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善财与龙女
六月十九,广陵观音山。
这一日乃是一年一度广陵观音庙会的大日子,各地香客从四面八方朝着观音山涌来。所有的进香客都身着洁净的青色衣裤,肩背写着“朝山进香”字样的黄色香袋,手持红色小木凳,膝上绑着草纸软垫。香客来到观音山脚下,就自行排成排,用小木凳做拜垫,三步一磕头,从山脚下一直磕到山门,再进观音殿上香跪拜。
不少香客带着给佛前长明灯特意准备的灯油,还有好些特地带来长幡和帐幔的,也趁此刻纷纷进献至佛前。此后,他们会再去梵天寺进香,顺便敬一敬寺外的各方神灵,最后再买上一束茴香草随身带着。这样,一年一次的“拜观音”才算完成。香客们就都像是已经达成心愿一般,面上露出笑容。
而观音山脚下,又逢三年一次的庙会。山脚路边,遍搭了布帐、凉棚,出售香烛、茶水和食物。测字、相面的也一起摆了小摊,甚至各种江湖杂耍也混杂其中。还有不少货郎,挑着货担,一路走,一路吆喝。各种繁华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正午时分,一尊真人大小的观音像被从观音殿中抬出,穿过山门,被八人大轿抬着,来到山脚下,供香客与游人们瞻仰。观音像之前,有僧人用绸带与木桩围了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将观音与围观之人隔开。
只见那尊木雕彩塑观音极其精美,栩栩如生,而观音身上众香客进上的精美长幡挂了一层又一层,引来不少围观众人的赞叹。再看观音像前,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都穿着簇新的衣衫,装扮成善财与龙女的样子,冲着周围的香客团团作揖。
那扮作善财童子的男娃娃,看上去约摸十岁,脸上兀自挂着稚气,却偏要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一位大婶就赞道:“啧啧啧,多俊的小娃呀!”说着,捧过手中的两朵莲花,递向那男娃娃,道:“这位小兄弟,这是今儿早上刚折的香花,小兄弟帮大婶儿给贡上好不?”
男娃娃脆生生地应了,过来捧了香花,挑了个好位置,小心翼翼地供在观音像前,看得那大婶心花怒放,从怀中摸出两文钱,递给那男娃娃,道:“小兄弟,多谢你。这两文给你买个果子吃!”岂知那男娃娃过来,却婉拒了她的好意,道:“大婶,这是我该做的,实在不敢要大婶的钱。”
那大婶看着男娃娃清澈明亮的一双眼睛,越看越觉得可爱,拉了男娃娃的手,坚持要把铜板塞在他手中。男娃娃手中捏着铜板,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只说:“爹娘说的,无功不受禄,不能张口向人家要钱。”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大婶子小媳妇见这娃娃实诚得可爱,纷纷说:“小娃儿,这是这位大婶好意给你的,又不是你张口要的,你就收了吧!”
那男娃娃还是觉得不妥,但是这么多人都在说,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时,他身后露出一张雪白俊俏的小脸,侧头对男娃娃说:“哥哥,我们就帮梵天寺收下吧!”话语之间,那装扮成龙女的小女娃娃从男娃娃的身后走了出来,对那位大婶说:“婶子,今日是观音生日,我们也是来给梵天寺帮忙的。婶子的赏钱我们一定不能收,但是婶子若有心,我们就把这两文当做婶子的香资,送到梵天寺中,好不好?”
那大婶听了这么一番话,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说:“这女娃娃,咋就能伶牙俐齿成这样?”
女娃娃也笑,从男娃娃手中接过那两文钱,举在手中,口中说:“婶子一片慈心,一定心想事成啊!”
大婶笑得连嘴都合不上,连声道:“真是个聪明囡囡,承你吉言啦!”
这下子观音像面前不少人都举了手中的香花或是香资,争相要递入那善财与龙女手中。正在此时,一名妙龄少女挤入人群之中,叫道:“乡亲们,借个道呀!”这少女的声音娇嫩清脆,令人心生好感,周围的乡亲们闻言都稍稍侧身,那少女身后还跟了两人,一起挤了进来。
那少女做丫鬟打扮,身后跟着的两人才是小姐的样子。前面一人年长些,大约十五六岁年纪,靠近之后便将身后的一个小姑娘揽到身前来,说:“二妹,你看看,这里也有个小姑娘,跟你差不多年纪呢!”
