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伐清TXT下载伐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伐清全文阅读

作者:灰熊猫     伐清txt下载     伐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节 瓮中

    下达命令让全军戒备的同时,汉阳总兵心中疑虑难平,决定再去城墙上看看。他先到南边的城楼上遥望远处的明军,只见整齐的队伍排列在距离城墙半里以外。

    “他们躲得这么远,就算城墙塌了,也没法立刻冲进来啊。”如果完全不考虑穴攻前期的准备时间,明军的进攻姿态明显至极,对攻击的目标也丝毫不加以掩饰,两段即将受到爆破的城墙前的壕沟都已经被明军填平了。汉阳总兵紧急派几个老兵到城墙附近敲击,用这种方法可以判断下面是否挖出了空洞。但很快那几个老兵都汇报说墙上没有传回任何空音,下面的墙基完好。

    “我就知道……”总兵嘟哝了一声,但还是指着那段被明军填平的壕沟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他命令加派一队士兵到那条壕沟背后的城墙上驻守,同时再派一批甲兵到城墙后待命。虽然依旧不相信明军能在一天一夜间就挖空墙基,不过现在汉阳总兵的部署已经是以对方能挖塌城墙为前提了。

    部署完南面的防御后,总兵命令北面的城墙也要采取同样的戒备。

    自从明军抵达后,周培公就一直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总兵那副轻松的姿态对周培公还有一定的安慰作用,但现在看到总兵身边的传令兵如流水般涌向钟祥各处,周培公的心顿时又提起来了。

    “昨天大帅不是说城墙十天、八天也挖不塌么?”周培公找到一个时间空隙,急忙问道。

    “理应如此,贼人多半是虚张声势,在用攻心之计,只是兵法有备无患。”周培公是读书人,而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总兵对他也很客气:“我们平时也得让儿郎们多动一动,免得他们懈怠了。”

    汉阳总兵在亲卫的簇拥下走下城楼。他从武昌带来的jīng锐正在府城衙门附近,也就是城中心集结待命,总兵要亲自赶去指挥他们。

    “会不会是贼人的疲兵之计?”周培公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又拿出一个新的猜测。

    “周先生明察秋毫,多半如此。”

    总兵微笑着连连点头,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疲兵之计?他们在城外看得到我们城内的动静么?他们怎么知道有没有达到目的?要是城外是你这样的书生在领兵,那肯定是在诈唬我。不过,既然是郝摇旗他们,多半有什么yīn谋诡计,我还是小心为上。”

    眼看就要和周培公走回府衙前,突然背后轰然一声巨响,惊得总兵和他周围的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南面一股黄褐sè的烟尘柱冲天而起。

    “这是怎么了?”总兵和众人无不大惊失sè,他们从未见过这种阵势。

    城北守在地道口的明军士兵看到腾起的烟雾后,立刻点燃了导火索,然后离开地道向安全的后方跑去,那里的明军同样也严阵以待。领军的郝摇旗表情轻松地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点火的爆破手向自己这里跑回来,他知道大概在一柱香之后,自己面前的这面城墙也会被爆破出一个豁口。

    此时在城南的明军已经发起了进攻。烟尘向上飞起后,贺珍和刘体纯几乎同时下令,数千明军甲士发出齐声呐喊,开始向钟祥发起进攻。甲士用来克服敌军可能的抵抗,突破城防后,辅兵也会紧跟着进入城中,他们可以帮着捆俘虏、搜捕溃兵、安抚百姓、监视降兵,必要时这些辅兵也可以加入战斗。若是对方的抵抗很微弱,这些辅兵也能制服零星的抵抗者。

    冲在最前的是贺珍亲自率领的亲卫突击队,一马当先向城墙冲去的时候,他和身边的士兵们都颇有经验地向斜上方举起了盾牌,或是用披风遮挡住头顶。经历过几次城墙爆破后,这些突击队士兵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些碎砖从天而降,虽然这些碎末体积很小、砸不伤人,不过若是打到脸上还是挺疼的。

    今天的爆破是两处并举,贺珍坚决要求刘体纯先引爆南面这边的城墙。他知道对面的郝摇旗即使在听到爆破声后立刻点燃导火索,那也会晚上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这就留给他贺珍抢先杀入府衙,将攻克钟祥的头功拿到手的时间。

    这个头功不如以前值钱了。以前第一个冲进城、拿下衙门的将领,可以名正言顺地分到最多的战利品,而现在因为采取爆破手段,即使抢下头功所获也有限,不能拿到太多的份额。负责城外的袁宗第也不会少分多少。不过贺珍觉得多一点是一点,多分一些总比少分强。

    以前就算是穴攻成功,城墙也不会完全坍塌,往往还会是一个相当陡峭的斜坡,城池的守卫者会从斜坡两侧的墙垛后洒下箭雨和大批的石块,还会在斜坡上点起火焰以阻碍进攻方。那时贺珍为了鼓舞士气,往往要拿出惊人的悬赏,让士兵们奋不顾身地冲击守军——冒着矢石攀登陡坡,冲过熊熊大火与后面的守兵搏斗。

    但现在贺珍已经懒得说什么赏格了,他率领着突击队从豁口一拥而入,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清兵。刚才爆炸的时候,有不少清兵就在站在崩塌的城墙上面,而且这些清兵还是城中最有防守经验的一批老兵,其中一些是汉阳总兵带来协防的武昌兵。

    这些士兵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自然难以判断穴攻的地点,他们假设明军填平的壕沟zhōng yāng是穴攻的中心点,为了安全,他们站的位置离开中心点几米远。即使是这些最有经验的士兵,真正亲身遇到穴攻的也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听军官讲述过遭遇穴攻时的场面。一般城墙倒塌前有明显的预兆,而且坍塌是个缓慢的持续xìng过程,城墙上的人有时间调整自己的位置,稍微靠近中心危险并不大,还有利于抢占良好的防御位置。军官们认为,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那么填平壕沟的明军多半是要蚁附攻城,站得紧密点可以更有效地杀伤攻城者。

    结果,最有经验、最艺高人胆大的那批军官和老兵就跟着城墙一起被轰上了天,附近城垛后的清兵也都从城墙上震得摔了下去,那些没摔下城墙的也被爆炸的冲击波撞翻在城墙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对于站在半里外的明军来说,天上降下来的碎石最多也就是在脸上砸出个包。但对城墙后的清军披甲兵来说可没有这么简单,先是被爆炸震得晕头涨脑,接着就是无数大砖块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那些距离爆破点较远,没有被震死、震伤的清兵来不及躲闪,一阵青砖雨突然从天而降,部署在墙后的几百个披甲兵被砸得措手不及。

    贺珍冲进来的时候烟尘还没有散去,他和周围的部下挥舞着大刀、长矛,一言不发地向那些倒在地上喘息的清兵头上斩去,转眼之间就把豁口后还能动的清兵都砍翻在地。接着贺珍把手中的宝剑一指,无数明军就吆喝着紧随其后,向北面朝着钟祥城的深处杀去。

    此时汉阳总兵还没有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已经见到城南和城西两座城楼上都举起了告急的旗号——这两座城楼上,都能看见明军爆破城南偏西的那段城墙,以及明军正从豁口处涌进城的情景。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啊?”周培公心急火燎地问道。

    “呵呵,”汉阳总兵故作镇定地一笑:“贼人还有点本事,居然真把城墙挖塌了。”

    “那该怎么办?”

    “周先生莫慌,无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汉阳总兵下令已经集结在知府衙门前的军队整队出发,当务之急就是去增援城墙破口处。直到此时总兵还并不着急,他刚才已经在明军填平的那段壕沟后部署了防御部队,总兵估计此时守军正在城墙的缺口上抵抗,片刻之间明军还是无法突入城中的。

    只要援兵一到,缺口就会被堵住。若是明军的战斗力比总兵想像得更强,已经有部分明军突入城内的话,总兵就会指挥这些集结完成的清兵发起有力的反攻,夺回缺口,封闭城内外交通,然后将已经突入城内的那些明军锐士消灭。

    将旗挥舞,总兵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看到旗号的武昌兵也军容整肃,停止了窃窃私语,纷纷昂首挺胸,等着跟着总兵的将旗一起前去迎敌。

    “轰!”

    一声比刚才更大的爆破声响起,这次是从城北偏西的地方传来。愕然惊呆的总兵和几千清兵一起望向第二声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那里也腾起了满天的烟尘,比刚才那次显得更多,在天空中弥漫得更广。

    “北面的城墙也被挖塌了吗?”周培公大叫起来,为什么会感觉官兵的形势好像很不妙呢?

    “怎么可能?”总兵愣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半天没能动弹一下。他明明已经派人在两处都听过,墙基下面肯定没有被大片挖空啊。

    炸响过去没有多久,总兵就看到城北的城楼上也打起了告急的旗号,发疯一样地向城内舞动着那面旗帜。而此时西面的城楼上则在旗帜上升起三盏灯。

    三盏灯!一盏是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发生激战,两盏是城门的门洞前已经发生激战,三盏则是城破在即!这是最紧急、最绝望的告急旗号,一般来说,也会是城门楼发出的最后一个信号。

    似乎在呼应西城,钟祥的高高的钟楼上突然钟声大作。本来钟楼上的钟就不能乱敲,在战争期间更是如此,现在钟楼上却发出连续急促的钟声,一声紧似一声,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这钟声中的惊慌之意。可以想像得出钟楼上那些清兵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一定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正疯狂地鸣钟,尽力向全城发出jǐng报。

    西城挂上三盏灯、钟楼发狂地开始撞钟,安陆府的知府、军官、还有那个姓周的总督府幕客,全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刚刚平静下来的军队顿时又是一片哗然,士兵们再次开始交头接耳。

    “没什么大不了的,”汉阳总兵深知此时决不能慌乱。西面的城门已经塞死,挂出三盏灯,说明城楼上的人同时看到南北两边的城墙都受到了紧急攻击。钟楼是城内的制高点,看不到城外的战况,总兵估计上面的人鸣钟是因为看到明军已经有突入墙后的趋势——墙刚塌而已,敌军有突入的趋势就已经很惊人了。总兵心里得出判断后,立刻用洪亮有力的声音对周围众人重复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将先去增援城南,然后调头回城北,保护城墙,消灭入城的贼人。”

    说完总兵就把副将喊来,分给他五百士兵去城北增援缺口。这支军队再加上前面部署的阻击部队,总兵认为把明军挡上一个时辰没有大问题。他决定还是先率主力消灭城南的明军为好。毕竟城南首先受到攻击,威胁也更大,钟楼多半是因为城南的危局而鸣钟的。

    安陆府的知府也急忙请缨,和副将一起去增援城北。

    “如此最好。”汉阳总兵用力地点点头,尽力用自己的镇静让其他人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挡住贼人即可,其它地段的战兵不要轻易抽调,以免中了贼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明白,明白。”安陆府知府急急忙忙地点起知府衙门周围的甲兵,要和副将一起赶去城北缺口支援。

    “大帅放心!”和汉阳总兵一样,他手下的这个副将也显得信心十足,他拍着胸脯向总兵保证道:“莫说是一个时辰,就是一天一夜,贼人也休想从末将面前冲进城,否则末将就自己割了脑袋来见大帅。”

    虽然赶去同样一个地点,但这两队人马并非走的是一路,副将带领着五百武昌兵走直通北城楼的大道,而知府则带兵赶去西城楼——那里升起的三盏灯笼影响太坏了,知府要赶去把灯笼取下来,把负责的军官军法从事。

    汉阳总兵的冷静对周培公同样有一种感染力,看到总兵这样镇定自若,周培公也深为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羞愧,更深切体会到“将为军主”这句话的意思。

    “击鼓!”总兵翻身上马,把下巴高高地向天上扬起,命令军队击鼓前进。虽然钟楼上的人还在像疯子一样地敲钟,但总兵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惊慌,一旦让谣言蔓延,那军心很容易不可收拾。军队开始向城南移动后,总兵叫来一个心腹,令他带一队人赶去钟楼,把上面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家伙统统处死。

    武昌军主力跟着总兵的旗鼓,步履整齐地踏上府衙直通南城楼的大道,两千绿营甲士沉重的脚步把大地踩得都微微发颤。

    在总兵的身后是他的旗手,然后是骑马的亲卫,再往后是最为可靠、装备最好、训练最jīng的亲兵营。亲兵营的步兵排开六人宽的队列,把钟祥的大道占得满满的。亲兵营中的枪兵一个个右手紧握长枪,把枪尖向天空笔直竖起;刀盾兵同样是用右手握紧腰刀的刀把,把盾牌背在后背上……这些士兵一排排队列齐整,以同样的节奏晃动着身体,迈动着大小相同的步伐,跟在总兵身后向南城开去。

    “一盏灯……”汉阳总兵走在队伍的前面,仰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南城城楼,他看到一盏灯笼正在逐渐升上旗杆的最高处。

    这是表明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已经发生了激战。此时总兵已经快走到城楼下了,他并没有看到城楼两侧的城墙上有战斗的迹象,倒是有不少士兵在惊慌地呼喊。

    第一盏灯笼刚在旗杆上停稳,第二盏灯笼也摇摇晃晃着升空,出现在总兵的视野中。

    “唉。”汉阳总兵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两盏灯笼被升上旗杆,那就意味着攻防双方正在激烈争夺城门的控制权。不过他在这个地方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南城的城门洞了,里面依旧被大石头堵得严严实实的,那只能说明还会有一盏灯笼会被很快升起。

    果然,第三盏灯笼没有任何意外地出现在了旗杆上。

    “荒唐。”汉阳总兵忍不住骂道。他的大旗已经距离城楼没有多远,后面是数千清军组成的严整阵容,城楼上的守兵肯定看得见这一切,但竟然还升起了这种动摇人心的信号。见到自己过来时,城楼上的士兵不但没有恢复常态,反倒纷纷朝着自己旗号的方向乱喊着些什么。

    “一会儿一定要杀几个动摇军心最厉害的。”总兵在心里发狠道。背后的战鼓声沉稳有力,和眼前城楼上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安陆知府,还有钟祥的将佐们都是怎么练兵的?等回去一定要向总督大人好好参他们一本。”

    这时汉阳总兵已经来到城楼前,几个城楼的守兵连滚带爬地扑向他的马前。

    “明、明、明、明……”扑过来的那个人看服sè似乎是把守南城楼的千总,他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词语,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明”,但连第二个“军”字都吐不出来。

    “明什么明?贼人杀上缺口两侧的城墙了么?”见到对方这一副孬种模样,总兵又是不耐烦又是厌恶地喝问道。

    那个千总拼命地点头,动作剧烈得好像都要把脖子甩断了,同时全力伸出左臂向西面指去。

    总兵纵马向前一步,顺着他的手臂向西面看去,此时他的视野不再受到民房的遮挡,只看见一小队明军正贴着墙边向自己这里跑来——汉阳总兵原本就是打算走城墙下的这条道路去增援缺口的。

    “城墙坍塌后我立刻就出发了,”总兵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明军已经摸到这里来了?”

    爆破口就在城南紧贴着西墙的地方,贺珍进来后就沿着西墙扑向西城楼,他刚开始攻打西面的城楼时,安陆府的知府领着几百安陆兵赶来增援。紧随其后的刘体纯本来应该向右转去打南城楼,但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改变了主意,他认为城内只有一千多满清甲兵,断定贺珍发现的那几百清兵就是城内的主力。刘体纯更经一步推断,城内除去这几百原本集中在知府衙门、现在正向城西赶去的城内主力,分散在各个城楼上的也就是一、二百披甲兵,并不会构成什么大患。而如果不去支援贺珍的话,虽然带着一千多战兵进城贺珍也有同时应付两边的能力,但会延长战斗时间而且可能受到较大损失。

    刘体纯当机立断,下令中止原来的计划,全速向北去增援贺珍,他认为打垮了这支清军主力大概战斗也就能宣告结束了。此外位于城西南钟楼上钟声也让刘体纯听得心烦,一声紧似一声好像催命一般,他命令一个部将带着一队士兵去夺取钟楼。钟楼同时也是一个制高点,不但可以观察城内形势,而且在上面插上明军的红旗后也能进一步动摇城内守军的斗志。

    在汉阳总兵和那一小队明军撞面时,刘体纯已经带着主力部队急行到西城楼附近,他感觉城中的道路无法展开兵力,就让士兵散开进入西南城区,沿着众多街巷包抄城西大道,对其上的安陆府知府的部队发起全面围攻。

    城北的郝摇旗在爆破后也带着超过三千战兵向钟祥城内涌来,他根据原定的计划进城后就左拐去攻打北面的城楼,在前锋赶到城楼前时,奉命支援城北缺口的五百武昌也炮兵赶来。得知前方出现数以百计的绿营披甲兵后,郝摇旗做出了和刘体纯一样的判断,他认定自己已经捕捉到钟祥的清军主力,立刻催动全军向这些武昌兵扑去。也是出于和刘体纯同样的考虑,郝摇旗的大军则散如西北城区,围追堵截从城北大道赶来的这几百武昌兵。

    刘体纯带着主力北上后,只有少量的明军从城南豁口贴着城墙向东搜索前进,这些朝着汉阳总兵而来的明军只有几十个人而已,其中还有几个是在郧阳、谷城、宜城等地向明军投降的前清军绿营,更有一些是想立功转为战兵的辅兵。他们没有跟着贺珍、刘体纯的主力一起向北,而是沿着城墙向南城楼这边摸过来,本想劝降或是制服城楼上的守军,立下一点战功的。

    乍一看到那面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丈高总兵旗,走在最前的十几个明军顿时也是目瞪口呆。这几个明军士兵和汉阳总兵、还有总兵的几个贴身亲卫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都没反应过来。

    哗、哗、哗……

    密密麻麻的披甲清兵跟着那面总兵的大旗,从街道的拐角处绕过来。

    ……

    “确实是易如反掌。”

    邓名一边发出感慨,一边带着卫士们慢悠悠地来到城南的豁口前。

    和前几次一样,清军根本没能在豁口处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反过来,越来越有经验的明军对进攻时机的把握也越来越好。今天这一仗,比以往几次时机拿捏得更好,几乎是在爆破后的第一刻就冲进了城,清军那时多半都头晕眼花地在地上打滚呢。

    缺口处现在只有少量的明军战兵,大批的明军辅兵正在清理豁口处的砖石,或是跟着战兵搜索周围的民房,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把那些企图藏起来的清兵搜出来。

    在那些向东的士兵奔向南城楼时,一些明军士兵也从斜坡上爬上城墙,准备驱逐这一段城墙上的敌军,见明军爬上城墙后,为数不多的清兵怪叫着向南城楼撤走。在缺口两侧的城墙根下,还有不少头破血流的清兵,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毫不反抗地听任明军的辅兵把他们牢牢地捆起来。

    邓名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很快城外就会发生无数起短跑比赛。城墙上无路可逃的守兵会用绳子把自己缒下城去,企图逃离注定陷落的城市。

    但是城四周有上万双眼睛盯着这些人,辅兵会争先恐后地捉拿这些溃兵。拿获这些失去斗志、抛弃武器的敌兵是毫无危险的立功机会,除了极少数短跑天才外,绝大多数的溃兵都会被城外的辅兵拿获。

    “那是什么?”从豁口边的斜坡登上城墙后,邓名指着南城城楼的方向,疑惑地问道。

    这时已经有更多的清兵转过城南大道的拐角,那些想去攻打或者劝降南城楼的明军士兵也有几个反应过来,他们发一声喊,掉头就向来路奔回。

    在邓名看到这些明军开始转身逃跑的同时,他也看到那些从城南大道上转出来的大队清兵,虽然距离遥远但也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迅速地铺满城墙边的道路,无数的兵器在空中闪着寒光,不计其数的旗帜在片刀光剑影中飘扬。

    刀剑如林,旗帜似海。

第十七节 坚壁

    在几个明军士兵撒腿逃跑的时候,汉阳总兵也猛醒过来,他急忙向守卫南城门的那个军官询问道:“贼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们进来多少了?”

    “城墙一塌就冲进来了,”那个军官哭丧着脸,凄惨地嚎叫着:“好几千啊,数也数不过来,都冲着北面去了。”

    贺珍、刘体纯领兵进城时,这个军官在城楼上看了个真切,看到那么多的明军一拥而入,他手下的士兵胆子都吓破了。本来城楼上还有不少辅兵和招募来的城内丁壮,首先他们不敢不来,其次知府按照胡全才的吩咐定下了很高的赏格,不少钟祥壮丁就想卖力气挣点银子家用;城中一些胆大的无赖还从知府那里领了“勇”字号衣,想跟着守军一起向城外投掷砖石,不但能多挣些银子,还幻想着被当官的相中,挣个亲兵甚至小军官当当。

    等看到明军涌入城中后,那些想挣钱的壮丁马上一哄而散,就是那些无赖也都扔下刚领到的号衣,拼命跑回家中,重新当良民去了。

    “怎么可能?”总兵茫然地摇摇头,现在他已经顾不得琢磨明军是如何挖塌城墙的了。明明已经预先部署了一些士兵,还由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带领着保卫城墙,最后竟然没有进行任何抵抗,这么快就让明军攻入了城中。

    这时从城池的另外一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杀喊声,一个传令兵跑到总兵身边,他是气急败坏的安陆知府派来的,见到汉阳总兵后,传令兵急急忙忙地打了个千,嚷道:“大帅,城西贼人众多,知府请您速发援兵。”

    “知道了。”总兵心中一团乱麻,局势的进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正沉吟着是不是该派一队兵去城西支援安陆知府时,又有一个衣冠不整的传令兵跑来。总兵认识第二个传令兵,这是他自己手下的武昌兵。

    “大帅,城北要顶不住了,贼人已经杀进城了,人太多了,弟兄们实在打不过啊,大帅得赶紧带兵去剿灭啊。”第二个传令兵语无伦次地叫道。

    带兵去城北的副将根本没有想到明军已经进城了,和郝摇旗的前锋撞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后面到底还有多少明军,不一会,几千明军就从大街小巷里涌出来,把那五百清兵杀了个晕头转向,转眼之间就被卷走了小半。副将根本顾不得、也无力去给那些被困的部下解围,自己也是在亲卫的保护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下的近三百人向着知府衙门且战且退,同时急忙让人来汉阳总兵这里告急求救。

    “先去夺回缺口!”总兵听完报告,决定暂时谁也不去救,他要登上南城城楼看一看周围形势究竟怎么回事,然后才能做决定。不管是试图消灭城内明军,还是堵住缺口继续坚守,把城南被明军打开的缺口堵上都是不会有错的。

    略一思考,汉阳总兵没有动用亲兵营,而是派一队绿营向豁口发起首轮进攻。现在局面一片混乱,亲兵营是总兵手中最有力的部队,他不敢轻易把亲兵营投入某处。

    ……

    “好多的清兵啊。”城墙上的视野虽然不如城楼上开阔,但邓名也能看到聚集在南城楼下的清兵至少上千,刘体纯之前关于城内只有千多披甲兵的判断显然是大错特错。

    “那面将旗好像个是两丈旗。”赵天霸一脸严肃,指着汉阳总兵的旗帜说道:“这城里有一个总兵!”

    邓名环顾周围一圈,对穆潭说道:“马上去找刘将军,让他赶快带兵赶回来。”

    穆潭领命而去。邓名和卫士们继续向南城楼张望,看到那里的清军调整了一番阵形,很快有一队数百人的人马向他们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他们是想夺回这个豁口吗?”

    邓名想起以前夔东将领和自己说过的城池攻防战,这种豁口极其重要,如果丢失,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进城的部队也可能被切断退路而被全歼在城内。不过这次出兵以来,从没有遇到过清军的有力抵抗,每次留在豁口上的驻兵都很轻松。上次在宜城时,刘体纯、郝摇旗他们就认为对付城内那么少的敌军,根本没有必要留下重兵守卫豁口,所以没有派jīng兵把守。事后也证明他们判断准确,确实没有那个必要。

    前些天从俘虏口中得知安陆府城空虚后,明军众将觉得此番攻城难度甚至还会在宜城之下,事先制定行动计划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认为清军有力量反击豁口。

    “先生,这里危险。”看见数百清兵向豁口方向开过来后,马上就有卫士建议邓名退出城去,与袁宗第汇合。

    “如果被鞑子夺回这个豁口,城内的我军是不是就会危险了?”邓名不清楚城内到底有多少清军,实力到底是不是在明军之上,不过一定要确保刘体纯、贺珍两支明军的退路。

    “郝将军那边不是还有退路么?”周开荒和其他卫士一样,对邓名的安全最为重视,他的恩主袁宗第此时也在安全的城外,闻言马上说道:“先生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兵力不足。”

    此时,那些与汉阳总兵迎面相撞的明军士兵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邓名的卫士们把他们拦住询问,很快武保平就跑上城墙汇报:“先生,确实是一面总兵旗。”

    一个总兵大概手边有几千人马,而且会有一个装备、训练、士气都相当可观的亲兵营,这个亲兵营的人数一般会在六百左右,个别的将领甚至能有一千人的亲兵营。

    而豁口附近除了邓名的卫队,只有上百个明军战兵,再加上二百多没有盔甲的辅兵。

    “看来城内至少有一个总兵,鞑子的总兵力还不清楚,我们不能放弃豁口,把大军失陷在城内。”部下再次劝邓名出城时,他依旧摇头拒绝:“虽然鞑子的人不少,但是豁口并不大,我们有上百人,足以坚守一段时间。刘将军很快就会得到jǐng报。我们宁可冒这个险。”

    再也不听卫士们的劝说,邓名大步跨到豁口旁,伸手取过竖在墙垛上的红旗,举着它沿着墙向东走了一段,然后把它重重地插下,一只手用力地扶住,对卫士们说道:“我就在这里举着大旗,直到刘将军他们回来。”

    如果城内真有清军的大批伏兵,如果城北的豁口不幸没有保住,如果局势真像邓名担心的那样逆转,那么这面红旗就能保证城内的明军不至于绝望,让他们知道退路依旧控制在自己人的手中。

    见邓名远远离开豁口的斜坡,表示出绝不下城的决心后,卫士们也就不再争辩,而是立即开始进行战斗准备。

    邓名看了看赵天霸,虽然后者换上了一副在宜城新缴获的铁甲,不过还是不如邓名身上的这一身质量好。

    “今天我就守在城墙上不上前厮杀了,”邓名迅速把身上的铁甲和头盔取下,递给赵天霸:“我就在这里看你们了。”

    ……

    汉阳总兵登上城楼后,立刻明白了守将为何会如此惊慌,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

    从南城楼上眺望全城,整个西城几乎都在战斗:安陆知府的部队被刘体纯包抄,截成了两段,其中的一部分正受到刘体纯的穷追猛打,知府身边的清军招架不住,不断往城中心退缩;另一部分清兵处于贺珍和刘体纯的夹击中,虽然还没有被消灭,但也都退进城西的住宅区,一小股一小股被包围在房屋里做困兽之斗;西城楼的抵抗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城楼上已经出现了火光,估计明军已经登上楼台,正在围攻据守城楼中的清兵;再看看北城,郝摇旗的大军正从那边压过来。

    战局发展的速度实在太骇人了,总兵意识到北面的清军部队和南面遭到了同样的惨败,根本没能在豁口处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导致明军不受阻碍地长驱直入。进入城区后,虽然巷战让明军的优势兵力不能充分发挥出来,但仍然比清军强大很多。前去增援的清军显然缺乏心理准备,他们迎面与优势敌人撞在一起,还来不及寻找可以依托的防御地形,就遭遇了重大损失。

    西南的钟楼附近也发生了战斗,西北的鼓楼脚下似乎也有很多人影在晃动,无论是钟鼓楼还是很快即将失守的西城楼,明军只要取得其中之一,就能获得一个视野良好的制高点,明军将领立刻就能看到城内的全面形势。

    城门都被堵死了!总兵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增援其他守军继续守城,而是如何设法突围了。明军进展太快,已经无法阻止,钟祥陷落成为定局。若是在正常情况下,总兵还可以选择一个城门据守,尽可能让军队有秩序地撤离城市。只要控制一个城楼,就可以发现敌兵包抄的企图和兵力,将领只要自己足够镇静,就能很好地把握撤退时机,把尽可能多的兵力拯救出来。

    不过现在城门早都被清兵自己堵死了,用来堵城门的巨石都是用牛车拉来的,把城门洞塞了个严严实实。清军为的是即使攻击者毁坏了城门,也休想进城,休想轻易把这些石头挪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塞到城门里的这些岩石,绝不是仓促之间就能清空的。总兵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时间,城内的大军也不可能丢盔弃甲地跳墙逃跑,想要缒城也没有那么多的绳子。

    绝望的总兵转而俯视城外,城西以外有众多的明军,看上去数以万计。虽然城外的明军大部分都是没有盔甲的辅兵,但清军一旦失去控制发生溃败,那么自己手下的两千多甲兵对辅兵也就没有了任何优势。

