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代理(上)
带着杨在赶到巩昌王的大营,卫兵不敢让邓名久候,一边有人飞奔进去通报,一边就有人带着邓名一行进去。
这时白文选正在和众将商议军务,听说川军猛攻阿瓦城的周边、连克数寨、消灭了上千缅军后,滇军大都以为川军有强攻瓦城的意图,只有白文选心说这是邓名要退兵了,多半是为了让缅军不敢追击而最后吓唬一下他们。白文选始终遵守着和邓名的约定,也没有向军队宣布晋王的命令,今天的军事会议上讨论的也是如果川军要强攻瓦城,那滇军该如何协同作战。
听说邓名赶来后,参加军事会议的滇军将领有不少都以为邓名就是来要求滇军助战了,而他们大多不是很看好此战——虽然滇军搜刮了不少财物,不过若是能轻易拿下瓦城那他们也不会嫌东西多——只是瓦城有缅甸的五万军队,至少十万壮丁,巷战打的就是人数,而明军只有一万多人,要是一场混战下来损失了好几千人,那又该如何收场?
见到邓名进门之后,就有一个白文选的部将冒失地问道:“保国公要强攻瓦城了吗?”
“正有此意。”邓名飞快地答道。
这个糊涂的部将闻言就要劝谏,却听白文选怒喝一声:“大将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这个西营武将愣了一下,这才看到跟着邓名一起来的还有个缅甸使者,邓名当然不可能在敌国使者面前落了自家威风,而白文选厉声斥责也是怕这个没长眼的家伙说出什么扯自家后腿的话来。
这时杨在也走进门来,邓名冲白文选笑道:“这个人自称是杨阁老,我又没见过,所以请白将军来鉴别一下。”
“大王啊。”杨在一眼看到了位于正中的白文选,高兴地大叫起来:“可算又见到大王了。”
“杨……”白文选看到来人后,举起双手做出个抱拳的动作,但这个动作突然僵住了,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正在邓名感觉奇怪的时候,白文选咳嗽了一声:“这位是杨阁老吗?好像有点像,几年不见我记不清了。”
“大王是在说笑吗?”杨在目瞪口呆了片刻,接着惊叫起来:“大王怎么会不记得下官了呢?”无数个疑问从杨在心头冒出来,他忍不住想到:“难道是我这些日子吃得太差,已经不成人形了吗?”
白文选扫了一眼邓名,又看向杨在:“我有些认不清你,对了,你带来了什么旨意?是又要我们退兵吗?”
“大王,我确实是杨在啊。”杨在感到更加的莫名其妙,而且白文选的态度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方不急于确认自己的身份,却着急问自己带来了什么旨意,白文选的思维实在是太跳跃了,让杨在无法跟上。杨在大叫着表明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心思已经乱成了一团:“我带了什么旨和认不认得出我,杨在是不是觉得有什么关系?怎么这两句话会放在一起说?”
边上的邓名哑然失笑,他这才想起上次撕圣旨的时候,他的用词和今天差不多,白文选现在的表现大概就是上次“伪诏”一事的后遗症。
“杨大人的身份和他带来的圣旨没关系。”邓名强忍着笑,急忙对白文选说道。
“是啊,没关系啊。”杨在赞同地点点头,接着又开始糊涂了,转头看向邓名:“为什么会有关系呢?”
“没关系吗?”白文选不是在回答杨在,而是向邓名再一次地确认,现在营帐里都是军官,而不是上次那样他和邓名两个人站在高台上,要是承认了再反悔可不容易。
“难道这真有关系吗?”杨在又把头转向白文选,他已经彻底懵了。
“没有关系。”邓名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快到憋得抽筋了,恨不得冲去去狂笑一通,但可惜不能如此,他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杨在,也是在回答白文选。
“嗯,这位确实是杨阁老。”白文选表情放松了下来,亲热地走过去和杨在见礼:“阁老和我喝过那么多场酒,我又怎么会认不出阁老呢?”
有白文选带头,其他的滇军将领也一起向杨在问好:“阁老。”
只有邓名带来的缅甸使者脸色阴沉,上次他已经见过邓名撕圣旨了,这次他作为旁观者,也很快想通了邓名和白文选这套哑谜的含义。
“缅人已经答应,归还天子、内阁、勋贵以及御林军将士,还有他们的家眷。”邓名大声地说道。
营内的将领们都愣住了,难道就因为川军这两天的短促进攻,缅人就彻底丧失斗志了吗?
“而我们会在接到天子以后离开缅甸,”邓名继续说下去,刚才缅甸使者说出这个要求时,邓名还讥笑了几句,称这正是明军最初的条件,缅甸如果老老实实早点把人交出来,那八莫都不至于丢:“不过缅人不知道我们是礼仪之邦,生怕我们反悔,接到天子后还不肯走;所以缅人希望我们先退兵,他们后放人。”
包括白文选在内,大家都盯着慷慨陈词的邓名,就算这营帐里头脑最简单的家伙,也不相信明军退兵后缅甸会放人。
“这当然是对我堂堂天朝的侮辱,不过缅甸是化外之夷,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们计较了。我提出的反建议是:看在今天总算放杨阁老出来的面子上,明天我们不攻城;如果后天瓦城开始放人,我们就继续停火,什么时候把御林军官兵和他们的家属都放出来,我们什么时候退兵五十里;然后就是御史、侍从官员(包括文安之的儿子们),接到这些人后,我们就开始向八莫退兵,而等我们到八莫后,缅人就会放阁老和尚书——我们继续退向腾冲,在边境驻扎直到见到天子为止。”
白文选听到这里冷冷地看了缅甸使者一眼,不置可否,但他觉得邓名诡计多端,所以不需要自己来点破。
“除此以外,我还要求缅王赔偿我军此番出兵的军费、粮秣。如果他早早答应我们的条件,那么我们根本不必挥师入境。八千名川军将士的军费,嗯,共计黄金一百万两。”邓名说完就问白文选:“滇军这次的军费是多少?”
不等白文选回答,邓名又看向狄三喜:“建昌军这次的军费花了多少?”
狄三喜只带来了一队骑兵,剩下的人都是搬运粮食的辅兵,而且也捞得腰包鼓鼓的了,他听邓名说了一百万两黄金,在心盘算了一下:“邓提督两千战兵是一百万,我的甲士连他十分之一都没有,说十万如何?不算占邓提督的便宜吧?”
“黄金八万两。”狄三喜一张嘴就说出了自己的数字。
“来了一百个骑兵,平均每人花了八百两黄金,好家伙,这都是用的金马鞍吧,银蹄铁吧?”邓名听完这个数字后,心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哪里会这么少?”邓名不满地说道:“庆阳王才花了这么点钱?你不用替缅王省钱!这样吧,这事我替庆阳王主了,二十五万两黄金。”
现在白文选也听明白了,邓名来了八千人就要了一百万,狄三喜两千人他就替建昌要了二十万,那自己来了一万人……
“一百万两。”白文选决定还是和邓名客气一下。
“一百二十五万。”邓名果然把数字给提上去了,转身对缅甸使者说:“总共二百五十万两黄金的军费,可以分十年还清,在我们从瓦城城下退兵前先交十万两,出边境的时候再付十万两。
‘“实在太多了……”缅甸使者试图争辩一下。
“所以才让你们先付十万两,到边境再付十万两,剩下的就看你们怎么做了,粮食、象牙、宝石都可以充抵,而且如果恭顺,后面的也不是不能免。”邓名瞪了使者一眼:“还不回去报告尔主,这也是你能说了算的吗?”
送走了缅甸使者后,白文选把邓名叫到一边,狄三喜作为庆阳军的代表也在边上旁听。
“缅人不会把把皇上还给我们的。”白文选明确指出这是缅人的缓兵之计:“他们只是想让我们先退兵,他们好收集粮草、调集援军。”
“白将军所言极是,但反正我们要退兵,有十万两金子总比没有强。而且缅人猜我们不会守信,而皇上是他们最后的护身符,不到城破是绝对不会还给我们的。”邓名微笑起来,如果缅人真的守约,他到有些麻烦了:“所以他们不会还,而我们也不会退出缅境,我们要继续扶持莽鲁。”
回到自己的军营后,邓名把支持莽鲁的宗教领袖都找来,告诉他们自己的谈判条件和对莽白必然毁约的预测,并向他们保证,明军一定不会抛弃盟友。
不过这些人的心态和白文选不同,这些日子来他们替明军收集粮草,还组建了帮助明军稳定后方治安的军队,如果莽白重新控制缅北地区,他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再说,好不容易把大片土地和统治权拿到手中,都还没有捂热呢。
“若是莽白真把天子放归了怎么办?”宗教领袖们都显得有些担忧。
“还有二百五十万黄金的军费赔偿,我说了可以免,但我也可以不免,莽白不把赔偿付清,我不会离开缅北的,离境的那十万两可以理解为最后一笔。”邓名不知道瓦城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莽白这么急切地想达成协议看,他是迫切需要立刻与明军和谈的:“再说我还没算利息呢,要知道:复息是这个宇宙中最伟大的力量!”
宗教领袖也知道借贷的危险,其中就有人阿谀道:“保国公说的太对了。”
“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位泰西学者说的,嗯,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学者,你们肯定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是吗?”不少人将信将疑,缅甸和欧洲的交流比中国和欧洲的交流要密切,能让大明重臣非常敬仰的泰西学者一定相当了得,不然也入不了手握重兵的保国公之眼,有好奇的人就不服气地追问道:“说这句话的泰西学者姓甚名谁?”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第二十三节 代理(下)
得知明军愿意解围后,缅王和缅甸的高官们决定接受邓名的条件。
自古以来城下之盟都不会有什么好条件,而只要局势有变,什么盟约也都是废纸一张——白文选没说错,莽白政权打的算盘就是拖延时间。等消除了东面的隐患,稳定了国内的局势,恢复了军心士气后,莽白自然会提出修改条约,那时的条件就会根据那时的局势而定。如果局面有利于瓦城方面,那不但不赔款,说不定还会要求明军割让腾冲,正如他的祖先莽应龙、莽应理一样,缅王从来不会把与明朝的合约放在心上。
之前想把已经赏赐给部下的明人交出去不容易,但现在则容易得多,不少高级武士都在丽水一战中阵亡;就算主人幸存,由于瓦城受到围困,武士们在郊外和家乡的庄园也都落入明军之手,只要能收回庄园,这些人也不会舍不得几个奴隶。
瓦城的效率很高,停火的一天还没有结束,就陆陆续续开始放人,两天之内就向明军释放了一千多御林军俘虏,很快又有一批家眷也被归还。逃出生天的御林军到达明军营地后先是抱头痛哭,然后就义愤填膺地要求巩昌王和保国公攻入瓦城,把莽白千刀万剐。
“莽白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这么痛快。”邓名觉得缅甸方面的反应实在太过迅速:“难道是缅南发生了叛乱?”
不过不管缅甸有什么内患,邓名暂时都利用不上了,白文选急着返回云南,现在只是为了配合邓名演戏以便把赔偿拿到手。
所以御林军的要求不可能得到满足,邓名把御林军的军官叫到他的营帐前:“如果你们是我的手下,我会把你们统统送去问罪——你们竟然不经抵抗就向敌人放下了武器!不过你们不是我的部下,而是天子亲兵,我没有权利管束你们。当然,我也没有义务给你们发粮饷,除非你们肯接受训练。”
御林军的将领和高级军官暂时都不会获得释放,邓名打算把这批人以及随后获释的御林军官兵都送去庞高那里,作为明军在缅甸的占领军:“在莽白付清赔偿前,我们要持续地占领缅北,我腾不出太多的人手,如果你们愿意参加训练,证明你们有能力和莽白作战,我就会在皇上回来以前拨给你们军饷和装备。”
御林军都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们一个个都把莽白恨之入骨,不过他们对军饷和装备还有些疑问。
“装备很好办,这次我在缅甸缴获了很多,装备两、三千占领军富富有余。教官我会从我的手下精选一批。而军饷嘛,我的想法是这样:莽白答应赔偿大明的军费,不算利息总计二百五十万两黄金,其中四成是我的,剩下的是晋王和庆阳王的。晋王和庆阳王的那份都不能动,但属于我的这四成,我只要一半,剩下的就是占领军的军费,我会派人来监督账本,不允许贪污、克扣。军饷如何确定和发放都要按我的规矩来,当然军官待遇肯定会比士兵好,而且这两成的赔偿都会花在你们身上,谁也拿不走。”邓名只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如果占领军要扩编军队、填补缺员的话,必须从川西招募新兵,而且这些川西兵员是受到邓名保护的,占领军军官不得拿他们当做奴隶看待,而且要允许他们退役。这个条件御林军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只当是邓名以这个名义安插一些他的人,多分一杯羹而已,既然是邓名的人,那当然不能当做奴隶看待,而且肯定要允许他们回去邓名身边效力。
“第一笔赔偿中的四成,也就是四万两黄金我都会留给占领军,这次我就不拿一半走了。账目是公开的,如果我的发放人员有问题,你们就可以截留以后的赔偿,这样我就知道你们不满了,会派人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发现是你们不肯好好训练,结果要不到赔偿的话,那我们今天的协议就作废,我会另外派人来缅甸要账,你们自谋生路去吧。”
听邓名说了半天赔偿的事,终于有个御林军军官问道:“缅人折辱卑职,掠夺我们的眷属,这个按说是不是也该赔偿?”
