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两全(上)
邓名让这些押送漕运的人录下口供,每样四份,然后打发他们持着自己和同僚的口供返回各自的驻地。多出来的一份邓名派人送去chóng qìng,在给高明瞻一伙儿人吃红的同时,也向他们证明此次劫持漕运并非邓名毁约,而是押送漕运的官兵监守自盗,明军为了不被栽赃不得不进行自卫。
把这些清军军官遣散后,邓名再次召集川军的军官商量下一步对策。如果邓名能约束住部队不去劫漕船,那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既然大家已经动手了,把粮食和银子都拿到了手里,邓名也就没法还回去了,不然,不但党守素和王光兴以及他们的手下会觉得邓名是白痴,李来亨和刘体纯也未必愿意,就是川军官兵也会不满——这可是上千万两的白银和几百万石粮食啊。
“我们为什么要打下瓜州?”在上尉以上的军官大会上,邓名再次向众人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当帝**队闯进一个人的家里,要把看见的人打断了两条腿,然后再问他是不是强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要挡在屋里,不让我们进去。”不少军官脱口而出,现在邓名那几句话已经传播开了:“先动手,后提问。”
“等等,我是这么说的吗?”虽然乍一听差不多,但邓名发觉他的话好像遭到了篡改,他说的是回到自己的家里,而不是闯进别人家里。
“提督就是这么说的。”帝**官们异口同声地答道,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好吧。”邓名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那你们认为帝**队为什么要立这个规矩呢?”
穆谭举起手,早在邓名做出处理后,他就思考了其中的原因:“当我军发现可疑情况时,唯一正确的反应就是反击,而不是思考我们是不是误会了,否则就可能遭到突袭,导致我军处于不利境地。而如果提督处罚、或是是没有赞扬武少校和姜少校的反应,那下次遇到类似情况时,军官就可能陷入犹豫,担心又是一场误会——即使前面一百次都是误会,下一次遇到突然的情况还是应该先开枪后提问,否则就是对帝**队不负责。”
“说得很好。”邓名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正像穆谭说的一样,既然冲突已经爆发了,那邓名就要支持部下把这仗彻底打赢了:“漕船已经不可能还回去了,那干脆就打到底,把林启龙彻底打服;如果半途而废,那就是请求清军宽恕我们的误会,而现在则是清军制造了误会,我们宽恕了他们。”
不过既然漕运断绝,就说明周培公对邓名的围剿已经宣告失败,东南的情况即将失控,山东的清军不太可能坐视。
“清军渡过长江的可能xìng很小,不过如果让他们沿着运河进入扬州周围,他们就可以洗劫北岸,在把江北都抢光前,清军不会因为补给问题而退兵。而我们则要保卫长江——保卫蒋国柱的领地!我军会被牵制在江南,还不敢说蒋国柱、张朝会不会在我们与江北清军对峙的时候背后捅我们一刀。”邓名感觉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原计划沿着运河北上淮安,御清军于境外,不让清军进入富饶地区。
“但这是用我们的兵马保卫蒋国柱的领地,”赵天霸认为明军并不畏惧这样一场战斗,以川军的现有实力,可以与山东的清军zhōng yāng部队正面抗衡,但他感觉这是为东南督抚们火中取栗:“没有长江阻隔,战斗肯定会激烈,如果我们损失很大的话,东南这几个督抚又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邓名承认赵天霸说的有理,眼下的情况让他有一种熟悉感,军官会议讨论了半天,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散会后,邓名才意识到,他面对的情况和巩焴叙述的李自成进京的情况似乎有些相似。东南督抚就是首鼠两端的降军,而明军扮演的角sè类似当年的顺军:不战而退可能会导致威信受到严重下挫,担心东南会重新倒向清廷;而如果和清军进行主力交战,又担心嫡系损失惨重,控制不住这些督抚。
“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又有个吴三桂一样的人物,”邓名苦思再三,也拿不出特别好的办法来,他很希望能够驱使东南地方部队去和满清的zhōng yāng部队交战,而明军能够作为观战的第三方。不过首先是东南方面未必肯公开倒戈,其次就算蒋国柱、梁化凤派兵助战,邓名也担心重蹈李自成在山海关的覆辙:“怎么才能让这些督抚真心实意地全力阻止清廷zhōng yāng部队进入东南呢?”
明军主力从镇江移师瓜州,同时邓名传檄四方,向江北官府和缙绅说明来意,让他们不必紧张。
看到邓名的檄文后,李来亨皱眉想了想,其中有一段称劫夺漕运并非明军本意,只是因为清军监守自盗所以才不得不出手,称这事处理稳妥后明军就走,让心向明朝的义士不要忙着起义。虽然邓名说的是事实,不过李来亨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好像我们这仗打得有点别扭。”
“虎帅刚刚有这种感觉吗?”党守素大叫一声。此番出兵后,他就觉得没有不别扭的地方,完全颠覆了他对战争的理解。
“嗯,确实才反应过来。”李来亨大笑起来:“和提督合作的次数多了,已经对反常的事习以为常了,你别着急,几年后你也会见怪不怪了。”
……
邓名的檄文被抄送到山东后,杰书看了一半就投掷于地:“这种挑拨离间未免也太拙劣了,他以为我们会信吗?”
漕运被明军劫夺了,但明军檄文里还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好像他们是逼不得已。李国英捡起来仔细看了一遍,和邓名做了几年邻居后,他倒觉得邓名未必是在撒谎,如果这檄文上是邓名的真心话的话,那东南的情况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
听说此事后,遏必隆也赶来杰书营中,和康亲王一样,遏必隆完全看不懂邓名在说什么。努力看了好几次都宣告失败,理解不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辅政大臣终于也和康亲王一样勃然大怒:“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檄文,邓贼势必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见康亲王和辅政大臣都认为邓名的檄文无法理解,李国英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现在江南的局面明显已经失控,几乎没用多少时间,杰书和遏必隆就做出决定,立刻集结主力向扬州方向进发。如果邓名尝试围攻南京的话,那他势必要收缩兵力在南京城周围,这样清军就可能在漫长的江道上找到一个地点,渡过天堑支援南京。
而běi jīng在收到转送的檄文和漕运被截断的报告后,同样对邓名的声明感到莫名其妙——明军千方百计维持清廷的漕运,这么荒唐的事情连三岁小孩都欺骗不了吧?
但南京看到檄文后的反应和běi jīng却完全不同。听说瓜州发生战斗后,蒋国柱和梁化凤首先是不信,很难想象邓名会主动违反和大伙儿的协议。早在檄文传到山东之前,邓名的通报就送到了南京,前后脚回来的还有一脸丧气的南京漕运押送官。看过手下带回来的几份口供后,蒋国柱对梁化凤点点头:“果然不出本官所料,瓜州事变保国公也是迫不得已。”
消息传到南昌、武昌时,张长庚和张朝的反应和蒋国柱差不多,都觉得邓名确实有不得已之处。
这三处的漕运押送官都说他们劫点漕银是为了孝敬督抚,缓解一下顶头上司的燃眉之急,只是林启龙策划失误,所以才招致明军误会干涉。
不过邓名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他答应拿出总计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给购买债券的人吃红,此次事变的罪魁祸首林启龙就分到了二十万两——漕运总督手下没有什么兵马,没法搞大肆摊派,所以现在债券都还在他手里。虽然银子不是很多,不过总算是看到回头钱了。
最高兴的就是最迟收到消息的chóng qìng,当通报和给他们的红利送到时,高明瞻一伙儿弹冠相庆:“真不愧是邓提督,就是言出必行。”
南京、南昌、武昌三处可不像chóng qìng那样高兴,这三位督抚持有的债券最多,分红也是他们拿得最多,但他们手下的将领或多或少也都能得到点银子,这让他们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最早收到分红的是蒋国柱,邓名表示漕银已经分了,所以他没法还了,不过若是蒋国柱肯自掏腰包再送一次的话,他可以放第二批漕船安全通过。蒋国柱当然不会当这种冤大头,而且邓名的分配方式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蒋国柱更希望邓名直接把银子给他,由他来负责分配手下。
当然,蒋国柱不敢把邓名分给他手下的银子要回来——邓名给钱,两江总督摊派了债券还要把分红收上去,那江南的军队肯定会离心离德了。不过,听任邓名这样给两江部队发钱,那蒋国柱担心自己的人马会被邓名收买过去了。
“早知道就不把债券当做折钞发下去了。”蒋国柱感觉债券可能成为他堡垒上的空隙,给邓名渗透他军队的机会。不过若是不摊派债券,蒋国柱又感到经济上可能会坚持不住:“嗯,奏销案和明史案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哭庙案也可以翻案,只是我要小心点,事先和邓名沟通一下。等我捞到这笔钱后,就把债券的摊派停了,不能给保国公提供一个收买我的军队的借口。”
想了一下,蒋国柱决定还是再等等,一旦山东的zhōng yāng部队南下,邓名肯定要对自己更加客气,这样蒋国柱也不用怕邓名借机敲诈勒索,只要抓住时机达成协议,蒋国柱对邓名的信用还是有信心的。
这次邓名煞费苦心地解释瓜州事变,更让蒋国柱意识到对方对信用极为重视,生怕东南督抚怀疑他主动毁约。
和南京不同,武昌可没有什么文字狱的打算,但张长庚对军队的重视程度不在蒋国柱之下,所以他也陷入两难困境。没有横财可发的张长庚不能不把债券当做折钞发下去,但这样邓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湖广的绿营将领发银子,张长庚如果公开阻止的话,得罪的人就海了去了;如果私下沟通的话,邓名就算答应不发银子了,但只要对湖广绿营透露一下,说这是因为张长庚的要求,那就会让湖广总督成为众人怨恨的对象。
想了很久张长庚也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最后只能再次祭出法宝——那就是写信给剿邓总理周培公,责成他替张长庚分忧,在不加剧武昌经济负担的情况下,堵住这个可以被邓名利用的缺口。
第十一节 两全(下)
在蒋国柱担忧邓名渗透他的军队的时候,邓名同样暗暗为东南督抚实行的债券摊派而头疼。瓜州一战明军缴获极丰,刨除分给盟军的战利品和国债特别的花红,川军也能拿到三、四百万两的银子。
“提督,我们大丰收啊。”
穆谭带着几个银行家在完成清点后,兴冲冲地跑来向邓名汇报时,邓名的兴致明显不是很高。
邓名并没有立刻询问川军所得银两的具体数字,而是说道:“不论我们拿到了多少,都比我们预想的少了一百二十万两。”
这个回答让穆谭和银行家们楞了一下,接着他们才意识到邓名指的就是那百分之十的债券特别分红:“提督不想给他们这笔红利吗?”
“我当然不想给,别说银子了,我连欠条都不想还。”邓名伤心地说道。明军得到的银子虽然不少,但代价就是要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应战满清的zhōng yāng军,不仅不是按照明军选定的时间,甚至连战场都不是明军确定的:“蒋国柱他们把我们的国债摊派下去了,如果只有他们几个督抚的话,我有很多办法对付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不要我还钱;可现在几乎所有绿营的中层将领手里都有债券,如今满清依旧势力庞大,我们不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得罪光。”
以前邓名又是优待俘虏,又是发放遣散费,就是为了让绿营生不出死斗的决心来,这样不但明军更安全,而且东南督抚和邓名谈判的时候也更加没有底气。严格说起来,邓名给绿营的各种优待可以视为一种投资,当他们失去斗志后,邓名就可以从东南的督抚们身上收回成本。
但督抚摊派债券这件事把邓名的如意算盘搅黄了,从王晗的表现看,现在绿营将领对邓名已经有怨恨了,如果将来不还钱的话,东南四省的绿营将领十有**会把邓名恨之入骨。这些人如果重新燃起了对明军的斗志,不但会白白便宜了běi jīng,也能让蒋国柱他们的腰杆变得更硬。
“如果我们不还钱,过去几年的心血就可能白费,而如果还钱——那可是上千万两的银子啊,有这点钱我们干什么不好?”为了稍微缓解一下绿营将士们的敌意,邓名忍痛发了这次特别分红:“等到山东清军沿着运河来了之后,要是绿营将领又要求分红,我给还是不给他们?若是一年后到期了,清军又威胁东南了,我们该不该如数还钱?就算我想还,那个时候银子用来购买武器都嫌不够,哪里还能用来偿还债券呢?”
在等待山东清军消息的时候,邓名就和银行家们研究对策。幸好邓名有很多现成的例子可学,他所知道的帝国主义强盗可不止大英帝国一家。
整场瓜州事变,身在明军营中的张岱看了个满眼,在尘埃落定后,张岱再次找到张煌言,开门见山地告诉对方:“老夫决定了,举族搬去四川。”
张煌言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就在几天前,张岱还在大谈他年事已高,经不起颠簸流离,害怕客死异乡,没想到一场闹剧般的战斗过去,张岱的态度居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这位邓国公不是喜欢以汉高自居么?”张岱露出一个微笑:“张尚书知道这次瓜州之争让老夫联想起汉太祖的什么事迹来了吗?”
不等张煌言提问,张岱就自问自答道:“就是韩信的灭齐之战,老夫觉得邓国公这次肯定是在仿效汉太祖事后的处置。”
经张岱一提醒,张煌言也恍然大悟,略一回忆后,深为赞同地点点头。
楚汉相争时,汉太祖刘邦遣使劝说齐国与大汉同盟,共同对付楚国。齐王恨项王入骨,欣然同意了和大汉结盟;而项羽反击的手段就是派不世出的说客前往韩信处,说服韩信背盟偷袭齐王,而韩信也确实如项王希望的那样,利令智昏地发起了对齐国的进攻。
本来齐、汉之间无冤无仇,而齐、楚之间有深仇大恨,如果韩信不背盟的话,腹背受敌的楚国估计连垓下之战都坚持不到。但汉军的偷袭使得形势一夜逆转,而项王也在第一时间派出龙且率领大军支援齐国,保证齐国不会在汉军的压力下投降,把几乎已经成为定局的齐、汉同盟变成了楚国主导的楚、齐同盟。
汉太祖得知事变后,并没有处罚、责备韩信,也没有向齐国解释,而是下令北方诸军悉数东进,支援韩信伐齐。为此,汉太祖宁可让身边的兵力空虚也要支援韩信,苦苦支撑韩信的主力,直到韩信击溃了齐、楚联军的主力,斩杀了龙且。固然,如果韩信不出兵,汉军不能如此轻易地赢得潍水之捷;可是如果没有汉太祖的倾力支持,韩信又凭什么和齐、楚联军决战?
刘邦当时面临的问题是,汉、齐同盟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就是立刻勒令韩信退兵,第一未必能够成功,第二即使成功,经过这次毁约,齐国也不会再信任刘邦了。而刘邦迅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就是全力支援韩信,一不做、二不休,利用韩信偷袭成功的优势,把已经不可能拉拢到手的齐国灭了,才是对汉军最有利的。刘邦的全力支援不但帮助韩信取得了胜利,而且也避免了让韩信独占齐国:在田氏齐国灭亡后,项羽再次派使者去劝说韩信占领的齐国解除和汉军的同盟,转而与楚国同盟。不过韩信再三考虑后拒绝了项羽的要求,一方面是刘邦封韩信为齐王以安其心,另一方面就是有大批刘邦的亲信部将跟着韩信一起进入了齐国,让韩信**的风险过大。
“相比汉太祖的手段,保国公当然还是太嫩了,不过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懂得去学汉太祖的英雄之器就好,保国公比汉太祖年轻了三十岁呢。”瓜州之战虽然短暂,可是张岱因为人在邓名军中,对内情知之甚详,也因此对邓名增添了不少信心出来。张岱觉得保国公锐意革新,若是能借此大劫之时割除旧弊,那就相当于光武中兴,下次劫难又在三百年之后:“今rì的四川就相当于光武的河内,rì后大明必能中兴。老夫就算不能在有生之rì返回江南,rì后也必定能随着王师而叶落归根。”
张岱告辞了邓名和张煌言,乘船向四川进发后,周培公带着武昌、南昌的殷切希望赶到了邓名军中,一开口就提到了债券补偿问题。不但南昌、武昌、南京的督抚都不愿意看到邓名直接给他们的手下发银子,就是安庆(长江剿邓总理衙门所在地)对此也心存提防。周培公希望看到邓名强大,但同样希望能控制自己手下的军队。若是邓名能越过周培公直接cāo纵剿邓总理衙门的官吏和军队的话,那周培公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现在长江剿邓总队正在筹建中,周培公打算借着这个督抚们齐心反对的机会,预先阻止邓名完全控制剿邓总队的可能——周培公不反对邓名渗透他的军队,因为他需要邓名的势力来制衡督抚在剿邓总队中的势力,不过他不能让邓名的势力占据压倒xìng的优势,就像周培公不能容忍某个督抚彻底cāo控剿邓总队一样。
听明白对方的来意后,邓名立刻就表示这很好办,他不会干涉督抚自行赎买他们部下手中的债券,如同他不会干涉督抚们的摊派一样。但周培公表示这不可能,督抚没有这笔银子,他们的银子都被邓名强迫购买成了大明战争国债。
“是不是湖广总督、江西巡抚要我声明,以后补偿银子只能发给他们,而不能自行发给他们的手下呢?”邓名立刻表示他也愿意进行这样的合作,这样对邓名的好处很大,以后就不用担心绿营的怨恨而发特别分红了,还能把黑锅扣到督抚们的头上去,声称是他们从中克扣。
“不行。”周培公再次摇头。督抚们希望邓名承担下这个责任,也就是说,明面上是督抚要求邓名直接给绿营发银子,但因为邓名嫌麻烦,所以一定要督抚代为处理,而且邓名无论是否有分红,都必须保密——这样督抚就不会得罪绿营,也不用担心邓名继续收买他们手下的军官。
这个条件督抚估计邓名不会白白同意,所以让周培公来谈判具体条款,询问邓名究竟愿意接受什么补偿来达成这个协议。
不得不承认,督抚和周培公都是很聪明的人,他们迅速地看到了危险所在,而且利用邓名受到满清zhōng yāng军威胁的时机来迅速消除它。这个时候邓名可能满足督抚们的要求,也不能提出太苛刻的条款——督抚们本应该达成他们的愿望,如果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外星人的话。
“诸君的担忧我很理解。”邓名点点头,他也猜到督抚们不可能往明摆着的坑里跳,所以他早就和银行家们进行了讨论,指导这些金融巨子设计了一个更隐蔽的圈套。
“这位工业银行的于老板,周布政使早就见过了。”邓名把银行家们找来,把他们逐个介绍给周培公认识。
“以后大明国债的发行对象就是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利息、分红我也会统一返还给督抚衙门,不过我不能来唱这个黑脸。”邓名首先宣布了他的底线,然后拿出了他的解决方案:“不过四川的这些银行家们会帮助总督、巡抚们把流失出去的债券都赎买回来。”
“哦?”周培公有些惊奇地问道:“诸位老板打算提供银子么?”
