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信号(下)
邓名对张煌言简要介绍了一下占据和自己应对的策略:“本来我们是不会管东南督抚的死活的,但自从他们向我们妥协后,渐渐的发现没法对他们的要求置之不理。”
蒋国柱是坚决反对在江南这边开战的,但如果清廷变脸要杀他的话,蒋国柱又会需要明军的保护,邓名向他保证明军会尽量避免在他地盘上大打出手,也会在蒋国柱走投无路的时候施以援手,至少允许他去四川避难,作为他认购大明战争国债的报答。
“因此你的表示就是不切断漕运?”张煌言已经完全明白邓名要做什么了。
“正是,投鼠忌器,只有器还完好无损的时候,才能让别人忌讳嘛。”这次邓名指的器就是漕运,以前邓名多次用类似的办法逼迫清廷官员掏赎城费,操作起这种事情来已经异常熟练了:“杰书不敢说,年轻人不懂事,但遏必隆和李国英,肯定能察觉到我的善意。”
“善意……”张煌言瞪了邓名一眼:“鞑王杰书好像也比邓提督年轻不了几岁吧?可见年轻不是不懂事的理由。”此外张煌言还感觉邓名用词太文绉绉了,不就是绑肉票么,当然要先好吃好喝的供着,撕票不就拿不到赎金了么?张煌言突然想到绑匪一向也是很手信用的,他又瞄了一眼面前这个以重诺守信著称的年轻人,以及他最喜欢挂在口头上的那“帝国”二字,若有所悟的张煌言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看来舜水先生也是徒劳无功啊。”
听邓名叙述完他的战略后,张煌言就说起了大批闽军官兵投奔舟山一事,把邓名听得连连摇头。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邓名本来还不错的心情,被张煌言带来的消息缴获得一塌糊涂,据张煌言说,郑袭他们都估计闽军的叛逃可能还会继续,郑经本来就是因为心虚才开始清洗,结果搞得人人自危,大片地逃亡,这可能会导致郑经更加心虚,以致看谁都像叛徒。邓名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金、厦十余万军民,其中有一部分可能乘船逃来浙江,但也会有一大批因为缺乏交通工具而无法逃离福建,那他们势必会向满清投降:“张尚书打算如何向郑经交代此事?”
“当然是劝他息事宁人,”张煌言甚至想建议郑经把他怀疑的部下流亡舟山,这些郑成功从四方聚集的将士郑经不想要张煌言还想要呢,不过想想也知道郑经不可能同意这个条件,他就是把人都杀了也绝不会便宜了舟山:“已经逃到舟山的这些人,当然都在本官的庇护之下,断然不会还给他的。”
“若是郑经发兵来攻呢?”邓名反问道。
“他不会不智于此吧?”张煌言觉得随着大批闽军涌入舟山,郑经已经没有了跨海来攻打舟山的实力,而且张煌言还是郑经父亲多年的盟友。当初因为拥立鲁王的问题,张煌言和郑成功关系一度非常紧张,但即使双方互相指责,郑监生也没有尝试武力解决比他弱小得多的张举人,相反郑监生在一边斥骂张举人不识大体的同时,一边给他物资上的帮助,以及军事上的协同。
“他都能把国姓爷气死了,把国姓爷苦心筹建的大军逼反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郑家的小王爷还年轻,不太懂事。”邓名觉得现在郑经可能正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看周围的人都觉得像反贼,感觉每个人都想对他不利,而这时人是最容易做出不冷静的事情来:“必须要让郑家小王爷冷静下来,给他时间去痛定思痛。”
虽然有些心疼,但邓名还是做出了决定:“院会授给我军事、外交的全权,嗯,张尚书不妨修书一封去厦门,就说这些叛逃的船只都算是我买的,那些叛逃的官兵也算是我向郑小王爷租的、或者借的,我都会付银子。”
张煌言盯着邓名看了一会儿:“邓提督知道这会花多少银子吗?”
“我刚卖了点债券,手里趁些银子,再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一来二去谈上几个来回,郑小王爷的火也就消去了,再找些船旧了、帆坏了之类的毛病,七折八扣我想还是能省不少银子的。”邓名说干就干,让人取来一张信纸,提笔就给郑经写信:“我记得郑家小王爷要求继承国姓爷的赐姓,郡王王位和招讨大将军官衔,对吧?”
邓名在信上就称呼对方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朱(经),很客气表示浙江战事紧张,所以希望向他租借一些战舰和将领、官兵,把郑袭、郑瓒绪、甘辉这些人的名字都填上去后,邓名还在后面留了很长的一块空白,以便张煌言继续填写后来的兵将性命。
“好了。”邓名把信交给张煌言,希望对方和自己联署:“郑家小王爷看到这封信后,也就有了下台的台阶了,还能指望银子的补偿,大概不会头脑发热来打我们了。”
“即使如此,几十万两银子也是跑不掉的,厦门那边甚至可能狮子大开口找我们要上百万两的银子。”张煌言一边说,一边也在信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几十万两银子买几万官兵,还有几百、上千条船,还有比这更合适的买卖么?就是上百万两我也认了,张尚书放心,无论需要多少银子,我都全额给舟山出这笔钱。”邓名把对郑经的赔偿大包大揽到了自己身上,又对张煌言说道:“人死不可以复生、国亡不可以复存,对于我们自己人,总是要容忍才是,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
“唯仁者能以大事小。”张煌言轻叹一声。
“同舟共济罢了。”邓名笑道:“张尚书过奖了。”
“这可不是我在夸奖你,”张煌言说道此处,微微一愣,反问邓名:“提督不知道这句话谁说的吗?”
邓名摇摇头,张煌言苦笑一声:“亚圣。”同时在心里又冒出了一句:“上次保国公连‘青州从事’都听不懂,我就知道他的老师都是些不学无术之徒,但真没想到居然到这个地步。不过保国公宽厚,换别人早就下不来台了,但他浑不以为意。”
“多谢指点。”邓名果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从骨子里就不认为没看过《孟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有猜到张煌言正在暗暗替他的启蒙老师感到羞愧。
确定了对福建的策略和态度后,张煌言又一次把话题转回漕运的问题上。
现在对邓名层出不穷的各种古怪设想,张煌言已经放弃了说服的念头。第一次在南京城下刚见到邓名的时候,听见对方义正辞严地责问郎廷佐“对不对得起皇上和朝廷”时,张煌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后来看邓名面不改色地把同样的条件卖了郎廷佐和蒋国柱各五十万两白银的时候,张煌言感觉脸颊都烧得发烫了……后来还有很多、很多……而现在,邓名大谈什么威胁漕运以向清廷示威、然后通过有节制的行动向清廷表达善意什么的时候,张煌言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听邓名介绍思路时,张煌言能够毫无障碍的全盘接受下来,感觉仗就该这么打——在崇明开设免税区,同时派人去剿邓总理衙门查账时,张煌言也是一开始全盘接受,过了一段时间后突然猛醒过来,扪心自问:“仗能这么打的么?”,因为内心的这种矛盾,张煌言还极力说服朱之瑜去四川,还隐隐盼望舜水先生能把邓名带上正道——而现在张煌言连这种反思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让党……党将军盯着扬州运河入口。”张煌言得知邓名派去扎营的具体人选后,一脸的不放心:“党将军能控制住手下,不去抢劫漕船吗?”
问出这个问题后,张煌言内心又出现了一些迷茫:“认识邓提督之前,我肯定会担心党守素不能切断漕运,不能把鞑子的粮船、银船尽数拦截下来吧?现在我在担心什么?是在担心鞑子的粮船和银船不能一路平安,会被人抢吗?”
“没问题,这是委员会的决定。”邓名信心十足地答道,他告诉张煌言呢,一路卖了公债后,除了必要的军费开支外,邓名还收购土特产,利用黄金水道贩运销售,现在已经挣了很多钱了。不用说党守素这样的将领,就是夔东军带出来的辅兵,分一套新衣服也没有问题,等回到四川后大家就会瓜分这笔财富。
而如果有人做出违反了委员会命令的事,那就要罚款,让刘体纯、党守素渡江前大家已经谈妥,如果谁抢劫了漕运船只就要加倍罚款,赃物也要没收,而且下次委员会也不会带他出来发财——停赛一轮。
“用卖公债的银子做买卖,然后把利润都分了。”听邓名说到他那份要上缴给帝国政府后,张煌言随口问道:“将来银子怎么还?四川的帝国官府还吗?”
“还什么?银子吗?”邓名有些迷惑地反问道:“张尚书打算把一年后把银子还给买公债的这些督抚?”
张煌言张口结舌,看了邓名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本兵真是老糊涂了,答案这么明显的事居然也问得出口……嗯,还银子给蒋国柱他们,亏我想得出来。”张煌言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邓提督,这次我又带了一个人来,请邓提督见上一面。”
第四节 推荐(上)
跟着张煌言来的人看上去岁数不是很大,脸颊削瘦,面色有些苍白。见邓名就在面前后,动作显得有些迟疑,见状张煌言急忙对他说:“不是和你说过么,保国公最喜欢的就是平礼,尤其是对读书人,保国公是绝对不会受你们大礼的。”
“张尚书说得很对,”邓名笑眯眯地说道,虽然他只有二十岁出头,不过国公的爵位在手,理论上张煌言见他都该磕头。不过邓名对亲王、郡王都不磕头,以前自封提督的时候见到煌言只是拱拱手,现在当然不会接受别人的礼:“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是晚村先生。”
“草民吕留良,见过国公。”
张煌言和吕留良同时答道,报上家门后吕留良就又陷入沉默,听张煌言把他的情况介绍给邓名。
吕留良今年才三十三岁,十七岁时,他的兄长吕愿良去扬州协助史可法,城破时极其幸运地突围逃生。吕留良和侄子变卖家财,组织义勇军在太湖周围抵抗清军,他侄子吕宣忠(比吕留良的年纪还要长)经张煌言举荐,被鲁王授予都督佥事职务。
鲁王和张煌言在钱塘惨败,君臣逃亡入海,吕宣忠被清军追赶,节节抵抗撤退到乌镇,一次次尝试重振旗鼓可是次次被击败,最后绝望的吕宣忠解散了军队,命令部下各自逃生。二十二岁的吕宣忠被俘后,拒绝向清廷投降,遭到杀害。时年十八岁的吕留良在侄子被杀、兄长逃回家乡病逝后,也失去了继续作战的斗志,潜心研究朱熹的理学。
在邓名的前世,吕留良写了大批有关华夷之辩的文章,在家乡努力讲学,教导弟子们不要忘记神州陆沉之痛。雍正年间,清廷认定吕留良传播的思想对满洲人的统治危害极大,下令将已经去世的吕留良开棺戮尸,族人十五岁以上斩首,十五岁以下发配为奴,禁毁吕留良所有的作品——清廷对吕氏的迫害一直持续到宣统二年,在满清覆灭的两年前,清廷才解除了吕留良的后人的奴籍,允许他们恢复自由——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去齐齐哈尔见过吕氏的后人,对这个终满清一朝都视为仇敌的家族感佩不已。爱新觉罗家族因为对吕留良的痛恨,将他的后人永锢为奴,禁止他们读书识字,并顽固地坚持到这个王朝灭亡前的最后一刻。
“晚村(吕留良的号)幼时就有神童之称,举一反三,过目不忘。”虽然岁数相差不少,但张煌言和吕留良的兄长都是好友,因此和吕留良也是平辈论交。
邓名历次下江南,对士人并没有刻意拉拢之举,基本就是要求他们潜伏。张煌言本来也没有替邓名招揽的意思。在张尚书看来,求贤若渴的君主和志向高洁的贤士关系就像是夫妇,就像需要由男方来请媒人说亲一样,名士也应该在家等待君主的造访,这对双方的名声也都有益;如果反过来的话,那就有些不合适了,就好比姑娘再怎么喜欢一个后生,也断然不能自己跳出去求婚。
但邓名来了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不见动静,顶多是带着一些小地主和富农的子弟回四川,张煌言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担心邓名会因此在缙绅中留下很坏的名声——实际上,江南的缙绅对此也确实是不满的。郑成功去世前,也曾给张煌言写过一封信提及此事,还私下拜托张煌言帮助邓名寻找一些贤能辅佐。
郑成功对邓名的身世守口如瓶,张煌言对此既有怀疑还很不满,但老朋友郑监生的请求张举人还是放在心上的,上次听说川军东征时,张煌言就琢磨着要引见几个缙绅子弟给邓名认识,可惜听说邓名去缅甸勤王了。张煌言无可奈何,最后和任堂一唱一和,把朱之瑜动员去四川了,算是聊胜于无。
这次听说邓名亲自来了,张煌言马上写信给吕留良,让他跟着自己来见邓名——吕留良的兄长们是张煌言的好友,他的侄子还接受过鲁王的官职,本人也在鲁王的军中效力过。所以这是一个私交甚笃,而且政治派系属于鲁王一系的自己人——虽然帮邓名结交缙绅是郑成功生前的嘱托,但这并不妨碍张尚书优先把鲁王系的缙绅介绍过去。
虽然吕留良祖上世代是明朝的官宦人家,但他和侄子起兵响应鲁监国时,已经把祖先的产业尽数变卖,后来兄长也是死于饥寒。吕留良此时身无长物,只靠教书为生,因此接到张煌言的书信后也没有太多牵挂,带着妻儿就赶来镇江。
之所以邓名对拉拢缙绅不热心,就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位置。这些缙绅大多在家乡有产业,若是让他们抛家弃业去四川的话,不给他们一官半职就有违这个时代的观念了,在一般人看来也是邓名在侮辱那些投奔他的人。因此邓名只招收小地主和富农的子弟,让这些人去当教书先生不算羞辱,他们也不会心生不满。
听说这位吕晚村虽然是缙绅,但能安心做学问、教书后,邓名当然也非常高兴,而且从张煌言的介绍看,他还是一流的学者,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是江南的理学大师和著名的书法家。
“最近草民一直在和黄梨洲讨论朱子。”三人坐定后,吕留良告诉邓名,他这两年和黄宗羲常常在一起研究学问。上次钱谦益和黄宗羲还派弟子来过邓名军中,不过邓名没有盛情邀请,而是客气地给了他们一些盘缠打发走了,听说此事后江南的缙绅颇为失望。和张煌言的看法差不多,江南缙绅就好像是怀春的少女,见邓名迟迟不来提亲,就丢出了一块香帕,但邓名却不趁机搭话,这简直就像是公开的拒绝。
因此这次吕留良来时,黄宗羲等人也反应冷淡,认为吕留良十有**是白跑一趟。在邓名的前世,吕留良后来和黄宗羲绝交,因为吕留良认定满清入关就是亡天下,宁可落发出家也绝不接受康熙皇帝的征召;而黄宗羲坚称康熙乃是天生圣君,痛骂明朝昏庸无道——后来黄宗羲的弟子是清廷的积极合作者,而吕留良的弟子四处奔走要驱逐鞑虏,二人自然分道扬镳。不过现在吕留良和黄宗羲的关系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所以他来邓名军中也有为朋友投石问路的意思。
除了吕留良之外,张煌言还写信给另外一位名士张岱,邀请他来镇江见邓名。张岱一样是鲁王的积极支持者,鲁监国和张煌言逃出海后,张岱也心灰意冷地回乡了。就像郑成功是钱谦益的弟子,所以他入侵长江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钱党的士人,张煌言看到邓名实力膨胀,大有重返江南之势,就希望鲁王的支持者能抢先一步构成邓名的士人、缙绅班底。
不过张岱并没有应张煌言的邀请而来,而是打算先观察一下吕留良的遭遇:若是邓名依旧对江南缙绅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对张煌言推荐的人敷衍了事,那张岱也就可以确定邓名确实如传言所说,唯力是视,把士人视为可有可无,那他也就不来自取其辱了。
听完张煌言的介绍后,邓名对吕留良表现得极为热情,这让张煌言暗中出了一口大气,胸中大石落地;吕留良也是喜出望外,感觉邓名蔑视士人的传言与事实完全不同。而他们两个都不知道,邓名此时心里正在暗暗高兴:一个家道中落的缙绅,还是有名的饱学之士,理学大师,大概一个教授的职务加上一份丰厚的薪水就够了,完全不需要拿出官职来慰劳——谁说便宜没好货?
不过吕留良的表现始终让邓名感到有些古怪,对方显得心事重重,而且一口一个“草民”的,按说缙绅不应该这么自贬身份。
当吕留良又一次用“草民”自称后,邓名按捺不住:“即使是晚村先生没有功名,也不必如此自谦吧?”
这句话邓名觉得没有什么,哪知道吕留良却如遭雷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邓名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转眼一想,就猜测多半是对方以为自己讥讽他没有真才实学,所以居然连个功名都没有:“人各有志,晚村先生视功名如粪土,正是大自在。”
吕留良年纪轻轻就在儒学研究上颇有名气,张煌言介绍这一点时,语气中都满是钦佩之意,所以邓名觉得自己这句话肯定没有错,吕留良只是不想考,不是考不下来。
却不想这句话让吕留良面红如赤,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国公责备的是,草民名节有损,难堪重任。”
邓名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错上加错了。
张煌言叹息了一声,他早就认为邓名的师傅水平有限,所以断定邓名这句话是无心之语:“邓提督,永历七年,晚村去参加过鞑子的科举。”
抗清失败后,吕家一贫如洗,侄子壮烈殉国,兄长在贫困中去世,吕留良就参加了清廷的科举,想为自己免去徭役、赋税。凭借吕留良的才学,他也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功名,不过事后吕留良就后悔了,觉得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听了张煌言的简要介绍后,邓名也是轻叹一声,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转念一想,这是因为邓名来自未来,他对满清并没有深入骨髓的痛恨。而这个时代的士人参加满清的科举,大概就相当于在抗日侵华期间接受鬼子的伪职。对吕留良来说,哪怕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也足以让祖先蒙羞。
“其实这没有什么。”邓名轻声说道,不过吕留良依旧满脸通红,显然没有把邓名的安慰当真。
“唉。”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邓名对吕氏家族已经是肃然起敬,为了抗击侵略者,吕家贡献出了他们全部的家产和年轻的子侄,吕留良参加科举的时候才十七、八岁,放在后世不过是一个高中生而已,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力挽狂澜还是不食周栗?