    “必须有秩序地把军队带出城,保持军纪。”汉阳总兵看到在城门外有明军的监视部队,若是城门没有被堵住或许还可以试试看,要是能突然冲出去杀退这些明军的话,就可以为大军争取一条生路。

    总兵继续向西看,一直看到接近城墙拐角处的缺口,他的心猛地一跳,那里的明军看上去人数不多,旗帜也不多,说明带领甲兵的明军军官很少;城外的缺口后面也没有多少明军把守,可以尝试从缺口杀出去一直向西,冲到汉水边上,沿江南下逃生,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船只;再看一眼城内,城西的明军都杀到城西大道上去了,西南这一片城区反倒没有见到什么明军,明军大部队与缺口之间有一个很大的空档。

    总兵立刻让手下去寻找安陆知府和钟祥县令,他们两个文官守土有责,就让知县负责坚守衙门拖延时间,让知府负责断后吧;知县肯定没有生路,不过一死也就能免去朝廷对他亲族的惩罚了。知府负责断后也是九死一生,不过若是能侥幸逃生的话,有断后掩护大军突围的功劳,大概也能被朝廷谅解。

    总兵又派出一营人去控制靠近缺口的一块西南城区,若是明军转头打来,这一营清军需要在那里阻击明军,防止明军靠近南城墙前面的这条道路,这条道路将会是清军的逃生通道。其余的清军应该立刻向城南转移。在汉阳总兵的计划里,清军可以利用知县坚守衙门的时间收缩到南城楼附近,然后通过缺口转移到城外。南面城外的明军看起来没有太多战兵,东西两边的城门都被堵死了,只要能利用城区地形阻止明军突破,敌军想要包抄清军就得从北面的缺口再出去,然后绕过钟祥城来追击。

    总兵又瞥了一眼城墙缺口那里,刚才他派去封闭缺口的那营士兵已经靠近目标,虽然地形狭窄,但是那里只有区区几面旗帜,而且都是一些号旗而不像是指挥旗,肯定是些没有战斗力的散兵游勇,营兵只要一个冲锋应该就可以拿下。

    “夺回缺口总是没错的。”总兵自言自语了一声。无论是防守、反击还是突围,这个行动总是有用的。

    ……

    看到大队清军向这里走来,缺口周围的明军顿时发生了恐慌。大多数辅兵身边只带着绳子和木棍,这在清兵的披甲兵面前与赤手空拳没有什么区别。这些恐慌的士兵抬头四顾,看到自封江南提督的那个神秘宗室牢牢握着一面红旗站在城墙上。他已经换上了赵天霸的盔甲。

    当看到有士兵望自己的时候,邓名就朝那个人微笑一下。

    刚才邓名决意坚守时,卫士们就商量要死死地堵住缺口,敢于冲击防线向城外逃生者杀无赦。但邓名不同意下这个命令,他要卫士们向周围的明军交代清楚,希望他们留下,但如果坚持出城也不会阻拦;辅兵也就算了,若是有盔甲的战兵要离开城池,需要把盔甲脱下,以便让那些愿意留下作战的辅兵有装备可用。

    “你们出城后就赶快去向袁将军报告,”卫士们对豁口旁的明军士兵高声传达着邓名的命令:“告诉袁将军你们撤出城了,临走时看到江南提督还在墙上坚守,让袁将军赶快派兵来支援。”

    听到这命令后,战兵们互相瞅了瞅,最后都决定留下来。邓名固然是不为难他们,但邓名若是肯和他们一起撤出城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邓名不走,如果自己走了,万一将来邓名失陷在城里,不管这些战兵是谁的部下,无论是刘体纯、袁宗第还是贺珍,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豁口站不下几十个人,绝大部分人都站在城墙上。这里还有一些清兵留下的守城器械可以利用,比如装运土石的吊篮。明军把这些吊篮挪到城墙的外侧,大批的辅兵出了城,他们在城墙根下挖掘石头,装进吊篮中,再由城墙上的辅兵提上去。

    明军布置了一番,人心稍安,同时清军已经跑步逼近。

    站在邓名东面的赵天霸提起一张铁弓,弯弓搭箭向城墙下道路上的清兵瞄准。卫队里除了赵天霸以外还有两个shè箭好手,吴越望就是其中之一。

    “不要shè脸。”赵天霸一边交代同伴,一边把弓满满地拉开,仔细地瞄准,松手shè出了第一箭。

    箭去如流星,shè中了跑在前面的一个清兵千总的腿上,后者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接着就习惯xìng地伸手握住剑杆,用力一拔。

    “啊!”

    那个清军军官不但没有能够拔出箭,反倒发出痛极的一声惨叫。

    轮到吴越望了,他眯着眼瞄准了一下,shè出了第二箭,同样击中一个清兵的腿部。

    三个shè手不紧不慢地轮番shè箭,目标就是清军的军官或是冲在最前面的敌兵。

    “真是好箭。”赵天霸又从箭壶里摸出了一支铁骨狼牙箭,在心里暗暗称赞道。

    以往shè箭的时候务求命中要害,因为普通弓箭造成的伤害有限,若不命中要害就不能让人失去战斗力,但这种狼牙箭却是完全不同。

    其它弓箭有时还能被悍勇的人忍着一时的疼痛猛地拔出,但这种铁箭的箭头上有几排倒刺,shè入人体后,这些铁刺就像狼牙一样紧紧地咬住了肌肉,和伤口周围的血管、组织纠缠在了一起,根本拔不出来。

    几个中箭倒下的清兵疼得大叫,还有人拔出刀子想切断箭杆。以往若是箭头拔不出,那切断箭杆也能极大地减轻痛苦。可狼牙箭的箭杆需要用钢锉才能锉断,这些清兵用刀具切割箭杆只是无益地增加了自己的痛苦。

    很快这些清兵就中止了这种徒劳的尝试,长长的箭杆留在人体外,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们晃动,而任何轻微的晃动都会搅动伤口,让负伤者发出难以忍受的惨叫声。

    发现三个明军shè手后,清军也派出弓箭手还击,不过他们没有墙垛的掩护,很快就有数人被居高临下的赵天霸等人命中。明军没有向任何敌人的面部攻击,因此直到现在仍没有清军毙命。不过被明军铁箭命中的人都彻底地失去战斗力,他们持续不断的痛苦声,也在折磨着身边的同伴。

    刚才清军有一箭击中了吴越望的上臂,不过并没能穿透他身上的铁甲,毫发无损的吴越望立刻予以还击,一箭shè穿了对方的肩甲。铁箭沉重的箭身和刚xìng的箭杆让它的穿甲能力大大超过普通的羽箭,更接近弩箭,弓箭手身上的轻甲对它的防御效果并不强,尤其是在这种距离上。

    被命中的清兵弓箭手丢下武器,靠着背后的墙壁坐在地上直抽凉气,他用双手握着肩膀上还在颤动的箭杆,竭力想制止它的抖动,转眼间就疼得头晕眼花,偏偏还没有任何办法减轻这种痛苦。

    明军弓箭手虽然不多,但是他们shè过来的箭大大减缓了清军的前进速度。现在这些清兵已经不敢在城墙边的开阔道路上急行,而是躲在路边的房屋后,弯着腰向前摸去。就连领着这一营兵的游击都躲在了远处一幢民房的墙后面,小心地露出半个身子观察着城墙上的动静。

    这个游击已经认出了对方使用的铁箭,据他所知,这种武器多半是炫耀装备,因为太贵了,比弩箭还贵。本来羽箭就不便宜,用这种比羽箭还要昂贵许多倍的jīng致武器去攻击小兵,那就是一箭能shè死十个都赔本。因此一般也就是亲王级别人物的近卫,会带上那么一壶狼牙箭,用以炫耀主君的身份,不会真有人拿它当作制式武器。

    但现在对方就是在用这种武器攻击小兵,看到那些士兵痛不yù生的模样,游击自己也是胆战心惊。明军始终不向致命部位shè击,要是挨上一箭,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游击看到自己的弓箭手没有取得任何战绩,大部分箭矢都被墙垛和城墙挡开,但就是没有墙垛,多半也奈何不了明军弓箭手身上的那一身炫目铁甲。

    游击向挺立在墙上的红旗瞥了一眼,暗道:“那旗下到底是什么人?”

第十八节 激战

    看到城下的清军已经倒地十余人,剩下的不是小心翼翼贴着墙边,就是绕到房屋后寻找掩护,明军士气顿时大振。等清军士兵又靠近豁口一些后,城墙上的明军军官就组织士兵动手,把石头从墙边滚下去。底下的清军不得不进一步放矮身体,半蹲在地面上,把盾牌高举在头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蹭。

    有个明军士兵扔得兴起,就探出身体,把一块大石头瞄准了墙下的盾牌,狠狠地掷下,他的英勇行为引起了一阵欢呼。很快就有其他人学着他的样子,探身出墙去扔石头,更有几个明军合作,把一块长长的青砖举过墙垛,一起松手,让它骨碌碌地落在了墙根下一排正向前缓慢挪动的盾牌上。

    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块巨石从天上掉下来,下面几个单手持盾的清兵顿时就被压倒在地,两个手臂折断的士兵从墙角一直滚到道路zhōng yāng,抱着手臂大声呼号。

    在清军游击的命令下,和赵天霸等人对shè的清军弓箭手开始攻击那些探身出来的明军投石手,不过清军的位置非常不好,他们位于低矮的房屋后面,要是隐藏着还好,只要一露头立刻就会被对面高墙上发现,往往这些弓箭手刚刚找到目标,前出到攻击位置开始弯弓瞄准时,对面以逸待劳的明军shè手就已经把铁箭shè了过来。

    又有三个弓箭手被shè倒后,其余的清军弓箭手纷纷缩着脖子,藏身在掩体后面。这三个弓箭手只换来了一个明军的负伤,刚才这个明军士兵正把一块大石头高举过顶,要狠狠地向城下投去时,被侧面飞来的一支羽箭击中右胸,他大叫一声,手中的石头脱手飞出城墙,人则倒向后面。

    旁边有两个辅兵蹲下身扶住这个伤员,扯开他胸前的衣服露出伤口,这根箭并没有深入胸膛,一个辅兵立刻掰断了箭杆,然后检查了一下创口,喊了一声:“忍着点,弟兄!”,就握住还露在外面的末梢用力一拔,把箭头拽了出来。

    “送他出城。”邓名一直在注视着这个伤员,他让把这个士兵送出城外再进行伤口处理。听到命令后,辅兵马上把伤员抬下了城墙。外面早已经升起了火,做好了准备,会把伤口烧灼一下再包扎起来。

    一个战士负伤并没有打消明军的勇气,大部分人都发现探身投石的风险并不大,而且对面的弓箭手已经消失了,并没有更多的羽箭向城上飞过来。现在赵天霸等人已经不再继续攻击敌人,而是戒备地看着街对面的房屋,努力寻找着清兵弓箭手的身影。身边的吆喝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更多的石头被明军扔了下去。城墙的另一侧也忙得热火朝天,把更多的石头拉上城头。尽管如此,还到处都是找不到石头可扔的抱怨声,这声音随着清军的弓箭手始终不露头变得越来越多。

    中箭加上被砸伤的,清军已经损失了十一个弓箭手、十几个刀盾兵和差不多数量的长枪兵,尽管付出了近四十人的代价,清军仍然没能摸到豁口边上。对方那种铁箭对士气的打击实在太厉害,游击发现自己的弓箭手都躲在墙后不肯冒险出去攻击明军,而其他士兵也被中箭同伴的哀嚎声吓得心惊胆战,没人愿意领头上前。

    如果不努力上前就只能躲在墙角边挨砸,或是藏身在民居中间旁观,对攻占豁口毫无意义。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不停地落下,又有一个清兵实在撑不住盾牌了,手一晃、盾牌一歪,被青砖砸得头破血流。其他清军士兵不肯继续呆在墙角无休无止地挨砸,一声呼哨,这些清军就集体冲过墙边的街道,争先恐后地跑进街道另外一侧的建筑区中。

    对于这些逃跑的清军,明军的三个弓箭手并没有予以攻击。虽然这种铁箭不错,但毕竟数量有限,他们手中只有几壶狼牙箭,现在已经用掉了一小半。

    当清军士兵分散到居民住宅区后,游击想要指挥他们就变得更加困难起来。比如弓箭手这种躲避战斗的行为就很难制止。如果游击积极地催促弓箭手奋力攻击明军的话,他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明军shè手的靶子。绿营游击退后了两步,与那面可能窜出危险箭矢的城墙再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向东面看去。现在他只希望城墙上面的攻击会比较顺利,能够尽快把城墙上讨厌的明军弓箭手驱逐出去。

    可惜城墙上的攻击一点儿也不顺利。明军在炸塌城墙的同时也消灭了这段城墙附近最有战斗力的清兵,没有被波及的清兵都是躲得比较远的谨慎人士。当发现明军登上城墙后,这些胆小的人们立刻头也不回地向南城楼跑去。这些都是安陆府的士兵,也有钟祥城里的本地人。其中一部分扔下军服、武器就逃回家去了,剩下无处可逃的,只好在城楼上等待命运的安排。

    汉阳总兵带领部队赶到后,这些远远躲着的清兵就被重新组织起来,命令他们拿起武器在城墙上前进,向豁口方向发起进攻,配合墙下的清军把明军驱赶出城,恢复对这一段城墙的控制——当时总兵还没有决定突围。

    这些清兵于是只好拿起武器,再一次排列队伍从城楼出发,高声呐喊着向明军发起进攻。

    钟祥的城墙也没有多宽,再刨除两侧墙垛占据的空间后,也就是够三、四个人并排行走的样子。清军对面的敌人并不是邓名的亲卫,而是刘体纯和贺珍的一些战兵、辅兵。jīng锐的战兵都跟随刘体纯、贺珍冲杀去了,豁口附近留下来为数不多战斗力较差的士兵,他们和钟祥县兵的地位相近,不少是最近几次战役中投降明军的前清兵。更有新参军的老百姓,今天还是第一次上战场。

    刚才城墙被炸塌后,这些明军士兵趾高气扬地从城墙上向南城楼前进,打算先礼后兵劝降城楼上的守兵。其中那些刚投降明军的清兵对自己的劝降行动信心十足,就在不久前他们也陷入过同样的绝境,当时心中那种恐慌和惊骇还记忆犹新。这些清兵打算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向城楼的守军证明投降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这些明军向城楼走去的时候,望见清军的旗杆上先后升起三盏灯笼,一个个更是心中大定,自觉胜劵在握。虽然守卫城楼的军官或许还会有反抗的心思,但大部分人当兵就是为了吃饭,绿营兵肯定已经毫无斗志——这些前绿营兵对敌人的心理了解得十分清楚。

    当他们从高高的城墙上看到城楼下突然涌来一大群清兵,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晃得人眼花缭乱,这些明军见状急忙准备撤退。只是他们位于城墙上面,面前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或者退回远远的豁口那里,或者从城墙下去。情急之间就有人想找绳子把自己吊下城去。别说一时找不到绳子,若是真的这么一逃,那以后在明军中可就别想站直脊梁了。

    看到一队清兵离开城楼,沿着城墙往豁口的方向开来的时候,城上的明军又发生了动摇,毕竟他们和豁口那边扔石头的同伴不同,他们与清军之间没有城垛掩护,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也不能随心所yù地砸人还不担心还手。看到清兵越走越近,明军更加心情紧张,最靠东面的第一排士兵四下打量,觉得到了必须缒城撤退的紧急时刻了。

    不过这些向明军靠拢过来的清军心中也是同样的紧张,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清兵在距离明军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就止住步伐,用力地向对面的明军吼叫,发出凶狠的吆喝声。尽管这些清兵停下了脚步并且侧身让开了通道,但他们身后的同伴丝毫无意越过排头兵上前攻击明军,而是一个个都默契地停了下来,也奋力地向明军发出大声的吆喝,希望能够通过展示军威把敌军吓得连连后退。

    他们对面的明军排头兵并不是不想撤退,只是身后挤满了人无路再退了。听到清军锋线士兵发出的凶狠吆喝声后,本来异常不安的明军东线士兵倒是稍稍宽心,恢复了一些信心和士气,因为他们实在是把绿营士兵的心理了解得太透彻了。

    明军士兵不甘示弱地大声吆喝回去,同时纷纷放平手中的长枪,向逼近过来的敌兵示威地晃动着。

    两军的前锋互相试探着,心中的底气都变得越来越足。在清军紧逼的同时,明军也勇敢地迎着往前迈出了一步。彼此之间的距离缓慢地缩短,当两边的士兵距离四米左右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次站定脚步。

    “嗯!”

    “嗯!”

    “哼!”

    “哼!”

    双方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把嘴角的胡须吹得老高,发出“哼哼哈哈”的威吓声。在这样的近距离上,两军士兵已经可以发生战斗接触。两边的士兵都握住他们手中长枪枪杆的末梢位置,把枪向前探出,互相在空中击打着对方的枪杆,发出噼里啪啦的碰击声。

    互相拍打了几下,气势如虹的两军谁也没能吓退对面的敌人,任何一方的排头兵都不是铁打的超人,相持片刻后前排士兵的额头上都是大汗淋漓。他们背后的第二排士兵已经观战多时,一个个对战况也都心理有数,在看到排头的士兵汗流浃背后,他们勇敢地上前与排头兵交换位置,挺枪与敌兵交战。后面的士兵都留在原地,绝不上前添乱,保证最前排两军之间的距离维持在两杆枪的长度左右。

    很快替补上来的士兵也感到有些疲惫了,后排士兵纷纷仗义地与前面的同伴交换位置,有些特别勇敢的士兵还插队,抢着走到排头一展身手。

    新替换上来的这个清军满脸横肉,站上来之后先是和以前的人一般地吹胡子瞪眼一通,然后就开始呲牙咧嘴地磨后槽牙,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甚是骇人。

    对面的明军士兵也不甘示弱地咬牙切齿,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清军有一套绝活,三个明军一起咬牙发出的声音也比不上对面一个人响亮。

    “他是属耗子的吗?”几个明军在心里骂道,对面这个人太穷凶恶极了。

    “让我来。”后排的一个明军军官推开挡在身前的众人,昂首阔步走到最前面,冷冷地凝视了对面那并排的几个清兵一眼,突然毫无征兆地抽刀出鞘……

    西城楼此时已经停止了抵抗,守卫的将佐和他的亲兵战死,剩下的安陆兵都投降求饶。不过贺珍并没有时间登上城楼看一眼。

    西城楼的事情一结束,贺珍就急忙指挥主力向东发起进攻。刘体纯追着安陆府知府向东面打去了,被夹在两部明军之间的清兵还有待消灭。城西大道此时完全被明军控制,被分段切割开来的清兵有一百多人已经投降,还有一百人左右逃到路两侧的民房里,几人一伙儿背靠着墙壁,顶着房门仍在抵抗。

    不肯放下武器的清兵就必须要消灭,而且越早越好。同时还要防备他们纵火垂死抵抗,若真有这种情况,一定要立刻扑灭,免得酿成大祸。

    对于这些几人一伙儿据守房屋的清兵,明军虽然人多势众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又不能自己放火把他们赶出房来,只好一间一间地先四下堵住,然后正门、墙壁、屋顶同时发动进攻,几十个人从四面八方一起动手,冲进屋后把几个敌兵乱刀分尸。

    面对人数是他们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明军的小心清剿,这些清兵没能给明军造成什么损失,但却极大地拖延了贺珍前进的步伐。

    “这帮狗鞑子今天怎么这样顽强?”贺珍指挥消灭了十几间房子里的清兵,共计四、五十人,突然感到有些不对,以往若是看到明军的绝对优势兵力入城后,很快清军就会丧失斗志;而这些清兵虽然看不清城区的全貌,但肯定也能意识到明军具有压倒xìng的优势。贺珍感到有些迷惑,又感觉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问题。这些清兵不肯投降而是据屋死守,难道他们还指望知府、县令能带着几百人翻盘,钟祥清军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不成?

    城北的郝摇旗此时也有相似的疑问。刚才与那几百清军交战时他就感到有些异常,对方的战斗力似乎比他印象里的县城兵强了不少,五百多清兵面对三千统一指挥的明军,居然没有一下子被冲垮。现在城北大道还有一半在清军的控制中,三百清兵且战且退,阻止明军迅速靠近城中心的衙门。被切割开来的清军,抵抗能力也比郝摇旗预计的要顽强得多。有一大股清军窜进了一座大宅子,在里面齐心协力地防守,虽然清军只有四十多人,但郝摇旗围在外面的几百人一直没能冲进去。

    虽然消灭了一百多清兵,但郝摇旗也付出了二十多人伤亡的代价。己方可是六比一的优势兵力,虽说巷战不利于兵力展开,而且相当有利于小股兵力防守,但这个数字还是足以说明对方训练有素,军心士气都相当不错。

    “报告,有个俘虏招供说城内有三千武昌兵!”一个亲卫跑来向郝摇旗报告道。

    “三千武昌兵?”郝摇旗大吃一惊,不过这个消息解释了为什么对面的部队战斗力远高于一般的县兵。

    “还有从各县紧急调来的一千五百多披甲兵,加上钟祥原来的一千披甲兵,城内有五千六百多披甲兵。”

    “呼——”郝摇旗长吁了一口气。如果这个数字没错的话,那他今天的仗打得还是不错的。他知道城西的明军也已经杀过来——刘体纯和郝摇旗的部下已经在西北城区取得接触,他看见西城楼的清军绿sè旗帜已经消失不见,想必那里已经被明军占领了。

    “先拿下北城楼。”郝摇旗不再急着催促军队前进。

    六千多战兵进城,城内有五千五百战兵防守,半个时辰不到就夺下了小半座城,这个成绩足以让明军自豪了。郝摇旗觉得当务之急是迅速取得一个制高点,让自己能够观察一下城内的整个军事形势。

    郝摇旗放缓了对南面的攻击,抓紧时间攻击身后的北城楼,以及那股躲在大宅子里负隅顽抗的武昌兵。既然知道敌人有五千多披甲,那么这些地方的守兵拒不投降就容易理解了,他们并不知道明军的进攻规模,多半还盼望着清军反攻给他们解围。

    “不用太着急,慢慢来。”郝摇旗感到明军有点进展太快,到现在为止制高点几乎还全在清军手中,这对明军掌握全局很不利。城西北的鼓楼此时也还控制在清军手中,郝摇旗又向那里增派了一支部队。

    他决定稳扎稳打,不给清军翻身的机会。

第十九节 一骑

    城墙上站在前排的清军,看到对面那个明军军官突然抽出雪亮的刀子,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急忙加倍凶狠地大声吆喝,这既是一种威胁jǐng告,提醒对方己方可不是好惹的,同时也是给自己壮胆。

    这个明军军官是不久前在郧阳向刘体纯投降的,看见豁口附近的明军占据有利的地势,已经把武昌兵赶出了城下的道路,觉得形势对己方有利,也想立下些战功。军官把手中的钢刀舞成一团刀花,一边舞刀一边jǐng惕地向前缓缓挪动。

    军官身后的几个士兵从郧阳开始就是他的手下了,见到长官威风凛凛,他们胆气也是一壮,跟在长官的背后用力地抖动枪杆,发出“嘿”、“嘿”的威胁声。

    眼前刀光滚滚,还有好几根长枪像毒蛇的信子般闪动着逼近,清军士兵心中胆怯,声音忽然低了八度,不由自主地纷纷向后退让。

    “不许退!”后面压阵的一个清军军官见状顿时心急如焚,一旦气势被明军压过去,那就很容易节节败退。虽然这个清军军官和手下都是从外县调来的,钟祥城既不是他们的故乡也没有什么想保卫的东西,但如果就这样败回城楼,说不定会被汉阳总兵杀头。

    清军军官一挥手中的宝剑,大步迎上前去。

    看到首领如此勇猛,清军士兵们士气大振,声音顿时又高亢起来,不再继续后退而是朝对面比划着长枪。他们每朝着空中刺出一枪,口中就发出“哈”的一声大吼。

    两军就这样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互相突刺,两位军官就像是先秦时代的士大夫一样,在军阵之间单打独斗。

    两个军官横眉立目,咬牙切齿,面sè狰狞,用尽全力地把刀剑在空中劈砍。两人厮杀良久未分胜负,各自背后的呐喊助威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两人都是越战越勇,他们虽然均有点疲惫,但都很清楚这个时候决不能先退一步,否则一下子就会被对方的气势压过。

    ……

    汉阳总兵已经看出对缺口的进攻并不顺利,得知对方有jīng锐的弓箭手压阵后,总兵没有继续迟疑,命令道:“亲兵营前进。”

    给知府和县令派去的使者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总兵估计,当清军开始向城南收缩后,用不了多久全城的明军就会包围上来,不攻下这个缺口大军就没有出城的通道。目前城外的明军还不多,不过一旦他们明白清军从缺口突围的意图,肯定也会迅速围拢上来。现在缺口那里看上去也就上百个战兵,若是现在都拿不下,那一会儿明军的增援到了还怎么打?

    武昌兵虽然不像吴三桂、赵良栋的军队那么jīng锐,但好歹也算是省级的军队,可他们居然没能瞬间冲下明军散兵游勇防守的缺口,总兵心里对此是很不满的。尤其是这段时间里那个周培公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大帅,王师这是要放弃钟祥吗?此举不妥啊!”

    “大帅,怎么这个缺口这么难打啊?是贼人部署了jīng兵强将吗?”

    “如果不是总督大人让我关照你,就把你扔在衙门里和县令一起坚守!”总兵本来就因为诸事不顺而心里着急,不过表面上他并不会对一个年轻的举人失礼,尤其这个姓周的读书人是大清科举的秀才,是大清的举人,将来可能还会是大清的进士,更不用说还有胡全才的看重。

    “没有什么jīng兵强将,只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远处缺口处的战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城墙上的战斗总兵还是看到了。从外县调来的披甲兵对战刚刚投降明军的前绿营兵,这种三流军队之间的战斗可以打上一天也分不出个胜负。虽然不清楚明军统帅为何让这种三流部队防守重要的豁口,不过总兵很清楚这是送给他一个脱险的机会,他已经下令去召回城墙上的清兵,腾出进攻通道给他的亲兵营。

    总兵打算双管齐下,让亲兵营从城墙上和城墙下两条路同时发起进攻,而且城墙上这路首先发动。因为在城墙上能极大地提升士兵的胆气,即使是三流部队,有时在城墙上作战也能勇气大增,给jīng锐的敌人以沉重的打击。豁口附近据守城墙的敌军有心理优势,总兵怀疑就是这种情绪带给缺口处的明军额外的战斗力,让他们暂时挡住了武昌兵的进攻。但是一旦清军从城墙上进攻就不同了,虽然城墙很窄展不开兵力,但是对方也没有用来壮胆的地理优势,jīng锐和鱼腩部队就会高下立判。

    城楼上开始鸣金,看着城墙上的清军迅速地退了回来,总兵急不可待地命令一队百人刀盾兵登城准备进攻。亲兵营这一百兵由一个千总和两个把总带队,三个军官来到城楼前向总兵领命。

    “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打垮贼人,拿下缺口。”当着周围众人的面,总兵大声吩咐这三个手下。听到总兵的命令后,三个人一起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带兵向前。

    之所以派这么多刀盾兵上前,是为了在拿下缺口后布防两侧城墙,确保明军不能夺回这个通道。不然以对面明军的表现,总兵觉得三、五十个亲兵营的刀盾兵就能杀得他们抱头鼠窜了。等到拿下城墙,也就不需要从正面强攻缺口了,不给明军据险杀伤亲兵营士兵的机会。

    当城墙上的清兵全数退出来之后,千总立刻一挥长刀,率先冲进两面墙垛之间的通道。众多亲兵营刀盾兵此时都已经取下背上的盾牌,分成两队,小跑着跟在千总的背后踏上城墙。所有的清兵都一言不发,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盾牌,用差不多的姿势向前跑去。

    在这些清兵的右侧,还有第三队清兵,这队刀盾兵并没有一起往城墙上的通道里挤,带头的把总在城楼和城墙的连接位置轻轻一跃,纵身跳上了城墙内侧的墙垛,然后就在墙垛上跳跃着前进,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千总,和长官齐头并进。他身后的清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学着他的样子,跃上了墙垛,紧紧跟在把总身后。

    刚才看到对峙的清军退去后,明军这边立刻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但才高兴了没有多久,就看到刀盾兵从通道和墙垛上一齐攻来,快速地向明军靠近。这些清兵并没有在远处威胁xìng地吆喝,而明军的阵阵吼声也没能减缓他们逼近的步伐,转眼间清兵就来到双方僵持不下的位置上。

    “杀!”