“你们是天子亲兵,不是我的手下,我无权替天子决定怎么做。”邓名摇了摇头:“不过等你们在缅北成军后,如果你们去向莽白讨要赔偿,我也管不着。你们是天子亲兵嘛,这种事我做臣子的实在不好插嘴。”
御林军顿时都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马上就有人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等你们到了莽鲁和庞高那边,吃饱饭,把身体恢复好了后就开始,”邓名再次重申他只是个臣子,不能不顾及臣节:“无论是这个两成的赔偿,还是占领军的要账任务,都是在皇上回来前的权宜之计,等皇上回来后,你们还是御林军,我另外派人来要账。”
杨在这个人邓名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内阁是皇上的参谋,现在皇上都还在缅人手里,这个阁老的权利就变得十分可疑。最后邓名决定把杨在也送去庞高那边,和御林军干差不多的工作,就是向莽白索要赔偿,然后运回国内。
“杨阁老,我和巩昌王、狄将军商量了一下,要账、运输肯定需要一个衙门,我们都同意把要到的赔偿金提出百分之二来,作为给杨阁老的衙门经费,剩下的昆明五成、建昌一成,我和占领军都是二成五。如果杨阁老能够保证赔偿源源不断地运回国,那这件事在皇上回来前就托付给杨阁老了,占领军和莽鲁大王会配合杨阁老的。”和占领军一样,这份合作关系也会随着皇帝脱险而中止,毕竟没有哪个臣子可以使唤皇帝的参谋,内阁成员也不可能在皇帝有需要的时候还在干自己的那一份私活:“还有,早日从缅人手里把皇上、元辅接回来,令岳、其他的阁老、尚书、勋贵、御史的事情,全都有劳杨阁老了。”
杨在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低头思考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慷慨表示:“保国公放心,这两件事就都交给下官吧。”
“文督师有三位公子是皇上的侍从官,如果杨阁老能做到的话,我希望他们尽快返回奉节。”
“包在下官身上。下官知道文督师的这三位公子,要是他们七月前不能回国,下官不用保国公再说,下官自己就抹了脖子。”杨在向邓名保证。耍心眼的本事缅人绝不是他对手,既然文安之的三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大官,那肯定可以很快平安脱险。
“还有一事,”杨在又思考了一番:“据下官的理解,赔偿金应该是缅甸人送到国内的数字,这其中的损耗不应该由天朝承担,所以这个百分之二的火耗怎么也不该由晋王、庆阳王和国公出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下官以为,让莽白多交一些火耗是完全合理的,比如百分之五?”杨在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数字吐出了口,同时紧张地观察邓名的表情:“下官的这个衙门所需的经费,以及下官需要雇佣的幕僚的仪金,都从火耗里出。以保证足额的赔偿金送到昆明、建昌和成都。”
“百分之五也好、百分之十也好,我不好说,杨阁老看情况决定吧。要是我定少了,到时候不够衙门所需怎么办?”邓名只是善意地提醒道:“但杨阁老千万要量力而行,我觉得今年最好还是我们来掏这个火耗。”
“国公提醒的是。”听邓名表示完全不干涉火耗后,杨在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下官会和御林军……嗯,占领军妥善讨论火耗问题的。”
“还有利息。”
“国公放心,下官牢记在心。”
……
明军与缅甸很快就签署了合约:莽白担忧泰国突然发动进攻,或是缅南发生动乱,若是被明军知道消息说不定又不肯退兵了;而明军急着返回云南,也不想在细节问题上斤斤计较,所以在接受了两千多御林军普通官兵后就签署了协议。拿到十万两黄金的赔偿后,等得不耐烦的白文选立刻就开始退兵。这批赔偿很多都是用珠宝和象牙进行折算,这让邓名个个不看好莽白的偿付能力。
协议只是规定了大致的框架:缅甸归还流亡朝廷的全体人员以及他们的财产,并赔偿明军二百五十万两黄金的军费,分十年偿清;而明军退出缅甸全境,结束对缅北地区也就是莽鲁政权控制区的占领。
这个协议的具体细节会由杨在负责和缅甸方面进一步确定,执行过程中也会由杨在代表大明方面来和缅人进行沟通。
“如果你们意欲洗雪前耻,向侮辱你们和你们家人的仇人讨还公道,那么这份协议就会是一份很有利于我们的协议。”在指挥川军踏上回乡的路途时,邓名再次把杨在和占领军军官们召集起来,对他们挥舞着那份条文模糊、发挥余地极大的合约:“但如果你们依然固我,和咒水之难前一般无二的话,那这份协议就是一份对莽白、也就是你们的仇人极为有利的协议。”
第二十四节 内忧(上)
永历十六年六月,万县。
“这都等了快一年了,成都答应给我们的粮草始终不到。”贺珍向刘体纯抱怨道。
根据川西和夔东的协议,进攻江南应该由川西独自完成,而夔东则负责压制重庆的清军。对重庆的压制工作并不算很难,有万县的水师就差不多足以完成了,基于这个原因,再加上川西本身要出兵,所以答应给万县的物资并不是很多——足以保证水师作战,但陆军集结出动的物质并不充足。
“上次重庆之战还是去年八月呢。”贺珍对川西的安排称得上是异常不满,放着遍地黄金的江南不能去,却要去啃没有油水的重庆,贺珍感觉这近似一种羞辱。虽然川西答应补贴夔东,而且同意让夔东分享他们从江南的收获,但是从别人手里拿东西哪里有自己去搬好?只是贺珍的船不够多,力量不够强大,而且和东南各省的督抚也没有什么交情。听说川西部队在浙江的进展挺顺利,贺珍酸溜溜地说道:“看来以后我们只能从左都督手里分些剩饭剩菜了。”
又等了几日,上游有一批川西的船只经过,满载的船上有一些捎给夔东的货物。
“这是什么,象牙吗?这么多?”贺珍看到成都军官送来的礼物后,吃惊地叫起来。
“正是,这是保国公刚从云南运回来的。”成都军官笑着对委员会的诸侯们说道,整整两大捆象牙,都是邓名指定要立刻给委员会成员送去的礼物。
运货的船只上还装着好些中南半岛的货物,都是昂贵的宝石和象牙,一部分是明军缴获的,一部分是从托运士兵手中抽的税。还有一部分是参战士兵托运的财物,士兵们在交给军队时就同意让成都商行代他们出售。
在贺珍的强烈要求下,押送的军官不得不带着委员会的诸侯去货船上转了一圈。商行的伙计们也不愿意得罪这些将领,所以就允许他们在船上随便参观。有几个口快的伙计还告诉刘体纯他们,这只是第一批运回成都的战利品,据说后面的数不胜数。
“保国公的战事如何?”刘体纯问起缅甸的情况。
“听说已经议和了,这也是刚刚快马送到叙州的消息。”面前这位将领既是邓名的盟友,也是成都知府的父帅,川西军官自然不会隐瞒好消息:“这个消息是快马一路送来的,左都督大概还要几个月才能带兵返回。”
川西军官走后,委员会的诸侯们看着大捆的礼物,还是贺珍第一个开口:“当初去打缅甸的时候,左都督还说这一仗没有什么油水呢。”
这句话其实是冤枉邓名了,邓名从来没有和委员会这么说过,只是成都人普遍认为缅甸是蛮荒之地,大部分人根本没听说过富饶的丽江河谷的存在。而这个印象也通过成都人传到了万县,让贺珍他们有了类似的印象。
“左都督不让我们去打江南,也不带我们去缅甸。”贺珍抚摸着邓名送来的礼物,若是以前他能拿到这么好的几根象牙,一定会非常高兴,但现在却一脸的沮丧:“这么好的一根象牙,运到湖广换十根金子没问题。”
“还是因为我们是闯营呗,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不愿意我们壮大的。”党守素和邓名没有什么交情,这次不能去江南他也是心里非常地不痛快。
“胡说什么呢?”刘体纯呵斥了一声:“左都督和我们肝胆相照,你怎么能有这种糊涂念头?”
党守素重重地一拍桌子:“刚才你也看到了,船舱里满满的都是好东西,给我们的不过是零头而已。要是我们有这么一船宝物,能武装多少儿郎了?邓名分了一个夷陵给你,就把你美得不行,知不知道这是看大门的苦力?”
“胡扯!”刘体纯大怒:“你好不晓事!这次缅甸我们又没有跟着去,左都督人还没有回来,头一批战利品就想着要给我们送一点珍宝来,左都督这么惦念着,你却把好心反作驴肝肺!”
“你说的不就是我的话吗?不就是老贺刚才说的话么?邓名什么好地方都不带我们去,让我们去啃重庆,可是却不把粮草送过来,让我们就这么烂在万县。”党守素越说声音越高:“现在重庆空虚,明明很好打,可是川西不送粮食过来,显然是不想把重庆给我们!”
不管决定是参议院还是帝国议会做出的,夔东众将都认为这肯定是邓名的授意。即使刘晋戈、袁象和贺道宁来信说明,他们的长辈也是将信将疑,其他人更是认定了成都院会不过是在执行邓名的指示——对他们来说,如果没有自己点头,自己部下做出这么大的决定是不可想象的
关于上次万县的大败,李国英并没有向北京实话实说,他病好一些后,就竭力掩饰损失,帮忙一起说话的还有满汉八旗和张勇他们。重庆之战的惨败虽然没有全部暴露,但还是引起了清廷官场的又一次震动,在谣言四起的时候,清廷不便努力挖掘真相,只能把重庆的失败大事化小。而由于西北的威胁,失去战机的赵良栋部队不能在重庆久留,看到明军没有进攻的意图后,就又返回西北——这一次大规模的调动算是徒劳无功了。
北京清廷还是不肯放弃重庆,听说十余万大军损失近半后,朝野已经是议论纷纷,这时再放弃重庆,就等于承认了明军的大捷和四川局面的彻底糜烂。
得知调来的甘陕绿营已经离开后,万县明军就一直想发动进攻,但成都方面表示粮食吃紧——既要供应东征、偿付建昌的垫付、更要保证储备,所以要等第一季的麦熟后才能提供,结果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邓名肯定是想等他回来,然后由他出兵打下重庆,好歹分给我们两个钱就算打发要饭的了。他就是信不过我们老闯营的人,他宁可带西营的人去,也不会让我们发财。”党守素气哼哼地扔下了这几句话,大踏步地走出帐篷。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刘体纯连着叹了几口气,只是不停地摇头。
片刻后,帐篷外又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党守素迈着大步又走回来了,进门后就让他的卫士去取那几根送给他的象牙:“我的东西忘拿了。”
卫兵抱着洁白的象牙离开后,党守素又扔下了一句话才走:“说好了开委员会,但第一个决议他就不执行,那这个委员会还有什么用?”
大家都感到十分没趣,默默地把象牙分了,然后各回各营。
刘体纯坐在自己的营帐里琢磨了一会儿,就起身直奔袁宗第的衙门,见到老战友后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刚才党守素、贺珍的话,你怎么看?”
“党守素和邓提督不熟,贺珍更是个小心眼。”袁宗第安慰刘体纯道:“提督为人如何,你我心里还不清楚么?再说成都那边不是也说得很明白了嘛,现在根本是刘曜他们一伙人自作主张。”
“没有邓提督的授意?……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但人是会变的,老哥哥,将来三太子登基了,他会善待我们的,对吧?”
……
六月十日,袁宗第把刘体纯叫去,满脸笑容地把一封信递给他:“你儿子写来的,他说成都的院会已经把库存清点完毕,同意拨给我们粮草了,正在装船。”
“这倒是个好消息。”刘体纯仔细地看过书信,微微点头。
“小老虎也来了,据说一会儿就到,他的军队已经过了夔门。”袁宗第又告诉了刘体纯第二个消息,李来亨带着几千甲兵和大批辅兵来参与对重庆的进攻战。
“小老虎也来了?那荆州谁看门?”刘体纯吓了一跳。川西提出他们独自下江南后,委员会就达成了新的协议,汉水流域归郝摇旗负责,荆州一线由李来亨负责,万一张长庚发疯,明军也不会被湖广绿营打个措手不及。
“听说川军在浙江大捷,把浙江绿营和前去增援的福建绿营打得全军覆灭。现在张长庚肯定不敢翻脸了,留下一个郝摇旗就足够了。”
“什么时候来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刚收到的。”袁宗第解释道,当川军报捷的使者抵达荆门后,李来亨就整军出发,和捷报一起到达奉节,然后就快马通过云阳把消息送来万县。而李来亨带着贴身卫队也下船骑马而来,就在送信使者的背后。
“原来如此,”刘体纯说完后一愣,摇摇头:“这时间不对啊。”
按说报捷的使者抵达荆门后,李来亨就算立刻打定主意增援,也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怎么能够立刻出发?这只能说明李来亨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这封捷报了;甚至没有这封捷报他本来都打算出发。
袁宗第沉默了片刻,刚才他也想过了这个问题:“反正小老虎这就到,你一会儿问他好了。”
一身披挂的李来亨看上去英气逼人,他走入袁宗第的衙门后,恭敬地向袁宗第和刘体纯行子侄礼:“袁伯父,刘叔父,来亨拜见。”
第二十四节 内忧(下)
互相问候完毕,刘体纯重复了刚才向袁宗第提出的的疑问。
“邓提督太小看我们的战斗力了。”李来亨直言不讳地说道。他确实早就做好了准备,听说成都迟迟不给万县提供军粮后,李来亨还自己筹备了一些,也已经运来了:“重庆现在只有李国英的万把战兵,而我们有两万多甲士,小侄这次又带来了五千人,有一个月应该就能拿下重庆了吧。”
“粮草的事情不必担忧,”袁宗第把刘晋戈的来信交给李来亨过目,告诉他成都会给万县运来粮食,不过成都的人手不够,需要万县自己筹备辅兵。
“如此就好。”李来亨接过信时表情显得有些复杂,而看完信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刘体纯察言观色,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一开始李来亨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但听刘体纯把党守素的话复述了一遍后,李来亨也轻叹一声:“我也觉得邓提督和我们老闯营的人似乎是有些疏远了,但看上去又不像,他一直重用我们的人,还用三堵墙当做卫队。”
“这次不就是用刘曜他们来分权了么?”刘体纯当着其他夔东将领不会说这种话,但在场的三个人都是和邓名关系最密切、感情最好的人,所以他也就不同担心会因为这番话而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刘曜、杨有才的底细我们还不知道么,根本没有治理政务的本事。”
“要说他们俩也不是完全不行。以前我们都觉得邓提督有点狼吞虎咽,怕他的内部不稳,可这次川西不但能一只手打缅甸,还能派出五万人下江南。”袁宗第对于成都的动员力感到非常惊讶,刘体纯、李来亨的领地人口加起来要比成都的人口多得多,如果再算上汉水流域的贺珍和郝摇旗,那更是川西不能比的,但他们几个人可无法同时进行两路远征。
“这应该是邓提督的手段,刘曜他们只是依照吩咐行事。”
不管儿子的信里怎么说,刘体纯对川西的体制还是完全不能理解。刘晋戈第一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第二刘晋戈也不明白这种体制的动员力到底从何而来,刘体纯从未到过川西,所以刘晋戈也就无法说服他父亲相信院会确实拥有这种能力,而不是邓名在幕后主持一切。
李来亨轻轻地点头。这次川西院会一点面子都不给夔东众将,让他也感到有些难受,和邓名以前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不过出于对邓名的信任,李来亨也主动替他解释:“终究还是贺珍他们太不争气了。”
邓名威压湖广、两江,而郝摇旗他们连张长庚都打不过,就是李来亨和刘体纯,其实真要和武昌硬碰硬多半也不占上风。
“说得不错,应该和我们的闯营出身没有关系,三太子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至少在口头上,袁宗第始终站在邓名一边,不遗余力地否认邓名在提防夔东众将:“三太子亲口和我说过,闯营造反没错,你们看,成都现在可说过一句对闯营不利的话吗?”
……
七月,成都。
现在川西人一片欢腾。最新从云南传来的消息说,邓名已经回到国内,踏上了返回成都的归途;而下游也传来捷报,之前坚决主剿的浙闽总督集结了对抗明军的部队,结果被川军打得丢盔卸甲。浙江沿海门户洞开,川军报告解救了大量的渔民和水手,已经达成了战略目的。下江南的部队收获很大,看来没有必要继续进攻山东了,估计现在也开始返回四川了。
相比重庆一战,这次明军下江南又是全国震动,湖广和两江都向北京报告,虽然他们誓死保卫了城池,但明军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府县残破,要求为大片的领土申请免税。而浙江的失利更是影响巨大,明军对下游的攻击已经频繁到了几乎一年一次,攻击范围也越来越广,而清廷对此束手无策。
虽然清廷不断声称明军遭受重创,就是高邮湖一战后,清廷都强撑着说明军也损失惨重,但“损失惨重”的明军又一次来江南,而且这次传说兵力居然有十万,显然清廷的说法非常可疑。要不是因为有君父之仇,说不定议和的呼声就会再次出现了。
“这次官兵又挣了不少钱吧?”成都书院的陈佐才把体育老师格日勒图叫来问话。
“禀祭酒,应该是挣了不少吧。”虽然格日勒图当上了议员,但那只是个头衔,他的日常工作依旧是在书院教体育,也靠这份薪水生活。
每天都有南征的战利品送到,就是说官兵没挣到钱也不会有人信。
“好吧,以前说过给我们书院马匹,这次也该给了吧?”陈佐才严肃地说道:“还有书院的经费,是不是应该增加一些?”
“祭酒啊,这个可不是议会说了算,要是没有议院的许可,议会不会提案啊,就是提案了也通过不了。”正如刘曜理解的那样,现在议会基本是参议院的下属部门。格日勒图知道陈佐才是想让他去议会要钱,连忙向陈校长解释:“我也就是挂个空名,什么时候参议院要有提案,我就去投个票,这要钱的事我办不到啊。”
“你总能见到参议院的人吧?”陈佐才吩咐道:“你去和他们说。”
“遵命,”这事格日勒图倒是能干,他以前的统领就在参议院里,晚上去汇报一声就成:“不过让我去说,还不如祭酒去说有用。”
“你就代表我了,我哪里有时间?”陈佐才说着说着就生气了:“左都督对文人有很大的成见,他迷信武力。”
陈佐才前些日子抽查了一些亭里授课老师的工作,发现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字迹都不堪入目,而根本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老师很多都是速成的——先让招收来的读书人教徒弟,然后再由这些徒弟(包括女老师)去教新学生识字——邓名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迅速识字,至于字体写得如何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但陈佐才不同,他认定字体是至关重要的,开蒙的时候就要让学生把字写得工整,这样才能一辈子受益。于是陈佐才修改了邓名的教育体系,命令所有的读书人都要下去带学生,保证每个受教育的人都能得到充分的指点。
“一个老师只能带几个学生,怎么能够几十个人一个班?左都督当教书是练兵吗?”陈佐才越说越是气愤,他已经多次在公共场合声称这是邓名在有意地刁难读书人,给读书人穿小鞋。不过即使是几十个人一个班,陈佐才也坚持要求学生达到私塾的标准,自然老师们只有超负荷地工作。陈祭酒现在还兼着两个班的书法老师,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给学生上课,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这让陈佐才的心情更加不好,认定邓名是有意地为难读书人。
格日勒图领命而去,第二天兴冲冲拿着一张请柬跑来向陈佐才汇报:“参议院明日有个挂匾额的仪式,刘议长他们请您务必参加,还说会当面听取祭酒的要求。”
“可我明天有课啊。”陈佐才第一个反应就是推辞。
“只要祭酒去一趟,这件事不就解决了嘛。”格日勒图同样盼着赶紧解决马匹的问题,他已经不情不愿地与毛驴相处了太久的时间。他是马背上的勇士,不能整天教小孩如何骑毛驴啊——要是突然死了,都没脸去见地下的祖宗。
“好吧。”陈佐才斟酌一番,觉得确实不能再拖了,老师们都拼命加班,自然要付给更多的薪水来酬劳。陈佐才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叫来一个仆人:“让明天那两堂课的学生今晚来,我先给他们上了课再说。”
如果邓名见到第二天陈佐才到达参议院时的风光,他就能明白为何自己一提办书院,就会让李定国他们胡思乱想。
议长刘曜和全体参议员都出来欢迎,好多人还口称:“老宗师来了。”
其实陈佐才并不算老,不过他的地位却差不多算是宗师了,因为他是书院的祭酒,所有的老师都可以说是他的弟子。现在成都各界都有去书院学习认字的人,都可以算是陈佐才的徒孙或是重徒孙。而既然是宗师,那一定是老的。
刘曜今天心情很好,今天牌匾上的那几个大字是他的手笔:一饭之恩不忘。
名义上是号召成都人民始终记得左都督的恩德,但其实也隐含着对刘知府的示威,告诉对方青城派是不会忘记昔日的仇怨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一早就有很多来道贺的人,看到那块牌匾的时候,都会先问上一句:“这上头写的什么字?”然后就是赞美之词:“刘议长笔力过人,苍劲有力,很有武人风范啊。”
陈佐才到了之后,盯着那牌匾看了半天,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刘议长你这写的是什么?”