在穿越到这个时代前,邓名从来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在明末坚持抗清到最后一刻,而他的感想就是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满清努力让使天下人,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
邓名抬手把自己的头盔摘下,轻轻地摆放在桌面上,指着自己的短发问道:“晚村先生可知道,我也是留过辫子的?”
吕留良愕然,而张煌言急忙解释道:“邓提督那不是为了在鞑子吃饭、睡觉的时候去偷袭吗?”
“那是后来的事。更早一些,我在重庆城外遇到靖国公以前,我满脑子琢磨的就是剃头,想的就是别被鞑子抓住杀了。”邓名正色说道:“像文天祥丞相这样的人很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贪生怕死,不为了糊口而做一些违心的事。或许张尚书能做到文丞相那样,但我做不到。晚村先生和我是同类人。我没有为虎作伥,剃头又怎么了?把头发再留起来就行了。”
说完后,邓名对吕留良发出了邀请:“我打算在叙州办一个新的书院,教孩子和同秀才读书明理,不知道晚村先生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吕留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道:“国公打算教他们什么?”
“明辨是非,”邓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让四川的同秀才们知道,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无傲骨。”
“原来如此,”吕留良微微一笑,刚才邓名说得虽然简短,但让他卸去心中一些压力:“这应该是我所长,我会尽力而为。”
听到吕留良换了自称后,邓名也微笑起来:“好,征战是我所长,我也一定尽力而为,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保证晚村先生能够在叙州不受干扰地施展所长;嗯,还有敛财,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晚村先生就不用担心叙州孩子的书本和纸墨。”
“一言为定。”吕留良大声确认道。
第四节 推荐(下)
既然答应了给郑经钱,邓名就立刻琢磨着要挣回来,在不与郑经出现恶性竞争的情况下,邓名要求张煌言增大向日本的销售量。“这才是邓提督本色。”这个要求早在张煌言意料之中,刚才邓名正气凛然了一番,要是在吕留良离开后邓名还不把话题拉回赚钱上面,张煌言就该奇怪了。
郑希对商贸并没有太多了解,只有郑成功临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一些南洋商户的资源;相对郑希,郑瓒绪的渠道就要多得多了,他父亲郑泰本来就是闽军的户官,是郑成功商贸的最高负责人。就郑瓒绪称,他手中掌握着闽军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东亚贸易路线,知道所有郑成功在内地的联络客商,更和日本的商人都有直接联系。
郑经可以靠清查账册来理清郑泰的商业状况,查明各个贸易伙伴需要的货物种类、数量和交易周期。不过郑瓒绪不需要,他到了舟山后就向张煌言保证,只要张煌言提供充足的货源,他就能把郑家在日本的买卖统统包揽下来,等郑经搞清楚了大概情况后,舟山早已经完全取代了之前金、厦的位置。
在张煌言看来,郑瓒绪摩拳擦掌干劲很足,这当然是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多次发誓要让郑经只能去土里刨食吃。
不过邓名并不打算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听完张煌言叙述后,邓名马上说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张尚书看到建平侯(郑瓒绪承袭的爵位)的架势了吗?要是我们把日本的买卖都抢了,那现在建平侯怎么看延平郡王世子,那将来延平世子就会看我们。”
“邓提督是担心延平世子一怒之下投降鞑子了吗?”张煌言反问道,如果不是舟山这边还有稳固的明军基地,张煌言觉得郑袭、郑瓒绪他们为了泄愤报仇多半会去投清。
“我倒不担心这个,延平郡王把台湾拿下来了,延平世子并非没有没有退路……”但哪怕郑经从交战状态变成中立状态,那对清军的牵制作用都会下降,而且邓名极力避免明军内部再爆发武装冲突:“除了我们需要延平世子继续帮我们牵制闽粤的清军和耿藩、尚藩外,我们还需要继续和南洋贸易,如果仅仅与日本贸易,那利润就会大大折扣,而且日本对瓷器、丝绸的需求有多少?不通过台湾销往南洋,没有几年就无利可图了。”
在对日本的贸易问题上,给郑经一个釜底抽薪固然能让郑希、郑瓒绪他们出一口恶气,但肯定会引起郑经的报复。到时候台湾明军就算不攻击舟山,只要以澎湖为基地阻断航道,就能让中国、日本、南洋的三边贸易经营不下去——反正福建明军都插不上手只能在台湾种地了,那东宁(郑成功在台湾的都城)很可能抱着我得不到那谁也别想得到的念头来搅和,尤其郑希、郑瓒绪还是郑经的仇人。
“我打算成立一个商行,就叫公司吧,顾名思义就不是一人所有,而且大家一起来监督、分润。”邓名向张煌言提议成立一个南洋贸易公司:“二十年来,延平郡王一直是这三边海贸的开拓者和保护者,台湾也是延平郡王拿下的,所以闽军拿到公司利润的四成应该是合理的;而老建平侯是日本这边的负责人,舟山、崇明提供港口,所以浙军也拿四成好了。我保证内地货源,所以有一成是我的。”
“邓提督只要一成?”张煌言吃惊不小。
“是啊,不过这和崇明的贸易是两码事,我说的只是日本、南洋的海贸,而瓷器什么的运到崇明还得付给我钱,可不是白给的。”这样浙军就会用和闽军收入相近,军力增长应该也相差不多,谁也不容易吃掉谁;而且邓名希望用共同的利益把两者栓起来,谁想报私仇的话,在动手之前都得权衡一下自己的损失:“大家都可以查账,这个股份可以出售,嗯,给我的一成我会上缴给帝国政府的;至于浙军这一份,张尚书怎么和建平侯他们分我就不管了,闽军那一份当然是给延平世子。”
“这是九成,还有一成呢?”张煌言猜测邓名会有什么特殊用途。
“有特殊用途。”
张煌言暗暗点头,他估计可能与朝廷有关,邓名行事比郑成功、李定国要肆无忌惮得多,孙可望篡位前好像都没有邓名这么嚣张。自古以来好像都很少有邓名这嚣张的,总是**裸地把天子放在天平上称量,与另一边的利益相权衡;就算有人和邓名做差不多的事,也不会像他这样毫无掩饰——哪怕是篡位者,最终也是要做人上人的,就算他们称量君王的价值,但肯定不能鼓吹这种思想,而是同样要教导大家忠君爱国,为君主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如果一贯唯利是图、蔑视士人和朝廷的邓名这次突然提出要给仍被缅人软禁的皇室进贡,或是资助缙绅自己开办的书院的话,张煌言并不会感到丝毫的意外。刚才邓名对吕留良的态度也和之前大不相同,张煌言怀疑邓名已经有了改变自己形象的念头,开始尝试从天子手中夺取缙绅的支持,而对吕留良的姿态就是邓名施展大计的第一步。
“这一成是给日本德川幕府的。”邓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德川幕府严禁泰西人在日本交易,锁国令只对我们明军留了一个口子,所以泰西人想和日本贸易只能通过我们转手,这简直就是明摆着送我们利润,我们当然应该有所表示。”
“可德川幕府说了这是帮助我们。”一成的贸易利润并不少,而且张煌言等人也答应了将军的要求,在战后替日本物色一些老师,帮助德川幕府实行文教:“他们也是在自救,如果我们顶不住了,他们就要面对鞑子的威胁了。”
“他们已经面对鞑子的威胁了,清廷灭亡我们以后会不会去打日本不知道,我估计打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支持我军就会激怒清廷,不能让德川幕府白白帮忙。”邓名认为让日本白白帮忙是种很危险的举动,因为既然对方不能从帮忙中拿到看得见的好处,那对方就未必会有坚持帮忙的动力:“现在德川幕府帮我们,只是因为他们对鞑子没有好感,而感情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只有银子才靠的住。”
张煌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几乎在一瞬间后就醒悟过来,在心里大叫道:“什么叫‘只有银子才靠得住’?我自幼束发受教,怎么会赞同这么寡廉鲜耻的话语?在遇到邓提督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有这么想法的,一眨眼的时间也不会有。”
最近几年舟山正急速地被邓名影响,最典型的就是“打仗就是化妆成鞑子去偷袭他们的营地”,其次就是经济观点,以前舟山基本是靠张煌言的个人魅力和义勇军的满腔热血来维持的。现在张煌言和义勇军的魅力和热血依旧,但还多了邓名搞来的大笔银子,而在有了银子换回的粮秣、铠甲、武器和船只后,舟山军也回不到从前了。现在舟山军从上到下都很重视训练、装备、后勤,这固然让他们如虎添翼,也导致从张煌言到普通小兵都自然而然地开始接受邓名的价值观。
不过邓名还没有说完:“福建、浙江和我的这份,都可以出售转让,但给德川幕府的这份不行,我们只是给日本人分红的干股罢了。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公司,延平世子、张尚书、建平侯咱们是自己人,而德川将军不是。而等我们驱逐鞑虏后,不用求着幕府的时候,我们就要重新考虑是不是还需要分给他这么多钱了。”
“这才是我认识的邓提督。”张煌言再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太幼稚了,邓名对吕留良态度和蔼应该是个反常现象,可能是邓名昨天没睡好,或是中午吃得很好心情愉悦;而现在这个精打细算、一说起银子和买卖就两眼冒光、走一步看十步的邓名,才是张煌言所熟悉的那一个:“他是不会给朝廷进贡的。”
就此邓名和张煌言把对郑经的策略定了下来,邓名还又写了一封信,专门向郑经推销南洋公司这个概念,称这是能够让抗清同盟多赢的最佳策略。
“你怎么看保国公?”
吕留良转天就打算带着妻子去四川,临行前他又向邓名推荐了张岱,在吕留良启程前,张煌言问他对这位在江南缙绅中声名狼藉的年轻国公的印象。
“在给陶庵先生(张岱的号)的信中我已经说了,国公之前没有刻意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是因为他待人诚恳而不虚伪。”在去四川之前,吕留良应张煌言之请,给各地的鲁王系缙绅写信,对邓名的品行进行描述,今天已经六十五岁的张岱在江南缙绅中享有盛名,张煌言当然希望他能前来参加邓名集团,好吸引更多的鲁监国系缙绅前往成都、叙州,为鲁系缙绅独霸四川舆论圈打下坚实基础:“虽然只得一见,但我以为保国公仿佛周郎。”
“嗯,”张煌言满意地捻须微笑,不停地点头,总算是把重量级的缙绅塞进去了,希望其他人也能接踵而至,不然那个任堂还真是不让人放心,听说上次邓提督让他写个十胜十败的檄文都吭哧不出来,真是把鲁王系士人的颜面都丢尽了:“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说得好!”
第五节 放弃(上)
六月底,陈蟒率领着两万多闽军官兵也来到了舟山。历史实在很令人无奈,无论是郑瓒绪还是陈蟒,他们都是郑成功厦门大捷中的英雄,郑瓒绪跟着父亲郑泰在海上奋力截杀试图撤退的达素,而陈蟒更是以一抵十,使得北线转危为安。但在邓名的前世,这些人统统投奔了清廷,成为了清军的海上屏障,打破了郑家对台湾海峡的控制。陈蟒更是在三藩之乱后作为水师总兵跟随施琅出征,成为摧毁台湾岛上最后一股汉人抵抗力量的侩子手。
数万闽军回忆着最近两个月的惊险,充满了对前东家的仇恨,惊魂稍定后,新到达舟山的明军也和郑袭、郑瓒绪他们一起大骂起来。现在或许金、厦视他们为叛徒,但同样这些人胸中也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不过因为有甘辉等人在场,所以全部的罪责自然都被推到了郑经的心腹身上,变成了传统的反奸臣、不反昏君的论调。到达舟山的闽军人心惶惶,思维极度混乱,有坚决不肯和郑经动武的甘辉等人,也有恨得咬牙切齿的郑瓒绪,绝大部分人则是没有主意,自己忠诚链的上端将领怎么说就跟着怎么办。
对这几万闽军的统帅们来说,他们也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忠诚链源头,以便让他们有所依靠。甘辉、余新、万礼的兵马不多,直接依附于张煌言就好,可现在前后逃亡来的闽军已经高达四万人,大小船只八百余艘,比张煌言和马逢知的兵力都要强大,派系也十分复杂。幸好现在他们还没有谁试图再发动一场统一战争,或者说这个念头还没有成熟,只能乱哄哄地争论,等张煌言回来再说。
此时在厦门,二十一岁的延平郡王世子和代理招讨大将军郑经,正站在厦门他父亲的王府内。哀书已经发去缅甸,只要朝廷回信,郑经就会正式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和官职。四川的邓名,虽然年轻得令人嫉妒,但也是在二十三岁时才得到国公的爵位的。现在大明的爵位已经贬值得很厉害了,但王公的名义还是有其价值的,比如蜀王的世子刘震,就迟迟没有得到朝廷允许袭爵的批复,直到现在还挂着蜀世子的名义,看起来朝廷再拖下去就会把这件事忘了。
但朝廷几乎不可能会拒绝郑经的要求,因此郑经势必会在比保国公还要年轻的时候就登上王位,毕竟他已经手握大片的领土,还有数十万军民。如果再早上两个月的话,延平郡王世子手中的兵力更为雄厚,那时他几乎完好无损地继承了他父亲的全部军队。
卫士们远远地站在门口,没有人回头向内望上一眼,整整一上午,延平郡王世子都没有出来,甚至没有坐下办公,而是常常起身在桌边走动,不时还发出一声长叹。今天延平郡王世子没有召任何心腹或部将来议事,接下来的大计已经没有什么可改变的了,厦门岛上还服从延平郡王世子的军队和官吏都忙着去做撤离的准备了。
以郑经现在的身份,和大小诸事均可一言而决的权利,他完全可以迈开大步,把靴子在地板上踏出令臣属震慑的响动来。但郑经却没有这么做,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王府门前,站在两侧卫士的中间,默默地眺望着厦门上空的蓝天白云。
经过郑成功十余年的经营,这里不但有众多的仓库,由堡垒、哨所和围墙组成的坚固防御体系,还有得到妥善维护的港口,以及不断修缮的道路。这里也有东亚最大的造船厂,郑成功从南洋购买来的上好木料,会在这里被迅速地加工成战舰或是商船。
整个厦门本岛,也被众多的海上哨所围绕保护,即使是被清军控制的大陆沿岸,明军也布置有隐蔽的暗哨,在沿海地区的衙门中隐藏着明军众多的细作——这一切都是明军敢于在这么靠近大陆的地方驻扎的底气。
但现在这一切势必要全部放弃了,郑经的目光从天际收了回来,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两年前,十九岁的郑经被父亲首次委以重任,执掌金厦的十几万军民,照看储存在仓库里的堆积如山的金银、粮食、火药和其他物资,保护重要的工厂和周围的港口哨所。为了完成这个工作,郑经需要每天读取几十份从大陆送回来的情报,这里面有不少会互相矛盾,有些甚至可能是敌人在故布疑阵,需要仔细分析以去伪存真,从而推测出黄梧和施琅他们对金厦的攻击意图——如果真有的话。
郑成功临走前对他的继承人交代,这一切都是不容易的,别人缙绅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多半还纵情声色,飞鹰走狗。不过郑经肯定不行,因为他是延平郡王的世子,他有一个很严厉也对他满怀希望的父亲,要求他立刻承担起对家族和国家的责任来。
郑经认为自己犯了一个少年人很容易犯下的错误,不过他没有做个负心汉,如果生个儿子,郑经打算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培养,就像父亲郑成功悉心培养自己一样。不过郑经的父亲对此显然有不同看法,或许这个错误在其他缙绅的家庭可以被容忍,可以遮盖和遗忘,但郑家不是其他的什么缙绅,父亲丝毫没有容忍这个错误的意思,他要郑经一死谢罪。
郑经不愿意死,他还不到二十,头胎儿子也刚出世,郑经拒绝了父亲的要求……没过多久,父亲去世了,有人假传他父亲的遗命,想利用他们父子不和夺取他的财产,于是郑经起兵了……周围危机四伏,好像有很多人在暗地里议论郑经的不检点,还质疑他继承权的合法性,因此郑经需要立威,需要把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对他权威不毕恭毕敬的人都消灭——为了维持闽军的统一,郑经深信这是必须要做的事,而且他乐观地认为这不会很难。
怀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念头下手之后,郑经才发现他的敌人居然多得出乎意料,郑瓒绪、郑袭、还有陈蟒他们居然能够蛊惑起那么多人来。叛徒和三心二意的人一**地冒出来,每天都有人来举报又有新的人尝试叛乱,在最紧张的那几天,郑经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不停地起来接见那些来王府求见的举报者,然后派出一队队忠于自己的军队去镇压、去平乱。
但乱党却越来越多,港口外的船只每天都在减少,即使陈蟒等人逃走后,成建制的叛乱固然是不见了,但三三三两两的逃亡确实愈演愈烈。郑经越是努力地想把蛊惑军心的害群之马都抓出来处死,这些人就分布得越广。即使郑经下令把船只都看管起来也没有用,每天晚上都有明军士兵抱着木板逃离厦门,水性好的干脆直接游泳去同安。
四万余人乘船逃走了,还有两、三万人渡海投奔满清去了,周围的岛屿岗哨更是大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连人带船消失不见。现在金门已经是空空如也,就算没有赶上和郑瓒绪一起跑,那些郑泰的旧部也绝不肯留下来等着被清算。
现在厦门周围只剩下几万人,其中军人只剩下五千,这点兵力别说保卫金、厦,就是支撑全部的侦查、预警体系都快做不到了;而且支撑预警体系做什么?为了让派出去的人能更轻松地驾船逃离厦门么?