    随着千总将高高举过头顶的长刀向下一按,跟在他身后的众多亲兵营士兵一起齐声大喝,好似雷霆般巨响。

    前排清兵用盾牌挡开刺过来的长枪,挥刀就向面前的明军砍去;他们身后的同伴也不等待,当头排的清兵减缓脚步开始厮杀时,第二排的清兵就利用前排的空隙闪身窜到前面,挥刀斩向后面的明军。在这几个清兵挥刀时,从更后面跟进的清兵一上来就蹲下身,向明军的小腿上砍去。

    在通道的旁边,领头的把总瞅到一个空隙,大喝一声就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刀光,猛地跃入明军后排人丛之中。他身后的清兵继续向前跑,也向对面的空隙中跃去,顿时城墙上的明军就是一片大乱。

    明军士兵不断地被砍倒、砍翻,却几乎无法阻止清军的继续前进。有的明军被四面涌来的刀光逼得走投无路,也只好跳上城垛避险,接着刀光尾追而至,硬是把几个明军逼得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明军后面的队形比较松散,看见清兵来势汹汹,远处的明军士兵顿时sāo动起来。有一些辅兵正在从城墙下提石头,也面露惊惶之sè,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始环顾四周。

    “大帅的亲兵果然勇猛无敌。”看到清兵进展顺利,周培公又惊又喜。今天开战以来形势好像一直在急剧恶化,汉阳总兵始终对他的问题带搭不理的,让周培公内心更是担忧。但现在总算看到明显的好兆头了,照这个进攻速度,夺回城墙的缺口根本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呵呵,周先生谬赞了。”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看到手下的进展十分顺利,汉阳总兵心里也是欢喜。

    平西王的亲卫他没有机会见到,但名将赵良栋来洪承畴手下效力时,汉阳总兵曾有幸一见对方的亲兵营,那一副声势、军容,真让他羡慕不已。为此汉阳总兵曾经非常谦虚、恭敬地向赵良栋询问练兵之道。

    大概是看汉阳总兵态度很好、礼物也不轻,赵良栋就与他分享过不少练兵心得。不过总兵知道,自己的亲兵营虽然采用了赵良栋的一些练兵秘法,但肯定还是远远不能和对方相比的。赵良栋亲兵营中的士兵都是从陕西一路杀出来的,军官人人身经百战,士兵中上过三次战场的人都不能算老兵。

    而汉阳总兵这一营亲兵,只有十几个军官上过两、三次战场,士兵上阵一次就能称得上老兵,其余的顶多是镇压过抗税的百姓,或是在屠城时杀过人。总兵自己私下揣测,就是遇上夔东明将的亲卫jīng锐,自己的亲兵营恐怕都远处下风,不过收拾这些三流明军那是绰绰有余了。

    “敌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今天总兵屡屡出现失误,在这个不懂军事的举人面前出了不少丑,现在好不容易露了一手,他急于挽回面子,而且也要给城楼上的友军打气,他指着缺口方向大言不惭地说道:“若是遇上李定国,本将还要认真对待。可是对付刘体纯、郝摇旗之流,本将的儿郎以一敌十不成问题。”

    远远望到部分清军跳上城垛往前跑来,赵天霸觉得那边的明军多半抵挡不住,他就把铁弓斜靠在墙边,向不远处的一杆长枪跨了两步。但看看两面墙垛,感到通道太狭窄了,赵天霸停下脚步又去摸腰间的剑柄。

    “行了,行了,什么功劳你都要抢么?”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赵天霸的肩膀,同时传来周开荒埋怨的声音。

    拉住赵天霸后,周开荒并没有向前而是向豁口处跑去,下了城墙后他就去牵自己系在下面的坐骑,同时高声呼唤不远处的武保平:“武三,快来帮忙!”

    周开荒在前头使劲地拉,武保平在后面使出吃nǎi力气地推,总算把周开荒的坐骑牵上了城墙。辅兵们急忙让出道路,紧接着又看到武保平从城墙下扔了一根大旗上来,周开荒稳稳地接在手中。

    一把扯下杆上的旗帜,周开荒就抱着那又长又粗的旗杆飞身上马。

    “都闪开!”周开荒大吼一声。

    周开荒催动坐骑,在狭窄的城墙上不断加速。正在掉头逃跑的明军见到迎面过来一个骑士,纷纷向两边让开,有的人攀上了身边的墙垛,也有的人把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感到战马带着风声从自己的鼻尖前扑过去。

    从几十个明军身旁跑过后,周开荒又狠狠一踢马腹,在城墙上如同在平地上一般地疾驰,冲向清兵队伍中。与此同时,周开荒把旗杆抡成一个大圆,把城垛上的清军砸向墙外,那些清兵无处避让,被周开荒的旗杆一抡就下去了一排。

    通道上的清军纷纷本能地闪避撞过来的高大马匹,周开荒索xìng勒定了战马,cāo纵着它原地转圈,在清军刀盾手中乱踏乱踩,转眼间就有好几个人被马踩到,顿时惨叫声大作。

    周开荒一边舞动旗杆,一边骑着马前前后后来回挪动,周围的清兵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领头的清兵千总在须发之间躲开踏过来的马腿,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腾挪闪转,寻找机会要攻击马腿、马腹,但周开荒的武器虎虎生风,竟找不到一点破绽。俯身一扑,清兵千总躲开筋断骨折的危险后,奋力一跃跳上了安全的高处墙垛,准备再一次发动攻击。但他将将上去,刚想转身查看那个明军骑士的动作,周开荒的旗杆突然抡过来,正打在清军千总的腰眼上,他惨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城墙上飞出,落向墙外的地面。

    这时两个清军把总一左一右,向周开荒逼来。其中一个把总在周开荒抡旗杆的时候低头一闪,听到背后的千总被打得飞了出去,他趁机窜到周开荒的马边,挥刀斩去。这时旗杆已经伸出,来不及收回,周开荒低头冲着近在咫尺的敌人脸上猛地喷出一声大吼,震得清军把总一愣,周开荒瞬间飞出一脚,重重地踢在这个清军军官的前胸,把他踹得向后腾空而起,撞在后面的墙垛上,身体翻了过去,跟在他的长官后面摔出了城墙。

    从右边上来的清军把总已经看到周开荒的勇猛,虽然清军人多却始终无一人能够上前,他便跃上了外侧的墙垛,仗着提高了地势,举刀便砍。周开荒又是一声大喝,右腿狠狠地踢了一下战马,同时把马头向右一拉,战马就人立而起,一双前腿探出,把这个清军把总从墙头踹了出去。

    坐骑立起时,周开荒用来踢人的左腿还没有收回到马镫中,他用旗杆在地上一支,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没有滑落。

    周开荒拨转马头,向着来路跑回去。

    刚才看到周开荒大显神威,把十几个清兵踩翻或是打下城墙后,城墙上正在撤退的明军战兵也都收住脚步,一边观战一边连连高喊着叫好。突然看到周开荒居然跑回来了,顿时把明军士兵都愣住了,接下去的喝彩声也硬生生地打断。

    “这样的军神也会逃跑么?”

    就在众明军惊疑不定的时候,周开荒掉转马头,重新飞快地加速冲向前方的清军,把四、五个敌兵踩得倒地不起的同时,又将三个敌兵抡下城墙。

    周开荒第二次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在敌阵中久留,而是在冲力耗尽后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开。墙垛上观战的明军都已经知道军神绝不是在逃跑。

    果然,周开荒第三次面向清军,加速、冲锋……七进七出。

    登上城墙的一百名刀盾兵,竟然被明军的一个骑士杀伤了四、五十人,剩下的都从城墙上逃回了城楼旁。

    城楼周围的清军人人如临大敌,刀剑出鞘对着城墙的通道,那上面只有一个明军骑兵而已,他横着手中的旗杆,山岳一般地屹然不动,让那道城墙看上去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整个城楼的清兵都失去了进攻的胆量,反倒全神贯注地提防着他径取城楼。

    刚刚听总兵吹嘘他的亲兵营以一敌十的时候,周培公还满心欢喜,以为转眼就能拿下城墙的缺口,没想到却被这么一个明军堵住了去路。周培公的脑子里不禁冒出了一个词——以一敌百。

    “唉,唉,还不仅是以一敌百,”周培公哀叹道:“派出去的一百刀盾兵已经被杀得落花流水了,看上去对方好像还有余力呢!”

    “一骑当千!”周培公尽管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眼前威风凛凛的敌骑。

第二十节 困兽

    “要是我也有个锦衣卫千户的身份就好了。”周开荒在心中暗自叹息道,郧阳一战,赵天霸阵斩守将的经过被明军将士津津乐道,周开荒对此非常羡慕:固然对方是西营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可自己也是闯营新秀中出类拔萃的啊。

    现在好不容易周开荒也有了可以相提并论的事迹,却感到自己很难喊出能够和赵天霸类似的豪言:锦衣卫千户那是多响亮的名头!而周开荒之前只是袁宗第手下的一个千总,天下千总这么多,喊出来也没有特别光彩之处。而若是什么都不提只报出名号的话,周开荒觉得大家会认为自己是个无名之辈。

    幸好,周开荒也有赵天霸羡慕的东西。

    “我就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随着邓名的公开信,周开荒在清廷那边也算榜上有名的通缉犯了。看到清兵已经都逃回了城楼,周开荒双臂高举起手中的旗杆,冲着城楼上大喊道:“谁敢与我一战?”

    “啊!”

    听到对面敌骑兵自称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后,周培公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发出了惊呼,都是汉阳总兵的师爷、幕客之流。昆明大火的消息早就传到湖北,虽然不是人人都记得周开荒这个名字,但是对方既然提到昆明,那定然是火烧昆明中的一个。

    “既然这人是周开荒,”周培公倒是记得这个本家的名字,昆明大火一事在湖广士人中也引起很大震动,无数人都在私下猜测邓名的身份,他对总兵叫道:“那城墙缺口那面旗下的,是不是就是邓名?!”

    汉阳总兵没有时间和周培公探讨谁是防守缺口明军的主将,见手下都已经撤回来,他冷着脸举起手,身后的大批弓箭手立刻开始弯弓搭箭。

    周开荒并没有给对方狙击自己的机会,他以前就参加过多次战斗,最近几个月来更是身经百战,刚才他来回高速移动,停下来的时候也总是和敌兵纠缠在一起。喊完这嗓子后周开荒拨马就走,根本不多做停留,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挑战,不过临走时周开荒还是放声大笑,丢下一句话:“无胆鼠辈!”

    看着那个敌骑飞快地远离而去,高高举起手臂的汉阳总兵又把它缓缓放下,城楼附近的清军弓箭手也都无奈地重新把弓收起。

    “大闹昆明的,是那个邓名吧。”汉阳总兵这才有时间对周围的幕僚们说道,他环顾着身边的人:“邓名的檄文中有刚才这个贼人的名字么?”

    “有!”看到总兵的师爷摇头不知,周培公急忙跳出来炫耀自己的记忆力:“确有此人。”

    城墙的缺口边就有一面飘扬的明军红旗,站在城楼上可以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在红旗下扶着旗杆,周开荒指着那个旗杆旁模糊的人影,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大帅,火烧昆明的贼首多半就在这里,现在他身边没有多少党羽,大帅可不要让他跑了,拿下此人为平西王雪耻。”

    “本将自当为朝廷分忧。”汉阳总兵口不应心地说道,他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拿人,而是要设法不被人家给拿了。

    从城墙上被赶回来的这些亲兵营的士兵还都惊魂未定,看到周开荒离去后一个个如释重负。看到这些士兵脸上的惊慌和畏惧后,总兵知道一时三刻内这些手下是别想发挥作用了。此时总兵也已经断了从城墙上夺下缺口的念头,那个明军如此勇悍,城墙上又发挥不出人数优势,他并没有继续派手下送死的打算。

    刚才想从城墙攻过去的目的是为了减少伤亡,现在看起来从城墙上进攻的损失可能要比正面进攻还要大,因此总兵立刻放弃了继续进攻城墙找回场子的念头——不但找不回场子,而且还可能丢更大的丑。

    “刚才被那个敌骑占了便宜,是因为没有派出长枪兵。”此时周培公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大脑可以迅速地进行思考,想到对面很有可能是让吴三桂吃了大亏的邓名后,周培公就盼着汉阳总兵能够拿下此人。清廷给邓名定下四个前程、五千两赏银的悬赏。作为湖广总督指定的首席军务赞画,周培公觉得前程虽然肯定是总兵的,但大笔的赏银自己可以分到不少,他立刻尽忠职守地开始赞画军务,向总兵提出了一个yīn险的建议:“这次大帅让长枪兵上,一定能把他刺杀于马下。”

    “周先生所言极是。”汉阳总兵瞥了胡全才派给自己的首席军师一眼,城墙上不适合长枪兵发挥,所以他才会派出刀盾兵,没想到对方把一匹马运上了城墙,而且还有这么一个骑术过人、武艺高强的战士。但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派大批的长枪兵去进攻城墙,因为除非对方和自己的这个首席军师一样傻,否则绝不会骑马冲着长枪冲过来,而是会下马拿着刀剑过来砍人。

    不过汉阳总兵没有反驳周培公的意思,他估计自己就算说了,多半对方还接着提出类似“可以长枪兵在前,刀盾兵在后掩护”之类的建议;那么自己就只好继续解释:对方可以先砍光了前排的长枪兵,然后再去骑马撞后面的;而且总兵怀疑,就算解释得这么清楚了,对方可能还会继续抬扛,提出更多的建议,比如:“两排长枪,两派刀盾,再两排长枪,再两排刀盾”这样的新战术。

    总之这会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解释工作,对周培公积极赞画军务表达完谢意后,汉阳总兵就飞快地下令,让城下的亲兵营正面进攻缺口。

    这时已经有传令兵跑回来,说缺口附近的明军弓箭厉害,既然知道大闹昆明的那个家伙就在这里,汉阳总兵并不惊奇只是微微点头,表示他知道。

    “快让长枪兵发起进攻吧。”见总兵迟迟没有把城下的长枪兵调上城楼,周培公心急如焚地喊道。

    “嗯,让前面的士兵批双甲,用盾牌护住腿脚。”总兵追加命令道,双重甲加上盾牌,想来足以抵挡弓箭了,即便是威力巨大的铁骨箭也不会造成很大威胁。

    “万万不可!”虽然总兵并没有对自己言听计从,但随着提出越来越多的建议,周培公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而且清兵屡次受到挫折也大大影响了汉阳总兵在周培公心目中的形象,现在他对清军主帅已经远没有战前那么敬重了:“兵贵神速,缺口那里的贼人不多,当轻装上阵,猛冲猛杀把贼人一举打垮。”

    这次汉阳总兵干脆装没听见,轻装的话估计都能被石头砸伤不少,对方人少所以速度不是很重要,关键是要能抵近展开肉搏战。

    为了减少伤亡而且尽快发起有力的攻势,汉阳总兵还下令绕路,让亲兵营先从西南城区摸过去,然后在民房后集合,再直接对缺口发起冲击。

    总兵身后的周培公听得又是跌足叹息:“兵贵神速啊,大帅,这太浪费时间了,大帅,您看过兵书吗?”

    “没看过!”汉阳总兵头也不回,没好气地答道,他现在有了一种把周军师从城楼上扔下去的强烈yù望,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真的付诸行动。

    “怪不得。”背后又传来一声惆怅的哀叹声。

    这时远处的亲兵营好像已经抵达攻击位置,总兵顾不上和首席军师计较,身体紧紧地俯在墙垛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总兵的幕僚和军官们也人人屏住呼吸,涌到墙边一起向缺口那里望去,众人的动作让周培公也意识到战局已经进入关键时刻,他停止了叽叽喳喳,也踮起脚望着即将发动进攻的亲兵营。

    南城楼是一个很好的观察位置,不仅能够纵观全城,而且具体到缺口攻防战的时候,总兵从这里也可以从战线的侧面看过去,及时掌握进攻的具体情况。大批的清兵走出街道,总兵看到他们结成盾阵,缓缓地向明军那边逼过去。

    ……

    周开荒回来以后,就坐在邓名身后的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刚才虽然战斗的时间不算很长,但是挥舞那根沉重的旗杆让他也感到很辛苦,当战斗的激情开始退去后,周开荒感到全身上下都满是疲惫感。

    从城墙上可以看到有大量清兵绕到了街对面的房屋后,当清兵开始布阵时,周开荒用力地在地上一扶,就站起身打算下城墙。

    “你歇会儿吧,”看到周开荒的动作后,依旧扶着大旗的邓名说道:“豁口那里站不开那么多人。”

    “就是,你也不能什么都抢。”李星汉刚才向邓名请战,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领头把守豁口的任务,那个地方大概也就能并排站下几个人,李星汉走到周开荒面前:“你歇会儿,把你的甲脱下来给我。”

    穿着两层铁甲,李星汉一手持着剑,另一手紧握盾牌,和几个装束差不多的亲卫走到豁口前一字排开。

    看到这几个全身是铁的人后,周围的明军纷纷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刚才周开荒回来后守卫豁口的明军都士气大振,觉得既有赵天霸等三个神箭手,又有周开荒这样的军神,一定能击退敌军。虽然周开荒没有上阵,但明军觉得李星汉的装束和赵天霸、周开荒他们差不多,看起来也是军神级的人物。而且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看到李星汉等人已经把最危险的地方堵得严严实实,其他的明军都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

    总兵看到从巷口出来之后,很快就有几个清兵倒下,从他所在之处还能看到有股股白烟从明军据守的城墙上升起。

    “竟然还有鸟铳,还不止一杆!”总兵握紧了拳头,在城垛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时其他的人也听到了几乎同时传来的几声火铳响,大家脸上的忧sè更重,双层甲能够防御弓箭,对于三眼铳也有相当的防御能力,但在这种距离上面对鸟铳仍是毫无抵抗能力。

    清军缓缓地推到了缺口前,总兵和他身边的人继续紧张地关注着战事的进展,明军不停地从城头上向缺口前扔下石头,缺口前的清军在战斗……一柱香后,明军依旧在扔石头,清军依旧在缺口前战斗……两柱香……三柱香,战斗的清军还在缺口前,而城墙上的明军也还在扔石头。

    总兵用力地狠狠一拍墙垛,他身边的心腹人人脸sè灰暗。

    “鸣金!”忍无可忍地总兵下达了暂停进攻的命令,他把目光从墙边收回来,又望向城中,城西的城楼上已经升起了明军的红旗,钟楼、鼓楼和北城楼也已经停止了抵抗,控制了这些据点后明军很快就会看清城内的清军部署。

    “跟本将下城。”汉阳总兵下令道,离开城楼后他就会失去对全城形势的及时掌握,不能在第一时间了解明军各处的行动,不过汉阳总兵知道局面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如果冲不下缺口清军就会全军覆灭在城里,所以他决定亲自到一线去指挥。

    “大帅!”见总兵要走,周培公焦急万分地喊道:“速速让长枪兵上城啊,拿下城墙!”

    见周举人还不放弃他用长枪兵冲下城墙的计划,总兵停下脚步,回头反问道:“若是那个敌骑不再骑马,而是带着一群刀盾兵杀过来,如何是好?”

    周培公顿时张口结舌,汉阳总兵看着他的样子摇摇头,不再多说,而是带着亲卫快步下城而去,军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心情沉重的汉阳总兵不再对周培公感到愤怒。

    总兵走下城楼,带着城楼周围的人马向西面赶去,此时周培公仍在城楼发愣,突然他灵机一动,扑到城墙边冲着汉阳总兵的背影大喊:“大帅,我有一策,可以一排长枪兵、一排刀盾兵,混杂布阵啊。”

    但总兵并没有停留的意思,而是越走越远,周培公以为距离太远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喊声,急得跳脚,埋怨道:“怎么走得那么快,耳朵还这样不好?”

    抱怨一通之后,周培公也急急忙忙地下城,追着汉阳总兵而去。此时还留在南城城楼上的清兵都是安陆府的士兵,武昌兵尽数跟着总兵向西而去,这些留下的士兵互相看了一会儿,都轻轻地摇了摇头。刚才汉阳总兵临走的时候交代,除了及时通报给他军情外,形势不妙的时候这些守军就退到他身后,等他攻破了缺口一起撤退出城——除了想多带一些人马脱险外,汉阳总兵也希望有安陆兵帮他断后,抵挡城北明军的追击。但这些安陆府的士兵并没有离开城楼的意思,包括镇守城楼的清军军官们,都一动不动地呆在城楼里,默默地看着城内的动静。

    汉阳总兵赶到缺口对面后,亲兵营的游击立刻迎接上来,见到顶头上司后游击就大声叫道:“大帅,不是兄弟们不拼命,实在是打不下来啊。”

    在发起进攻前,游击已经向亲兵营通报过险恶的局势,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个缺口是全军唯一的生路,是逃出钟祥城的最后希望。发起进攻后,亲兵营的清军前赴后继地向城墙攻去,无数清军士兵就跟着队伍站在城墙下,被上头丢下来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也一声不吭,咬着牙硬撑着,每当稍微能向前挪一步就赶快跟上,等着向前迈步的机会。

    无论有多少清兵在后面等待,能够挤到李星汉他们面前的也就是有限的几个清军而已,五根鸟铳的shè速虽然不快,也无法阻止清军拥挤到墙边,但对挤到最前排的清军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死神。鸟铳手可以在清兵与李星汉他们相持的时候,从容地添药装弹,然后几乎是顶着清军的脑门把他们打死。

    身披双层铁甲的明军,反倒有时间不停地进行着轮换,当面前的清军面带不甘地倒下时,明军就有机会前排换后排,让每个人都有机会休息一下。

    其实进攻没多久后,亲兵营的游击已经感觉这样进攻不行,但全军覆灭就在眼前他只能拼命,寄希望于奇迹出现。在总兵下令鸣金前,游击已经看清这样除了白白让士兵送命毫无益处,但他依旧不肯放弃。

    “守着缺口的那几个明军,一身都是铁,枪扎不穿、刀砍不透、弓shè不入。”亲兵营的游击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要是时间充裕,还能慢慢磨死这几个铁人,可现在清军最缺的就是时间。为了打通缺口,亲兵营的军官纷纷带头上前,攻打了这么半天,士兵死伤不到一成,可是已经有一半的军官都填进去了。

    刚才总兵过来的时候,看到武昌兵已经是人心惶惶,满城都是厮杀声,士兵们不用登上城楼也能知道大事不妙。而且现在城西、城北和钟、鼓楼上都已经悬挂上了红旗,府衙那边也有火光传来,这些士兵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肯定也都知道城池陷落就在眼前了。

    至于汉阳总兵的亲兵营,现在士气也不复刚才的高涨,强攻缺口时士兵们知道不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虽然在城墙底下不能还手,但也不能打消他们的斗志,而是人人坚持,指望冲下缺口逃出升天,到时候还能杀光城墙上扔石头的明军报仇。

    等退下来后,这些士兵已经意识到他们付出的重大牺牲、忍受的巨大痛苦没有任何收效,明军依旧都好好地站在那里,敌人的阵地依然屹立。在汉阳总兵的周围,好多清兵营的士兵都血流满面,坐在地上自行包扎着伤口,伤兵们不加掩饰地发出大声的呻吟。就算统帅想再发动一场刚才那种自杀攻击,士兵们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坚定不移地作战了。

    总兵看了堵着缺口的那些明军铁甲兵一会儿,下令道:“撞他们。”

    “撞?”游击奇怪地问道。

    “是的,他们就是活的城门,对付城门当然要撞的。”总兵下令从民房拆一些房梁下来,然后组织敢死队:“十人一队,每队抱着一根房梁,冲上去撞他们。就是要快!”

    “对,兵贵神速。”急匆匆赶来的周培公听到了总兵的最后一句话,他急忙上来表示赞同:“方才我就说过要轻装上阵,大帅你为何早不听啊。”

    游击愕然地看着周培公,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官。汉阳总兵背对着周培公,他本来正在挥舞着手臂发号施令,但当身后传来周军师那熟悉的声音后,游击看到总兵的动作嘎然而止,像个石雕般地纹丝不动。

    片刻后,游击看到总兵的手臂开始颤抖,本来张开的手掌也一下子紧攥成拳,同时眉毛也飞快地跳动了两下。

    游击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他追随汉阳总兵多年,大帅的这个表情他熟悉得很,每次在出现这种表情之后,大帅再次张口时,吐出的肯定是杀人的命令,十几年来从无一次例外。游击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大帅一张口,他就会大声喊出那声:“喳!”,并把刀向那人的脖子上砍去。

    但万事都有例外,游击看到总兵攥紧的拳头竟然松开了,再次开口时也没有杀人的怒意,而满是无奈之声:“快去拆房梁吧。”

    ……

    房梁才刚拆一根,总兵就听到背后不远处已经传来喊杀声,这声音越来越近,而且好像是向着缺口这里来的。

    很快,部署在北面掩护亲兵营背后的那支武昌绿营的游击送来急报,称贺珍大军杀来,明军攻势十分猛烈,贺珍更亲自在一线督战。绿营游击称他正在拼死抵抗,但手下士兵已经开始逃跑,他要总兵立刻冲下缺口,然后立刻突围,不必再等他和他的绿营了。

    “城外贼人的援军不知道到了没有。”刚才离开城头的时候,总兵注意到本来平静地分布在漫长包围圈上的城外明军也出现调动。已经等不及一切准备完成,总兵盯着对面缺口上的那些铁甲人,对已经拿来房梁的那队兵喝道:“上,撞!”

第二十一节 受降

    守卫在城墙缺口的几个明军全身上下都被铁甲包裹保护着,汉阳总兵知道刀枪对他们的威胁很有限。但是无论穿着多少层的盔甲,巨木的撞击都不是人体能够承受的。就算盔甲依旧没有坏,里面的人也会被撞击得骨骼粉碎、内脏爆裂。

    本来总兵想用几根房梁一起撞,让对面明军的铁甲兵无处可逃。这些铁甲兵肯定是明军中的jīng锐,如果撞死几个,清军会大受鼓舞,挽回受挫的士气;反过来,城墙上明军的信心和斗志也会遭到重大打击。

    可惜城里的明军已经杀到背后,没有时间进行更多的准备,汉阳总兵下令集中亲兵营里的二十个勇士,抬着这根房梁去冲撞。汉阳总兵指望能够打开一条通道,扩大两军的交战范围。清军勇士只要能够闯进敌阵,就有机会形成乱战,后面的亲兵营大队也就能跟着一起冲过去。一旦杀散了两侧城墙上的明军,豁口这条路就打开了,光是几个铁人还是不难对付的。

    清军重整的时候,城墙上的明军也在注意观察着对面的举动。看见清军拆屋子的时候,明军还以为清军是想打造简易的攻城梯子,直到看见清军抬了一根房梁站到豁口正前方的民居后面时,才猜到对方的意图。

    “让开豁口。”邓名立刻下令道,让铁甲兵退回城墙上,让出一条给清军出城的道路。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变得越来越清楚,清军即使拿下这个豁口也不可能翻盘,敌人的意图是突围而不是反击,更不可能消灭突入城内的明军。在这种情况下,邓名不愿意让战士们硬抗敌人的巨木,不愿意让卫士们用血肉之躯抵挡,也不愿意让其他的明军战兵、辅兵去做人墙迎击房梁。从城墙上可以看到,城外已经有一支明军正在迅速赶过来。看来袁宗第已经得知了城内清军的突围企图,就是让部分清军杀出豁口,他们脱逃的机会也不大。

    守在豁口前的李星汉却没有服从命令。

    因为豁口宽度有限,战线很短,清军虽然人数多却发挥不出人力上的优势。但如果让开缺口,让清军的一部分冲到城外,他们就可能从城墙内外夹击,并且占据豁口,利用豁口的斜坡四面围攻明军的旗帜。而且李星汉担心其他明军友军的斗志,若是他们看到防线失守,清兵四面围攻,会不会四散逃走很难说。

    李星汉把盾牌立在地下,稳稳地站住,双手用力撑住盾牌,同时招呼身后的人顶住他的腰,打算全力抵抗对方的垂死一搏。在李星汉的设想里,只要顶住了这根房梁,不让清兵撞进阵里,那清军仍是发挥不出兵力优势。

    邓名在城墙上冲着李星汉高喊,说城外的援兵马上就到了,不用硬顶,但李星汉却不为所动。既然援兵马上就到,那敌人自然不会有第二次撞阵的时间,在这最后关头一定要死死顶住。

    在李星汉的身旁,武保平等几个卫士也举起盾牌,和他结成一排盾阵。在他们的招呼下,大批明军士兵从背后顶住他们几个铁甲兵,显然是不打算后退一步。

    “先生,他们是不让您处于险地。”赵天霸对邓名说道。

    赵天霸招呼几个弓箭手和火铳手聚拢过来,把豁口另外一侧的shè手也都集中到自己的身边来,赵天霸对他们说道:“等到鞑子抬着房梁上来时,我们大家一起shè,只许打右边的人。”

    城墙下的清兵正在排兵布阵,明军站在高处,看得很清楚,每侧都有十个敌兵。赵天霸告诉火铳手说:“你对付第一个,你对付第二个……”一个接着一个,赵天霸指着右侧的每个敌人都分配了一个攻击者,而他自己排在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八个敌兵。这个敌兵距离最远,身前的掩护也最多,赵天霸把这个最困难的目标留给自己。

    虽然李星汉穿着双层铁甲顶着盾,但二十个人抬着房梁全速撞上来,盾牌、盔甲都挡不住,李星汉侥幸不死也得重伤吐血。赵天霸的计划是全体火铳手和弓箭手同时攻击房梁一侧的敌人,把右侧的敌人放倒,敌人失去平衡自然无法撞中目标。不过距离实在太近了,赵天霸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让敌人停下来,说不定对方在生死关头狂xìng大发,依旧能跌跌撞撞地撞上来。

    汉阳总兵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因此对这最后一击格外重视。那些拆房梁的士兵已经统统招回来,另外二十个刀盾兵站在队伍的边上,举起盾牌保护这些抬着房梁的同伴。当房梁撞进敌阵后,这些掩护士兵也将一起杀入明军中。

    在汉阳总兵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嘱咐敢死队该如何行动的时候,清军的东北方向突然传来许多人的呐喊声。

    “知府打开东门跑了!弟兄们快跑啊,东门打开了!”

