这个实力还不如胡文科的清军将领震惊不已;更糟糕的是,清军注意到侧翼也有不明身份的部队的活动迹象,他们发出的信号怎么看都不想是胡文科的;给清军将领最后一击的是,他注意到数里外的信号看上去好像是胡文科的,这就意味着他附近已经没有自己的友军。
情急之下,清军将领一边下令告急,一边命令全军后退,他并不像在这种敌情不明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与袁宗第这样赫赫有名的敌人交战。幸运的是,刚才清军将领并没有急着发起进攻,而是在保持接触的同时观察形势,因此随着他一声令下,清军马上就开始脱离战斗。
对这队清军来说更幸运的是,袁宗第也没有发起追击,他身边只有一半左右的甲兵,其余的甲兵和大量的辅兵还没有归队,有些士兵可能因为通讯的原因,依然在向北前进搜索胡文科的残部并想多抓几个俘虏。
刚刚袁宗第已经把大部分信号都发出去了,要是仓促移动将旗发起追击,那么就可能导致正向这里赶回来的部下进一步失去与他的联络。因此袁宗第就压下追击的yù望,让周围气喘吁吁的部下抓紧时间休息,同时连续派出几批斥候和传令兵去联系前军的八百甲兵——这队兵没有参加战斗,体力和秩序都保持得很好。
“立刻插向江边,截断张勇的退路。”
袁宗第让传令兵带去这个清楚无误的命令,就算长江边的路稍微好走一些,那也好走的很有限,最大优势可能是有长江这个标志使得士兵不容易迷路罢了。
“我的后军随时都能赶到,到时候就是甲兵就有张勇的两倍还多。”袁宗第在心里琢磨着,因为知道自己的援军随时都可能赶到,所以袁宗第的底气很足:“刚才张勇没有抓住机会和胡文科夹击我,就失去了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现在袁宗第认为自己只需要面对张勇一个敌人,而手中的兵力也不比对方少,就算无法击垮对方也绝对不会被对方轻易击败,而一旦明军的援军赶到,那张勇就是瓮中之鳖了。正因为袁宗第认为此战只要不忙中出错被张勇迅速击败就是必胜,所以他的战术考虑也开始偏向保守:“当务之急是不要让张勇醒悟过来突围,把这些鞑子一网打尽,我的兵力就能再增强几成,到时候只要川西稍微配合一下,我自己就能拿下chóng qìng了。”
明军放弃追击,让包抄的清军得以顺利返回张勇的周围,再三询问了明军将领的旗帜后,张勇心中的惊讶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看起来真是袁贼,他能迅速击溃胡文科,身边至少得有四、五千兵力吧?他是在万县唱空城计了吗?”
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后,张勇认为自己猜到了真想:“嗯,袁宗第以为我们此次出兵也就是几千人,与其被我们长驱到万县城下把他的军屯都毁了,他觉得出来伏击一下我们的前军为好,只要拖住了我们的脚步,说不定就能撑到邓名来增援他,逼得我们不得不退兵。”
李国英的计划是打一个时间差,现在邓名并没有在南岸建立驿站系统,所以情报输送只能靠江船返回叙州,叙州周围和它与成都之间或许有驿站系统,不过等叙州得到情报,花几天功夫确认在送回成都,大半个月都过去了。邓名再进一步确认情报的可靠xìng,紧急动员,出兵顺江而下,那肯定要很久以后了。而且李国英一直小心地隐藏实力,为了偷袭的突然xìng连忠县这边都不知道清军的兵力规模,邓名带着水师匆匆赶来时,若是水师来不及返回chóng qìng或许会有较大的危险,但邓名多半也不会带太多的陆军,就算清军没有拿下万县,明军多半也拿实力雄厚、从陆路撤退的清军无可奈何——等邓名再通知成都二次动员,更多的明军赶来前清军早就安全回师了。
张勇断定袁宗第对此也一无所知,所以才会认为只要拖延清军几天就可以迫使清军不得不黯然回师:“袁贼想的不错,但他根本不知道耽误我们几天用处不大,他要是死守万县说不定还机会大一些,现在竟然还想保住他的军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想通了这一切后,张勇没有丝毫回师的打算,而是传令全军向北旋转,打算彻底切断袁宗第的退路。
当张勇开始行动的时候,袁宗第的前军也奉命发起了攻击,插到江边抢先一步截断了清军的退路。
“哈哈,哈哈。”张勇看到后路上报jǐng的信号后,心怀大畅的笑起来:“袁贼真是好大的胃口啊,他原来想把本将一网打尽啊。”
一千七百多清军甲兵横过来,面向西方展开阵势,张勇一点儿也不着急,他知道王明德的一千甲兵和袁佳文弼的汉八旗就在自己的身后,袁宗第派兵插到江边的举动等于帮他通知了王明德他们:“连传令兵都省了,还是真体贴本将啊。”
既然袁宗第帮自己通报友军了,张勇也就不再尝试派人去紧急通知王明德急行军了:“不要急于进攻!”和袁宗第一样,张勇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他知道只要援军一到袁宗第就会被两面夹击:“只要不比袁贼突围我们就是大获全胜。”
明军和清军缓缓互相靠近,不过战斗却迟迟没有爆发,双方都谨慎地控制着军队,全神贯注地保持着各部之间的通讯畅通,保证战线上不出现破绽或是发生断裂。在这一刻,无论是袁宗第还是张勇,都对对方没有立刻发起猛烈的攻势感到很满意,他们都认为时间对自己有利,而敌人正在一步步踏入死地。
第四十四节 夹击(上)
张勇的阵型摆好了很久,袁宗第也没有发起进攻。
“袁贼大概是在休养士卒吧?”张勇知道袁宗第刚刚和胡文科打过一仗,就算战场的地形一片平坦,刚刚激战一场的袁部也需要休息。不久前那个返回旗下的将领的报告是一个旁证,明军人数较包抄的清军为多,但是原地坚守不肯发起进攻,而但清军撤退时明军也没有尾随追击:“现在或许可以发起进攻?不过混战或许正是袁贼盼望的,万一打散了,袁贼就算败了也能跑掉。算了,我还是等王明德他们把袁贼驱赶过来吧,保存体力以便追袁贼一个全军覆没。”
张勇正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他背后突然有响箭升空,接着又是一道狼烟直冲天际。