更危险的是荷兰人的反应。本来在台湾丢失后,荷兰人已经同意向郑成功缴纳过境的税费,并允许郑成功处置所有逃税的船只。但两个月前,荷兰人拒绝继续执行这个协议,上个月郑经主动退让,试图与荷兰人谈判,将过境费降低到一个“更合理”的水平,但荷兰代表的反应是拒绝谈判,扬帆离开了澎湖。
从其中郑经感觉到了战争的气氛,现在要想缓解金、厦的危机,就必须要从台湾抽调移民和军队回来,不过若是荷兰人决定再次开战的话,他们会给已经严重受到削弱的郑军构成巨大的威胁,甚至可能切断台湾海峡的交通。郑经的猜测其实也差不多,离开澎湖的荷兰人一个个都欣喜若狂,他们认为闽军的覆灭已经近在眼前,他们正急不可待地商量如何说服巴达维亚议会公开加入清廷一方。
如果是身经百战的郑成功,他会有信心也会有勇气迎接这种挑战,就好像他在厦门海大战中做的一样,即使是清廷集全国之力而来,只要是在厦门作战,郑成功也毫不畏惧。不过刚刚二十出头的郑经没有这样的勇气——或许这也是一种自知之明吧,郑经已经下令,把厦门剩下的人口都搬运去台湾。尽可能地焚烧仓库、港口、造船厂和哨所、堡垒。
“这些可恶的叛徒。”想起叛逃的那些将领,郑经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掏空了金、厦的自卫力量,使得他不得不忍痛抛弃父亲经营最久、最坚固也是最重要的反攻基地。不过郑经也渐渐从这些日子的狂躁、激动情绪中恢复过来了,他扫了一眼此时还在王府中的卫士们,在心里暗暗发誓道:“我会对他们很好的,我一定会善待这些忠于我的人。”
第五节 放弃(下)
闽军从金、厦撤退三天后,清军才登上了厦门的土地。拜托黄梧的福,清廷把自己的造船厂和船只都烧了,作为重灾区的福建现在连绿营水师的训练用船都不够了,更别说战舰了。在邓名的前世,由于郑瓒绪和陈蟒等人直接投降黄梧,所以清军才有了登陆威胁厦门的资本,而现在黄梧手里只有那些零星叛逃过去闽军散兵游勇,舢板都是才缴获的,所以直到郑经已经撤退得空无一人,泉州这边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在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关于闽军到底是逃走了还是企图诱敌的争论后,黄梧和施琅派出了第一艘舢板,然后是第二艘……
郑经撤离厦门十天后,禁海令的倡议者黄梧和施琅并肩踏上了厦门港,拜黄梧所赐,这二人的座舰是一艘隆庆年出品的老古董——其后制造的新锐战舰都编入了满清的水师,而厦门海大败后,清廷发疯一般地把自己的水师斩尽杀绝,这首老爷爷级的船机缘巧合才得以幸免。
禁海令虽然给郑成功造成了一定的麻烦,不过就邓名所知,至少在郑成功去世前,闽军还离揭不开锅很远。而且为了反制禁海令,郑成功开始收买地方官府、胥吏协助走私,收入下降毋庸置疑,但就靠禁海令能把闽军饿死么?邓名对此非常怀疑。
明初也有禁海令,为了打击方国珍余部,明廷对海外岛屿的人口搬迁工作同样严厉,充满了百姓的血泪。其中的功罪邓名不好和周围一帮大明文武深究,但明廷从来没有忽视过水师建设,而且也只是针对难以控制的少量岛屿,而不是绵延整个海岸线;发展到后来明廷的片板不许下海政策也更像是类似盐铁专卖的国家行为,而不是为军事服务。
而清廷前无古人的自毁水师、禁止渔、盐,甚至连山东都在禁绝范围内,这种举措给清廷水面力量带来的损害难以评估,除了沿海地区生灵涂炭外,清廷本身也因为这一举动而遭受严重损失——光禁海地区的赋税损失就是个天文数字。
“郑逆逃走时把东西都毁了。”施琅在厦门转悠了一圈,这次由于没有郑瓒绪带走的大队降军的威胁,郑经撤退得比较从容,对厦门的造船长、仓库、港口进行了彻底的破坏。施琅检查完厦门的设施后就断定,几十年内就休想威胁澎湖了——在邓名的前世,施琅攻击澎湖用的还是倒戈闽军的降军、降船,此外还有很多耿藩的船只,其中不少就是通过厦门的未遭到破坏的造船厂生产的。
对于黄梧的禁海令,施琅最初也没有太多的不满,虽然这可能会给清廷造成严重的破坏,但好处就是没有了水师和造船能力,朝廷也不会逼着他们两个去打郑成功了——上次听说郑成功在南京惨败,施琅和黄梧鼓起勇气想去占便宜,没想到刚刚遭遇惨败、军心士气都在最低谷的郑成功还是这么厉害,又是一场空前的惨败——回来后黄梧和施琅一商议,这次有达素这个鳌拜的密友在前面顶着,朝廷不会穷追战败的责任,但下次就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谁想到郑成功这么早就死了啊。”现在提起此事,黄梧也颇有些后悔,厦门海大捷后,黄梧和施琅都估计再有两三年,朝廷可能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痛,逼他们再次去攻打厦门。就算朝廷的注意力被邓名吸引走了,过上几年估计郑成功也会再次去攻打南京或是广州,导致朝廷震惊,然后注意到福建绿营养了很久该用一用了。
如果朝廷因为震惊或是自信,而推着他们去打郑成功的话,施琅和黄梧估计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也得被朝廷杀头,所以啥都别说了,咱们先把朝廷的水师都毁了再说吧。未雨绸缪的黄梧和施琅不但把船只毁了,连造船厂都烧了,渔业也荒废了,这样将来就算朝廷想重建水师,都没发造船、没地方招募水手。若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军费花费巨大,估计北京肯定会争论不休,没有几十年吵不出个结果来。
至于封疆禁海,施琅和黄梧可不是北京那帮没见识的满洲人,这招肯定困不死国姓爷,不过让郑家收入大大减少还是做得到的,这样闽军的恢复速度就会慢很多。熬个几十年,黄梧、施琅哥俩都含笑老死在了病床上,那海疆的事情就爱谁谁吧。
可没想到他们两个岁数大的还活蹦乱跳的,年富力强的国性爷倒先走了,黄梧虽然没信心对付郑成功,但和初出茅庐的郑经比划两下的胆子还是有的。
“若是不把五省的水师都烧了,若是郑瓒绪他们都来投奔我们,这澎湖好像能打了啊。”黄梧越想越是心痛,虽然郑经现在还年轻,但台湾是有渔民、有海运的,过上十年、八年,新一代的水师人才就会成长起来;而大陆这边禁海令一下,就是再过百八十年,海军也休想凭空冒出来。
“还把船厂都烧了。”施琅也是一脸的丧气,当初黄梧提出禁海令的时候,施琅也帮着摇旗呐喊,说这是困死郑成功的良策,现在已经颁行全国了,还靠血腥屠杀把沿海地区的百姓反抗都镇压了下去,现在总不能一看郑成功死了就推翻重来吧,对朝廷明说:当初我主张烧船是怕你们让我出海去打国姓爷,现在国姓爷死了,我有出海去打他那个年纪轻轻的儿子的信心,所以咱们重修船厂、造点船给我立功去吧。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还是大功。”黄梧和施琅收起去欺负年轻人的念头,决定回去就和李率泰一起向朝廷表功,不管怎么样,他们算是把金门、厦门都收复了,能证明朝廷没有白白招安他们了。
……
撤退的郑经自然不会有心情把这件事及时通报给舟山,而且现在郑军对张煌言的观感也很微妙;但闽都李率泰、藩王耿继茂就完全不同了,把明军从近岸驱逐是件了不起的大功。
上次得知郑成功死讯后,耿继茂、李率泰、黄梧、施琅他们就联名上奏,为自己表功:耿继茂才移镇福建两年郑成功就去世了,这当然说明他威名远播,在耿继茂看来郑成功就是惊惧而死的;李率泰的说法则是他治军有方,让郑成功无隙可乘;而黄梧的说法就是他禁海令阴险毒辣,让郑成功一夜白头,最后郁郁而终。甚至连广东的吴六奇都要掺呼一下,说他禁海得力,格尽职守地把广东的禁海区域扩展到了几十里,更认真地摧毁了全粤的船只,连广东水师自己的舢板都不放过,导致广东乱民就是想抱着木桶去投奔郑成功也做不到,让郑成功彻底无法来广东募兵打粮,给他抑郁的心情以决定性的一击。
这次收复金、厦后,李率泰、耿继茂、黄梧和施琅竞相夸耀自己起到的巨大作用,忙不迭地向清廷报喜,称沿海明军已经远遁海外的不毛之地,清廷可以集中力量对付长江流域的邓名了。
这些喜报都是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北京,而且还是公开的捷报而不适合秘奏,途径南京的时候,两江总督衙门就抄送发往江南、江西的下属府县,很快其中的一份就摆上了位于镇江城外的邓名案头。
报告送到时,邓名正在招待张煌言极力推荐的名士张岱吃饭,大明兵部尚书也在场作陪。匆匆看完这份公开的捷报后,邓名就把它递给了张煌言,见张岱脸上有好奇之色,邓名不假思索地告诉了对方捷报的内容——虽然张岱没有出言询问,不过邓名觉得这种消息完全没有保密的必要,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江南。
“这些鼠辈,在给北京的奏本里拼命吹嘘自己的功绩,”邓名冷笑连连,郑成功去世后,黄梧、施琅、吴六奇夸耀争功的嘴脸他也见过了:“等拿到这几个贼后,连口供都省了,直接把他们自己写的奏章甩他们脸上,然后宰了祭奠国姓爷。”
“提督说的好!”几个川军的高级将领也都在场,穆谭首先大声叫好。
“可是,万一他们也掏银子买了战争债券怎么办?”任堂慢条斯理地问道,本来邓名想把他留在四川,但他声称自己和两江士人关系很好,最后说服了邓名带他一起来。
张岱闻言微微一愣,他刚进军营,对邓名和他手下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也从张煌言那里听说了战争公债的事:“这是讽刺挖苦吗?”张岱心中生出一个疑问,不过在他看来这不太可能,虽然江南士人对这位国公的印象不佳,但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在面前这样出言不逊:“应该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张岱迅速在心里给任堂的发言定了性:“年轻人啊,还是不懂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延平世子呢?这次金、厦失守,其实对清廷功劳最大的应该是延平世子吧?”周开荒嘴里塞满了食物,刚才邓名、任堂、张煌言和张岱有说有笑,赵天霸和穆谭也礼貌性地微笑,而周开荒一直在忙着挑拣好菜。现在讨论到了军事,周开荒总算找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他现在心里满是对赵天霸和穆谭的鄙视,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人其实也听不懂张岱讲述的那些儒学话题,当然,不懂装懂的还有一个,周开荒想到这里又瞄了保国公一眼——虽然咱不懂张老先生讲的东西,但谁和咱一样听不懂,咱还是看的出来的。
“延平世子还是太年轻了啊,”邓名虽然赞同周开荒的看法,但郑经和黄梧、施琅、吴六奇的根本区别就是一边是自己人、一边不是,就好比蒋国柱再能干,在邓名心目中的价值也不可能与他这些年轻的同伴相比一样:“将来他会后悔的,而延平郡王的在天之灵,等看到延平世子有出息后,也就会消气了。”
“谭诣、谭弘叛变的时候,提督也就是延平世子这么大吧?”穆谭说了一句。
“呵呵,情况不同的。”邓名连忙谦虚,不过心里顿时笑开了花。
张岱察言观色,对邓名的好感上了一层,显然这个年轻人城府不深,虽说部下当面恭维有些近谀,不过哪个官员的属下不公然阿谀上司呢?而且这么一句恭维就能让邓名露出明显的喜色,说明他还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的人,普通官员对这种程度的马屁早就免疫了。
“谁说的?”任堂马上反驳道:“邓提督当时二十了,延平世子督师金、厦的时候才十九,明明比人家大了一岁!而且带着两千个残兵败将逃命,能和统帅十万大军相比吗?让邓提督去试试看,说不定还不如延平世子,而换延平世子来对付谭诣,也就未必比邓提督差了。”
“嗯,嗯。”邓名的好心情被任堂散去了一半,不过也不好意思争辩:“任兄说的对。”
“不对,”周开荒知道任堂喜好抬杠,来到四川后因为邓名没什么规矩,这性子更是得到了自由发展,但周开荒作为亲历者,还是忍不住替邓名分辨道:“提督亲自去诱敌,这胆色还是很了不起的。”
“咦,不是明明是赵天霸射箭断后的吗?”见居然有人开始和自己抬杠,任堂大喜之下立刻忘记了这是张岱的招待会:“而且我记得很清楚,你说提督当时跑了不到两里路,就累得要昏过去了,赵天霸一边射箭退敌,还要一边拽着提督跑,差点就没跑回来。”
“我没说差点跑不回来。”周开荒脸涨得通红,其实他说过的,当时为了形容情况的惊险,周开荒还好一通添油加醋,不过那时虽然说得过瘾,现在被任堂当着邓名面提起就有些不舒服了。
“你说了!”任堂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比出一个手指缝来,高举着给大伙儿看:“……你说后面的追兵距离提督就还有这么一点,提督当时累得已经趴在地上动不了了,多亏赵天霸神勇过人,射完一箭就伸手拖一把提督,当时把你看得是急坏了,只是军令在身,虽然焦急但就是无法出去帮赵天霸一臂之力。不过正是因为你临危不乱,最后才能痛歼谭弘的大军……”
“我当时确实不够强壮,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邓名有些生气的说道,他很确信这既是周开荒说的,很多评语一样的段子具有周开荒特有的风格特色:“而且你当时明明躲在几里外,怎么看得见李星汉那边的事?你这不都后来是听来的吗?”
“原来你没看见啊?”穆谭目光炯炯地盯着周开荒,这个故事是周开荒给他和任堂一起讲的:“那你和我们两个说的那么真。”
“提督这话欺心了啊。”周开荒感到面子被削了,大声地反驳道:“提督你怎么知道我没亲眼看见,我眼力好着哪,隔着几里算什么?我在山上。”
“是在山上的林子里。”刚才周开荒形容自己的武勇时,赵天霸笑呵呵的听得十分开心,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出来帮邓名说句公道话了。
“那也是山上!”虽然赵天霸的口气很婉转,但周开荒见穆谭和任堂眼中的怀疑之色更重了,他不得不奋起保卫自己的尊严和名誉,嗓门也愈发地大起来:“江边一览无余!”
“胡说!”邓名无法容忍这种对自己肆无忌惮地污蔑:“你要是能看的清路,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还摔了好几个跟头——对了,我差点忘了,那是晚上!天都黑了,你能看见啥?骗鬼哦。”
第六节 事变(上)
邓名、周开荒、任堂等几个人想起来这是给张岱准备的接风晚宴,终于停止了争吵。吃完饭,邓名就送张老先生回营休息。和吕留良不同,张岱的家人可不少,如果他决心去四川的话,搬家肯定要搬运一段时间。而且张岱的岁数不小了,饭前他私下和张煌言说过,如果邓名有上位者的风范、气度的话,他就会全力劝说徒弟和子侄们前去四川,但他本人还是更盼望能留在江南,以免落一个客死异乡。
把张岱送出帐门后,邓名就表示他还有一些军务要处理,就不陪张煌言多聊了。
“国公自便。”张煌言伸手指了一下任堂:“老夫许久没有见到这个侄子了,要是国公那里不一定需要他的话,就让他陪老夫一会儿,如何?”
不等邓名说话,周开荒和穆谭脸上就露出一些迟疑之色,但邓名却笑道:“没事,没事,只是一些日常事务,我们几个就能办妥了,张尚书和任兄好好叙叙旧。”
在任堂的陪伴下,张煌言回到了给他准备的营帐里,两人就围坐在桌边,一问一答聊起了四川的近况。
四川的新鲜事多,每次张煌言都能从任堂这里听到许多邓名玩出来的新花样,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说了很久。点燃油灯后,张煌言才察觉到时间拖得过长,本来他只是想大概了解一下情况就切入正题的。
“国公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吧?”在开始今天最重要的话题前,张煌言忍不住要先确认一下。
“没事,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漕运马上就要开始了,可是还没有来船呢。林启龙、蒋国柱一个赛一个的老实,要是山东鞑子过来,我们也不会不知道。”任堂似乎很奇怪张煌言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就算有事要忙,白天也都做完了,今天上午我接到了一切正常的通报,下午全是营里的例行事务,我没有任何事情要请国公的中军帐指示。全部的事情都办妥后才来赴宴的。他们几个也差不多,要不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吃饭么?”