小姑娘被姐姐拉到身前来,劈脸就见到那扮成善财童子的男娃娃。她大约是从未见过陌生男孩,小脸马上就红了,回身就想往姐姐怀里藏。却听身后一个好听的小女娃娃的声音说:“这位小姐姐,还真的跟我差不多年纪呢!姐姐你几岁啦?”
小姑娘回过头,见是那扮成龙女的小女娃娃正立在身前,微微抬着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而那善财童子已经走到另一边去了,脸上也红彤彤的,似乎也没有怎么见惯与自己妹妹一般年纪的小姑娘。
小姑娘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见她面上带着鼓励的微笑,终于对那龙女娃娃说:“我九岁啦!你呢?”
龙女娃娃嘻嘻一笑,说:“我八岁,”她又朝着那善财童子努了努嘴,“我哥哥十岁!”她说着还比自己的个头,笑着说:“小姐姐大我不多,个子比我高不少呢!”
小姑娘见难得有个同龄的小妹妹和自己说话,但是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只好再次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那年长的小姐便从袖中取了一只香件出来,交到妹妹手中,说:“二妹,你把这个交给龙女妹妹,请她帮你贡在菩萨跟前,好不好?”
旁边立时有眼尖的媳妇子叫出声来:“哟,这是戴家的香件唉!”
果然,只见小姑娘手中的香件外面的锦囊上绣着一个“戴”字。当先的那名丫鬟当即便说:“大姐好眼力,这是我们戴家的香件!”
人群立刻就微微有些骚动,不少人纷纷议论起来。
若说出产香件的人家,又是姓戴的,广陵城中就只有一家,那便是已在本朝经营了上百年的戴凤春戴家。
“原来这就是戴家的小姐——”
“出落得可真水灵呢——”
龙女娃娃从戴家二妹手中接过香件,小手轻轻掂了一下,便晓得里面是一串香珠。她就对戴家二妹说:“小姐姐,你放心好啦!我这就帮你供到观音娘娘跟前去。”戴家二妹却有些舍不得她走开,怯生生地问她:“小妹妹,你……你姓什么?”
龙女娃娃冲戴家二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了一眼走到一旁的哥哥,说:“我们姓傅。”
第二章 毛辣子,打拐子
两三个时辰过去,观音山脚下的游人已经逐渐散去,小商贩们也纷纷开始收拾铺位和货担。但是六月中正是日长夜短的时候,骄阳依然高悬在西天,阳光透过梧桐树那茂密的枝叶洒落下来,落在地上,变成斑驳的树影。
观音山脚下一条僻静的小道上,走来一名穿着绸衣的男子,旁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女孩怯怯地问:“大叔,你真见到我姐姐朝这边过来了么?”
那名绸衣男子俯身下来,望着小女孩的眼睛,说:“这还有假?”说毕伸手牵住小女孩那柔嫩的小手,大步流星地朝着山下走去。小女孩登时叫道:“大叔,你走太快……我,我的手都疼啦!”
绸衣男子心道:“如果不走快点,真的被你姐姐找到那才不得了呢!”想着,他半蹲下来,脸上挂着笑:“小妹妹,这不是着急要带你去找姐姐么?不走快点,赶不上你姐姐可怎么是好。我来背你吧!”
小女孩这时候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说:“大叔,我家就在广陵城中,赶不上姐姐也不要紧,你将我送到教场,我认得路的。”
那绸衣男子哈哈一笑,说:“原来你认得路呀,认得路不早说,那更不能把你卖在广陵了。”
原来这绸衣男子是一名拐子,专门在庙会这等热闹的地方拐带落单的小孩。他见这小女孩相貌端正清秀,年岁又合适,一时间越看越是心喜,心想,可要发一笔横财了。
“——拐子!”