    听到喊声后,清兵禁不住都扭头望向那个方向。

    跟着一起嚷嚷的还有武昌兵,不少在亲兵营背后负责掩护的武昌兵放弃了阵地,随着喊声向东跑去,从亲兵营附近经过的时候,还大叫大嚷地招呼人们一起向东x突围。

    已经绝望了的亲兵营游击听到喊声后眼睛也是一亮,霍地转过身向东面眺望,东城楼那里确实还竖着绿旗。

    “大帅!”游击立刻向总兵请战。亲兵营拼死一战,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护送总兵杀到东城的。

    汉阳总兵也很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清兵也就绝处逢生了。就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多的武昌兵听到这个喊声后转身向东,其中还有一些是由军官带队,绝望的人总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

    “定是假的无疑。”汉阳总兵迅速做出了判断。知道军心已经大乱,无法加以阻止,他却不想去抓这根稻草,因为机会根本不存在:“大石头堵死的城门,一时半刻哪里可能打开!”

    这肯定是贼人在扰乱军心。东城外面有湖,就算真能打开城门,也不会选择东门,为什么不来南门?总兵长叹一声。若是安陆兵打开东城突围,还不是能多快有多快地逃了,哪里会有时间跑过半个城市来通知武昌兵。

    受到周围混乱气氛的影响,不少亲兵营的士兵也sāo动起来。不为所动的汉阳总兵立即高声喝止,命令军官立刻把士兵控制好,他决定还是要攻打这个缺口。

    “大帅!”亲兵营的游击听总兵说完后,也同意东城城门未必已经打开,但他觉得总比在这里强:“现在贼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城南,到了东城我们登上城楼,一定能送大帅出城。”

    游击觉得形势已经难以挽回,但只要亲兵营坚决抵抗,总能依靠城楼坚持一段时间,让汉阳总兵能够缒出城外逃生。

    “不可,”汉阳总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知道即使自己带着一些心腹缒出城,也得把亲兵营的主力留下来抵抗,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亲兵营的游击也一定得留下指挥作战:“要走一起走,拼死冲出这个缺口。”

    总兵猜得没错,亲兵营的游击确实打算断后为恩主争取更多的逃生机会,他从总兵的亲兵坐起,随着恩主的步步高升而水涨船高,正是因为这份忠诚才能坐上亲兵营指挥这个位置。

    “大帅……”游击还要再劝。

    “我说了要走一起走。”总兵发火了,亲兵营里的军官大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他也不忍心扔下这些人独自逃生:“你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都不在了,我也无法替你们报仇了,此事再也别提!”

    游击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就喷出来,他狠狠地一点头,就转身去拼命聚拢士兵,准备再次猛攻缺口。

    安抚好士兵后,亲兵营的士兵再次排列队形,正中是抬着房梁的敢死队,两边士兵举着盾牌掩护他们,数百名亲兵营的士兵紧紧跟在队伍后边,准备一起发起冲锋。这些是汉阳总兵尚能掌握的最后一点兵力了。他已经不打算尝试肃清豁口两侧城墙上的明军了,一旦冲破明军铁甲兵的阻拦,总兵就要他的士兵尽快从这个豁口里挤出城去,能出去多少算多少。

    “出城之后,不要管别人了,全力向南冲,要是失散了就回武昌见。”总兵让士兵紧跟着看得见的军官,也不用管是不是自己原本的上司:“城外的贼人一定没有多少披甲了,我们抱成团肯定能冲过去。”

    激励完士气,又看了一眼那些在豁口前竖起盾牌的明军铁甲兵一眼,汉阳总兵就要下令出击。

    “咣,咣,咣!”

    东面突然传来一阵锣声,接着又是一通震天响的战鼓,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了许多面红sè的旗帜。

    忽然出现的明军红旗和震耳yù聋的战鼓,让包括汉阳总兵在内的清军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明军这么快就杀到了身边。汉阳总兵急忙调整队形准备应付。他不知道杀到的明军到底有多少人,如果是贺珍的主力那自然万事皆休,但如果只是几百人的先头部队,那自己也许还有机会。

    汉阳总兵估计敌兵很快就会扑过来,等看清敌人的兵力后,他就会留下足够抵挡一会儿的人手,余下的则继续尝试突围。但等了十几秒,明军还是没有杀过来,战鼓倒是敲得越来越响。

    “坏了。”总兵猛然醒悟过来,这应该是疑兵之计。对方战鼓敲得那么急,却没有气势如虹的猛攻,那显然只是想干扰自己,让清军无法击中jīng神突击缺口。

    汉阳总兵反应过来以后,就又打算全军突击缺口,可惜此时就连他的亲兵营也发生严重动摇。背后的鼓声那么急、那么响,虽然总兵不停地喊话,要士兵们集中jīng力于前方,但很多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总觉得随时会有大批的明军呐喊着杀出。

    “贼人退了!”周培公突然大叫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他看到豁口附近本来严阵以待的那些铁甲兵突然收起了盾牌,从阵地上退了下去。

    和狂喜的周培公相反,汉阳总兵闻言心中却是一沉。急忙向缺口处望去,可不是,那里的明军铁甲兵正迅速退出豁口,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铁甲兵此时消失,只能说明已经不需要他们继续堵缺口了。

    正像汉阳总兵所担心的,大批明军甲兵越过断壁残垣,从缺口里面走出来。刚才明军因为人少,一直坚持守在城墙的缺口里,尽可能地缩短战线,同时最大程度地利用两侧城墙上的优势来堵截清军,但现在明军却毫无顾忌地跨过城墙,进入城中的空地。

    涌进来的明军甲兵并不多,看上去也就几十、上百,他们占据的阵地也不大,只有短短的一段街道,背靠着城墙站成了三排。但这种举动打消了对面清军的最后一点儿斗志,他们惊疑不定,不知道城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明军军队。只知道对方已经不再担心缺口失守,而是开始行动,从这里进城来夹击己军了。

    旁边只闻鼓声、不见人影的明军也出现了,看上去这股明军也就有四、五十个人的样子。他们不再敲鼓,也没有走到城墙旁边那些明军的阵中,而是大摇大摆地站在侧面,对清军形成一种半包围的阵势。

    本来抬着房梁的士兵先后松手,让它沉重地落在地上。这些敢死队的成员都抽出刀刃,与其他亲兵营的同伴一起结成圆阵,把总兵围在圆心,准备借助周围的房屋进行最后的顽抗。

    从侧面出现的是穆潭带领的几十个明军。他刚才奉命去寻找刘体纯,但后者对安陆知府穷追不舍,已经杀去市中心了。城内兵荒马乱,到处都有明清两军士兵混战,穆潭好不容易才一路问、一路找到了贺珍。听说邓名遇险后,贺珍马上掉头向豁口杀回来,同时派给穆潭几十个手下,让他们率先赶回豁口。

    穆潭赶回来的时候,汉阳总兵的亲兵营已经抵达豁口发起了进攻,穆潭身边只有几十个人,无法突破清军的防线,只好躲在附近的城区里等待时机。

    在附近城区里躲藏的时候,穆潭抓到了几个同样藏身此间的安陆兵。这些人向明军求饶,穆潭灵机一动,就让他们出去朝着武昌兵喊话,造谣说安陆知府已经搬开堵死东城的石头,成功逃出城去了。这几个清军都是钟祥的本地人,就算汉阳总兵成功突围他们也不会跟着逃走,武昌兵是否能够脱险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倒是为明军立功,争取保住xìng命和一家老小的安全更为重要。得到穆潭命令后,这几个安陆兵就跑出去,在武昌兵的背后来回走动,同时大声地呼喊。

    武昌绿营兵的士气本来就濒临崩溃,拼死抵抗贺珍是因为他们无处可逃,只能寄希望于亲兵营杀开一条血路,让他们有机会跟着逃出钟祥;得知东城出现一条生路后,武昌兵就纷纷向东撤退。

    计谋虽然成功,可看起来缺口前的清军似乎还没有放弃进攻的念头,穆潭立刻就招呼明军到汉阳总兵的侧翼去虚张声势,他们敲锣打鼓的行为极大地扰乱了清军的军心。清军向缺口发起决死冲锋,靠的就是一口气而已,穆潭在他们身后不断地制造混乱,干扰分神,把清军已经聚集起来的那口气泄去了大半,再也无法积蓄起信心和勇气。

    从豁口涌进城的是袁宗第派来的一百多名士兵。接到邓名的告急消息时,袁宗第身边只有一百多战兵的预备队,一口气就都派了过来。这些战兵大模大样地开进城,摆出有恃无恐的模样,为的是多拖延一点时间,现在袁宗第城外的大部队正在调动中。

    站在城墙上的邓名能够看清穆潭只是在虚张声势,不过掩护在亲兵营背后的其他武昌兵溃散逃走后,贺珍的部队正在畅通无阻地赶过来,很快就能抵达。只要贺珍一到,对方就会彻底失去突围的机会。

    亲兵营的士兵围绕着总兵形成圆阵后,贺珍的部队终于赶到缺口附近。看到四面八方都有明军从街头巷尾涌出,汉阳总兵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脱险的希望。

    “保护大人!”游击声嘶力竭地高呼着,他捡起一杆长枪,挺身站在总兵身前,脖子上青筋毕露。

    “听说这个邓名的真实身份是个前朝宗室,这只是他的化名?”汉阳总兵问了周围的人一声。

    对于邓名身世的谣传,武昌附近的平民百姓虽然不知道,但是文武官员却都有所耳闻。

    几个面如死灰的幕僚点点头,总兵又问道:“他是前朝哪位大王之后?”

    包括周培公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汉阳总兵的这个问题。

    见到清军防御的阵形后,明军并没有上前抢攻,而是缓缓地围着清军把他们围起来,两军对峙了一会儿后,袁宗第又有一批援军赶到,更多明军出现在城墙上,他们还带来了一些弓箭手,在城墙上面冲着清军全神戒备。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亲兵营的士兵们已经陷入绝望,只有他们的游击还在纵声狂呼。

    汉阳总兵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位不到三十岁的首席军师此时已经手脚发软,面孔苍白,快要倒在地上了。总兵苦笑了一声,把腰间的宝剑拔了出来。

    “正是!”本来已经骨软筋酥的周培公见状又跳将起来,叫道:“大帅身先士卒,士气大振,必能杀出一条血路。”

    “读书人啊。”汉阳总兵这次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只是最后看了周军师一眼,然后转回身,突然拨开身前的部将和士兵,独自走到队伍的前排,冲着城墙上高声喊道:

    “对面可是邓名,可敢出来一见?”

    听到这声喊声后,邓名举着红旗,不慌不忙地走到墙边,向清军这边俯看下来,他与汉阳总兵对视片刻,缓缓说道:“我就是邓名。你愿意投降吗?”

    “原来这么年轻啊。”汉阳总兵看着城墙上那张年轻的面孔,远远看上去好像连二十岁都没有。

    “殿下,”总兵向邓名高声喊道:“罪将的部下原本都是普通百姓,是罪将一意孤行,要投靠清廷的……”

    听到汉阳总兵的话,邓名点点头,总被不同的人误认为是宗室,现在他已经懒得解释了,况且此时也不是解释的时候。邓名知道对方担心自己杀降,这个时代的人多有类似的顾虑,他立刻大声回答道:“只要将军放下武器,我保证降者免死。”

    “一言为定?”汉阳总兵等得就是这句话,立刻高声追问道,既然对方是个身份尊贵的宗室,又在众目睽睽之前许诺,那么部下存活的机会或许能大上那么一些吧。

    “绝不食言。”邓名再次保证道。

    对峙的明清两军士兵脸上顿时都是一松,明军知道战斗即将结束,而清军士兵本来自度必死,现在虽然不知道邓名是不是会守信,但到底还是有了一线生机。

    总兵回过头,对亲兵们喊道:“殿下仁慈,你们万万不可忘了今天殿下的不杀之恩。”

    接着总兵又一次望向城头:“冤有头、债有主,背叛皇明的大罪罪人一力承担,还望殿下不要食言。”总兵用尽力气喊完这句话,猛地举起宝剑在自己脖子上一划,切开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顿时喷起半人多高,总兵的这个姿势维持了两秒,然后人就重重向前扑去,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亲兵营的游击见状大叫一声,也从腰间抽出匕首,二话不说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咕咕喷着血跌在地上。

    清军的总兵和亲兵营游击自刎,周培公、总兵的师爷、幕僚,以及剩下的亲兵营众官兵皆抛下武器,向明军投降。

第二十二节 殿下

    汉阳总兵战死后,很快钟祥府的衙门也被明军攻破,知府、知县被杀。逃去城东的武昌兵走投无路,大部分也向明军投降。

    整场战斗中只有为数不多人得以逃到城墙外面,因为袁宗第在城南部署的防线十分严密,所以成功逃离明军包围圈的清兵寥寥无几。据说只有两个清兵跑得奇快无比,正好他俩在明军没布置马匹的地段突围,明军步兵拼命追赶,也没能把这两个飞毛腿抓住。

    刘体纯攻破府衙后与大家胜利会师。因为他对钟祥清军情况的判断严重失误,造成了长达一个时辰的豁口危机。得知了豁口处经历的险情后,刘体纯气得想去踢汉阳总兵一脚,他大声骂道:“这厮手里差不多有六千甲士了,有这么多人还堵什么城门?怎么不出城外扎营啊。”

    邓名安慰他道:“这样也好,若是鞑子驻扎在城外,不把他们打回去我们也不敢炸城墙。打垮他们恐怕得花十天半月吧?他们不堵城门,也不会两个多时辰就被我们一锅端了。”

    从攻破郧阳开始,刘体纯等人的军力就急剧膨胀,沿途几仗缴获颇丰,到达钟祥城前的时候,夔东四将手中的甲兵已经从出战时的六千人增长到八千多人。钟祥一战后,明军的甲兵已经高达近一万四千。

    获得物资总量最多的当然是郝摇旗,毕竟这次他出兵最多;不过若论实力增长的比例,则无人能和袁宗第相比,本来战前大家都说好要多分一点给袁宗第,现在他分到了两千副盔甲和武器。从大昌带出来的辅兵差不多全变成了披甲兵,而现在搬运物资的辅兵主力已经是分到的俘虏和临时招募的百姓了。

    在钟祥缴获了大批武昌军的装备,这批盔甲、武器的质量比以前的还要好。和以往一样,邓名并没有参与分装备和俘虏。

    因为邓名答应了不杀俘虏,所以刘体纯等人也不打算让邓名为难,他们把亲兵营剩下的几百名士兵分成四份,每人领走一份,带回各自的军中监视起来。

    分到大批缴获后,袁宗第的实力差不多恢复到chóng qìng之战前,他现在心情很好,就给邓名讲解这个时代的俘虏政策。

    “若是提督要打武昌,这些亲兵和武昌兵都很好用,”随着邓名自称江南提督rì久,亲卫和夔东将领对他的称呼也在渐渐改变,袁宗第说道:“若是提督不打算拿下武昌,那这些亲兵就是大军的累赘。”

    在郧阳等地俘虏的清军披甲兵都经过了仔细的甄别,凡是没有家室的单身汉,又确实有些力气或是有其它过人之处,夔东众将可能会当作战兵来用;而那些有家庭、有妻小的披甲兵,夔东众将就会拿走他们的盔甲,把这些俘虏编入壮丁队,当作辅兵使用。

    即使是搬运物资的辅兵,也分成可靠的和不可靠的两种。那些又有家庭、又从来没有离开过出生地附近的清兵俘虏是最不可靠的,这些人既不会在明军进攻的时候心甘情愿地一起前进,也不愿意在明军撤退的时候,跟着返回夔东基地,他们只想留在自己的家乡附近。只有在明军决心长期占领郧阳、襄阳等地时,才不用太担心这些人开小差。

    至于这次被俘的大批武昌兵,其中一部分是跟着汉阳总兵南征北战的旧部,这些人在夔东众将眼里最危险,绝对不值得信任,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战死了;还有一部分是从湖北各地选拔出来的jīng兵,这些人只要还没有在武昌安家,就可以一用,夔东众将知道这种人一般都是为了挣军功、吃军粮不在乎远走他乡的,这部分俘虏很快就被刘体纯他们瓜分一空,不少都编入到战兵队列;剩下那些在武昌有家庭的士兵就比较麻烦了,如果继续进攻武昌的话,这些士兵为了夺还家室也许会奋勇作战,但如果明军撤退,他们肯定也会逃跑。

    “虽然提督答应不杀俘虏,可是他们也没有多少人,把他们围起来,杀了就没麻烦了。”袁宗第觉得邓名答应汉阳总兵答应得太快了,这些亲兵营幸存的军官多是跟随总兵多年的旧部,亲兵们平时也受到较好的待遇,而且在武昌基本都有家庭,按照夔东众将的标准,这几百个人是最危险的一批人,当初不接受他们投降才是最好的处置方法。

    “都是汉家儿郎,鞑子要杀,我们自己也要杀?”邓名冲着袁宗第摇摇头。

    “提督觉得他们是汉家子,他们自己可不这么想,他们可是都心甘情愿地剃头了。”袁宗第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干脆继续进攻武昌,我们在军中放出这个风声,这样武昌兵就会死心塌地跟着我们了。”

    加上亲兵营,有家庭所累的武昌兵共有一千七百多人。袁宗第建议向武昌发起进攻时,沿途就让这些武昌兵去打头阵,这样可以用武昌兵消耗湖北的清军,而且还不违背不杀俘虏的诺言。

    邓名知道袁宗第的建议正是这个时代的观念。清廷那边也是这么做的,比如吴三桂攻破贵州以后,就挑选了三万多云南籍的明军俘虏,组成炮灰部队打头阵。攻下昆明后,又计划让西营的降军做前锋去追击李定国。

    邓名认为,接受投降就是让敌人放下武器停止抵抗,而不是强迫对方当叛徒,俘虏和叛徒应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过在这个时代,似乎投降和叛变是差不多的概念,不肯叛变的俘虏都会被视为拒绝投降,胜利者处死他们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在钟祥之战前,夔东众将或许还有心继续向武昌进军,因为屡战屡胜,让夔东众将渴望得到更多的战利品;但在钟祥之战后,夔东众将已经没有太多继续进攻的愿望了,他们希望能够返回基地,消化收获的胜利果实。

    比如袁宗第,虽然他有大批辅兵披上了缴获到的盔甲,但这些人还需要经过训练才能成为可堪大用的战斗兵;出征以前,夔东众将打算搬运一些人口回自己的根据地,现在明军已经夺取了大片的土地,这些地方的人口多得他们都搬不完;安陆府各地的军队都集中到府城钟祥并被明军消灭,现在安陆府、襄阳府已经没有什么清军,明军可以向百姓征收今年的粮税,这也需要大量的人手才能运回夔东。

    除了经济方面的考虑外,还有军事方面的顾虑。

    明军战兵的数量虽然急剧增加,但由于大都是由辅兵刚刚转变成战兵,所以实际军力的提升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惊人;明军需要防守的地区很多,郧阳、谷城、襄阳等地都需要防备清军夺回,不然汉水的交通就会被切断,明军搬运物资和人口的工作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大军返回夔东根据地也就要走崎岖的陆路。

    虽然没有公开,但夔东众将内部已经形成一致看法,就是该放缓脚步了,先控制住已经占据的领土,征收秋粮,搬运人口。如果有更多的夔东明军出来,那么打武昌也可以再议,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防守而不是继续进攻。

    听了袁宗第的讲解后,邓名不置可否,又去刘体纯那里询问他对武昌兵的看法。

    不出邓名所料,刘体纯认为袁宗第的方案非常不错,而且具有很大的可行xìng。

    刘体纯觉得明军可以先造声势,扬言要拿下武昌,接着直取江西、南京,然后让俘虏的武昌兵去强攻南下道路上的城池。若是攻下了城池,里面的缴获对明军来说都是白来的;等明军开始撤退时,这些武昌兵肯定会大量逃亡,他们回去后还会是清兵,不如趁早把他们消耗掉。

    “若是他们真的一路顺风顺水,打到武昌城下,我们就带兵去督战,让他们继续攻打武昌城。打下来那自然是最好,打不下来就以畏敌不前的罪名把他们杀了。让清兵自相残杀,就没有人能说提督杀俘了。”

    刘体纯认为凭着一千七百多武昌兵肯定打不下武昌,不过能够消耗掉这批俘虏就好,如果给清军造成一些损失就是额外的收获。尤其是那些亲兵营的俘虏,更要用来组成敢死队,让他们去蚁附攻城。留着他们不但每天管饭,还要分散在军中派人小心监视,防备他们作乱。

    “如果放了他们怎么样?”邓名试探着提出自己的想法:“让他们回去宣传我军的仁义,将来两军对垒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投降。”

    “我军本来就十分仁义,再说,有钟祥的这些人替我们宣扬也就足够了。”刘体纯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襄阳府、安陆府的俘虏我们不是都没杀么?那些愿意跟我们去夔东的,我们还帮他们搬运家小,不愿意跟我们走的我们也不强迫,我军的仁义很快就会天下闻名的。”

    相比清军,闯营确实比较优待俘虏,不过他们优待的对象是府兵、县兵这种没有什么威胁的俘虏,武昌兵尤其是亲兵营的俘虏并不在优待的范围内。

    邓名不再和刘体纯谈论这事,至于郝摇旗和贺珍会有什么意见,不用问就心知肚明了。钟祥之战一结束,贺珍就急忙把武昌兵的武器、装备都收缴得一干二净。分给贺珍一部分亲兵营的俘虏,让他负责监视,据说被他派去干最重、最危险的活;而郝摇旗更干脆,明白建议邓名不要在乎什么诺言,把这些危险分子赶快都坑了,图个省心。

    在安陆府缴获了五十多万两白银。以前邓名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战利品,但这次他站出来表示他也应该有一份。夔东众将没有理由拒绝。首先,爆破城墙的办法是邓名拿出来的;其次,他是一军统帅,至少是名义上的;再次,汉阳总兵是邓名带人堵住的;最后,此次作战说明邓名掌握一支部队很重要,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十几个亲卫就够了。

    邓名宣布要五分之一的银子,也就是十万两。这笔银子一部分要用来赏赐即将组建的部队官兵,而大部分则委托袁宗第运回奉节文安之那里。

    “把所有那些有家人的武昌兵都交给我吧。”邓名对四位将领说道,至于其他的俘虏目前他不需要。

    “提督要这些狼崽子干什么?”郝摇旗闻言急忙劝阻:“无论提督如何推心置腹,这帮狼崽子都是养不熟的。”

    “我不打算把他们养熟,只是我自己想锻炼一下安营扎寨、排兵布阵的能力,他们都是老兵,做起来比较方便。”邓名解释道。

    众将依旧不放心邓名的安全,刘体纯更是强调这种招揽人心的行动风险极大,但是收效甚微。

    “我当然不会住在降军中,我也知道他们聚集到一起有可能闹事,所以你们每人先借给我一百名jīng兵,让我能够看住他们。”

    众将拗不过邓名,就把武昌兵都交给了他。虽然刚过去一天,郝摇旗和贺珍就已经整死了几个亲兵营的士兵。把这些危险的俘虏交给邓名的同时,他们每人都派来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加强安全保卫工作。

    通过对俘虏的盘问,明军知道现在武昌极其空虚,就算黄州府等地的清军统统集结到武昌,胡全才也凑不出一支能对明军形成较大威胁的野战部队。因此大家都急忙分散到各县,控制安陆府全境,抓紧时间征收物资、招募勇士。

    只有邓名老老实实地呆在钟祥城,一连两天就是训练部队。带一支比较有经验的部队很有好处,这些士兵的军纪远好于一般的杂牌军,邓名很快就在赵天霸等人的指点下,对排兵布阵增加了不少知识。

    郝摇旗和贺珍此时都不在钟祥。邓名在城南搭了一个简单的梯台,把自己的军队带到梯台下边,然后走上去给武昌兵训话。

    在开始讲话前,邓名下令给每个武昌兵发一两银子。

    领到银子后,这些武昌兵纷纷按照以往军队里的惯例,向邓名高声欢呼,赌咒发誓要水里来、火里去。不过邓名根本不信,他们以往在汉阳总兵那里拿到的好处可多太多了。

    “这不是军饷,”邓名知道这些人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打算把他们编组为军队,登上梯台后,邓名对面前的近两千名武昌兵说道:“这是发给你们的遣散费。”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那些负责控制降俘的明军和武昌兵一样惊讶。

    “我没有领地,也没有税收,两天前把你们要来时确实想过要留下你们这些士兵,但经过这两天的深思熟虑,我发现远远养不起这么多部队。与其等到发不出军饷的时候看着你们哗变,还不如现在就遣散更好些。”

    邓名指了指南方:“每人一两银子,足够你们回家的路上用了。在你们离开军营以前,我只要你们发一个誓:在回家的路上,无论你们乘船还是吃饭都要付钱,不许烧杀抢掠,不许欺负沿途的老百姓。”

    武昌兵都听得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邓名在玩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还有人断定这是yù擒故纵,谁要是第一个走出去肯定会被拖去斩首。虽然惦念着武昌的家人,但大多数人都暂时保持观望,希望有其他人先出头试探一下这水的深浅。还有一些人干脆嚷嚷说他们根本不打算再回武昌了,就算抛妻弃子也要跟着邓名打天下。

    听到这句明显言不由衷的话,邓名笑起来:“好吧,就算你们打算破家相从,至少也先回家报一声平安吧。现在钟祥的胜败估计已经传回武昌了,你们的家里人还不知道有多着急。你们先回去见父母、妻子一面,让家人知道你们还活着。如果你们的志向不变,还是要回来投奔我,我也非常欢迎。只是事先说好了,在我这儿可没有军饷,你们得替我白干活。”

    直到这个时候,大部分武昌兵才相信是真的要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在第一声感谢声响起后,越来越多的武昌兵把称颂送给了邓名,这次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领银子时诚恳了许多。

    “这是你们的大帅舍命替你们求来的,我既然答应了他,就当然不会为难你们。”邓名挥手让台下的武昌兵赶快走,不要在钟祥多做停留。

    有些明军军官过来劝说,但邓名不为所动。

    周开荒也凑到了邓名身边,小声说道:“提督这件事要是传到靖国公他们耳朵里,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我是江南提督,”邓名微笑着答道:“我用不着事事担忧袁将军会怎么想。”

    “殿下仁厚,洪福齐天!”

    正在与周开荒对答的时候,突然台下传来一声高喊。发出这喊声的是一个前汉阳总兵亲兵营的士兵。两天来他一直认为就算不被明军杀死,和家人今生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或者被明军带去他乡,或者家人被湖广总督衙门当作逆属处理。每到夜间想起这件事,这个士兵就感到生不如死,在营中偷偷地落泪。

    关于邓名是宗室子弟的传说在湖广流传开来,清军中不许公开谈论这个说法,明军中也不让谈及。但这个士兵没想到能够活着回家,心情激动之下再也无所顾忌,就跪倒在地,冲着邓名所站的塔楼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同时大声发誓道:“殿下所命,小人怎敢不从?小人今生都会铭记殿下的大德,以后绝不乱伤人命,吃饭一定给钱!”