“不,我们没有银子。”于佑明答道,银子是硬通货,不可能返还给督抚们:“我们会帮助督抚们发行一种欠条,用这种欠条来赎回债券。”
“也是纸印的吗?”周培公有些担忧地说道:“湖广、两江都是刁民,可不像四川同秀才那么深明大义,他们未必肯接受纸条来换国公的债券。”
“国公的债券不也是纸的吗?”冯子铭反问道。
“但那是国公的债券。”周培公在心里说,邓名的信用比督抚们好得多,而且这信用还有强大的长江舰队给撑腰。
“可是这个欠条同样是和国公的债券挂钩的,”于佑明认真地解释起来:“各省的督抚每购买一元的大明国债,就发行等额的湖广或是两江的欠条,既然国公的债券是用银子担保的,那债券就相当于真金白银,而湖广和两江的欠条是国公的债券担保的,当然也是真金白银……以后就把这种两江和湖广欠条当做折钞发下去……”
严格说起来,邓名的这个安排也不算是针对督抚们的圈套,因为督抚最关心的不是债券的返还,而是军心和百姓不要被邓名收买去了,而邓名根本就不想还钱。
因此以大明债券为抵押,湖广和两江自行发行内部流行的欠条是一种东南督抚和四川的共赢,是一种两全其美之道。邓名得到了硬通货和无抵押贷款,可以用来在长江流域购买各种物资,而督抚向邓名证明自己的用处,让四川更便利地从东南汲取财富,还在四川为自己存了一大笔财富作为退路。
“这次林总督应得的分红二十万两白银,他愿意存在四川的银行中,不过他听说只有拥有四川同秀才身份的人才能得到zhèng fǔ的完全赔偿保证。”周培公很快就答应了邓名的要求,原则上同意了以大明债券为抵押发行欠条的构想,随后他又代漕运总督提出一个私人问题:“是不是这样?”
“是的。”邓名坦率地答道:“如果林总督与帝国zhèng fǔ交战,那我们就可以查封他的存款。”
“嗯,果然如此,我还听说,四川取消了株连制。”周培公又问道。
“是的。”邓名点点头,因为四川的移民来自五湖四海,难说谁家的亲戚不在清廷或清军中效力,所以取消株连势在必行:“父子、兄弟不相连。”
“那好,林总督有个要求,那就是他的一个儿子想要全家去四川,这二十万两白银要存在他这个儿子的名下,但需要邓提督给林公子一个同秀才的身份。否则,这些银子还是运去扬州,林总督宁可运回老家埋起来。”
“包在我身上,”邓名向周培公伸出了手:“我立刻责成院会研究具体的条款,怎样用投资获得同秀才的身份。”
第十二节 调整(上)
漕运被劫后,林启龙对朝廷声称他要戴罪立功,赖在扬州不肯回淮安,与瓜州附近的明军对峙了两个月。这件事传出去后,山西、山东、河南的地方官都对林启龙喊打喊杀,认为必须要严惩不贷。不过两湖、两江的官府却都替林启龙说话,称愿意分摊责任,认为林启龙几次三番在明军的威胁下保证了漕运畅通,是个很了不起的能臣。
浙江方面也替林启龙说情,认为朝廷应该给这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臣子更多的机会,何况确实如湖广和两江所说,林启龙面对的战略形势实在是太险恶了,川陕方面起不到牵制的作用,让邓名一次次发起东征。要是不顾林启龙以前数次拼死掩护漕运安全的功劳,仅仅因为这一次失误就严惩他,未免太让功臣寒心了。
被浙江点名批评的四川居然也没有推卸责任,高明瞻代表奋战在chóng qìng前线的全体将士替漕运总督求情。高明瞻称邓名是大清开国以来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将士们豁出xìng命和他苦战,依然败多胜少。林启龙手中无兵无将,居然四次中有三次挡住了川军,抢救出了漕运,如果罢免了林启龙,谁还敢来干这个差事呢,更不用说把他处死了!chóng qìng前线的几万官兵罕见地发扬风格,表示他们认为浙江说得对,愿意和长江战线上的同仁们分担责任。
陕西方面则沉默不语,既没有和长江沿线一起支持林启龙,也没有和其他北方省份一样破口大骂,最后陕西方面还嘀咕了一声:林启龙救回过先帝的遗体,暗示他们更倾向于长江沿线的意见。
běi jīng方面也觉得现在确实不是追究林启龙的好时机,若是放在几年前,处置了也就处置了,但这几年先后有二十万清军被川军消灭,běi jīng的底气也不那么足了。而且这次接到jǐng报后,běi jīng和山东都一致同意按兵不动,如果说贻误战机的话,běi jīng同样是有责任的。
而此时山东又爆发了新的争吵,遏必隆思来想去,觉得去长江边上追邓名的意义不大,虽然失去了漕运,但林启龙称明军久攻瓜州不克,士气已堕。如果明军连瓜州都拿不下的话,遏必隆觉得邓名也未必就能拿下江宁。清军主力去长江上与水师优势的明军作战确实有些风险,还不如经过河南攻击汉水流域,或是进入陕西再去四川,把邓名的老巢端掉。
不过杰书却受够了李国英对邓名水面优势的吹捧,一心要前去江南,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杰书和遏必隆两人询问李国英的时候,川陕总督却不肯支持任何一方的意见:先前是李国英说漕运丢失就意味着江南失控,但现在漕运真丢了,李国英还是鼓不起勇气,到江边和邓名决战,上次万县失利给他的教训太深刻了;至于遏必隆深入四川直捣成都的计划,李国英也哼哼哈哈地不想同意,但他又不敢说天下无敌的八旗到了四川也是没戏,所以就拼命强调辎重的运输问题。
见山东的清军不动,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邓名也没有轻率行动,唯恐自己前脚走清军后脚南下,一下子让东南变天。有人建议邓名用上次对付顺治的办法来对付杰书,那就是先行退兵,若是山东清军侵入江南,明军再回师。可上次顺治的兵力比较少,而且一出直隶就受到江南的密切关注,还没等禁旅八旗到达山东,江南官府就已经知道顺治的底细了。邓名全速返回扬州后,顺治距离山东南部的边境还远着呢;而现在清军已经在山东境内了,邓名要是退兵,就会失去以逸待劳的优势。
“现在湖广、两江肯购买我们的债券,就是因为他们内心里认为我们可以与清廷主力一战了,如果他们选择做我们的盟友的话,他们可以指望得到我们的保护。”虽然邓名认为这有让东南督抚占便宜的嫌疑,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和清军进行一场交战,如果取胜了,那整个南方的形势很可能就此扭转过来了。
“不需要大捷,只要小胜一仗就可以,向南方显示我军的力量,揭露清廷的软弱无能,”邓名对盟友和部下们说道:“只要我们能挡住杰书,迫使他回师就够了。从此以后,东南就不是清廷所有。”
下定决心后,邓名就派出大量细作收集清军的情报,准备和伏击顺治一样在扬州府周围选择一个地点伏击南征的清军——如果他们真的赶来江南的话。
最后起决定xìng作用的还是běi jīng,见邓名迟迟不肯离开瓜州,就命令山东部队南征,不管以后怎么样,重新打通运河再说。这次漕运被劫后,běi jīng对周培公的剿邓能力感到更加不放心了,以前běi jīng认为东南就像是崇祯年的中国北方,每次遇到敌人主力只能坚守城池,然后尾随以限制对方的行动。
而běi jīng注意到邓名一直无力攻克任何一个大型城市,甚至对中小城市都没有什么办法,只有九江是个偶然现象。既然如此,běi jīng认为邓名的历次东征收获其实有限,毕竟洗劫农村的效率很低,不像城市财富那样集中。所以běi jīng认为,李国英声称川西明军从东征中获得了惊人的缴获有很严重的夸大,多半也是为了推卸责任——当年清军能够一次次满载而归,也是依靠清军有攻破城市的能力。
běi jīng本想若是邓名像往常一样退兵了,就让遏必隆带一万jīng兵到扬州去看看,掌握江南布防的第一手资料——反正都到了山东和江南的边境了,去一趟也不会费太多工夫。但邓名这次和以往不同,长期围困瓜州而不肯返回四川,běi jīng觉得还是需要趁现在解决问题,在冬天里配合两江部队把邓名赶回四川,就算损失再惨重,也总比把这个工作拖延到明年chūn耕时期强。
从七月底开始,清军的重心就不断向南方转移,到八月底的时候,山东清军的先头侦查部队已经抵达凤阳。
此时双方都非常的谨慎,满清的zhōng yāng部队和川西明军即将第一次大规模正面交锋,杰书虽然口头上很狂妄,但内心里对此战也非常重视,压上了自己用来震慑骑墙派的名气。川西明军这边也是一样,尽管川军成军以来所向披靡,不过也没有和十万规模的满清zhōng yāng军交战过,随着清军逼近的消息不断传来,各级军官也都显出了一些紧张情绪。
这时淮安有一种山雨yù来风满楼的气氛。自从发现山东清军开始南移后,明军就开始控制运河南段的漕工,最近半个月来没有从扬州来过一条船,官道上也罕见行人。坐镇扬州的漕运总督一个劲地给后方报平安。但如果真的平安的话,运河上不应该冷清成这个样子,有经验的胥吏都知道明军正在努力制造情报遮蔽网。既然明军能够封锁得这么严密,那就说明邓名所图不小,而且想制造这样的封锁也需要动员很多军队。
从八月中旬以来,上游的船只也都消失不见了,这意味着山东清军也征集了他们遇到的每一条船。当看到北面的官道上也变得空无一人后,淮安周围的不安感就更强烈了,那些家境富裕的人纷纷外逃,普通百姓也扶老携幼地躲避到周围去。现在是农闲时分,就是没有能力逃到他乡的人,也掩埋了自己的农具,藏身到远离运河、官道的地区去,免得遇到过路的明、清两军。
漕运总督衙门此时还有不少属官,留在这里的都不是核心人员,最亲信的那些人早就被林启龙召去扬州了。留下的人人虽然对林启龙的秘密不是很了解,但还是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一些不妥之处。康亲王和辅政大臣很可能会经过此处,到时候肯定也要认真询问漕运的事情,不少人现在都在心里琢磨,到底是把宝压在林启龙身上,指望着他保住官位,继续效忠他保住自己的饭碗呢,还是反戈一击,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可疑之处秘密报告给杰书和遏必隆呢?。
当然,这种密告也是很危险的,第一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第二就是清廷经常会为了安抚地方大员而给密告者定个诬告罪。比如当初广东巡按上奏,称尚可喜和耿继茂在广东横行霸道,朝廷觉得还需要藩王效力,就给汇报实情的巡按定了个诬告绞罪——现在留守在漕运总督衙门的官吏都是芝麻小官,如果朝廷觉得还需要借他们的人头安抚林启龙的话,那把告密者弄死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驻扎此地的两江部队同样心情复杂,被夹在清廷zhōng yāng军和明军之间的感觉非常不好,很多人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他们现在都盼望着某一方快点从淮安通过,无论是哪一边都好,这样淮安就可以成为安全的后方,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担心这里成为两军交战的主战场。
心情不好的河道官兵和两江军队就整天在周围排查细作,把来不及逃走的富户都当做明军的细作抓起来。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地方官不会替普通百姓打抱不平,他们肯定会无条件地站在军队一边。
第十二节 调整(下)
明军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战前准备的时候,巩焴突然来到了邓名的营地。
“巩尚书怎么来了?”邓名见到老夫子颇有些吃惊,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些过时了,就改口道:“巩巡抚怎么来了?”
“还是叫老夫尚,”巩焴看上去心情还不错,若无其事地说道:“老夫还不是巡抚哪。”
“怎么还不是?”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他记得巩焴早早就去文安之那里讨官了。
“因为文夷陵(文安之)不给。”巩焴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以为夷陵应该到了从心所yù的年纪了,可他居然还是看不开。”
巩焴告诉邓名,文安之依旧在为巩焴烧掉大明列祖列宗神主牌一事而耿耿于怀,称列祖列宗在上,绝对不会任命巩焴为大明的四川巡抚。
“你们不是谈得挺开心的吗?”邓名奇怪地问道,他记得路过奉节的时候,看到文安之和巩焴都笑咪咪的,两个慈祥的老爷爷似乎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当然不能让你看见。”巩焴笑起来:“在你到奉节之前,夷陵还说要请了尚方宝剑斩了老夫。老夫说我又不是什么大明的官,他请尚方宝剑做什么?夷陵称这是为他的历代先皇报仇。”
听起来二人争吵得很凶,不过巩焴显然没太放在心上。邓名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年来他被人骂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已经不在意了。
“原来如此。”邓名犹豫了一下,如果文安之没有表态的话,邓名可以把巡抚职位给了巩焴,但现在文安之反对,邓名就不好再出面了。
“你不用把这个官职给老夫了,”巩焴察言观sè,看出了邓名的犹豫:“夷陵说了,就算我从你这里要到了巡抚一职,他也不会承认的。”
看起来这次巩焴和邓名算是触到文安之的底线了。不过巩焴自有解决的办法,他告诉邓名,在文安之那里碰壁后,他没有直接下江南来向邓名诉苦,而是动身去了一趟四川,和两位知府以及院会取得联络。
刘晋戈和袁象自然都得给巩焴这个面子,而院会居然也被巩焴说动了,大部分议员都觉得这个老头有本事。书院里虽然有蒙正发一直在诋毁巩焴,不过大部分教授都很钦佩巩焴的学识,现在整个川西的风气深受邓名无君无父的思想影响,所以对巩焴的抵触情绪也不重。
不过,就算川西人不反对,巩焴还是需要邓名的正式认可——不管邓名主动放弃了多少权利,大部分人依旧认为他的话在川西就是金科玉律。
“院会同意让老夫来协调川西各府之间的关系,化解矛盾,还同意老夫把川西和夔东的矛盾一并解决了。这不就是你说的巡抚该干的事么?”