发生交战后,被包抄清军切割开的明军伺候立刻向来路返回,其中好几个明军有马,他们很快就遇到了明军的后队,向他们通报发现了大量清军的消息。接到这个消息后,后队明军马上提速前进,赶到张勇背后后,全军一边进行战前准备,一边升起篝火试图与袁宗第取得联系。
这道狼烟升起后不久,张勇面对的方向上也是一道黑烟直冲霄汉,袁宗第见到援兵的烽火后也点一一堆火进行联系。两道黑烟遥相呼应,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必要的沟通。
刚才一见到背后烟起,张勇就知道大势不好,最普通的通讯方式就是军官通过喊话指挥士兵,这个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听懂;其次就是旗号,这个已经需要一些训练了;至于响箭,就属于中高级军官才需要了解的通讯方式,不同的军官有不同的设计,比如胡文科的信号张勇就不是全能看懂;而狼烟是范围相当的通讯手段,要求也很高,一旦升起就会引起周围敌我两军的注意,需要有安全的发送环境、需要有熟练的cāo作员、还需要有会翻译的军官,基本上都是主将和副将在紧急时的通讯联络方法,有时则掌握在侦察尖兵或是重要观察哨所的手中。
因此张勇一看到狼烟,就知道背后多半是来了袁宗第的援军,他观察了一会儿,虽然看不懂具体的信号,但依稀觉得是东面好像是在通报位置和兵力数字,西面也就是袁宗第的方向则先是询问、然后又开始下达进攻的命令——尽管各有各的设计,但很多基本的东西是共通的,这个时代密码学也不发达。
一开始张勇还心存侥幸,盼望这是袁宗第的斥候在故布疑阵,企图打乱自己的阵脚。可东面的狼烟看上去不像是假的,其中包含有大量的信息;而且张勇派出去的斥候也报告说,东面确实有大军活动迹象,人数暂时还无法判断,但范围很大,如果是正常布阵的话,大概超过千人,这可能还只是一部分。
“我就知道!袁贼怎么会突然胆子大起来和我放对,果然是想以众欺寡啊。怪不得迟迟不肯进攻,这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张勇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他知道更多的明军可能会陆续抵达,明军的强大实力让张勇很吃惊,因为他已经在西面观察到两千上下的明军甲士兵,现在背后明军既然敢于向自己逼近,那么至少也会拥有一千多的甲士:“袁贼哪里来的兵?他在万县屯了很多田,一年来发了大财了吗?”
现在显然不是琢磨这个的好时机,张勇虽然紧张但尚未绝望,算算路程,王明德此时应该也到了袁宗第的背后了,就算还没有到也是马上的事。
“我该如何应对呢?”张勇紧张地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把无甲兵都放出去,让披甲沿着江聚拢成团?”
“不行!”张勇立刻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那样就等于输了一半,让无甲各自逃生不但会蒙受巨大损失、打击士气,而且还放开了道路,无法拦截袁宗第的主力离开。
“袁宗第身边带着的应该是他的jīng锐主力,不过他已经打了一仗,比较疲劳,战斗力下降了很多,而且还会被王明德牵制;而东面的援兵就算披甲和袁宗第本部相当,也应该是袁宗第较差的一批兵,嗯,肯定是他新招募的新兵,装备也肯定无法和他身边的jīng锐相比。”张勇知道袁宗第这些年过得很苦,最近几年来一年也发动不了一次大规模进攻,没有机会锻炼新兵,因此张勇很快就有了决定:“东面来的新兵战斗力不强,西面的袁宗第本部疲惫而且无法全力进攻我,所以我应该兵分两边,继续稳固防守。”
张勇把手下的一千七百披甲平均地分成了两份,同时向东西两面展开战线,为了稳妥起见,张勇把东面来的明军估计为两千战兵——这个数字张勇认为已经很高了,但即使是两千新兵,张勇也有信心用一半的手下挡住他们的进攻。相比东线,西线倒是更让张勇担忧,虽说袁宗第的部队已经打过一场,但是明军为了脱险很可能会不惜一切地发起猛攻:“西面只要坚持住就好,袁宗第全军猛攻的话,王明德就能不受阻碍地冲过来,只要我咬紧牙关坚持住,那袁宗第还是死路一条。”张勇像是要催眠自己一般,反复地唠叨着:“坚持,坚持!”
正如张勇所料,此时王明德和袁佳文弼也已经到了袁宗第的背后,不过他们并没有升起狼烟和张勇联络,而是打算默默地发起进攻。
指着天空上的那两道狼烟,王明德对袁佳文弼说道:“既然贼人还在用烽火联络,那就说明张提督还堵在他们中间,我们应该迅速发起攻击,为张提督解围。”
“或者等袁贼发起进攻后,我们再进攻为好。”袁佳文弼有不同的看法,刚才他们遇到了败退回来的张勇部,知道挡在前面的就是万县的守军:“如果我们贸然发起进攻,那贼人就会用全部的力量抵抗我们,而张提督的兵力此时会在抵抗东面的贼人,最后很容易打成僵持,入夜前不能解决战斗的话,贼人就会逃走。”
“副都统是想等袁贼突围时,再进攻吗?”此时王明德的斥候和袁宗第的后卫也发生了接触,相信对方已经察觉到清军的动作,不过王明德他们没有升起烽火,也没有迅速展开,想必袁宗第对清军的实力还不太了解。
“正是。”袁佳文弼点点头,他就是想以张勇为诱饵,以减轻自己这支清军进攻时的压力:“我们可以预先准备好烽火,一旦贼人开始攻击张提督,我们就点燃它,让张提督的手下知道援兵到了,只要再坚持片刻就好了。”
“嗯。”王明德琢磨了一下,并没有表示反对,张勇为了自己的生存肯定会拼命抵抗,到时候再升起一堆烽火给他打一剂强心针,顶住袁宗第的两、三千战兵不成问题——局势的变化让王明德也提高了对袁宗第实力的估计,不过还没有达到张勇的那个高度。袁佳文弼的计划对王明德来说也不是坏事,张勇承担了袁部的猛烈攻击,就意味着王明德需要付出的代价会小得多,说不定还有余力展开全面追击,把大批的俘虏收归己有。
“到时候副都统和我一起发起进攻?”王明德又问道。
袁佳文弼看了王明德一眼:“这些区区毛贼,王总兵自己还对付不了吗?”