昨晚为了给学生讲课,陈佐才的睡眠收到了很大的影响,现在眼睛里密布血丝,心情也更加焦躁。
刘曜满脸堆笑地亲自给老宗师讲解起来。
“一饭之恩不忘?”陈佐才嘴里念叨着,红着眼盯着匾额又看了两眼,突然叫道:“刘帅,你的书法是他教的吗?”说话的同时,陈佐才手臂向后一指,定在了跟着他一起来的格日勒图身上。
半响,陈佐才背后传来一句委屈的声音:“祭酒这话也太伤人了,我会写字啊。”
―――――――――――――
笔者按:28日见。笔者会随后努力\缓慢\长期地补上这几天的欠额。
第二十五节 投奔(上)
最近一段时间,舟山岛上变得人满为患,张煌言竭力扩建的码头旁,到处都是百姓临时搭建的窝棚。在窝棚的周围,还有一些仓库,这些仓库虽然简陋,但其中储存的货物并不便宜,大部分都是明军在两江购买的瓷器等土产,还有昂贵的丝绸和白银。
住在港口附近的很多百姓都是刚从浙江沿海地区接来舟山的。沿海的大批百姓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离开家乡的命运,就是不跟明军走,也要服从清廷的禁海令迁往内陆,而这些人在内地没有熟人、没有土地和船只。一听说到了明军这边能有口饭吃,许多人就心甘情愿地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对百姓来说,四川到底有多么远他们根本没有概念。
除了百姓以外,还有一些异国的客商。满清开始禁海后,澳门能够获得的货物急剧下降,澳门葡萄牙当局虽然依旧表示支持清廷,但也默许商人以个人身分前往中国东南寻找商机。跟着葡萄牙商人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英国人,他们一见到张煌言后,就向大明兵部尚书恭贺大明延平郡王在台湾取得的胜利。
现在英国和荷兰的关系不好,而是处于激烈的竞争状态,英国也成立了自己的东印度公司打算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竞争。而且这些英国商人还刚刚得到消息,明朝的势力已经侵入了缅甸地区,暹罗看起来也倾向明军,越南保持态度暧昧的中立——直到目前为止,看起来明军依旧是印度支那地区(中南半岛)的优势一方。不管将来明清战争的胜负如何,英国人决心抓住眼下的机会和明军做生意——如果不是满清的禁海令,澳门的英国商人还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可澳门获得的货物连葡萄牙商人都满足不了,那英国商人看不出巴结清廷能够有什么益处。
张煌言也是从这些英国人口中才得知郑成功刚刚完成了驱逐在台荷兰人的大业,英国人比延平郡王的报捷使者还要先一步抵达舟山。为了取信于明军并打击竞争对手,英国人还告诉张煌言,西班牙人对明军态度正在转坏,得知明军正在进攻台湾的时候,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就开始紧张,担忧明军会进一步向菲律宾地区进军。
英国人送上的贺词和情报对明军来说都没有什么军事价值,不过确实为他们赢得了张煌言的好感,张煌言派人带领这些商人去舟山的各个仓库参观,选购他们需要的货物。
这次明军从沿海地区带回了二十多万男丁和差不多数量的壮妇,跟着这些青壮一起前来舟山的还有老人和孩子。张煌言和任堂、周开荒讨论过几次,他们都认为最终明军大概能得到五十万以上的男女青壮,以及超过二十万的老幼。即使人还没有到齐,这么大批的人口就把明军的机动能力再次卡死了。现在川军和浙军已经基本从大陆上撤出,就像重庆之战后一样,因为船只无论如何也不敷所需,失去机动力的明军被钉在舟山、崇明等几个据点无法动弹。
“等把人口都转运到崇明后,若是北京没有派出大队虏师来增援两江的话,我们就把老幼装船,让军队保护着男女青壮步行返回上游……”任堂向张煌言说着他的想法:“水陆并进,大概八个月后我们就能返回四川,至少也到了湖北夔东军境内了。”
“船只都用来运输百姓,粮秣你打算如何筹集?”张煌言问道。
“已经和剿邓总理衙门谈过,我们付银子预先购买粮食,储备起来供大军所用,这样就不会出现劫掠地方的行为了;我们这次不是卖给剿邓总理衙门一大堆船么?也可以用来帮助运输百姓和粮食……”
正说话间,有卫兵报告又有一批外国人登陆求见,这批人都是日本人,为首的看上去好像是个中国人。
相对英国、葡萄牙人,张煌言无疑对日本人的印象更好,因为日本一直是郑成功的商业伙伴,而且张煌言还有一位老朋友专门负责对日本的外交工作。为首的中国人踏入舟山的尚书衙门后,张煌言惊喜地发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老友,赴日求援的朱之瑜(朱舜水)。
“苍水兄,多年不见了,想不到舟山已有如此气象,真是了不起啊。”朱之瑜登陆以后就发现舟山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那般凋弊,而是朝气勃勃,港口外的风帆一眼望不到边,码头上也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哈哈,舜水兄过奖了。”张煌言大笑起来,看到今天的舟山气象,他心里也颇有得意。可惜这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是暂住,最后还是要跟着川军返回上游,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张煌言靠一个舟山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
朱之瑜把跟着他一起来的几个日本人都介绍给张煌言,他们全都是德川幕府的人或是幕府亲藩的藩士。说起这么多年的日本之行,朱之瑜也是一声长叹:“我在外奔波十年,没有能讨来一兵一卒与满虏交战,没能为延平和苍水兄分忧,真是惭愧啊。”
在明清战争中,越南虽然提供物资并允许明军招募越南人当兵,但从来没有正式出兵助战过,缅甸更不必说,而朝鲜甚至在为清廷提供火铳手。暹罗和日本则都有过正式的决议,要直接出兵协助明军作战。在邓名的前世,暹罗刚刚做出出兵的计划,永历就被缅甸人送给吴三桂了,随后李定国身亡,暹罗的计划也就此作罢。而日本由于朱之瑜的奔走和郑成功的人脉,早先就有了出兵助战的决议。
说起日本那场失败的出兵行动,朱之瑜此时还是非常惋惜。他在日本大声疾呼,称满清入关就是又一场蒙古来袭,很多日本藩主和重臣都接受了这个观点,认为如果不支援明朝的话,满清有可能会像蒙古一样尝试入侵日本——上次蒙古的入侵就导致了镰仓幕府的倒台,德川幕府并无意重蹈覆辙。
上次郑成功出兵的时候,德川幕府就打算进行协助,但日本军队出海后遭遇了台风,被吹了个七零八落,据说还淹死了不少人。等郑成功退兵后,日本重新评估明清战争,认为南明经历了三王内讧后已经是必败的局面,即使日本出兵也不可能帮助郑成功扭转局面,因此就拒绝了朱之瑜的继续求援。
当高邮湖一战的结果传到日本后,德川幕府感觉战争好像又出现转折,这次就派出使者跟着朱之瑜来舟山,打算重新评估南明是否值得支援——支援南明必然会触怒清廷,如果南明毫无希望的话,德川幕府当然不会赌上日本的安全。
听说这几个日本人是代表德川幕府来和明军接洽之后,张煌言也彬彬有礼地向他们拱手抱拳:“贵国高义,本官甚是感激。”
明朝士人对德川幕府的印象普遍不错,当年丰臣秀吉入侵朝鲜,导致中国耗费巨资来与丰臣军交战,大批军人客死异域。听说丰臣政权被德川幕府消灭后,不少中国的士人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也算是跳梁小丑的报应。而且德川幕府大兴文教,从中国购买儒家经典教化日本国民,这也给中国士人不错的印象,认为这又是一个仰慕中国文化、提倡汉学的政权。
“我们并不需要幕府出兵。”几个日本使者说了一会儿,任堂就听明白德川幕府对明清战争的前景十分忧虑,日本才过了些年太平日子,生怕会把自己卷进一场可怕的全面战争中:“只要德川幕府允许我们的商船前去交易便可。”
迄今为止,明军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一直是郑家垄断的,现在舟山感觉有些不方便了,也希望能够开辟一条与日本贸易的航线,把内地的货物运到日本换取大量的白银。
张煌言知道任堂这是替自己说的,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表示反对。
这个要求被德川幕府的使者一口答应了下来:“敝国的锁国策是为了防备海盗,既然贸易可以帮助中国获得军费,将军会很高兴能够帮上中国一点儿忙的。”
日本使者表示,舟山货船获得进入日本港口的许可不会是什么大麻烦,他们基本都可以替德川将军答应下此事。
在几个日本人走后,朱之瑜就当着张煌言的面夸奖任堂道:“任将军年轻有为,我已经听说你和李将军在杭州大败满虏一事了。”
“全是将士用命。”任堂赶快谦虚道。
同样参战的周开荒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朱之瑜又接着说道:“我不打算再回日本了,我打算去成都助保国公一臂之力,不知道苍水兄觉得如何?”
“太好了!”张煌言先是一愕,接着就欣喜地说道:“舜水兄当速速前去,你可不知道保国公在成都已经闹成什么样了。”
“闹成什么样了?”朱之瑜有些糊涂地反问道。
第二十五节 投奔(中)
“保国公的川军,已经不像是官兵了。”张煌言轻叹一声,其实他的舟山军现在也和他心目中“官兵”的定义渐行渐远,不过张煌言总是在安慰自己,这是为了配合邓名而不是自己要如此行事。
“不像官兵了?”朱之瑜听得更加莫名其妙:“那像什么?怎么不像官兵?”
张煌言指了一下任堂:“你给舜水先生讲讲吧。”
现在在川军中的时候,任堂已经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但在朱之瑜这样对明廷忠心耿耿的臣子面前,他顿时惭愧得满脸通红,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不像官兵了,保国公都管川军叫帝**队了。”
“帝**队?帝国是什么意思?”朱之瑜完全理解不了这种超前的词汇。
“就是强盗的意思。”任堂吞吞吐吐地说道。他告诉朱之瑜,现在川军并非见贼就讨,而是和清军达成各种协议;川军将校见到满清委任的地方官员时,也不会大喝一声冲上去给他们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反倒常常会把酒言欢,在谈判桌上和气生财;至于朱之瑜在舟山码头看到的货物,大部分都是从清军那里买来的。
任堂叙述的时候,张煌言就在边上连声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就好像舟山军没有参与到这些协议和交易中来一样。
朱之瑜当然听了个目瞪口呆,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后,朱之瑜跳将起来,质问张煌言道:“张尚书难道就不劝劝保国公吗?”
张煌言将手一摊:“保国公年轻气盛,我和他一年也见不上几面,如何劝说得了?所以舜水兄此去成都,实在是太及时了。”
之前朱之瑜虽然想归国效力,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肩负的责任竟然这么重,需要由他把已经快要误入歧途的川军带回正轨。
“保国公实在是太年轻了。”朱之瑜听说过一些关于邓名的传闻,而且光是这个不追封的国公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邓名的功绩使得朱之瑜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反感,而是迁怒于邓名周围的诸侯:“这完全就是流寇嘛,肯定是那群夔东贼……不,那群夔东众将把保国公带坏了。”
朱之瑜还有些不满地责备张煌言:“苍水兄为何不去四川,以我之见,成都现在就是光复神州的希望所在。”
“我这不是要帮保国公卖货嘛。”张煌言迅速地找了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舜水兄所言极是,所以我才全力经营舟山,好帮保国公筹集一些军需。”
“你们什么时候回四川?”朱之瑜问任堂道。
“唔,大概要等到六月中旬吧……”任堂称上路前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需要确认剿邓总理衙门把粮食和船只准备好:“路上也可以买一些粮食,不过多准备一些总是没坏处的。我们有几十万张嘴,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行军,万一路上吃不饱饭,就可能出大事;无论是把投奔我们的百姓饿死了,还是让他们因为饥饿去劫掠沿途的百姓,对帝国……对官兵的声誉来说都不太好。”
刚才听到“剿邓总理衙门”这个名词后,朱之瑜微微点头,啧啧称赞了一句:“这个名字起得好。”
现在听任堂诉苦为了搬迁百姓花了多少钱时,朱之瑜脸上又露出不解之色:“你们不是帝**队么?怎么还付船钱和饭钱?”
任堂说不能扰民,这一点朱之瑜是完全赞同的;但是明军居然还要向剿邓总理衙门支付报酬,就让他不能理解了。
据任堂介绍,这次为了搬迁几十万百姓回四川,明军估计要花费五、六百万两银子。这个数额之大听得朱之瑜咂舌不已,在他看来这么一大笔钱做些什么不好,为何要双手奉送给清廷的周培公呢?
“这就是盗亦有道。”张煌言不失时机地在边上说了一声,算是替任堂解围了:“虽然是帝**队,但也不能说话不算数。”
“以前满虏入关掳掠,每次也都劫走几十万百姓,而且还抢了很多金银;但是我们和满虏不同,我们不能所过之处竭尽残破,所以必须要想办法筹集粮草。”任堂耐心地解释道,现在长江上除了明军,就数剿邓总理衙门的船多,而要用剿邓总理衙门的船,就得付租金。
“周培公有这么多船,是不是对官兵会有威胁?”朱之瑜完全不知道国内的情况,听说清军船只众多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对方有军事潜力。
“哦,没有战舰,全都是民船,顶多用来漕运。”任堂满不在乎地答道。
“你怎么知道?”见任堂如此轻敌,朱之瑜厉声质问道。
“因为都是他们卖给周培公的。”张煌言又插了一句嘴。
“周培公的船是向你们买的?”朱之瑜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然后他又向你们收租金?”
“我们还是有钱赚的,这段期间用这些船跑航运也挣了些钱。”任堂急忙解释道:“再说我们在四川不停地造船,周培公保证说只要我们一直卖给他船,他就不办造船厂。”
“挣钱也是周培公在挣钱,你怎么知道他拿到钱后不会去开造船厂?”见任堂不但轻敌而且还轻信,朱之瑜更是着急。
“因为在剿邓总理衙门里我们有五成干股,他只要赚钱就得分给我们一半,而且管账的也有我们的人,周培公拿钱干什么去了我们可以查账。”
听到这里,朱之瑜已经彻底懵了,他转头看着张煌言:“任将军到底在说什么,你听得懂么?”