邓名仍然有些犹豫,文安之的岁数不小了,而且一贯给予邓名巨大的支持,邓名虽然承认巩焴很有才干,但是万一把文安之气出个好歹来可是忘恩负义了。
“你这小子的心思还真不少!”巩焴说了半天,看见邓名居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就哼了一声:“你的文督师说了,大明的官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老夫的,而且要老夫望着南边磕头请罪,老夫实在不愿意。川西的那个院会本来就是草台班子,夷陵说,你也同意了等皇上一回来就把院会解散,所以我若是拿一个院会给的职务,夷陵就不和老夫计较了。”
“哦,是这样啊。”邓名知道巩焴心高气傲,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撒谎的,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认可了院会给他的任命。不过文安之不同意用巡抚或是其他任何大明的官称,邓名琢磨了一下:“干脆就叫省长,四川省的首长,长官。”
“名字随便定。”巩焴对称号并不在意,不过他得到这个职务的任命后,立刻就提出了改革方案,那就是设立防御使职务。
防御使这个职务是牛金星从前提出来的。因为朱元璋设置十三省后,有的府很大,而有的府又很小,所以牛金星打算在省和府之间添加一个防御使,把那些小的府聚集在一个防御使手中。后来这套改革思路被满清全盘抄了去,换了个名字叫道台。
但巩焴的这个建议被邓名否决了,他根本不想加强控制,也无意沿用传统的流官制,因此不管叫防御使还是道台,这种官员对邓名来说都属于多余的。
防御使这件事巩焴也就是一试,既然邓名反对他也不坚持,因为现在他这个省长的职务就是协调各府而没有其他实权,而防御使的工作是进一步加强省对地方的控制。巩焴觉得没有必要在邓名出门在外的时候揽权,反正他已经提过了,将来邓名若是觉得有必要,自然会想起来此事。
另外一点就是巩焴要求把省长这个职务实体化。在明朝初年,朱元璋煞费苦心地在省一级搞分权制衡,设立了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挥使三个职务,把行政、检察和军权分开,指望这三者能互相牵制,减轻贪污腐化。
这套系统的效果不好说,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谁都没有切身体会,但无疑不符合zhōng yāng集权的思路。明初设立巡抚本来是用做地方巡查的,渐渐地演变成了集全省大权于一身的省长,完全控制了下面的三使。既然按察使不可能监督巡抚,zhōng yāng就干脆再设立一个巡按来监督巡抚这个原本的监督官。
而牛金星的另外一项改革就是把明朝乱七八糟的巡抚制度实体化,每省只设立一个巡抚,理清权责。牛金星准备好了制度和典章没多久,李自成就被击败退出了běi jīng,满清进běi jīng之后,发现大顺的这套行政制度明显比明朝的合理,就抓过来自己用了,按照牛金星的设想,在全国完成了巡抚实体化和规范化。
巩焴的这个要求得到了邓名的确认,邓名也觉得省长应该是个常设的实体职务,职权和管辖范围没有必要经常更改:今天设一个四川省长,明天分设川北省长和川南省长,如果发现官员似乎管不过来或是有什么特殊需要,再来一个分管两、三个府的川西省长帮忙——这种变动只会增加混乱和推卸、扯皮的机会。不过巩焴没有想到的是,大顺和满清的巡抚实体化目的都是为了加强集权,从根本上确立巡抚掌握一省的行政、司法、立法全权;而在邓名的设想中,巡抚是只拥有行政权的省长,更像是朱元璋构想的布政使。不过现在巩焴和邓名的讨论还远远没有深入到这个地步。
巩焴能够这么轻松地得到院会的支持,有些出乎邓名的意料,他本人对巩焴烧神主牌并没有太大的反感,不过他没想到四川各阶层居然也能轻易和广泛地接纳了巩焴。
“这有什么?你为了缅甸的几块破石头,就能把大明的天子扔在食人生番手里,老夫烧几个木头牌子算得了什么?”巩焴理直气壮地答道。
“缅甸人不是食人生番。”邓名反驳道。
“那也差不多。”巩焴指出,邓名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海了去了,不过四川同秀才每次都能从中分得好处,所以对邓名非常宽容。而在接受了邓名的这些举动后,很多人也就不再苛责巩焴烧神主牌了。就是蒙正发在四川呆了半年,了解了邓名的大量事迹后,也不再整天把巩焴那点事放在嘴边了。
“路上老夫遇到了吕留良那小子。”巩焴似乎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颇有傲骨,对老夫不假辞sè,不卑不亢。不过没关系,等他去四川呆上一年,也就不记得老夫烧神主牌的事了。”
“还有一个张老先生。”邓名记得半个月前张岱也全家乘船去四川了。
“老夫躲开他了,”巩焴坦然地答道:“张陶庵(张岱)平生最恨东林,称要手刃东林群贼,置于釜中然后猛加薪火。因为老夫烧了神主牌,所以是他最痛恨的几个人之一。他以为老夫是皇上的首辅,而且名字还记错了,把老夫的焴字记成了煜……不过不要紧,等张陶庵在四川呆几年,他不好意思把你放在锅中煮、自己在下面添柴禾,自然也就不惦记着手刃老夫了。”
得到了邓名的肯定后,巩焴就谈起了眼前的战略问题。他辛辛苦苦从四川赶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四川的省长职权问题,现在巩焴最担心的就是邓名会走上李自成的老路。
“骑虎难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我们扔下这几个督抚转身回家是很简单的事,不过抛弃了这批督抚,就会换上来新的督抚,也许他们会为满清朝廷抵抗到底,因为他们不信我们会出力保护他们。”邓名解释道。
“当年皇上也是这么想的,觉得要是直接退回陕西去,以后再来,就不会有人不战而降了。但事后再想想,真应该一早就走啊。”巩焴觉得,邓名现在的心态和当年的李自成一样患得患失。
邓名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我们知道得再清楚,也不能不战而退。嗯,我保证,如果局面不利,一定会及早抽身。我的最低目标是:就算不能阻止清廷搞清真相、更换东南的督抚,至少要让其他人知道我们会尝试保护他们。”
邓名接着就给巩焴展示他做的战前准备。邓名这些天努力收集江北的地形地貌资料,绘制了大批画有等高线的淮扬地区的地图,虽然非常粗糙,误差也很大,不过比原来那种传统的地图还是好一些。旧的地图真是没法看,就像抽象画一样。
“我们能找到一些淮扬的向导,可是他们画不出足够好的地图来,没有地图就没办法事先制订准确的计划。”邓名对这种等级的地图并不满意,因为不够准确,只能起到类似向导的作用,不能用它们来支持明军进行图上推演。
感冒了
头有点昏,正好本月的休息日还在,明天不更新了。
第十三节 试探(上)
明清两军不断聚集,淮扬地区战云密布的时候,一个北京的秘密使者来到位于山东边境上的康亲王大营中。用北京的话说,这个使者肩负的使命就是去执行缓兵之计,让邓名不会疯狂破坏江北的农村——既然已经决定动用中央军南征,清廷知道沿途的乡村肯定是要不得了,只要不把城市也都摧残得几年无法恢复就好。不过如果能缓一缓邓名的脚步,让乡村能够完好地保存到清军过境,那不是还能给清廷省点军粮嘛。
现在北方的督抚都觉得邓名在某方面是个死脑筋,比如这个缓兵之计吧,他就一中再中,屡教不改,导致北方督抚看邓名颇有点当初邓名看李世勋的感觉。听说又是缓兵之计后,康亲王扫了一眼高参李国英一眼:“为何邓名总会中这个计?他又不傻。”
李国英的心脏又砰砰地跳了两跳。万县突围后,为了给王明德等人平安归来做一个合理的解释,川陕总督也只好用了缓兵之计这个说法。就说王明德虚以委蛇,在实力不足的时候用缓兵之计拖住了邓名,然后寻找到机会一举突围。重庆的驻防八旗也是跟着王明德一起脱险的,他们能证明李国英没有撒谎。
“诈降计一般不管用,但对邓名就是管用,嗯,下官分析他的心理是:他第一次被诈降骗了,以后就想成功一次,以证明他最初的判断是没错的。”可惜李国英不知道强迫症这个名词,不然解释起来就更轻松了。李国英告诉杰书和遏必隆,邓名不善于攻城,所以对于没把握攻下的城市,他总是寄希望于对方不是诈降而是真正投降:“而邓名这个人特别地重信,所以不管他被欺骗了多少次,有人第一次欺骗他的时候,他往往会选择相信而不是怀疑。”
“嗯,诈降应该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他特别不善于攻城。不过重信也是一个原因,特别老实的人,总是会以为其他人和自己一样老实的。”遏必隆并没有和邓名接触过,不过从各省督抚的奏章上看来,邓名这个人确实不聪明,有一股子蛮力,但缺心眼、天生厚道,所以能被各地的督抚们耍得团团转。
遏必隆的总结让李国英暗地里不住苦笑,邓名年纪虽然不大,但却是李国英见过的人里古怪花招最多的,不过李国英的描述也基本是这个意思。既然各种计谋对邓名都有用,为了说明其合理性,那李国英也只能把邓名描述成一个憨厚的家伙。想到自己过去写的奏章,李国英对东南督抚的宣传也产生了怀疑,不过李国英认为东南的抵抗力量要比川陕绿营更成功,因为东南毕竟连城池都没有丢失过,而李国英却把包括忠县在内的大片领土丢给了邓名——李国英认为或许东南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不得不为了拯救军队而和邓名进行过交易,不过他们的抵抗更顽强,
北京这次缓兵之计的理由当然不是诈降,那些被邓名围住的孤城可以用这个理由,但十分天下有其八的大清不能用,除非邓名的智力真和蝼蚁一般,否则他绝不可能信。这次北京的理由就是议和,北京表示有诚意寻求停战,而现在明军占有的土地,清廷也可以割让放弃。
虽然北京对康亲王称这是缓兵之计,但杰书却不完全这样看,在他离开北京之前,就知道议和在北京已经有了一定的市场。多年前李定国两厥名王后,顺治就很认真地考虑割让七省给永历,从而结束战争,但被坚持主战的洪承畴说服了。
邓名几次东征都如入无人之境,更和郑成功一起连续消灭大量清廷军队,导致北京对全国的控制能力不断下降。所以在一年前,北京就又开始流传“自古有南就有北”的论调,如果不是邓名在高邮湖杀了顺治和清廷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说不定早就有人在朝堂上公开提出议和的建议了。
郑成功死后,北京兴奋了一段时间,认为压力大减,可以集中力量收拾邓名了。可还没有高兴几天,邓名就又一次发动东征,而且这次更史无前例地截断了漕运——这给了北京官员以当头一棒,让他们意识到四川的实力依旧强大,依旧有可能掐断运河大动脉。
看着朝廷发来的议和文书副本,遏必隆的心情十分复杂。在这份合约草稿里,北京不但表示愿意放弃四川、云南这些明军仅剩的根据地,还愿意从贵州退兵,甚至愿意放弃广西和湖南来交换汉水流域、崇明岛和舟山。
从战略形势上看,清廷的条件无疑非常优厚,其中更暗示,明廷到底是保护永历回昆明继续坐龙椅,还是另选贤良继承烈皇大统,清廷对此都毫不关心。换句话说,清廷的谈判对手是邓名,而不是永历或是李定国或是郑经,只要成都同意和北京划分势力范围就好。
和杰书的看法一样,遏必隆认为如果邓名肯议和,北京未必不肯弄假成真,把缓兵之计变成正式的合约。至少遏必隆不会坚决反对这样一份合约,满人已经征服了大片的土地,富饶的省份足以保证八旗过上舒服的日子,只要能保住这些胜利果实,稍微还几个省给汉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而四川和湖南两省粮产量都很大,应该足够保证南明高层生活得不错——如果南明养活不了自己,那北伐中原、光复失地的呼声就不可能沉寂下去,而如果南明文武高官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那他们的斗志就可能被磨平,就好像南宋一样;而那些坚定的主战派,会成为邓名的眼中钉,不需要清廷动手,邓名为了自己的权位就会把南明的主战派统统消灭。
“如果邓名肯篡位就更好了。”遏必隆在心里琢磨着,如果南明之君得位不正,那他的主要精力就会用来镇压异己,当这一代人老去后,邓名的继承人也就不足为虑了。继承者不一定有祖先的军事才能,自幼锦衣玉食,更不会以小博大,为了虚无缥缈的功业而冒险让自己的富贵成空。
“奴才认为这个缓兵之计可行,”遏必隆对杰书说道:“不过我们还是要继续调兵遣将,如果邓名真被这个缓兵之计麻痹了,我们就能争取到更多调动军队的时间。”
杰书仍在沉吟。入关以来,清军虽然不断胜利,征服了大片的土地,但战争就要死人,仅是行军都要死人,在路上得不到更好照料的病号,死亡率明显高于住在北京家中。多尔衮时期,清廷就靠不断给汉人抬旗来补充损失,不过即使如此,到顺治十年的时候,满人中的成年男丁已经不足四万——眼看胜利者就要因为不断的胜利而自行灭族了。
因此,顺治进一步改革军制,设立了绿营这种纯汉人的军事单位,用他们承担地方驻防的工作后,满洲人的损耗才进一步降低。不过好景不长,郑成功在镇江之战中一家伙就杀了好几千满洲人,高邮湖一战要不是邓名奇异的克制行为,又是几千满洲人要送命。
有多少满洲人经得起这么消耗?在邓名的前世,这个时期是满人的最低谷,往后以赵良栋为代表的绿营就完全承担起了保卫大清的责任;但此刻杰书却看不到一点儿曙光,虽然顺治被邓名杀了,不过换句话说,为了达成洪承畴描述的彻底占领中国的目标,大清赔了一个皇帝进去了,这个代价还不够么?
“本王也觉得可以一试。”杰书点了点头,示意使者可以前往扬州。不是有谣传说邓名可能也是满人么?虽然这个家伙已经自绝于同胞,不过想想议和的两边都是满人领袖,还是让人感到一丝宽慰。
在使者离去前,杰书提醒他现在明军肯定已经云集江北,因为杰书派去扬州、瓜州打探消息的斥候再没有活着回来的,杰书和扬州、瓜州的联系也时断时续:“消息封锁得如此紧密,那里的明军一定很多了,等你发现了明军后,要立刻表明身份才能见到邓名,免得被当做细作误杀了。
……
九月二日,北京的议和草案摆在了邓名案头,当天邓名就把盟友和部下都叫来研究这份议和方案。
杰书没有太多的战斗经验,他因此而相当谨慎,清军绝不冒进,深壕沟、远斥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集结。以前面对汉人军队时,以骄狂著称的满洲八旗从来没有这么小心过,不过这也导致邓名难以找到合适的战机。
淮扬一带和万县、忠县周围完全不同,到处是人口稠密的乡镇、村落,可供清军选择的道路很多,也不用担心补给问题。只要清军结硬寨、打呆仗,邓名就得掂量掂量他有多少四川好小伙儿可以牺牲在这个战场上。
“北京想和我们议和,”邓名让张煌言、夔东众将和手下们先把清廷的议和条件认真看一遍,然后花一点时间权衡一下里面的利弊:“诸君和我相处很久了,知道我一向认为谈判是战争的一部分,通过北京的这个举动,我们能得到什么情报?我们又应该怎样反击,在谈判中取得对北京的上风,占到便宜呢?”
第十三节 试探(下)
距离扬州不远的运河上都是明军的船只,河岸两旁也都是明军的军营,因此扬州现在也是全城戒严,坐镇扬州的漕运总督林启龙更拼命鼓舞士气,要全程的胥吏和官兵誓于扬州共存亡——共存亡这个词在东南的奏章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每次邓名兵临城下的时候守官都会对属下和朝廷喊上一通,然后幸运地与他们的驻地共存下来;而不进行这样的动员是很危险的,比如董卫国第一次守九江没这么宣传过就被俘了,要不是后来他掩护漕运入瓜州而且邓名在高邮湖把禁旅八旗都释放了,还曾有人想秋后算账来着。
因为戒严,所以扬州周围的小商小贩都被取缔了,以免让明军细作获得掩护,现在开着的路边店家都有官府背景。也就是说,这些小店存在是戒严的一部分,它们是在为清军细作掩护,给官兵的斥候提供落脚点,而贩卖饮食不过是为了躲过明军的细作的耳目。
“扬州的鞑子根本不会打仗。”在顺着官道一路行来后,高云轩得出了这个结论,现在他和是个同伴坐在一个路边的茶铺里,趁着店小二走远后,高云轩偷偷对同伴发表了看法。
不远处就是运河地区,这里距离战区只有咫尺之遥,而且扬州也下令戒严,但在高云轩和他的同伴看来,这里的戒备确实处处露着破绽,简直称得上的是不堪一击。
“一杯茶要十个铜板!”不远处一个歇脚的旅客惊叫起来。
闻声店小二冷哼了一声,脸色铁青地走到那个客人身前,伸出手掌在桌面上重重地一拍:“你打算在这里闹事吗?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这是漕运总督衙门特许的联络点,为总督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提供线报才是正经事,卖你杯茶水只是顺手为止,你居然还敢嫌多!”
意犹未尽的店小二又是狠狠一掌拍落:“莫不成你是明军的细作,打算破坏朝廷的大事?掏钱!”
进入扬州府后,类似的情况就屡见不鲜,高云轩这几个从山东过来的人一开始都看呆了,他们感觉这些清廷细作明显不是把官府的差事当主业,而是琢磨着如何敲诈喝茶的客人挣点外快——不过他们肯定能够成功,因为官道周围的店家都自称是衙门的情报联络点,那些正经人家都因为戒烟令而被勒令关闭了,所以这些乔装打扮出来开店的清廷细作漫天要价也不愁饥渴难忍的行人不乖乖掏钱。
“这些鹰爪牙!”坐在高云轩对面的是一个脸上画着黑黄的姑娘,她恨恨地说道,和师兄们一行十余人离开义军大营,但现在只剩下包括她在内的五人而已了。而且能走到这里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本事出众,而是因为漕运被劫后山东清军的紧急调整,导致他们找到了空隙从清军的包围圈中跳出。姑娘在来的路上见到很多被悬挂在城门前的首级笼子,里面装的都是被他们这行身手更好、经验更丰富的老江湖——于七一**地向南方派出求援的使者,不过前面的都没能潜出包围圈。
坐在姑娘身边的另一个山东大汉名叫邢至圣,他的师傅就是帮于爷整理情报的吴军师,而这个姑娘就是军师的女儿,在形势越来越险恶后。军师又安排了这次求援任务,还让高云轩、邢至圣把他的女儿也带出义军大营,用军师最后的话说,若是实在无法求援成功,就是送他女儿进去个尼姑庵也是好的啊。
对师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邢至圣朝高云轩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就又装模作样地开始饮水,并谈论着贩盐的事——他们一行化妆成小盐贩子,手里还有正经的盐窝告身。
在这几个跑江湖的眼里,扬州府的清军实属不堪一击,细作不做正经事整天想着经营自己的买卖,他们自从进入扬州府境内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凶险的盘查。现在他们距离明军只有一步之遥了,要沉住气、沉住气,高云轩不断地告诫自己,从山东沿途县城上的首级笼子看,前面出发的一批批师兄差不多都是全军覆灭了,而他们就是山东义军和川军取得联络的最后希望。
不过越是靠近目标,这几个人对川军的战斗力也越是担忧,在他们看来,扬州周围的清军属于完全不会打仗的那种人,可川军却听任他们在扬州周围耀武扬威……如果这种鱼腩部队都能和川军斗个旗鼓相当,那又怎么能指望川军击败山东那些如狼似虎的清廷中央部队?保国公邓名已经是威名远播,山东义军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高云轩和邢至圣也是一样,但现在心中的担忧却越来越重,只有他们那个缺乏江湖经验的小师妹依旧热情不减,意识不到川军的战斗力其实很可疑,还急于见到名满天下的高邮湖英雄。
另外两人大声交谈的同时,高云轩和邢至圣还在私下交流意见,高云轩认为距离运河不远,可疑考虑一鼓作气冲过去,只要见到了明军此行就算是大功告成了;但邢至圣担心两军势力边境上戒备最是森严,根本就冲不过去,更何况还带着吴师妹。因此邢至圣觉得不妨继续顺着官道去扬州绕一圈,反正扬州的戒备应该也严格不到哪里去,然后然寻找机会潜去瓜州,起码先给吴师妹寻个地方安置下来。
正在两人举棋不定的时候,吴月儿轻声咳嗽了一声,伸出一根指头示意师兄去看一个人,还轻声问道:“那个是明军吧?”