汉八旗和绿营不同,不能白白牺牲,要是汉八旗伤亡太大,袁佳文弼回到běi jīng不好见人;现在是满清初年,旗汉不通婚的政策执行得尚可,汉八旗属于旗人,很多有都和满人有姻亲关系,袁佳文弼不心疼绿营但不可能不心疼他的正白旗同胞。
见王明德迟疑不定,袁佳文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拍着胸脯保证道:“等击溃了贼人,开始追击后,无论是披甲还是无甲的贼人,我都不会滥杀也不会交给别人,而是统统送给王总兵,到时候王总兵挑一挑,把老弱病残还给我就是了。”
如果王明德负责总攻的话,后续的追击活动肯定是以逸待劳的汉八旗负责,汉八旗和绿营不同,抓到的俘虏既不能抬旗补充自己,也不会把这些危险份子带回běi jīng当包衣,肯定是都杀了换首级功。袁佳文弼就是向王明德保证,战后身强力壮的俘虏都归他,不会让他白白出力打头阵——即使是用张勇做诱饵在先,袁佳文弼也还是打算让王明德的部下去当陷阵的炮灰。
“好,副都统,我们一言为定!”王明德很有炮灰的自觉,和八旗兵并肩作战要没有这点觉悟那真不用混了,既然袁佳文弼保证把所有的俘虏都交给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王明德认为这炮灰就当得物超所值。
“对了,副都统,能不能让你麾下的火器兵助战?”王明德估计袁宗第虽然判断不清自己的兵力,但还是会留下数百甲兵掩护后路,如果有八旗的鸟铳和虎蹲炮掩护,王明德的损失就会更小了。
“理所应当。”袁佳文弼一口答应下来。
第四十四节 夹击(下)
袁宗第和后军的联络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此时大部分军队已经返回他的旗下,前军的两千战兵已经集结了一千五百人,剩下的部分也已经回到了战线上,但是还没有返回建制。早先返回的士兵状态恢复得可以,可以和那八百没有参战的战兵一起发起进攻。袁宗第计划以后军为主攻,在主力营猛攻张勇的同时,从西面发起配合作战。只要袁宗第发起总攻的烽火,后军就会开始进攻,他猜张勇可能会判断失误,把主要的兵力用在自己这个方向上,这样就能给明军带来很大的优势。
不过袁宗第还没有下令生火,因为他现在有些困扰,不清楚背后出现的清军到底实力如何。胡文科的部下大都不清楚具体的清军兵力部署,虽然俘虏们交代的情报很混乱,但有一点好像是真的,那就是此次清军对万县的攻击规模比袁宗第最初想像的要强大不少,号称有几万到十几万不等。
但王明德的动向只有张勇知道,就是张勇麾下的普通士兵也不知道王明德正在急速赶来,胡文科的部下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就是他们的统帅都不知道王明德距离此地已经很近了。至于袁佳文弼统帅的十个牛录的汉八旗,那些俘虏更是完全不了解,因此袁宗第只知道整个战略上清军的实力相当雄厚,但具体到这个战场上,他还是相当地缺乏了解。
因此当袁宗第派去西方的哨探与王明德的斥候发生接触后,袁宗第也判断不清这些清军到底是张勇所属的某支部队,还是另外一支清军主力部队的先锋;而如果是另外一支新的清军部队的话,他们的规模和战斗力到底如何在什么水平上,更是无从知晓。如果这些敌人只是被切断的张勇军的一部分的话,袁宗第就不必太担心他们能发起有力的攻击,只要留下少量监视部队就可以。
“可是俘虏们说有好几万鞑子陆续向万县而来,或许这支鞑子也会有上千披甲?”俘虏的口供让袁宗第变得jǐng惕起来,他觉得还是谨慎一点儿为好,不要完全无视来自背后的威胁。
如果没有俘虏的口供,袁宗第大概就会让最疲劳和负伤的甲兵和辅兵一起留下来威慑、监视,同时接受还在陆续归队的部下,挡住那些想寻机策应张勇的小股敌兵便是。但现在袁宗第决定留下三百甲兵,以免被突然出现的另外一支清军打个措手不及。
剩下的一千二百名战兵,袁宗第会带着他们向张勇发起进攻,以便牵制住张勇的主力,不让他有机会发现错误,从西线抽调部队去抵抗明军的主攻部队。对西方留下三百甲兵并不算很多,但袁宗第觉得就算清军有几百、上千披甲他们也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了,而在东线投入越多的兵力,就能越快地瓦解张勇的抵抗。
促使袁宗第做出最后决定的,还是因为他始终没有观察到西方升起任何烽火,这说明背后的清军并没有主动联络张勇发起夹击的心思。什么样的情况下,清军的援军才会毫无夹击明军的念头?袁宗第认为这只能说明清军的实力很弱小,缺乏进攻的能力,所以才不尝试联络张勇;或许就如袁宗第最初猜测的那般,背后的清军原本就是张勇指挥的一部分,他们只是在寻找机会救出主帅而已。如果继续等待,说不定反倒会等来清军的援军,袁宗第在西线留下的防御部队,也是在防备有清军突然赶到战场。
“点燃烽火吧。”袁宗第筹划了一番,部署好背后的防御,不再继续耽误时间下令发起进攻。
看到靖国公升起的烽火后,位于张勇东面的明军后军不再迟疑,也不再隐藏实力,赶到战场并且完成披甲准备的两千五百明军擂动战鼓,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最后的五百明军战兵一旦赶到,后军的军官们就会把他们也投入作战——靖国公被眼前的敌人与主力隔开,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消灭敌人完成与靖国公的回合,后军的指挥官们都是袁宗第的子侄、心腹,他们都认为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候不需要保存预备队,而是应该全军压上。
“来的好!”