“嗯,”张煌言点点头:“查账的总经办就是我,我已经往剿邓总理衙门那里派去账房了。”
……
“我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风雨飘摇,所以保国公为了打胜仗,对夔东那群人言听计从。”朱之瑜发现摆在面前的困难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大得多,他没有怪罪邓名,而是认为邓名因为急于扭转不利的军事局面,受到了夔东众将的不良影响。
任堂心道:“恐怕不是临国公他们在影响保国公,而是临国公他们都被保国公带坏了。”不过任堂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在朱之瑜痛心疾首的时候,张煌言和任堂都默不作声。
“你们大概要六月中旬动身,对吧?”朱之瑜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就是说我还有一些时间。”
虽然知道风险很大,但是朱之瑜还是决定冒险进入敌境:“我要去找蒙正发。”
“你找他做什么?”张煌言听后吓了一跳。朱之瑜名声不小,而且坚持抗清的志向广为人知,如果身分暴露很可能遇到危险。
“我只是一个书生,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这些年来在日本奔走为官兵筹措粮饷、讨求援兵,更是对兵事一无所知。若是我孤身一人见到保国公,保国公也未必就肯听我的。”朱之瑜细细思量,他这些年没有做出过什么惊人的成绩,而邓名看起来受夔东流寇影响已经很深了,朱之瑜没有信心说服邓名幡然悔悟:“在满虏入关前,我的本事也就是读书、教书,而蒙正发不同,他被大家称为‘南渡以来敢战第一人’。我带他去四川,保国公或许不信我的话,但蒙正发是文武双全的士人,保国公一定会认真听他的意见的。四川也需要蒙正发这样的人来出力。”
张煌言咳嗽了一声,就打算说话。
但朱之瑜抢在张煌言反对前,就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蒙正发剃头了、投降了,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对夔东众人也深恶痛疾,若是他和保国公好好讲讲夔东众人以前的劣迹,也能让保国公少受一些不好的影响。”
张煌言正犹豫着是不是再和朱之瑜讲讲邓名的事,却见任堂偷偷丢过来眼色。以前任堂就是张煌言的心腹,现在又是川军的大将,张煌言见状就把劝说的想法收起来了。
朱之瑜说走就走,甚至顾不得休息,就急急忙忙向张煌言讨要了一条快船,离开舟山而去。他计划独自奔湖北,去说服蒙正发、王夫之等人。
等朱之瑜走后,张煌言才找到机会询问任堂:“你看不出来保国公的意思吗?保国公来江南三次了,没有拜访过任何一个士林领袖;而且他的路数肯定不是夔东众将教的。”
“所以确实需要一些士人去四川,不然学生一个人实在是对付不了保国公。”任堂回答道。陈佐才到了成都后,任堂觉得看到了一丝曙光,他觉得邓名虽然不是很看得起王夫之、蒙正发的军事才能,但对士人能有起码的敬重:“尚书是不是担心舜水先生遇险?”
“当然,”张煌言点点头:“他好几年没有回国了。蒙正发虽然不至于出卖他,但我知道舜水的脾气,只要蒙正发不肯和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豁出性命呆在那里非要拉他走不可。难免有人会看出蹊跷,去向虏廷报信。”
“这又有何担心的?”任堂笑起来:“学生这便修书一封去武昌,让张长庚暗中看顾舜水先生便是。哪怕舜水先生不能劝说蒙正发出山,也能保他平安前去荆门。”
第二十五节 投奔(下)
清康熙元年、明永历十六年六月,南京。
蒋国柱和梁化凤一边喝茶,一边聊着东南的局势。这两个月来蒋国柱的心情越来越好,数万明军过境,轰动朝野,北京传令南京、南昌严防死守,不能给明军袭取两江重镇的机会。这个命令正符合蒋国柱和张朝的心意,两江绿营更有理由不与明军交战了。等到明军过后,两江的衙门就一个劲地上奏表功,顺便要求免税。
川军取道崇明、舟山在浙江登陆后,浙江绿营和随后赶来的福建绿营被周开荒、李星汉和任堂杀得大败。
以前在明军纵横两江、湖广的时候,浙江官场一直在唱高调,坚决主剿,不断弹劾两江、湖广的官吏无能,还鼓动朝廷出动大军进入四川,剿杀成都的明军政权;在传出李国英遭遇大败后,浙江方面还弹劾李国英丧师辱国、罪大恶极。可这次浙江真遇到了川军后,这种声音立刻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劲地向朝廷求援。
“我们为什么要去救他们?首先我们救不了,就算能救,当初是怎么骂我的,他们不记得了吗?”蒋国柱嗤笑着把浙江方面的求援信交给梁化凤看:“反正我上书朝廷了,江宁才是东南首要,只要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力保江宁不失,那么这次明军入寇就和前两次一样,他们终究还是得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总督大人所言极是。”梁化凤刚刚从松江府赶回江宁,对朝廷的解释就是集中精兵强将确保南京,而对明军那边则表示江南绿营绝不干扰他们的诚意:“末将听人说,好像杭州驻防的八旗出城商议,向周将军他们缴纳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赎城费,才算是保住了杭州不失,也不知道此事真假。”
“十有**是真的。”蒋国柱冷笑一声:“私通款曲,真是无耻之尤!不过本官是个厚道人,就不风闻奏事、弹劾浙闽的官员了。”
明军过境的时候,长江沿岸的土产终于又有了销售的对象,而且明军还需要大量的薪柴、粮秣,这都极大缓解了两江的经济危机。现在明军已经开始启程返回四川,正在到处租用船只,购买粮食和布匹,使得两江低迷的物价节节攀升。
就比如粮价吧,本来因为北京敲骨吸髓的压榨,为了纳税,小地主和农民甚至都开始出卖口粮和种子粮以求渡过眼前难关,让粮价一再下跌,一度跌破一两银五石粮;可想而知,等到纳税过后,小地主和农民势必又要大举借贷,以购买活命粮和种子,到时候就会出现一轮疯涨,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这个冬天倾家荡产。而明军不但来时大量收购粮食,返回四川前更拿出了十几倍于前的订单,明军和剿邓总理衙门的协议对两江总督蒋国柱来说根本不是秘密,他知道明军预定了几十万人的口粮。这些订单保持了粮价的稳定。而且明军拿出的都是真金白银,今年七月的粮价想必能够维持在一两一石左右了。
除了粮价以外,更明显的是地价的回升。在明军下江南以前,地价跌到了一亩一两银,很多小地主想到即将到来的可怕赋税,甚至生出把土地白送给别人的念头,可惜就是白送都没有几个人敢接手。
随着粮价的上升,土地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很多小地主不是向明军出售了口粮,就是拿了明军的定金正在为明军准备回程时所需的粮食。手里有了银子用来纳税后,这些人也就不愿意出售他们的土地。而且这几天免税的风声也流传了出去,听说会有一大批府县能得到免税待遇,土地的价格更是为之大大提升,江宁附近一些良田的价格已经逼近十两一亩的大关。
通过剿邓总理衙门,蒋国柱的两江总督衙门也可以指望从回川的明军身上捞一笔钱——对两江来说,其实这就是明军在与他们分享商业利润和攻击浙江的收获。虽然蒋国柱不再担心如何向北京输送漕银,不过他对四川此次的处理还是有些不满。
因为四川并没有按照蒋国柱的计划行事,明显四川对蒋国柱还有很重的提防心理——好吧,蒋国柱承认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他对川军同样小心提防,要是川军在浙江吃了大败仗,他说不定也会让梁化凤去痛打落水狗。四川的提防使得蒋国柱没有机会清洗江南的士林,而他本来想把那些特别忠于清廷和最危险的明廷拥护者一起消灭的,而现在因为四川的不合作让他失去了这个统一江南人心的机会。何况这些士人还有丰厚的家产,可以让蒋国柱的小金库变得更加充盈,给他更多对抗北京和成都的底气。
“川军经过的时候,两岸估计又是夹道欢迎吧?”蒋国柱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肯定是了,岸边的缙绅和富户大包小包地往自己家里搬银子,他们能不支持川军吗?两岸的百姓已经都在说了,只要川军来一次,他们就不愁过年了。”梁化凤告诉蒋国柱:“松江府还有好多人向着过往的川军船只高喊:‘明年别忘了来啊,明年去打山东吧’,听说喊的人还不少呢。”
“他们都是盼着再卖粮食、买便宜货吧?”蒋国柱又喷出了一声冷哼:“这帮刁民。”
重要的事情已经讨论完毕,蒋国柱就和梁化凤闲聊起他刚听说的一桩琐碎事:“湖州有个姓庄的,写了本书,好像是明史什么的,被人给告了。”
“庄允城吧。”梁化凤飞快地答道。
“嗯,不错,好像是这个名字。”蒋国柱和梁化凤说起此事,因为他隐约听说梁化凤好像也在其中有牵扯。
“末将知道此事。庄允城是个豪富,他的独子十五岁时就是有名的才子,入选了前明的国子监,后来突然大病一场眼睛瞎了。”梁化凤热心地介绍道:“眼看他的儿子没机会取得功名了,他就买了朱国祯的一本手稿……”
“朱国祯怎么会卖手稿?”蒋国柱随口问道。听梁化凤说到这里,他已经确定庄家肯定是有钱,才能够把儿子送去国子监。不过才华估计也就是一般,不然不会没有功名。朱国祯的名气不小,蒋国柱知道他的书写得很好,唯一不解的就是为何他的手稿会落到庄家。
“听说朱国祯死后家道中落,手稿是他的儿子们卖给庄家的。”梁化凤显然对此事是一清二楚,他仔细地向两江总督汇报道:“庄家请了很多才子,把这份手稿好好修改了一番,花了三年还是五年的功夫才写好,是顺治十七年冬——嗯,就是高邮湖之战以前出版的。”
梁化凤乐呵呵地说道,他听说江南才子云集编写此书,甚至连顾炎武都曾去过湖州一趟,梁化凤也派人送去了一笔礼金,软硬兼施逼迫庄家把他的事迹也好好书写一笔:梁化凤觉得此书有这么多士林俊秀参与编写,将来一定能够流传千古。
“哦。原来如此。”蒋国柱点点头。顺治十八年此书大举发行后,就有查继佐和吴之荣二人检举告发此书诽谤朝廷。这事对两江总督来说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听说自己手下的江南提督好像也牵扯进去后,蒋国柱就问了梁化凤两句。
“这个庄家哪里会诽谤朝廷呐,他是为了让儿子名垂千古的。”梁化凤也知道有人在告庄家,不过他认为这完全是陷害:“而且庄家给这部书起名《明史辑略》,末将的师爷说,凭这个名字就说明庄家承认明朝已经灭亡了。”
“说得不错。”蒋国柱想了一下,这本书历时数年而成,显然是在南明三王内讧前就已经承认了清廷的一统。既然如此,那就算犯点小忌,以蒋国柱想来也不会是大事,这本书的大方向是没错的,肯定不是什么反书之流。
“明朝本来就已经亡了。”既然之前都是瞎操心,彻底放松下来的蒋国柱就说道:“虽然邓名骁勇,但他们的皇上呢?连皇上都跑了,那当然是亡国了。”
“总督大人说得是,邓名甚至都自称是帝**队了,他们不但当强盗草寇,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到这里,梁化凤的脸上也都是不屑:“哪里还有一点官兵的架势?迟早要被扫荡一空。”
“他们也就是在四川那个偏僻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罢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了邓名的胸无大志,对明朝已经灭亡的事实更是没有丝毫的怀疑。谈兴正浓的时候,一个卫兵给两江总督送来了两份急件。
“蜀地自古就是偏安之地,邓名如此鼠目寸光,有何可怕?”蒋国柱看完两封信后,又贬低了邓名了一句,同时把一封急件交给梁化凤:“任堂来的信,说是有个重要的人过境,梁提督你派一队兵悄悄跟着他,既不要让他发觉,也不要被外人知晓,更不能让他在我们境内出什么意外。”
“总督大人放心。”梁化凤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
梁化凤走后,蒋国柱沉下脸。第二封报告上称邓名在江边立下的那块石碑被人泼了脏东西,好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以此向官府表忠心,表示和明军不共戴天。
“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吗?”蒋国柱大发雷霆:“马上派人把石碑清洗干净,把那泼东西的狂徒抓起来,狠狠地打,然后把他全家扔进江里喂鱼!”
第二十六节 兄弟(上)
山东,登州府。
“魏冬瓜,今儿你把大伙儿喊来有什么事吗?”
围拢在一起的镇民们大声嚷嚷着。
最近胶东地区的人心一直浮躁不安,到处都有流言说明军又要打回山东来了,在十八年后,山东这片土地终于又要换成赤色旗帜了。
这种骚动当然有舟山明军的原因。抵达江南前,任堂等人一直在浙江和山东之间摇摆不定,没有确定最后的攻击目标,而且在对浙江发起进攻后,川军也还惦念着要在浙江取得战果后转战山东。所以张煌言未雨绸缪,已经把一些逃去舟山的山东人派回老家,让他们散布消息,给那些暗中支持明军的缙绅通风报信。
至于山东的府县,进入四月后也是风声鹤唳,那时川军刚刚抵达长江口,到处都有传言说明军人数超过十万,兵锋直指山东,并打算以山东为跳板直扑北京——这种说法清廷并不太相信,因为北京方面普遍认为川军能够反复沿着长江流窜就是因为他们的水师优势,却没有和清廷精锐在北方平原交战的能力。
山东方面当然也知道“南舟北马”的道理,不过事关山东各级官员的乌纱帽和性命,他们依旧高度紧张,北京方面为了安全起见也向济南派出了一些援兵。直到五月,大战在浙江打响之后,山东方面的警报依旧没有解除,北京的不少人也都担心川军会在浙江进行大扩军,然后围攻南京或是北伐山东。
不过最近一个月来,风声渐渐平息了,因为舟山方面清楚川军不会继续向山东发动进攻,所以派来侦查的小分队纷纷返回了舟山,而那些和张煌言有联系的山东缙绅也都收到消息,张尚书要他们立刻停止一切准备工作,不要露出破绽,或是被山东官府察觉到他们的行动。
山东的官府消息比较灵通,在江宁、苏州等地再次纷纷向北京告急时,也知道川军大概是要回去了。济南等地的清廷官员纷纷长出一口气,弹冠相庆之余,纷纷上书弹劾东南的同僚。以前北方各省对两江、湖广就是口诛笔伐,现在又加上了浙江——北京方面也有心用这些奏章来威胁东南,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处于戴罪立功的状态。
高邮湖一战后,对东南督抚的弹劾攻击达到了顶峰,当时北方督抚们把东南的几位总督、巡抚骂了个死有余辜。但等“康熙”案的风声传出后,北方督抚们感觉这里面的水很深,太皇太后、辅政大臣、亲王贝勒好像卷进去的不少,于是就集体收声,谁也不想在摸不清状况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得罪了人。但一年多下来,这桩大案依旧是云山雾罩,辅政大臣们死不认账。现在高邮湖之战已经成了满清官场的大忌,除了亲王们,谁也不会在公开场合提起先皇败死的谜团。
此时北京和济南方面也都知道川军大概是要退兵了,山东的缙绅就算没有来自舟山的关系,也或多或少从亲朋那里知道:这次明军的破口入寇大概又快要被两江、浙江和湖广的清军击退了。虽然清廷已经在考虑川军退走后的善后问题了,但底层百姓对此依旧一无所知。在没有发达媒体的情况下,情报从社会顶层扩散到底层需要很长的时间。正因为有这个滞后期,所以在明军退兵的同时,山东乡村里关于明军北伐的流言却刚刚达到了最高峰。
今天把众人召集来的魏冬瓜表情严肃:“今天把弟兄们喊来,是于总爷有事。”
魏冬瓜口中的于总爷,就是栖霞县把总于七。
顺治初年,于七在山东组织义军抵抗清军,顺治六年接受了清廷招抚,成为栖霞县的把总。虽然于七只是一个把总,但接受招安后成为一方富豪,于家在栖霞县建立的庄园规模之大号称山东之最。在庄园里,于七还接纳容留了数百位绿林好汉,资助各路黑道开设武馆,以致势力遍布整个胶东。
去年,也就是顺治十八年十月,于七的兄弟于九、于十,因赌博琐事殴打莱阳缙绅宋彝秉,此人乃是清廷前兵部侍郎之子,还有一个叔叔是山东当任按察使。可于氏兄弟却没把宋彝秉放在眼里。于氏兄弟赌博出千不说,还狠狠地打了自己一顿,宋彝秉怒不可遏,但身为侍郎之子,按察使之侄,却拿于家兄弟无可奈何。就连宋彝秉的叔叔也劝他息事宁人,不要和山东一霸于七的弟弟过不去。
满腹怨恨却无处发泄的宋彝秉,为此竟然告上北京,让他父亲的故旧替他送告发信入朝,称于七图谋不轨,而他那个当按察使的叔叔也私通于七,意图一同作乱。当时刚逢重庆清军惨败,五万川军顺流而下,北京方面焦头烂额无暇分神,这桩案子也就此压了下来。
虽然没有立刻处置此事,但北京方面过问此案的官员还是选择相信了宋彝秉的检举——他大义灭亲,把叔叔都拖进案中,这不由得人不信。而且于七在山东的实力强大,顺治六年招安了于七和他的几万义军后,清廷的力量一直在南方和明军作战,也就忘记了要剪除他的羽翼了。这次看到宋彝秉的检举后,北京发现于七确实是个隐患,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图谋不轨,但他确实有威胁山东稳定的实力。
在山东风声鹤唳的时候,北京对于七的处理就和管效忠当年对付马逢知的故伎一样,没有过于刺激于七,以免他起兵响应川军。而在确认川军开始返回上游、明军主力已经进入长江口后,北京就指示济南尽快把孤立无援的于七拿下,以消除这个隐患。
山东地方官对付于七的办法也和管效忠对付马逢知的一样,计划以宴会的名义召于七前来,然后突然袭击把他抓起来。不过和马逢知不同的是,于七乃是山东的地头蛇,在黑白两道关系众多,栖霞县令的鸿门宴开始前就有人秘告了于七,结果于家兄弟拒捕,反倒把官兵打垮。
逃回自己的庄园后,于七确认自己被扣上了谋反大罪,就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地再次起兵,传檄给胶东的好汉们,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举事——现在明军虽然走了,但山东的百姓和好汉们消息没有这么灵通,也对举事有帮助。
魏冬瓜也是刚刚得知此事,他的武馆就是于七资助的,而且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川军已经回撤。既然川军即将登陆山东,恩人于七又号召起事,魏冬瓜就来召集身边的好汉。
“你们听说过成都的三太子吧?”其实魏冬瓜也不知道四川和成都距离登州这里有多远,不过只要听说过三国志通俗演义,谁还会不知道成都呢?魏冬瓜并没有立刻打出于七的旗号,而是先借用一下邓名的声势,他一边说,一边向西边跪倒,当众磕头了几个头,才从容站起身继续说:“三太子手下有五虎大将,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文老督师,人称卧龙再世!”