突然,路边头顶的泡桐树上有个清亮的男孩声音这么喊了一声。
接着那拐子便觉得自己头上脸上落下了几个黏糊糊的东西,赶忙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拍打。
“哎呦!”拐子喊了声痛,将手上沾着的虫子扔在地上,可是冷不防头上又被人扔了两条下来。
这种虫子土名叫“毛辣子”,通身青色,背上是一条色彩斑斓的花纹,盛夏时节长到快有人的小指那么长,偶尔从泡桐树上掉下来落到人身上,能将人蛰出个大包来。
“快跑呀!”树上另外一个女娃娃的声音,她焦急地对那被拐带的小姑娘喊着。
可是小姑娘这时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了,竟然立在原地没有动。那拐子狞笑一声,上来拎起小姑娘的胳膊就要强行将他掳走。小姑娘被人擒住胳膊,这才“哇”的一声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突然,小姑娘觉得背后一阵大力推过来,拐子大叫一声,竟然松了手。
原来那男娃娃竟然从高高的泡桐树上跳了下来,正扑在那拐子的身上,将那拐子重重扑倒在地。那小女娃娃也赶紧从树上滑了下来,要来帮哥哥,却听男娃娃一边叫着:“春儿,别过来,快点跑——”他心中惦记着春儿几个月之前曾经大病一场,这会儿万万不能让妹妹也受到拐子的伤害。
春儿下了树,见哥哥正与那拐子厮打在一处。那拐子刚才被男娃娃重重一撞,撞倒在地上,此时早已恼羞成怒,口中一边骂着,一边挥拳相向。男娃娃身短力小,这时候只有挨打的份儿,连勉力支撑都做不到。拐子一边打,一边还说:“今儿运气真好,不止一个小女娃,还又来了一对!”言下之意,打算将男娃娃制服以后,三个人一起带走。
春儿着急得团团乱转,见那被拐子拐带的小姑娘站在一边哭得梨花带雨,眼珠一转,突然说:“赶紧将你腰间的绸带解下来。”那小姑娘腰带扎了一条紫色的绸巾,显然是新做的,对于这位小姑娘来说稍稍显得长了些。小姑娘闻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春儿凶巴巴的口气吓到了,顾不上哭,连忙将腰间簇新的汗巾子给解了下来,递给春儿。
春儿从拐子背后绕过去,她人小身矮,趁拐子不注意,将绸带在拐子两腿外侧绕了一圈,连忙快手快脚地打了个活结,然后使了吃奶的劲儿一抽。
拐子突然之间觉得两脚的脚腕被绑,急切之间挣脱不开,便失了重心,“啪”的一声脸朝下摔在地上。那男娃娃甚是灵活,闪身让开,随即整个人扑到那拐子背上,用全身力气死死压住,两只小胳膊上下直挥,口中直叫道:“叫你打我!叫你打我!”
春儿见了,也欲上前帮忙,只听远处山路上远远地有人唤道:“春儿!阳儿!爹来了,你们在哪儿呢?”
听到这个声音,春儿和那名被唤作阳儿的男孩子都松了一口气,齐声叫道:“爹——”
那拐子闻言更急,突然使劲将阳儿从背上甩开,摸索着到脚上去解开了绸带,拔腿便跑。听到来人是个壮年男子,拐子哪里还敢再动这三个孩子的主意,自顾逃命去。
而春儿则将阳儿扶了起来,见他一身都是土,新裁的外衣在地上刮坏了好几处,而阳儿面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不少伤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让娘见到你这副样子,不知道要怎么责罚你呢!”说着,她牵着阳儿,来到那兀自在哭泣的被拐小姑娘面前,看了看她的面貌,“咦?你不是戴家的小姐姐么?”
阳儿也走了过来,看了看,只见戴家小姑娘双眼哭得红通通的,泪水从晶莹洁白的面庞上滑落下来。他从未跟这样爱哭的小姑娘相处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好在那小姑娘,哭了一会儿,自己擦了擦泪水,哭得肿肿的眼睛朝阳儿与春儿看过来,总算将两人认了出来——
“你,你们是傅——”
“对啊,我们姓傅!我叫春儿,这是我哥哥傅阳——”傅春儿爽利大方地回答。
这时,傅家兄妹的父亲——傅老实,已经挑着货担,从山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看了看傅阳狼狈的样子,问道:“怎么,阳儿,又跟人打架了?你妹妹病好了没多久,你这做哥哥的,怎么光顾着跟人打架,不晓得看顾妹妹呢!”