张勇虽然平均部署了兵力,但是他本人则坐镇西线,亲自指挥对袁宗第的战斗,他的八百亲兵紧靠在长江边,其余的九百披甲位于纵深侧翼。看到明军向己方战线逼过来后,他立刻下令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前出,走到军阵前向敌方shè箭。
箭雨挥洒过去的时候,张勇睁大眼睛观察着敌军士兵的动作,他看到明军士兵纷纷举起盾保护自己,同时尽量把身体躲在掩护物后。
“不过如此。”张勇的第一次shè击是在极限距离上,虽然弓箭铺天盖地的飞过去气势惊人,但杀伤力其实非常有限,大部分箭可能都不会对明军构成威胁。对面明军的行进速度明显减慢,从对方士兵的动作中,张勇看到了紧张,这让他心中顿时一松:“装备还可以,但是士气一般,而且大都是新兵吧?袁贼身边的近卫也不过如此嘛。”
要不是张勇从贵阳带出来的亲兵被邓名歼灭大半,那今天袁宗第的兵力即使有优势他也无所畏惧,可惜现在张勇的亲兵营也有大量的新兵,虽然十rì一cāo的训练一年来从来没有停过,但首次上战场难免紧张,士兵发挥得如何也没有保证——可能会突发神勇,也可能会手足无措,张勇知道新兵的表现最不稳定。
为了保险,张勇还把自己二百名老兵都安置在西线前排,东面只留下了几十个,这些老兵会给亲兵营的新兵起到榜样作用。这样一来,西线四百亲兵中的老兵、新币比例就达到了一比一,足以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袁宗第的部队继续前进,而张勇的弓箭手又连续shè了几轮箭,不断有明军负伤,他们退到阵后,张勇注意到袁宗第的前进速度始终快不起来,在伤兵后退的过程中,阵型保持得也有些不自然。总的说来,张勇认为对方的士兵还不如自己这曾经受到重创的亲兵营。
“看来袁贼果然是不行了,嗯,刚才他打胡文科的时候,估计也很辛苦。”虽然袁宗第的部队称不上很强,但张勇还是非常紧张,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到援军出现的迹象,之前张勇望眼yù穿地看着西面,却始终没能找到王明德呼叫自己的烽火:“怎么王总兵还没有到?早上的时候他不就在我身后吗?就是乌龟也该爬到了啊。”
明军靠到近前,清军的弓箭手退到甲兵的阵后,刚才张勇让无甲兵在自己亲兵的阵前构筑了简单的工事,现在他们就站在这些木篱笆后面,等待着明军即将到来的进攻。
不过袁宗第并没有一脑袋扎上来,而是让他的弓箭手反shè,试图扰乱清军的阵容。张勇不甘示弱地还以颜sè,羽箭在两军头顶上横飞……就在这时,张勇终于看到了一道黑烟在几里外升起。
“王八羔子,可算是到了!”张勇高兴地大笑起来,直到现在为止,袁宗第的攻势还很无力,他的防线也没有遭到真正的考验:“传令下去,告诉全军这是王总兵的一万大军!”
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大喊,让张勇的亲兵和其他清军将领的部下一时间也都是士气大振,整条战线上都是士兵自发地欢呼起来;面冲东方的另一条防线上,也有不少人回头张望,见到明显是清军的狼烟后这些士兵纷纷因为援军抵达而发出兴奋的呐喊声。
“赶快点起烟火,让王总兵来增援我们!”张勇急切地下令道。
差不多就在黑烟升起的同时,王明德指挥着他手下的一千多披甲发起了进攻,刚才听到袁宗第那边响起鼓声后,王明德就知道袁宗第展开了对张勇的进攻,对他来说这就是进攻的号角声。所以这道狼烟根本不是试图与张勇沟通,而是鼓励张勇坚持——在王明德看来,袁宗第肯定会全力猛攻张勇的西线;同时也是催促袁宗第继续猛攻,赶快杀穿张勇的防线多路而逃,好让王明德来一个乘胜追击。
袁佳文弼没有让自己的火铳兵上前,怕他们挡住了王明德的进攻路线也怕他们遭到弓箭和伏兵的逆袭,但把手里的虎蹲跑都给王明德增援上去了。
当明军的后卫展开战线准备抵抗时,他们看到涌上来清军突然一起在弓箭shè城外停下脚步,接着就是好多门小炮从清军阵中被拖了出来。
“这是?”大部分明军士兵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较轻便的火炮。
……刚看到黑烟的时候,袁宗第还没有什么异常,从释放黑烟到的联络还要很长时间呢,这可能是清军援兵的先头部队在尝试联络张勇,也可能根本就是散兵游勇在虚张声势。
但听到背后传出的急促炮声后,袁宗第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这种炮声见多识广的靖国公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绿营中是不允许有虎蹲炮这种装备的,既然听到了这种炮声那就说明有满清的zhōng yāng部队出现在了战场上:“汉八旗?八旗兵怎么会在这里?”
第四十五节 突破(上)
虎蹲炮的shè速不算快,shè程有限,威力也很一般,称不上什么野战利器。现在汉八旗没有观察到明军有骑兵,欺负明军没有值得一提的远程武器,就把虎蹲炮拉到近距离上shè击。汉八旗周围有王明德的披甲掩护,又有雄厚的兵力不用担心明军反冲锋,倒是把虎蹲炮的威力提高了一些。但尽管如此,这些小型火炮的威力也就相当于大号霰弹枪而已,如果汉八旗用有点的武器是排枪时代的野战炮,那么这种近距离的炮击就可以肆意地蹂躏明军的战阵,在一眨眼的功夫内把几百明军的阵地轰散。
可明军依然遭到了严重的打击,明军士兵大都是袁宗弟在夔东招募的,之前在军中别说火炮,就是火铳都没有见过几杆。看到清军一炮打来,被击中的同伴立刻重伤倒地,身上的盔甲完全起不到作用,这些留守的士兵都惊骇不已。对明军影响更大的是炮声,近距离shè击的虎蹲炮隆隆作响,它们发出的爆炸声是这些明军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只有几个别的军官因为参与过湖广扫荡战,对火药发出的巨大声音有些心理准备,不过他们当时的心情也和现在不同,现在他们站在火药武器的对面而不是背后;而其他的军官都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器。
军官如此,士兵的表现就更不堪了,看到不断有同伴被打倒后,士兵们都本能地伏低身体,顿时整个明军的阵地就矮了一截。战兵背后的辅兵本来就是壮壮声势,必要时帮忙背背伤兵,抓抓俘虏的,虎蹲炮的轰鸣让他们感觉好像遇到了妖怪一样。没有人知道如何对付这种攻击,恐惧因而迅速在明军中蔓延开来。
“让火炮停一下吧?”