顺着吴月儿的目光看去,邢至圣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大步走进饭店来,这个人身材高大、四肢粗壮,身上流露出一股剽悍之气。这个人进门的时候,随手就把坐骑系在门口的木桩子上,邢至圣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那匹马,油光发亮,好像还是没有阉割过的公马。那匹马温顺地站在,店小二拿着一束草走过去的时候,马匹高高地竖起了双耳期待地看着来人,当小二把草放在马儿的脚前时,马立刻低头认真地吃起来,小儿抚摸它头颈时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这应该是匹战马,而且日子过得很好。”邢至圣立刻就得出了结论,日常从事艰苦劳作的马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好皮毛;而驿马一般都是阉割过的,但脾气还是很难同眼前的这匹相比。无论是驿马还是绿营中的普通战马,往往都有很重的承载任务,工作很辛苦还常常被人欺负,所以脾气一般都很坏。
而这匹马明显非常乖,显然日子过得相当舒服,而且从出生以来主人就一直待它很好,以往邢至圣也就是在大头领的马厩里见过这种心情愉快、对陌生人没有什么戒心的大马。
而刚才进门的那个大汉,正在闷头吃面,店家给他端出了一大海碗香气四溢的烂肉面,面前的小碟子里还放着一颗卤蛋。看着那颗诱人的鸡蛋,又闻到那动人的肉香,高云轩忍不住吞下了一口唾液,不过这种东西他们是不会吃的,太招人注意,而且在这些清军细作开的黑店里,白板面就比大鱼大肉都贵了,更不用说肉面了。
吴月儿怀疑这是个明军的理由显而易见,正狼吞虎咽的大汉根本没有剃头,头发虽然不长但也有一指高了,鬓角更是连刮都没有刮一下。如果说乡下人不修边幅,那起码进城前也会把头发修一下,不然这种头型绝对符合清廷杀人的标准了,再说这个大汉还有匹好马,不可能是剃不起头的穷人。
五个山东人对视了一眼,包括吴月儿在内,都轻轻地探手入怀,摸到他们藏着的贴身武器上。
如果这真是一个明军的细作,高云轩对川军的评价就会变得更低了,甚至比对扬州清军的评价还要差,不过若真是这些化妆成清军细作的店小二喊出那声拿人的话,这几个山东人断不会坐视不理。救下这个明军细作可以看做山东义军给保国公的见面礼,而且有他带路寻找到明军就容易很多了。
不过得意洋洋用官府背景威胁旅客付钱的店小二们,现在却对短发大汉视而不见,大汉双手举起碗把最后一根面条和汁水都倒进肚子,然后捻起卤蛋丢进他那张大嘴里,囫囵嚼了两下酒咽下了喉咙。始终在边上观察的店小二快跑两步,双手奉上了一杯温水。
大汉接过杯子仰脖一饮而尽,胡乱抹了抹嘴巴,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拍在了桌面上。然后就起身向门口走去,早有小儿帮他把缰绳解开,递到大汉手里,在这个大汉绝尘而去的时候,那些飞扬跋扈的店小二还在背后挥手惜别:“大爷慢走!”
“这是个清廷细作,化妆成明军的。”高云轩和邢至圣得出了结论,刚才那个大汉走了之后,店小二拿起了那张他留下的纸条,还对同伴说了句话,耳尖的高云轩依稀听到好像是“军票”二字,顾名思义多半是清军内部流通的一种钞票。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色和紧张之情,这个化妆成明军的清廷骑兵相当了得,动作、神态都学的惟妙惟肖,更难得的连那种反抗者内在的气质都学得极似,以致高云轩和邢至圣这两个老江湖都一起看走了眼。幸好这是在店中,如果是在野外遇上,说不定几个山东已经上去试探、问话了,最后被人家直接骗进清廷的衙门都还不知道。
而更让高云轩和邢至圣胆寒的是,他们看不出一点破绽的阴险敌人,却从来没能瞒过这几个店小二的法眼,虽然这几个店小二看上去就像是仗势欺人的草包地痞,不过刚才他们露出的那一手让山东好汉完全改变对他们的轻视。
“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邢至圣在心里自嘲了一句,直到现在,他仍想不通这几个以地痞身份为掩护的清军细作是怎么看出对方不是明军而是清兵的;邢至圣只能肯定,对方的眼力比自己高得实在不止一星半点。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破我们的伪装。”念及此处,邢至圣更加紧张了,他握着怀里短棍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手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冷汗——这扬州藏龙卧虎,远远不像乍一看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第十四节 乱战(上)
心中警惕的高云轩等人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反正他们已经休息了很久了,是应该动身了——他们在山东境内一路东躲西藏,还丢了同行的半数兄弟,进入江南境内后虽然再没有遇上什么凶险之事,但依旧是惊魂未定。而扬州府的清军实在太过荒唐,这些山东好汉轻视之心一起,那种疲乏感也就汹涌而来,要不他们是不会在某个茶馆里休息这么久的。
而现在份警惕之心回来后,高云轩马上就意识到还在这里呆着实在是大大不妥,他们完全可以另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歇足体力,然后一口气冲到明军那边去。偷偷松开握着的兵器,高云轩就客气地请店家算账,他当然知道对方是有官方背景的人,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敲诈他都打算认了。
“等一下啊。”凶神恶煞的店小二对这几个山东人倒是挺客气,高声答应了一声,走到后面小声询问一个同伴:“司马师兄,那几个山东点子要走了,找他们要多少钱?”
“唔……”开店的这伙人是扬州大侠的记名弟子,为首者名叫司马平,虽然不是嫡系真传,但司马平的眼睛毒、心思灵活,把自己负责的街区整治得服服帖帖,从来没有刺头敢短少了给师门的孝敬。要想在江湖立足,不仅需要胆子大、敢砍人的亲传,也少不得善于理财的徒弟,因此司马平在师门里的地位不比一般的亲传低,从去年开始,师傅把赌场、码头这种地方都交给司马平打理,他也经营得极好。这次师门响应漕运总督与扬州城共存亡的号召,要为保卫大扬州府出一份力,而这个的开店任务就交给司马平负责了。
官面上的事情肯定要办好,不用说漕运总督衙门,就是扬州知府衙门也能把司马平的师门碾平了,不过在报效官府的时候,还要替师傅扎扎实实地挣一笔银子,这才能显出司马少侠的手段来嘛。
现在这条官道上的茶馆、饭铺、客栈都是司马平的同门师兄弟在经营,靠着总督大人的戒严令,这些天扬州大侠的弟子们真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这几个点子应该也是道上的,”这里是距离运河上明军最近的一个饭馆,最是鱼龙混杂不过,所以司马平亲自在这里坐镇。刚才那五个山东人一进门,他扫了一眼就觉得不是一般人,那个脸色又黑又黄的丑婆娘估计也是个乔装的妙龄女郎,所以他告诉弟兄们要注意分寸:“江湖上的人,按说我们就是请上一顿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人家没有拜山门,我们也只好装不知道了,随便收两个铜板就是了。”
司马平对前面的驿站还有些不满,他们居然没有报告有几个山东口音的好汉过境。也许是前面的人根本没有看出蹊跷来,其实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破绽来的。
旁边另外一个大汉段庚辰是师傅的亲传弟子,听了司马平的话露出明显的不满之色。从小跟着师傅、师兄砍砍杀杀,奠定了师门武馆在扬州府的地位,对司马平这种半路投奔的记名当然没放在眼里。不过离开扬州以前师傅说了,这次出门,凡事他都要听司马师兄的,大师兄还特意叮嘱他不许犯浑。
师傅和大师兄的话当然不能不听,不过段庚辰又怎么会犯浑,现在明明是司马师兄在犯浑。那几个山东佬如果真是江湖上的,凭什么不来拜山门?既然装不知道,那该收多少银子就要收多少,收费标准还是司马师兄定下的呢。我们出来跑江湖的,一口唾沫一口钉,说了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其他的人岂不是会生出讨价还价的念头来?
段庚辰不满地咳嗽一声,不过司马平好像没听见,犹豫着是不是该在山东好汉临走的时候过去打个招呼,
一个店小二领命,打算去向高云轩等人收账时,旁边一张桌子上传来了争吵声。
司马平望了一眼,看到一个白面书生站起来,正和收账的店小二争执着什么。
司马平没有看到争执的起因,他问身边的一个伙计:“那个书生,你们多收他的账了?”
“怎么能多收秀才的钱?”段庚辰也微微露出些不满之色。
对这种功名都未必有的年轻人,江湖好汉当然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但无论司马平还是段庚辰,对读书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因为自己从来没念过书,这一辈子都注定了是个目不识丁的人,虽然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圣人、当官的都识字,师傅也说过,江湖的开山鼻祖是识字的,还写过一些书本流传了几千年。
因此江湖好汉们平时是不会敲诈读书人的,如果真的遇到贫寒的读书郎,好汉们往往还会请他吃上一顿,周济几个钱。
不过两位师兄错怪徒众了,这个书生本人并没受欺负,而是为邻桌的人出头。邻桌有几个行人在店小二的威逼下,掏出了他们行囊里的最后一点碎银,店小二觉得还不够,就继续恫吓威逼,还威胁要把他们带着的一个小孩扣下充抵饭钱。这个书生看不下去,就挺身而起,痛斥这个店太黑了,简直是目无王法。
若是换了其他人,司马平早就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了,让对方好好见识一下扬州的王法。哪怕是那几个看起来身手不错的山东人,也不可能在司马平的地盘上教训他。不过对面是一个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书生一张口,骂遍天下”吗?大明磨砺士气,从官府那里就鼓励“不平则鸣”的书生意气,三百年来这种思想也深入到了民间。此刻满清还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文字狱,还没有把人们的这种观念扳过来。
段庚辰皱起了眉头,不能坏了规矩,也不好对读书人动粗,这件事委实有点难办。正在司马平要过去和那个书生解释一番,强调一下小本经营不易时,门口突然来了一队清兵,司马平只好抛下这桩纠纷,和段庚辰一起赶过去迎接。
“司马少侠,段少侠。”为首的绿营把总向两个扬州少侠拱了拱手,他带着的巡逻队已经进了门,围着两张桌子坐下,等着店家给他们送上茶水和午饭。
行礼过后,把总皱眉往争吵的地方看了看:“这又怎么了?”
“有人想吃白食呗。”司马平波澜不惊地说道:“那个秀才觉得我们收钱收得多了点。”
“本来就是非常之时,扬州戒严,什么东西不贵?”把总问道:“用不用咱们帮司马少侠一把?”
官兵代表的是官府的权威,虽然官兵同样不想把一个读书人殴打一顿,不过把他拖出去,不让他再多管闲事还是没问题的。
“还是别对秀才动粗了。”司马平表示他先去和那个书生谈谈,如果实在谈不拢,对方还是要坚持为那些吃白食的商贩出头的话,绿营官兵再出面不迟。
“也好。”把总又问道:“今天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
这里是明军、清军的势力分界线,清军巡逻的时候,把总还常能看到明军巡逻队的身影。因为是官道,是通向扬州府城的必经之路,因此上峰对附近一带的情况很关心。
“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就是来了几个山东的侠客。”司马平悄悄地做了一个手势,把高云轩一伙儿人指给绿营把总看。虽然司马平的动作很小,但把总却没有什么顾忌,马上毫不掩饰地向高云轩那边望过去。
“可能是来踩盘子贩私盐的。”司马平轻声说道:“应该和明军没什么关系。”
“肯定不是康王爷的人吗?”把总盯着那几个人看了半天,小声地问道。
“肯定不是北京的细作,没有官府人的味。”司马平很有把握地说道,背冲着那几个山东人说道:“大概是我们江湖上的同道,怀里多半藏着家伙。”
“嗯。”把总顿时失去了兴趣。
在绿营军官直愣愣地看过来的时候,高云轩的心和握着武器的手又一下子收紧了,还低低嘱咐了一声:“一会儿我断后,你们先走。”
清军军官和鞑子的细作头目议论不休,那个军官还一直往自己这边看,高云轩和邢至圣都知道对方肯定在说自己,不过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绿营军官收回目光后,邢至圣也和小二结清了茶钱。在高云轩他们站起身的时候,满脸横肉的店小二居然还朝他们露出一个笑容:“几位慢走,别落下了东西。”
前面四个人已经出去了三个,走在最后的高云轩一直用余光观察那两桌绿营兵丁的动静,他们好像对吵架的书生兴趣更大,没有人起身阻拦山东人离店。
高云轩的心里总算放松了,十几个绿营兵丁看上去不是很厉害的角色,不过这里是清军的地盘,一旦被缠上了那就是大麻烦。
高云轩一只脚刚迈出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大叫声。
“官兵!”几个衣冠不整,衣服上还带着血迹的人冲进了店里,为首者一看到桌边的绿营官兵,就兴奋地大喊起来:“你们是哪里的官兵?”
“我们是扬州府的官兵。”把总也看出异样,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为首人猛地掏出一块腰牌,飞快地在把总脸前一晃:“直隶绿营!你们扬州府有贼人细作潜入了!有人在截杀朝廷命官。”
“什么?”把总大叫一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的手下也是大哗,纷纷站起身来。
“在哪?”把总高声问道,接着又叫道:“把你的腰牌再给我看看!”
为首者把手中的腰牌递了过去,也把扬州绿营的军官腰牌讨去,认真打量了一番。
“没错,这是绿营的兄弟。”在扬州的官道上看到衣甲鲜明的绿营官兵,按说不用看腰牌就可以确认身份。直隶来的军官早就听说明军距离不远,此地毕竟还没有陷落,仍然是大清的领土。不过前路上看到的情况太惊人了,由不得这几个山东中央军的探子多生出一个心眼。
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后,这个直隶绿营的人就警惕地打量着司马平和段庚辰:“这两个人是谁?”
“扬州大侠的弟子。”扬州的绿营把总答道。
司马平陪着笑脸正要答话,段庚辰已经粗声粗气地答道:“不错!”
“这两个人是乱党!”几个化妆成行人的直隶绿营指着司马平和段庚辰,大声警告着扬州绿营。
本来已经走出去的高云轩停下了脚步。虽然很好奇是谁在伏击绿营,不过高云轩可不想为了满足好奇心而陷入麻烦。听到直隶绿营的指认后,高云轩却不禁犹豫了,如果这个店里的小二是明军细作的话,那他们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他们是怎么骗过扬州绿营这些地头蛇的?如果明军能在这里安插钉子,那肯定会涉及到很多人,甚至是知府衙门里有人在暗暗帮助明军。如果被清军识破,给明军造成的损失无疑也会很大。
只是……高云轩打量了一下司马平等人,在心里盘算着:“不知道他们几个身手如何,这倒是个结交保国公的好机会。可是,第一不知是真是假,第二要是他们完全没本事,凭我们五个人可收拾不了二十个绿营。”
但绿营把总的手下却不接受直隶同行的告发,他们纷纷说道:“扬州大侠公忠体国,这两位少侠也都是清白人士,他们肯定不会对朝廷命官不利。”
虽然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但高云轩已经恍然大悟,这几个人不可能是明军细作。但肯定有明军细作干掉了真正的扬州大侠门徒,然后截杀了清廷的信使、细作——真是了不起的好汉,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见面,但眼下还是赶紧溜吧。
那几个直隶的绿营听到解释后,也得出了和高云轩同样的结论,他们明白过来后叫道:“赶快召集人马,跟我们去擒拿乱党。”
原来,前路上的店小二暴起伤人,本有机会杀这几个直隶绿营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们行动前不自觉流露出的凶狠表情让绿营起疑了,结果留下了两个赤手空拳的直隶绿营,拖住了冲出来的大群店小二,其余五个直隶绿营得以逃出搬取救兵——他们也不知道附近到底有多少明军细作埋伏着,不过就冲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七个表明身份的绿营官兵动手,也可已猜到他们肯定有后手。
“这块腰牌——”一直埋头研究腰牌的扬州绿营把总突然扬起手来,狠狠地将直隶绿营给他的腰牌掷在地上,抽出腰刀的同时大叫道:“是假的!抓贼!”
随着这声大喝,两江绿营士兵一起抽出兵刃,也跟着大叫道:“抓贼!”
司马平和段庚辰也是凶光毕露,招呼着店小二们一起上前帮忙:“抓贼啊!”
不过看起来没有司马少侠什么事了,大概不等店小二们掏出家伙,这几个假扮直隶绿营的贼人就会被两江绿营乱刀分尸。
第十四节 乱战(下)
听说明军纵横淮扬之间,这里已经成为犬牙交错的拉锯战区,所以几个河北清军都是乔装打扮秘密潜入,既没有披甲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在扬州绿营把总一声暴喝之下,这几个河北绿营依旧没有反应过来,还有尝试解释的心思,刀锋及体的时候,为首者连闪避动作都没有做出来。
“休得伤人!”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斜刺里插进一根短棍,替河北军官挑开了那柄致命的钢刀,只见一个大汉如神兵天降般从门外冲入店中,拨开第一柄钢刀后,又伸手一拉,将还在发愣的河北清军军官扯得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司马平的一记闷棍。
这时那个拔刀相助的大汉又是一声长啸:“你们先走,我随后跟上。”
几乎在这个大汉发喊的一瞬间,门外又同时响起几声高呼:
“你们带师妹先走!”