“那我刚才告辞的时候,周将军和穆将军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张煌言到现在也不是很适应川军的军衔制度,所以还是习惯性地称呼周开荒和穆谭为将军。刚才张煌言要带任堂走,在周开荒和穆谭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难色,当时他也奇怪邓名的军务到底繁重到什么地步?以致晚上还要全体高层共同处理,尤其是周开荒,眼巴巴地看着任堂被带走,张煌言余光看到他被赵天霸拖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的。
“哦,他们想和小侄玩牌。”任堂一笑,就把事情吐露给了张煌言:“最近几天闲得很,今天我们四个被国公叫来陪坐,军营里都是副官在当值。国公也知道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要陪着喝一两杯酒,虽然不多喝但还是给了我们明天半天假。所以吃饭前就约好了,饭后在国公的中军帐里玩两把牌,军中又不能玩太晚,所以他们心里急啊。”
“国公不玩么?”张煌言警惕地问道。他出兵时一向是严禁博戏的,不过他知道川军好像在这方面相当宽松。只要不处在临战状态,邓名就允许没有值勤任务的军人自由活动,除了必须在规定的时间睡觉外,并无太多严格要求——邓名感觉军人的心理压力很大,而且有些事根本禁不了,所以他觉得还不如定下规矩。
现在周围几十里内没有敌军,江面上来往的都是明军的船只,附近密布着明军的岗哨,明军的戒备等级已经降低到临战等级之下,邓名的中军帐又在本部和友军的环绕保护中,所以他没有阻止这几个一直负责外围的中校今晚放松一下。
“国公不玩。”
任堂一句话就让张煌言安心了。不愧是自比汉太祖的少年英雄,岂会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要是和部下大呼小叫地博戏,肯定会把领袖的尊严丧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上次邓名、张煌言和郑成功玩牌时都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那李来亨虽然赢了一座银山,但其实是丢人而不自觉啊。
“国公和我们玩就从来没赢过,不管玩什么都是输得一塌糊涂,开始还不甘心想翻本,后来就死心了。”
一转眼,任堂就让张煌言意识到他的猜测和真相差距到底有多远,邓名不赌的原因是因为他无法持之以恒地把冤大头当到底。
“半年前,国公学来了一套泰西人的玩法,就是一种纸牌,国公管它叫扑克牌,想用这个翻本,可是等我们几个人搞明白规矩后,国公就再也没赢过了。国公好像又心灰意冷了,好久没和我们再玩过。”任堂得意洋洋地说道,但接着他神色一黯:“我们私下商议的时候,赵中校就说我们应该克制一点,总得让国公赢两把,他才有兴趣继续和我们玩,输给我们钱。”
这几个人不但不输给邓名哄他开心,反倒狠了命地大赢特赢,邓名被逼得要拿泰西人的扑克牌翻本了,他到底气急败坏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但居然还是难逃失败的下场。想到这里张煌言哭笑不得,连连摇头:“荒唐,荒唐,不过这也不是想克制就能克制的吧。”
任堂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尚书可要帮我们保密啊,其实赢多、赢少还真是能控制的,只是玩起来就忍不住罢了。”
张煌言瞪了任堂片刻,猛地喝问道:“你们出千了!”
任堂嘿嘿一笑:“尚书有所不知,在川军中我们不准吃空饷,还规定不许文武官吏做买卖,不许入股商行。回到四川以后我们和知府衙门算账,幕僚、手下的军饷要扣除了他们在军中预支的部分,剩下的才能自己领走。大家都只有一份俸禄,谁都没外快啊,尤其是这些个督抚都认账把债券买下来了,没有仗打,我们连奖金都没得拿啊。”
整个四川就只有邓名一个官员在经营一份买卖,而且还是珠宝这种暴利行业。任堂告诉张煌言,他们几个军官打牌的时候不但挫麻对暗号,就是邓名搬出的泰西纸牌,他们也私下串牌:“国公很有钱,每次和他玩牌的时候就是为了赢他的钱,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国公不知道么?”
“大概有点怀疑吧,因为他好几次嚷嚷玩牌要讲诚信,要赢得堂堂正正,不能作弊。不过他没有抓到过我们的手腕子,他不能赖账,嗯,后来国公不玩了,也可能是疑心更重了。”
张煌言听得目瞪口呆。今天观察了任堂对邓名的态度后,张尚书隐隐有些不安,担心任堂年轻不知进退,会在不知不觉中让四川的统治者下不来台——这对下属来说不是好事。但川军中的这几个中校显然比张煌言想得还要嚣张,如果邓名和他们是君臣关系的话,这已经是在明目张胆地欺君了。
告诫任堂小心一点,不要触怒忠诚链的上级,也是张煌言把他叫来的原因。不过任堂对张煌言的话并不以为然:“参议院的参议员们,还有知府衙门的官吏,国公确实是把他们当成臣属看的。但是我们和刘知府、熊行长他们不同,虽然我们是国公的部下,但感觉国公从来没有把我们看成属下,而是朋友,李中校是最不习惯的,但现在渐渐也改变了。”
邓名曾经和任堂他们说过非常大逆不道的话,斟酌了一下后,任堂觉得这番话还是暂时对张煌言保密,有选择地说了其中一段不太离经叛道的:“……国公说,我们都是为了驱逐鞑虏而聚集在一起的,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不知道哪天就不在了。所以在军中如果有可能就让大家玩牌开心一下吧;平时也不要讲太多的尊卑上下,能维持军纪就够了。要知道,虽然今天你可以和一个朋友吃饭聊天,但明天上了战场,你就可能会下令他去决死冲锋,或是因为畏战而把他处死——所以,在战场下对朋友好一些,因为你可能不得不夺走他的性命。”
张煌言轻叹一声,一时他也想不好这里面的利弊,所以打算先仔细斟酌一番。
“尚书还有事吗?”见张煌言似乎没有其他要嘱咐的,任堂就打算告辞了。
“嗯,还有一件事。”张煌言显得有点难以启齿,让任堂等了一会儿后,才迟疑地问道:“听说川军中有人对老夫有所不满?”
“哪有此事?”任堂生气了,腾地站起来:“尚书从哪个小人口中听来的谗言?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坐下,且坐。”张煌言示意任堂坐下,把人名隐去,只是称有人听到川军在背后议论张煌言的时候使用了蔑称:“好像有人叫我老道?”
第一次张煌言来到邓名的军中时,化妆成一个道士,由于川军有普及战史的习惯,所以这件事自然为官兵所深知。
“从来没有听说过!”任堂言辞确凿地答道:“川军上下对张尚书非常尊敬,就是国公本人也多次说过,张尚书是我大明在东南的擎天玉柱。”
“那就好。”张煌言想起自己曾经兵败潜逃时的狼狈相,也有些惭愧,所以听说了这个评价后心里有些不自在。
“尚书说的事,学生闻所未闻,但既是有个别人这么大胆,学生深信也绝非恶意。在川军中起外号是常见的现象,比如留守成都的李中校,官兵在背后都叫他‘一只靴’,就是因为通过军中的战史课,大家都知道他在国公麾下打第一仗的时候,只剩下一只靴子了,不过这完全没有对李中校不敬的意思。”任堂严肃地保证道。
“这好像就是不敬吧。”张煌言听完后,反问一句。
“是吗?”
“显然是啊。”张煌言追问道:“其他还有谁有外号么?”
“嗯,基本都有,比如衰神,大嘴,大谭(贪)……”任堂掰着指头数起来,邓名手下的官兵许多人都有外号,区别只是闻名程度而已;几个中校都是全军闻名,比如提起“一只靴”,川军里是个人就知道这是在说李星汉,而小兵的绰号也就是他身边的几个战友知道罢了。
“没有一个好的啊。”张煌言做出了判断。
“嗯,好事别人记不住嘛。”任堂不得不承认张煌言的判断似乎还挺准确的,川军都是拿人的糗事来起绰号的,但接着任堂就找到了例外:“哦,也有好的,他们给我的绰号就很好。”
“你的外号是什么?”张煌言非常好奇,想知道这个好外号是什么,更迫切地想知道为何任堂能得到特殊待遇。
“诸葛,任诸葛。”任堂兴高采烈地答道。
张煌言看着一贯自我感觉良好的这位晚辈,苦笑着摇摇头:“这也不是好意的吧?”
……
任堂返回中军帐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周大嘴的大嗓门:“提督,任诸葛回不来啦,三缺一,耍两把吧。”
“不玩,不玩。你们整天赢我有意思吗?”
任堂跨进帐门前,听到邓名的断然拒绝。
“提督,你卖了那么多翡翠和象牙,又不是输不起。”衰神和大谭也在帮腔。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心里不舒服!多好的牌都是输,一宿一宿憋屈得睡不着觉。”邓名的声音坚定异常,给人一种无法融化的万年坚冰之感:“再说我明天可不能放假,不能睡懒觉晚起床。等回了都府,我找老熊、老刘他们玩去。”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任堂人随声到,他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欢呼声。
邓名合上手边的文件,准备去洗漱睡觉:“你们都早点睡,漕运开始了,都把眼睛睁大点。”
“知道了,提督。”开始码牌的几个人同时高声答道。
抓牌完毕,周开荒斟酌了一下,打出了第一张,然后好奇地问道:“老道找你干什么?”
“没事,张尚书问我近来过得如何。”任堂说话的同时,用力地捻着刚拾起来的那张牌。
第六节 事变(下)
扬州府,长江北岸。
刘体纯和党守素分头驻扎在运河的两岸,一旦运河有警,他们就能立刻发动夹击,把少量的敌军消灭在其中;若是敌人实力强大,他们也可以据守营寨,因为分兵两处中间还有很长的距离,所以敌军一时也难以夺取这两座桥头堡,这样对岸增援过来的明军也不会陷入没有安全登陆地点可用的困境;如果敌人的实力更强,那他们视情况就会在水师的掩护下撤退。
因为邓名在运河一带有着大量的眼线,甚至还能从淮安拿到第一手的情报资料,所以清军主力不太可能突然出现在扬州的附近,刘体纯和党守素的部署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林启龙突然倒戈相向,山东清军派一支军队高速来袭,而且运河上的眼线也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及时预警的话,明军也不会因为大意而一下子失去对扬州地区的威胁和控制。
刘体纯的大营设在西面,位于运河入口的上游,这是因为邓名觉得刘体纯更靠得住,能够更好地经受住大批漕船从眼前经过的诱惑。而党守素则被安排在下游方向,和刘体纯一样距离运河入口足有二十里远,这样党守素虽然能远远地看见运河入口处的繁忙景象,但还是很模糊的——虽然委员会同意了罚款规则,但大家都觉得在饥饿的人眼前晃悠肉包子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行为,所以一致同意把党守素放在这个位置上。虽然党守素身在北岸,对过往粮船、银船看得还没有镇江的李来亨、王光兴和马腾云清楚,走上二十里路去抢漕船的难度也比坐船过江要大,总而言之,委员会把党守素当成内部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凭什么这么看不起人?”想起大家对自己的偏见,党守素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因为我心直口快,每次分东西的时候嗓门最大,邓提督(带党守素下江南后,他不知不觉地也不再指名道姓地称呼邓名了)不痛快的时候我第一个代表大家发牢骚,还有就是邓提督给的象牙我第一个搬回家吗?我做过的事,马腾云和王光兴有时也会做,每次我挑头以后,他们两个也可能有人支持我,为啥不把他们两个放在这里,非要把我放在这里呢?”
一心要让别人刮目相看的党守素对手下的要求很严格,平时也不去仓库数钱粮了,而是把这份时间用来学习,就是坐在帐篷里听师爷给念《春秋》,他听人说震烁古今的关二爷就不喜欢数银子而是喜欢看这本书。
传令兵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里面一声响过一声的鼾声,其中夹杂着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见怪不怪的传令兵没有高声叫喊,而是直接走入了营帐,师爷摇头晃脑地读着书,虽然看到传令兵进来也没有立刻停止,而是保持着原来的语速又念了几句,才意犹未尽地轻叹一声:“好!”
恋恋不舍地把手中的书放下后,师爷望向传令兵:“有事吗?”
“嗯。”传令兵点点头。自从党将军把闲暇时的消遣从巡视粮草库改成读书后,本来精力过人的党将军就成了天天睡不醒的瞌睡虫,扎营北岸后,几乎每次传令兵来报告时,都能听到将军的鼾声和师爷的朗诵声在合奏。而且这种时候将军睡得特别的香甜,不冲着耳朵嚷嚷都喊不醒他。
“刚才有两艘漕船漂到了我军营地附近。”传令兵小声汇报起来,太阳下山后,有两艘可疑的漕船从上游漂了下来,被执行警戒任务的明军士兵拦住,并搜查了他们的船只。
两条船上装满了粮食和银两,还有一些漕运士兵夹带的江西土产,没有隐藏着清军士兵或是能够用来引火的东西。
“他们怎么会跑来这里?”师爷的第一反应也是其中有诈,两艘漕船失控也不会顺江漂流出二十里来,清军怎么会不救援满载钱粮的船只呢?再说这两艘船既然能在党守素的军营前恢复控制,那他们就应该能在更上游的位置抛锚停船。
不过明军的哨兵搜遍全船,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而他们还记得党守素的交代,那就是一定不许抢夺漕船;既觉得蹊跷不愿意放人,又限于军令,值勤的水营军官就派人来请示将令。
“嗯,我和你们去看看把。”师爷知道值勤的官兵既然起了这么大的疑心,那一定检查得很仔细,所以他觉得也只有放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师爷完全可以替将军做主。其实若不是清军有偷袭图谋而只是一起简单的事故的话,外面的值勤军官都没有必要派人来请示——不过在下令前,师爷改变了主意,决定自己也去转一圈,观察一下那些清军的神态。
“什么银子?”师爷和传令兵的对答被一声断喝打断,他们闻声望向中军位置,看到党守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醒过来,正抬着头看过来:“我好想听到你们在说银子,还有粮食。我的银子怎么了?”
“将军的银子没事。”师爷赶忙让党守素安心。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交代了一遍后,党守素沉思了片刻,毅然决然地说:“我亲自去看看。”
披上斗篷,党守素就大步流星地走向帐外,师爷紧跟在他的身后,卫士们也纷纷尾随而出,举起火把,把党守素周围照得通明。
走到江边时,早就得到消息的值勤将领把清军士兵都押解了过来,大部分清军都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只有一个为首者被警惕的明军带到了党守素身前,跪在地上回答党守素的问话。
和刚才说的一样,清军称其中一条船在运河口失控,另外一条试图救援的船也被它拖往下游,都卷入了江流中。一直到距离明军营地不远处才恢复了控制,然后就被党守素的水营快船截住带回江边了。
“我上船去看看。”党守素大手一挥,就带着师爷和几个亲兵跳上了漕船。虽然是晚上,但舱里的银条依旧散发出诱人的光华,而那层层的包裹也不能完全挡住新米散发出的稻香。
“刚收的稻谷吧,真是好闻啊。”党守素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陶醉的神采来,他随手抓起了几根银条在手中把玩片刻,然后轻轻地把除了一根外都放了回去。
拿着这最后一根银条,党守素跳回了岸上:“把那个头子带过来。”
押送钱粮的清兵头目又被带了过来,党守素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什么样的漕船,会不把银子和粮食分开装,而是混在一起?”
“我们江西都是这样装船的。”清兵点头哈腰地说道。
“放屁!”党守素笑骂道:“虽然我没有劫过漕船,但我也知道有银船、粮船之分,这分明是用钱粮来晃老子的眼睛。”
说完,党守素低头深深地看了那银条最后一眼,然后就用力一挥,把它掷回了船上:“你们是提督派来的吧?回去告诉提督,不用试探了,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党守素就喝令道:“把这些假扮清兵的家伙给我打回船上去!”
党守素的士兵齐声答应,一通乱棒打出,打的那些清兵抱头鼠窜,都逃回了船上。
看着两条漕船拔锚,在夜色中缓缓向上游驶回去,党守素哼了一声:“想罚老子的银子,会有那么容易吗?我说到做到,绝不会拖大伙儿后腿的。”
和师爷回到营帐后,师爷就又拾起那本《春秋》要继续给党守素朗诵。
“等等!”党守素举起右手阻止了师爷的举动,他左手伸入怀中,摸了摸自己正飞速向柔软、平滑方向发展的小腹,对师爷苦笑道:“再学《春秋》,我人都要废了啊。”
“那东家想念什么?”师爷也不勉强,根据他的经验,党守素会在一百个字以内进入梦乡,这么多天以来将军就一直在开头这点地方上徘徊。
“师爷教我画画吧。”党守素确信自己是没法学关二爷了,不过不是还有张三爷嘛,听师爷说张三爷好画画,尤其善于画仕女——美女,咱也喜欢呐。
……
“不是说党守素是个大老粗而且还特别贪财么?不是说闯贼都是头脑简单的蟊贼么?”在党守素营地上游数里外,停着十条漕船,刚刚去过明军营地的两条船没有返回运河,而是来这里和同伴汇合。
这些漕丁和押送人员都是毫无战斗经验的兵丁,他们觉得自己那套被江流卷到下游的说法毫无破绽,但想不到明军从巡逻兵丁到统帅,就没有一个人相信。不过幸好船里真的都是漕运的好东西,所以明军虽然连船底都派水鬼下去摸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威胁。
“现在怎么办?”一个小头目问道,这些人一路押送着漕船前来,虽然银山触手可及,但却无法可想,只好把这份贪念压在心底。
看到了驻扎在扬州的明军大营,这些人的心思就再次活络起来,明军距离运河这么近,显然是有切断漕运的企图吧,而且就算有顾忌和默契,银子摆到眼前总不会不动心吧。
这些官兵也没有什么太周密的计划,他们打算用刚才编的那套谎话,让党守素吃下两船钱粮,然后他们把十条船统统报了折损便是。
“事到如今——”领头的人一咬牙,计划已经暴露了,如果不让大伙儿都发财,那肯定会有去告密的:“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第七节 演变(上)
看到明军距离己方非常近的时候,底层的漕丁和服徭役的民壮或许只是感到紧张,不过对于船队的押送军官来说,他们很明白这又是上层和明军达成了默契。绿营军官并不知道达成协议的己方高层到底有多么高,也不知道明军那边的合作者是哪一个等级的;不过他们几乎可以肯定是四川人,因为面对川军时,类似的怪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押送这十条漕船的军官把心腹叫到了一起,远远避开了其他人:“高看党守素这个蟊贼了,没想到也是个无胆鼠辈。银子我们是不能还回去的,走漏了风声,我们一样得杀头。”
如果党守素拿下了银子,绿营官兵就会把服徭役的人杀了,将尸体往江里一抛,粮船点上火,银子分了,再报一个被明军小股军队劫了漕船,兵丁都跑了、民夫被抓走了,谁还能查出来?哪怕就是明军把押送那两条船去的弟兄杀了灭口,这边只要掏出抚恤银子补偿他们的家人就行了,而且对上面报告的时候也更加逼真——我们还做了一番抵抗不是?