“不是呢!”傅春儿抢上去对父亲说:“爹,刚才我们见到了个拐子呢!是哥哥把拐子打跑的。”
“拐子?”傅老实一听便有些后怕,“爹不是嘱咐过你们,阳儿会爬树,带着妹妹到树上等爹的么?”
“不是我们,”傅阳连忙解释,“是这位戴家的小……妹妹,被拐子带到这里,我们这才下树跟拐子打起来的。”
第三章 刨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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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实一听缘由,便向那戴家小姑娘俯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随家人在观音山上失散的?”
戴家小姑娘见傅老实面相和善,傅家兄妹又刚刚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心中存了感激,这才答道:“我叫戴悦……”
接下来傅老实又问了问她家住何处,晓得她住在埂子街,便问:“难道你是戴凤春戴家的?”
戴悦点点头。傅春上前拉住她的手,觉得戴悦小手冰凉,到现在还微微发抖,便连忙说:“戴悦姐姐别怕,我爹在这儿,我哥哥也在,拐子肯定不敢再来了。咱们在这儿等一会儿你的家人,要是等不到,我们就一起把你送回埂子街去。”
戴悦感激地点点头,朝着男娃娃傅阳那边看过去。傅阳不知怎地一阵尴尬,脸上虽然还扑着不少灰,但是还是看得出来他的小脸红通通的。
傅春儿便岔开话题,问父亲:“爹,您今天生意做得怎么样?”说着她还朝货担里看了看,欢声叫道:“咦,爹,你的刨花水卖了一多半了吧!”
傅老实便笑起来,说:“是呀,今天山上人多,生意比寻常好不少,总算能给你娘买只鸡补补身子了。”
刨花水其实就是粘头树的刨花浸在热水之中,浸出的汁液。这种汁液再用水稀释了,用抿子抿在发上,不禁便于梳理定型,润发乌发,而且闻上去有一种淡淡的清香。炎热的夏季,广陵一带的女子都不爱用头油,反而不少人觉得刨花水清爽些。傅老实的货担里不仅有一小罐一小罐浸好的刨花水卖,还有些晒干的刨花。妇人们将刨花买了回去,同样可以浸出刨花水来,只是没有新鲜的刨花水香气清新而已。
四人在山道边等了一会儿,见天色已经微暗,傅老实挑起了货担,对戴悦说:“咱们先下山吧,去埂子街寻你家,你家里人好歹能给在山上找你的人传个讯。”他看了看天色,说:“要是找不到你,你家里人该是有多急啊!”
戴悦点了点头,傅春儿就拉着她的手在山道上走了起来。那条戴悦原先用来围腰的紫色长巾也已经被傅春儿从地上捡了起来,掸了掸灰尘递回给戴悦。虽然绸制的汗巾在地上一磨,已经刮擦了好几处,但是戴悦还是将汗巾叠好,珍重地放在自己怀中。
傅春儿连忙说:“戴悦姐姐,对不住呀!你的汗巾子一定很贵重吧!我刚才也是因为太着急了,才问你借这汗巾子帮哥哥打拐子。你不怪我吧!”
戴悦红着脸摇摇头,说:“这是姐姐给我的……”话犹未完,就低下头去。她心中想着,这汗巾再贵重,也抵不上你们舍身救我的这份恩情。可是傅家兄妹对视了一眼,都是略略有些愧疚。傅阳更是想:得想个办法赔个新的给戴悦才行。
这时候,山道对面远远地过来一队人,为首的大声对傅老实喝道:“喂,那个货郎,你在山道上见到一位九岁的小姑娘没有?”
还未等傅老实开腔,戴悦突然哭着朝前面飞跑,一边跑一边叫:“姐姐——”
那一队人中便传出一声欢呼:“二小姐找到了!”
“二妹——”
傅家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都是心中安慰,虽然傅阳面上依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是他隐隐地为今日自己的“义举”感到自豪,毕竟帮到了这个看上去又娇弱又胆怯的小姑娘。
岂知来人当中一个大嗓门的男子突然对傅家父子三人喊道:“兀那货郎,是不是你拐带的我家小姐?”