由于高邮湖等一系列战役,邓名在山东家喻户晓,奉节文安之的大名也被人们反复传说。
虽然大家都曾在私下议论邓名,但从来没有想到魏冬瓜居然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提起,一时间诸位好汉人人发愣,都看着魏冬瓜说不出话来。
“有请二太子!”于七的来信只是匆匆几笔,起义的目标、口号一概没有,仓促之间魏冬瓜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名义好,不过既然是反清,那打起明宗室的旗帜总是没有错的吧?
一个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面走了出来,魏冬瓜二话不说,又朝这个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此人介绍给大家:“这就是烈皇的二太子。”
在座众人大哗,好几个人已经叫起来:“魏冬瓜,这不是路边摆卦摊的李铁嘴吗?”
被称为李铁嘴的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他大步走到众人面前,朗声说道:“你们知道成都的三太子吧?他是俺弟!俺本来的真名叫朱真龙,烈皇殉国后改名叫李通药,在乡里隐姓埋名二十年,魏冬瓜早就知道。”
“正是,”魏冬瓜急忙上来补充,还掏出一封信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于总爷,你们看!这是于爷的信。于总爷让我保护二太子去他那里,于总爷要光复山东,把建州鞑子赶出山海关去!”
有人上前认出了于七的笔迹,既然是于七都要反了,那这事应该假不了。
而且二太子还在边上推波助澜:“俺弟已经知道俺在这里了,正帅着百万大军赶来,白衣白甲还带着俺父皇的孝!都跟着俺反了吧,等俺弟坐了龙椅,你们都能封王!”
“反了,反了!打进北京城!”不少人都激动地大叫起来,很快这呼声就响成了一片。
虽然朱真龙说他不想当皇帝,但他也是皇上的亲哥啊,众人又纷纷和魏冬瓜一起向朱真龙拜倒:“千岁,俺们保着您杀进紫禁城。”
第二十六节 兄弟(中)
无独有偶,此时在广东番禹,也有一群渔民正聚集在一起商议。
新任广东总督卢崇峻走马上任以来,和平南王尚可喜一起负责执行禁海。卢崇峻属于汉军旗的镶黄旗,对禁海一事极为尽心,再三重申广东沿海地区的百姓必须一个不留地迁入内地,绝不给郑军任何渗透内地、招揽士兵的机会。
率领广东绿营禁海的是广东提督吴六奇,凭借向李成栋、尚可喜两次出卖广东的赫赫功绩,吴六奇深得清廷器重。尚可喜下令进行广州大屠杀时,吴六奇也带着本部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在禁海令颁布后,吴六奇多次附和尚可喜,向清廷报告广东乃是郑军活动的“重灾区”,称广东的很多百姓不甘心被清廷统治,日夜盼望着郑成功反攻。所以吴六奇认为广东的禁海令必须加倍严厉地执行。不用卢崇峻多做督促,吴六奇就把禁海当做头等大事来抓,派出麾下官兵日夜沿海巡逻,捕杀迫于生计而冒险出海的渔民,唯恐不能把他这些贫苦的广东同乡斩尽杀绝。
在全力抓捕杀害广东渔民的同时,吴六奇还双管齐下,出动大批绿营在海岸边设立界石,并反复拉网搜捕,凡是越过界石一步的人一律杀无赦。作为一个潮州人,吴六奇在自己父母祖先的故乡执行了最彻底的禁海令,甚至不满足于黄梧建议的十五里禁海区,而是把沿海五十里内的父老乡亲杀了个一干二净。
铁面无私的吴六奇对故乡不但不肯网开一面,甚至更加严酷无情,这不但让尚可喜、卢崇峻都很满意,北京清廷也因此大为赞赏他的忠诚,授予吴六奇少傅兼太子太傅的爵位。
今天聚集起来议事的这些渔民,为首的名叫周玉,在吴六奇的反复围剿下,周玉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风声是越来越紧了。”周玉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他本家的两个叔父都失手了,被巡逻的广东水师官兵抓住,船上的渔民无论年纪大小一概不赦,人头被挑在旗杆上送回衙门去请功。现在每次出海捕鱼,简直就是去鬼门关上闯一遭。
好多与会的人都抱着头一言不发。有些人因为怕事暂停了出海,原以为只要避过了这阵子风头,日子还是能够过下去的。没想到几个月来风声一天紧过一天,本来渔民就没有多少储蓄,就是天天出海都难保家里的老人、孩子不挨饿,何况现在呢!他们聚集在一起,最初想着的就是互相有个照应,交流一下官兵巡逻有没有盲区,可以让他们去死中求活。但这种地方越来越少了,而同伴却在日益减少。
“王老大呢?”周玉没有立刻说出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盘算的念头,而是想等人都聚齐以后再吐露。但他左等右等,好几个年长的老渔民仍是一直没有到场。
“王老大?不在了,昨天越界的时候被捉住了。”听到周玉的问话后,一个坐在远处的渔民压低声音答道。
人群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都是为王老大叹息的声音。这个老渔夫总会和大家分享他打探到的潜越封锁线的途径,因此在众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另外几个没来的人,也都遇到了和王老大一般的下场。吴六奇在广东沿海设立起密不透风的界石标志,凡是越过界限一步的汉人,绿营官兵都有义务把他们当场格杀。杀人不但不需要上报,而且如果绿营官兵手软的话,还要与越界的渔民同罪。
在禁海令的早期,绿营士兵有时还会接受贿赂,有时也会对女渔民和小孩网开一面,毕竟很多绿营兵都是广东老乡。但吴六奇同罪的政策下达后,这些通融就统统消失了。那些冒着风险出海,想为家人寻一口食物的打渔女子,和她们的丈夫一起被杀死在海边。为了震慑广东的汉人不要触犯清廷的律法,这些首级摆在界石上排成一串。
在吴六奇的家乡潮州地区,封锁线上的首级密密麻麻,有鲜血淋漓的,更多的则是白骨骷髅,任何新鲜的人头很快就会被鸟兽吃得干干净净。
“没有活路了。”来开会的人不会再增加了,周玉缓缓地开始了他的发言:“吴贼正把他用在潮州的手段推广到全粤,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都要饿死了。”
“周老大有什么办法么?”有的人还没有完全绝望,大声询问着周玉。
有人主张冒死逃亡:“我们去福建吧,那里也许没禁海。”
“怎么可能不禁?朝廷说剃头,那就是全天下的人都得剃,难道闽南那边的人能不剃不成?”这种天真的想法立刻被众人无情地推翻:“闽南那边肯定也要禁,再说,我们老远地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打渔。还有,家人怎么办?全家都去福建的话,路上遇到巡海的官兵,那不是断子绝孙了?”
“出不了海,全家都得饿死,一样是断子绝孙!”被驳倒的那个人不服气的说道:“在这里被抓到砍了脑袋,家人最后也都得饿死,还是断子绝孙。还不如去福建,至少吴贼管不到那里。”
但说这话的人,内心深处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别的地方没有吴六奇,并不是就没有绿营,渔民们需要补充淡水和食物,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福建,只会死得更快。
“你们听说过成都的三太子吗?”在大家陷入了沉默后,周玉突然问道。
与会的人纷纷点头,许多消息不灵通的人也都听说了高邮湖一战,以及其他无数关于邓名的传闻。禁海令之后,很多渔民都盼着晋王李定国再次打来广东,或是三太子能够如神兵天降一般地出现在广东。
“那好,我给你们引见一个人。”如果没有三太子的传闻,周玉本打算带着亲朋继续东躲西藏下去,看看能不能坚持到吴六奇暴毙,或是朝廷突然大发慈悲取消了禁令。但贵为天子的顺治皇帝都能被明军打死在高邮湖,这对周玉这样的渔民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和暗示。
一个陌生人走了出来。这个人皮肤黝黑,赤着脚,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乍一看就感觉是个毕生奔波于海上的普通渔夫。唯一和周玉这些人不同的是,这个陌生人满嘴的闽南口音,不是和闽南语近似的潮州话,而是彻底的闽音。
“这是烈皇的二太子,”周玉替这个陌生人当起了翻译,二太子每说一句,周玉就翻译一句:“千岁的真实姓名是朱二龙,成都的三太子朱三龙就是千岁的亲弟弟。千岁打算带着我们起事,光复广东,然后和三太子、延平郡王兵合一处,夺回宝座。”
据周玉所说,二太子和三太子是一奶同胞,也都是一个棍棒师傅教出来的,兄弟俩无论智谋、拳脚,其实都相差不大,甚至朱二龙作为兄长还要强上那么几分。
听周玉说完后,渔民们都直愣愣地看着朱二龙,不少人眼中除了敬意之外,更有欣喜和崇拜。不少人这时已经想到,既然弟弟能够闯出那么大的动静,哥哥肯定也差不了;邓名连皇帝都宰了,那在他哥面前,卢崇峻和吴六奇又算得了什么?至于尚可喜,他再厉害也厉害不过皇上啊,不然不就该他做皇上,而顺治来给他当平南王了吗?
“二太子说了,等他老人家坐上了皇位,就给大家每人发五十条船,那时大家就不用出海打渔了,每天坐在家里收租子就行了,”周玉趁热打铁道:“要是立下大功,二太子给他发一百条船,就是沉了五十条还有五十条呐。”
“五十条船!”一个大汉率先站起来响应号召:“横竖也是死,还不如拼个富贵。”
这个大汉走上前来,冲着朱二龙郑重跪倒,发誓效忠:“皇上,要是我……要是臣将来有异心,就翻船淹死在海里,子子孙孙永世不能上岸!”
有了带头人,其他的渔民也都争先恐后地跑上来,向朱二龙献上他们淳朴的忠诚。在众人都发誓完毕后,周玉站在端坐着的朱二龙身旁,让大家火速回去,号召各自的亲朋好友,拿起家伙来保护二太子、未来的皇帝,一起去干掉吴六奇手下的那帮鹰爪牙。
李荣是周玉的好友,两人的交情是在与惊涛骇浪搏斗中积累出来的,散会后,李荣又惊又喜地对周玉说道:“大哥是怎么找到二太子的?这回我们可算是有活路了。”
“兄弟啊……”面对至亲的好友,周玉小声地吐露了实情,告诉对方这其实就是一个逃难来的福建渔民,被自己竖起来当做旗帜用:“本来想先和你商议的,但你这些天不是偷偷出海去了吗?”
“这个……”李荣感到一腔的热血被浇熄了,既然不是真的朱二龙,那他的本事就未必能和成都的朱三龙相提并论了。
“那又怎样?”周玉对好朋友的担忧不以为然:“至少我们这些日子能光明正大地出海打渔去了,还能手杀官兵。我宁可被乱刀砍死,也不想饿死。”
第二十六节 兄弟(下)
邓名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出来两位兄长,而且几乎同时在山东和广东出现,更不会预料到他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兄长。
此时从缅甸撤回来的远征军正在建昌休整。去年秋天跟随邓名从成都出发的川军共计八千人,时隔将近一年,他们再一次打着邓名的旗号来到了冯双礼的地盘上,而此时川军只剩下六千多人了。
前后有五百多名将士在缅甸阵亡,还有一千多人因为疾病、意外、重伤不治等原因客死异国。这些死者的的尸骨都被邓名装在棺木里,不辞辛苦地运回了国内。虽然邓名本人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川军不愿意见到本来还活生生的同伴成为异乡之鬼,而邓名也不愿意把他们的尸体留在国外,怕他们的墓地得不到良好的照顾。
在返回国内的途中,邓名并不介意把这些棺木放置在他的营帐外。一开始明军对此还有些忌讳,士兵对可能出现的鬼魂骚扰也有些畏惧。但邓名对大家说道:“这些将士生前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死而有灵,又怎么会对我们不利?肯定会保佑我军。”
民间有很多辟邪的法门,军中也是一样,比如把宝剑挂在营帐的门口,据说鬼魂看到杀过人的凶器,就会退避三舍,比在门口挂上门神的画像或是红布条还管用。但这些办法邓名一概不用,更表示他很希望能够与部下的英灵重逢。邓名认为所有惧怕鬼魂的说法都是对阵亡者的侮辱。
在邓名的影响下,川军中的人也开始改变看法,不少人都觉得邓名说得很有道理,阵亡将士都是生前的同袍好友,绝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更有人想起,不少将士是为了掩护同伴才阵亡的,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来找自己生前想掩护的人当替死鬼?
进入云南后,邓名选择一个地方把将士们的遗体下葬。这里已经是中国的领土,而且若是继续带着棺木,腐烂的尸体也会造成卫生上的隐患。不过邓名告诉李定国,他只是托李定国照顾这些将士几年而已,过上几年他会派人来起棺,把这些牺牲的川军将士的骸骨带回成都。
抵达建昌后,邓名就让部下把一部分盔甲先送回了川西,冯双礼目前绝对属于邓名最可靠的盟友,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建昌都没有对邓名不利的理由。
在昆明的时候,川军和滇军表现得虽然融洽,但内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邓名如此,李定国那边也是一样。所以见吴三桂没有侵犯的意思后,邓名很快就向李定国告辞,率兵赶来建昌。邓名离开云南后,不但他自己感到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就连李定国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要是几千川军驻扎在昆明旁边,晋王却丝毫不加防备的话,那他就是对全体手下不负责。人到了这个位置上,有些事已经和品德、信任无关,而是必须要去做的。
回到了建昌后,川军才感到自己是回到了友善的土地上,虽然还没有返回川西老家,但军官们已经不再按照战时标准要求士兵,他们精神紧张了快一年,也该到了休息一下的时候了。
在川军士兵享受着建昌方面的款待,在建昌湖周围放松身心的时候,邓名则在和冯双礼算账。两家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交情已经很不错了。但邓名坚持账目要清楚,凡是川西欠建昌的款项,一律及早还清而且附带利息。
知道邓名脾气的冯双礼也没有太过客气,在邓名结清了此次出兵时借用的粮食、布匹,以及让建昌帮忙转运战利品的运费后,冯双礼慷慨地表示,这段时间川军在建昌的花销就都算他们建昌众将请客了。
此次跟着邓名出兵,建昌获益颇丰,而代价称得上是微乎其微。建昌军同样付出了数百人的代价,不过基本都是带去的辅兵,很多还是因为白文选那糟糕的占领政策,死在缅人的自发抵抗中。死了一批辅兵和少量的骑兵,换来与昆明关系的进一步改善,与成都合作的继续加深,还有大批物资缴获和奴工,冯双礼觉得这桩买卖实在是太合算了——狄三喜没有把那些建昌士兵的尸体带回来,而是在缅甸就地掩埋。
在和邓名的会面中,冯双礼隐约透露出想派建昌兵去四川助战的意思,对此邓名当然表示欢迎。建昌的派系之多虽然没法和成都比,但也相当复杂,同样是一个为了对抗昆明的威胁而建立起来的同盟。邓名看到,各营主将都在自己的防区里呆着,经营着自己的领地和军屯,只在有事时才到建昌这里来见冯双礼一面。而庆阳王本人在一度心志动摇,默许部下向清廷投降后,再也无法恢复往年的骁勇气概,现在冯双礼完全没有雄霸一方的志向,只是单纯地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安全和现有的地位,对整合建昌的秦系、蜀系势力也没有什么**。
这样一个松散的建昌同盟,邓名认为会比较容易打交道,起码比凝聚力强的晋王系容易达成谅解、进行合作。因此邓名对冯双礼等建昌众将表示,任何人如果想出兵助战,川西都是很欢迎的,不过川西在处理战利品的时候,还是会以出力大小为比例来进行分配,所以建昌援兵如果想分一杯羹,就需要派来真正有战斗力的精兵强将。
在冯双礼这里,邓名才听说夔东军正在围攻重庆,此时可能已经发生了激烈交战。
“重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邓名并不知道川军在浙江取得了多少战果,不过即使他知道,也还是会对冯双礼发出这样的叹息。邓名不想把所有的人口都打发去种田,但也不想让农业生产缺乏人手。如何取舍、平衡一直让邓名非常头疼,如果由他负责占领重庆,那就意味着又是一大批人不得不脱离生产,要去负责保卫重庆和运输物资。
把这些忧虑告诉了冯双礼后,邓名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声说道:“不知道袁将军肯不肯移驻重庆?不过若是由他镇守的话,我恐怕又要破费一大笔钱来补贴他,不然袁将军如何肯干?”