要是大家拿不到封口银子,就会有人觉得白忙一场,一怒之下去密告,或是心中郁闷和旁人说走了嘴,这该如何交代?就是大家都守口如瓶,脱队好几个时辰,一直到天黑才回去,又该怎么解释?
“大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刚才押送船只去明军营地的人首先表态。下午分手时他都有了掉脑袋的决心,他被党守素杀掉后,只要其他人肯按照誓言养好他的家人就行——不过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而且这两年明军从来没有为难过小兵,有时候还会发给遣散费。这个人走的时候虽然知道有被杀的危险,但也觉得未必就一定会死,毕竟党守素也是西边来的,行事风格可能也受到邓名的影响和控制。
不过没想到党守素受邓名的影响太厉害了,居然能白白放过送上门的银子、粮食,搞得现在是骑虎难下。
“还是按咱们原来商量好的干,兄弟们不能白冒一次险。我豁出去这条命,去见咱们的游击。”领头的千总说道:“你们先把人、船都看住了。”
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要干到底了,不过既然党守素没拿,那这事就不容易遮掩过去。既然清军和明军的高层有默契,那就一定有消息交流渠道。不过押送千总估量,渠道不会很畅通:要是党守素拿了两船东西,这边问过去,那边回个“有”字,具体多少就说不清了;不过若是根本没拿,败露的可能性太大,必须要贿赂自己这边的人了。
众人一听脸色都吓白了,他们这是杀头的大罪,当初要不是认为一定能用明军做幌子混过去,谁敢干这趟买卖?现在去行贿上官还不是自寻死路么?
“兄弟们都玩命了,我也不能没担当。”这个有担当的千总叫道:“你们先别回去,要是我天亮前还没回来,你们就分了银子逃走吧,能逃几个是几个吧。我就是去搏一下,要是行了的话,我们还能看见家人。”
在千总想来,十条漕船上的东西都丢了,上头的游击也得落些干系。要玩就玩把大的,干脆把游击也拖下水,让他出面去报个被明军偷袭了,大不了就把大头孝敬给将军得了,起码换条生路。
……
“刘吉,你好大的狗胆。”王晗听完手下千总的报告后,一个劲地冷笑。刚才听下属报告说突然有十条漕船下落不明,王晗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里面可有两万石的粮食和一万两的银子呢。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负责这次漕运的副将不会饶了王晗的。
只要一个命令,王晗就能把刘吉推出去碎尸万段,不过他的同伙可还在外面呢,就算都追捕回来了,几条船的粮食多半是保不住了。
而且王晗也确实有些心动了。他不禁想到,在得知有十条船不见了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被附近的闯贼劫去了,要是明天早上还寻不到的话,王晗打算先把被闯营劫走这个猜测报上去的。所以刘吉的设想,其实蛮有合情合理的地方,就是手段有点粗糙,而且没有经过认真的琢磨。
不过若是在正常情况下,即使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也不会让王晗做出监守自盗的举动来,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刘吉抓起来,不会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小利导致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
可现在江西的情况很不正常,在川西大军的压力下,江西认购了大批的债券,张朝为了脱身,还不顾一切地答应以后明军可以用债券来购买江西的瓷器。库房已经被掏空,瓷器交易的获利还打了个对折,再加上今年漕运任务的压力……江西的财力已经彻底枯竭,拖欠军饷这种现象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发生了,现在却突然在江西死灰复燃了。
不仅如此,江西巡抚衙门还公然把一种债券塞给了军队,看见上面印着“大明战争债券”几个字,王晗真是欲哭无泪。上峰已经交代了,不但现在付不出银子,只能拿债卷充数,以后的一年里还要继续发这个当军饷,而且比例还可能会越来越大。只有等到邓名还了银子给巡抚衙门后,王晗才能用这个债券去找巡抚衙门要银子。
为了推卸责任,江西巡抚衙门还发了一封很卑鄙的公文给军队,里面宣称,查到有明军细作在江西境内推销一种“大明战争债券”的东西,听说下面有人贪污军饷去购买了敌国的这种债券,要求各营将领严查内部有无此事,然后据实上报——为了影响,这份报告也要秘密递交,不许闹得尽人皆知。
在巡抚衙门的威逼下,王晗已经按照上司的意图上报他军中绝无此事,他本人也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贪图一点利息(真的是很可怜、很可怜的一点啊)而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现在巡抚衙门里保管着王晗的这个报告,要是他敢用手里的债券威胁上官,巡抚衙门立刻就能把黑锅扣在他头上,按照颠倒黑白、蒙蔽官府的罪名治罪。
巡抚衙门可以把债券当成银子强行摊派给王晗,可王晗又能摊派给谁?要是他发给手下然后被捅出去的话,巡抚衙门那边可是有他的保证书的,他只能含冤而死,然后做成个铁案。因此王晗不但要为手里的这些债券提心吊胆,满心盼望着一年后川军能还给巡抚衙门银子,好让巡抚衙门补偿自己,更得面对下面的官兵因为欠饷而发出的牢骚和抱怨。为了安抚手下,王晗甚至自己掏过两次腰包了。
“要是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军饷的话,刘吉或许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吧?”看着低头跪在下面的千总,王晗心里突然升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起来吧,刚才你说的话,本将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什么也不记得了……”
王晗给刘吉仔细地交代了一遍他该做的事,那就是他确实是被明军劫了,把东西都丢了,如果将来出了什么问题,今天晚上的事也是他刘吉一个人干出来的,王晗根本不晓得内情。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不杀之恩。”刘吉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这条命保住了,而且还能正大光明地回家了。不过他知道孝敬游击的那份银子是不能少的。
“去吧。”
把刘吉送走后,王晗琢磨了一下,让亲兵把手下的其他几个千总都叫来,暗示他们每人都报一点损耗——这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多增加一点收入,还有一层目的是让大家都弄湿手,免得有人眼红去告密。
此番江西送来的是漕粮五十万石、白银一百五十万两,王晗手里大概掌握着五分之一,他打算报一个二十万两被劫的损失,一半用来安抚下属,剩下的一半除了自己那份,还需要打点一下此行的押送副将。
交代清楚任务后,王晗就让亲兵抬着五万两银子跟自己趁夜走一趟。
见到副将后,王晗就报告说明军违反了默契,袭击了他手下的一些漕船,当然这些袭击行动王晗都不是目击者,而是手下送来的报告。王晗深知漕银被夺罪责重大,所以趁夜来负荆请罪,希望副将看在他多年勤勤恳恳的份上,帮他说几句好话。t
王晗离开后,江西的漕运副将围着那箱银子转了好几圈。他见多识广,所以立刻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说好话的好处费,只能是监守自盗的封口费。
“你这是狗胆包天啊!”副将在心里骂了一声。
刚才王晗一边请罪一边诉苦,因为军饷不足,所以士兵没有士气拼死保卫漕船。王晗还隐隐地提到,前些天副将让他认购战争债券的时候,他也没有二话,所以希望副将能够帮助他渡过这次的难关。
里边的潜台词副将完全听得明白,而且也引发了他的共鸣——都怪那可恶的战争债券,作为副将,他比手下的将领损失更大啊。
“布政使都买大明的战争债券了,我就不能替大明劫一次漕银吗?”副将哼了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来人,去把各押送官都立刻喊来我这里。”
第七节 演变(下)
即使刨除各项减免,以及给吴三桂等三藩的拨给,今年还会有总计四百万石的漕粮和一千万两白银从扬州进入大运河,一路向北送往燕京。
自从成祖定都北京以来,运河就是支撑王朝的大动脉,没有漕运的支持,北方的万里边防就根本无法维持,朝廷也无法运转。清廷入关以来的二十年的横征暴敛,让北京的国库重新充盈起来,即使漕运一时断绝也不会像崇祯那样立刻咽气,不过同样会造成重创。漕运断绝一年甚至比十万军队被歼灭的伤害更大,不用很久,只要三到五年没有漕运,清廷对北方绿营就会失去控制,对蒙古的恩威并用政策也无法维持。
正因为漕运是如此的重要,让聚集在山东的杰书大军也有投鼠忌器之感;北京朝廷也深感两难,既想出兵确保漕运安全,又因为没有长江水师而深恐弄巧成拙,最后同样选择暂且相信李国英的分析,希望利用邓名的贪念来形成默契。
和历次一样,林启龙在漕运开始前就从总督衙门所在地淮安赶到了大运河的起点扬州,他会亲自在扬州监督交接工作,办妥后他会带着漕运官兵全程护送漕运船队入京——设立这个总督的目的就是为了漕运保驾护航。抵达扬州后林起龙就可以看到驻扎在对岸镇江的邓名大军,也深知漕运是否通畅完全在于对方的一念之间。
期间林启龙已经几次收到蒋国柱的亲笔信,对方要他一定要帮忙向朝廷保证漕运的安全,以避免在淮扬、江南爆发大战。
“蒋国柱就是怕把他的地盘打烂。”今晚入睡前林启龙看了会书,虽然明军就近在眼前,但林启龙对完成漕运任务并不担心,他已经买了邓名的战争债券,蒋国柱的几次来信也说明江南和川军又达成新的协议了。不过林启龙并不因此感到多么庆幸或是开心,因为他赶到自己被困得越来越紧了,以前只是担心清廷一家,但现在头上却有了两个婆婆。
周培公此时也来到了扬州,他的剿邓大军还远远地呆在庐州府,见到林启龙后周培公也大谈遵守与邓名协议的重要性,称这又是一项双赢的协议。对此林启龙表面上赞同,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这是蒋国柱和邓名在双赢,和我无关。”
至于周培公极力推销的成立长江剿邓中队一事,林启龙也是没有什么意愿,因为这要花钱,花很多的钱。而林启龙没有府县的地盘,只有一条运河,他不愿意花钱帮别人养军队,更不用说漕运总督衙门作为最有钱的总督衙门势必还要承担最大比例的军费。
每年输入运河的银赋极为可观,但真正能抵达北京的也就是一半而已,比如今年的一千万两白银,进入国库的绝对不会超过五百万两——实际北京今年要求东南输送的正税也就是这么多。运河上有种目繁多的维修花销,有火耗、漂没,有漕工钱粮,有船只整修。而事关运河这条大动脉,无论明清朝廷都处处优容,只要能把朝廷要的那份银子送入北京,设施维修所需一概好说;而漕工是不是需要安抚以保证工作效率,朝廷对漕运总督衙门也是相当信任,只要要求不过分断无不准之理。
除了维护费用的结余外,漕船也一贯夹带货物的,虽然从明朝开始就对漕船的大小有严格限制,但各省的漕船都越修越大,最后发展到运六百石粮的漕船实际装载能力是三千石以上,五分之四的载量都用来运货。这种庞大的漕船经常造成运河堵塞,而且如果不是实在走不了,运河也因为疏通经费被大量贪污克扣而非常搁浅的话,各省非得造出能和海船媲美的漕船不可来。
把守在扬州运河入口的河道官兵则雁过拔毛,不缴纳税费就是合格的漕船也别想进运河,而只要按规矩办事,一艘艘几千石的漕船都会被认为是合格的六百石漕船而得到放行。当然,特别过分的漕船即使付再多的好处费也别想过关,比如几年前湖广官兵就制造了一种类似砖头的漕船,为了多装货吃水极深还是大方脑袋,不但航速慢的如同蜗牛爬,而且一旦沉没还能完美地堵塞航道。这种漕船漕运总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驶入运河的,朝廷固然在维护费、漕工工钱上很好说话,但要是不能按时完成漕运,总督大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各种收入加起来,不算下面官兵和各级衙门勒索到的财物,漕运总督衙门自己就可以拿到白银三百万两以上,而漕运总督自己能分得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即使刨除了给京师里达官显贵的孝敬,林启龙也是大清列位总督中当之无愧的年薪第一,甚至超过后几位收入的总和。
有钱但是没地盘、没兵,事关林启龙性命的漕运也被捏在邓名的手里,结果就是林启龙不得不认购了四百万两白银的大明战争债券,其中二百万是惩罚性的,因为林启龙违反了邓名上次与他签署的崇明商税协议——这二百万两白银邓名同意给林启龙两个月的时间去筹措。
如何填上这个大窟窿让林启龙愁白了头,为了度过眼前难关,保住漕运和性命,他不但把宦囊所积都变成了大明战争债券,而且还挪用了漕运总督的公款、其中不但有明年的河道维修经费,还有衙门官员胥吏的分红——这次漕运填不平这么大的一个窟窿,更不用说后面还有二百万。
“要是康亲王南征导致漕运断绝,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林启龙喃喃自语道,不过凭他一个手里没多少军队、没地盘的总督,也挑不起和邓名的战争来,而他又不敢在奏章里不按蒋国柱的意思写,那样就会把蒋国柱和邓名的仇恨全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要是康亲王和保国公厮杀一阵,打个两败俱伤就好了。”
如果真爆发了战争,对蒋国柱、张朝来说会很麻烦,因为中央军和明军都在两江的地盘上打起来了,他们若是严守中立势必让朝廷震怒,可如果参战又会惹恼四川,更不用指望邓名还钱了。不过林启龙没有类似的担忧,因为林启龙没地盘,河道官兵的武力也不足以承担镇压漕工反抗以外的任务,扬州、淮安有战斗的守卫部队也都是两江的绿营,真打起来,即使是无知如康亲王的统帅,就是征召附近的县丁也不会要求只会设卡收税的河道官兵加入决战。邓名同样不在意林启龙的军事力量,甚至还向林启龙保证,只要他肯购买债券,邓名就保证他能按时完成漕运任务。
因此如果大伙打起来,林启龙就是唯一不会遭到损失的那个人,而且也不用担心经济损失——就算漕运买卖做不成,至少那二百万的惩罚性债券也不用买了。
江西的漕运押送副将来求见漕运总督时已经是中夜了,不过此时林启龙依旧没有入睡,还在案头上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书籍。
这本让漕运总督废寝忘食的书并不是什么先贤著述,而是一本剿邓总理衙门从四川走私来的一本书,主题就是论在当年复杂形势下的斗争策略。
和邓名前世的那位铁血首相同时在天上玩五个球的手法相比,现在保国公的外交手腕还很简单,但对闻所未闻的四川大众来说,这依旧造成了严重的示威混乱。明明是敌兵却不打、明明是敌财却不抢——很多人都感到脑子不够用了,因此当这种尝试解释帝国策略的书籍出来后,书院的教授都竞相购买,除了好奇心以外,他们也有工作上的需要,完全不懂其中的道理就无法给学生们解答疑惑。
而拿在林启龙手里的这本书是一位名叫叶天明的商贾写的,也是四川各本尝试解读邓名行为的书中最受欢迎、流传最广的一本。这本书几乎就是用白话文写就的,其中还有大量和邓名的私人谈话,更是完全从商人的角度来对邓名的行为进行解读。
“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本书林启龙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一开始对叶天明商贾身份的那种鄙视也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对于眼前的复杂局面,林启龙和四川的同秀才一样有茫然失措之感,以前的斗争哲学很简单,只要听从朝廷的命令,去咬所有不打“大清”旗号的贼人就行了。
但现在完全就是大乱斗,有时需要和朝廷斗,有时要和贼人斗,还有时要和那些背叛朝廷的二五仔斗;一些时候需要联合贼人斗朝廷,一些时候要联合其他二五仔斗贼人,看起来有时也有联合朝廷和二五仔斗贼人的可能。而且斗争形势也是多种多样,不仅有军事斗争还有谈判斗争,以前军事斗争就是为了消灭敌人,谈判斗争即使劝降;但现在不但目的多样化了,而且军事和谈判还互相渗透——现在谈判中和军事一样会有佯攻和主攻,又是甚至军事进攻和谈判要求互为佯攻和主攻。
以往积累的官场经验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而林启龙从叶天明的这本书中汲取了不少营养,比如作者在解读邓名对江南策略时,还形象地用吃鸡来打大方:鸡很好吃,也能滋补身体,但不能一口气四、五只地吃,不然会撑死的,而鸡肉虽然不能多吃,但鸡汤多喝一点没什么事——作者把邓名一次次的东征比喻成炖了一锅又一锅的鸡汤,并进行了高度赞扬:喝汤同样有滋补效果,还不用担心被活活撑死,可谓两全其美。
这本书的扉页上,还有邓名给的友情推荐——因为涉及到很多私下谈话,所以叶天明在出版前交给邓名过目,邓名还给他的时候就附赠了这句推荐语。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林启龙轻声念着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
就在林启龙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打算去就寝的时候,卫兵在门外报告:“总督大人,江西的漕船出了点事,好像是被明军劫了。”
“什么?”林启龙大叫一声,颤抖着问道:“是川军还是夔东贼?”