    受到这个士兵的感染,武昌兵一起向梯台上的邓名表达着感激,同时保证在回武昌的路上绝不会欺压良善,若是有同伴欺心骗了殿下的银子,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常常被人误会为宗室,但是上千人一起高呼殿下的场面还是不多见,上次遇到这个场面还是在万县的时候。邓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带着卫士和护兵离开了。

第二十三节 江防

    邓名放走俘虏的第二天,刘体纯就回到了钟祥。听闻此事后他来找邓名,见面后并没有提俘虏的事,而是试图劝阻邓名继续进攻武昌。

    “武昌,是湖广乃至天下的中枢,虽然武昌城里现在空虚,但是听闻武昌有险情,江陵、夷陵的清虏肯定会奔驰救援,他们顺江而下,转眼就到。”刘体纯不反对邓名带着兵力去长江边上耀武扬威一番,但却反对认真地进攻武昌:“要想打下武昌,必须先打汉阳。等我们拿下汉阳,渡过长江,再炸塌武昌的城墙,那时上游的虏师早已得到jǐng报,肯定已经赶来了。我军的水师恐怕不占优势,万一被堵在长江里没能返回汉水,大军十分危险;就算水师能够撤退回汉水,我们留在南岸的官兵也会陷入险境。”

    当然夷陵、江陵一带的堡垒非常重要,但是再重要也无法和武昌相比。钟祥一战歼灭了大批武昌的jīng兵,虽然邓名把俘虏们放回去,但这些斗志全无的士兵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恢复战斗力。据刘体纯判断,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看到明军出现在长江上,湖广总督很可能不顾一切地从上游抽调部队;如果明军猛攻汉阳,胡全才很可能让江陵等地的清军全师而下,与武昌清军东西夹击明军。对于清廷来说,即便夷陵等地丢失,只要武昌还在就还有江防,若是武昌没有了,那整个湖广的长江体系就瓦解了。

    “若是夷陵、江陵等地的虏师和武昌、黄州等地的鞑子会师,再加上湖南的兵力,胡全才就能凑出六、七万大军,两、三万的披甲兵,水师的实力也很雄厚。我们虽然也有一万四千的甲兵,但大部分都是新兵,队伍没有训练好,胜算恐怕不大。”刘体纯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分析两军的优劣:“兴山的李将军(李来亨)路途遥远,无法及时支援我们;我们的水陆都不占优势,又顿兵武昌坚城之下,所以还是不要打这一仗为好。”

    刘体纯说胜算不大已经很客气了,用对方一半的兵力和劣势的水师去进攻武昌这样的坚城,完全是自取灭亡。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有可能胡全才抽调部分军队回来就能给明军很大威胁,还不至于让江防有失,

    邓名耐心地听完了刘体纯的长篇大论,认为对方说得很有道理,只有一点他不明白:“谁说我要打武昌?”

    刘体纯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你就别瞒我啦”。

    听说邓名释放武昌降兵回家以后,刘体纯觉得自己立刻洞悉了邓名的用心,认为邓名肯定是为了攻打武昌做准备。战俘们回去以后,钟祥清军惨败的消息会迅速传扬开来,让本来就空虚的武昌更加人心惶惶;其次,看到这些战俘生还,武昌其余部队的斗志也会受到影响,当明军兵临城下、破城在即的时候不会拼死抵抗;最后,邓名发给每个士兵一两银子,这种罕见的行为会在沿途流传,让更多的人知道明军大兵压境。

    听了刘体纯的解释,邓名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刘将军,我只是想把他们放了,并没有进攻武昌的用意。”

    刘体纯依旧不信:“若不是为了立刻攻打武昌,放了他们有什么益处?”

    “没有益处就不能释放俘虏么?”邓名反问道。

    刘体纯愣了一下,着急地说道:“提督是不是认为这些降兵能够长久地记住这份恩情?”

    刘体纯告诉邓名,现在这些武昌兵固然是一盘散沙,但假以时rì又会被清廷重新组织起来,到了下次打仗的时候,有军官带领,身处军阵之中,他们就算对邓名有再大的好感,也不会有临阵倒戈的机会。

    钟祥惨败的消息只在最初一个月里有最大的震撼效果,再往后清军就会渐渐淡忘此事。释放俘虏只可以在短期内造成轰动的效应,但如果不趁着这机会进攻武昌,那实在是多此一举。

    “原来如此。”邓名认真地思考着刘体纯的话:“刘将军说得有道理,但我确实没有立刻进攻武昌的打算。”

    “那提督为什么要释放俘虏呢?”刘体纯不依不饶地问道,他认定邓名想进行军事冒险,所以赶来要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我没有任何军事上的目的。”邓名刚才听完刘体纯最开始的话才生出去武昌的念头,打算假装有攻取武昌的计划,引诱胡全才放弃江防,但是听完刘体纯的一番分析,认识到自己原本设想中的不足,因此从善如流地放弃了。

    “给那些降兵银子干什么?不是为了拉拢人心么?”刘体纯还是不信。

    “要是放这两千个俘虏两手空空地回家,他们沿途肯定会给老百姓造成很大的sāo扰。从这里到武昌没有多远,路上吃饭、坐船,每个人有几十文钱就够了,我多给一些让他们心中有愧,也就不会去欺负老百姓,甚至抢夺行凶了。”若是俘虏在回家的路上把怨气撒在沿途的百姓头上,邓名觉得这些百姓反倒是自己害的。

    “对啊,沿途百姓纵然感激,但若是一两个月过去,他们渐渐地也就把这事忘了。提督难道不是打算趁机沿着汉水顺流而下么?”

    刘体纯觉得,邓名的目的是消除沿途百姓对明军的恐惧,让他们愿意与明军合作,为明军提供物资和情报。不过这效果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减弱的,若是半年、一年之后明军再来,百姓还是会感到恐惧。

    邓名只好继续解释……

    过了两天,周培公和其他几个被俘的幕僚看到没有动静,就壮着胆子试探着对明军说,他们在武昌也有家人。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和大头兵是不等价的,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理,这些幕僚心中也是没底。他们觉得,既然连大头兵都不杀,大概也不会杀缙绅吧。

    不料邓名对他们和对那些武昌兵的处理没有区别,也是每人发一两银子,打发他们回家。

    这些幕僚并不看好夔东明军,本来也不想在明军中多停留。不过明军的这种处置方式还是让周培公等人都为之愕然,随后就是勃然大怒。其中一个岁数有些大的幕僚最为激动,愤怒地把银子扔在邓名脚前,大叫士可杀、不可辱。这个幕僚在营帐中暴跳如雷,唾沫横飞,旁观的人都觉得这个老头已经进入疯癫状态。

    邓名退后两步躲开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块银子。对方把银子扔到自己脚边而不是朝脸上砍过来,可见还残留着一些理智吧。

    拱手向这些人道别后,邓名就让卫士们送他们离开军营。

    事后,邓名不解地问周开荒:“我们给每人一两银子不算少了,他就是雇一辆车,坐车回武昌都足够了啊。”

    “一两银子是不少,但是和普通的小兵待遇相同,让这些读书人的脸往哪里放?”周开荒觉得邓名此事做得不是太恰当,笑道:“提督不送银子是最好了,要送就得每人一百两。”

    “一百两!可他们是俘虏啊。”邓名吃惊得跳起来。自从他分到大笔的银子以后,卫队的伙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我们哪怕是每天买一只羊来吃,一个月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听说教私塾的先生,到了年底,学生的家长也就送一两银子的礼吧?”

    “可是,连每个小兵都给一两银子,一个读书认字的缙绅,身价难道还没有百倍吗?”在正常情况下,给俘虏的幕僚一两银子应该不算少,但周开荒提醒邓名,他早先宣布给士兵的银子是遣散费,而不是卖命钱。既然对士兵都这么慷慨,那么给读书人的遣散费少于一百两就显得太刻薄了,一两银子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既然舍不得,那还不如不给。”

    “我是怕他们路上忍饥挨饿,有的人岁数大了,腿脚、眼睛都不好,有一两银子可以租车、租船。”邓名低声为自己辩解道。

    得知这个新闻后,正要再次去地方上收集物资的刘体纯又赶来凑热闹。

    刘体纯不解地问道:“提督的名声,一半要靠自己做,一半要靠缙绅们给传扬。若是让湖广的缙绅认为提督有意要羞辱他们,这对提督的名声可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善待这些缙绅,可以向湖广的士人表现提督光复湖广的决心,这可是千金买马骨的好机会啊……”

    刘体纯认为那些幕僚中有一些人是真想走,但也有一些是装模作样。如果邓名表现出求贤若渴的样子,他们也许不介意扮演一下马骨。

    “难道我做什么事情都一定有军事上的目的吗?”邓名叹息道:“我就不能放他们回去看望家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发给一两银子的路费吗?”

    ……

    湖广总督衙门。

    钟祥之战爆发的前一天,安陆府的知府觉察明军的哨探出现后,立即派人给胡全才送去一封信,报告明军先锋已经开到城下,钟祥城已经遵照总督大人的命令堵死了四座城门,近六千披甲兵猬集城内,足以保证城池万无一失。

    这封信让胡全才很满意,当晚睡觉睡得很踏实。想不到这竟然是知府的最后一封信。

    收到报告的第二天,他正在衙门里等候黄州府等地的援兵时,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就飞入总督府——钟祥失守,安陆府全军覆没。

    这个报告犹如晴天霹雳,把胡总督吓得不知所措。

    派到钟祥去的省军是武昌现有的jīng锐部队和机动部队,对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和汉阳总兵的指挥能力胡全才都非常有信心,认为即使是十万明军来袭,也足以自保。但现在钟祥却转眼间宣告失守,近六千披甲兵不但没有能够守住钟祥,就是连稍微坚持几天都做不到。从两份报告的时间上看,钟祥好像也和宜城一样,仅仅两天就被明军攻破。在明军的攻势面前,六千披甲兵竟然显得毫无抵抗能力。

    “这次贼人到底来了多少人?”胡全才瘫在椅子上发呆,片刻后已经满头大汗。

    宜城只有数百披甲兵,两天陷落;钟祥有近六千披甲兵,还是两天陷落。两地的清军实力明明相差很大,在明军面前却显得没有什么分别。这只能说明明军的力量实在太雄厚了,攻破城市的速度只取决于他们的推进速度——先锋抵达,安营扎寨,主力就位,开始攻城,然后破城——至于城中到底驻扎了多少清军则并无区别。

    “难道真有二十几万流寇,其中还有数万甲兵?”胡全才又想起了邓名的那份檄文,明军自称拥有五十七万大军:“可是这么多人,他们是怎么从郧阳出来的?”

    之前胡全才认为明军不过两、三万,后来又认为最多不过四万,若是对面果然有十几万甚至二十多万人的话,明军从襄阳南下的速度就快得实在太惊人了,这只能说明对方拥有大量的船只——郝摇旗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些船?

    不过,胡全才已经没心思琢磨明军是怎样从郧阳杀出来了,眼下的问题是即便对方有五、六万甲兵,两天就拿下钟祥,这个速度也是太惊人了。城内的近六千甲兵,完全可以把县城的城墙守得密不透风。

    黄州等地的兵马还没有齐聚,武昌的jīng锐损失了大半,对方兵强马壮还拥有大量船只。胡全才差点就当堂扔下令箭,下令夷陵、江陵等地的兵马火速回救武昌。只不过胡全才也知道,一旦放弃了夷陵、江陵,就等于放弃了洪承畴煞费苦心多年经营起来的长江防线,五年来对南明五千里的防御圈上就会出现一个大口子。

    经过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后,胡全才勉强压下立刻召回江防部队的念头,打算再观察几天明军的动向再说。江防暂时还不能动,但湖南还有一些兵力可以召集,虽然很多都被抽调去了广西、贵州,但各地起码还留有一些看家的人手。胡全才一面向清廷上书请罪,写了加急信送往běi jīng,请求顺治下令河南的绿营即刻南下协助作战;一面传令湖南各府,让各个知府迅速清点手中的jīng锐披甲兵,火速报给湖广总督衙门知晓,同时还让各府集结这些部队,做好驰援武昌的准备。

    忙碌了几天后,胡全才派去安陆府的探子回报说,明军暂时还没有继续南下,德安府、黄州府的部队也陆续抵达武昌,这让胡总督稍感安心。

    又过了两天,胡总督得知有几个安陆府的士兵逃出,他立刻下令把这几个士兵送来武昌总督衙门,胡全才要亲自询问他们钟祥一战的过程,还有明军的兵力。这几个士兵的回答让胡全才感到很意外,他们都说明军抵达城下仅仅一天就挖塌了城墙,而且城南、城北同时坍塌,转眼间明军就从两处缺口蜂拥杀入,清军抵抗了也就两个时辰。

    这个攻城过程让胡总督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收紧了。明军人力强大得难以想像,一天就能在城墙上挖出两个缺口。根据这几个突围者的描述,汉阳总兵并非猝不及防,他事先对明军挖塌城墙已经有所察觉,还派了部队去预先设防,但在明军的强大攻势前好像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

    胡全才好像已经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明军冲到了武昌城下,挥动着无数把铁铲和锄头,几天之内就把武昌的城脚也彻底挖空。想到这里,胡全才就急忙扔下令箭,让使者火速去江陵、夷陵军中传令。

    见湖广总督要放弃江防,总督衙门里的几个幕僚和武昌的一些部将拥上去死命劝说,苦苦哀求总督大人再观察几天,毕竟放弃江防的罪过实在太大。虽说武昌失守大伙儿谁也活不了,但放弃江防清廷肯定震怒,降罪湖广官场。

    这些人阻止胡全才撤除江防的理由之一,是这几个突围者的话不可以全信。他们都是城中的小兵,并不是镇守城楼的军官,看不见城墙上攻防的全貌;理由之二,就是明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未必一定会南下来取武昌,毕竟这里有长江天险。明军也有可能北上攻入河南,若真的如此,那岂不是白白放弃了江防,招惹朝廷的不快?

    更有部将建议,可以在长江以北、汉水两岸实行清野之策,让明军觉得南下没有油水可捞,这样他们北上去河南的可能xìng就更大了。

    仔细一琢磨,胡全才觉得手下说的也有道理,虽然明军势大,但不一定就铁了心地来打武昌。

    见总督大人不再坚持,堂下的将领赶快把地上的三支令箭捡起来:一根是给夷陵的,一根是给江陵的,还有一根是给驻扎鄱阳湖的长江水师的。

    部将双手捧着令箭奉上,胡总督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接回了三支令箭。

    正要把它们插回箭筒中,忽然听到一声:“报!”

    堂外又传来一声大喊。

    一个传令兵被引入大堂中,他打了个千,在堂中单膝跪倒,向湖广总督禀告:一大批在钟祥被俘的武昌兵回来了,是被明军释放的。

第二十四节 洞悉

    “他们可是带回了战书?”胡全才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明军不敢派自己人来武昌当使者,就打发了几个俘虏回来,传令兵使用的“大批”那两个字被他忽略了。

    “没有。”传令兵也觉得这个消息简直不能置信。

    今天早上成群结队的武昌兵陆续抵达汉阳府时,汉阳守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才看清眼前的景象,确信明军真地把上千名清军jīng锐释放回来了。

    面对湖广总督的询问,传令兵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从汉阳府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五百多个士兵回城了,听领头的人说,伪江南提督邓名一共放了一千七百多人回来。”

    “什么?”胡全才身边的幕僚、还有那些将领都失态地叫出声来。

    面对大堂上众人的一致喝问,这个小兵脖子一缩,带着三分胆怯的表情低声继续报告道:“听回来的人说,邓名把所有被俘的官兵中在武昌、汉阳这里有家小的人都挑了出来,统统释放回家。”

    衙门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城内有家小的这些士兵在清军中可以说是最可靠的战士,因为面对明军进攻时,他们保卫城市就是保卫自己亲人的安全。但若是他们为明军所用的话,也会是很危险的敌人,因为他们会为了与家人重逢而拼命攻破城池。

    之前得知派去钟祥的武昌兵全局覆灭后,胡全才马上下令把这些人的家属全部控制起来。如果明军胆敢用这些人为先锋攻打城市,他就打算把这些人的家属带上城头,用来打击这些武昌兵的士气。

    不过这种办法的作用也很难说,因为城墙上的位置有限,不可能把所有降兵的家属都押上去,更不可能准确地把正在攻城的士兵的亲人送到他的面前,顶多是喊话威胁他们说若是不临阵倒戈就杀光他们的眷属。不过对方在明军阵中,倒戈是不容易的,若是真杀了眷属,说不定还会激起他们复仇的yù望。总之,这种事非常难以处理。

    大堂上的众人一个个扪心自问,他们若是处在邓名的地位上,肯定不会把这么好的一群炮灰放回来的。

    “难道是他不想打武昌了么?”一个幕僚喃喃自语着,但又觉得自己这个判断好像哪里不对。

    大家实在想不通邓名这么做的意义,就一起向稳坐正中的湖广总督望去,希望总督大人能够明察秋毫,看破敌人统帅的险恶用心。

    “当然不是,这个举动正说明了他要进攻武昌,要不然就不会把这些人放回来了。”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胡全才一直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下面众人的议论。等到众人望过来的时候,湖广总督早就想明白了一切,对邓名的用心洞若观火:“他肯定会发起佯攻,大肆宣扬要拿下武昌,让这些人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派这些降兵去当先锋攻城,借我们的手消耗光他们,也借他们的手消耗城内的官兵,这才是贼人一石二鸟之计。”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看见胡全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马上就有幕僚凑趣道:“那此獠到底有何yīn谋呢?”

    “哼。”胡全才一甩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到堂下,眉目间的忧sè越来越浓,在湖广的文武官员面前踱了两个来回后,胡全才仰天长叹一声:“邓名此番前来兵力雄厚,他根本用不上这些他觉得不可靠的降兵。”

    胡全才估计,如果投降的武昌兵有好几万,邓名的方法就会和吴三桂在云南用的招数一样,用降军为先锋,让他们反攻家乡;但现在只有一、两千武昌兵,邓名认为这些战斗力可疑的部队无法给武昌守军造成重大损失,万一战败了还可能影响士气,所以他依旧用明军为进攻主力。

    “邓名手下的贼人远远超过十万,所以他才能两rì就攻破钟祥。他派这些人回来瓦解我军的士气,企图扰乱人心,让官兵失去誓死抵抗的斗志。”胡全才越想越觉得邓名yīn险毒辣。要是只放几个俘虏回来宣传明军不杀降兵的话,胡全才还可以控制住消息,不让军心因此受到影响。但现在对方一口气放回来两千人,消息就无论如何也捂不住了,说不定现在城内已经流传开了。

    “邓名,你好毒辣啊。”胡全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接着又对部下们推断道:“两千个人返回武昌,想一想这一路上得有多大的动静!现在周围的百姓都已经知道他大军压境;那些无知的愚民、愚妇,还会觉得他既然连当兵的都不杀,大概也不会杀老百姓,这样,等贼人向武昌开过来的时候,那些蠢民就不会逃难,更有利于他收集粮草。”

    见湖广总督三言两语就把敌人的险恶用心道破,分析得头头是道,众人都是心悦诚服。

    那个传令兵心中的迷惑也不复存在。他又想起一事,急忙向胡全才叫道:“总督大人,放回来的人还说,邓名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说是“遣散费”。还要换他们一个许诺,沿途不许扰民,无论吃饭、乘船都要给钱。”

    “太恶毒了!”听到这里一个官员勃然大怒,跳将起来,双手握拳,冲着胡全才喊道:“大人,他这是蒙蔽愚民,让他们留下来给他带路啊。”

    胡全才微微颌首,轻声说了一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现在堂中众人都心急如焚。邓名杀机毕露、步步紧逼,偏偏他的这招还很难应付。多达两千的降兵不可能都杀了灭口,而且他们这一路走回来,肯定已经把此事传播得沸沸扬扬,就算都杀了也没有用了。

    等到这件事传遍汉阳、武昌后,肯定会人心浮动,清军上下更会深信邓名善待俘虏,等到明军大举攻城的时候,怎么还能指望士兵舍死忘生地抵抗?

    “好大的手笔,当真了得。”虽然憎恨邓名的毒辣,但胡全才也暗暗佩服对方的谋略和气概。一口气就放了两千可以当炮灰的士兵,这个计谋确实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能拿得出手的;而且胡全才现在也无法放心使用这些降兵,谁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已经被邓名买通?必须经过一段时间耐心地甄别,才可以重新收复这些降兵。但眼下兵凶战危,显然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胡全才仔细思索一番,骇然发现对方这个计策称得上是滴水不漏、防不胜防。

    缓缓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胡全才拿起桌面上的三支令箭。刚才他没来得及把它们收起来,现在也没有收起来的必要了。

    “传令夷陵、江陵、还有鄱阳湖水师,让他们即刻回师武昌,准备迎击逆贼。”胡全才再次把三根令箭一起掷到了堂前。

    刚才众人才还纷纷出声反对,此时大都保持沉默。邓名的意图太明显了,胡全才对敌人的分析彻底说服了在场的文武官员,眼下确实需要抽调大军回援武昌。

    “贼人十余万,行动不可能迅捷如飞。”见部下们情绪低沉,胡全才又开始鼓舞士气,进一步给大家分析道:“攻破钟祥后他们肯定要整顿一段时间。而且大武昌可不是小钟祥,贼人难道真的如此狂妄,认为凭他们几万人就能拿下汉阳、武昌两府不成?本总督断定,十天之内他们的主力绝对无法赶到武昌城下,而夷陵、江陵的兵马顺江而下,三天之内就能来到。”

    听到胡全才的话后,不少人脸上的忧sè稍微散去一些。

    三个亲兵此时走上前来,一人拾起一支令箭,等胡全才的幕僚拟好书面命令后,他们就要前往上游传令。

    看着几个幕僚书写放弃江防的命令,听着那笔墨的刷刷声,终于还是有一个幕僚站出来反对。他对胡全才说道:“总督大人,一旦调回水师,放弃江陵、夷陵,那五年来的心血就毁于一旦了。”

    虽然这个幕僚没有明说这是谁的五年心血,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洪承畴。水师和夷陵一带的堡垒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自从组建起强有力的鄱阳湖水师后,清军就能威胁到扼守三峡咽喉的明军,迫使对方不得不留重兵把守根据地,更无法乘船攻击夷陵。把水师和驻守部队调回来容易,但若是明军趁机控制了鄱阳湖的湖口,那么水师再想返回去就难如登天了。

    “一旦让贼人进入了鄱阳湖,并把我们的水师拦截在外,那沿着湖周围的府县,又该派多少兵马去防守?要养这么多兵,湖广的财赋又该如何支撑?”

    洪承畴当年有清廷的全力支持,但现在胡全才可没有。若是水师无法进入鄱阳湖,就得在湖边寻找地方重新造船,然后再把湖内的明军水师打出去。在重新夺回鄱阳湖的水域控制权以前,西面的常德府、南面的长沙府、还有东面的武昌府,都要时刻防备明军登陆sāo扰。可想而知,这将给湖广总督衙门带来极大的军事和经济困难。

    众人纷纷指责这个人说话不切实际,如今武昌危在旦夕,哪还有时间考虑以后几年才会遇到的麻烦。

    胡全才心里也暗暗有气。若是武昌丢了,他这个湖广总督也就算做到头了。但若是能在十几万明军面前力保武昌不失,那么放弃江防最多也就是个戴罪立功。说不定朝廷还不会给予惩罚。毕竟是朝廷为了攻击昆明的大战略而抽空湖广兵力的,现在明军大兵压境,胡全才不得不弃车保帅,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但那个幕僚仍不肯放弃,苦劝道:“总督调回夷陵、江陵等地的重兵,武昌大概已经可以解了燃眉之急,岳州暂时还是不要放弃为好,让水师先在岳州呆着。若真是武昌遇险,岳州距离不远,水师很快就可以赶来。”

    虽然心里不快,但胡全才承认这个人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放弃鄱阳湖影响太大,将来收复起来也确实十分困难。于是胡全才就修改了一下将要给岳州送去的命令,命令水师暂时留在那里,不过要尽快把夷陵等地的军队通过长江运到武昌。

    发出了这三道命令后,胡全才又给běi jīng送去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急报。奏章中称,疑似宗室的伪明江南提督邓名,突然率领二十万流寇、号称五十七万人,沿汉水杀向武昌。两湖兵力空虚难以抵抗,急需河南、江西等地的绿营入湖北支援。如果有可能的话,胡全才还希望能够从贵州调一些jīng锐兵马返回湖广。

    只要能够从贵州调回一些jīng锐军队,胡全才觉得就是鄱阳湖丢了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只要把沿湖周围的府县都控制住,明军水师肯定不会在湖里等死,而只能乖乖退走。不过这个要求běi jīng未必会同意,毕竟永历天子在西南,清廷的大战略是集中力量消灭具有号召力的永历天子,让天下人相信明朝已经彻底灭亡。

    胡全才考虑到这一点,就在奏章里暗示朝廷,不要光盯着那个已经弃国逃去缅甸的明天子,而是要对邓名予以更多的关注。这个身份尚不明朗的明宗室在四川、湖广捣乱,名声rì盛一rì。放任他继续闹下去,迟早会有超过永历天子的那一天。况且邓名目前的活动范围不是边远荒蛮的缅甸,他对清廷统治的威胁远比永历大得多。

    ……

    钟祥。

    邓名这几天相当的清闲。俘虏放走了,从四位将领那里借来看管俘虏的士兵也因此失去了作用,把这些士兵交还给几位将领后,邓名每天就教卫士认字,同时和他们商量未来的大计。

    邓名决定还是要去南京,不过他打算再等几天,等到夔东众将返回根据地的时候再和他们分手,那时清军多半会以为邓名也跟着明军一起回去了。利用清廷的这个误判,可以更安全地前往南京。目前湖广一片混乱,蒙混过关的难度并不是很大。

    到了南京后,自然要尽力帮助郑成功取胜。邓名还打算向刘体纯借几个爆破队的士兵一起去南京,把这段时间攻城的经验带去郑成功军中。如果郑成功的南京之战一切顺利,清廷的重心肯定会转移向东南,而且对南方藩王们的控制能力也会大大减弱,四川、云南的形势会急剧好转。

    只是如何面对永历朝廷依旧是一个难题。

    在奉节的时候,昆明送来几封信,一再询问邓名的身世,要文安之详细奏报给朝廷。文安之把这些信给邓名看,就是问他打算怎么回答朝廷的意思。不过邓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文安之见邓名支支吾吾,也没有多做催促,后来再没提过此事。邓名猜测,多半文安之也在对朝廷装聋作哑。

    不过,也就是拖延到永历回国吧。李定国夺回昆明后,迟迟没有永历归国的消息。邓名虽然有些不解,但也暗自庆幸。若是永历天子下旨要自己上报身世,不知道该如何推托。拒不说明身世,这该如何解释?”

    明军已经确定了将在下个月开始返回夔东,这次刘体纯等人看来可以获得不少粮草,邓名计划等自己从南京返回奉节后,就再组织一次对chóng qìng的进攻,湖广经此一战肯定无力支援李国英。打通川东、川西的交通后,邓名还想向刘体纯、郝摇旗讨要一些百姓走,只要有足够的人力,川西平原的开发也就可以提上rì程。

    ……

    送走了奏章后,胡全才就动员汉阳、武昌的百姓全力加固城池。武昌已经有十多年没有遭遇战争了,现在大街小巷都是明军逼近的传言,胡全才的动员工作更加重了紧张气氛,城内一rì三惊。那些怀念明朝的缙绅本来大多已经绝望,这时也变得活跃起来。

    至于那些返回武昌的降兵,胡全才把他们统统送去城南的军营中隔离起来,打算等击退明军这次大规模进攻后再慢慢加以甄别,把明军安插下的钉子统统拔起。不过胡全才的处置让这些返回家乡的武昌兵非常不满,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依然见不到家人,每rì呆在军营里就是发牢sāo。

    负责监视这些降兵的部队也都是武昌兵,本来就是熟识,还有不少士兵是朋友、邻居。这些降兵的不满很快就扩散到了监视部队中,降兵还让监视部队中的熟人给自己家里带话报平安,这样怨恨就进一步扩散到了城中。最初钟祥惨败的消息传回时,参战士兵的家里都认为亲人无法生还,非常悲痛,不过那时愤怒是集中在明军头上的。受到湖广总督衙门的监视时这些家庭也无可奈何;现在好不容易得知有一大批人回来,却没机会与家人见面,自然要怨恨胡全才,大半个武昌城的人都在私下里骂这个山西佬不是个东西。

    胡全才顾不得这些,一切都只能等到击退明军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准备明军来袭,固然需要弹压人心,但也不能太过高压,不然武昌驻军会出现哗变和大乱。现在胡全才每天都盼着běi jīng的消息,他希望清廷赶紧拿出对策,迅速从别的省调拨援军给他。

    正在胡全才坐立不安的时候,周培公等幕僚也纷纷回到了武昌,这些缙绅的回归顿时又引起轩然大波。

    胡总督在衙门里为这些士人摆酒压惊,不但没有责备他们贪生怕死,还亲切地慰问了一番,使幕僚们深受感动,口中连称死罪。回忆起在钟祥府城的遭遇,他们仍然感到后怕和屈辱。

    安抚好这些幕客后,胡全才向他们询问钟祥的战况。这些人叙述的战争过程和武昌兵的军官所说差不多,都是明军急速进攻,两个多时辰城池就陷落了。还说邓名也出现在战场上,亲自指挥拦截尝试突围的汉阳总兵,一手造成了守军的全军覆灭。

    那些武昌兵被释放回来后,声称明军兵力至少有七、八万人。胡全才认为士兵为了减轻罪责,一般情况下会把敌人的实力夸大一倍,那岂不是明军实际上连四万人都没有?