傅家父子立时就变了脸色,哪有这样倒打一耙的?明明自己好心救的人,反被诬为拐子。傅阳更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对面的队伍里走出三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都是做家丁打扮,其中一人,应该就是刚才开口的那个,冲着傅老实喝道:“不会这两个孩子也是你拐带的吧!走,跟我们去府衙,不信广陵府治不了你这等恶人。”
在广陵府,拐子确实招人恨。有的家里被拐了孩子,经年累月地找都找不见的,也不是没有过,因此寻常百姓提起拐子都咬牙切齿的。可是傅老实心想,自家两个孩子明明做了好事,结果一个“谢”字都还没听在耳中呢,自己就被诬为拐子了,连带自己亲生的两个娃都变成拐来的了,这叫什么事儿!
不过他生性不善言辞,而且一生气起来,就更加笨嘴拙舌,语无伦次:“这两个是我的娃,你咋诬赖好人,这是我亲生的娃!我不是拐子!”
来人听到这样颠来倒去的辩解,加之看到傅阳脸上有被殴打的痕迹,心中更加认定这位货郎不是好人。他招呼了一声,几个人就冲着傅老实围了过来,两个人上前去扭傅老实的胳膊,另一个人则冲着他的货担就是一脚。没卖完的刨花水都洒了出来,干刨花连着装刨花水的小罐子滚了一地,还破了不少。
傅阳一看就急了,急冲向前,“砰”地一下,脑袋就撞在其中一人腰腹之间,那人吃痛,抓住傅阳头上梳着的小揪揪,一边骂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瘪色!”一边就给了傅阳两拳。傅老实登时就急了,“你们怎么能打人?”旁边扭住他胳膊的两人那容他动弹,更加使力,傅老实吃痛,不免“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傅春见父兄吃亏,心里也着急得紧,连忙奔上前。她没有助拳的本事,只好冲着刚才戴悦奔去的方向拼命喊了一嗓子,“戴小姐,我们救了你,你怎么能叫人打我们呀!”
对面马上有一个女声,喝道:“戴诚,还不快住手!”听声音口气,是那位戴家大姐发的话。
果然,戴家大姐从人丛之中走了出来,戴悦跟在她身侧,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脸上满脸的泪痕,双眼哭得红红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涌。饶是如此,戴悦还是低声地对戴家大姐说了些什么。
戴家大姐走到傅家父子的跟前,这时戴诚尚且还扭着傅老实的双臂。戴家大姐淡淡地问道:“这位货郎,家住何处?这对娃娃,是你亲生的儿女么?”
傅老实呸了一声,说:“傅阳、傅春,来告诉这……这姑娘,我是不是你们亲爹!”他被人诬为拐子,儿子又被人打,可是他虽然生气得紧,但是还是忍住了,没好意思直接骂那戴姑娘。
旁边傅阳还在戴家家丁的手里,一面挣扎,一面叫:“爹,爹……妹妹,你们没事吧!”
这时候傅春儿站了出来,对戴家大姐说:“戴姑娘,我们姓傅,也在教场附近住。这是我父亲和哥哥。我爹叫傅老实,我哥哥叫傅阳,我叫傅春。教场离埂子街那么近,你不妨去街坊打听打听,不少街坊都知道我们的。”
第四章 回教场
戴家大姐察言观色,听傅老实说话确实是一副广陵土音,面相也不恶,再加上他的货担里洒落出来的确实也是在庙会上常见的小物件,心中就先信了七八分。再听傅春儿这么一说,她晓得自家的家丁十九是打错了人了,不禁责怪道:“戴诚,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还不快把这位……放开!”
戴诚一怔,便放开了傅老实的胳膊,口中还在嘟哝:“就算不是拐子,怎么见了我们家小姐也不知道送个信,难道就不知道我们戴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么!”
傅阳实在不忿,在一旁大声道:“甭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不能随便诬赖人,随便打人!”
戴诚听了这话,又将拳头提了起来,却被傅老实挡住了。戴家大姐此时发话:“既是如此,那还是烦请几位,跟我们一起回教场吧!”她说着,淡淡地扫了扫洒了一地的刨花和碎了的刨花水瓶子,道:“如果你确实不是拐带孩子的人,那么这些被打坏的物事,我会照价都买下来!”