“尚不清楚。”
“让他进来。”一听漕运出事了,林启龙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就让卫兵领人,不过心里也有些疑惑:“有协议漕运还会出事?这是邓提督和蒋国柱、张朝谈崩了吗?是不是我有机会不用买剩下的二百万两债券了?”
在江西刘吉几个时辰前下定决心去向游击请罪、并尝试拖长官下水时,完全想不到对这件事会在一夜之间演变到何等田地。
第八节 升级(上)
江西将领的报告内容和他的部下王晗也差不多,那就是他得知有部分漕船遭到了明军的袭击,而且分布相当广泛,大概造成了数十万两银子的损失。江西将领表示鉴于明军靠得如此之近,漕运受到了一些影响也是无可避免的,他诚恳地希望漕运总督能够帮助他向朝廷辩白此事。
临走时副将留下了两只银箱。看着这些东西,林启龙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毫无疑问是监守自盗,而他的职责就是制止这种行为。虽然河道官兵并不具有太强的战斗力,而且这些江西绿营也不是林启龙的直属部下,不过林启龙代表着清廷,只要一个眼色就能让这些武夫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几年前毫无疑问林启龙能做到这一点,虽然他是一个干瘪老头,但即使面对着几十个全身披挂的绿营将领也不会感到一点畏惧,作为堂堂的总督,林启龙只会让别人感到畏惧。即使没有大群的甲士站在林启龙的背后,性情凶暴的将领在他面前也会恐惧得像绵羊一般,明明知道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杀头,也只会哭喊着求饶,而绝对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心思来。
来人已经走了,恭敬而且客气地向林启龙道别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漕运总督的衙门,并没有因为他犯下的大罪而牙齿打战、浑身颤抖。
直到这时,林启龙才意识到对方并不害怕自己,因为自己不可能把对方拉下去杀头,更不可能靠一纸公文就让江西巡抚把这帮罪将满门抄斩。林启龙又低头看了看对方送来的两箱银子,这些并不是买命钱,只是简单的分赃、封口费。
“明知邓名就在镇江,明知周培公的剿匪大军根本奈何不了他,但朝廷的大军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山东,盼着邓名自己走人。”林启龙又是一声轻叹,目光回到了自己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没错,邓名凡事讲求利益,因此他从来不把人逼入绝境。这固然说明邓名的手腕灵活,但反过来说,邓名也没有要求对方无条件投降的实力;现在,东南督抚就不用说了,连在山东统帅大军的亲王,连北京的朝廷也都要采用更灵活的手腕,而不是唯贼是讨。朝廷也没有绝对优势了,自古三百年一大劫、胡人无百年之运,难道天下的大势终于要逆转了吗?
朝廷需要林启龙保证五百万两漕银能够如数入库,要求他亲自押送漕运船队到京:“如果我不送五百万两,而是三百万两,朝廷会因为我短少了二百万两而震怒呢,还是因为我在明军围攻江南的时候还能送去三百万两银子而嘉奖我呢?”
放在以前,林启龙是绝对不敢动一动这个念头的,莫说二百万两,就是二万两、二千两甚至一两都不敢短少,这是朝廷的明令。要是林启龙干不了,有的是人抢着来干这个漕运总督,林启龙的人头正好用来震慑他的继任者,警告后来者不要拿朝廷的命令当儿戏。
但今天林启龙不但敢想,而且还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这二百万两正好用来买保国公的债券,这不是他派兵劫漕运,我没有理由不买他的债券。我这次就不去京师了,继续呆在淮安了,我就说我在后面监督漕运。朝廷会知道我是害怕惩罚,应该会安抚我,毕竟我还是完成了大半的漕运任务。如果朝廷真的要罢免我,后面还有人敢做这个漕运总督么?谁敢说干的比我好?而且……而且要是真有什么风声,我大不了逃去保国公那边去,我买了他四百万两银子的债券,他总得还我一部分吧,总得保我衣食无忧吧?”
没有用多久,林启龙就打定了主意,下令把湖广、江南的漕运押送官都找来,这件事要做就大家一起做,谁也不能落一身干净。而只要把湖广、江南的人都拖下水了,那实际上就是把两江和湖广总督衙门也都扯了进去。现在朝廷对邓名已经如此忌惮,难道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规模地处罚东南的众多官员么?
“反正我手中没有兵,就算朝廷要翻脸动手,也不会拿我第一个开刀,免得打草惊蛇。”在手下去传湖广、江南的漕运押送将领时,林启龙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办法好,如果朝廷不拿自己第一个开刀,那蒋国柱他们就等于是林启龙的盾牌,只要听说他们倒霉,林启龙就可以弃官潜逃,去四川那边做个富家翁:“就是搬运家人的速度得快一些,至少得把老大一家先安全地弄出去。”
漕运船队在瓜州的大营外等待检查,准备进入运河开始北上,因此押送将领也都住在附近,很快就被林启龙的使者从军营带来。明白人之间不用说太多话,而且这些将领也和江西绿营一样,受到欠饷和被摊派债券的困扰。清廷对他们的威压同样受到很大削弱,现在更有漕运总督带头,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大家很快就被煽动起来,兴奋地摩拳擦掌,打算回去把朝廷的银子分来补贴家用。
“还有一个麻烦,”林启龙知道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了,为了做得逼真,清军会焚烧一些空船,还会让一些人打出红旗,装成明军呐喊一番,做出被明军袭击的假象:“不过不大。”
这些举动当然会让明军迷惑,不过林启龙已经看过了叶天明的书,再加上和邓名相处的一些经验,认为已经把握到了对方的思路:“这件事对保国公无害,我再分他一些银子,让他到时候帮我们遮掩一下便是。”
又一次从头到尾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计划,林启龙确定没有遗漏什么,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知道镇江那边负责水营的是老熟人穆谭,是个贪赃成性的家伙,又有多次合作的交情,回头通报他一声,再让他代为转告邓名自然是最方便不过。
……
“报告,对岸有火势。”
听到报告后,武保平一跃而起。
今天穆谭去邓名大营了,由武保平负责控制川军的水师主力。虽然清军很老实,明军还拥有绝对的武力优势,但武保平跟随邓名多年,从建昌、东川府开始就是一路偷袭,无数次见过强大的敌人因为麻痹大意而饮恨败北,因此他从来不敢大意。今天既然是武保平值勤,他前半夜一直精神抖擞,后半夜换岗后也是合衣而卧。
拾起床边的盔甲,武保平冲出营帐,跑到江边时他已经穿戴整齐。
“怎么回事?”武保平一边认真观察瓜州那边的火光,一边询问接替他值勤的姜楠。
当年的东川十八骑中,除了邓名、周开荒和李星汉还有十五个人,现在都是少校军衔。这次出征来了八个,在四个中校的手下帮忙。而在穆谭这个营中,武保平是第一副官,姜楠是第二副官。
“我一开始以为是营啸,但看了一会儿,发现不是,”姜楠指点着对岸的火光,与武保平分享着自己的心得。那些火光乍一看像是东一处、西一处的,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其中隐隐有规率。在姜楠这种放火和偷袭的高手眼中,明显是有人在安排:“我已经下令全军戒备。”
“嗯。”武保平点点头,他完全同意姜楠的判断:“不是我们的人在攻击敌军。”
“不是。”姜楠立刻说道,如果是刘体纯和党守素与清军发生冲突,火光不会这么有规律:“不过我已经派船去联系他们了。”
又观察了片刻,武保平转头看向姜楠:“你觉得为什么会着火?”
“是敌人的诱敌之计。”姜楠越看对面的情况越觉得可疑,一开始模模糊糊的猜测现在已经相当清晰,吐出“敌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姜楠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彻骨:“对方企图让我们误会北岸发生了战斗,吸引我们去调解或是参与混战,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可能还有一些人装扮成我军的样子。”
“好贼子。”武保平也是一声冷哼。穆谭不在,他们两个副官都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比起有长官主持的时候,神经绷得更紧:“未必是诱惑我们,也许是想要诱惑刘将军和党将军。”
“咦,他们怎么会挑今天这个时候?”
随着姜楠这声惊呼,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忧色和一丝惧色:“贼人怎么会知道今晚穆中校去提督大营了?”
清军老实了这么多天,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挑在邓名召集主官的时候动手。这种巧合不禁让武保平和姜楠联想起他们的高邮湖之战,对方对己方情报掌握得如此清楚,那么一定所谋甚大,而且准备充足。
“全军临战!”武保平大声下达了命令:“肃清江面上的敌船。”
既然对方能探听到己方的临时人事调动,那就说明可能有细作潜伏在中军,清军就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支军队调到扬州,然后趁夜行进到了瓜州城外。武保平和姜楠都知道林启龙早就从淮安赶来扬州,现在可能就在瓜州大营中,漕运总督和河道官兵肯定参与其中,蒋国柱的两江军队是否参加还不知道。
“我这就带着水师去侦查对岸上游。”姜楠觉得情况紧急,虽然天快亮了,但是摸清敌情是要争分夺秒去做的。
“好,我去侦查下游。”武保平和姜楠分头行动,他带着护卫登上战舰后,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命令:“我猜测对岸会有化妆成我军的敌人,企图攻击我们的夔东友军。若真如我所料的话,就说明党将军遇到了危险,可能会遭到敌军的偷袭。”
武保平很清楚邓名的战略,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不过若是清军的恶意彻底暴露出来的话,他也只有毫不留情地予以攻击。
第八节 升级(下)
火光初起时,上游方向的刘体纯部也注意到了异常,不过不管是清军营啸还是兵变,刘体纯都认为与自己无关。刘体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觉得不太可能是邓名毁约发起攻击,因为这不符合邓名的战略设想,若真有此事也不会事先不通知自己一声。
刘体纯部将在见到火起后就下令唤醒一半的士兵备战,并增派一倍的探马出营搜索四周。而刘体纯在一刻钟后下令全军起床备战,反正距离天明也没有多久了,虽然没有探马报告营地发生异常,但伸出前线由不得刘体纯不jǐng惕。
而且刘体纯部在北岸独自扎营,一旦遇袭需要坚守很长时间才能等来援军,刘体纯略加思索,就让三成的战兵披甲登上营墙。对于自己的营墙,刘体纯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在登陆后认真地对营地周围的地形进行了改造,只要不被骗开营门、或是遇到和他一样的爆破高手,刘体纯有心人在数万敌军前坚守数rì。
直到一刻钟前,刘体纯依旧气定神闲,在他看来这是清军那边发生了什么乱事,不太像是发生了战争,而且太阳也会在一个时辰左右后升起,到时候就能把局面看得更明白。而就在那时,下游运河入口处传来了阵阵的炮声。
“是成都人在开炮?”刘体纯身后的人都惊讶地开始交头接耳,这炮声似乎说明川军已经和清军开战了。
明军统帅的脸也完全沉下来,远处的红光一闪一闪的,虽然距离很远,但刘体纯能够清楚地看到火焰的位置——是在江面上,这说明是川军的水师在攻击北岸上的目标。
不过直到现在,刘体纯还没有想通为何战斗会毫无预兆地爆发,邓名反复交代一定不能劫持漕船,甚至愿意掏腰包帮这些漕船出买路钱;而且邓名的战略非常清晰,刘体纯确定自己理解得非常清楚,而现在居然就这样打起来了。
又是一连串的红光传来,这次开炮的位置更近了,在红光刺破漆黑的夜sè的时候,也把战舰的身影映了出来,在那一瞬间,甚至能看到黑sè的江面和船舷边的白雾。
“是邓提督的首舰!”马上就有眼尖的卫士大声说道。
这条战舰是今年年初才下水的,之前川西的战舰大都是从清军手里缴获来的,但这条却是完全由四川的船厂制造的。两年前第二次东征的时候,邓名几乎把两江和湖广的船匠都带回了四川,让四川的造船水平一下子恢复到明末水平甚至更高,这两年来已经不断地在制造大船,就是为崇明生产海船都可以做到——从唐朝开始,四川就生产海船顺流而下驶入东海,不过后来随着沿海地区的造船业的兴起,四川海船产量不断减少最后基本只生产内河船只。
不过邓名并不打算生产传统的福船,因为他从来没有把满清当做海洋上的对手,而是要求四川船厂仿制西洋战舰——这种和福船完全不同的船只制造起来比较麻烦,不过邓名要求也不高,更不需要庞大。邓名只是想积累一些经验,同时锻炼一下研发能力,将来他也计划把海船制造厂搬到崇明去。
而这种仿制的战舰除了要求使用软帆外,还要求在侧舷布置炮位。今年初下水的这条大型内河战舰虽然还没有成熟的软帆可用,但大炮已经能够部署在侧舷,这条展现了四川造船业生产、研发能力的战舰被得意的邓名定为舰队的首舰。它特别的样子也给盟军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一下子就被刘体纯身边的卫士认出。
“嗯。”刘体纯缓缓地点点头,虽然他还不知道理由,但川军参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时,成串的炮声也传到刘体纯这里,着同样是邓名首舰特有的炮响:刘体纯他们在参观过邓名的首舰后,都笑称这是在明军掌握了完全的水面控制权后才能发挥威力的武器。因为传统的江面战都是狭窄正面对冲战,这条新式战舰大炮都在侧翼,在对冲时就会干挨打还不了手;不过因为它每侧开了六个炮位,在轰击岸上的敌人时显然会被传统的船凶猛不少,而且也更方便。
在邓名的展示shè击中,这艘船的侧舷六门炮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发shè,刘体纯记得很清楚,演示shè击时的炮声和他刚刚听到成串轰鸣的完全一样。这声音打消了刘体纯最后一点怀疑,虽然天黑,但不会每个人都看错,更不会一起听错。
“一定是鞑子攻击了下游的党将军,邓提督的水师就出动开始攻击鞑子,牵制他们的兵力。”刘体纯有些怀疑是党守素主动发起了进攻,不过就算如此,他们闯营也是要守望相助的,就如同在chóng qìng时一样;如果是清军主动发起了对党守素的攻击,那刘体纯当然要攻击运河清军以减轻党守素的压力。
“全军披甲。”刘体纯下达了命令,他基本确定自己的大营附近没有大批敌军,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留下一半人,带着剩下的一半去援助党守素。
接到出击命令的明军纷纷登船,在刘体纯准备下令起锚前,又有几个骑兵赶到营地前,领头的是刘体纯的探马,而跟在后面的是姜楠派来的使者。
在发现果然有明军打扮,但却对不上口令,并露出明显的假扮破绽的敌人后,姜楠断定这是用来诱惑刘体纯的敌人,当即姜楠就下令水师全力向岸上那些冒充明军的敌人开火,以jǐng告可能正在赶来的刘体纯部,让他们意识到这里面有蹊跷不要大意接近。
既然清军敌意已露,姜楠紧接着就下达了zì yóu攻击的命令,并派出快船运输斥候登陆,让他们火速骑马去jǐng告刘体纯。本来这几个骑兵还以为会在路上遇到匆匆赶来的刘体纯所部,或是遇到埋伏的清兵,但他们没有收到丝毫阻碍一直跑到刘体纯大营前。
“鞑子没有来袭击我。”得知鞑子居然使出了诱敌计,而且还尝试假扮明军后,刘体纯也怀疑有一支清军潜到了附近。
不过这支清军肯定没有来打自己,这点刘体纯既然可以确定,那就很容易发现上游清军的行动只能解释为虚张声势、故布疑阵:“鞑子肯定是全力去进攻下游的党将军了。”
想到这里刘体纯更加着急,立刻命令船队出发,赶去和姜楠会师,立刻向运河上的清军发起反击。
……
岸边的密集炮声惊呆了瓜州的林启龙,头一两声传来时,林启龙还以为清军这边搞出来的,还忍不住大骂道:“放点火也就算了,居然还开炮!真是不怕炸营啊。”
但林启龙也猜到了,为了预防营啸,各路兵马在烧船前肯定会把士兵关在营中,认真地看管起来。现在明军在侧,士兵情绪南面紧张;各军都大范围拖欠军饷,士兵心里没有怨气也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又要点火烧船,营啸发生的条件几乎都凑齐了。
当炮声越来越密集,营外也传来异乎寻常的喧哗时,林启龙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他往江面上望去,立刻就看到正在不停喷吐火光的敌舰。那些黑黝黝的战舰在长江上排成排,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十门大炮在不断地shè击——更多的明军战舰上并没有装备大口径火炮,它们只是默默地隐身在黑暗中,偶尔被邻居发出的火光映出来。
明军使用的这些大炮都是清军制造的,口径大小不一,质量也有好有次,而且姜楠在上游的shè击也是为了阻吓;下游的武保平也差不多的,他听到了上游的炮声后也下令开火,黑夜中盲shè不会有什么战果,但是能sāo扰敌军的军心,影响敌军统帅的判断,还能jǐng告周围的友军。不过这些声音听在林启龙耳中,却好像是声声霹雳入耳,震得他魂飞魄散。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攻击明军了吗?”林启龙大叫起来,驻扎在瓜州大营附近的兵马大都不是他的部下,临时征召来的徭役丁壮人数还是押送官兵的无数倍,林启龙根本管不过来,所以也不知道到底谁闯出了这泼天大祸。
最初的惊骇过去后,林启龙也看出异常来,那就是明军并没有登陆攻击的意思,而是在江边一个劲地胡乱开炮。
“总督大人,明军这是在防御,”刚才同样骇得面无人sè的标营指挥,现在也放下一颗心来:“是不是明军误会我们点火的意思了,以为我们要发动攻击或是试图趁夜渡江,所以派出舰队来干扰?”