“邢师兄先去呼救兵。”
随着这几声招呼,又有四个人从门外跃入店内,他们抽出藏在身上的软鞭、短棍,就向最靠近自己的扬州绿营身上招呼过去。
以前每次留人断后时,高云轩至少会有事先沟通几句话的时间,奉命断后的师兄弟固然是挺身而出,其余的人也不会忘记自己还肩负着求援的任务。而今天这次完全是临时起意,在扬州绿营军官掷下腰牌的一刹那,高云轩猛然意识到这刚进来的五个人才是真正的川军好汉,不但艺高人胆大,装扮得惟妙惟肖,就是一口河北腔乍一听也全无破绽。
只可惜这几个川军好汉还是功亏一篑,在伪造的腰牌上露出了破绽——他们虽然成功地骗过了自己这个外来客,却没能瞒过扬州绿营这些地头蛇。
距离店门只有一步之遥的高云轩在扬州绿营动手拿人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出手相助,把那个“川军”头目从鬼门关前拉回来,高云轩才想起来应该吩咐师兄弟们先跑路。可是在高云轩大声下令的同时,邢至圣、吴月儿以及另外两个师弟都喊出了同样的话,尽数返身杀回来想搭救高云轩。
从门外突然冲进来的五个大汉打在了扬州绿营的侧翼,突然的冲击让这十几个绿营顿时有些手忙脚乱,而几个河北绿营也反应过来,明白这个店也是黑店,不但店小二都是假扮的扬州大侠弟子,连这队扬州绿营也都是冒充的。
五个河北绿营二话不说,立刻拾起身边的板凳,迎击扑过来的两位少侠和他们的师兄弟,互相厮打起来。能够被康亲王和辅政大臣选中,潜入明军侧近侦探军情,这几个河北绿营也都是身手了得,刚才如果不是被偷袭,加上身负重任行动谨慎,也就未必怕了那十几个店小二了。
现在被逼到绝境,而且还冲过来几个人相助,估计是官府的同伴,这几个河北绿营的官兵也不再打算逃跑,而是和敌人搏斗起来。一边动手,为首者一边还在心里琢磨,这几个援兵听着是山东口音,不知道是不是康亲王前期派来的山东绿营同僚,一会儿打散了贼寇,一问便知。
眼看一大群人打成一团,店内的闲杂百姓顿时一哄而散,夺路而逃的百姓把扬州绿营把总的视野挡住了,让他心中不禁焦急万分,生怕被那些河北绿营趁乱逃脱。可推开挡路的人定睛一看,那几个绿营还没有逃走,而突然出手的另外几个潜伏的“北京细作”也没有混在人群中溜掉——把总记得很清楚,司马平看走了眼,误认为“江湖人物”的清廷细作是四男一女,现在五人俱在,很好,依旧有机会把这十个北京派来的细作一网打尽。
此时高云轩从地上也捡起了一根哨棍,刚才他一脚踢飞了当先冲上来敲闷棍的伙计,夺了这把长兵器,然后高云轩就在心里飞速地衡量着敌我双方的战斗力:
虽然高云轩本人和四个师弟、师妹都是山东名家的亲传弟子,平时打几个府县里的衙役不成问题,但如果遇上省城里的捕头还是有些吃力的。而这次跟随于七爷起事,更让高云轩意识到了官兵的可怕,本来他们对官兵的认识只限于府丁、县丁,那种绿营兵丁比衙役的战斗力高得有限,高云轩、邢至圣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山东巡抚派来的省营披甲就不容小视,战斗力已经在省城的捕快之上,而省营军官的凶悍还要凌驾于省城捕头之上。
北京清廷派遣中央军进入山东作战后,义军感到压力倍增,胶东大侠不知道厉害,以数百弟子为亲卫,带着几千义军与中央军野战,结果根本没有见到清廷主力,被上百个打着川陕总督标营旗号的披甲骑兵放马一冲就全军崩溃。胶东大侠的亲传几乎尽数战没于阵上,他本人带着残余的弟子逃到于七这里后,也是嚎啕大哭,称完全不是对手一合之将,悉心培养的亲传弟子团被清军的甲装骑兵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屠杀——这还只是一个川陕总督的标营,而不是清廷最精锐的八旗部队。
各地义军的情况都差不多,和山东绿营尚有一战之力,但遇到北京派来的中央军后就全无还手的本事。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李国英的川陕总督标营在山东已经是凶名远播,挡者无不溃败,也正是因为如此,山东各路义军领袖在穷途末路时才会一批批地往江南派出求援使者。他们听说川军和李国英能斗个旗鼓相当——以前山东群豪们还暗暗讥笑川军奋战四年,却连重庆都拿不下来,邓名的名气虽然响亮但恐怕也有不符之处。等他们见识过川陕绿营的凶恶后,才觉得川军能抵挡住李国英的攻势就很不易了。
不过高云轩知道眼前的敌人不是川陕绿营的精锐,更不是清廷的中央嫡系八旗兵,他估计对面也就是一群县丁的水平,最高不过府丁。而刚才被高云轩一脚踢飞的家伙,估计也就是个记名弟子的水平,而自己这边的五个同盟虽然不知道深浅,但既然被委以渗透潜伏的重任,说明他们上司对这几个人的身手还是有信心的。
“有机会打赢。”高云轩想到此处,大喝一声就挥棍而上,向那个扬州绿营的军官扑去。
“来得好!”见刚才那个突然跳出来捣乱的清廷细作扑过来,扬州绿营的把总不惊反喜,当即挥刀与他战在了一起。
这个扬州绿营把总的身份只是一个掩护,他的真实身份是江南提督梁化凤麾下千总官张俊乾,这次在扬州捕杀北京细作一事,关系到两江总督和江南提督的前程、性命,交给扬州的两江部队既不放心他们的能力,又害怕会走漏风声。因此漕运总督出面,让扬州大侠等几个黑道大哥来负责开店侦查,而巡逻支援的都是张俊乾这样的江南提督梁化凤亲领,虽然打着扬州绿营的招牌,但其实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江南省营官兵。如果不是担心甲装骑兵太过招摇,而且会引起明军的警惕,两江总督都想把他的总督标营派来执行巡逻任务。
双方都怀着必胜的信心斗在了一起,激战了一炷香之后,饭店里的座椅被尽数踢翻,但依旧没有分出高下来。高云轩心里越来越焦急,因为清军毕竟人多,虽然暂时奈何不了自己这边,却把店门给堵住了;而张俊乾心里也在大骂扬州大侠的弟子无能,他们被情急拼命的北直隶五个人打得节节后退,以致张俊乾不得不派江南提督的手下去支援他们稳住阵脚。幸好对面北京人手里拿着的都是板凳和棍子,虽然打得扬州群侠嗷嗷直叫,但还没有出现重大伤亡导致崩盘。
“且慢!”
正在此时,一直在后面冷眼旁观的司马平突然再次跳到近前,喝住了难分难解的张俊乾和高云轩。
作为一个智谋型少侠,司马平称得上反应神速,在段师弟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棍子朝着那个北京佬的后脑勺抡过去了,这份默契甚至比那些跟随张俊乾多年的手下还要好。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因为是一个智谋型少侠,司马平被高云轩踢了一个筋斗,棍子也到了人家手里。一招落败后,司马平就迅速撤回战线后,指挥师弟们开始堵门。虽然司马平指挥得当,但这个店内的己方兵力实在有严重缺陷。此地距离扬州已经很近了,司马平根本没想到北京的细作能够活着到这里,还一下子跑来了十个,这个店铺里的兵力非常有限,只有段庚辰一个亲传弟子。刚才张俊乾还忽视了敌方半数的兵力莽撞地发起了攻击,以致现在局面陷入了严重失控状态,在背后冷眼旁观了片刻后,司马平再次上前与高云轩四目对视。
“你们可是山东义军?”司马平低声问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以防那几个正和段师弟激斗的北京人听见。
高云轩闻言楞了一下,对方的问话让一个荒唐的想法冒了出来:“难道这几个才是明军细作?所以他们能看出这那个大汉其实是清军假扮的?”想到这里高云轩又扫了一眼和自己激战了半晌的扬州绿营军官:“难道这个也是川军?我是眼瞎了吗?不但把清军骑兵错看成明军,还把明军细作错看成地痞,更把川军看成绿营?”
虽然不认为自己的江湖眼光会错得这么离谱,但高云轩还是抱着希望反问道:“你们是川军?”
“我们当然不是川军。”张俊乾脱口而出,随即眼中凶光又现——他打了片刻后也有了疑心,所以司马平上来一声招呼他就住手了,但对面的人居然会误会自己是川军,那他肯定和明军无关——既然和明军无关那就是有威胁的知情人,更有清军细作的嫌疑——都得死!
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让高云轩刚刚产生的疑云立刻消散了,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不会那么差,也足以辨识大部分的真话、谎言,既然对方不是明军,那么这个看上去像是诡计多端、武功却稀松的家伙,显然就是来套话的。
“我们不是反贼。”高云轩果断地摇头,对面是货真价实的绿营,所以被攻击的北京人是货真价实的明军,刚才扬州绿营虽然从腰牌上看出破绽,但他现在开始问话,就说明他们对自己的判断有所怀疑:“我们和几个北京人认识,他们都是真正的直隶绿营。”
这个时候,如果对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把地上的腰牌重新捡起来看看的话,高云轩就有机会出手偷袭。
“你们当真不是山东的义军吗?”司马平怀疑地紧盯着高云轩的双眼,竭力想看破对方的伪装:“你们和这几个直隶人早就认识?”
而高云轩目光清澈,迎着司马平的逼视坦然说道:“我们当然不是反贼,我们都是山东绿营的。”
“果然不是?”
“果然不是!”高云轩与司马平对视,却用余光留意着张俊乾的动作,只要那个扬州绿营的军官去拾地上的腰牌查看,他就暴起伤人,他已经把司马平划为威胁较小的目标,不需要优先攻击。
但余光里的敌人并没有去拣腰牌再确认,而是默不作声地一刀砍来,张俊乾判断对手的注意力已经被司马少侠所吸引——真不愧是智谋型少侠。
“好贼子!”早就蓄势待发的高云轩一个错身躲开了张俊乾的偷袭,一棍打还过去的时候,再次飞起一脚,把还想继续问话的司马少侠再次踹飞了出去——三个人中,司马少侠是唯一真的没有做好防备,也根本防备不住的人。
第十五节 相识(上)
十二个两江官兵被板凳重伤了一个,胳膊折了不得不退出战团,而直隶绿营中也有一个人被两江官兵的大刀砍中,正躺在地上呻吟。最惨的是扬州大侠的弟子们,被山东义军和直隶绿营打了个东逃西窜,连师傅的真传弟子段庚辰都挨了好几下,几个小师弟刚出手就摔倒了,满地乱滚。
虽然一时收拾不下对方,但两江千总张俊乾心里并不急躁,因为自己这边还是人多势众,而且半数的扬州侠客和两江官兵都没有冲进去斗殴,而是稳稳地守住了门口,免得让对方有机会跑了。这里毕竟是扬州的地盘,张俊乾刚才本想趁那个功夫不错的“山东绿营”头目分神时偷袭一把,将他拿下,不料没能成功,他意识到速战速决不太可能。冷静下来的张俊乾没有步步紧逼,反倒退到司马少侠的身边,配合扬州群侠一起堵门。
对面的北直隶绿营也不是很着急,平添了这四个山东绿营的帮助后,他们有信心坚持一段时间。这里是大清的地盘,只要被周围真正的清军巡逻队发现,相信还是能够脱险的。而且除了四个山东大汉外,那个少年婆娘也很能打,大概她是山东绿营某个好汉的媳妇。
只有高云轩心里越来越着急,在混战中虽然自己的人没有折损,但不知不觉都进了屋子里,谁也没能走脱。对面的清兵和店伙计们没有步步紧逼,显然他们是想拖下去,认为拖下去对他们有利。山东义军不愿意久战,眼看局面越来越凶险,高云轩就想着要奋力一搏冲出去。
对面的那个绿营军官十分难缠,虽然不过分紧逼,但始终和高云轩对峙,让高云轩无暇分神,也无法和自己人商议对策。如果自己这边都是山东义军,他们可以用黑话进行简单的秘密交流,不至于被对方立刻听明白,但还有几个说河北话的川军,这就麻烦了——至于川军为什么要说河北话,高云轩、邢至圣都没有时间去想。他们确信敌人一方是两江绿营,因为清军不会打清军,所以和清军对打的肯定是明军,这个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这个家伙,他想招呼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断后,让剩下的那两个带着他师妹、就是那个女的一起跑——”司马平被高云轩连踢了两脚,撞到坚硬的桌子上,他从地上跳起来,顾不得疼痛,两眼狠狠地盯着高云轩。不过他并没有鲁莽地扑上来报仇,而是躲在武功高强的张千总背后,顺便还给张总爷翻译几句山东点子的黑话。山东侠客的黑话和江南这边不是完全相同,段庚辰听得晕头涨脑,但司马平见多识广,脑筋也转得飞快,把高云轩的暗语连听带猜琢磨了个**不离十。
“川军?”张俊乾右手举着刀,左臂和刀面持平,跨着马步,和双手持棍的高云轩四目相对,缓缓挪动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周旋,同时口中问道:“哪有什么川军?”
“他认定北京那个几人是川军了!我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山东造反的于七那伙人。”张俊乾和高云轩如同两只斗鸡一样慢慢转圈,司马平也跟着一起转,让张千总挡在他和那个山东大侠之间——能和一个绿营千总打个旗鼓相当,山东大侠的武艺绝对是司马平师傅的水平了。虽然武功不错,可是他的脑筋明显不够灵光。
“他看谁都像是川军。”张俊乾目不转睛地盯着敌手,对司马平的分析不以为然,对面这个家伙刚才还以为张俊乾是川军呢。
“唉。”司马平轻叹一声,暗暗给张总爷也定性了——搁在他的师门,就凭这副脑筋,也是野猪型少侠没跑。
司马平和张俊乾的这番对答都是用江南话说的,高云轩他们说的是山东话。不过高云轩不是司马平那种智谋型少侠,完全不知道正对着自己的那两个人在低声嘀咕什么。
“那个女的不肯走,”张俊乾和高云轩顺时针转两下,又逆时针走两步,还不时向前、向后跳一跳进行腾挪和试探。而司马平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起蹦跳,维持着三人的固定阵型,同时还在尽职尽责地继续翻译:“她说她一个婆娘跑不快,让两位师兄拉住一个川军快跑,一定要见到邓提督,去救山东……张总爷,这绝对是山东义军,可不能伤了他们啊。”
这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扬州群侠的领军人物,段庚辰少侠腿上中了吴月儿狠狠一棍,扑地倒下。
“这贼婆娘,下手好狠。”司马平看得眼皮直跳。因为对方是个女流,所以段少侠心存轻视,不顾吴月儿在侧翼的威胁,只顾配合师弟强攻一个山东好汉,虽然成功地将其放倒,但自己也被吴月儿打得失去了战斗力。现在司马平看出另外一个山东好汉(邢至圣)的武功也很高超,和眼前这个相仿佛,不过他被一个江南绿营的披甲兵和司马平的两个师弟联手缠住,只有苦苦抵抗。而另外两个山东人,包括刚被段师弟一板凳放躺下的那个人,都至少是大师兄水平的,就是这个女孩也是亲传级别:“为什么要打山东人?段师弟,你没听见我说他们肯定是山东义军吗?”
因为背后有师弟迎上去,段庚辰顺利地逃出了战团,不过随着唯一一个亲传弟子负伤,扬州群侠的士气大跌。
“这个死丫头,晚上切碎了下酒!剩下的明天再包顿馒头!”段少侠感到自己的骨头好像折了,他抱着小腿冲着吴月儿咆哮了一声,然后回头愤怒地向司马平喊道:“为什么不能打?他们自己都承认是山东绿营了。”
“有带着大姑娘出门的山东绿营吗?”司马平骂道。
“我师兄说,你们是山东义军,你们是吗?”段庚辰不与司马平争辩,用生硬的官话朝着对面的敌人喊道。
“我们不是反贼!”一个杀得兴起的北京人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们是专杀反贼的。”
“你看,他们不是。”段庚辰痛得呲牙咧嘴,接着又用力地招呼了师弟们一声:“往死里打。”
“我又没说这几个直隶佬是。”
“他们是一伙儿的,给老子往死里揍。”
“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司马平大声嚷道,不仅是说给段师弟听,也是喊给其他人,不过用的还是师兄弟们最娴熟的江南话:“往死里打那几个直隶佬,别伤到山东佬。”
“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你反倒知道他们不是?”段庚辰疼得额头上青筋毕露,人已经半癫狂了:“都是北佬,北佬都是一伙儿的,师弟们往死里打,对女的也别手软。”
虽然不知道南蛮子在呼喝什么,不过几个北方人似乎军心不稳,一直和自己纠缠的清军军官也显得迟疑,高云轩向后连跳两步,摆脱了威胁,挥着棍子替邢至圣解了围。虽然不忍心扔下师妹,不过再不走可能大家就都走不了,这时高云轩已经站到了刚才那个答话的北京人身边。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川军还不放弃麻痹敌人,依旧坚持声称自己不是明军,虽然很钦佩对方的执着,但高云轩认为这是无用的努力。
这个人的身手不错,而且显然是五个川军的头目。高云轩拉了一把邢至圣,同时对那个北京佬叫道:“我拼死给你们开道,你和我师弟冲出去以后就别回头。”
“好。”那个北京人也意识到危险,虽然不明白“师弟”有什么涵义,但他知道这肯定是绿营的兄弟,虽然他们反常地带了个女人,但不影响他们是清军——我们是清军,和清军打的肯定是明军,所以对面肯定是明军,而和明军打的肯定是清军,所以这几个山东人是清军,这道理就像一加二等于三这么浅显易懂。所以北京人对决心掩护他突围的同僚大声地保证:“放心,朝廷会给你们报仇的。”
“嗯。”高云轩最开始也没听明白“朝廷”指什么,不过马上想到,他肯定是指永历朝廷。
就在高云轩决意突围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急如骤雨的一阵马蹄声,听到这个声音后,司马平突然跳起来,高兴地大喊大叫:“援兵到了。”
紧接着司马平又用官话再次大喊了一遍,而且比上次的声音还响亮:“援兵到了。”
刚刚发生冲突的时候,司马平就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派一个师弟去找巡逻队求援,而援兵恰好在那个山东佬打算突围的时候赶到,太凑巧了,真可谓及时雨。
“还是晚了吗?”听了对方用官话发出的胜利宣言后,高云轩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这时候他也听到了马蹄声,好像有一大队骑兵冲到了门口然后停住。本来还凶神恶煞和自己对峙的两江绿营官兵和那些店小二们,退潮般地突然缩到了门口,一个个喜笑颜开,得意地望过来的时候,下巴都向房顶翘了上去。
看到对面人的表情,同样听到马蹄声的吴月儿顿时心如死灰,就在片刻前她还想拼死一搏,想办法帮助邢师兄和那个川军头目突围,但现在敌人的骑兵都赶来了,就算冲出去大门又如何跑得掉?