    几个幕僚不需要承担战败的责任,所以他们的说法更保守一些,认为明军顶多只有四、五万人。幕僚们还说,就在他们离开钟祥府城的时候,得知一些明军将领带兵到地方上去征税了,城内空虚,所以建议胡全才立刻派一位上将领兵,速速赶去钟祥将邓名生擒活捉。

    幕僚们的建议胡全才没有采纳,据胡全才的估计,明军的实力至少是四、五万人的四倍。钟祥的刘体纯、郝摇旗等人敢于四散下乡去征粮,说明他们不担心武昌具有进攻钟祥的能力。

    压惊宴结束后,胡全才当然不会像对待大兵一样把缙绅们都关起来,缙绅的家人早已得到了通知,现在接他们回家的仆人已经等在总督衙门外。

    胡全才单独把周培公留下。其他人多半都和湖广总督一样是从明朝获得的功名,而周培公则是清朝给予的恩典,不会有背主忘恩的心理负担,属于缙绅中最可靠的那批人之一。

    “可叹大帅不听我言……”周培公叙述起钟祥的惊险经历不由得捶胸顿足、大发感慨,对自己临战的众多战术设想依旧念念不忘。

    胡全才问了几个问题,很有耐心地听周培公讲解了一番。湖广总督对军事是个半桶水,以前大部分时间都追随在洪承畴左右办事,他最多的领兵经验就是曾经在郧阳带着两万士兵守城,但他还是比完全没有见过战阵的周培公要强。

    “哼,当时若是听了你的,只能败得更快。”胡全才在心里想着,不过并没有流露出来,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你见过那个邓名?这个人你是怎么看的?”胡全才问道。

    =================================

    笔者按:有读者建议我提前到11点更新,大家看法如何?可以在书评区留言给我。这更是1月20rì的,如果大家都认为11点好,那就1月21rì的晚上23点更下一更,就是47个小时后。

第二十五节 印象

    “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周培公对胡全才回答道。这本是陈寿在《三国志》中对于关羽的评价,他觉得用在邓名身上也挺合适的。

    “善待不善待士卒不知道,但骄于士大夫是肯定的了,他这是有意的羞辱湖广士林啊。”邓名给每个幕僚也发一两银子的事情,刚才胡全才已经从众人口中听说了。虽然还没想通邓名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挑拨本地缙绅和邓名关系的机会他绝不轻易放过。

    “他倒不是有意羞辱。”没想到周培公居然没有附和胡全才的说法,而是反驳道:“看上去邓名根本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使士人蒙羞,所以也就称不上有意羞辱。”

    “哦?”胡全才对周培公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他身为清廷的封疆大吏,已经不太习惯受到别人这样直截了当的驳斥了;邓名是敌人,就算他真的不是有意羞辱湖广士林,周培公也应该站在湖广总督的立场上,说一些讨伐他、攻击他的话才对。

    “若是有意羞辱,那他在给我们银子以后,就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发火,或者欣赏、嘲笑我们脸上的羞愧之sè……”周培公没有觉察总督大人的不快,仍然絮絮叨叨地往下说。

    刚拿到那一两银子的时候,周培公也和其他人一样,认定这是邓名在羞辱他们这些读书人,不过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其他的人更沉不住气。周培公看到那个老年的幕僚暴跳如雷的时候,邓名表现得不知所措,等那个人大喊大叫地把银子扔在地下后,邓名更是露出了震惊之sè,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他行为的后果,所以不像是诚心做的,更和有意羞辱扯不上关系。

    在周培公看来,邓名的行为只能说明他无知无识,不懂得如何与读书人相处;或者说邓名骄傲自大,他是用一种俯视的眼光来看待缙绅和普通士兵——在九天之上看地面,当然大象和田鼠看起来都一样,都和蝼蚁差不多了——因此邓名对不同的人给予了同样的待遇。

    “好了。”胡全才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没兴趣与周培公探讨邓名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官已经下令从夷陵、江陵等地调回了兵马。”

    抽调江防部队回援武昌这件事,迟早都会为大家所知,胡全才提前告诉周培公就是表示一下对他的信任。

    “这是为何?”周培公不解地问道。

    胡全才知道周培公没有任何军事经验,周培公关于钟祥城防发表的那些胡言乱语更加深了这个印象。不过他还盼望这个年轻人有点才能和机智,对胡全才的军事部署能够理解。但周培公这个问题一出,胡全才就感到彻底失望了,觉得此人在军事方面的嗅觉实在太差,居然在明军营地里呆了两天还对明军的攻击意图一无所知。

    不过,对于年轻人还是要教育为主。俗话说“莫欺少年穷”,周培公这么年轻,将来在官场上能够走到哪一步还很难说,胡全才自己就算用不着,也要为子孙后代尽可能地积攒些人脉。

    胡全才把自己之前的分析又对周培公讲了一遍,指出明军对武昌的总攻已经是迫在眉睫。至于邓名释放这些幕僚的意图,其实也不是单纯为了羞辱他们,而是想借他们的口放出一些烟幕弹,制造假象,麻痹湖广的清军。不过胡全才当然不会中这种浅薄的诡计,敌人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了。

    分析一番后,胡全才就坐等周培公的称赞了。见对方楞了半天没有说话,胡全才还以为周培公是被自己滴水不漏的推理震惊得无言以对了。

    “总督大人判断有误!”却没有料到周培公一开口就否决了胡全才的推断,更想不到的是,周培公虽然拿不出任何有理有据的反驳理由,只是一口咬定他见过邓名本人,觉得对方不是一个满腹鬼域伎俩的小人,使不出这种手段。

    “什么叫邓名不是这种人?”胡全才闻言,不由得大怒:“你说邓名不是这种人,那你就是说老夫是一肚子鬼域的小人喽?”

    话不投机半句多,胡全才立刻起身端茶送客,把周培公赶走了。如果对方不是个年轻举子,胡全才说不定会让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顿。湖广总督上任以来很少受过这种窝囊气。

    怪不得邓名给他一两银子就轰回武昌来了,真是个不识好歹的蠢货!没能享受到赞誉反倒生了一肚子气,湖广总督算是把周培公这个家伙恨上了。

    离开湖广总督府,周培公返回家中。他本是荆门人,父母双亡,带着妻子住到武昌来读书,考中举人后被招揽入湖广总督幕府做事。

    见到丈夫回家,周夫人当然惊喜不已。虽然早先已经有人来报过平安,但见到周培公安然无恙后还是悲喜交加,忍不住哭泣流泪。

    聊起这段时间的经历,妻子也向周培公问到明军统帅、身世神秘的邓提督。

    “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周培公对邓名的评价依旧不变。在湖广总督和其他清朝官吏面前他没有过多地谈到邓名,但在妻子面前顾忌就少了很多:“据我所见,湖广总督、已故的汉阳总兵也不把手下的每一个小兵都当人看待。但邓名却能释放俘虏,不虐待降兵,连那些刚刚和他血战过的敌兵,他也怀有恻隐之心。”

    周培公叹了口气。

    刚刚被明军俘虏的时候他也非常害怕,担心被杀,担心连累妻子或是再也见不到她,但周培公丝毫没有想过那些被俘清军士兵的生死。直到听说邓名释放武昌降兵的时候,周培公才突然意识到这些降兵侥幸逃脱了死亡,虽然他们目不识丁而且地位卑贱,但也和自己一样有着恐惧和悲哀。被俘的幕僚和清兵不久前还是明军的敌人,邓名居然能知道他们的痛苦,这真让周培公感到万分的惊奇。

    “类似吴起吗?”周夫人以为丈夫的意思是邓名善于拉拢人心。

    “不是。”周培公摇头道:“吴起想办法减轻士兵的苦难是有他的目的,是要让士兵为他效死拼命;而邓名不一样,是能体察别人的苦痛,周围的人受苦会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这不是仁吗?”周夫人听到丈夫对敌酋的评价,吃惊不小。

    “是啊,很明显跟吴起不同,这是恻隐之心。”

    不过周夫人还是感到难以置信。听到周培公谈起刚才在总督衙门的见闻后,周夫人也觉得胡全才的分析比较有道理。

    “不然,我在钟祥呆了好几天,不止一次见过此人。故汉阳总兵领军强攻城墙的缺口时,他一直手擎大旗站在城墙上,没有畏惧之sè。平时的谈吐也绝非像一个jiān猾之徒。”周培公说着就侧过头,让妻子看他的后脑勺。

    周夫人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借着蜡烛的光亮,她赫然看见丈夫的辫子还在。

    “不仅我们几个幕僚,就是钟祥周围的百姓,我看见很多人也还留着辫子。”

    以往明军见到梳辫子的人统统都给剪掉,为的是让人因为没有退路而和清廷血战到底。但邓名觉得这个做法其实意义不大,清廷的官员并非不通权变之术,减掉了辫子只是给清廷小吏祸害百姓制造借口,而且无论如何,最终受害的还是那些老百姓。

    因此邓名从宜城之战以后,就和夔东众将约定,既然夔东明军不打算在湖广守土不失,那么就不要强行剪去百姓的辫子,那些参加明军的士兵自当别论。

    周培公等几个幕僚被俘后,明军对这些读书人也比较客气,他们就关在距离邓名营帐不远的地方。明军没给他们剪辫子,因为剪了辫子也不能阻止他们返回清廷那边;其次邓名自认为和满清不同,满清是强制剃头,如果明军强制剪辫子,就降低到与满清相同的同一个水平了。

    “他还给我们看了他的头发。”周培公告诉妻子,邓名也留着辫子,而且他的卫士们也有,在明军控制区他们就把头发散开,要混进满清控制区以前再扎起来:“头一、两天,他对我们说可以先留着,说不定哪天他需要我们与他一起混进朝廷的地盘,要是立刻剪断了会不方便。”

    周夫人听完后愣愣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培公又叹了口气:“他知道我们会千方百计地逃跑,知道我们不甘心把辫子剪了,就帮我们找个开脱的借口。如果这不是仁心,我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了。”

    “可是他只给了每个幕客一两银子,”周夫人低声说道:“和那些当兵的一样。”

    “所以我对湖广总督说过,邓名这个人太无知、太骄傲了,他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不是刻意羞辱我们。”周培公在回武昌的路上反复回忆这几天的经历,觉得邓名不是个以羞辱他人为乐的人。

    “只有老爷会和总督大人实话实说!”周夫人有些担忧:“老爷以为别人都想不通么?以为别人都看不清邓名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大家还不是顺着总督大人,跟着一起骂他。”

    今天的宴会上,幕僚们把辫子展示给胡全才看过,众口一词谴责邓名不安好心、居心叵测,具体是什么样的坏心思,就有待胡总督去挖掘了。

    见周培公默不作声,周夫人放缓了语气,小心地试探道:“老爷莫非?”

    “没有!”周培公知道妻子怀疑自己对朝廷的忠诚,立刻断然否认道:“我本来是个白身,一身的功名都是朝廷给的,已故洪经略、现在的胡总督对我优待有加。再说……”周培公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放低沉了一些:“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哪怕是英雄盖世也没法逐鹿中原。这个邓名放不下恻隐之心,还想同当今圣上争天下吗?”

    ……

    轰走了周培公以后,胡全才坐在衙门里苦思邓名各种举动的背后深意,无论是怠慢缙绅还是允许百姓不剪辫子的行为,都很令人生疑。胡全才斟酌再三,分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虽然想到许多预防的办法,但也不敢说洞悉了敌人的全部险恶用心。

    “没用的书生!”一想起周培公的胡言乱语,胡全才就一阵阵怒气上涌,周培公居然会认为对方没有太多心计,这实在让胡全才感到太意外了,难道周培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么?

    若邓名真是个匿名的宗室子弟,王府里的太监、长吏哪一个不是yīn险狡诈之徒,从这些人身上别的学不会,坏招数还能少学了不成!若邓名出身草莽那就更了不得,听说才二十几岁,年纪轻轻就成为一群贼人的领袖,岂是易于之辈?

    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忆了自己这辈子见过的的各种老谋深算之徒,胡全才感觉邓名施展出来的手段前所未见,无法从这些人生经验中得到借鉴;然后又在心中一本本地检视读过的书籍,想从历史上的大jiān大恶之徒中找到相似的行为。

    胡全才的担忧越来越重,想到那些出名的jiān雄,更感到武昌危机四伏。

    胡全才唤来一个幕僚,让他迅速写就新的命令,命令岳州的洞庭湖水师不必遵照前令继续保护湖口,而是与江陵、夷陵的驻军一起全速返回武昌。胡全才把这个命令连同一根令箭交给一个亲卫,让他星夜出发去上游传令。

    派走了传令兵后,胡全才坐在书房里发呆,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衙门里坐多久,对能否守住武昌也完全没有把握。

    愣神了一会儿后,胡全才看了看桌案上那个满满的令箭壶,突然心中一狠,军情如此紧急,眼下只能以守住武昌为唯一目的,决不能贪多求稳导致处处薄弱,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守住。

    “来人啊!”胡全才高声唤来一大堆幕僚,让他们一起动手,火速起草给湖南各府县的命令。

    =================

    今天双更一万字吧,本来我每天零点更,再多写一天的,只要未来四十八小时不会都有事就不会断更,现在只有二十四个小时的缓冲期了。而且我稿子确实没有了,这节更了四千,手里现在就剩一千字了。

第二十五节 布防

    胡全才连夜发出了无数道命令,截留了给贵州运输物资的船只和人员,用这些资源全力把湖南的兵力送来武昌。至于本来要运到贵阳去的粮食和军饷,既然没有了运送的船只,胡总督也干脆一并挪用,把银子发给湖南的各府县,做为军队转移的费用,粮食就给军队路上食用。

    胡全才再次给朝廷送去奏章,把自己这些不得已的手段统统归咎于死去的洪承畴,说他料敌有误,明明夔东明军还能出动数十万大军,他却硬说明军没有这个实力。

    奏章里虽然没说朝廷一个字的不是,但是胡全才暗示湖广局面的败坏绝不能赖他一个人,正是因为他之前全力支持朝廷的西南攻势,导致湖广空虚,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胡全才声称如果不是这样,就算邓名带来了这三十多万流寇,以胡全才的运筹之才,绝不会让局面变得如此险恶。

    做完了这一切后,胡全才就提心吊胆地开始等待,等着明军那不可避免的巨大攻势到来。

    令胡总督高兴的是,七月二rì,洞庭湖水师星夜赶到武昌时,明军的先锋还没有出现。现在汉阳附近密布着清军的探马,胡全才命令水师不要休息,马上赶赴长江与汉江的交汇处防御。

    除了严阵以待的水陆部队,胡全才还动员武昌附近的所有的工匠,一刻不停地打造粗大的铁链,同时rì夜不休地往江水里扎进木桩。为了打造这个防御体系,不知道有多少兵丁被江水的激流卷走了,但胡全才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他现在只问进度如何,不问损失多大。

    木桩加铁链的拦江索修建好之前,是胡全才最担心的一段时刻,他为此还在汉江里沉了好几条装满石头的船以堵塞河道。

    在湖广总督衙门不计代价的努力下,这道防御体系以惊人的速度被建立起来,七月五rì,也就是洞庭湖水师返回武昌的第三天就基本完成。得到完工的消息,胡全才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能阻挡明军水师进入长江,那就等于斩断了明军的一条臂膀,没有水师的配合,明军将很难对武昌形成重大的威胁。

    其它各路部队也陆续抵达,即使是那些湖南的府县,在接到胡全才刻不容缓的命令后也不敢怠慢。地方官都让骑兵立刻出发,步兵也是集合好一队立刻出发一队,以小编制、最快的速度驰援武昌。

    一时间,两湖境内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向着武昌急行的清军。各地的驿站、哨所也尽出马匹和储备全力配合。胡总督交代得很清楚,实际兵力超过三十万的明军正向武昌杀去,两湖安危在此一举,任何敢于怠慢王事的人都会受到无情的惩罚。

    这些小吏都被湖广总督衙门严厉的口气、还有明军强大的实力吓得不轻,使出吃nǎi的气力协助军队行军。赶路的军队又多又分散,地方上的官吏累得半死,尤其是靠近武昌的地方,过境的军队一刻不停,好多地方官连续几天几夜找不到合眼的机会。

    每听说有一支新的军队抵达,哪怕只有五十、一百名疲惫不堪的士兵,胡全才也会感到心里宽松了一分。拦江的铁索目前以每天一道的速度增加着,多rì以来jīng神高度紧张的水师终于可以稍稍回营休息;汉阳方面报告,城池周围的壕沟加深了足有三尺,城头上的防御墙修好了两层。汉阳的官员请求胡总督允许壮丁们歇息一天,胡全才斟酌再三,批复可以休息半rì。

    “贼人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胡全才此时的心情安稳了很多。此番武昌能够转危为安,显然与他当机立断、果敢坚定是分不开的。胡总督深信事后朝廷也能明察到这一点,意识到他为稳定湖广局面、力保武昌不失而立下的汗马功劳。

    胡总督领导有方,各级官员忠于王事,兵丁不怕苦累——这是眼下武昌的主流。但也有一些讨厌的声音,有一些谣言流传,说胡总督刚愎自用、夸大敌情。由于这些天官兵身心俱疲,很多地方官甚至感慨过去一年都不如这几天累,导致这些谣言有着一定的市场。

    得知此事胡全才只是冷笑,不屑一顾,后来想了想,又命令人去探查一下谣言的源头。他猜可能是手下的某些官员在发牢sāo,等击退明军,一定要让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一天又一天,新的援军赶到了,明军没有出现,胡全才很高兴;远距离府县的援军也抵达了,还是没有明军的先锋,胡全才更高兴了;援军越来越多,胡总督高兴之余也有些焦急,催促汉阳扩展探马的范围,早rì探清明军先锋的位置和数量。明军不但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机,又把不太好的进攻时机也错过了,胡总督终于有点坐立不安,开始高兴不起来。

    兴山的李来亨,带着党守素等一众党羽大举出动,趁虚而下,很快夷陵就从姓清改成了姓明。昨天胡总督又接到报告,沿江而下的夔东明军已经逼近江陵附近,估计今天那里也换旗了。唯有钟祥方向的明军还是没有动静,该死的明军先锋死活不肯现身。

    谣言继续在武昌的大街小巷蔓延,密探汇报说,这些对官府不敬的谣言和周培公那个愚蠢的举人有很大的关系。从他返回武昌的第二天,就有一些与他平素关系不错的缙绅去周府探访慰问,而周培公那个家伙竟然对访客断言,钟祥的明军兵力不会超过五万。还说亲眼看到明军分散到四郊去了,并没有整装待发进攻武昌的样子,要大家不要慌张,更不要急于逃离武昌。

    一开始大家对周培公的话并不相信,因为这和湖广总督府发布的权威消息差距太大,只有一些疲惫不堪的官吏,或是对胡全才不满的人以此为借口悄悄发两句牢sāo。

    眼看着武昌变成了一座大军营,莫说几十万明军,就连一个敌兵的影子都没看见。从钟祥被释放的缙绅们,返家初期还全力支持胡全才,最近这些墙头草也纷纷转向,但凡被问到“明军是不是真的很强大,是不是真的会进攻武昌”时都环顾左右而言它。更有一些人闪烁其词,说什么“胡总督老成持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应该的。”

    听说这些言论后,胡全才气得头昏脑胀,七窍生烟。他们明明就是在附和谣言,隐晦地表示不相信明军会进攻武昌。

    现在各地辛苦赶来的官兵都在暗地里议论胡总督欺众,就连湖广总督衙门内部也开始不稳,有不少人在私下质疑胡全才的英明决定。昨天有个幕僚躲躲闪闪地向胡全才提议派一队探马去钟祥,看看邓名到底在干什么。

    虽然知道底下的人对自己缺乏绝对的信任,但胡全才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当面羞辱自己,这个幕僚被当堂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今天,胡全才又在衙门里枯坐了一上午,望眼yù穿地等着汉阳那里送来的情报。每次有使者抵达时他都又是紧张又是充满了期待,盼望这个使者报告说发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流寇,但每一次都让胡总督失望。

    前些rì子,胡全才曾经命令汉阳的官员不管是否发现敌情,白天要每个时辰一报:有事报事、无事报平安,每天派来六拨使者。那时每当有使者来报平安的时候,胡全才的心情都很好;但现在情况完全变了,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个使者骑着快马,踏着武昌的大道,风驰电掣地从城门冲到衙门,让全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胡总督断言的明军仍是没来。

    这简直就是当众扇耳光,胡全才堂堂的封疆大吏,怎么能这样一天数次地被羞辱?

    不过有了昨天那个倒霉蛋的前车之鉴,今天衙门里无论文官武将,无一例外地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站出来讲话——明军肯定是要来的,越来得晚就说明他们准备得越妥当,时间拖得越久就说明他们到来的时间更近,毫无疑问要听从胡总督的英明判断。

    又被当众羞辱了两次,文武官员和幕僚们用余光看到总督大人在椅子上挪动着身体,看起来快要坐不住了。

    “嗯,嗯,”胡全才支吾着,对属下说道:“传令给汉阳,无事就不用再来报平安了。”

    堂中众人都满脸严肃,恭谨地应是。

    又沉默了很久,总督大人再次低声发话:“让汉阳派一支骑兵去安陆府,看看那个邓名到底在干什么。”

    ……

    袁宗第从郊县回到钟祥府城,正和邓名讨论返回夔东的rì程。

    钟祥一战后,明清两军就进入相安无事的状态。情况完全符合刘体纯的预测,他早就说过,两军的实力已经处于平衡,都是守有余而攻不足。

    袁宗第等夔东四将用他们分到的银子在钟祥的周围收购妇女,刚听说这个消息时,邓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袁宗第返回钟祥时,带了一个千余人的女营。

    “这可不是拐卖妇女,”袁宗第断然否认了邓名的猜测,愤愤地说道:“无论做媒、下聘,我一样礼数都没少。”

    邓名嘿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可是有婚书在手!”袁宗第看出邓名有些不满,他估计这又是因为三太子无知而造成的误会,于是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得到了这些姑娘双亲的同意,还请人做了媒,送了聘礼,然后才接回营中的。”

    夔东地方人口本来就稀少,因为战乱百姓更不断地逃亡,再加上明军处于劣势,年轻一带闯营将士的婚事就成了大问题。这次出兵,沿途数战缴获了不少银两,夔东四将商量了一下,就打算用分到的银子帮助有功的官兵成家。

    被明军占领的郧阳、襄阳、安陆三府境内有大量贫困的百姓,其中有不少人终年在饥饿中挣扎,被沉重的税赋和欠下的债务压得直不起腰。夔东明军就向这些百姓收购他们的女儿,只要他们同意把女儿嫁给闯营官兵,夔东明军就会付给他们几十两银子和几石粮食,高于当地穷苦人家的聘礼。

    明军没有使用购买这样**裸的词汇,而是改用订亲、下聘。袁宗第、刘体纯等人做得相当符合礼仪,事情谈妥后,准备娶人家姑娘的士兵要登门去给二老磕头,行半子之礼。知道这些百姓仍在担心女儿的未来,大批闯营军官都纷纷出面给下属当证婚保人,保证这些女孩嫁到夔东军中都是正妻,不会成为姬妾更不会被当成丫鬟,父母也不必担忧她们会被夫家转让。

    不过在邓名看来依旧是买卖妇女,但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比如赵天霸就很赞赏夔东明军的礼数周到。那些一向对闯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李星汉等川军,听闻此事后也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夔东众将是仁义之师。

    “女营里都是大脚的农家姑娘,而且都有了夫家,所以无法送来服侍提督,我明天去给提督买两个丫鬟吧。”袁宗第察言观sè,觉得邓名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里话,急忙解释道。

    夔东的军属也得帮着干活,所以袁宗第他们不让部下讨城里的小脚女子为妻。而且从钟祥到大昌路途遥远,带着这些农家姑娘行军也比较容易。

    “谢谢袁将军的好意,不必了。”邓名觉得自己刚二十,还不用着急婚事。他没有谈过恋爱,对爱情还有些憧憬,对购买妇女也有抵触情绪。不过周围的人不是这么看,这个时代十六、七的男子当爹的不少,尤其是富家子弟,更是结婚得早。为了避免袁宗第买丫鬟送上门来,邓名就解释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找,就是找不到,不然我自己早就买了。”

    “提督不要太挑剔了。”袁宗第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他依旧觉得邓名二十还单身有**份体统。

    “我宁尝仙桃一口,不食烂杏三筐。”邓名开玩笑道,见袁宗第似乎还没有死心,又急忙补充道:“再说我还要去南京。”

    “不尝尝看,怎么知道是仙桃还是烂杏?不喜欢可以送人嘛,要是担心没人可送就送给我。”袁宗第笑着说道:“可以先放在奉节养着嘛。”

    邓名只好转换话题,询问起女营的事情:“成亲的将士们,一定都很高兴吧。”

    “那是!”一提起这件事袁宗第果然兴致很高。这次出征一举解决了手下上千官兵的老大难问题,奖励了有功的将士,对军心、士气也是很大的鼓励。

    这些买回来的姑娘目前单独成营,袁宗第不许她们的未婚夫去营里与未婚妻见面。他发出严令,返回大昌前谁敢私会未婚妻,就视为叛变逃亡的重罪,本人要被处斩,还没成亲的未婚妻也要被抄没入官。这项命令袁宗第已经通报全军,连女营也一起通知到。

    李星汉和几个川军听到后,对闯营又有了新的看法

    袁宗第慷慨激昂地解释道:“自从本将束发受教,就知道男女大防,叔嫂授受不亲。这些姑娘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明媒正娶到我们军中的。现在她们离开了父母,本将就相当于她们的长辈,必须管教好手下的儿郎和这些未来的军妇。本将已经通报全军,返回大昌以后,立刻就会让他们拜堂成亲。现在既然还没有正式成亲,那自然不许见面,这就是知礼不辱嘛。”

    见袁宗第如此重视传统礼节,注意培养军人的道德观念,几个川军更是肃然起敬,李星汉暗暗觉得袁宗第的人格更胜老长官谭文一筹。得知刘体纯、郝摇旗也同样对礼教一丝不苟,几个川军士兵深感自己之前对闯营的误会太深。

    袁宗第发表名教卫士宣言的时候,穆潭露出感慨、敬佩之sè;周开荒神情严肃、频频点头,但脸上那感动之sè好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至于赵天霸则是心不在焉,好像全无触动。

    袁宗第说自从他束发受教……不知他上过私塾吗?邓名在心里嘀咕着,袁宗第那副慷慨激昂的表情他曾经见过,第一次去大昌的时候,对方也是用这种神情发表守土宣言。

    趁着卫士们离开的机会,邓名向袁宗第问道:“让女营dú lì成营,其实是为了军事上的原因吧?”