“啊,很可能啊。”经标营指挥这么一提醒,林启龙也恍然大悟,顿时长出了一口大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既然是一场误会,林启龙觉得还是很容易将其消除的,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该出来了,现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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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问话(上)
开炮的明军并不认为自己的火力在漆黑的夜sè中能造成大量的杀伤,事实上也确实没有打到几个目标,不过现在瓜州城外已经是一片大乱。
为了预防炸营,有经验的绿营将领早已经把jīng锐的部队派去盯紧民夫,他们的主要jīng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营地上而不是江边。江边不过是一些人马在装样子,呐喊两声、放两把火,在天明前就会返回营地,明天报一个损失上去,有漕运总督衙门帮忙遮掩,不但有银子拿,说不定还有杀贼的功劳。
川军水师出现后,率先倒霉的就是那些装扮成明军的部队,他们本来只想装装样子,做事认真的人换了身衣服,准备演戏完毕后再抛下;而马虎的就拿着几面红旗乱舞一通,发给他们的军服都没有往身上套,就和旗鼓仪仗一起直接扔在地上。即使是在黑夜中,这么漫不经心的伪装也马上就被川军识破,先入为主的姜楠所部毫不犹豫开始了攻击。
本来只想进行一场简单的化装游行,突然炮弹就没头没脑地打过来了,这些绿营的群众演员立刻就炸锅了,大喊着:“明军来杀我们了!”就向友邻部队或是向内陆跑去。
这时明军开始了延伸shè击,没有在附近发现友军部队后,姜楠和武保平不约而同地命令部下攻击所有活动的目标,以打乱清军的部署和节奏。
岸边的群众演员在遭到突袭后陷入了混乱,而营中监视民夫的官兵也面面相觑,他们都听到了炮声和喧哗,却没有人能够出来解释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被看管关押起来的民夫,本来就神经高度紧张,今晚突然被官兵包围更是让他们惊恐不安,等大炮响起后,积蓄已久的恐怖情绪就彻底爆发了。
“明军来杀我们了!”
一部分民夫想的和外面江边的绿营官兵完全一样。不过还有很多人却不这么看,因为历次下江南,明军对百姓都和蔼可亲,和凶神恶煞的两江、湖广绿营完全不同。尤其是从沿江地区征召来的民夫,与其相信明军会屠杀他们,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官兵要痛下杀手的征兆——如果不是官兵策划的,他们怎么会在炮声想起来以前就全营戒备呢?
“官兵要杀我们!”不少民夫都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要嫁祸给川军。”
“官兵要杀良冒功!”脑筋更好使的一些百姓,马上就联想到了功劳和漕银:“他们要劫漕银,要嫁祸给我们!”
实际上这已经非常接近事实的真相了。本来各营都接到了命令,如果有人喧哗闹事,监视的官兵就应该立刻扑进去,把煽动者从人群里拖出来处死,只要反应迅速,绝对能够震慑住一盘散沙的辅兵和民夫。可是各营都开始躁动的时候,监视他们的绿营官兵却在边上毫无作为,因为他们也处在恐慌中,炮声并不是剧本的一部分,他们同样不明白江上发生了什么事。
……
“难道真的是炸营了?”天边已经变成了银灰sè,看到清军营地内一片喧哗,还有火光腾起,姜楠感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如何诱发绿营炸营也是川军的研究课题之一,早在邓名刚刚离开昆明,给吴三桂发公开信第一次宣称要与对方择rì堂堂正正一战之后,邓名就和十七名同伴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其后虽然没有大规模应用于实战,不过还是在湖广、两江的地盘上做过一些秘密试验。
多年来征战的积累,再加上对那些流传下来的防范营啸的方法的逆推导,特殊训练与特殊装备部队——简称特种部队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理论体系和行之有效的诱发方法。作为帝**队的高级军官,姜少校当然也有机会阅读过这些理论,他甚至贡献过一些心得。
“马上太阳就出山了……”如果不是天空已经开始染上灰白,姜楠也不会把清军营地那边的动静看得这么清楚。而根据特种部队的研究,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炸营现象的时间点。因为很快就会天亮,留给乱兵的时间并不多,多半还没有来得及闹起来就被镇压下去。而且还有心理上的原因,特种部队认为普通士兵的恐惧情绪在子夜后达到最高点,而天明将近时人的紧张情绪也会缓解,到了天边开始变白的时候,几乎不可能有人还会因为紧张情绪而反抗军官的权威,营啸发生的前提条件就是紧张和不满情绪的大规模爆发。
“而且对方还有jǐng戒。”姜楠又轻声念叨了一句,特种部队的实验研究指出,营啸不但需要不满和紧张情绪,而且还受到绿营军官团的控制力的影响。即使时间、情绪都满足条件,但如果在最开始阶段就有军官介入,带领亲卫捕杀挑头闹事者的话,营啸就会被掐灭在萌芽阶段——为了散布谣言和收买闹事者,特种部队可是花了不少经费,为了防止实验对象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以致影响了成都和武昌、南昌、南京三地的和睦关系,特种部队往往还需要花额外的一份钱来故布疑阵,让绿营就算有所怀疑,也会怀疑到是仇家打击报复这条路上去。
江边的敌营明显地有防备,军官团也没有睡眠,所以尽管是在夜间,控制力也依旧强劲。一个时间、一个控制力,特种部队认为必然阻止营啸出现的两个决定xìng因素都在,但营啸还是在姜楠眼前发生了。
大批的人群冲出了营地,在营地的周围展开厮杀。这些厮杀的人没有明确的阵营和战线,而是盲目地攻击身旁的人,基本上一场交战结束后,他们就会立刻与身边的空闲者展开新的交锋。不过若是一个人空闲下来后,发现身边的人都在忙着和对手交战而没有余暇顾忌他时,这个空闲者往往也不会选择去帮助某一个人取得优势,而是选择逃离营地——直到他遇到另外一个空闲者,从而爆发新的交战。
看到这种大范围,不具有明确目的xìng,几乎每个人都处在自保本能控制下开始作战后,姜楠确信特种部队的教材需要更改了。他们奉为金科玉律的规则已经被证伪了。虽然不能理解眼前的状况,不过姜楠决心一会儿要抓几个俘虏回去,以研究这种离奇的营啸事件是如何发生的。
武保平的反应要比姜楠更积极一些,他那边的清军同样发生了炸营。而在闹腾了半夜后,党守素也带着军队向运河这里赶来。在发现川军参战后,党守素产生了和刘体纯一样的误解,不过他以为清军的主攻方向选择在了西面刘体纯的位置上。
武保平和党守素目瞪口呆地看着各营清军在他们眼前自相残杀,湖广和两江的漕运押送官兵互相攻打,江南和江西的绿营兵戎相见,同一军营内的军人也打成一团。
“看来他们不是想偷袭我军。”对面清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武保平已经完全闹不明白了,但他怀疑自己的炮击行动有些鲁莽了,加剧了清军的混乱——如果清军从来没有针对明军的军事行动,那他们之间就算火并也与明军无关。
“保护漕粮。”武保平看到乱兵的争斗蔓延开来,威胁到停靠在瓜州大营周围的漕运船只后,终于下令明军登陆介入冲突。他同时发信号给党守素所部,要求他们协助镇压绿营的乱兵,恢复瓜州周围的正常秩序。
在武保平看来,今天他的举动有些冒失了,可能会影响到邓名的战略,若是就此抽手,冷眼旁观绿营之间的战火毁灭了漕粮的话,那邓名避免在江南决战的战略就距离失败更近了。因此武保平打算将功补过,帮助绿营将领恢复正常的军事秩序,最起码要出兵确保漕船不遭到乱兵的洗劫和焚毁。
……
武保平登陆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东面升起,上游的姜楠看到下游明军舰队正向瓜州附近涌去,大批的小船也被放下。这些明军毫无疑问都是以作战状态登陆的,因为他们要镇压乱兵,夺取并保护岸边的漕船水营。
“武少校那边还是发生了战争。”姜楠见状得出了结论,虽然他这边的清军因为炸营所以没有能够对明军形成威胁,但下游无疑是爆发了激战,不然武保平也不需要冒险抢滩登陆,很可能党守素中伏陷入了苦战。
不管下游战事如何,当务之急是击溃眼前的敌人,从而把清军的部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从而支援下游战场的友军。
“登陆。”在见到上游明军登陆作战后的第一时间,姜楠就做出了决定,救兵如救火,容不得片刻耽搁:“凡是有抵抗我军的,格杀勿论。”
跟着姜楠一起登陆的还有乘船赶到的刘体纯所部,眼前的清军混乱不堪,给了明军安全登陆的机会,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看到姜楠和刘体纯都升起了突击作战的军旗后,武保平也改变了主意,命令登陆部队攻击前进,尽快增援上游的友军。
而在看到明军全线都发出了战斗信号后,南岸的李来亨等人也都是又惊又怒,纷纷大声发出了“全军披甲”、“火速渡江”的命令。
第九节 问话(下)
天亮前jǐng告就送到了邓名的中军帐,听说出事后,正在搓麻的四个人都跑了出去观察形势,而他们得出的一致结论就是清军没有什么威胁。在下令随时报告进程的时候,四个人就打算回去继续玩牌。任堂还告诉卫兵不用惊醒邓名,除了体恤长官的原因外,他们已经玩得超时了,怕邓名发觉后责备。
今天晚上赵天霸大赚,穆谭小赢,而周开荒和任堂两个脸都输黑了,要不因为这两个人,赵天霸估计也早就遵命睡觉去了。在任堂吩咐不用去惊醒邓名的同时,周开荒更有一个提议:“干脆我们替提督坐镇到天亮,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虽然情况明显不紧急,但不吵醒邓名就意味着一定要有人值班,周开荒的提议合情合理,不过他提议四个人都不去睡觉而是集体决策,就明显是别有用心了。赵天霸和穆谭也不好意思搅黄了周开荒的翻本美梦,既然有了一个能向邓名解释他们熬通宵的正当理由,那他们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随后不断送来的报告也没有超出四个中校的预料,清军完全没有可能渡过长江威胁邓名的中军,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刘体纯或是党守素的话,这四个打牌的人觉得一晚上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明天天亮后,掌握水面优势的明军再去收拾他们也不迟。接下来一个时辰,这四个家伙过得十分心虚,不是因为不清楚对岸清军的动向——中间有大江隔阻,明军有绝对的水面优势,还有坚固的营帐,更有清醒的值勤军官时刻准备处理送进来的报告;而是他们担心用这个理由来解释集体不去睡觉、而是一起值夜的决定有点牵强,未必会被邓名接受——邓名很可能会反驳说,这种情况下根本无须四个人集体守夜,并因为无所事事而聚在一起搓麻打发时间。
等传令兵送来武保平的报告,称为了掩护对岸的友军已经下令水师全体出动后,穆谭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黑咕隆咚的,别说清军没这个胆子,就算有,也打不下来啊。”
不过事到如今,穆谭也没法再呆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跟着水营来报信的部下而去。穆谭头也不回地离去时,任堂哀怨地看着自己的一手好牌……“三龙清七对!”穆谭走后很久,yù哭无泪的任堂才爆发出这句悲愤至极的怒吼声,他刚刚发现其实下一轮就可以自摸到了。
穆谭走了之后,任堂值勤,赵天霸和周开荒立刻就去睡觉了。干活的人太多、需要处理的紧急公务太少,甚至会不会有公务都成疑问,他们没有必要呆在这里赔着任堂发呆。
当有炮声从远处传来后,任堂又出门转了一圈,站在营墙上看清火光是从江面上,而且是靠近南岸那边燃起来后,任堂也疑神疑鬼起来:“这是要干什么?居然真的打起来了吗?还是刘体纯和党守素去攻击运河上的清兵,所以水营也参战了?”
迟疑了片刻,看着发白的东方,任堂还是没有下令去喊醒邓名。
……
传令兵冲进来报告:他们看到黎明中的明军舰队升起了战旗,任堂这才意识到事态完全超出了控制,不过直到现在,他仍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川军如此高调地介入。
“去喊醒国公、赵中校和穆中校。”任堂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本人也披挂起来,在清晨的霞光中又一次走上营墙,向着瓜州方向眺望了很久,最后还是不解地摇头:“这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
很快整个川军大营就运转起来,在邓名接过了指挥权后,赵天霸等人也赶回他们的部队,而穆谭则从江边跑回来,向邓名报告他了解到的事情进展。
“武保平说:清军化妆成我军的样子,然后想趁刘将军睡觉的时候去偷袭刘将军的营地,而他和党将军已经发起攻势,击溃了瓜州东边的敌军。现在他们正乘胜向瓜州挺近,以牵制敌军,减轻刘将军的压力。嗯,他还说姜楠已经带兵去增援了,不过据他观察姜楠陷入了激战。”
穆谭把武保平派回来的求援使者的报告复述了一遍,然后开始复述姜楠的,两者几乎完全一样,就是人物和境况调了过来,变成姜楠发现清军打算化妆成明军去偷袭党守素的军队,而赶去增援的武保平好像也陷入了苦战,见状姜楠立刻和刘体纯登陆发起了猛烈攻势,击溃了瓜州大营西边的清军,深信能替下游的友军分担不少压力。
“你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邓名问穆谭道。
“嗯,他们的解围行动都很顺利,现在大概已经在瓜州大营前会师了吧?”穆谭谨慎地猜测道。
“甚至可能已经打下来了。”邓名说道。
李来亨等夔东盟军在发现对岸的友军需要增援后,已经纷纷坐船赶去驰援了。邓名的川军最有信心,他的四个中校也没有像其他友军营地那样早早下令备战,所以此时川军除了水营以外都还在原地未动。
“走吧,去瓜州那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邓名在出发的同时,还传令给赵天霸等人,让他们全军出动,带着全部装备和器械渡过长江。
“看起来可能是个误会。”穆谭在陪邓名走向江边的时候说道。
“很可能是,但是发生误会的原因不在我们,而在敌人,是敌人故意的——”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邓名刻意加重了语气:“制造了这场误会,很可能还导致了我军伤亡,所以,就算是误会,我也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敌人有何目的;若是林启龙包藏祸心的话,哼哼。”
四川水师往来于江面上,把明军源源不断地送过长江,而邓名就在最前面的一批。他登陆后没有多久,赵天霸等四个中校也都赶到了,这时瓜州周围的清军已经被完全击溃了。明军对瓜州大营和城池形成了半包围,还俘虏了停靠在江边的所有漕船。
得知邓名等五个人登陆后,武保平和姜楠急忙赶来,他们两个人见到邓名时候,都把脑袋垂得很低,一见到统帅就开始请罪。
“你们要向我请罪?因为你们攻击了敌军?”邓名用惊讶的口气打断了二人的叙述:“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帝**队么?”
邓名说话的声音很大,让周围的帝国官兵都听得清清楚楚:“昨天夜里,在我军面前出现了火光,出现了穿着化妆成我军盟友的冒牌货,帝**队当然会感到奇怪,我们要求了解事情的真相,确认是否会对我军构成威胁,完全是理所应当的。”
邓名表示,武保平和姜楠的行为就是发出询问,询问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帝**队的问询方式应该只有一种,那就是‘先开枪、后问话’。或许有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解释一下好了:就好比你回家,看到家里闯进来一个陌生人,你可以问:‘你好,你是谁,你在我家做什么?’这没错,但不是帝**队的问话方式。我们的问话方式是先打断他的两条腿,然后再提问:‘你是强盗么?如果不是,你闯到我家干什么?’昨夜武少校和姜少校的提问方式是非常正确的,我希望我军都要认真学习他们的问话技巧。”
这时,有人跑来报告,称林启龙派来一个使者,要求向明军解释。不过邓名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飞快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他看到不少人都露出松懈的表情。
“怎么知道这不是缓兵之计?”邓名厉声喝道,他的问话让不少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对方一触即溃,显然没有任何的预谋,而明军在刚才的攻势中大量地杀伤了和己方有协议的清军。虽然知道对方不敢报复,不过如何安抚平息他们的怨气,让他们依旧和己方jīng诚合作,似乎也是个难题。
“你们还是没有帝**队的自觉。”邓名生气地喊起来,遥指着不远处的瓜州城:“林启龙昨夜纵火焚烧自己的船只,派人装扮成我军,行迹十分可疑。而且在我军前来询问原由时,他们还激烈抵抗,杀伤了帝国的士兵。”
说到这里邓名略一停顿,转头看向了武保平。
“嗯,抵抗十分激烈,迄今为止,我军和友军已经证实有三个人阵亡,负伤者……嗯……不计其数。”武保平答道。
“林启龙有可疑的行迹,有抵抗帝**队的行为,只是由于帝**队强大的战斗力,他的抵抗才看上去就像是一场笑话。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派来的使者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给他对抗帝**队的图谋争取到更多的准备时间。”
邓名拒绝与林启龙的使者会面,而只是让他回去转告林启龙,由于清军的敌意行为,帝**队不得不奋起自卫。邓名要求林启龙立刻交出瓜州城池和大营,向明军投降,两地的清军也必须立刻解除武装,向明军指定的地点集合。如果清军拒绝了帝**队的和平要求,那随后发生的一切后果都要由清军一方来承担。
轰走了使者后,邓名就下令准备攻城:“林启龙还有一条腿呢,等到把他的两条腿都打断了,我们就可以问话了。”
第十节 负责(上)
邓名正在分配任务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有敌军突围!”