吴月儿探手入怀,摸向贴身藏着的一把小刀,同时蹲下去察看那个被扬州少侠用板凳拍倒的师兄,如果师兄的伤势太重就得给他一个痛快,免得他被俘后受折磨。
“有多少清兵?”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句话非常奇怪,听上去好像是明军发出的疑问,但却没有用“鞑子”这个称呼。
沉重的步伐声从门口传来,紧紧守住大门的两江绿营官兵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通道让刚才问话的人入内。
来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全身上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昂首而入,那副神气就好像是一位将军——如果他不是这个年纪,他的气势确实会让人相信这是一员大将。
除了气势以外,认真打量来人身上的铠甲,就能看出确实是一件上品,锃亮的护心镜能映出人影,紧密的山文甲把来人的胸腹要害都严密地包裹在其中,双臂上也是做工精良的护臂、护腕,腰际以下则是一条铁裙。唯一有些奇怪的是这个人戴的头盔,他的铁盔既不是满清的式样,也不是明军传统的宝塔式,乍一看颇像闯营以前的宽檐毡帽,只是上面散发的银白色金属光泽提醒着这是一顶货真价实的钢盔。
四个卫士紧随其后——更多的骑兵留在门外,仍然骑在马上。跟进来的卫士和为首者一样全身是铁甲,不同的是,四个卫士的头盔都是熟悉的尖顶盔而不是特殊造型,而且他们都握着寒光四射的马刀,而不像他们护卫着的那个年轻人那样只是把马鞭随随便便地抓在手里。
看了看五个人都披着的大红斗篷和脖子前赤色的围巾,还有他们铁裙和马靴间的火焰色军裤,吴月儿愣在原地都忘了掏刀子了:“鞑子的援兵是明军?”
她的目光继续上移,四个卫士的头盔上也都顶着明军的红缨标识,只有为首者再次显得不同,他用一朵令人困惑的黑缨作为头盔的标识装饰。
高云轩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走进门的这个武将,心中生出了和吴月儿同样的疑惑,而且直觉告诉他,这是货真价实的川军。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不过一看他身上的披挂就知道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和他身后的四个护卫虽然一身的铁甲,动作却依旧灵敏矫健……
“武将,和武将的亲卫。”如果不是来人年纪太轻,高云轩甚至可能把对方划归总兵级别的大帅,不过就算是武将和武将亲卫,也不是大侠能抵抗的,就好像全山东的大侠和亲传弟子凑到一起,也别想拼得过川陕总督的标营一样。
身边的那个北京人长叹一声,其中充满了绝望,瞬间之后,这个北京人突然对高云轩耳语了一声:“擒贼先擒王,跟他拼了吧。”
这句话顿时把高云轩从迷惑中拉了回来,对面的人肯定是清军,是假扮成明军的,因为对面是扬州绿营,所以这几个北京人是明军,所以他们要冲上去对付的肯定是清军,这个道理就好像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样不容置疑……也对,清军的援兵怎么可能是明军呢?
虽然对方给高云轩一种川军的感觉,但今天他明显地失常了,一天之内,高云轩就记得自己曾经把清军的探马看成明军,曾经怀疑扬州的地痞是明军细作,差点误以为两江绿营是川军,还一度深信身边的几个北京人是清军,所以他就算再次走眼把清军当成川军也属于今天的正常水平。
“扬州这边真是混乱,清军扮明军,明军扮清军,他们之间从不发生误会么,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虽然心中有很多不解,不过高云轩没有时间多想,他感到身边的北京人已经做出了动作。
“怎么?不愿意束手就擒么?”对面那个敌人将领发出一声冷笑,同时抬起手拦住他身后的卫士:“让我活动一下……”
“喝!”高云轩和北京人同时发出一声大吼,各自舞动着一根棍子飞身扑上去。
第十五节 相识(下)
眼前的人影一晃,接着就听到北京人大叫一声,摔向一边。而这时高云轩也已经腾空而起,跃起的同时他胸腹用力,人已经像向后弓起来,就要把这聚集了全部力量的一棍向敌人劈头打下。
“哈。”那个年轻甲士嗔目向扑过来的高云轩喷出一声怒吼,双眼也骤然瞪圆,虽然有无数次格斗经验,甚至还上过战场。但在那一瞬间,高云轩好像感觉对方眼中射出的厉色变成一种有形之物,和对方的吼声一起撞到自己脸上,而且来势凶猛好像力量大得要把人生生推开一般,魂魄被因为这一瞪而动摇了。
甲士刚刚正手一挥马鞭把北京人砸了出去,在他瞪视高云轩的同时,马鞭已经反手闪电般的抽了回来,撞在高云轩的肋下。手中的木棍脱手飞了出去,人如同陀螺一般急速转了几个圈,然后一头摔向地面再也爬不起来,连呻吟声都微不可闻。
“这是大将!”看到师兄扑地不起,邢至圣目瞪口呆地盯着对面的五个顶盔贯甲的武士,刚才他和高师兄得出类似的的判断,那就是对方是武将的亲卫,不过他还认为这个年轻的带头人可能是亲卫的指挥。不过现在邢至圣有了新的判断,因为他看到那些扬州绿营都换上了一副献媚的嘴脸,而且对方身上骤然生出那股杀气时,虽然距离很远,一瞬间邢至圣都有身体发软、四肢僵硬的感觉。
“真不堪一击。”为首的铁甲人意兴萧然的说道,他身后四个卫士中的两个快步走向前方,他们没有去制服已经退到墙角、一脸骇然的邢至圣、吴月儿等人,而是把那个倒在将领脚前的北京人从地上揪了起来;位于他左面的铁卫把刀换了一下手,然后两个铁卫从两旁一人擒着他一条胳膊,把他夹到了武将面前。
这时两江绿营的已经把这个人的腰牌从地上拾起来,恭恭敬敬地奉到武将眼前,被俘的这个北京人和他官衔相同,而且也都是一省的提督标营亲领,而且对方是马兵千总而他是步兵千总,论起来对方还比他稍高。
“直隶提标马兵千总?”武将冷冷地问道,还讥讽了一句:“如此不济?”
被俘的绿营军官三十五、六,正处壮年,他本来垂着头,闻言不禁抬起头,怒道:“没吃饱,手里没刀,有种让老子披甲再战。”
“你不是对手,太差了。”武将哈哈一笑,全然没有把对方的挑战放在心上,接着他就伸手去指还在地上趴着的高云轩:“这又是什么杂碎?”
“启禀周将军,他们是山东义军。”司马平见过这位武将,知道他是邓名麾下大将周开荒,他赶快凑到周开荒身后小声报告道。
“他们是山东绿营!他们自己说的。”远处抱着伤腿的段庚辰也大声嚷嚷。
“怎么可能是山东绿营?”周开荒嗤笑了一声,他一门就看到了远处全身戒备的吴月儿,因此本以为这是同情清军的本地江湖人士:“不过他们怎么和你们打起来了?”
“他们认定我们是清兵,”司马平一心给周开荒留个好印象,急忙解释起来:“嗯,没错,我们就是清兵,但他们不知道我们身在清营身在汉,所以就认定了我们是坏蛋,这几个北京佬才是好人。”
“而北京人向我招呼,这白痴就以为我也是坏人。”周开荒微微一笑,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既然是山东义军,那我就带走了。”邓名交代过,若是有山东义军出现,立刻带去见他。
不过张俊乾他们还是有些糊涂,司马平就转过去和两江绿营的人仔细解释起来,至于在边上瞎嚷嚷的段庚辰,司马平知道一时片刻根本说不明白所以暂时不去搭理他。
远处几个敌人到底在说什么,邢至圣根本听不清,就算距离近他也听不懂扬州话,吴月儿抱着受伤的师兄,这四个山东人退到了角落里准备做最后拼死抵抗。因为敌人没有立刻逼上来,他们就又一起向远处的高云轩望去:后者这时已经能一点点地把气吸进肺部了,刚才那一马鞭打得他半身麻木,好像连呼吸都做不到了。
高云轩距离周开荒的距离并不远,刚才后者问出那声“直隶提标马兵千总”时,动弹不得的高云轩还以为周开荒实在讽刺对方的冒充太拙劣了,但联系后半句好像又另有所指。
虽然江南话和四川话都没法懂,但周开荒和司马平那三言两语还是用的官话,尽管带上了四川和江南腔,但痛楚中的高云轩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他们说自己的同盟就是真的清兵。
“如果他们是清兵,那对面就是明军了?”高云轩虽然呼吸时火辣辣地疼,但仍竭力嚷了一声:“我们是山东义……”
喊到这里,高云轩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又变成了倒抽凉气声。
这嗓子提醒了躲在墙角的邢至圣,他飞快地琢磨师兄的用意,突然恍然大悟,既然逃不掉,那自然只有威逼利诱一条路了。
“我们是山东义军,”邢至圣在远处大喊道:“对面的赢爪牙听好了,我们是奉于七于爷之命给保国公送礼去的,保国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要是你们敢动我们一根寒毛,保国公就把你们杀个精光!”
周开荒已经向前迈步,打算去和对方打声招呼,不过邢至圣的凶恶威胁让他楞了一下:“送礼,送什么礼?”
“是啊,送什么礼呢?”邢至圣也被问得愣住了,他身上就几两碎银子,仓促之间也没有地方去寻找适合保国公身份的礼物;不过邢至圣素有急智,更看到对方的动作一滞,意识到了敌人心中的犹豫,他不敢斟酌太久,忙冲着身边的吴月儿一指:“山东美女一名!”
周开荒背后的一个卫士面露讶色,嘀咕道:“提督什么时候有这名声了?应该是送给穆中校的吧?”
而另外一个卫士则认真地大量了下吴月儿,对方满脸黑黄,还有做出来的褶子:“这就是山东美女?”在第三次东征前,有很多人山东人拼命地说山东妹子的好话,而这个卫士也是一个心怀憧憬之人,但现在则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不美的得是什么样子?”
……
“你们是明军。”邢至圣蛮有把握地对张俊乾说道,误会总算解开了:“那你们为什么打我们?”
“我么不是明军。”张俊乾冷冷地说道,他是江南督标步兵千总,不过这个身份没有必要告诉一个侠客。
“那你们是明军。”邢至圣指着司马平说道。
“我们不是明军!”不等司马平回答,不远处抱着腿坐着的段庚辰就抢先答道,他愤怒的目光依旧在吴月儿身上盘旋,在他看来这种悍妇活着就是浪费粮食,唯一的用处就是剁了包馒头:“明明是你们先打我们的。”
“但你们也不是清军,对吧?”邢至圣感到自己有有些糊涂了。
“我们就是清兵。”司马平叹了口气,他又发现一个和段师弟智谋相当的人物了,顿时全身被一种熟悉的感觉所笼罩,那是一种“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的绝望感。
“那他们是明军?”邢至圣脸上又都是迷惑了,他最后指了一把周开荒:“那他们为什么不打你们?你们不是清兵么?”
司马平沉默不语,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师弟,他没有帮对方理解这个宇宙的义务,而段庚辰仍在愤怒地反驳:“谁规定明军就一定要打清兵了?你家的规矩吗?”
这声反驳让司马平又轻叹了一声,但邢至圣脸上的迷惑却散去了一些,好像段庚辰的逻辑正是他能理解的哪一种:“在山东就是这样。”
“可这是江南,不能按山东的规矩来!”段庚辰的咆哮声越来越高,兄弟正在帮他小腿打夹板:“江南的规矩就是见了北佬就打!”
“哦。”完美的解释,邢至圣关于刚才那些怪事的疑问都迎刃而解,再也没有任何迷惑。
……
留在店里的除了斗殴的两群人外,还有刚才那个读书郎,刚才打成一锅粥的时候,他曾为之说情的几个人夺路而逃,而把他们带着的小孩扔在身后。结果为了保护这个小孩,读书人也留下来了。
“虎毒不食子,他们怎么舍得把孩子扔了?”事情平息,读书人还在愤愤不平。
此时司马平跑到高云轩身边嘘寒问暖,听到这声后无奈地看着这个年轻读书人:“这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想带走卖掉的,所以我们刚才才要他们留下抵债。我们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正经侠客,不是丧尽天良拆散人家骨肉的土寇。”
这个年轻读书人是安庆人,刚刚离开家打算沿着运河旅游,一番游历后,读书人就会对这个社会有基本的认识,再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子;这也是他们在进入污浊不堪的官场摸爬滚打前,非常有必要的一段历练。
“你们想救这个孩子回家?你们知道他家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司马平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对面的这位不是有勇无谋,而是还没有经过游历,不然就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而是立刻明白他们勒索小孩也是为了卖掉挣钱。
不过这样一个才出门游历的年轻书生,司马平和远处旁听的张俊乾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杀机。在经过官场的锻炼后,士人就会成长为东林、阉党的栋梁,执掌这个国家,到时候就轮到军官和侠客听不懂士人在讲什么了,什么该说,什么该带进棺材里根本不用丘八和侠客来提醒。不过但眼前这位年轻士人,除了良心一无所有,应该也不懂什么是保密,可是需要他守口如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这是个读书郎,”高云轩在背后轻叹了一声:“是读书人啊。”
“高大侠说的是,”司马平回过头,轻声赞同了一声:“要不我让他发个毒誓吧。”
高云轩沉默了两秒,他听出司马平的言不由衷,不过并没有进一步为士人求情,而是摇摇头:“他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去四川好了。”一个周开荒的卫士突然插嘴道,他盯着那个安庆人说道:“四川需要教书先生。”
司马平和张俊乾一起盯着这个明军卫士:“不会让他跑了吧?”
“放心,我会和兄弟们交代清楚的,他敢跑就打断他两条腿,让他躺在床上过夔门,”川军士兵盯着那个读书人:“他留下来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命不该绝。”
……
五个山东人、一个安庆人跟着周开荒走出店外,立刻就被道路上明晃晃的寒光晃花了眼,看到周开荒走出来后,上百名明军甲士一起转身向他行注目礼。周开荒回了一个礼,今天邓名开会讨论什么谈判底线问题,周开荒对此兴趣不大就出来巡查各营,正好撞上了这件事。
这是明军的常备骑兵连,他们身上的装束都是统一的,头盔也都一般无二,而周开荒有权打造一副符合他心意的特殊头盔,这也是高级军官的特权之一。这些常备骑兵和三堵墙一样接受了墙式冲锋的训练,他们的坐骑大都也是四川骡马行提供的年轻战马,身上的装备更是花费了成都的重金。
随着周开荒一个挥手动作,上百名明军骑兵都翻身上马,常备骑兵一个接着一个,跟在周开荒背后行军。没有人或马发出声音,只有密密麻麻的的马蹄声,和上百甲兵身体颠簸时发出的甲片铿锵之声。
哗、哗、哗。
一向自问胆大的高云轩等人,听着这有节奏的金属碰撞声,再看看甲骑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不知不觉的竟然也都忘记了交谈,一路默默无言地跟着来到了明军大营。当天,这几个于七的使者就见到了保国公本人。
第十六节 攀谈(上)
听说就要见到闻名遐迩的保国公了,几个山东人都紧张得很,两个负伤的人也不愿去休息而是决心先带伤拜见邓名一面。只有吴月儿的身份非常尴尬,作为一个女流,师兄们虽然很照顾她,但女子入军营多半会讨人厌。
不过吴月儿也想看看保国公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她决心冒着被斥责的危险去试探一下,反正不试探肯定进不去:“周将军你们怕晦气吗?”