    “提督明察秋毫。”刘体纯以前对邓名讲过,行军途中士兵和家属必须分开。袁宗第笑道:“这是我们忠贞营(闯营)的不传之秘。要是让夫妻团圆,那么每个人都会去顾自己的家庭,军队还怎么指挥?只要一天还身在敌境,就绝不能让夫妻见面。”

    “看样子,好像赵千户也心里有数。”袁宗第讲到传统礼节的时候,赵天霸的表情好像并没完全相信他。

    “嗯,晋王的心腹,当然懂得这些行军的道理。”袁宗第叮嘱邓名道:“提督不要外传就好。”

第二十七节 反攻

    没过几天,刘体纯也带着许多妇女回到钟祥府城,这些妇女都是他给士兵们聘下的未婚妻。

    刘体纯刚见到邓名和袁宗第,就高声嚷道:“你们听说了么,胡全才把两湖的兵力都调到了武昌。”

    钟祥城里也听到了武昌的风声,但是袁宗第好像没听到一样,行若无事。

    刚攻破钟祥城的时候,刘体纯就派探子去汉阳一带打探消息,得知武昌、汉阳两城戒备森严,清兵岗哨密布,过往行人都会受到仔细的盘查审问。因为无法潜入汉阳探听,明军的探子就返回钟祥报告首领,汉阳一带的清军正在抢修工事,似乎担心明军南下。对此刘体纯等夔东将领都觉得不出所料,他们早就认定明清两军都没有进攻对方的能力,清军抢修工事正是为了防守,胡全才大概高估了明军的实力。

    夔东四将在钟祥周围搜集物资、人力,帮助手下士兵做媒时,一直关注着南方的动静。刘体纯和袁宗第驻兵的地方距离钟祥比较近,不时会回来一趟,亲眼看看城里的情况,顺便协助邓名解决一些问题。

    最近几次探子回来时,报告说汉阳清军的封锁线更加严密了,湖广总督正在rì夜不停地打造拦江铁索。刘体纯有些惊讶,觉得胡全才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这是清军的事,胡全才愿意浪费清军的人力物力,随便他怎么折腾,明军管不着,只当看笑话好了。

    不过刚传来的消息就有些奇怪了,据说胡全才已经下令放弃了江防。

    发现清军一夜之间突然撤走后,上游的李来亨急忙派探子去侦查,得知夷陵果然变成空城,立刻不失时机地出兵占领。李来亨以为夔东四将带领的明军此时仍在襄阳,见到刘体纯派去报捷的使者,才知道明军已经打下了钟祥。占领夷陵的同时,李来亨又让使者赶赴钟祥报告胜利消息。

    “夷陵是督师的老家,这回督师应该高兴了。”刘体纯笑嘻嘻地猜测起文安之的心情来,还与袁宗第为文安之会不会回家乡看看而打赌。

    “夷陵的虏兵撤回武昌,是不是他们要打我们?”邓名对此有些紧张。

    “应该不会。”刘体纯摇摇头,这期间他时刻关注从汉阳那里送回来的情报:“胡全才沉了好几条船到汉水里,还用铁索把江面都拦上了,这不是要进攻的架势,明显是在防备我们进攻。”

    “我们拿什么进攻?”邓名问道。现在明军从上到下都惦着返回夔东,别说兵力不足,就是兵力充足,以现在的军心也没法再继续前进了。

    “说的就是啊!”刘体纯道:“胡全才多半是高估了我们的军心和兵力。不过这也是个情报,说明武昌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空虚,胡全才觉得要是不抽回夷陵的守军,他就连一次试探xìng的攻击也挡不住。”

    “胡全才应该对我们的军力比较清楚。此番我军出征这么久,接连横跨三府,胡全才还能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他应该知道我们无意进取了。”袁宗第接着说道。四万多明军中只有一万四千名战兵,大部分还都是新兵,只要明将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就不会进攻武昌:“只能说明武昌吃空饷吃得太厉害,除了支援钟祥的三千兵以外,没有什么兵力了。胡全才不敢唱空城计,不敢把赌注压在我们不进攻上面。”

    “怎么吃空饷会吃得这么厉害?以前湖广绿营虽然不太能打,但兵额一直是满的。”刘体纯认为袁宗第的分析有些道理,不过这和他印象里的湖广清军的情况很不相符。

    “唉,以前不是有洪承畴盯着么?这个巨害除去了,湖广的绿营就不怕了,开始吃空饷了。”袁宗第认为洪承畴烧死在昆明了,所以湖广官场就急速**了。

    不过邓名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牵强,洪承畴死去才几个月而已,湖广就能腐坏到这种地步?不过除此之外只能有一种解释,邓名忍不住又问道:“是不是胡全才要来钟祥打我们?”

    “不会!”刘体纯胸有成竹,说道:“放弃江防来钟祥打我们,那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么?除非他是冲着提督大人来的。”

    明军打不过可以走,大不了就把钟祥等地统统还给胡全才好了,再说背后还有河南绿营的威胁。汉水流域的重要xìng不能和长江的江防相比,胡全才不可能为了轰走汉水出来的明军而放弃江防。

    刘体纯还有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他想进攻,为什么要在汉水中沉船,还要设置铁索拦江呢?”

    刘体纯在夔东众将中素有威望,这次出征以来邓名更是体会到了这一点,每次战前的军事分析差不多都是刘体纯做的,其余三个将领对他的判断和计划都很信服。就比如对谷城的爆破吧,已经炸开了一个豁口,刘体纯居然还能说服郝摇旗和袁宗第,止住他们俩的攻城yù望,又进行了几次爆破。尤其是贺珍,邓名知道他为了多分点东西可是次次要求攻城时打头阵的。

    唯有对钟祥兵力的错误判断让刘体纯感到很丢面子,但另外几个人并不认为这是刘体纯的失误,实在是守卫钟祥的那个汉阳总兵实在太愚蠢了,带着六千披甲兵还堵住城门,龟缩在城内,这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我们是不是把郝将军、贺将军叫回来?”邓名询问道。听说夷陵被胡全才放弃后,他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收拢部队以防清军。

    “不用。”刘体纯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胡全才绝不会为了反攻钟祥而放弃江防。他突然放弃夷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觉得武昌也许守不住,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放弃江防。我们原来对武昌的实力是高估了,武昌其实没有多少守兵,就算调回夷陵的士兵,和我们还是差不多,都是守有余而攻不足。”

    邓名承认刘体纯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邓名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是胡全才看了我们的檄文,认为我们至少有二十万大军,所以才把江防兵力都调回去?”

    刘体纯闻言微微一笑,客气地答道:“我知道提督是料敌从宽,不肯低估敌军的实力,不过未免也太小看胡全才这个贼了。他虽然没有带领大军出外打过仗,但好歹也在洪承畴身边赞画军务多年,不至于一窍不通的。”

    “胡全才还当过两年郧阳巡抚呢。”袁宗第补充道。

    “对,他还当过郧阳巡抚,”刘体纯大声表示赞同:“或许他对其它地方所知有限,但是对于从郧阳、汉江这条路到底能够出来多少兵马,郝将军手里有多少木排、竹筏,胡全才肯定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绝对能把我们的兵力猜个八、九不离十。”

    邓名惭愧地一笑。刘体纯、袁宗第鞭辟入里,胡全才和闯营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当然清楚夔东的实力,不至于犯下低级的失误。

    刘体纯和袁宗第都离钟祥不远,有时当天来、当天走,有时就在城内住一夜,邓名因为没有经验留下什么纰漏,他们随手也就解决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夔东四将都发现邓名很好说话,当面反驳他的意见也绝不会生气。二人在钟祥查看一番,发现一切正常,就把他们的女营留在城中,又返回各自的军中去了。

    过了两天,南方的明军报告有一支清军骑兵来犯,邓名立刻指挥钟祥一带的明军严阵以待。这支清军在明军的据点前面转了几圈,看见无隙可乘就悻悻地离去了。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最近两天总督衙门的气氛沉闷,令人窒息。越来越多的侦查情报陆续传回来,没有一条反映钟祥存在着明军的大军。

    昨天又有一支长沙府的军队拖着几门火炮,疲劳不堪地赶到武昌。

    这支军队抵达以后,还没喘过气来就遇到了先于他们抵达的其它长沙府的部队。听到那些先到的同僚们纷纷抱怨,都说所谓的三十万流寇根本子虚乌有,可能是湖广总督做梦时梦见的。

    这队炮兵一路上辛苦不堪,为了拖这四门大炮死了不少挽马,好几个士兵也在半路累趴下了,还有一个军官在马匹突然倒毙时没能及时躲开,被大炮压断了腿,当场就咽气了。当时军情紧急,炮队的领队军官不敢停留,不得不把这个心腹的尸体留在路上,听任地方官掩埋。

    听说真相后,这队炮兵的领队军官就叫起屈来。一路上的辛苦全浪费了,那个心腹军官也白白死了。如果在武昌保卫战中立下战功,不但可以得到奖赏,也可以为那个死于半途的部下报功请求抚恤;可若是一切都是湖广总督的妄想,难道朝廷能为胡乱指挥付账不成?

    大批军队急如星火地向武昌赶来时,固然是畏惧湖广总督的严令,但同样也盼望着胜利后的赏赐。结果却发现怎么来的,还得怎么样回去。来的时候地方官都全力供应军队,士兵在途中能够吃饱喝足,回去的时候就不会当作有功将士给予优待了。劫掠地方上的老百姓多半要被治罪,可是老老实实地回家又如何甘心?

    更多的谣言在武昌肆无忌惮地流传,其中不少还是从总督幕府传出去的。

    比如周培公闲来无事,经常和一群幕僚研究宜城、钟祥等地的战事。别看周培公对战事一窍不通,却有极大的兴趣要探讨这几场战争的得失,获取经验教训。

    如何有效地防御数十万流寇对城市的围攻,是幕僚们一开始定下的研究基调。在江中沉下装满石头船、设置拦江的铁索等,胡总督的种种英明决策在最开始的讨论会上都获得大家的反复称颂。除了一个人以外,全体都认定胡全才是湖广的擎天玉柱、定海神针,例外的那个人就是周培公、周举人。

    周举人依旧一口咬定钟祥的明军兵力最多四、五万。据他说,胡总督最开始的判断才是正确的,从郧阳这条路出兵的明军在两万到四万之间。墙头草们转向的速度也很快,现在总督幕府讨论的话题已经从“如何抵挡三十万流寇进攻”,变成了“为何钟祥那么多的守军会被邓名两rì击败?”

    虽然胡总督对周举人已经有了意见,不过为了给大家看看自己“宰相肚里能乘船”,并没有立刻把周举人踢出去。

    据胡总督的密探报告,周举人甚至找来了几个湖北、湖南的将领询问意见。那几个将领刚到武昌,并不知道钟祥府城堵住城门是胡总督的指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道:虽然不知道明军为什么能够迅速地破坏城墙,但堵死四门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失策,导致清军在极短时间内遭到灭顶之灾。如果没有堵住城门,清军就不会对明军的穴攻战术束手无策,在城外扎营可以有效地威慑敌军,甚至出动出击歼灭明军的挖掘部队;其次,就算明军依旧破墙,清军也可以利用城楼观察明军部署,握有从城内或是城外反攻豁口、歼灭入城明军的主动权;最后,就算钟祥依旧陷落,清军也不需要拼死夺回缺口,而是可以轻易地从城门离开。

    这几个清军将领离开衙门后,到处谈论钟祥的地方官是如何愚蠢,已故的汉阳总兵又是如何不知兵,直到他们被告知这个安排是严格执行了胡总督的指示,才赶快闭上嘴巴,但造成的恶劣影响已经无法挽回,很快全武昌都知道胡全才是钟祥全军覆灭的罪魁祸首。

    最近派出去的清兵侦查骑兵一直接近钟祥城下,带回了两个俘虏。据俘虏交代,现在明军中主力战兵的装备,都是从清兵那里缴获来的。

    眼下的情况是:湖广总督胡全才为了四、五万明军而放弃了长江的江防,截留了赋税和供给贵州的军饷、粮草,又耗费巨大地进行了一次两省范围内的紧急调动,对朝廷和临近省份夸大其词,硬是把明军说成三十万。而且这四、五万明军中的一大半还是在攻入胡全才的领地后扩编的,明军现在拥有的一万四、五千战兵,其中八、九千的装备都是由胡全才提供的。最后,他被这支敌军吓破了胆,放弃了清廷经营多年的夷陵、江陵堡垒区。

    “邓名,你好毒辣啊。”终于发现这其实是邓名的连环计后,胡全才感到似乎天已经塌下来了。真实的情况一旦被朝廷得知,绝对不会轻饶了自己的。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不要说湖广总督的宝座,就是自己的家族是不是会受到连累都很难说。

    “速速奏报朝廷!”胡全才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决定进行最后的孤注一掷:“伪江南提督邓名,经本官详细查访,实乃……实乃”

    李国英说过邓名是身份不明的伪明宗室,胡全才不但赞成,而且还必须要加上一点新的内容才更能说明自己的能力,胡全才斟酌再三,把心一横:“邓贼实乃前明福王之后,王师克江宁(南京)时方五岁,被一邓姓宫人抱着逃出……”

    胡全才在奏报中称,邓名攻下钟祥后,在兴献王(嘉靖皇帝的父亲,福王的先祖)的墓前痛哭流涕,誓言光复。祭坟之后还在安陆府等地设置官吏,结纳人心。因此,胡全才深感邓名不可不早除,更不可让他盘踞钟祥扰乱地方,所以要集中两湖兵力从速清剿。

    这封奏章递上去后,胡全才立刻下令动员全军,准备兵发钟祥。

    他猜测自己这一份奏章递到běi jīng以后,朝廷不见得全部当真。看来自己能不能脱罪,重要的一点就是能不能打垮邓名。只要能把蛊惑人心的福王宗室从湖广轰走,保住湖广的平安,胡全才毕竟还是有功的,或许能够缓和朝廷的雷霆之怒。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邓名恐怕并不是有巨大影响力的福王宗室。不过没关系,胡总督可以帮他制造,先秘密帮邓名把声势造起来,然后赶走他,这样功劳才大。在送走奏章的同时,胡全才密令手下亲信到四外去传播消息,务必要让湖广乃至天下都知道邓名这个人以及他的身份。就连邓名以福王遗孤祭祀兴献王的祭文,胡全才都已经替他写好了一份,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听说胡全才要动员全军出击钟祥,幕僚和将领们顿时又犯难了:“水师怎么办?”

    胡全才一瞪眼:“当然要跟着一起去,沿着汉水水陆并进。”

    “可还有拦江的铁链呐。”

    有人说道,边上还有人提醒:“汉水里还沉着好些船呢,没铁链水师也过不去。”

    “铁链拆了!”胡全才大怒:“马上把沉船捞起来,这也都要我教吗?明天这时就要疏通好河道,否则军法从事!”

第二十八节 借刀

    在总督衙门的催逼下,那些公认水xìng好的兵丁都被带到江边去,身上系一条绳子往水里扎,把绳子系在沉船上。当天武昌、汉阳全面动员,在拆除铁链、清理木桩的同时,大批壮丁被集合在长江两岸,配合水师一起拖动沉船。

    这次动员规模空前,为了达到目的胡全才让军队出动,逼着城内和四郊的百姓出工出力。面对清兵明晃晃的大刀,不仅是普通百姓,就连缙绅们也不得不交出家丁去江边效力——现在湖广总督已经气急败坏,谁也不敢去招惹他的霉头,只不过背后都怨气冲天,骂声不绝。

    武昌兵和汉阳兵已经折腾好多天了,不满尤其严重,为了洗脱丢城失土的大罪,胡全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幸好还有不少从外地调来的士兵,对胡总督没有太多的反感,可是他们趁乱在武昌、汉阳偷鸡摸狗,挨家挨户敲诈勒索老百姓。只要不折腾得太过分,胡全才只好对这些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胡总督觉得带武昌兵和汉阳兵去打仗不太放心,担心背后有人shè来黑箭。若是本地兵与各地援军闹矛盾、发生火并也是麻烦,胡全才就打算让本地兵守城,带着其它各地的援兵出击钟祥。

    正当满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一个总督幕府的同僚跑到周培公的家,一见到主人就喊道:“山西佬要我们明天跟着他一起去钟祥打仗。”

    这个同僚是个汉阳人,气哼哼地坐在客厅里。本来这时候幕僚们应该在各处监督工作,充当总督大人的眼线,但本地的幕僚好多都怠工了。这个汉阳人扫了周府一眼,问道:“你被讨走了几个小厮?要走了多少银子?”

    今天有几个cāo着湖南口音的大兵来到周府,强行拉走了两个周培公家里的男仆。周培公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理,还塞给为首的军官五两银子。拿了银子、喝了周府的茶后,这几个湖南兵就带着两个男仆高高兴兴地走了。看到周培公是个功名在身的缙绅,这几个士兵倒也没有太放肆。出门后在周府门口贴上了一张黄纸条,其他兵丁看到就知道,这家已经响应总督衙门的号召出过力了。

    “哼,山西佬招来的这帮丘八!”听完周培公的叙述,客人把茶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愤愤地说道。

    虽然缙绅们将来可以向当官的熟人、老乡诉苦,设法向朝廷弹劾胡全才,不过眼下胡总督的权势还是大伙儿惹不起的。

    这个幕客对周培公说道:“兵法曰:不因怒兴兵。山西佬被邓名折腾得灰头土脸,气急败坏想找回场子,我看他多半讨不到好!再者,他打听到邓名乃是弘光之后,就想抓住邓名向朝廷邀功,这不就是兵法上所说的百里趋利嘛?我看此次出兵凶多吉少,我不想跟着去了,我就说我生病了。”

    “这样做不妥。”周培公觉得对方是共事的同僚,又来向自己问计,就说道:“我在总督大人身边好几年了,总督大人好似袁绍,外宽而内忌。因为不看好他出兵所以你才称病,总督大人岂会看不出来?此一战总督大人如果夺回钟祥还好,若是真的失败归来,非要拿你出气不可。总督大人是袁绍,你就要做田丰吗?我觉得不但要跟着出征,而且要盛赞总督的兵法韬略了得,预料此战必胜。这样将来就是打败了,总督大人也不好意思和我们这些看好他的人过不去。”

    经周培公这么一说,那个同僚恍然大悟,仔细一琢磨,惊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顾不得再与周培公唠叨,起身告辞道:“多谢贤弟赐教。愚兄这就回家收拾行装,随时准备与山西佬一起出发。”

    对方这种感激涕零的态度让周培公感到十分得意。除了这个人以外,还有好几个同僚也都一样的思虑不周,周培公也提醒了他们,得到了他们的感谢。

    这两天武昌城内的形势很紧张,人心惶惶,周培公私下也有些不安,唯恐胡全才找自己的麻烦。郝摇旗、刘体纯等夔东将领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太多,远远无法和云集武昌的两湖绿营相比,周培公估计明军得到消息以后多半会自行退去,所以打算在胡总督鞍前马后多卖力气,挽回一些不好的印象。

    河道里堵了那么多石头、铁索、木桩,无论总督衙门如何三令五申,一天的时间也疏通不了。胡全才估计钟祥那边的明军很快也会得到消息。如果朝廷对邓名的影响足够重视的话,那么收复钟祥就是一桩功劳,可以将功折罪。要是再擒获小福王手下的几个将领,那就更好不过。

    于是胡全才就把李世勋召来。李世勋本来属于川军系统,多年前胡全才在汉中任上的时候,李世勋和现在的chóng qìng守将王明德一起投降了胡全才。李世勋后来驻扎在常德,得知武昌有紧急jǐng报后,急忙统帅本部兵马赶来护卫总督大人。由于驻地距离武昌较近,李世勋的人马早早就赶到,到现在将士们已经得到比较充分的休息。

    为了鼓舞主力部队的士气,胡全才今天把城里富户聚集的城区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征丁。李世勋分到的是一块有大量缙绅居住的城区,他的兵丁耀武扬威,挨家挨户地讨要银两,收获颇丰,现在士气振奋,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嚷叫着要为湖广总督出力。

    胡全才让李世勋先行一步出发,为大军开路,同时侦探沿途情况。现在武昌方面得知安陆府的明军兵力分散,守卫钟祥的兵力十分薄弱。胡全才任命李世勋为先锋,除了他的本部兵马,又把夷陵等地前来驰援的士兵也交给他一部分,这样李世勋麾下兵力上万,披甲兵也有四千多人。

    “若是敌人有备,就要谨慎行事。”虽然胡全才希望李世勋能够奇袭成功,趁着明军不备取得较大战果,但汉阳的动静这么大,很难说明军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估计明军还来不及立刻聚集起来,形成对李世勋的重大威胁。胡全才让李世勋早走一天,若是发现明军已经戒备,就不要贪功冒进,只要为大军做好侦查工作就行。

    李世勋大声领命。他也想取得功劳,更上一层楼。从侦查的结果来看,偷袭钟祥的可能xìng还是很大的。即便明军收拢了部队,李世勋手握一万大军,距离身后的主力没有多远,想自保还是很容易的。

    “兵贵神速,此外就是要善于保密。”胡全才对李世勋很看重,不厌其烦地交代道:“你率领部下出发时,不要对手下说是充当大军的先锋,只说是去上游监工,监督疏通河道的工作。等到离开汉阳以后再对部将们挑明,免得这里人多口杂泄露了风声。”

    胡全才让总督衙门的官员全力配合李世勋,把大量的粮草和牲口立刻运到他的营中,再帮他找一批熟悉安陆府地形的士兵当向导。

    ……

    武昌城南,提督武昌马军的将领正坐在自己的营帐中闷闷不乐。

    昨天晚上有几个亲戚、朋友找到营帐里向自己诉苦,说是总督大人让外地兵协助征丁,这些士兵sāo扰民宅,敲诈勒索。亲朋们希望马军提督能够帮忙说说情,要是能派两个士兵保护他们的家宅安全当然是最好了。

    不过这种要求超过了马军提督的能力。

    总督大人已经明令要他老老实实地呆在营内不得外出,马军提督能做的只有派几个兵回去给自己家站岗。谁都知道,湖广总督此举是为了平息外地援军的怨气,好让他们在出征钟祥的时候出力。武昌毕竟是湖广总督的驻地,胡全才也不会让外地兵闹得太过分,敲诈点银子、沾点便宜也就到头了。

    “家主的岳老爷来了。”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

    “我泰山又派人来了?”马军提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昨天湖广总督开始征兵,岳父家就派管家前来,找马军提督要几个士兵去充数。提督好说歹说,才把一脸失望的管家送出了军营。他估计等到回家的时候肯定要被媳妇埋怨,说他没有尽到半子之责。怎么昨天好不容易才送走,今天又来了?

    “不是,是岳老爷亲自来了!”家丁道。

    马军提督闻言大惊,连忙跑出帐外迎接,把怒发冲冠的老丈人请进中军帐。进了帐篷后,马军提督大礼拜倒,口称:“小婿拜见泰山大人。”

    “快起来,找你有正事。”老泰山口齿含混地叫道,等不及女婿叩头。

    马军提督抬起头,老丈人揭开捂在右脸颊上的布罩,只见整个腮帮子都肿胀起来,显然是被人打了。

    “谁敢对泰山大人无礼!”马军提督见状十分生气。

    岳父是武昌的缙绅,现在新朝肇造,武人的地位比较高,要是放在前朝末年,武人能把女儿嫁入缙绅家庭已经欣喜非常了,绝不敢妄想娶一位缙绅家的小姐。马军提督讨了这位小姐后心满意足,对妻子百依百顺,对岳父也非常恭敬,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孝顺。

    “是李世勋那贼的兵!”岳父恨恨地说道。

    今天早上李世勋的手下到岳父的府上打秋风,拿了银子还不肯走,居然指着一个丫鬟,说她看上去像个潜逃的贼人家属。马军提督的小舅子与士兵理论,被士兵拿棍子打了,岳父大人过去保护儿子,也被扇了一耳光,把半边脸都打肿了。士兵们没能得逞,恼羞成怒,临走时在庭院里乒乓一通砸。

    马军提督听完之后一蹦三尺高,嚷嚷着要去李世勋那里讨个说法,要对方把犯事的罪兵交出来。不过片刻后,马军提督自己就泻气了。现在武昌兵都不太受待见,钟祥获释的俘虏有家不能回,还处于被监视中。

    外地赶来武昌的军队现在是湖广总督的依靠,马军提督知道李世勋在胡全才心目中的分量,他找上门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马军提督的岳父冷眼旁观,看见女婿满脸沮丧的表情,突然出声问道:“贤婿可有绝对信得过的手下?”

    “当然。”马军提督不假思索地随口答道。接着就猛醒过来,急忙凑到岳父跟前,小声问道:“泰山大人要做什么?”

    “我这里有封信。”岳父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是一封匿名信。四顾无人,在女婿耳边轻声说道:“山西佬要让李世勋当前锋去偷袭钟祥府城。这封信里写有山西佬的计划和李贼麾下的兵力,贤婿有没有得力的死士,能把这封信送去那边?”

    “这……”马军提督震惊不已,相比他的计划,岳父的计划显然更安全,只要把这件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可比提督本人公开去找李世勋的麻烦要好,没人知道当然也不会有罪了。而且成功的把握也要大得多,听说那个小福王可不是好惹的,收拾李世勋想必不在话下。

    现在马军提督担心的是,岳父手中的情报是否可靠,是如何得来的,万一将来发现是军情走漏导致明军有备的话,湖广总督很可能会展开排查,情报提供者是否能守口如瓶呢?

    “是你那连襟拿来的。”得知这个女婿的担忧后,岳父一句话就让马军提督放心下来:“刚才总督幕府里所有的幕僚都帮着筹备出征事宜,只要你这里不出漏子,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翁婿传出去的。”

    “泰山大人尽管放心。”既然是那个在总督衙门当幕僚的连襟拿回来的情报,马军提督顿时胆子一壮,伸手把信接了过去,向岳父保证道:“小婿这就派一个得力之人送去钟祥。泰山大人尽管放心,这个人胆大心细,一定不会出事。而且他的命还是小婿救下的,就算失手也绝不会出卖小婿。”

    ……

    钟祥。

    邓名翻看信函时,贺珍正在一旁询问从前线返回的探哨。

    郝摇旗此时已经把物资运回房县,贺珍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但才回到钟祥就突然得到急报,前线的探子发现汉水下游的清军出现反常行为。

    探子向钟祥的明军将领报告说,他们发现清军突然开始大张旗鼓地疏通河道。正常情况下,如果只有这么一个报告,邓名和贺珍对清军的行动还难以判断,不知道胡全才到底有什么图谋。但是随后就有几个使者先后悄悄来到明军大营中,送来了几封匿名信。

    这些使者都自称是普通百姓,是受心怀大明的义士所托前来报信,这些义士报效朝廷不图封赏回报,因此都是匿名信使者也不肯透露他们身份。话虽如此,但又好几个使者一看就是当兵的,有一个人见到邓名时还习惯xìng地行军礼,姿势也做得极其标准。

    送来的匿名信内容不完全相同,但有一个意思却是一致的,这些匿名的义士们异口同声地jǐng告明军,胡全才那个山西佬要出兵攻打钟祥,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最简单的信中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行动时间、兵力一概没有;而最详细的一封,则逐条叙述了胡全才的计划,通知明军充任前锋的是驻守常德的李世勋,此人携带的军粮以及手下的披甲兵数目也jīng确到了个位数。

    “什么心怀朝廷的义士?都是武昌府、汉阳府的缙绅!”听邓名念了这几封匿名信的内容后,贺珍断言道。

    这些信件中有两封特别重要,其中一封自然是那封列出李世勋的兵力和军粮数目的,另一封则把李世勋的行动路线和出发时间告诉了邓名。

    “这两封信的主人,肯定在湖广总督衙门里有熟人。”听邓名说完两份信的内容后,贺珍猜测道:“写信的缙绅,并不打算投奔我们,他们只不过是和胡全才有仇,或者和李世勋有仇,想要借刀杀人。”

    “没错。”邓名点点头,既然这些信的主人显然并不想从明军这里获得回报,那邓名也不强求,下令用好酒好肉款待这些使者,并赏给每个送信人一些银两。

    即便信上没有太多的内容,只要匿名信的主人能够派出可靠的使者,能够通过沿途的清军关卡,把这封信送到钟祥来,就说明信的主人拥有充足的财力和广泛的人脉。这种实力绝不是平头百姓、普通富户甚至商人能够拥有的,这只有湖广的缙绅士人才能做到。

    邓名记得刘体纯、袁宗第他们都曾说过,数年前李定国在湖广转战,对清军的动向了如指掌,能够保持主动进攻的能力,就是因为深得缙绅的支持。而随着洪承畴出任五省经略后,湖广缙绅和李定国的关系rì益疏远,变得越来越差,最后李定国完全丧失了情报上的优势,明军和清军也进入了相持阶段。

    看着手中的这些信件,邓名感到这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十九节 计谋

    “你和胡全才、李世勋打过吧?”邓名问道。

    贺珍点点头,他和李世勋交手多次,以前胡全才巡抚郧阳时李世勋是他的部下,郝摇旗和贺珍和此人都多次对阵过:“我多次输给胡贼、李贼。”

    对过往的战败贺珍并不讳言,胡全才在郧阳巡抚任上时有来自洪承畴的全力支持,而夔东闯营旧部不但领地贫瘠,而且还受到永历朝廷的猜疑。无论兵力还是给养清军都远远好于夔东明军,因此贺珍、郝摇旗虽然反复攻击郧阳、谷城、襄阳一线,但始终无法歼灭这一带的清军,即便明军给胡全才造成了一些杀伤,他依旧能够从长沙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

    贺珍从大宁带出来三千兵现在差不多全是甲兵了,这些天让辅兵搬运物资时他就在训练这些新战兵,不过只有几天工夫还远远没有练好。贺珍的甲兵加上其他人留在钟祥的战兵,也有三千多,和清兵前锋的实力相差不多,只是邓名觉得训练不足,正面交战估计还是难以取胜。

    但贺珍不这么看,他指出从信件上看,李世勋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统帅,清军的四千披甲来自湖广各地,原本互不统属,如果是堂堂对阵、攻城或许还好,如果突然发生紧急情况,清军的凝聚力和应变能力其实很可疑。因此贺珍主张出动出击去偷袭清军先锋,而不是固守钟祥等待其他明军回援,他还对邓名声称了解李世勋的致命弱点。

    “李贼见小利而亡命,每次遇到有抢功、多贪多占的机会绝不会放过。”贺珍向邓名指出,李世勋的这个特点如果善加利用可以给明军带来很大的优势:“我有一计,保证可以扰乱虏师军心。”

    贺珍提议邓名带着钟祥守军去正面迎击清军,而他带着本部隐藏在路边,见到邓名人少李世勋肯定会发动追杀,邓名在诈败的同时可以扔下辎重诱敌,等清兵队形散乱后,贺珍就突然从旁边掩杀出来,肯定能够大败李世勋。

    在贺珍的极力主张下,邓名同意主动出击。就算贺珍不说,他也觉得明知清军的动向如果不加以利用那太可惜了。

    见邓名虚心采纳,贺珍心里非常高兴:出征以来分到了不少东西,但是财物他是永远不会嫌多的;现在袁宗第和刘体纯都不在城中,郝摇旗更远在襄阳府,虽然邓名已经派使者火速赶去通知他们,但是贺珍估计他们无法及时赶回来。歼灭清军先锋肯定能缴获不少物资,贺珍知道邓名从来不会拿很多,其他人既然没有参战。那随便给一点东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就都归他贺珍了。

    ……

    在钟祥明军积极准备迎战的时候,胡全才统帅的水陆大军也从武昌出发,急急忙忙追赶前锋的脚步而去。

    虽然胡全才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重要xìng,但湖广总督率兵亲征钟祥,这么大的一件事岂能不惊动全城。总督大人走出衙门准备离开武昌城时,武昌府的官员、缙绅就夹道欢送,无数的士人当场赋诗,预先歌颂着总督大人把安陆贼人扫荡一空的丰功伟绩。大部分人都满脸堆笑,预祝胡总督旗开得胜,犁庭扫穴,不但驱逐邓名,更一举攻下郝摇旗在房、竹的巢穴;还有一些官员则眼含热泪,表示胡总督为王事不辞辛苦的jīng神实在太令人感动了,是天下忠臣孝子的楷模;更有个别人先是笑容可掬地说吉利话,然后热泪盈眶地表示忠心……最后闹腾了一个多时辰,胡总督总算来到码头。在他的坐船边,又有大批的武昌父老来敬酒,整齐地高喊着“总督大人为民除害,湖广黎庶同感大德。”之类的口号……在仅仅一水之隔的汉阳府,胡全才又受到了规模相当的一次欢送。

    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是这种欢送还是让胡总督心里高兴的,这证明武昌、汉阳的士人还是支持自己的。这次出征钟祥前,胡全才还担心本地幕僚会纷纷抱病不参与同行,如果武昌府、汉阳府的官吏、士人真与胡全才对抗,湖广总督还会感到很棘手,他估计武昌、汉阳的人若是不能在收复钟祥的行动中立功,就会极力贬低这次军事行动的意义。

    而现在一起都很完美,武昌、汉阳的兵马虽然留下防守,但本地幕僚都跟着一同出征,在事后给朝廷的请功奏章上,这些士人也都会得到胡全才的大力赞扬——他也知道允许外地兵在武昌、汉阳揩油多半不得人心,不过为了军心士气胡全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事后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要全力修补关系——武昌的士人既然能够分到功劳,当然也不会再说湖广总督的怪话。

    就连那个麻烦篓子周培公,这两天的表现也让胡全才很满意。

    这厮最近一贯给湖广总督脸上抹黑,借此显示他的高瞻远瞩,本来胡全才已经打定主意,等收复钟祥后,就跟朝廷汇报说这个周举人在被俘后曾向匪首乞求饶命,更与邓名私下密语数rì,回到武昌后更造谣、传谣,行迹极为可疑。看到周培公今天东跑西颠地鼓吹胡全才的英明神武,胡总督心里一阵阵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迟了!”