傅老实自然觉得这戴家大姐就是在偏袒自家下人,很生气,不过他没说什么,只顺手将傅阳与春儿拉在身边。傅家父子三人就这样被戴家人拥着朝山下走去。
傅春儿走在一旁,皱着眉头,心说怎么这一世遇见的人也都和前世里一样,有点钱、有点势,就抖起来了——
记得几个月前,那时她还是一名事务所的白领。她在忙一个项目的时候就曾经差点和组里一个光说不练的同事掐起来。那人仗着自己家里和公司有不少业务往来,试图将所有的工作都推了给她。而最后她竟然还是在老板的高压之下,将所有的活儿都默默接了下来,忍气吞声地干活儿,日日加班到深夜。直到有一晚上,她实在顶不住一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自己就成了现在这个年方八岁的傅春儿。
傅家人口简单,家中只有父亲傅老实,母亲杨氏和哥哥傅阳三人。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傅春儿还在生病,发着高烧。傅老实与杨氏都急坏了。原本就清贫的傅家几乎倾其所有,为傅春儿延医问药。傅春儿干脆借着这场病,装着把前事都忘记了,将傅老实夫妇唬得不行。不过,也许是灵魂的到来为这具身体重新唤起了生机,她的病汹汹地持续了十余日,终于慢慢地好起来了。
待到病好的时候,傅春儿已经顺利地平复了刚来时心中的惊骇,也开始慢慢了解和接受这个时空。
傅春儿一边回忆着,一边随着父兄往山下走去。父母与哥哥都待她极好,并没有因傅春儿的重病与失忆,而对傅春儿有任何改观。这让傅春儿心中非常安慰,因此她也免不了生出投桃报李之心,希望家人能够过得好一些。只是她一个小手小脚的八岁小萝莉,眼下还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先一步步适应着慢慢来了。
平山堂到教场有些距离,一行人走到山脚下,戴诚便唤来一早等在山下的轿夫,戴家大姐就牵着戴悦,两人一起上了轿。这时傅老实将肩上的担子交给了傅阳,低下身子,对傅春儿说:“春儿,快上来,爹背你。”见傅春儿有些犹豫,傅阳便在一旁劝她:“妹妹病好了没多久,还是让爹背你吧!回家有好一段路呢,不要累着了。”傅春儿心中感动,禁不住叫了声:“哥哥——”
傅老实就背起傅春儿,傅阳在一旁挑着傅老实的货郎担子。他见傅春的眼光看过来,连忙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还跳了两跳,笑着对傅春儿说:“春儿放心,哥哥力气大得紧。”傅春儿见到他脸上还带着伤痕,笑起来龇牙咧嘴的,眼眶一热,连忙别过头去,将小脸紧紧地贴在傅老实的背上。
这时戴家那顶轿子的轿帘被微微掀开一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向外望了望,随即轿帘被放了下来。轿中戴悦低声对她姐姐说:“姐,傅大叔真的不像是坏人啊!”戴家大姐闻言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戴悦不悦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才回过神,道:“二妹别闹,姐姐心中有数。到了教场,自然是会谢过他们一家子的。”她说完,看了戴悦一眼,心想,这一家子虽然是蓬门小户,可是父子三人之间却是温馨感人得紧。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戴悦搂得更紧些——而偌大的一个戴家,就只她与这一个妹妹了啊!
走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回到教场。傅老实看看戴家人在东关街口停了下来,便对着轿子大声道:“戴家小姐,我们傅家就住在马神庙隔壁第二间院子,赁的是郑长河家的院子。你们若是不信这是我家的孩子,可以使人去打听。”
戴家大姐隔着轿帘回答道:“不用了。傅家这次救我妹妹,戴家上下都是感激的。”接着她唤过戴诚,从轿中递了一个荷包出来,说:“戴诚,替我将这谢仪奉上。”戴诚应了一声,接了那荷包,手里一掂,就知道里面大约是二两多的银块。他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只觉得今日在观音山寻二小姐,自己这拨人可是几乎连腿都跑断了,就算没有功劳,也应该有苦劳的。可是这傅老实一介外人,只是碰巧遇见二小姐而已,就有这么多打赏。而自己这些人,今日回去,还说不准要不要挨罚呢!
这么想着,戴诚便没有什么好脸色,手中拿着荷包,来到傅老实面前,故意一个错手,将那荷包抛在面前地上,想趁傅老实弯腰去拾的时候,乘机羞辱他一番。
岂知傅老实不仅没有伸手去拾,反而双手直摇,道:“这个……不能要……”他真是人如其名,老实木讷得紧,这时虽然不想收这戴家给的“谢仪”,可是却连个理由都说不好。戴诚就干脆撂下脸,阴阳怪气地道:“怎么?嫌少?”