看到明军几炮过后就队形散乱,无论前排后排都惊慌地蹲下甚至趴下,被炮声震骇得已经失去抵抗意志了,绿营顿时跃跃yù试,打算冲上去把明军击溃。清军中没有进行步炮协同的训练,基本战术就是炮兵先轰,骑兵、步兵看着;然后披甲冲锋,炮兵看着。见汉八旗还在吆喝着给虎蹲炮装弹,绿营的军官就建议汉八旗中止shè击。
“等会儿,我们还没杀够呢!”指挥炮组的八旗兵狞笑着说道,满清的zhōng yāng部队已经很多年没有上一线了,就是偶尔出发也就是作为监视部队随行。今天对面的明军毫无还手之力,这些炮兵可以肆无忌惮地轰击对手,这让每个八旗兵的脸上都满是兴奋之sè。
打得兴起的满八旗完全无视绿营的要求,继续炮击着明军阵地,绿营军官指挥不了八旗部队,也只能在边上看着,毕竟他们不想带队冲锋的时候,背上中了友军的炮弹。看着几轮炮击就让明军抬不起头来,一线的绿营军官心中都十分羡慕,不少人都暗暗想着:“要是我们也能有各种大炮就好了。”
一直打到炮管开始发烫,八旗兵才意犹未尽地住手,八旗兵指着对面已经乱成一团的明军,得意地叫道:“打扫工作就交给你们了。”
确认八旗兵都差不多过瘾了,不会再开炮后,绿营也点燃了号炮,随着一声跑响,大批绿营披甲呐喊着冲了上去,对面的明军已经濒临溃散,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占便宜、拿功劳的时候了。
其实虎蹲炮给明军造成的损失非常有限,这么长时间的乱轰一气后,被打死的明军只有十几个而已,但对士气的打击是无可挽回的。当绿营蜂拥冲上来的时候,后排的明军战兵二话不说,站起来拔腿就跑——那无法防御和反击的炮击总算中止了,他们可不想再挨上一轮。
前面的明军表现得也差不多,刚才的炮击让大部分明军士兵都心脏狂跳,颇有种在鬼门关前走了几个来回的感觉,这些被吓破胆的明军哪里还有斗志?绿营冲到明军的阵地上时,只有极少数特别勇敢的明军还试图抵抗,不过这零星的英勇行为毫无意义,转眼间他们就统统被淹没在绿营士兵的cháo水中。
刚才听到炮声后,袁宗弟立刻派二百士兵回头去增援西线,希望能够让另一条战线坚持得久一点。可这些甲兵根本没能赶到前线,他们前方是大量逃过来的辅兵,其中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倒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到西面的同伴大呼小叫着逃过来,就也跟着一起跑。这些辅兵挡住了援兵的去路,而且他们还逢人就喊,称西面杀过来的清军铺天盖地,火炮打得和下雨一样,沾到就死、擦到就亡。在这些越传越广的谣言中,整个西线的明军都被清军的火炮炸上了天,连他们用来坚守的丘陵都被削平了。
这些呼喊不但导致所有的辅兵都开始逃窜,袁宗弟派去增援的战兵的士气也受到了沉重打击,官兵都没有信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那无坚不摧的火炮。尤其是有些人还听说过,邓名用火药轰平了湖广城墙,自己的身体就算再结实,难道还能和城墙相比不成?和那些在一线的不同,援军中越是对火药威力有了解的人,越是高估他们没能亲眼看到的汉八旗火炮威力。
援兵本来就走得不快,随着士气一堕,他们就迅速地被涌过来的败兵冲散了,二百兵眨眼就被乱兵卷走了一半,剩下的也停止前进,不久后又开始缓缓后退。
“不就是虎蹲炮吗?至于被吓成这个样子吗?”袁宗弟看见原本被保护在两道防线之间的辅兵已经溃败,心中又急又气,他对这种武器的威力有直观的认识,惊惶的传令兵一本正经地把谣言报告给袁宗弟听的时候,他怒喝道:“听上去最多也就是十门炮,几千人就是让他们轰上一个月都轰不死!”
不过发脾气也没用,袁宗弟的见识对眼前的混乱毫无帮助,他不得不再次分兵,阻拦溃兵冲击自己的战线,命令战士们向溃兵呼喊,让他们自行逃向北方,等待收拢或是返回万县。忙着调整战线的袁宗弟自然再也无力向张勇进攻了,现在他只能祈祷张勇不要趁机杀出来夹击自己。
在袁宗弟的东面,张勇一直认真地观察着明军的动作,王明德的攻势比他想象的要快,本来张勇还以为需要联络一会儿才能见到援军主力出动。
“这小子,他是不是早就到了?”张勇嘀咕了一声,几乎狼烟一起,炮声就跟着传来,而这股狼烟也差不多是在袁宗弟发起攻击的时候点燃的,这行动未免也太紧凑了。不过只要此战取胜,张勇就没有什么好指责的,王明德完全声称他是为了让袁宗弟发生误判,把主力从最重要的地段调离。
“王八羔子。”张勇哼了一声,虽然感觉王明德有点拿自己做诱饵的意思,但他也不是很生气,袁宗弟的攻势相当无力,根本没有给自己造成大威胁:“我先按兵不动,等王明德和袁宗弟的主力打起来,我再出击,这样损失小,还能多抓些俘虏。”
除了心里的整个如意算盘,张勇也明白这天气主动进攻会让士兵体力损耗很大,虽然身处树林中基本不动,但张勇也已经是满身大汗了。七月的川东又湿又热,披上全套盔甲后更像是拥上了一套棉被,袁宗弟的士兵已经打过一仗,现在又来回调动,张勇估计明军再这么奔波一会儿,他为取胜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小。
这时来自北面的喧哗声打断了张勇的沉思,他侧耳听了片刻,心中大骂一声:“不好!”
骂完之后张勇急忙回身登上背后的丘陵,映入他眼中的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己方溃兵。张勇和袁宗弟一样把无甲兵保护在两道防线之间,现在张勇的无甲兵也已经全面崩溃,仓皇向着张勇的将旗方向涌来,以寻求统帅的保护。
沿江防守的另一半亲兵营且战且退,似乎遭到了很大的压力,比他们更糟糕的是张勇部署在北面掩护自己的部队。统兵的一个清军将领光着脑壳,连滚带爬地跑到张勇面前,哀嚎道:“提督!大帅!崩了,崩了啊!”
“混账!”张勇知道这个将领手下也有几百亲兵,没想到他居然一时三顶都顶不住,袁宗弟还没崩溃,他就孤身一人地逃到了自己面前:“你连群新兵都打不过吗?”
“末将的兵也多是新兵啊,”那个将领刀鞘也是空的,刚才为了逃命连武器都扔了,他极力为自己辩解:“贼人好多!好厉害!真的好厉害啊!”