“嘘!”不等周开荒回答,高云轩就急忙伸出手指示意吴月儿噤声,要不是特别尊敬她父亲,估计高少侠就要先开口责备师妹了。
“你是想进军营看看?”周开荒扫了吴月儿一眼,她那一脸的期待连厚厚的黑黄还有粉褶子都掩盖不住了:“可以,但是得先洗脸,不然会影响我军将士对山东姑娘的印象。”
见众人愕然,周开荒也没多做解释,毕竟大批士兵惦着去山东买媳妇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我们军营从来不忌讳进来女人,上次从浙江回来都进了十几万了。”
行军时是有女营,但在安全地带允许夫妻团聚的时候,川军从来不会为了忌讳问题而多修一片营地让男性士兵搬出军营,而是利用现成的营地。起因当然是邓名,他觉得这属于封建迷信,为了封建迷信浪费体力不值得,川军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没人纠正得了他最后也就形成传统了,即使邓名不在领兵的军官也懒得多此一举。
既然周开荒这么说,吴月儿就满心欢喜的跟着进入了中军的辕门。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上午来开会的友军将领都已经立刻,而赵天霸和任堂也去别的营地值班。见到周开荒回营后,卫兵就告诉他马上要开饭了,邓名、穆谭和几个少校都在棋牌帐等饭熟。
“跟着一起来吧。”周开荒招呼五个山东人跟紧他。
很快就来到了邓名的中军帐前,周开荒先走了进去,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嬉笑声,好像还有个人在嚷嚷:“饭不够吃了。”
接着又是一声:“多做点便是,小声点,别让客人听见。”
在帐外,高云轩对吴月儿说道:“满意了吧?你先去休息吧,晚上我们回去一定仔仔细细地给你讲。”
这时周开荒走了出来,对几个山东人点点头:“保国公请你们吃饭,不过还请把身上的武器都卸下吧。”
等山东人把藏着的家伙都掏出来后,卫兵还过来认真的搜了一遍,最后只剩下吴月儿一人。
“来吧。”吴姑娘举起了双手,示意卫兵尽管来搜,她宁可被搜一遍也要争取进帐的机会。
“小姑娘不懂事。”邢至圣和高云轩都比周开荒要大一些,但他们在对方面前却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不妨事。”周开荒盯着刚刚洗好脸的吴月儿看了几秒,点了点头:“不用搜了,进来吧。”
说完周开荒就返身先进去了,高云轩有些生气地责备道:“为何这么不懂事?”
“周将军让我进去了。”吴月儿毫无听话离开的意思,知道不能让保国公久等,最后高云轩狠狠地瞪了吴月儿一眼,无可奈何地率先走进去了。
屋内是一张很长的椭圆长桌子,竖着冲着帐门口,左侧坐满了人,而右侧位置都空着。
山东人进门后,桌子边上的人刷地一下子都侧头向他们看过来,而周开荒已经走到了最里面的位置,一边拉椅子坐下,一边给其他人介绍着进来的人的姓名。
本来高云轩以为保国公肯定会坐在正中间的位置,所以进门后他就打算叩拜行礼,但正前方空荡荡的,让他顿时不知所措。
“我就是邓名。”排在靠近帐篷门第二个的人说道,紧接着飞快地连续吐出两个命令:“免礼,请坐!”
同时邓名伸出指着对面的位置,让山东人自行坐下好了。
“被让我仰头看着你们,脖子很累。”对方支支吾吾地不肯就坐,邓名再次指了一下桌对面的那些空椅子。
高云轩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右侧最靠外的那把椅子上,邢至圣琢磨了一下,没敢面对着邓名坐,而是空出了右边第二把,坐到了第三把上面。
“邢少侠对吧?”对面的人友好的打了个招呼:“我名叫穆谭,川军中校。”
“穆校尉。”邢至圣急忙搭腔,他不知道中校准确相当于什么官,不过他估计大概类似于千总。
另外两个人走到邢至圣的后面,挨着坐下,而吴月儿老老实实地躲在最远的地方,小心地观察着保国公的模样。
“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绅士风度的人。”邓名突然笑起来,望着畏缩在帐篷边上的吴月儿说道:“这位女侠,你师兄给你留了个位置呢。”
在邓名的再三催促下,吴月儿终于走过来,坐在了高云轩和邢至圣之间。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攀谈,说是攀谈,其实就是一种多对多的盘问,问话的不止邓名一个人,他周围的人也都参与其中,只有周开荒闷头喝水,在店里他已经盘问了半天了。
在回答不断抛过来的问题时,高云轩也在打量着邓名和对面的明军,这些人都和周开荒年纪差不多,同样都是铁甲在身。所有在场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和周开荒类似的、掩饰不住的杀伐之气,即使是努力表现和善的邓名,有时眼中精光一闪,也会让高云轩的心脏骤然揪紧一下。
普通人或许感觉不出来,但对高云轩、邢至圣这两个江湖经验还算丰富的人来说,对面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他们根本惹不起的人物。放在以前,如果在赌场里发现一个这样的人,他们两个肯定会暗地里交代伙计们要客客气气的,千万不要对他出千,如果对方输得太多还会送点筹码过去。
有几次高云轩回答稍有迟疑停顿,或是表达不清,邓名隐藏得还好,但邓名左右的人笑容就会一下子变得僵硬,眼中立刻露出冰冷的怀疑和警惕,那时高云轩就会感到后脊发凉——这是一种类似草原狼嗅到了狮子的味道后的本能反应。
随着问答的持续,对面那几个人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收敛,显然相信了他们的身份和叙述,扑面而来的压力消退后,邢至圣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脖颈处也凉嗖嗖的:“刚才穆校尉问的这事,周将军也问起过——”
这次穆谭没有仔细地听,而是插嘴反问道:“为何你管我叫校尉,而叫周将军。”
“因为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比你厉害。”刚才一直没有吱声的周开荒开口道,他显然是察觉到盘问已经结束了,真正的攀谈开始了。
坐在邓名右手位置的是吴越望,他让士兵上饭,还热情地招呼对面的山东侠客:“边吃边聊,山东的战局我们也很关切。”
见大家要吃饭了,吴月儿就识趣地站起来,向在座的行礼告辞。
“吴女侠不吃饭的吗?”邓名问道,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刚到这个时代他还不知道,后来很快就发现明朝的男女不同席,男人吃饭的时候妇女都在边上看着,只有在壮劳力吃饱喝足后全部离席,女人们才会上来吃剩下的残羹。
“吃完再走,”邓名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四川的习惯就是男女一起吃饭,一起干活,女的也得养家挣钱。”
邓名的部下闻言都在腹谤:这哪里是四川的规矩,明明就是你定的,为了收税逼女人出门干活,士兵买媳妇的钱因为是找你借的,所以不给你教满几年的书你还要罚钱。
“我坚持。”见吴月儿还在犹豫,邓名加重了语气说道。
饭菜送来的时候,邓名还笑着对吴月儿说道:“我这个位置是有讲究的,上菜先从我面前过,坐在后面的万一菜少就轮不到吃了,周中校来得最晚只好坐到最里面去了;而刮进帐篷的冷风嘛。”邓名拍拍身旁吴越望的肩膀:“还有个人挡着,平时这种座位我未必能抢到,吴女侠的位置和我一样的好,可要多吃点别糟蹋了好座位。”
没有说几句话,山东人就提到了李国英的陕西兵,显然川陕总督的标营给山东好汉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深刻印象。
“李国英的标营,恐怕比一般的八旗还要厉害,”听山东人哀叹连一个总督的标营都应付得这么吃力,不知道该怎么和八旗兵打后,穆谭立刻宽慰道:“反正就我的感觉,打李国英的标营可比打满、汉八旗费劲多了,或许北京的八旗兵更厉害一些吧,那应该和李国英的标营水平也差不多。”
“国公和李贼的标营打过吗?”邢至圣好奇地问道,同时也充满期望,盼着川军能给他带来一些希望和勇气。
几乎所有的人都向邓名看去:“只有国公和李国英的标营硬碰硬过。”
虽然战斗过程已经进入了川军的军训教课书,其他人也都能叙述一遍,不过有邓名这个亲历者在,别人也不好意思抢他的风头。
“嗯,是。”邓名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曾带着二百多骑兵在一个时辰里先后与两批川陕总督的标营甲骑交战,总计五、六百人。
邢至圣申请肃穆,手心里又一次微微出汗,对方遇上的人数是胶东大侠等人遇到的好几倍,在山东川陕总督的标营一般都是百人一队展开行动的,还没有遇到需要他们以更大建制出阵的对手。既然邓名还好端端的坐在对面,那应该是赢了,不过邢至圣还是不由得感到紧张。
“两阵斩杀三百余,俘虏百多,斩下了李国英的前任标营指挥的首级,我本人大概斩了四级吧。”邓名用很平常的口气说道:“至于北京的禁旅八旗,我感觉士气比李国英的标营要好一些,不过战斗技巧差不多。”
第十六节 攀谈(下)
从顺治下令建立绿营开始,清军的主体就开始变成了绿营,明军最主要的敌手也变成了绿营,不过很多绿营自己对此还没有意识,邓名也是在两次东征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在川军军事训练中,绿营的编制和战斗力强弱是很重要的学习内容,书院的教授、讲习也向同秀才普及这些军事知识。
相比川军,山东义军的准备就非常不足,大部分义军对全国的军事情况毫无了解,很多人对济南府的力量都缺乏了解,只是知道自己身边一亩三分地的情况。邓名面前的几个山东好汉,在义军中就算见多识广的了,也搞不清楚山东以外的外省强军都有哪些,对清廷中央部队的了解基本就是“八旗兵”三个字。
邓名就在饭桌上给他们介绍了一下,绿营的兵员全部是招募来的,首先招募成丁,从中选拔为守营兵,再从中选拔精干为步战兵,更精锐的是马战兵。这些马、步战兵和守营兵丁组成了绿营部队的主力,营兵交给将领驻扎各地镇压汉人反抗。而在这些营兵之上,则是四种标兵,总督指挥的督标、巡抚的抚标、提督的提标和总兵的镇标。其中总督的标兵最有战斗力,也是各大总督倾力打造的直属武力,而巡抚的抚标理论上是一省最精锐的绿营兵,但这个编制和提督的提标相近,由于巡抚时文官而提督是武官,所以巡抚的标营实际上较差,战斗力远在提标之下,而个镇总兵的亲兵营,就是镇标。比如王明德的亲兵营就属于镇标,而胡文科的手下就是普通的营兵。
“满清十督标,十四提标大都很有战斗力,除了漕运总督和漕标和河道总督的河标是凑数的,”对川军来说漕运总督的标营就是徒有其名,根本称不上精锐,听说黄河总督的标营的主要工作也是设卡,装备还比不上漕标后,川军也把河标划入了鱼腩部队,邓名对二者根本看不上:“剩下的就是十二抚标,六十六镇标,一千二百营兵,满额是六十万绿营披甲兵,不过实际上谁知道呢,至少李国英、蒋国柱的督标肯定是很多年都没满额过了。”
尽管理论上标兵会比营兵更有战斗力,但实际上未必,富庶的江南的营兵装备和军饷都有保证,而北方的标兵未必能得到应有的待遇。除了装备差异外,还有兵源问题,大明最精锐的部队就是秦军,而清廷最有战斗的部队就是甘陕绿营。
“西北二百多营兵,十二万甘、陕、宁绿营,是清廷的支柱。”对于山东人感到很苦恼的川陕总督标营,邓名给了很高的评价,虽说抬高手下败将就是抬高自己,不过邓名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真心实意地重视西北军:“不过永历十二年吴三桂进攻云贵的时候带走了不少精锐,洪承畴也抽调了大批西北精兵,五年来我趁着甘陕绿营元气还没有恢复又连续攻打他们,所以甘陕绿营的战斗力始终不能恢复到永历十二年之间。”
在甘陕绿营中,实力也不是完全遵循标营强于营兵这个规律的,比如陕西提督张勇的亲兵战斗力高于大部分营兵,但未必就比他手下的王进宝的营兵高多少。因为后者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本人很会练兵还有一批同样有经验的军官(邓名没有彻底消灭干净),加上王进宝和上司关系不错,能要来足够的经费,所以虽然是营兵但并不比镇标的战斗力差。
而副将赵良栋的亲兵战斗力更为可观,提督张勇并不是旗人,但赵良栋是以旗人的身份来带绿营兵,装备、军饷都能得到保证,而且就算实力强劲,北京也很放心,知道这一支绿营劲旅是掌握在干儿子手里。
邓名听说赵良栋和王进宝在河西又编练了不少绿营,不过河西绿营受到卫拉特蒙古的牵制,大批的兵丁要用来防守边界线上的堡垒,即使有足够的粮秣供应,也无法长期离开驻地进入四川作战,就像上次重庆之战时赵良栋、王进宝本计划春、夏出发,秋季参与作战,而秋后蒙古人的马壮后他们就需要赶回驻地。
自从邓名说了他的战绩后,接下来的时间里山东人就变成了更彻底的听众,吃完饭后邓名让他们回去休息的时候,几个人脸上还都是敬仰和钦佩之色。
“张尚书不同意议和。”山东人走后,邓名就对周开荒说道。
“不奇怪,”周开荒飞快地答道:“不过难道其他人就同意吗?”