    话虽如此,胡全才心里也有一丝动摇,要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周培公肯定逃不了一个凌迟,让湖广士人好好看看得罪湖广总督会有怎么样的下场;但现在周培公表现得这样驯服,如果胡全才还那么凶狠地报复的话,可能会让其他人在畏惧之余,也感到胡总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那样将来若是有人无意得罪了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得罪到底了。

    “或许让他落一个问绞就差不多了吧?让人知道老夫的手段和宰相肚量。”胡全才扫了一眼身畔的幕僚,周培公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地歌颂胡全才的刚毅果敢,他在心里琢磨着:“罢了,再看看他后面如何了,如果真的知情识趣,免了他的功名就是。”

    欢送的武昌人群站在岸边,遥望着湖广总督的旗帜且行且远,提督武昌马军的清军将领还有他的岳父都在其中,客军尽数跟着湖广总督走了,现在武昌又是本地兵的天下了。

    ……

    两天后,

    “小福王怎么说?”缙绅见女婿来拜访,立刻询问起事情经过。

    使者是今天早上才回来的,马军提督立刻就来向岳父报告,说道:“一路平安无事,邓名给他一顿上好的酒菜,还赏了他五两银子,并让他带话回来,说明廷那边把这赏先记下了,若是泰山什么时候想要可以去领。邓名还让使者传话,问有没有亲信家人被山西佬裹挟在身侧,将来若是碰到也好款待一番。”

    “唔。”缙绅琢磨一下,摇了摇头:“若是给名字的话,就落下把柄了,而且周举人说小福王在钟祥的兵马其实没有多少,估计退兵的面较大。”

    这个缙绅的另外一个女婿跟着胡全才出征了,本来武昌、汉阳的缙绅和湖广其他地方的兵还有些香火情,但这两天外地士兵在城内敲诈勒索,让武昌士人恨透了他们,巴不得他们和胡全才一起倒霉。这个缙绅虽然也有类似想法,但如果胡全才兵败,他在总督幕府的女婿也会有危险,所以不能继续向邓名通报军情了。

    “有备无患。”缙绅又思考了片刻,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周培公的预测也不一定全准,就让马军提督再派人去一趟钟祥,就说武昌士人大都心怀大明,盼王师如赤子之望慈母。若是遇到武昌的年轻士人,还望小福王看在他们父辈的面子上尽数放过。

    “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缙绅又与女婿密谋良久,他们估计现在两军前锋可能已经接触,这次去送信会更加危险,所以不再写信而是让使者带口信去即可。

    不过这个缙绅有女婿随行湖广总督身侧,不代表其他缙绅都有子侄在军中。在他的求情使者带着口信再次往钟祥而来时,邓名与贺珍二人已经带着军队离开钟祥,直奔李世勋的清军先锋而去。这两天里他们又接到不少匿名信,向明军汇报湖广总督的最新动向,有好几封信里还给邓名出谋划策,提出各种杀败胡全才的计策。

    在这些信和把它们带来的使者口中,邓名已经听到了不少替武昌和汉阳士人求情的要求,对于这些要求邓名当然一概答应下来。还有一个使者的要求比较特别,是要求邓名对江陵兵将网开一面。据赵天霸分析,这个缙绅的消息来源很可能是江陵军中,本人也可能是江陵籍贯。到时候若是发现有某支江陵兵将脱离湖广总督躲在后面,那多半就是这个匿名信主人的情报提供者。

    “如果只是被勒索了几两银子,多半不会恨到这个地步,”最近邓名已经通过使者和探子知道了一些武昌发生的事情,也大概猜到了胡全才丧失民心的原因:“可能是被大兵打了,甚至可能被乱兵烧了间屋子、捣毁了庭院,可大兵们有湖广总督撑腰奈何不了他们,只好找我们替他们出头。”

    探马报告已经发现了清军的先锋哨探。邓名下令排兵布阵。

    列阵的明军以辅兵为主,还有钟祥的留守部队,一侧靠着汉水横着摆开。而贺珍的本部则隐藏在邓名军阵的另外一侧稍靠后一些的位置,列阵的明军能够有效地截断清军的侦察兵,保证贺珍的实力和位置不会暴露。等清军陷入混乱后,贺珍就会带领部队摸上前去,从侧面对清兵发起猛烈的攻击。

    见到严阵以待的明军后,清军探马十分惊讶。他们一路急行而来,并没有见到明军的几个探子,更确信没有让明军的探子靠近身后的主力,还以为很好地隐藏了实力,能打钟祥一个措手不及呢。

    清军探马停下脚步,转身去向背后的主力报告时,贺珍正站在邓名身边,一起眺望对面的敌军动静。离开钟祥前,贺珍准备了大量的铜钱和小块的布料,据他介绍,用这个诱敌比往地上撒银子更有效。

    大量而不是价值太高的财宝,能够让敌兵的阵容迅速陷入混乱,持续时间也能更长。不过光是铜钱也不行,贺珍还让邓名准备了银子碎屑,准备和铜钱、布头一起往地上扔。

    “看到遍地的铜钱和布料,敌兵肯定会俯身拾取,就算本来不太贪心的,看到同伴一枚又一枚地把铜钱往口袋里塞,揣起一块又一块的好布,也会忍不住捡起来;而碎银子呢,肯定比铜钱值钱,但是又小又不少找,不少被踩到土里面去,敌兵就会不停地翻啊翻,想再找一块出来。

    贺珍的经验就是,诱敌用的东西一定要又多又小,不然一下子捡干净了就起不到效果了,价值更不能太高,要让敌兵怎么捡都还嫌少。

    “我曾经用这个计谋打败过李世勋两回。”贺珍自信地说道:“郝将军也用这招打败过他。”

    “就是你们至少用过三次?”邓名大吃一惊,这是贺珍事先没有告诉过他的:“你还指望李贼继续中计么?”

    “是啊,他已经中过三次计了,说明这计谋对他管用啊。”看邓名表现得如此惊讶,贺珍感到十分不解。

    邓名盯着贺珍看了两眼,他觉得即便是一条狗,被同一支棍子打了两次后也该认得那根棍子了,如果李世勋再中计的话,那他还是灵长类吗?

    不过事已至此,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士兵们也都被反复交代过,已经无法修改计划了,邓名只好默默祈祷,盼望李世勋的记忆力和智力都与爬行类动物看齐。

    清军主力陆续赶到,在邓名的面前摆开阵势。见明军势单力孤,大批清军将佐都跃跃yù试,打算冲上去把对面的明军杀个片甲不留。但他们的统帅李世勋却捻着自己的胡须,望着对面明军的旗帜默默不语,迟迟不肯下令发起进攻。

    周围立功心切的清军将佐一再催促,李世勋沉吟着,终于开始向众人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持重:“本将与房县郝贼、大宁贺贼交战多年,此二贼甚是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啊。”

    虽然没有看到郝摇旗或是贺珍的旗号,但是李世勋怀疑有一个老对手可能就躲在明阵背后。他曾经被贺珍和郝摇旗各自用诱敌之计击败过两次,今天的战场气氛十分可疑,李世勋几乎敢肯定对方又想故伎重施。

    “若是我们猛攻这队明军,他们不但不战而是立刻掉头逃跑,同时扔下铜钱、布头和小角的碎银子,又该如何是好?”李世勋不好意思对周围的同僚说自己被这战术打败过四回了,但是他的问题很有力量,把周围的同僚都问得哑口无言。

    “我若是那敌将,就事先把主力埋伏在侧面。”李世勋随手向着邓名阵地侧后一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预测到底有多么地准确,一丝不差地指在了贺珍埋伏兵马的位置上:“等我们士卒满地捡铜钱、布料,在土里翻找着碎银子而无暇抬头,在他们为这些财宝厮打时,贼人就会从侧面突然杀出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大家觉得李世勋的看法确实有道理,但总不能与明军对峙不动。清军的兵力明显比对面的明军雄厚得多,总不能为可能存在的伏兵就这样无限期地耗下去。李世勋也觉得如果不采取行动确实不妥,至少也要发起一下试探xìng的进攻,以确认明军不是在虚张声势。

    李世勋把包括本部兵马在内的一半披甲留在旗下,命令其他的将佐带领剩下的一半与辅兵一起发动进攻。这样就算中了敌人的计,有一半披甲在手——而且还是更jīng锐、更训练有素的一半——李世勋就不至于陷入无计可施的绝境。

    那些立功心切的将佐很快就调整好队形,清兵擂动战鼓,呐喊着向邓名发起进攻,看到清兵冲过来后,对面将旗挥舞,本来还严阵以待的明军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看到眼前的敌人如此不堪,发起进攻的清兵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向前。远处观战的李世勋见状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也变得更重。

    听到汉江那边传来战鼓声后,已经回到军中的贺珍一脸计谋得逞的冷笑,无声地一挥手,带着人马蹑手蹑脚地开始向前摸去。战场上响起的杀喊声和激起的烟尘会很好地掩盖明军的行动,等向前摸一段后,贺珍军就会一起向汉江边杀去,砍断李世勋的将旗,把那些正在捡取财物的清兵一网打尽。

    见到明军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撒东西,李世勋心头剧震,人也从马鞍上站起来,极力向战场那边眺望。

    追在最前的清军见到遍地都是明军扔下的铜钱和布料,纷纷低头去拾,与身后收不住脚步的同伴撞在一起,滚成一团。后上来的清兵看到一地的财物后,也顾不得追赶,赶忙往自己怀里揣。

    “接着就该撒碎银子了,我就知道!”李世勋知道等明军开始撒碎银子后,士兵更会翻遍土坷垃满地寻找。他急忙下令全军转向,让还受控制的一半披甲面向原来的侧翼,心急如焚地大叫道:“贼人马上就要从这里杀出来了,准备迎战!”

第三十节 三投

    果然不出李世勋所料,清军整队完毕不久,就有不少明军从侧面的丘陵后和树林间冲出来。这些明军一直潜到清军附近,才突然呐喊着一起杀出。当他们发现敌军并非像他们想象的那般用侧面和后背冲着自己,而是举着长枪、立着盾牌已经摆好了防御的阵势,这些明军纷纷在清军阵前停住脚步,他们的呐喊声也沉寂了下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放箭!”李世勋有力地大喝了一声,手中的宝剑向明军的方向一挥。

    清军弓箭手纷纷弯弓拉箭,向明军那边shè去,不少明军中箭倒地。在清军弓箭手取箭准备再shè一轮的间隙,前排明军的背后突然也有无数飞蝗升空,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向清军的阵地扑过来。

    “举盾!”

    猛然看到敌箭来袭,前排的清军军官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听到这个命令后,盾牌手们下意识地举起盾牌,倾泻而下的箭矢接二连三地钉在他们的盾牌上,把这些举盾的士兵撞得纷纷向后退上一、两步。大部分羽箭都被挡住,只有很少一些shè入人群,杀伤了一些没有身披重甲的清军弓箭手。

    这有限的反击并没有影响清军下一轮shè击的速度,很快清军弓箭手就整齐地把弯弓向天,随着军官的喝令,又一次向明军那边发起攻击。紧接着又是明军的反击……两军的肉搏兵并没有立刻发生接触,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用弓箭互相攻击了四、五轮。

    清军这边还没有发生任何动摇,明军的肉搏兵因为不停地伤亡就开始忍受不住了,前排的明军不等旗号就有人自行向后退却。又对shè了两轮,清军听到明军阵后传来清脆的金声,前排的明军听到这声音后如蒙大赦,退cháo一般地从清军阵前离去,只有明军的弓箭手还在继续一轮轮攻击清阵。

    见到明军退去,清军不少将官就跃跃yù试,打算发起冲击。所谓兵败如山倒,勇猛的追击能够让敌军收不住脚,从后退变成败退,到时候再加一把气力,就能让对方发生溃败,从而一举奠定今天的胜局。

    此时在明军的阵后,下令鸣金的贺珍,已经走到比较靠前的位置,瞪大眼睛观察着对面清军阵营的举动。不能不承认李世勋比以前有长进,不过贺珍同样没有原地踏步,而是对诱敌战术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和加强,现在他正在寻找施展连环诱敌计的最好时机。

    贺珍满怀期待的时候,对面的李世勋已经发觉清军要展开追击了,他急忙命令手下疯狂鸣金,不许任何人主动出击。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李世勋还命令家丁立刻去各将佐那里传口令,让全军严守阵脚,任何人妄自前进一步皆斩。

    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逃远,清军的各路将佐都急得不行。还有那些明军的弓箭手,明明距离不远也没有肉搏兵保护,但统帅没有擂鼓就鸣金,还派心腹来重申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击。一个脾气不好的夷陵将佐距离李世勋的将旗不远,听到这荒唐的命令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世勋面前,质问对方到底会不会打仗?为何要白白放过能够将明军一举击溃的良机?

    面对这个部下的无礼,李世勋并没有动怒,只是微微摇头叹息,道:“你不知贼人的狡诈啊。”

    第一次遇到明军的诱敌计时,李世勋对此计一无所知,看见贺珍人少就没有多想,迅速地冲了上去,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仗着自己的马快,总算逃出升天;后来又遇到贺珍时,李世勋觉得对方不会对自己再用一次同样的计谋——如果那样对方也太蔑视自己的智商了——于是李世勋又一次发起全军冲锋,然后再一次兵败夺路而逃;再后来李世勋与郝摇旗对阵,因为对手不是贺珍,李世勋就麻痹大意了,战鼓一擂就催动大军全线出击,结果竟然看到郝摇旗的兵也边跑边扔铜钱、布料和那种特别难找的碎银子,李世勋啥也不说了,趁着明军还没有从侧翼杀出来围攻自己,带着亲卫就跑路了。

    这第三仗就是贺珍所知的那一仗。郝摇旗事后曾经向贺珍表示过谢意,并连连称赞用这招对付李世勋果然不错。以往李世勋背后有胡全才的支持,兵力、装备都占优势,因此多次击败过贺珍和郝摇旗,这次他们二人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去年郝摇旗兵发襄阳,冤家路窄,李世勋又和他撞上。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到郝摇旗兵马不多,李世勋就准备扑上去报仇,但转念一想,又担心对方企图用诱敌之计。郝摇旗和贺珍已经三次用过这招了,李世勋琢磨着,如果一个人的智力不输给猴子的话,就不应该对他使用已经用过三次的计谋;其实不要说猴子,根据李世勋的经验,可能也就是捉蛤蟆用的篓子能一用再用,不过,对同一只蛤蟆也不能无限地用下去。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后李世勋还是没有发动总攻,而是让少量披甲兵带着辅兵发起进攻。如果郝摇旗认真打仗的话,清军的第一轮攻势肯定会被打退,而且会蒙受不小的人力和士气损失。不过事实证明,李世勋的谨慎挫败了郝摇旗的jiān计,对方果然又扔下铜钱、布料和碎银子跑了。

    那次当郝摇旗的主力从侧面杀出来时,一头撞在了李世勋的主力披甲部队上。已经吃过三次亏了,李世勋恨得双眼冒火。郝摇旗显然没料到,很快就被清军击退。李世勋亲自领军冲杀,紧紧追在明军身后,誓把郝摇旗剁成肉酱喂狗。

    没想到郝摇旗用来侧击的主力部队居然也在身上带着铜钱、布料和那种该死的碎银子,被清军轻易击退其实也是二次诱敌的诡计。“郝贼算你狠!”在全军失去控制后,李世勋大骂着再次落荒而逃,这是他第四次败在这种鬼域伎俩之下,李世勋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

    上次郝摇旗最终还是被从襄阳击退,他没有心情把诱敌计的加强版向贺珍炫耀。所以今天贺珍并不知道他和郝摇旗英雄所见略同,把这个计谋进行了同样的改进。

    “李贼怎么变jīng了?”贺珍等了半天,依旧没能等来清军的全线猛攻,心里越来越焦急。他布置在前面的弓箭手,身上都带着铜钱和碎银子,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情况准备的,只要清军出击就能再度制造混乱。

    在贺珍的对面,其他清军将佐也是一样的焦急,纷纷对李世勋嚷嚷,说如果再不出击就会让敌人跑了。

    但李世勋表现得极为沉着,冷静地分析道:“对面不是郝摇旗就是贺珍,本将估计贺珍的面大。”

    上次郝摇旗侧面主力进攻被挡住后,诈败引诱自己追击时,那场面可比今天逼真多了。李世勋觉得不像是郝摇旗,肯定是贺珍;如果是郝摇旗的话,多半会有些新鲜花样;只不过李世勋也知道郝摇旗很蔑视自己,说不定原封不动地再来一遍,指望自己再上当,这也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敌将身分的原因。

    “贺珍这个贼我很清楚,就是一条野狗,看到抢功、占便宜的机会就和闻到血腥味一样,绝对第一个扑上来,但让他吃亏那就万万不能了。”李世勋一边说,一边认真地观察着明军的动静。对面诈败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李世勋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实在太愤怒了,嘴唇和手臂都在哆嗦。李世勋紧紧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的情绪,他知道现在若是开口说话,估计连声调都会控制不住了。好吧,就算你们认为我是蛤蟆,今天也要让你知道蛤蟆的厉害!让你知道蛤蟆也不是好惹的!”

    愤怒地在心中赌咒发誓,过了良久,总算能用正常的语气开口说话了,李世勋继续给部下们讲解着自己的思路:“贺珍已经扔了那么多铜钱、布料还有碎银子了,换作别人,若是看我们没中计说不定就走了,但贺珍不会,他不把东西抢回来是不会舍得走的。我们只要不动如山就好,贺贼肯定会再次发起进攻。”

    李世勋的注意力现在主要集中在侧翼。根据他的经验,在地上有大量财物时,清军固然会发生严重混乱,但是对明军也会出现问题。负责扔银子的大都是诱敌的辅兵,为了保命不让清兵追上就会拼命地跑、拼命地扔。但若是明军主力反身又沿着这条路杀回来,明军的士兵也会忍不住去捡。

    “若是敌人不进攻的话,等那边我们的人捡完了,就把他们调回来进攻。”李世勋现在背靠汉水,面冲东方,对于北面的战场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随随便便地伸臂一指那个方向:“若是贺贼接着扔,我们就接着捡,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扔不扔银子!”

    又等待了差不多一柱香那么久,突然东面响起了明军的战鼓声,大批甲兵重新走上前来。这一次他们的队形变得十分严整,刀盾、长枪、锤斧,兵种齐全,队列井然有序,一层层地排开。很快鼓声变得更急,整条战线上的明军齐头并进,向清军逼来。

    看到明军真正的实力后,其他的将佐都有些骇然,对方现在的气势和刚才完全不同,简直就是两支军队。刚才要是知道明军是这样的齐整,那些叫嚣着追击的将佐也绝不会贸然行动。现在清军将佐们都收起了对明军的轻视之心,凝神准备迎战,他们对李世勋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军再次投过去的箭雨再不能丝毫拖慢明军的脚步,对方的弓箭手也在不停地还击,以干扰清军的远程投shè武器。很快明军就走到清军面前,看到前排大批的清军士兵已经放平长枪准备拒敌时,明军的前排枪兵突然侧身让开,从他们背后冲出大量的刀盾兵,这时他们都把盾牌背在身后,手中拿着标枪,闪到前排后。

    这些刀盾兵借着冲出来的气势,就把手中的标枪用力投向不远处的清阵,投掷的同时纷纷发出大吼声:“中!”

    无数的标枪划空而过,清军掩护的盾牌兵还来不及举盾,这批标枪就纷纷贯入清军阵地中,前排的清兵顿时就被砍倒了一排,头、胸中枪的人一声不吭地倒地断气,腹部和腿部受创的士兵一刻不得死,就在血泊中发出凄惨的呼叫。

    “中!”

    “中!”

    冲出来的每个明军刀盾兵除了右手的那支标枪外,另外一只手中还握着另外两根,投出第一根后他们马上取过第二根投出,接着就是第三根。

    明、清两军的战术和装备非常近似,jīng锐的刀盾兵在向对方长枪林发起冲锋前,总会以标枪三投开路。而在投枪的时候,也是这些jīng兵最危险的时候,他们把盾牌背在身后,刀也还在鞘中,无论是弓箭手还是冲上来的长枪兵都会对他们构成很大的威胁。而且还有其它的反制战术,比如对方会在刀盾兵投枪的时候也让后排士兵反投标枪,压制、杀伤这些jīng锐的投手。

    无论是弓箭、反冲锋还是投枪,解决所有的威胁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尽快地完成这个战术动作,让自己能够重新得到盾牌的掩护。贺珍选来发起冲阵的投枪刀盾兵都是他手下的jīng锐士兵,他们都很清楚,越快地完成三投,就能给敌人造成越大的伤害,同时自己也更安全。

    在第二投的时候,清兵已经竖起了盾牌,所以第二投给敌兵的杀伤大大少于前次。听到投手们这次投掷时发出的喝声时,明军所有的士兵都齐声跟着呐喊,同时向前发起冲锋。在同伴从身边冲过去的时候,投手们发出了最后的一击。

    贺珍舍不得消耗手中最jīng锐的士兵,所以他的惯用战术不是三投后以这些jīng锐刀盾兵为先导攻击敌阵,而是在第二投的同时发动全军突击,而第三投正好可以进行最后的压制,在敌人竖盾抵抗最后一投时,明军已经杀到了眼前。

    第三投出手,刀盾jīng兵也随即拔出武器,跟在同伴身后向前冲去。一旦撕开敌方阵线,他们就要切入敌阵收割xìng命。

    在其它几个方向上,有的清军将佐进行了反投,也有人在投掷时发动了反冲锋,只有中间这一段的清兵除了竖盾以外,始终没有任何还击动作。

    这一段阵地上的清军是李世勋的亲兵营。

    前排的刀盾兵半跪在盾后,撑住了明军的三投。此时明军的前排枪兵已经冲到跟前,差不多在标枪砸到盾面然后无奈地滑落下地面的同时,最前面的明军枪尖看上去也已经触到了盾面。

    这些盾兵并没有起身迎战,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在明军的前排士兵就要举起枪从他们头顶向下扎去时……

    “蹲下!”清军亲兵营的军官们纷纷发出厉声大喝。

    前排的士兵不但没有站起,位于他们身后的同伴也又蹲下了两排,将更后方的亲兵暴露出来。

    这些亲兵是李世勋的刀盾投手,在军官喝令的同时,他们就一起甩臂,把手中标枪和斧头水平向前投出,擦着前排士兵的头顶和盾牌的边缘从清军阵地上激shè而出。

    刚才明军投枪的时候已经距离很近,而清军投掷斧头和标枪的距离更是只有几人间距而已,这次投掷造成了惊人的杀伤效果,几乎把明军最前排的士兵一扫而空。

    感到武器带着风声从头皮上擦过后,李世勋亲兵营的士兵立刻拔身而起。对面的明军现在刚刚受到一记猛击,会出现片刻的犹豫和迟疑,若是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就能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和明军那边一样,李世勋的刀盾jīng兵也都带着三根标枪或是三把飞斧。现在身前的士兵都已经站起来,他们当然不会继续水平shè击,而是快速进行两次仰shè。越过前排同伴把标枪和斧头扔出去后,这些清军投手也抽出刀斧,取下盾牌在手,向前冲过去。

    此时两军的锋线刚刚相撞,密密麻麻的长枪林不是纠缠在一起,就是刚刚插入人体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来,对刀盾兵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安全进攻时机。趁着这个机会,清军刀盾兵怒吼着飞身而上,要从无数的枪杆上跃过,向着敌人身上斩去。

    当这些清兵企图扑过锋线的时候,他们的眼前也闪出了片片刀光,这是贺珍的刀盾先锋。他们和清军的同行一样,没能趁着首次锋线相撞的机会冲过去屠杀对方的长枪兵,但他们的及时出现保护了己方的锋线。双方的刀盾兵短兵相接,两军的锋线互相推搡,很快就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场面。

    李世勋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激战,长长的战线上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有的地方明军正在把清军逼退,而有些地段则是清兵把明军打得连连后退。锋线像是一条蛇般地急速扭动着身体,满天都是斧头和标枪,它们一刻不停地从半空中飞过,越过锋线落入对方阵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687/ 第一时间欣赏伐清最新章节! 作者:灰熊猫所写的《伐清》为转载作品,伐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伐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伐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伐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伐清介绍:
永历十二年底,
南明最后一个朝廷的最后时刻,满清席卷天下之势似乎已经不可阻挡。
李定国,永历政权的最后保卫者,忧死异乡;郑成功,汉家衣冠的最后坚持者,远走海外。
天下皆降闯不降,即使只有几十个人时也会拒绝满清的最后一次劝降……万里江山尽墨,海内群豪全灭,再不是充满希望的战争,只剩余绝望的殊死抵抗 。
强大的敌人,孤身一人的穿越者何去何从?即便能洞悉历史又有何益?是漂泊出洋另图再起,是背靠大海做殊死一博?汹涌而来的百万敌军如怒海狂潮、无边无际,手中的一只孤剑又该如何抵挡?伐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伐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伐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