而傅家两个娃娃却是口齿便给,绝不肯让人的。傅阳放下担子就大声说:“我爹的意思是,都是街坊邻里的,看到戴家小姐需要帮忙,伸手帮一把原也是应当的,若说我们是图你们戴家几个赏钱,那你也太看低了我们老傅家了。”
“戴小姐——”傅春儿这时已经从傅老实背上滑了下来,没有理会戴诚,而是直接过去轿边,对轿中的戴家姐妹说道:“爹娘一直教我们,扶危济困乃是理所应当的,因此这谢仪万万是万万不能收的,倒是戴家上下今日为了寻戴小姐,各位叔叔伯伯都辛苦了。戴小姐若是有心,不如就将赏钱给了这些叔叔伯伯们吧!”
第五章 房子那点事儿
轿中戴家大姐沉吟片刻,道:“傅姑娘,这些家丁我本也是打算赏的,你家如果坚持不要这些谢仪,我也不会强给。只不过我家家丁今日打碎了你们不少东西,我也是承诺过要买下的——”她说着,将另一名家丁唤来轿前,叫他数出四百个大钱。
傅老实双手直摇,道:“太多了,本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哪里要得了四百钱。”
那戴家大姐却在轿中说:“傅大叔,我家家丁今日不仅打碎了你的东西,还耽误了你不少辰光,这些只是照价赔偿而已,你或许觉得没多少本钱的东西,可是我作为主顾来看,却是觉得值这些钱的。”
傅春儿听了这话,倒是觉得这傅家大姐挺有商业头脑,同时也挺会做人。在这个时代,能认识到时间也是有“价值”的,这位戴大姐绝对思想意识超前。傅老实担子里的东西,如果都能顺利卖出去的话,确实大约再换个两三百文是没什么问题的。而此刻戴家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傅家再不收,便显得有些矫情了。于是傅春儿便对傅老实说:“爹,戴小姐已经这样说了,你估摸着差不多,那就收下吧!”
傅老实还是有些木讷地喃喃道:“真的用不了这么多啊!——”那戴家家丁见状,干脆将四百个大钱递到了傅春儿手里。这时戴诚只好自行拾起了那个地上的荷包,拿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戴家大姐在轿中发了话,说:“戴诚,那荷包便赏你了,你明日挑个馆子,请所有人吃酒吧!”戴诚心中一喜,赶紧应了。而戴家的其余家丁闻言也是面有喜色,大约也是因为这戴诚人缘不错,不会光是自己霸着赏钱吧。
戴家轿子远去,傅家三人松了口气,而傅老实却还是有些耿耿于怀,道:“春儿,这样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傅春儿刚想说什么,却见东关街上来了个妇人,见了傅家三口就急急地说:“哎呀,老实呀,怎么才回来?你家好像出事了,像是郑长河要来收你家的院子,带了好多人在院门口说是要搬东西,傅娘子也在门口坐着呢!”
傅老实登时傻了眼,反而倒是傅阳镇定些,问:“王婶儿,你看到确实是郑叔来了我们家?”
那王婶儿说:“应该是吧,你们家院子前面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呢!老实你怎么还不快点家去,我看傅娘子一个人好辛苦,脸色也不太好呢!”
傅老实立刻就变了脸色。傅娘子杨氏是他的发妻,两人结缔十余年,感情一直很好,此刻听说杨氏在门口坐着,极是担心她,随口谢过了王婶儿,就往马神庙那边赶过去。一家三口到了马神庙旁自己小院门口,果然见围了不少人,郑长河那大嗓门从人丛之中一清二楚地传了出来——
“傅家娘子,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你看我中晌就已经顶着大日头过来说过了,这都好几个时辰了,你家怎么还不搬啊?”