现在明军对瓜州和城外的营地只构成半包围,从瓜州通向扬州的道路也没有被完全封锁。刚才登陆的明军首要任务就是保护船只和钱粮,后来发现可能是误会后,武保平和姜楠都有点心虚,所以也没有全力围攻瓜州。
“果然有yīn谋。”邓名抬起头看了一眼,立刻命令游骑兵出动去追击逃敌,然后继续给其他人分配作战任务。
在明军逐步把城池团团围住时,游骑兵也把企图逃走的林启龙一伙儿人抓回来了。邓名就让把漕运总督带上来,一见面邓名就喝问道:“林启龙!你我往rì无冤近rì无仇,为什么攻打我军?”
“冤枉啊,保国公。”林启龙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老夫几时攻打过贵军啊。”
“你妄图攻打我军,只是被我军识破了才没成功,如果不是我的部下jǐng惕,说不定就被你得逞了。”邓名的口气依旧严厉。
“老夫岂敢?明明是你来攻打我的啊。”林启龙在心中狂呼,但哪里敢把这声抱怨说出口!只能拼命地辩解:“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老夫要是动过毁盟背约的念头,天打雷劈啊。”
“既然你不想攻打我军,那为什么要跑?”邓名依旧不信:“要不是你心里有鬼,你跑什么?”
林启龙长叹一声。
明军夜间攻打瓜州,天明后还登陆把漕船尽数夺去。当林启龙派使者去求见时,邓名拒而不见,反而勒令清军立刻投降。以往邓名的态度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林启龙就怀疑对方是不怀好意。本来瓜州在邓名的要求下只驻扎了少量河道官兵,城外的漕运官兵没有什么战斗力,还尽数被打得溃败,林启龙就是想负隅顽抗也没有机会。
惊慌失措之下,林启龙就想趁着包围圈还没有合拢逃回扬州再做打算。但老头子骑术不怎么样,根本没法和邓名的近卫相比,被老鹰捉小鸡一般地擒拿了回来。还算是林启龙识相,看见逃不掉,就命令卫士赶紧扔下武器投降,没有抗拒的行动,所以游骑兵也没有把他的卫士如何。至于林启龙本人只是随便捆了一下双手,还是绑在身前。
若是实话实说,林启龙担心又有指责邓名之嫌,于是他决定从头说起。从昨天晚上江西漕运押送官员来找他开始,直到刚才他突围前派使者去找邓名沟通,林启龙不厌其烦地把每一个细节都叙述给邓名听,正如他期望的那样,邓名脸上的怀疑之sè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一丝丝的不满。
“……老夫的使者回来说国公不肯相见,因为老夫一夜没睡脑子不好使了,就对国公的宽宏大量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怀疑,老夫真是罪该万死。”林启龙终于完成了铺垫,能够尝试解释自己为何要逃跑了:“可是刚才看到国公派亲卫来请的时候,老夫恍然大悟,国公乃是天下英雄,老夫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林启龙抬了抬被捆住的手腕,既然都奉承邓名是君子了,那这根绳索自然也不能是宽宏大量的保国公的手下捆的:“所以老夫就自缚双手,前来向国公负荆请罪。”
“哎呀,林总督言重了,”不出林启龙所料,邓名最后那点不满也随着他的请罪而烟消云散,邓名笑吟吟地说道:“虽然这次几乎酿成大祸,但林总督毕竟是无心之过嘛。圣人有云,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说完邓名又召唤左右:“帮林总督把绳子解开。”
“多谢国公不杀之恩。”林启龙忙不迭地道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后林总督要是再劫漕粮的话,一定要事先沟通,再不济也要事后通报,如果酿成了毁约背盟的大错,那可如何是好?”邓名语重心长地说道。
林启龙很想说他虽然事先忘了通报——谁会知道偷清廷的东西还需要向明军通报呢?但事后还是注意沟通的,可是邓名却不肯见他的使者。不过手刚刚松开,林启龙知道就算想为自己辩解也要用柔和、委婉的口气,他揉着手腕在心里斟酌着词语。
“关键还是事先通报,”邓名见林启龙沉吟不语,猜到了对方大概在想什么:“林总督夜里放火烧船,还指示人装扮成我军,我怎么知道林总督是真心要毁约背盟,还是无心之中正在做出毁约背盟的事来?林总督只派来一个使者,我又怎么敢相信这不是林总督的缓兵之计?”
邓名指出,既然两军兵戎相见的局面是林启龙一手造成的,那他当然应该亲自来明军这边澄清误会。
“国公说得太对了,所以老夫这不是自缚请罪来了吗?”林启龙也算是一点就透,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并自告奋勇地要去为邓名劝降瓜州的清军。
林启龙逃走后,瓜州城内人心惶惶,看到明军围上来后,有人要投降,也也有人因为担心没有活路所以想负隅顽抗。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漕运总督又回来了,向他们亲口宣布邓名宽大为怀,已经宽恕了昨天清军的攻击行动。
既然如此,瓜州城内马上就形成了统一意见,打开城门,只留衙役在城中,河道官兵一律开出城外,把武器放在指定地点,然后在明军的监视下扎营——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不是向明军投降,因为明军没有开入城池,清军也没有把武器直接交给明军而是放在一个无人处,而他们设立的营寨上依旧飘扬着绿旗,营门的哨兵也是绿营士兵而不是明军,说明他们并不是俘虏——这只是和明军暂时议和而已。只要保持这种状态,等明军退兵后可以被视为缓兵之计。
在看到瓜州城和明军“议和”后,毗邻的瓜州大营也派出使者,要求和明军议和,而议和的条件和瓜州城并无区别。
瓜州大营是用来安置漕运押送官兵的,这些湖广和两江人马本来面对川军时就没有什么斗志,要不是看到夔东军的旗号,估计抢在林启龙之前就出来和明军议和了。昨天晚上一场混战后,大部分民夫和超过半数的押送官兵已经被明军抓住了,所以现在出来缴枪的都是各位将领和他们的军官、亲兵。
邓名痛快地答应了清军的要求,既然能不流血,那当然没有必要让部下去牺牲。邓名中缓兵计的次数之多已经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今天在瓜州城又中了一次,那瓜州大营也就一起来吧,正所谓债多了不愁。
在清军官兵中绝大多数人都很识趣,只有一个江西将领例外,他顽固地要抵抗到底,即使在看到瓜州城已经议和后,在明知抵抗就是送死的情况下依旧拒绝议和。这个家伙被大伙儿齐心合力地捆了起来,送到了邓名跟前。
“我不服,不服!”被拖到明军的军营中时,江西人王晗仍在愤懑不平地高声喊叫:“我死也不服!”
五花大绑的将领被两个黑衣明军夹进帐篷时,邓名周围除了明军的将帅,还有刚刚达成议和协议的清军高官,包括漕运总督林启龙以及各省的押送指挥官,此时他们都变成了邓名的座上客——清军虽然交出了武器,开出了城池和营地,不过邓名还是要求所有的将领都在明军营中休息,以证明他们确实没有隐藏的计划。
“国公,这就是个粗人。”首先替顽固分子求情的是江西漕运副将,正是他把王晗绑起来的,因为王晗闹得实在太凶了,如果不把他五花大绑着交给邓名,清军担心明军会怀疑他们议和的诚意;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像祖大寿那样以杀同僚来表示诚意,又知道邓名不是什么残忍的人,王晗的上司就开口替他这个下属说情。
其他人也都希望江西副将能够说情成功,因为要是杀人了,那事情就不好掩盖了。只要不报告朝廷自己出城缴械,那到底是缓兵之计还是浴血奋战就随便编了,但如果王晗被邓名处死了,事情就不容易掩盖了,遗族也说不定会闹事。
但王晗并没有领情的意思,押着他的明军并没有强迫他跪下,王晗见总督大人、上司和同僚们都坐着,也就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盘着腿,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服!”
“你不服什么?”邓名问道。对方不是说不投降,也不是说忠君报国,而是一口咬定心里不服。
“你凭什么来打我们?”王晗大叫大嚷起来:“凭什么?”
“我凭什么不能打你?”邓名笑着反问道,两国相争,明军打清军还需要理由么?
但在王晗看来,还真就需要理由。他气愤地问道:“昨天晚上是我第一个要劫漕银的,为什么我要劫漕银?因为你一次一次来江西,还强卖给我们债券!现在不但欠饷,还把你的债券当成饷银发给我们。要不是这些债券没法糊口,兄弟们怎么会动了念头去劫朝廷的漕银呢?”
王晗越喊嗓门越大,脸上全是激愤之sè:“你是大明的保国公,我们是清军,要是你来劫朝廷的漕运,我们拼死抵抗,被你杀了我也无话可说,那是我技不如人。可现在不是啊,我们被你的债券逼得要卖儿卖女了,我们自个劫自个朝廷的漕银,跟你有什么相干?”
王晗的质问一声接着一声:“你凭什么来打我们?我们劫了漕银来买你的债券都不行吗?这你也要管,还有天理吗?我们反清扶明不行吗?你到底是不是大明的保国公?”
第十节 负责(下)
听完王晗的抱怨后,邓名不假思索地说道:“快给王将军松绑。”
这句话然让党守素楞了一下,出征以来的各种见闻已经让他对战争的理解完全扭曲了,其中昨晚的混战是效果最明显的一次。现在邓名居然又因为敌将的一番话而下令松绑……党守素听任说评书的时候,倒是长听说书先生说什么宁死不屈,结果敌人反而爱才、惜才——不过每次听到这段子的时候党守素都嗤之以鼻,就他所知拼命求饶都未必能活命,宁死不屈的肯定都只有死路一条。
想不到传说中的张飞义释严颜居然活生生的出现,党守素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偷偷询问身旁的李来亨:“这家伙哪点比得上严颜?”
严颜在蜀中德高望重,旧部众多,而且张飞极力要宣扬左将军的仁德,有这么特殊原因在,党守素也能勉强理解了——再说那也是公开宣扬的说法,说不定私下里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党守素怎么看,这个王晗都没有什么需要收买之处,昨晚的的仗没有打过瘾,对方也都很识相一窝蜂地停止抵抗,刚才王晗被捆进来后,党守素还想着总算还能看杀人头。
“严颜?”李来亨轻声反问了一句,现在邓名每次扎营的时候都会拼出来这么一个大椭圆桌子,同盟议事或是吃饭都在这张桌子上平起平坐。党守素虽然好奇,但李来亨已经比较熟悉了,出于对邓名的了解,李来亨立刻做了出判断:“邓提督这不是义释,根本不是为了那厮几句豪言壮语就把他放了。”
“那是为何?”党守素更加奇怪,他又回头去打量了王晗一番,这时明军士兵已经解开了两条绳索。党守素并不觉得这个武将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上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猛将,他再次凑过去向李来亨低声请教:“那提督为何如此看重他?”
“大概是因为听到那句债券了吧。”李来亨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正磕着瓜子,现在邓名开会的时候,都会给椭圆桌上的与会者摆上茶碗和瓜子、花生之类的小吃。李来亨很喜欢这种模式,他瞥了党守素一眼,后者还不太习惯这种气氛,所以吃得很慢,李来亨有意在吃完自己那一份后去分党守素的——不过权衡了一下后,李来亨觉得还是去把对面的漕运清将的东西拿过来为好,今天明军坐在一侧,清军坐在另一侧,就像是谈判的架势一样,不过对面的人一个个战战兢兢,没人敢动他们眼前小碟里的东西——除了林启龙,在椭圆桌的另一侧,摇头晃脑的喝茶,嗑瓜子,显得相当轻松自在。
在士兵给王晗松绑的时候,邓名询问了一圈,发现与会的清军将领或多或少都有四川的大明战争债券,等王晗莫名其妙地获得zì yóu后,邓名就揭开了谜底:“王将军我不是因为你清军将领的身份而释放你的,你对抗王师,按说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你购买了大明战争债券,所以在我眼力你除了是敌将外,还有一个身份是帝国zhèng fǔ的支持者,因此你会得到帝**队的礼遇……”
党守素抬着头认真地听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的不解一点儿不少于王晗,而李来亨还在低头品着茶,听到这里他平静地对党守素炫耀了一声:“我早就告诉你了。”
“昨晚贵军的擅自行动,是帝**队说不能接受的,为什么你们劫清廷的漕粮、漕银不能得到我们的许可呢?因为你们违反了我们的利益!”王晗已经落座,而邓名走到长桌的一段,大声地给清军将领解释起来,他伸出了第一根指头:“首先,如果没有明军,也就是帝**队和夔东军的东征,清廷在东南的控制非常稳固,清军没有劫夺漕运的机会;清军并也不打算和我们的分享好处,而帝**队和夔东军在其中是出了很大力气的,因此清军这种行为是不能接受的。”
“为什么我们不是帝**队?”党守素再次小声问李来亨,虽然他很讨厌被别人称呼为闯贼或是流寇,不过党守素早就听说过,帝国二字就相当于强盗。如果这个解释没错的话,其他夔东军不好说,但是党守素认为自己还是当得起帝国二字的。
“你以为帝国和强盗是一个意思吗?我以前也曾这么想过,但其实不对,帝国是贼爷爷,不对,比贼爷爷还要高。”李来亨的意思就是帝国是毛贼、强盗这条进化路线上的终极形态,虽然他没有能够说得很清楚,当党守素也若有所悟。
当然这也不全是李来亨自己的理解,这次东征的时候,邓名和李来亨多次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不过给李来亨最大启发的还不是邓名,而是最早意识到帝国其实和强盗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的任堂。在船上闲聊时,任堂很仔细地给李来亨普及过四川现有的政治体系,尤其是以前任堂完全不能理解的院会,现在他也有了全新的理解。
这个分赃会,被任堂理解为把更多人拉上贼船的工具,而且任堂还发现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法下贼船的保险。因为越来越多人从强盗行为中收益,所以山大王想洗白都做不到,在梁山伯接收招安或许是几个头领的事,宋江甚至能够力排众议改行当好人,但如果院会成熟了那帝国的政策就不是邓名一个人说了算了。
其实任堂的理解也没有什么错,邓名听后甚至有知己之感,在他前世帝国这两个字不能理解成有皇帝的国家,而是一种国家对内、对外的思维和行动模式。很多有皇帝的国家和帝国完全无关,比如中国人都很熟悉的每年发好几份岁赐的宋朝;反过来最典型的纳粹第三帝国,没有皇帝却是货真价实的帝国主义者。而分赃会就是维持帝国思维的保证,没有人能因为个人好恶而改变国策:外交官不够强硬就撤换他,首相软弱就罢免他,国王不符合需要就推翻他,在参与分赃会的大部分阶层都获得满足前,只有帝国主义者才能坐在关键位置上。
“其次,”邓名仍在继续他的发言:“清军打着明军的旗号抢劫了清廷的漕运,这是冒名顶替,而且损害了我军的信用,而且居然还不打算分银子给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清军将领听到这里已经面露惭愧,一个人鼓起勇气问道:“那现在再分还来得及吗?”
邓名扫那个清军将领一眼,对所有人大声说道:“如果清军在事先通知我们,和我军商量出一个合理分配方案,让我军损失的名誉得到合理的赔偿,对清廷的震慑力也得到一个合理的估价的话,我军可以接受。但当清军擅自展开行动,企图私下盗窃我军的财产时——请注意,名誉是无形的财产,正是名誉让我军东征以来行动顺利,各地官府也踊跃购买债券——我们就不可能不要求额外赔偿,而在自卫行动结束后,我军已经缴获了全部的漕粮和漕银,我们也不可能归还了,因为这对我军的支持者是不公平的。”
听说邓名一点儿东西都不分给清军后,大部分将领都低头不语,现在他们本来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过折腾了半天,反倒给明军做了嫁衣,当然让大家心里不痛快。
“我没有说不分好处给诸君,”见气氛有些沉闷,邓名进一步说明:“我只是说不分给清军。”
大部分人都错愕不解,只有头脑最灵活的几个才想起邓名说过,他们其实有双重身份,一种是清军军人,另外一种则是因为拥有战争债券而获得的帝国zhèng fǔ支持者称号。
“刚才王将军说道,因为踊跃购买债券导致经济困难,这点帝国zhèng fǔ事先确实有所疏忽了,我刚才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应该让帝国zhèng fǔ的支持者因为对我们的支持而遭遇饥寒温饱问题。”邓名宣布,因为王晗的提醒,他决定使用院会的授权,开始一次特别分红,红利就从这次的漕银里出:“本息依旧,特别分红相当于债券面值的百分之十,用白银支付。”
大部分人都彻底糊涂了,尤其是清军将领更是陷入了混乱,无法完成两种身份的切换。任堂等川军高级军官却没有丝毫的理解压力,马上就帮助邓名解释起来:“让支持者参与分赃……嗯,让支持者享受胜利的好处,是帝国的一贯政策,当然,在遭到损失后,我们也会要求共患难。”
“沟通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因为沟通问题,我军和清军就不会发生昨晚的误会,”在川军部下帮助清军和夔东军将领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后,邓名继续发言:“鉴于王将军的提醒,或许我们以后可以成立一个债券委员会,拥有大量债券的人可以参与讨论红利的分配方法。”
邓名又一次看向王晗:“王将军,作为一个债券的拥有者和帝国的支持者,如果遇到清军将领要求在制造了这么多事端后还要求分享已经在我军手中的漕银,你认为帝**队该如何处置?”
“应该坚决镇压!”王晗答道:“不过作为清军将领,末将保证再不会向保国公提出漕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