听到这里冯双礼心念一动,他虽然不太明白邓名为何对占据土地如此不看重,不过重庆可是个重镇,当年刘文秀多次和冯双礼谈到此地,指出这是攻打保宁、乃至进兵汉中和西安的必取之处,而且也是掩护四川安全的要点。
“如果重庆是我的领地,那将来汉中、西安不也是我的吗?”这个念头在冯双礼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也就是一瞬间罢了,刚刚冒出来的这一点雄心壮志在下一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初天子弃国,狄三喜等人力主投降的时候,冯双礼曾经进行过激烈的心理斗争,但经过了那一步后,现在他就把平安、悠闲的生活看得比什么都重:“若是到了重庆,那就得和成都、夔东成天地勾心斗角,还要防范保宁来袭;如果打算北伐,更要积极操练士卒,收集保宁、汉中的情报……唉,我已经劳累了一辈子了,好不容易能在这里享一点清福,为什么还要自己折腾自己?”
冯双礼自从跟了张献忠,就一直过着东跑西颠的风险日子。哪像现在,只要帮助成都转运一些物资到昆明,就能拿到各种奢侈品的补偿;偶尔派人去帮邓名打打仗,还会有金银入袋。冯双礼觉得这种日子挺不错。想到这里,冯双礼就按下了前往重庆的想法。以前冯双礼只需要防备昆明就行了,现在关系改善,连昆明都不需要提防了;建昌北有成都、南有昆明,既然无法扩张地盘,那就连这份心思也可以省下来了。
……
同样是从冯双礼的口中,邓名得知四川的参议院和帝国议会已经开始运转,甚至还能在自己外出的时候组织起一场东征。军队在建昌休息的同时,邓名就派人去成都询问东征的战况和重庆的局势,而这时缅甸的留守人员也不断把报告发回来。
邓名在缅甸留下了上百个川军士兵,他们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把缅北的大概情况发回国一份,若是有紧急情况还会发回急件。不过邓名也很清楚,这种报告也就是换一个心安而已,从缅甸送一份情报回来要跋山涉水,隔着这么远,根本无法遥控指挥,若是真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邓名也只能看着而无法及时插手。
“有没有什么更好的通讯方法?”邓名琢磨了半天,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发明电报,最后只好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
缅北的局面还算平稳,留守人员报告暹罗好像发起了对缅甸的进攻,还有暹罗的使者潜入缅北,想和明军取得联系,共同讨伐莽白。
“在莽鲁、庞高能够控制缅甸南部以前,消灭莽白并不符合帝国的利益。”近朱者赤,赵天霸在邓名身边呆了这么久,世界观大大向保国公看齐:“即使莽鲁、庞高能够控制缅南,让他们统一缅甸也未必就是好事。至于暹罗,现在他们和我们的关系尚可,但我们若是为了这个就帮暹罗统一缅甸,那肯定是吃力不讨好。”
“不错,不错。”邓名啧啧赞赏道:“现在赵兄独领一军去江南,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了。”
“最让人担心的是,将来庞高会不会说出真话来。”对邓名的称赞,赵天霸照单全收,他指出了一个隐患,那就是冒名顶替这件事总让庞高心神不定,常常为此和邓名的留守人员嘀嘀咕咕。
“那又怎么样?为什么莽鲁是莽达之子?因为我们需要他是,御林军和杨阁老需要他是,缅甸的僧人也需要他是;等到将来莽白被废黜后,那些转投莽鲁的人需要他继续当莽达之子;莽达的遗族为了获得优待也会说他是;甚至莽白本人,有朝一日都可能会一口咬定莽鲁就是莽达之子——当然是莽白不顺利的时候,毕竟一个没有仇的假货总比真有杀父之仇的亲侄子强。”邓名哈哈笑道:“当所有的缅甸人都说他是的时候,他说自己不是就不是了吗,这种事能是他说了算的吗?”
……
北京。
“杨兄有什么心事吗?”
今天主人的表现有些奇怪,喝酒的时候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几个客人早就注意到这点。但主人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迟迟没有做出解释,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
主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客人好奇的问题,而是再次把酒杯斟满,猛地将其举起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杯……然后是第三杯。
请来的客人中,有一个是京师绿营的军官,还有一个是旗人的包衣,但主人深信他们都是自己能信得过的铁哥们。
“我本命不叫杨起隆。”主人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四川的三太子你们都听说过吧?他是我弟!”
第二十七节 围攻(上)
民间虽然已经是暗流汹涌,不过清廷对此还知之甚少,送到太皇太后面前的最新报告只提到了山东出现乱事,还有人自称是邓名的兄长。
“朱二太子吗?”看到这个报告后太皇太后真是百感交集,她非常希望邓名能够挺身而出,光明正大地告诉天下人他是正宗的朱明宗室。现在满人中关于邓名身世的谣传实在太多了,而且在好几个版本中太皇太后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这肯定是假的,是用来蛊惑无知愚民的假货!”
这个判断脱口而出后,太皇太后注意到没有人附和,远处站着的几个汉人大臣还偷偷张望辅政大臣的反应。而索尼、鳌拜他们都沉默不语,整个金殿上一片沉寂。
“唉。”太皇天后伸手抚摸自己的额头,她知道这帮奴才在想什么,肯定在想:“你怎么知道邓名不是朱三太子?他到底是你和多尔衮的孽种,还是被你们母子阴谋陷害了的博果儿?”
搁在一年前,要是猜到下面的人在胡思乱想,太皇太后估计会气得暴跳如雷,但这一年来她自问修身养性的功夫练出来不少。有人说对着植物花卉可以锻炼养气的工夫,那真是瞎扯,太皇太后敢对所有的人大声说,只要被北京层出不穷的混蛋们气上一年,保证你的养气水平傲视天下。
“我没说邓名不是朱三太子,他就是!只是为了不给贼人们生出侥幸的心思,所以才没有诏告天下!”太皇太后越来越觉得有必要替邓名明确身世了。她非常需要邓名就是朱三太子,哪怕这会让天下的汉人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比现在强啊。她是太皇太后,应该受到奴才、臣子们的敬仰,被人泼脏水,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了啊。
下面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太皇太后发现自己好像有越抹越黑的嫌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让山东官府张榜布告,凡是自称是邓名二哥的,都是假货。”天下人都传说邓名是朱明宗室了,太皇太后觉得硬是不承认也没有用,她的清白名誉不能无谓地牺牲:“传懿旨,凡是能斩杀前明宗室、伪保国公、化名邓名者,王之!其人左右,凡是能以其首级献朝廷者,王之!将士能克服四川者,以全川王之。”
公开替邓名正名,而且立下了封王这样惊人的赏格,金殿上的臣子们却没有人出来劝阻,索尼反倒以理所应当的语气应道:“喳。”
清廷下过赏格,凡是能够杀掉晋王、延平郡王这样亲王、郡王级别的人,也不过是封公侯,而现在杀一个明朝的国公就能封王……不过邓名杀了顺治,三年内入寇江南三次,搅动得长江沿线不安;今年又闹到浙江去了,连山东都有人打起了他的旗号。鳌拜觉得即使朝廷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封王赏赐,也不是太说不过去。至于把四川封赏给功臣,更是应有之义。川军的威胁急剧上升,已经超越了李定国和郑成功,成为清廷的大患。不过这个封赏鳌拜觉得一时半刻没有人能拿得到,川陕总督李国英是勋臣宿将,还得到朝廷的大力支持,却被邓名打得狼狈不堪,川军还有余力继续去江南搅和。
只是……鳌拜注意到太皇太后旨意中的一个不妥,他觉得索尼等人应该也听出来了,但是康熙一案后其他三个辅政大臣都在邓名的问题上当磕头虫,从来不替太皇太后拾遗补缺。鳌拜心里轻叹了一声,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奴才以为,擒、杀邓名者,均可王之。”
又是当面一巴掌扇过来,太皇太后狠狠地盯着鳌拜看了一眼,在心里怒骂道:“老娘的脸,你这个奴才是想打就打啊!这种事你不知道退朝后私下来提醒我一声吗?”不过太皇太后也意识到鳌拜本质上还是想替自己圆场的。邓名的身世这么复杂,肯定是不能活着送来北京的,不过若是擒住了,让他死还不容易吗?刚才太皇太后被气昏了头,没注意到自己的懿旨似乎是在暗示要死的不要活的——其实这就是她真正的心意,但不能明说,不然又该有苍蝇嗡嗡叫了。太皇太后咽下了这口气,把鳌拜的小聪明录入账本,柔声说道:“就依你所奏吧。”
“喳。”鳌拜这才和其他人一起跪倒在地,大声地应是。
“重庆那边怎么样了?”太皇太后继续问道。不久前有急报送到,说是夔东群贼围攻重庆,李国英带着前次会战后的残兵败将在城内坚守——朝廷输送大量人力物力到四川,最后还是惨败给邓名,已经招到了不少暗地里的嘲笑,要是最后援兵尽数葬送在重庆……还不知道北京又会冒出多少怪话来。这可是派了驻防八旗,省会级别的重镇啊。
“不是邓名亲自领兵,也没有他的心腹党羽,只是夔东的一群喽啰。”索尼支支吾吾地答道。四位大臣辅政一年来,局面不但没有丝毫的好转,反倒越来越糟,他感到自己的腰都快被压弯了。索尼虽然竭力往好处想,但对重庆也是全无把握,最近送来的报告说,汉中和重庆的音讯已经断绝。
“江南呢?”
“川贼已经被两江兵马击退,周培公正统帅兵马围追堵截;浙江的详细战报也已经送到,杭州先败后胜,杀伤川贼数万人,一同送来的还有有功将士的名单。”
“赏,全都重赏!”太皇太后下旨道。现在北京还有谣言,说杭州的驻防八旗和浙江总督搬空了浙江的藩库,花了两百万两银子向川军赎城。不过朝廷对此是绝对不信的,杭州最终一定是大捷,打得邓名的党羽抱头鼠窜:“这次浙江遭受兵祸,赋税就免了吧……嗯,免一半吧。”
若赎城的谣言是空穴来风,那杭州的藩库肯定是空了,以这个借口免征赋税可以保存一些朝廷的脸面;若杭州真是众志成城、力挫强敌的话,太皇太后觉得也有必要赏赐将士,那免一些税也是应该的。
“重庆若有捷报,无论什么时辰,立刻送入大内。”退朝前,太皇太后又嘱咐了一句。
……
在邓名返回成都的路上,有关重庆的报告就不断送到他的面前,那里的战事正如火如荼。
两个月前,拿到军粮的夔东军在万县誓师出发。此番夔东军出兵六万人,其中的甲兵高达三万人,是五年来闯军从未有过的盛大军容。
明军水陆并进,雄师跨长江两岸,白日行军的时候两岸旌旗遍野,晚上扎营的时候篝火连天,前锋逼近铜锣峡的时候,后卫部队才刚刚通过忠县。看到这样的威武军容,夔东众将都是心情大好。占领铜锣峡后,李来亨召开军事会议:“铜锣峡是重庆的门户,昔年八大王(张献忠)入川时,守军占据铜锣峡,让八大王的十万大军无法前进一步;而今日虏丑不战而逃,弃守雄关,我知道他们已经胆寒,无能为力了。”
“虎帅说得极是。”党守素大声赞同。
邓名刚穿越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明军的攻势,那次高明瞻不战放弃铜锣峡,原因也是因为重庆空虚已极,进行这种外围的抵抗毫无意义。这次明军知道李国英还在重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估计重庆还有清军的重兵,所以提前做好了强攻铜锣峡的准备。李来亨还准备了预案,若是李国英以精兵坚守铜锣峡,他或许会效法张献忠的旧法,从南山绕过去,合围歼灭铜锣峡的守军。不过现在看到清军毫无坚守外围的意图后,夔东众将的普遍看法就是重庆的实力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薄弱。
“多亏了我军完全控制水道,所以只要三万辅兵就可以保证三万战兵上阵。”袁宗第分析道。在夔东众将中,只有袁宗第在川东长期作战过,其他各路都是才到万县,而且也很久没有和李国英交手过了:“正因为我们控制水道,李国英才会放弃铜锣峡,因为他根本无法立足,这不能说明重庆空虚。”
“袁将军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贺珍不满地说道:“李国英的精锐不是已经被袁将军打垮了吗?他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我军有三万战兵,实力是李国英的数倍,怎么打都是赢。这次一定要拿下重庆,也让成都好好看看我们的实力。不要让他们看轻了我们,以后再出去扫荡也会记得捎上我们。”
“虽然赵良栋、王进宝他们不在,但城内应该还有一万绿营战兵,还有几千满汉八旗,”袁宗第继续说。这段时间以来袁宗第的话经常被别人当做耳旁风,觉得他总是替邓名的种种不仗义行为开脱,导致连他的军事意见也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我觉得,我们还是围三阙一,压迫李国英退兵,然后衔尾追击为好。”
袁宗第也承认重庆守军基本都是惊弓之鸟,所以他认为只要保持压力,李国英很可能主动退兵,那么战局就会演化成袁宗第擅长的追击战。
第二十七节 围攻(中)
“必胜之战,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手段?”刚才党守素就有些不满,不过贺珍抢在他前面开口了,听到袁宗第的建议后党守素再次出言反对:“我们应该把李国英的残军尽数歼灭在这里,这样我们可以趁势攻打保宁,更可以一举打回陕西去。”
党守素的言论很有煽动性,击毙川陕总督,消灭川北、陕南最后一支清军主力,然后叩关入西安,回到闯营旧将的家乡。
“邓名不许我们进攻湖广扩大地盘,我们就拿下西安,扫荡甘陕的赵良栋,就像闯王当年做的一样。接着我们出兵山西,再次兵临北京,重来一场一片石大战。不过这次我们要把虏丑的脑袋拧下来挂上旗杆!”党守素越说越是激动,放在几年前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但最近两年来,明军节节胜利,无论是在湖广还是两江,都把清军打得一败涂地,东南督抚都极为畏惧明军的兵力——这让党守素感到局面已经逆转了,清廷的气数将尽——邓名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到的,他们这些宿将也能做到。再说邓名把成都管理得一塌糊涂,从使者送回的报告看,党守素觉得川军的凝聚力还不如自己,他的部众虽少,但比川军控制得严密,只要有和川军一样的物资供应,他当然可以和川军一样追着清军跑。
本来还比较持重的刘体纯听到这番话后,也是怦然心动,带着儿郎们再次纵横华北,驻于紫禁城前当然也是他的梦想。而看起来明军确实很有机会,东南督抚连剿邓总理衙门都办出来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清廷已经是外强中干了吗?而只要回到陕西,刘体纯觉得振臂一呼,就能招募到大批骁勇的西北好汉。
再来一次东征吧,刘体纯的心里也在呐喊。他不禁回想起了上次跟着闯王东征时的场面,一路势如破竹,沿途文武官员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伏地请降。只要这次彻底消灭了李国英,确实是进入关中的好机会啊。
张长庚评价邓名的时候,曾经用过“狐假虎威”这个成语,他认为东南督抚对邓名的恐惧,有很大程度是来自对清廷的实力的畏惧,不过刘体纯显然没有往这方面想。
在营内众将都浮想联翩的时候,袁宗第同样因为被唤起了往昔的记忆而呼吸变得沉重,但他是最早一个从回忆中苏醒过来的人:“虽然围三阙一可能会让李国英带着一些人逃走,但我们的损失也不大,到时候攻入关中还是有机会的。”
“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良机,怎么能轻轻放过!”贺珍同样做梦都想回汉中去,情绪被调动起来后,贺珍突然开始担心李国英已经逃走了:“我们能看明白的事,李国英说不定也能想到,我们要赶紧追上去,不要让他跑了。”
当即就有好几个人嚷嚷起来,表示愿意带领本部精锐立刻去包抄重庆。
被推举为主帅的李来亨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望了袁宗第一眼。他能过坐上主帅的位置就是因为江陵的军力强大,而且众将也都给他的养父李过面子。不过袁宗第同样因为和邓名的关系密切而拥有强大的实力,比李来亨也差不了多少。袁宗第还没有彻底消化上次大战收获的战果,若是再给袁宗第一年时间,那么在万县附近作战时,有主场之利的袁宗第出兵不会比李来亨少。
正因为统帅的位置是靠实力获得的,所以李来亨非常重视出兵仅次于他的袁宗第的意见。而且李来亨也很明白,在座的众人中,袁宗第对川东的情况和李国英的现状最清楚,最有发言权——因为李来亨和邓名的关系比较好,所以袁宗第那些偏向邓名的言论没有让李来亨感到太不满,所以他对袁宗第的军事意见比较重视,也没有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
“我觉得饭还是一口一口吃为好,我们还没拿下重庆,就不要惦着西安;没进入西安以前也不要琢磨东征的事。”袁宗第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不想制定什么战略,重要的是关注眼前的战术问题:“围三阙一,还是最稳妥的办法。”
“既然袁将军这么说,就这样吧。”在军事会议上,李来亨也不再称呼对方为伯父,他和袁宗第取得了一致意见后,基本就确定了军事方针。
因为与邓名合作而实力大增的刘体纯持中立态度,既然如此,其他人就是心里再不满意,也没有办法推翻决议。
……
“夔东贼已经通过铜锣峡了!”李国英得到报告。
和李来亨他们想象得不同,重庆的清军对夔东的进攻规模究竟有多大相当缺乏了解。放弃忠县后,李国英对东面更是两眼一抹黑。虽然隐约发现了一些明军进攻的征兆,但因为无法得知明军的进攻兵力和出兵时间,所以不可能进行外围防御。
一直等到明军在铜锣峡安营扎寨,重庆才判断出这又是一场明军大规模的进攻,具体的兵力还有待查明。
只是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发现明军冲着重庆来后,高明瞻、王明德等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对此王明德还振振有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夔东贼来了,而且是李来亨、刘体纯他们都来了,那他们一定是兵力雄厚,有十足的把握,我们还是先避其锋芒为好。”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李国英只是静静地听着,末了说了一声:“你们现在连邓名的几个喽啰都怕得要死了么?”