“胡扯!”张勇根本不想听对方的胡言乱语,明显是他麻痹大意,自己顶住了袁宗弟的近卫,可这些无能之辈竟然被一群乌合之众打垮了。
不等张勇戳穿对方的夸大之语,侧翼红旗闪动,大批明军从丘陵周围冒出来,他们身上的盔甲如同繁星一般的闪亮,张勇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更多的明军士兵追着中路溃败敌军的脚步出现在了张勇的将旗前,让空地和林间到处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成百上千的甲兵。”张勇喃喃地说道,他看到的正是zhōng yāng突破、然后向南旋转的万县主力营。
第四十五节 突破(下)
“不要怕,不要紧!”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张勇立刻开始安抚有些sāo动的部下:“王总兵的一万大军已经到了,马上就到!”
张勇先是向东面看了一眼,那里的亲兵正努力抵抗着明军的进攻,对面的甲兵是清军的两倍。虽然清军大部分是经验不足的新兵,但因为有亲兵营几十个老兵作为骨干,不但没有吃亏反倒能有秩序地撤退。面对清军的严整队形,沿着江岸进攻的明军也有些心虚,随着清军步步后退,明军大声吆喝着,清兵退一步明军就跟进一步。
张勇知道绝对不能让正在交战的亲兵营马上脱离战斗,现在靠着骨干老兵,四百亲兵还能克服恐惧服从命令,一旦在重压下仓皇后退,马上士气就会跌落到谷底,而且对面的明军也会声势大振,蜂拥而上痛打落水狗。
西面的袁宗第已经转入防守了,张勇就让逃过来的散兵去监视袁宗第,把jīng锐的一半亲兵拉过来防守将旗。张勇决心下得很快,趁着明军开始整顿阵型的时候,张勇的战术调整也飞快地进行着。虽然人数居于绝对劣势,但是张勇自问久经阵仗,应该能够坚持到王明德和袁佳文弼来增援自己。
在陕西提督的大旗对面,左佑挺直腰杆,紧紧地盯着那面绿旗,身后的部下正在排列成队,利用这个间隙左佑掏出腰间的水壶,稍稍地饮了一口水。
盔甲下的衣服已经被彻底浸透了,汗珠从头盔下不停地涌出,在脸颊上形成细流,汇聚到下巴尖上噼里啪啦地滴落。随着一口水入腹,大汗更好像一下子从全身的毛孔上同时喷出,厚实的盔甲下面,左佑感觉自己快要像炸药一样地爆炸了。
在万县对谭诣一战中,左佑就是邓名的贴身卫士之一,吴三、武三他们都和左佑是过命的交情。上次见面的时候,这几个家伙都改了名字,听说还是邓提督给起的呢。围攻chóng qìng的时候,邓名还特意到袁宗第的营中,和左佑等几个并肩作战过的人把酒言欢,回忆万县的大捷——那是左佑最值得回忆的一仗。不过吴三他们可不止了,他们的战争经历要比左佑jīng彩得多。
虽然有一些羡慕,但左佑也没有丝毫的怨言,袁宗第是他的恩主,大昌的同伴还需要他。这三年来袁宗第把左佑一直提拔到千总的位置上,带着主力营的一百多战兵,还帮他娶了亲。左佑对邓名是尊敬,但对袁宗第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这是善待他、栽培他、需要他用xìng命去回报的恩主。
“全体——向右看齐。”左佑见部下基本到齐,就发出了口令。这些口令也都是邓名传授给万县军的,吴越望还亲自跑到左佑的队里,帮着他熟悉口令、训练士兵,而效果也非常好,让左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套口令。
“沿着我的手臂——旋转。”左佑伸平手臂,让全队的士兵调整好角度,其他的队官也都和左佑用着同样的口令调整着队形,很快主力营就朝着张勇的方向调整成一道整齐的战线。
眼前的敌将,左佑也曾听说过他的大名,张勇是袁宗第的老对手,而且据袁宗第所说,此人不但经验丰富,而且逃跑功夫更是一流。崇祯十四年到十六年,闯营在河南先后给秦军以三次歼灭xìng的打击,秦军在河南损失的军队前后高达二十万人,等孙传庭把甘肃、宁夏、陕西的三边军两次送给李自成歼灭后,秦军的基层军官为之一空,明王朝就此回天无数。世袭的秦军将门、军官、老兵十分之八都覆灭在河南战场,而张勇则是其中的异数,秦军屡屡覆灭,但张勇每次都能逃出生天。
袁宗第的旧部在湖广消耗殆尽后,张勇就成为了袁宗第再也不敢轻视的敌人,因为张勇经验丰富,而且手下还有一支南征北战而积蓄起来的jīng锐骨干;而袁宗第则因为变得物资匮乏,只能自保而无法锻炼部队,更不用说歼灭张勇的亲兵部队。
“如果没有你们,本公恐怕不是张勇的对手。”上次chóng qìng之战后,袁宗第曾对左佑他们这些主力营的军官说过这样的话:“便是有你们,张勇也不可轻视。如果人数相当,你们对上张勇的亲兵营也是下风。不过听说他多年带出来的jīng锐都被提督歼灭了,这样就好,就像当年在河南,为什么我们越打越顺,秦军越打越弱,就是因为他们反复被我们歼灭。”
恩主口中的劲敌就在眼前,左佑和他的同僚们心中都憋着一股劲,决心用事实证明自己才是更强的一方:要是连这营张勇重建的亲兵都打不过,那不是太让恩主失望,也给邓提督丢脸了吗?
“前进!”鼓声响起,左佑大喝一声,带着部下们向前大步走去,他的左右两翼也同时迈开脚步。
“活捉张勇!”
“活捉张勇!”
不知道谁先喊了第一声,马上全营就一起有节奏地喊着这句话,其中也包括全体军官。
……“弓箭手!”
张勇把一只手臂高高举起,已经有三百亲兵赶回来向他报道,有这些亲兵在身边,张勇顿时也是胆气一壮。他相信,很快东面的另一半亲兵也能退回他拒守的山头,一旦有近千亲兵严防死守,张勇根本不信袁军有实力啃下他的阵地。袁宗第的近卫的水平刚才张勇见识过了,如果不是形势不明,张勇甚至有反击打垮敌军的冲动——可是对面的这些明军装备非常好,让张勇看着有点眼馋。
看到对方整顿军阵的熟练程度后,张勇心里突然升起不安来:“难道这才是袁贼的近卫?”