“也都不同意。”邓名摇摇头,张煌言是反对得最激烈的一个,而巩焴也不赞同,夔东众将虽然有人觉得邓名谈判从来没有吃亏过,但也都认为和地方谈判和公开与清廷谈判是两回事,说出去太难听。
“我说可以给这个和议设置时间,比如三年,也就是说三年后和议自动到期,”在邓名看来,三年后与清廷交战无疑比现在更有利,而且他还想提出一些让地方督抚和清廷中央更加离心离德的条款——有些条款不必对方同意,只要提出来就有离间的效果:“就算想提前开战,借口总是能找到的。”
“但议和就是议和。”周开荒说道。
“嗯,不错。”不过邓名的麻烦也是明摆着的,康亲王因为情报被截断而变得越来越小心,当然其中也有遏必隆和李国英的很大作用,总之就是清军步步为营,一点儿也不肯冒进。而且河南、山东和直隶的绿营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前线开过来,清廷正在往这场豪赌中压上越来越多的筹码。
但清廷可以不断地添加筹码,邓名却不能无限地跟注,而且若是比赌本,邓名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北京。现在主动权正从邓名手中渐渐转移到康亲王手中,只要北京咬牙供应物资,不催促康亲王速战速决,那邓名也就只有和地面耗下去,被钉在江南这里——虽然北京也可能耗不起,但未知因素太多,说不定河西的赵良栋和王进宝又会蠢蠢欲动,而且北京现在还有藩王的部队和归顺的蒙古可以调动,家底还是要比邓名厚实得太多。
“这几个山东人来的很是时候,或许我们可以在他们的帮助下打破这个僵局。”邓名一直很关注山东有没有来人,而在场的几个人也都知道邓名的打算,那就是派出一支奇兵渡海去偷袭山东。船只是现成的,邓名已经和张煌言说过,让投奔的闽军驾船前往舟山,张煌言和邓名手中都有不少山东渔民,因此洋流和风向也不是一无所知。
不过在研究登陆作战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本地的向导,明军对山东绿营的兵力部署毫无了解,不知道地方守备和粮食存储情况,也不知道道路、地貌,就算能登陆上去也是两眼一抹黑。
更大的麻烦就是登陆后的行动,当山东农民看到这一大群口音怪异的陌生人后,第一反应肯定是逃避。明军登陆后的粮草收集工作根本无法解决,就算想抓民夫、征粮,也未必能抓得住本乡本土的山东百姓,能找得到他们隐藏起来的粮食,很可能登陆一个月后还在登陆地点周围和居民做迷藏;而如果都要从崇明运输过去的,明军又如何提供那么多的路面运输车辆和畜力?明军连基本的路况都不知道,根本无从计划,再说只要离开了河道,靠后方运输提供粮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必须要就地征粮,区分只是清军的沿途村镇三光还是购买居民手中的余粮。
在山东登陆作战的风险极大,而且效果很小,最大的可能性是折腾了一、两个月还没有能远离登陆区,没有丝毫的威胁所以济南都有可能把明军的大规模登陆当成沿海骚扰,自然更不可能分散杰书的注意力。就算异常顺利的抓到了大批的民夫,刨出了百姓藏起来的粮食,那开出登陆区也要花不少的时间,而且还要组织人手监视抓来的山东民夫不要逃走,对付反抗明军游击队,这都需要花费很多兵力和时间。最后在陌生的山东土地上,与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的、数目不明的清廷中央军混战一场,这赌博的风险远比在运河流域交战还要大得多。
因此邓名最近一段时间来就一直专心研究如何在运河附近以较小的待机将清军击退,完美结束这次东征,讨厌的是杰书不肯合作,不老老实实地发起鲁莽的进攻,而是不断从后方抽调兵力,想和邓名打一场决定生死的大会战。
“就算有于七的支持,”穆谭还是对邓名的计划表示谨慎的怀疑,在他看来时间也是一个大麻烦:“嗯,我们需要于七突围接应我们,至少要号召山东的百姓欢迎、支援我军,提供粮草、向导和民夫,让我们能够快速通过无人区威胁山东腹地,从而伏击仓皇回师的杰书。”
这样就需要这几个人先返回山东潜入包围圈,取得于七的同意,然后再溜出来向明军报告,计划可能还有需要沟通修改的地方,一来二去半年都不知道够不够,这还没算消息走漏、有人被俘、背叛的意外时间。
第十七节 虚招(上)
第二天,邓名又把几位山东人找来详细询问于七的情况。
于七在山东经营了十余年,实力确实是相当可观,在山寨里存储了大量的粮食和火药,而且还有不少武器。这些江湖好汉虽然战斗力不能和正规军相比,但比普通百姓还是要强很多,所以并没有被清军一举击溃。
不过通过询问邓名也确认了一点,于七千真万确是被逼反的,事先并没有进行过广泛的串联和组织。起义一开始就是各自为战,很多造反者若不是因为战败,也不会去和于七会师;而且清廷在山东厉行禁海令后,于七并没有暗中阻扰、破坏,或是收留过大批渔民,更没有尝试与舟山走私,因此于七在沿海地区并没有什么情报来源和势力。
一度席卷大半个山东的起义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各路起义军被进入山东的清军各个击破,现在大都和于七一样躲藏在山寨里。虽然清军的主力正在往南移动,不过元气大伤的义军还是不敢从山寨里出来。因为交通要道和府县全数掌握在清廷的手里,义军彼此之间无法联络协同,反倒是清廷的部队可以快速增援。
得知邓名在考虑登陆山东后,高云轩等人当然都非常欢迎,他们表示只要无敌的川军进入山东,击败满清的zhōng yāng部队,义军就可以再次趁势而起,配合川军消灭山东的地方部队。高云轩向邓名保证,山东义军其实还是很有实力的,就是半年以来野战惨败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大批的义军战士对前途悲观失望,脱离队伍逃回家去了。只要川军能够在山东的地盘上击败清军,让大家看到清军不是不可战胜的,义军就能迅速恢复元气。
因此高云轩等人认为,川军在山东作战算得上是本土作战,义军可以承担侦查、占领、防守、运输等诸多工作,还可以在川军围城的时候当突击队。高云轩说他的师门人脉很广,每个县城都能找到真心实意的合作者,不用担心后方官吏是否可靠。总之,他们给邓名的印象就是,川军在山东不愁找不到合作者和民夫。
在饭桌上听过川军的战绩后,山东的五个人对川军的战斗力就有了迷信一样的崇拜,高云轩称山东就是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邓名乃是盖世豪杰,说到这里的时候,吴月儿也在边上拼命点头。
不过邓名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在山东人离开后询问巩焴对下一步战略的考虑。
“他们有办法立刻动员起五万民夫和不少于两万的兵丁么?”巩焴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有。”邓名摇摇头,刚才谈到登陆后的补给问题时,这几个人表示他们需要返回栖霞,让藏身在那里的于七和各路大侠出面,广派弟子联络地方豪强,等有了眉目后再来接引明军上岸。
“在运河决战吧。”巩焴飞快地答道。虽然他一开始不愿意邓名留下来与清军决战,但随着双方不断蓄势,已经难以抽身。现在数万清军云集在凤阳府、淮安府一带,如果明军突然撤退,他们肯定要南下大肆劫掠一番,不然都没办法向各路将士交代。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了,就算东南督抚都奇迹般地平安无事,下次明军过境时也不会受到往rì的欢迎了。
而且随着两军对峙,全国官吏和缙绅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来,他们看到的是明军大模大样地劫了漕运,然后就优哉游哉地在清廷的重兵环绕中享用收获,而无论是山东还是南京,都拿这支明军无可奈何。崇祯朝清军攻打明廷第四次破口,在明廷的境内流连不去,甚至放牧几个月,把牲畜都养肥了才退出关,大概也只有那件事与这次川军的情景相当。
差异在于,现在的清军具有攻击的yù望和架势,如果在与邓名的对峙中清军先畏缩了,邓名按照计划将其挫败然后从容离开,那么全国的官吏都会联想起二十年前的明清局势,只不过是颠倒了角sè而已。那样的话,满清的威望就会再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更多的官员会认为明军控制区虽小,但天下的大势依旧未定。
“如果我军被击退了,那么我军的形势就要倒退两年。”这次轮到邓名来阐述此时决战的不利条件了:“我军就算打赢了,如果损失太大,胜利的果实多半也会落到别人手里,比如蒋国柱、张长庚和南方的三藩,他们一定会笑开了花。”
“有的时候是不得不赌,赌赢了就问鼎中原,岂有不行险而取天下的?而且只是倒退两年罢了,并不是一下子输得干干净净。”巩焴认为,邓名的赌本比李自成当年还要雄厚,巩焴看到了蓬勃发展的四川,大批退役的老兵和以亭为单位的军训让邓名不愁重建军队的问题;现在就是战败了,也可以关上夔门修养,然后找机会和满清再赌下去——若论赌本的雄厚,巩焴觉得邓名和三王内乱之前的孙可望也差不多了;战败的直接后果恐怕就是川西的高速发展要被打断了,而且邓名也会失去补贴同盟军的能力。
“岂有不行险而取天下的?”邓名喃喃自语了一声。他今天请巩焴过来,主要是想探讨有没有可能在山东掀起大规模的游击战,以支援运河的正面战场。而邓名自认为擅长的是正面交锋,而巩焴则拥有丰富的游击战经验,所以邓名就问起了巩焴可否有良策。
“不行。”巩焴一口否定了邓名的设想:“山东义军已经完全垮了,他们现在只能躲在山寨里等死,根本没有冲出去和清军交锋的勇气了。要想闹出动静来,不管打得赢打不赢,至少要敢出门啊,哪怕是包围个县城什么的。”
巩焴认为邓名的打算是一厢情愿,山东义军已经被摧毁了,除非川军在运河上打出轰动全国的大捷,那样的话山东义军或许还能起死回生。
“那些大侠起事和缙绅不同,缙绅的力量在乡间,而大侠的力量在府城、县城。”巩焴认为,于七无法形成邓名设想的游击战基础,江湖好汉大都聚集在城里,他们对农民的影响力远不如缙绅。如果于七能够拿下几座县城,那大侠们走街串巷的很快就能拉出一支队伍来。可是起义以来,山东义军没有拿下过任何一座县城,反倒被绿营逼到了乡下、山里去,就等于被隔绝在他们原来的势力圈之外:“于七胸无大志,既然是造反就别怕死啊。他和其他大侠的党羽都在各个城里,就应该收买县城的军官,直接在城里造反。而他为了安全起见,把最忠诚的弟子和徒众都拉出城,在城外打造好旗帜、编组好队伍,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去攻城——最初倒是安全了,但那些盟友,和他有来往的绿营、朋众都还在城里呐,就是想响应于七,他们都找不到机会。”
巩焴认为在川军攻下几座县城前,于七能够给邓名的帮助非常有限,远不像那几个山东人所说。若是邓名想在山东遍地点燃烽火,那还是需要山东的缙绅支持,而看起来暂时山东缙绅还是偏向清廷的,至少在邓名表现出足以保护他们的实力以前,不会改变中立的立场。于七固然可以当个中间人,比邓名自己去乱碰乱撞强很多,但足以击败山东清军的大军只要一天不出现在山东的土地上,缙绅就不可能丢下全族人的xìng命来牵制清军、呼应江南的两军大决战。
“最重要的是,”巩焴见邓名还有些迟疑,就进一步指出了山东义军的不足:“山东义军的领袖是大侠而不是缙绅,这实际上很危险。因为缙绅能号召村子里的宗族长老,领出来的都是淳朴的农家小伙,他们或许不会打仗,没见过世面,但他们服从命令,而且因为哪里都没去过所以就会跟着族长走,这些兵最是好带。喊一声跟着读书郎走,一个秀才就能让他们心服口服;而大侠们不同,他们的徒弟再忠诚,也比不上同族同乡的后生,而且他们都太聪明了,情势不对的时候知道往哪里跑,更有派系复杂的师傅、师兄弟、同乡、同行的关系,根本理不清。结果就是谁也不服谁,当兵的不听当官的话,甚至整天惦记着把长官绊个跟头,换自己去做这个官。不行,”巩焴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这种兵没有办法指望,顺风的时候还好,逆风的时候能把你给急死,气得吐血都不稀奇。”
巩焴的看法很明确,那就是邓名最好收起其他的念头,山东义军没办法帮助大军登陆,也做不到制造声势分散清军的注意力。
“兵法以正合,以奇胜,我军如此雄壮,堂堂正正与鞑子一战便是。这就是一场豪赌,只要赢了,天下也就到手一半了。虽说和皇上当年的局面有点像,但皇上手里的筹码可没有你这么多、这么好。”接下来的一句话说明,巩焴也听到了一些关于邓名用兵的传闻:“不要光想着化妆成鞑子,然后趁人吃饭、睡觉的时候去偷营。”
“我没打算总这样做,”邓名急忙辩解:“这是浙军的想法;巩尚书刚才所说的,也是我一贯的主张。”
巩焴满意地点点头:“国公从谏如流,不固执己见,正是英主气象啊。”
“巩尚书过奖了。我明白了,就在扬州和鞑子堂堂一战吧。”邓名说完后就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中,良久后他敲打了一下桌面:“我觉得,山东还是可以利用一下的。”
地十七节 虚招(下)
杰书的大营扎在徐州城外,这里已经属于江南省。如果确定要进入江南作战,那就几乎不存在路线选择问题,就是沿着运河向淮安,然后通过高邮到扬州,在瓜州一带寻找机会渡江。现在明军的主力据说驻扎在江北,这个态势有些古怪,不过若对方真的打算与清军在江北作战的话,那肯定会选择在运河上的一点,清军的行军路线对方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这种双方都了如指掌的行军路线有利也有弊,虽然动向不可能瞒得过敌军的耳目,但也不太可能会遭到伏击,因为熟悉地形的向导太多,而且沿途每一个位置都得到了仔细的研究。尤其是遏必隆的伤心地高邮,辅政大臣很盼望明军会选择在这里应战,然后用一场胜利来祭奠他没来得急赶到增援的先帝。
现在已经进入江南的清军就沿着运河分开,在江南省境内,这一段运河和驿道基本是重合的,这条路线不但方便军队同行、粮草运输,还有情报传输上的优势。徐州北方就是山东地界,陆续赶来的绿营部队正源源不断地进入江南,他们会先面见杰书和遏必隆,接受他们的安抚和勉励,然后加入到备战的大军中。
徐州北方的驿路通过临城驿连接滕县,继续向北在兖州分叉,,一支通向济南,靠着这条驿路康亲王可以了解山东的情况,不过于七和其他山东大侠都处于苟延残喘的状态,山东那边很多天都没有来过急报了;而另外一支驿路则和运河平行,经东平、铜城、高唐以最短距离连接北京,这条驿路保证了北京和徐州的联系,而且通过它,杰书可以随时掌握运河上的运输、调动情况。
对于明军为何云集江北,遏必隆的看法就是明军野心膨胀,打算和郑成功一样寻找机会和清军决战。如果击败了清军主力,江南就可能又一次出现大范围倒戈的现象——邓名担心这样的处理会给自己造成严重的隐患,但对清廷来说,关注的可不是明军的隐患,而是失去江南的严重后果。一旦江南反正,那对清廷来说就是拦喉一刀,失去了东南的赋税就没法养活西北的兵。如果出现雪崩现象,导致浙江、福建、湖广都脱离控制而且不能夺回来的话,那清廷就是一夜回到二十年前。
在遏必隆和李国英的反复解释下,杰书也意识到明军的险恶用心,这是一场清军根本败不起的战争。甚至不需要大败,只要一场能让邓名加以利用宣传的小挫,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用李国英的说法就是:这是一场对邓名来说赚多赔少的赌博,他赌输了顶多是死点人,而清廷赌输了就可能会失去半壁江山——如果长江以南重新归顺明军,就是李国英都会对清廷是否能统一天下产生怀疑。
既然绝对输不起,连小败仗都不能打,康亲王的军事行动就必须要格外地小心,兵力永远不嫌多,而且只要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打赢,就根本不要去动一动打仗的念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信心膨胀的明军没有利用他们水师的优势在长江上打游击,看起来会和清军在扬州府境内打一场野战,使得他们的水师优势得不到充分的发挥。
今天上午,前去瓜州的北京使者返回了徐州,他们已经见到了邓名并从对方那里得到了回复。
这支使者团是打着鲜明的旗号沿着驿道去扬州的,所以一路平安无事,一踏入淮安府,就得到了两江和漕运总督衙门的重兵贴身保护,把他们一路护送到扬州,然后又被扬州的绿营护送到了明军营地前。
对于邓名的回复,杰书和遏必隆都很关心。顺治已经死了快三年了,最初的愤怒和羞辱感已经消散了大半,就算遏必隆还盼望着有机会祭奠先帝,也能意识到这种愿望不足以和朝廷的安危相比。
多铎进攻南京的时候,带着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八旗部队,而这次康亲王的十万大军中,几乎是清一色的汉人,满八旗只有可怜巴巴的三千人作为督战队。满人的男丁只剩下四万出头,而皇太极时代的精兵强将,就算没有死在这二十年里,也都在北京家里抱孙子讲故事了。
“邓名怎么说,朝廷的条件有没有让他显得心动?”见到使者后,康亲王立刻问道。
“邓名非常心动,他显得对谈判相当急迫。”使者答道,邓名在看完北京的条款后立刻表示,他会尽快让使者带着他的反建议回北京复命。
听说邓名的这个表现后,杰书和遏必隆对视了一眼,对方急于求和的表现让他们顿时生出了停止议和的念头来,因为这种表现很可能说明邓名遇到了什么难以克服的内部问题,或许清廷咬紧牙关再坚持一小段时间,邓名集团就又会像当年的孙可望一样分崩离析。
不过使者了解到邓名遭到了他同盟的一致反对,除了川军以外,就没有哪路兵马支持议和,至少不会公开附和邓名的主张。
得知邓名在盟友中公开讨论这个问题后,遏必隆感到朝廷的计划遇到了一点麻烦,因为本来朝廷琢磨若是邓名流露出厌战情绪的话,可以传播这个消息来离间邓名和他盟友的关系——北京本以为邓名不会不在乎他主战派的形象的,所以会拒绝承认议和谈判的存在。而满清方面则不需要有太多的顾虑,完全可以对外宣传是招安——当然,招安一个击杀了先帝的反贼也是够丢脸了。
“最后因为所有人都反对,邓名说他无法立刻答应朝廷的招安请求,不过他还是给了回文。”
使者把邓名给的回文递上,其实这就是邓名的反建议,其中说,为了长江沿岸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邓名愿意暂停攻势四年,让百姓能够修养生息。作为回报,清廷首先要停止攻击明军领地四年,不仅是四川,也包括其他打着明军旗号的部队。认证截止时间就是停火协议生效时间;其次,清廷允许明军船只自由进入长江,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拦,也不得抽税;为了保证以上协议的顺利实施,邓名要求川陕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四位总督和沿江的各位巡抚,都遣一子去成都,以保证他们不会私下做小动作破坏停火协议。
邓名称他认为这个停火协议是通向明清和谈的坚实一步,因为他为人光明磊落,所以也不会在和平来临前要求清廷主动出让省份地盘,所以停火协议以实际控制线为准,不要求清廷额外的补偿,除非邓名能够说服盟友和永历天子接受最终的和约。反过来,在停火协议达成前,邓名也不会停止军事行动。
“这贼子,连暂时罢兵都做不到,如何能够让朝廷相信他是真心想就抚的?”杰书冷冷地说道。当初和郑成功谈判的时候,至少闽军还会做出暂停进攻的姿态来,虽然事后证明郑成功和张煌言是在偷偷地积聚力量,想搞一把大的。
“邓名说,既然这个‘停火协议’达成前双方都有行动的自由,那谁也不用担心这是对方的缓兵之计……”
听到这里杰书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这个邓名中缓兵之计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看起来终于要吸取教训了。
“这样才能放心大胆地谈下去,而且谁要是认为谈判吃亏,完全可以继续打下去,直到打或者谈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
听完了使者的报告,遏必隆觉得这个方案和朝廷的预想有些不同,虽然邓名不要求割让省份就先实现停火显得很有利,说不定将来还能因此少给点地盘,但这个让督抚遣子做人质很麻烦。邓名的回文中坚称人质很重要,避免督抚因为想立功而擅开边衅,不过若是这样的条件一公布,谁都知道这不是招安,而确实是平等谈判了。
当然,邓名的真实目的是给通邓的督抚找一个更好的理由,以便把儿子送到成都。虽然林启龙可以偷偷地送,但如果有一个合理合法的借口,对督抚们来说当然更好。
“邓名说他愿意继续谈判,也会努力说服夔东贼和舟山贼和他共进退,不过在达成合议前不会停止作战。”杰书知道这就意味着邓名仍享有阻击、伏击、攻击清军的自由——即使达成了协议,无论是对着皇天后土还是祖宗神灵发誓,杰书也认为自己还是有攻打明军的完全自由,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权衡是否合算。
所以看到邓名居然在这个问题上实话实说,杰书都有点感动了。
“听说邓名这个人信誉很好?”遏必隆也听说过不少关于邓名的传闻,他向李国英求证道。
虽然李国英不能把释放券、优惠券、用牛换人等事例都拿出来作证,但在这个问题上,他觉得有必要让康亲王和辅政大臣了解一下他们的敌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这也是邓名的致命弱点。
“邓名这个人……嗯……”本来李国英想说邓名非常狡诈,但猛然想起为了解释邓名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中缓兵之计,他已经把邓名形容为天生厚道:“邓名有个怪癖,那就是说话算数,奴才认为他将来一定会败死在这上面。”
遏必隆沉思了一下:“可惜这是和谈而不是招安,我们只好相信他是个重诺的人,不然就可以试一下邓名是否有诚意了。”
“大人的意思可是让邓名剃头?”李国英反问道,他知道当年索尼就用了这招,测出来其实郑成功毫无诚意。
遏必隆点了点头。
“这招对郑成功有用,对邓名没用。虽然不是招安而是议和,但奴才敢说,邓名完全不介意剃头。都不用威胁,只要给他一万两银子,他就能当着使者的面剃头,大不了等使者走了他再剃个光头好了。”李国英蛮有把握地说道:“邓名在川、滇的时候,剃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