说完这句话后,李国英在心里轻叹一声,仅仅过了不到四年,夔东众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到了邓名的喽啰的地步,这个年轻人的崛起之速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众人都默然无语,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叫苦:要是邓名来了还不太怕,毕竟邓名的信誉好,做事也一向留有余地;但夔东众将和邓名可完全不一样,袁宗第和邓名关系那么紧密,上次落在袁宗第手中的俘虏还被逼迫去当苦力,挨打受饿,有些人在赎回来之前被蛮不讲理的袁宗第的手下杀了。这次来的夔东众将和甘陕绿营一点交情也没有,要是落在他们的手里,就算能侥幸活命肯定也是生不如死。
“为什么邓名不来拿重庆?”李国英也知道王明德说得不错,夔东军此番前来,必定是兵强马壮,誓要拿下重庆才肯罢休。但李国英绝不肯闻风而逃,这既有他的一点傲气,也事关朝廷的脸面,上次的大败好不容易才遮掩过去,要是听说李来亨到了铜锣峡他就弃城逃跑,那怎么向朝廷交代?
将领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川陕总督的问题。
“为什么邓名不来攻打重庆?”李国英加重语气,再次厉声喝问道。
失去了长江水道的通行权后,重庆好像是个又聋又瞎的人一样。李国英恨不得朝廷立刻下令让他退回保宁,但现在没有这个命令,而且此刻更不是撤兵的好时机——重庆对明军来袭并无心理准备,这批败军之将一旦出城就能逃散一空,到时候恐怕要一路退回汉中去,连保宁大概都保不住了。
“因为邓名知道他打不下重庆,因为他知道重庆有我在!是我李国英在坐镇,他绝不可能从我李某人的手中夺取重庆,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所以他才不来。”李国英猛地同时举起双手,然后用力地拍下,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我不是胡全才,不是郎廷佐,我是川陕总督李国英!是以两千人力抗刘文秀十万大军,保全川北的李国英!连邓名都不敢来重庆捻我的虎须,这几个喽啰算是什么东西?他们这是来送死的。”
“诸位。”李国英双手撑着左面,腾地站起身,大声喝道:“你们已经打了两年的败仗了,其中大部分是我的错,我不善于野战,却一次次以己之短,去与邓名这样的名将在野外争锋,确实是不智之极;但论守城,当世我不做第二人想。这正是振奋士气,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你们却想着要退兵?你们是要把送上门来的功绩白白丢开吗?”
李国英环顾众将,满意地看到他们变得表情肃然,胸膛也纷纷挺直了,就连孙思克、袁佳文弼也都抿住嘴角,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伸手从壶中取出一支令箭,李国英把它竖直举起:“王明德听令。”
“末将在!”王明德跨上一步,抱拳大喊道。
交代了一番任务后,李国英把它掷于堂前。
“末将遵命。”王明德窜上去拾起了令箭。
接着又拿出一支令箭,李国英再次叫道:“高明瞻听令。”
“下官在。”
……
随着李国英一道道命令发出,重庆守军纷纷行动起来,全城像开锅了一般,到处都是人喊马嘶。
“总督大人有何吩咐?”应召而来的孙思克恭敬地向李国英行礼。危机关头,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崇拜那些能够给他们带来信心的人物。
“陪本官到城头上走一走。”
“遵命。”
来到城头,李国英眺望着铜锣峡的方向,明军的大军正在滚滚而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李国英轻声说道:“就怕他们围三阙一,乱我军心。”
第二十七节 围攻(下)
“党守素、王光兴、贺珍……”李国英数着明军的将旗,喃喃自语道:“来的还真齐啊。”
明军的船只从铜锣峡驶出后,两岸的陆军丝毫没有隐藏行踪和实力的打算,长江北岸的明军大模大样地一直推进到嘉陵江边,王光兴就在朝天门的对面竖起他的大旗,像是对李国英示威一般;党守素则越过王光兴的营地继续向嘉陵江的上游进发,大张旗鼓地去包抄重庆的侧后;而在长江的另外一岸,打着贺珍旗号的明军越过重庆正面,和大批船只一直向西走去,看起来大有在重庆西面择地渡江的打算。
随后开出的是刘体纯和袁宗第的部队,前者去呼应贺珍,而后者则追赶着党守素的脚步。直到此时,李来亨的本部还停留在铜锣峡没有动静。
见到明军源源不断地开出来后,重庆守军多有惊惶之色,而被李国英鼓舞起来的众将也重新显得忧虑起来。
“王光兴和其余的夔东贼好像有些不和。”见士气又开始下降,王明德赶来城头向李国英请缨:“末将觉得可以派一支精兵渡过嘉陵江偷袭王光兴,其他夔东贼未必会及时增援他,若是挫败他,可以振奋官兵的士气。”
李国英转头看着王明德:“你觉得派谁去为好?”
王明德毫不犹豫地答道:“末将愿往。”
王明德是李国英的心腹大将,当初高明瞻逃跑后他能坚守重庆也证明了他的胆色。若是遇上邓名,王明德的斗志当然会大打折扣——都被俘、获释三次了,能有斗志反倒是怪事;不过遇上夔东众将这种你死我活的敌人时,王明德的勇悍之气顿时恢复了不少。
“不妥。”李国英摇摇头:“你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将,渡江奇袭这种事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胜任,交给其他人我是根本不放心的。只有你去,才有机会取胜。嗯,应该是机会很大。正如你所言,王光兴和其他的夔东贼不和,王光兴以前是楚军,我们对他也算是知根知底。”
“那为什么不妥?”王明德听得有些糊涂,李国英明明是支持他,认为他能够取胜。
“我不是说了么,你是城中数第一的大将,本地人,通晓地理;你此番出击,必然会是万众瞩目。若是敌人及时增援了,你不幸小挫,那军心又该如何收拾?别忘了城中还有几千山西的绿营披甲,他们本来就在狐疑,不是很信得过本官,若是出战不利他们势必胆寒。”
“可是机会还是很大的。”王明德对着江对岸的明军指点了一番,他通过观察,觉出了明军的骄傲情绪。
“不错,自古骄兵必败,所以就让他们再骄傲一些,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谨慎起来。”李国英赞许地说道,对王明德的观察力感到很满意:“你出击得手,也就是让王光兴退后一段罢了,还能振奋一下士气。可是本官要的是击退强敌,不在乎这么一点小胜负。”
“我们的士气,”王明德依旧有些不甘心:“必须要振奋一下了。”
看到明军从两翼包抄后,重庆的军心浮动得越来越厉害,明军主帅的旗帜还没有出现,但兵马已有四万之众,其中甲士大约半数,已经超过重庆的披甲兵数量。
“嗯,本官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贼人围三阙一,这样恐怕就又有人想退兵了。”李国英并没有对心腹大将隐瞒自己心中的忧虑。
正如李国英猜测的那样,刘体纯和贺珍在下游开始着手横渡长江的准备,而嘉陵江对面的明军也开始打造木排、竹筏,看起来也要渡江,与另外一路明军在重庆西面会师。
相比上次袁宗第和邓名的虚张声势,这次明军的威胁无疑更大。上次明军还没有渡江合围重庆的实力和信心,但现在明军的水陆优势明显,连战连捷还让他们有着对清军的巨大心理优势。明军很清楚,现在李国英无法从后方调来援军夹击渡江的明军。
“他们的进度太慢了,”观察了两天明军的动静后,李国英确信对方是想迫使自己突围:“果然是想吓退我军。”
在重庆城内,要求确保退路的呼声也高涨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赵良栋、王进宝、张勇三人的边军已经返回他们的驻地,虽然重庆储备的粮食不少,但坐吃山空,只要没有援兵,那粮食再多也是被明军围死的下场。很多人虽然没有明说退兵,但纷纷提出应该沿着补给线建立堡垒据点,以确保重庆的粮道和嘉陵江生命线不会被明军彻底掐断。
而这时李来亨的本部也终于出动,看到又来了一万多明军,五、六千以上的甲兵后,重庆的守军人人震惊,对面的明军实力至少是清军的两倍。放在四年前,或许清军还会认为可以坚守,因为他们有无数以少敌多、最后守住城池的战例;但现在大家脑子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去年的忠县惨败。见到明军的军容后,因为李国英豪言壮语而勉强提升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必须要主动出击,以恢复官兵的士气。”王明德私下来见李国英,再次提出发动反击。
“不,本官决定让一些兵马去阻挡夔东贼渡江。”李国英摇头道,他命令人把高明瞻等嫡系将领都喊来,对他们宣布道:“本官会派一千名山西绿营士兵出城,让他们带足辎重,兵分两路,在江岸想要渡江的贼人对面扎营。”
“大人,不可,一千山西绿营不济事的。”胡文科急得大叫:“山西绿营不熟悉地理,又是客军,而且还对我们有成见。”
上次陕西绿营毫发无伤地返回重庆后,山西绿营对他们的意见很大,私底下多有怨言。
“必须要用我们陕西绿营去,才有可能阻挡明军渡江,还是让末将去吧。”王明德觉得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明军有兵力优势和水师机动力,可以拉着清军跑:“辎重携带起来不方便,反倒会拖累行军,还是等末将扎营稳妥以后再运粮去营地,不然万一交战不利,岂不是要被贼人夺取了?”
“就是因为有被贼人夺取的可能,所以本官才会让他们携带辎重去扎营,”李国英微微一笑:“辎重正可以诱敌。”
李国英虽然看破明军想逼他弃城,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明军还没有渡江,但补给线已经是岌岌可危;只要明军不攻打重庆,坐在原地和李国英耗下去,清军的胜算就不大。而主动渡江去把两倍于己、士气高昂的明军击退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手下的将领们在军事压力下会变得越来越紧张,要求退兵的呼声也会愈发高涨,而单纯压制这种声音只会把全部的怨恨都聚集到李国英自己身上。更可怕的是,万一满汉八旗不顾一切地开始撤退,李国英可拿这帮大爷没有任何办法。
李国英开诚布公地告诉嫡系心腹们,他打算用少量士兵诱惑明军渡江,彻底切断重庆的退路。
“不过本官需要你们配合。出城的士兵被贼人打垮后,必然有人被俘,那么重庆的虚实也就尽数被贼人知晓了。”
除了要明军把重庆的清军逼入死地外,李国英还希望明军强攻城池,这样他才有机会通过坚定的防守来消耗明军的实力,从而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退敌解围。而如果明军知道重庆城内还有上万披甲的话,很有可能倾向于依靠围困来削弱守军的力量,这是李国英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在第二天的军事会议上,李国英就对满汉八旗、陕西绿营和山西绿营宣布,他打算派兵拖延明军渡江,为大军争取时间,以便在必要时退兵。不过这种任务肯定有风险,而被李国英首先点名的王明德等人都做出一副畏惧的样子,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坚固的重庆城去外面扎营。
任凭李国英威逼利诱,这些陕西熊包就是不愿意服从将令,看起来他们宁可躲在重庆城中饿死,也不愿意出去抵抗明军,显然是彻底丧失与明军交战的勇气和斗志了。
经过一上午歇斯底里般的争吵后,李国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让山西绿营去肩负这个重任。满怀着对陕西众将的不满,山西绿营不情不愿地踏出了重庆城。他们出城后,李国英又朝令夕改,没有继续派来援兵,这样最先出城的一千多山西绿营不得不分兵两路,同时看顾长江和嘉陵江岸。
完成了初步的营寨建设后,这些守军就满心盼着李国英尽快把后续援军派来,因为谁都知道,五百人的小分队在明军的大军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根本无法完成拖延明军渡江的任务。
不过他们还没有等来重庆的援兵,反倒遇到了党守素的夜袭,怀着对重庆城里那些瞎破胆的同僚的深深鄙视,山西绿营的士兵们大骂着逃离了他们的营地。
到天明的时候,党守素已经夺取了靠近他的清军营地以及其中的全部辎重。在发现重庆没有任何反击的迹象后,渡过嘉陵江的党守素和刘体纯继续攻击,夺取了靠近长江的那座营寨,里面的守军早在他们冲过来以前就逃向了保宁方向。
第二十八节 城前(上)
党守素渡江的消息传回李来亨处时,让夔东军的统帅皱起了眉毛,他没有对党守素的使者说什么,但在报信人走后忍不住发牢骚道:“不是说了要压迫虏丑退兵么?都说好了的事,怎么一上战场就变卦了。”
本来让袁宗第去跟着党守素,就是让稳健派去看住激进派,发现清军的破绽后,党守素立刻就要发起攻击,但袁宗第不愿意冒进。拖了一整天没有看到清军派出援军后,党守素实在按耐不住,不等袁宗第协同就自行发起了攻势。直到党守素拿下嘉陵江旁的清军营寨后,袁宗第也没有渡江。
可是长江对岸的刘体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夜色中见到燃起火光又听到喊杀声,知道有明军渡江。事发突然,刘体纯搞不懂怎么袁宗第突然渡江了,他关心老战友,急忙让贺珍掩护后路,带着本部越过长江去与进攻部队汇合。长江上有明军的不少船只,刘体纯渡江十分迅速,过了江才发现只是党守素一部,袁宗第和王光兴都没有跟过来。
刘体纯和党守素的渡江部队加起来也就是一万人出头,紧急审问俘虏后,得知重庆城内的实力还很强,刘体纯生怕清军倾巢出动进行反击,就忙乎了一整夜部署防御。但第二天重庆毫无动静,看到江边还有个清军的小营盘,他们也就顺手拿下。
缴获了清军营地里的辎重后,党守素显得十分得意:“我早就说过鞑子不堪一击,没错吧。”
被抓到的山西绿营兵都说自己的长官自打出城就对甘陕绿营骂不绝口,说他们畏敌如虎,个个都是懦夫。一开始党守素也是将信将疑,但一个白天过去,他基本相信了这种说法:渡江的明军实力远不如重庆守军,明军立足未稳,又卡断了清军的退路和粮道,但这样清军都鼓不起出城逆袭的勇气来。
昨夜党守素渡江偷袭时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冒险,如果战况不利,他就会迅速退回另一岸;和刘体纯部署防守的时候,他们二人还约好,若是清军攻势猛烈,而友军驰援不够及时的话,他们依旧要退守滩头阵地,固守待援。但现在党守素不再这么想了,他把清军营地里的食物搬出来让将士们大吃一顿后,就建议刘体纯并肩向重庆进军。
“确实是一群败军之将,已经肝胆俱裂。”刘体纯也感到自己似乎有些高看了清军的实力。想想党守素说得也有道理,重庆这段日子屡战屡败,儿子来信里说,连王明德这样的大将都被释放三次了——如果这次又抓到王明德,刘体纯恐怕都没有多少杀他的心思了。
不过两人手中的兵力只相当于夔东联军的四分之一,而且还没有完全渡江,刘体纯觉得以这么少的兵力向重庆进军还是太冒失了。在党守素向李来亨报捷的同时,刘体纯就让手下去通知袁宗第和贺珍,要他们放弃原计划,渡江来和自己会师合营。
刘体纯刚刚派出使者,袁宗第的信使也渡过嘉陵江来见二将。若是清军出城反击,袁宗第建议他们让开一条通道,依旧执行之前军事会议上的围三阙一的计划。
“李国英要是有这副胆子就好了。”党守素哼了一声:“要是他敢出城,围三阙一当然好,可现在他就缩在重庆城中等死。”
见到刘体纯的使者后,贺珍很快就带兵渡江来与刘体纯、党守素联营,而袁宗第仍在迟疑。又过了一天,刘体纯等三人开始向重庆城墙逼近,而王光兴也派人来询问是否需要他渡江向朝天门发起进攻,以牵制重庆的兵力。
这时李来亨左右为难,虽然党守素没有完全按照计划来办,但明明对方营地空虚,既然对方有破绽,那去打一下也不能说不对。刘体纯见到战事爆发,急忙渡江驰援更是没错。反过来说,袁宗第严格按照事先的计划,用兵持重更是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双方现在把笔墨官司打到李来亨这里,让他这个统帅评判,李来亨觉得他责备哪一方都没有充足的理由。
渡江三将和袁宗第争执的同时,他们向重庆进军的脚步可没有停下来。得知明军已经从西面逼近重庆城墙后,李来亨就觉得有必要修改计划了。
“刘将军、党将军把俘虏送来,我亲自问过了,重庆城内的鞑丑确实已经胆小,既然和我们事先想得完全不一样,那改动一下原计划也是应该的嘛。”李来亨把袁宗第的手下叫来,和颜悦色地让他带话回去:“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让王将军继续留在朝天门对岸,牵制一部分守敌,不过现在我想可以让王将军一起渡江,让袁将军接替王将军的防区,不知道袁将军觉得如何?”