刚看到这批人的装备好像比袁宗第身边的部队还好时,张勇就有些疑惑,不过他不认为袁宗第会和近卫脱离,所以觉得可能是另有原因,比如给近卫运输装备的辅兵迷路了导致装备落后,或者这是一批特意集中起来的敢死队,或是其他原因。
但对方的军容让张勇感到不妙,随着明军列阵完毕,张勇确定对方绝不是只有上百装备jīng良的甲兵,而是这一千多明军的装备个个都要超过袁宗第的“近卫”。
“放箭!”张勇用力地挥下手臂,清军的羽箭激shè而出,洒落到明军头上,但明军的行动毫无停滞,依旧保持着原先的进攻速度。
“放箭!放箭!”
明军迅速地逼近,张勇连续不断地叫嚷起来,这时清军的弓箭手已经不用抛shè,而是放平手臂,向着快速走上来的明军士兵进行直瞄shè击。
弓箭不停地shè中前排的明军士兵,如果弓箭没能刺穿头盔和甲胄,被击中的明军就行若无事地继续前进,甚至不会低头去看一看被击中的部位,或是去拔挂在盔甲上的羽箭。
“这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张勇已经得出了结论,不过他依旧感到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三年前袁宗弟打过一次chóng qìng,输了,损失惨重;两年前他还打过湖广。就这两次吧,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老兵?”
有几个明军被弓箭重创,捂着喷血的伤口倒地,但他们身边的同伴依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还都是见过血的?”张勇知道新兵第一次见血,见到人死,尤其是同伴死在身边时,都会受到很大的冲击;新兵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往往刚看到敌人就口干舌燥了。刚才见到袁宗弟列阵而前的时候,张勇看得出有不少士兵两腿发软,手脚发颤,张勇暗笑这还是十rì一cāo、吃饱喝足的亲兵哪。
“活捉张勇!”
明军最后喊了一遍这声口号,接着就换成了单字的喝声。
“杀!”
“杀!”
“杀!”
明军在走进清军阵地三十步后,一起发足疾奔,向着张勇发起全速冲锋,转眼间就和张勇的亲兵撞在了一起。
前排的张勇亲兵纹丝不动,持盾抵抗,抡刀反击,整条受到明军冲撞的战线上同时血花四溅,盾牌相撞的轰鸣声一瞬间就压住了鼓声。
刀光在空中飞舞,铺天盖地的杀声之中,张勇看到自己部署在后排的亲兵有人又开始瑟瑟发抖了,他亲眼看到一个初上阵的亲兵在敌人扑向他时,手臂软绵绵的连刀都举不起来了。那个士兵被对方一刀砍中脖颈,脑袋歪倒在肩膀上,摔向一旁;而那个看上去像是个带队军官的明军连喷了一脸的血都不擦,闪电般地挥刀向另外一个清兵砍去。
“还都是杀过人的?!”看着苦苦支撑的战线,张勇彻底呆住了,他脑袋里回荡着刚才那个丢盔卸甲的清军将领的哀嚎:“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袁宗第你会打仗么?把近卫放在后军?”转眼间,就有几十个亲兵被杀,明军虽然也倒下了一批,但一个个仍然势若猛虎,显然这营明军中杀过人、见过血的绝不只是个别的军官。
张勇终于发现,他和袁宗第一样误判了敌军的主攻方向,甚至他的错误可能更严重。
第四十五节 队友(上)
在张勇看来,他的老兵并不比对面的明军差,尤其是他手下的那些军官,有的人已经有十年的征战经验,比他们的对手经验更丰富、更镇定。
总的说来,清军老兵反应确实要稍微敏捷一点,明军士兵因为莽撞和急迫总是会先露出破绽。虽然破绽不大,但这一线的差距在战场上往往就决定了生死,一开始有十几个明军就是这么倒在清军手里。可清军老兵身旁和侧翼的新兵迅速地被明军消灭或是逐退,他们不得不竭力拉长队列以防阵型断裂或是崩溃。
现在清军的队形已经明显叫明军松散,前排的两军士兵用尽全力互撞着他们的盾牌,动作稍生疏一些的明军依旧更频繁地露出破绽,但清军的老兵不再有机会上前攻击。在他们挥刀从对方的盾牌边刺入前,就会有另外一个明军就挺抢刺来,如果在碰撞中门户不稳,这一枪也能逼得清军险象环生。
而就算拼死格挡开这一枪,清军的刀盾兵也没有贴身追击的机会,因为刚才被撞开的那个明军已经调整好姿势,再次持盾撞上来。清军士兵只能站稳弓步,将全身的力气灌注于盾牌上——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清军士兵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两人互相寻找着机会,想给对方致命一击,但是清军士兵还要稍微留一些jīng力于旁,因为边上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明军长枪兵,随时可能向他肋下扎来一枪。
老兵对于新兵的优势是巨大的,遇上连训练都没有的流民几乎能以一敌百,可张勇手下老兵的经验并不能让他们以一敌三,在单打独斗时他们可能占尽上风,但同时面对两、三个明军老兵时,经验再丰富也没意义。本来在单挑中稍微占据上风的清兵,因为需要分神提防其他的明军,导致他们可处于极大的劣势。
这种劣势只能靠步步后退来缓解,张勇看到整条战线不断向自己的将旗移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兵组成密集队形,让他们身边都有值得信赖的同伴,这样就能顶住明军的攻势。不过张勇根本不能这么做,因为明军进攻兵力是他的三倍左右,如果让老兵组成严整厚实的防线,那么两翼就会被明军迅速包抄,而没有老兵带领的新兵也起不到什么抵抗作用。
而一旦明军迂回张勇的两翼,就会把他另外一半的亲兵分割开,而且还会切断他向西边的退路——至于什么打通和袁宗第的联系,现在已经不是张勇考虑的了,现在他根本不再琢磨什么歼灭袁宗第,只要能自己逃生就好。
“为什么我刚才不把亲兵聚集起来坚守?”张勇满怀悔恨,他若是早早驱散辅兵,把所有的战兵、起码是自己所有的亲兵手下都聚拢在某个贴着长江的险要上,那么也肯定能坚持得更久,也就有希望坚持到王明德来增援自己。