赶回来的使者复述了李来亨的话后,袁宗第长叹一声,对左右说道:“党守素一直嚷嚷说围三阙一不会成功,还拿上次本公和邓提督围攻重庆失利来当理由;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李国英孤立无援,再没有援兵能来给他解围,只要我们有耐心,他肯定会撤兵。不过现在大家都过江去了,我又怎么能把他们拉回来?”
袁宗第再次让使者去回复李来亨,告诉对方自己会择期渡江,与大家一起兵临重庆城下。不过他交代使者,万万不可把他的牢骚流露给李来亨听。
使者走后,袁宗第就让手下做渡江的准备。他把主力营的心腹们叫来。忠县一战后,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变得更加可观,袁宗第也吸取教训把这个营时刻留在手边:“你们知道本公是不主张渡江,不愿把李国英一伙儿逼入不得不拼命的绝境的。可刘将军是我的兄弟,多年来一直喊本公大哥的;李虎帅是这次的统帅,又是本公的后辈;他们都在重庆城边拼命,本公不能不上。”
当初决定把王光兴留在朝天门对岸牵制,就是因为他和闯营的关系比较疏远,如果袁宗第和他换位置,那隐隐地就好像不把王光兴看做夔东军的自己人了。解释完毕,袁宗第也带着兵马渡过嘉陵江,他渡江后,看到李来亨也正指挥着兵马横渡长江。
五万多明军,转眼间就有四万多人出现在重庆半岛的西端,把重庆半岛通向保宁方向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重庆城内的清军看到这一幕后,无不面色凝重。他们的甲兵只有明军的一半,道路如此狭窄,想从厚实的明军阵地中杀出一条血路无疑是千难万难;重庆又没有能和明军抗衡的水师,想从水路突围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前几天刘体纯刚刚渡江时,就有不少人心急火燎地要求发起反击,但李国英拖拖拉拉,甘陕绿营也东拉西扯,导致错失了反击的最好时机,现在重庆已经变成死地。
今天被李国英召集来时,不少将领心里还满是牢骚,对李国英的反应迟钝恨恨不已。不过在他们把这些不满统统爆发出来之前,川陕总督就坦承道:“我是故意只让一千绿营兵出城去设营的,就是想吸引夔东贼渡江偷袭,我知道他们得手以后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退回去;而这两天我又拖延时间,不同意出城逆袭,也是因为我根本不想退兵,我就盼着夔东贼早点把退路堵上。”
看到甘陕绿营的将领个个都一脸平静,满汉八旗和山西绿营的人马上就意识到这帮人都是同谋。
不少人看向李国英的目光里快要喷出火来了,孙思克大声质问道:“总督大人为何要欺众?”
“全城官兵都应该明白,如果城破了谁也别想活命。”李国英语气从容:“兵法有言:死地则战,现在重庆就是死地了。”
“为何总督大人不和我们明言?”孙思克虽然明白李国英的想法,但仍对他瞒着自己极其不满。
“本总督确实是欺众了,”李国英站起来,向那些愤怒的部下抱拳道:“这确实是本官的不是。”
没有一个人出声,孙思克等人都挺直腰杆,生生地受了李国英这一礼,继续紧紧盯着对方的面容。
“本官不得不出此下策,是因为诸位信不过本官。我之所以没有瞒他们,”李国英指了指王明德等人:“就是因为他们信得过本官。”
“我们怎么信不过总督大人了?”孙思克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
“你们信不过本官可以打赢这一仗,”李国英平静地答道:“难道不是吗?”
这声反问让孙思克等人都无话可说了。但李国英还在继续:“现在本官直言相告,不再欺瞒诸位了,也希望诸位能够投桃报李,相信本官一次,相信本官能打赢这一仗。”
李国英把自己的想法宣布出来,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再担心孙思克他们知道自己的用意了,但却担心他们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不能充满信心地执行自己的每一条指示。
孙思克苦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山西籍将领和旗人们,他们一个个都像斗败的公鸡垂下头来,孙思克对李国英说道:“末将的性命就交在总督大人手里了,只盼总督大人以后不要再瞒着末将。”
“就交给本官吧,”李国英点点头:“本官定当与你们推心置腹。”
第二十八节 城前(下)
会议结束后,李国英就回到他的房间休息。自从上次忠县惨败,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最近几天耗心耗力,他又感到有些体力不支。
“总督大人,贼人来攻城了……”高明瞻高声叫着,冲进川陕总督的衙门,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全身披挂的川陕总督伏在桌面上睡着了。
“哦。”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的李国英被这阵喊声惊醒,抬起头,挺身站起,摆摆手示意高明瞻无须自责:“我这就去城头上看看。”
总督和巡抚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城头时,李国英突然对身后的老朋友感慨道:“我刚才做了一个不错的梦,梦里没有邓名这个人,可能是从重庆逃跑的时候淹死在江里了。我招降了二谭,又兵逼奉节,文安之走投无路只好上吊自尽。我厚葬了他,向天下显示朝廷对读书人的敬重。然后我军直捣夔东,虽然夔东贼骁勇,能够把湖广的兵马打得叫苦连天,但却无人是我的对手。最后是我替皇上,嗯,替先皇平定了川、鄂。唉……”
走上城头,李国英看到一队闯营正在攻打他设立在城外的外围阵地。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李国英对身后的高明瞻评价道:“李来亨控制不住局面啊。”
通过刚才的会议,李国英算是基本控制住了重庆城内的所有将领。身陷绝境的清军也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李国英的身上,指望他能击退夔东军,靠重庆自己的力量解围。
而反观对面的明军,这支打着党守素旗号的军队发起进攻时,其他大部分明军却没有立刻参与攻击,看上去明军的指挥似乎不太统一。
“总督大人,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城反击?”高明瞻看出一些战机,有些兴奋地建议道:“就像保宁那战一样。”
“本官击退刘文秀的那一仗吗?”李国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错,那次大人把刘贼赶回了老家去。”高明瞻兴奋地搓搓手。当时刘文秀统领大军北伐,声势极为浩大,多次击败吴三桂的部将,逼得平西王步步后退,看起来蜀王挥师攻入陕西已是不可阻挡。而坚守保宁的李国英采用的策略就是骄敌,不断地示弱,刘文秀认为虚弱的保宁清军已经不堪一击,就草率地命令全军围攻——当时刘文秀的视线已经越过保宁,望向了汉中、西安——而李国英突然集中部队出城反击攻城的明军,明军的败兵一层压着一层,导致了雪崩式的溃败,十万明军竟然被清军的亡命一击彻底击溃。
李国英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得意之情。笑过后又微微摇头:“刘文秀和夔东贼不同,他手下兵马很多,都是孙可望临时拨给他的,更有大批是他新安抚的川军。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刘文秀胜利时固然俯首帖耳,但心中狐疑,生怕被吞并或是有意牺牲,形势不好的时候就会各自逃生,所以我军才有保宁之胜。而这帮夔东贼……”李国英伸手指向城前:“他们都是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真把党守素打垮了,刘体纯会发疯一样冲上来救他的;而打垮了刘体纯,袁宗第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护他兄弟脱险的。”
李国英又摇了摇头:“对付夔东军要用另外一套办法,本官会不停地杀伤他们。看到党守素苦战不已,刘体纯就会上来帮忙;看到刘体纯伤亡惨重,袁宗第就会上来拼命;当李来亨看到他袁大伯、刘叔叔的人在城下血流成河时,他会坐壁上观吗?不管他们心里有多苦,都不会在把血流干以前先退下去的。”
“总督大人明见,”高明瞻由衷地赞道:“原来总督大人早有定策,就等贼人来自投罗网了。”
李国英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完全没有嘴上说的这么有把握。夔东军士气高昂、装备精良,还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和水面优势;而重庆守军积怨颇深,士兵的战斗经验无法与对面相比,装备方面也被敌军比下去了。如果对方军令统一,李国英觉得此战的胜算不足一成,也就是比必败无疑的主动退兵强一点。
就算李来亨的权威有问题,但明军只要不败就是赢了,而清军需要把明军打跑才能得救,李国英嘴上说得轻松,但他知道明军的胜算其实要高很多。
默默地在川陕总督身边站了一会儿,高明瞻突然小声地问道:“总督大人,那个邓名呢?”
越是回味李国英对刘文秀和李来亨的分析,高明瞻就越是心悦诚服。他在李国英身边多年,常常听到川陕总督对敌人将领做出这种一针见血的分析。但邓名却是个例外,李国英很少对邓名做出评论。以前或许还可以说是对此人不太了解,所以无法揣测;但随着邓名名震天下,他的事迹家喻户晓,李国英对川西的关心程度也是无与伦比的。可打了这么多场仗,收集了这么久的资料,李国英对邓名的评价反倒变得更少了——在邓明击败谭弘、谭诣后,李国英根据掌握的少量情报,曾经对邓名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推测和分析,但这一年来却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高明瞻的问题让李国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依旧看着城前的战斗,但明显开始走神,思绪离开了他所在的重庆。
半响之后,李国英轻轻反问道:“以你所见,川军和夔东军相比,孰优孰劣?”
“啊?”高明瞻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这能比么?”
即使是川军的辅兵,也是神采奕奕,行军时队伍齐整,如果披上盔甲绝对是一流的精锐战兵。而川军的披甲兵,别的不说,军阵的齐整程度就是李国英手下的精锐也望尘莫及。凡是见识过川军墙骑兵气势的重庆军,哪怕是张勇、王进宝、王明德这样的勇将也都腿肚子哆嗦,能够硬到底的人除了李国英恐怕也就剩赵良栋一个了。
夔东军虽然也算不错,但军容并没有远远超出其他军队。
“你说得不错,两个军队根本不能比。”李国英赞同道。
李国英治军多年,自认为颇有手腕,对手下将士恩威并施,他的嫡系对他又敬又怕,而旁系将领如赵良栋这种猛将,李国英也有驾驭他们的能力。就比如这次的重庆决战吧,李国英心志坚定,能够力排众议做出战略决定;他也能通过种种权谋,把全军带到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还能让大家最后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指挥。
这里面需要一系列的欺骗、分化、拉拢,尤其关键的是要有一批绝对可信的嫡系——如果没有高明瞻、王明德这些心腹,李国英就是手段通天也别想把事情办成。
但从情报里看,邓名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据说他言而有信,对部下坦诚相见。最让李国英费解的是,邓名似乎没有一批绝对忠诚的嫡系骨干。邓名手下的五大将不必提,没有一个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川西其余的高官也都是各个军阀的子弟,这些人李国英自问是绝对不会当做嫡系使用的。
“邓名把他自己隐藏得很好。”李国英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认为所有有关邓名的情报都是假象,如果邓名真是一个如大家所传说的人,那么他绝对不会拥有一支强军。既然事实与李国英的认知相违,那李国英只能认为邓名深不可测,把他的真正面目完全遮盖起来,让清廷这边窥探不到。
“只有邓名,我完全看不透。”李国英回过神来,淡淡地对高明瞻说了一句,又认真地观察起明军的攻势来。
……
重庆清军在城门外设立了掩护的营帐,党守素发起进攻后,这些营帐的清军显示出一些战斗力,或许是因为清军已经无路可走,所以他们的抵抗要比江边的那些同伴顽强得多。
不过即使如此,清军的抵抗还是渐渐被明军压制下去。战斗进行到第二天的时候,正西面的清军就濒临瓦解,以致重庆城不得不派军队出城,以防止明军迅速地夺取他们的城外营地,并阻止明军靠近城墙。
本来刘体纯打算先准备一些攻城器械再发起尝试性进攻。来重庆以前,他已经制造了一些爆破用的大钟,不过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装备卸下船。而且刘体纯也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地形,寻找最合适的爆破地点。听说了刘体纯的这个打算后,党守素二话不说就发起了第一轮攻击——如果能够突破清军的城前掩护,那刘体纯的爆破自然更容易展开,珍贵的爆破小组成员遭遇袭击的几率也会大大降低。
发现党守素陷入苦战后,刘体纯猛然发现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党守素眼看就要拿下的城外营地被随后赶到的援军撑住了。为了不让前面将士的血白流,党守素投入了一波又一波的兵力。
“冒着城上的火力,强攻城前的营帐,不太聪明吧?”刘体纯观察了一会儿战场,看到重庆城上铳炮齐发,给党守素的军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不过城前的营帐确实岌岌可危,而党守素的倔脾气似乎也上来了,刘体纯派人去劝的时候还让来人回话,说刘体纯只要专心准备爆破装置就好,他一定为刘体纯扫平障碍。
“我们也参战。”刘体纯感觉他必须要替党守素做点什么,他命令爆破小组继续准备,同时指着党守素进攻目标周围的几个营帐给手下布置任务:“佯攻一下,分散一些重庆的火力,不用拼得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