如果只是想独自逃生,张勇现在就该行动了,局面已经非常危险,虽然清军节节后退,但还是有人躲闪不及被明军击中;而且这种后退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倒时候清军就再也无力维持战线的完整,也无法保证自己向西的退路以及与东面友军的联系。
不过张勇仍舍不得放弃,上次与邓名一战,他从贵州带出来的八百兵只剩下不到三百人,虽然损失了三分之二,但有这些人亲兵营依然能带起来,只要打一两个胜仗就能恢复大半元气。但如果今天再把剩下的老兵也都扔在这里的话,那张勇的jīng锐就不复存在了,
虽然张勇望眼yù穿,但王明德的大军迟迟不到,看来又被袁宗第挡住了。现在清军士兵已经开始疲惫了,在明军的轮番攻击下,清军士兵的体力消耗远比他们的对手严重,而明军疲劳的前排已经轮换到了后排。由于清军不断后退,明军这种轮换非常轻松地完成,没有丝毫的危险或是压力。面对新换上来的生力军,大部分清军士兵已经放弃了反击的念头,改为全力以赴地防守。
明军越攻越是放得开,张勇看到明军已经从五分防守、五分进攻变成了一分防守、九成攻势,抡着刀枪用尽全力地敲打着自己的亲兵,而清军已经纯守不攻,努力用盾牌掩护住周身要害,用刀枪尽力格挡对方的兵刃。
明军的疲兵不断轮换到后排喘息,然后又生龙活虎上来猛攻不止,他们对面的清军士兵有人已经手臂发麻。更多的清军失手倒下,而战线也已经快退到张勇面前。
“我早该弃车保帅。”张勇注意到手下的疲态,知道亲兵们坚持不了多久了,他立刻传令给东面的亲兵,让其中的老兵马上回援将旗。
这个命令一下,东面的战线就会迅速崩溃,不过他们大概能坚持片刻,给老兵赢得返回张勇身边的机会。新招募的新兵也从张勇手中拿到了不错的装备,这一年来张勇投在他们身上的经费也不在小数,因此舍不得放弃,但刚才他就不再关心袁宗第是否能够突围,现在他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多保住一些老兵就好,这都是张勇重建部曲的种子。
……
袁宗第带着五百甲兵压阵,迫使溃兵的洪流在他面前转向北方。明军的败兵过后,就是王明德的追兵,见到五百多严阵以待的明军甲兵后,王明德迟疑了一下,下令暂停列阵。
看着清军在自己面前排列开阵型,袁宗第心里也十分紧张,他一看就知道对面的清军披甲超过自己两倍,而且这些都是绿营,清廷直属的八旗部队还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如果清军发起猛烈进攻,袁宗第也不敢保证自己的部队能够坚持多久。现在袁宗第亲自压阵就是为了鼓舞士气,让麾下的新兵也能英勇奋战——明军辅兵崩溃后,袁宗第的阵地已经被压缩成了细细的一条线,如果再顶不住的话,那明军就会被王明德和张勇两面夹击,转眼就是全军覆灭。
现在袁宗第除了担心眼前外,还担忧张勇会趁机从背后杀出来,那里的军队本来也不如张勇的亲兵jīng锐,袁宗第本想仗着人多势众牵制住张勇;但现在人数既不多,还没有主帅压阵,万一张勇舍命突击,袁宗第很担心背后的战线也会出问题。
不过张勇并没有这么做,之前看到王明德的狼烟后他就认为此战必胜,而且还隐约猜到了王明德想让他啃骨头、自己吃肉的念头;因此观察到袁宗第离去后,张勇并没有积极反击,而是希望王明德猛攻会迫使袁宗第拿出全部近卫和王明德火拼,这样局势就能变成王明德啃骨头、张勇吃肉。为了鼓励袁宗第继续从自己对面抽调兵力,张勇竭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连擂鼓都停了。
王明德排列好阵势后,他周围的军官也都看清袁宗第的实力,看着那杆高高的红旗,王明德的部下都跃跃yù试,纷纷向他请战:“定为将军把袁贼擒来!”
“不急,不急。”王明德一点儿也不着急,微笑着给心腹分析起来:“这就是袁贼的近卫,现在他被我们和张提督包围在这里,为了解围袁贼的后军一定会设法解围,但他们肯定打不进来,张提督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指着前方的袁宗第的大旗,王明德说道:“如果袁贼有信心带着近卫冲出去,那他还会在这里么?现在不过是心存侥幸,指望后军能扰乱张提督的战线,给他的近卫逃生的机会罢了。不过张提督身经百战,岂会轻易露出破绽?”
“让袁佳副都统再把火炮给前面派上来。”王明德说道,他计划向对面的袁宗第炫耀兵力,让对方意识到呆在这里必死无疑,这样袁宗第只好孤注一掷拼死向张勇发起突击,尝试把自己的近卫救出去。
“哼。”王明德观察着明军的阵地,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张提督啊,莫以为我不知道您打着什么心思。这是想让我硬拼袁宗第,您来拾便宜吧?这可是我来增援您啊,您还这么算计也太不地道了吧?”
当袁宗第突围失败后,他本人也就只有抛弃近卫向北逃生一条路了,那时张勇估计也被袁宗第两面的两次决死突击打得半残,王明德就可以笑呵呵地搜拿袁宗第的辅兵和没跑掉的近卫。
其他几个同行的绿营将领也很有默契地按兵不动,差不多是明军三倍的绿营坐等着袁佳文弼的火炮增援——必胜的仗,还有火炮支援可以少损失,大部分绿营将领都在为一会儿抢夺战利品的大赛养jīng蓄锐了。
他们并不知道,这时张勇已经遭到了明军的猛攻,在袁佳文弼把火炮给前线派上来的这段时间里,张勇的形势急转直下,已经起不到阻断明军退路的作用了。又等了一会儿,王明德看到八旗兵带着虎蹲炮从后方赶来。
“袁宗第该死心了吧,他该明白只有突围才有生路了。”王明德满面笑容地看着八旗开始安置火炮,心里美滋滋地琢磨着如何行动才能从绿营同僚手中抢到最多的俘虏。
而此时在西线,张勇的东线已经崩溃,虽然跑回来一部分亲兵驰援,但明军还是打到了他的旗帜下,部署在他西面的那些残兵败将见张勇都要顶不住了,满脑子都在琢磨着投降是否能求得一条活路,而更北面的绿营已经放弃,学着胡文科的榜样,丢盔弃甲地逃向山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