“郑二爷,外子今日一日都在观音山做买卖,还不曾回来。我一个妇道人家,这赁屋子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是要我们今日就从这里搬出去,我们一家四口今晚到哪里容身啊?”杨氏的父亲,也就是傅阳傅春兄妹的外祖,是个秀才。因此杨氏幼时也读过书,识得几个字,比之一般市井妇人,说话更文气一些。
“什么?搬家?”傅老实一听,连忙朝人堆里挤了进去,“郑二啊,不是说这院子一直赁给我们到八月底么,这两个月的赁银我们可都是按时交的啊!怎么这会儿说要搬就搬了啊?”
“老实回来了啊!”围着看热闹的街坊邻里见傅老实到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杨氏见到了丈夫与孩子回来,心中一喜,勉强扶着墙站了起来,傅春儿连忙抢上去,扶住杨氏,吃惊地道:“娘,你怎么了?”杨氏这时脸色苍白,傅春儿握着她的手,觉得杨氏手心里一片都是冷汗。
“老实啊!”郑长河见正主儿回来了,面上堆了笑,道:“今儿早上刚得的信儿,你们赁的这个院子,连着后面几进我郑家的房子,都已经卖出去了。卖主明天就来收房子,要今天将所有闲杂物事,都清出去呢。”他干脆一只胳膊搭在了傅老实的肩上,道:“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这时日紧了些,你看我今日不也忙了一整日,领人将后面房子全腾空了么?”
傅老实一脸的苦笑:“今日就搬,委实也太急了些,你看我也是拖儿带女,一家好几口人。再者,当初赁房子的时候,也立过字据,这赁房子总是以一整月为期的……你看,今日已经十九了,能不能宽限几日,待我们再找到个房子,马上就搬?”
郑长河听傅老实这般说,一张脸马上就拉了下来,毫不犹豫地道:“不行,你们若不自己搬,我也会找人来,把你家的东西都清出来。”这时围观的人们就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固然有人说屋主将房子卖了,收回是天经地义的,但更多人还是向着人缘不错的傅老实一家,觉得立逼着人家搬家也实在是强人所难。郑长河双手一摊,道:“我也为难啊,我也没办法啊,谁叫买下我家屋子的是盐商黄家呢?”
“哎呀,黄家啊!郑老二你家搭上贵人了,这片连屋子带地的,一定卖了好价钱吧!”盐商黄家乃是城中的新贵,教场的街坊多是听说过的。听了众人的赞叹,郑长河面上忍不住便露出笑容,道:“是呀,黄老爷新得了个好缺,要修个大点的园子,看中了这爿地,连隔壁胡家的,都已经全部买了下来。听说黄家已经请了苏州来的工匠,明日会过来,看怎地修这园子。”
傅春儿听了,心里面仰天长叹:“只是为了富人家修园子,就可以将穷人家连夜赶出去,这是什么世道啊!”
第六章 大德生堂
那边厢傅老实还在苦苦相求,希望郑长河能够高抬贵手,宽限一两日,否则今日傅家一家老小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可是那郑长河却虎着脸道:“老实,你好歹也替我想一想,黄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要是我不按他们说的,明日之前将房子全腾出来,你叫我郑家也吃不了兜着走不是?”
“再说了,你们赁了这么大一个院子,每个月就六百个钱,这也是我家大哥当日看你们拖儿带女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去街坊邻里打听打听,哪里有这等好事。”郑长河这么一说,围观的人又议论起来:六百钱,赁一个小院,看来确是傅家捡了大便宜,这么一来,傅家理应为郑家着想一些,应主人家要求搬出去,也应该不在话下了。
傅老实一时哑然,不知怎么回才好。可是傅阳却跳了出来,大声道:“郑二叔,您这么说可就不在理了。我家虽说是赁了个小院,可是堂屋和东厢里堆的东西都是谁家的?我们一家子好几口人都只在西厢里挤着,还给你家看房子看货。就这样,一个月六百钱,我爹娘哪个月晚交过一天不?”傅阳一个十岁孩子,说出的话却是有条有理,一语中的,围观评论的风向立时又是一转。
郑长河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干脆也不说理了,直接对傅老实说:“老实,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咱们街坊邻里和处了好些日子了,不想跟你撕破脸。这样,我再给你一个时辰,一会儿我直接过来锁院子。”说着,踢踏踢踏地拖着脚上的麻鞋走了。
围观的街坊议论了几句,见没戏可看,便逐渐散去。而傅春儿此时则极为担心地看着杨氏,道:“爹,别管这许多,娘的身子要紧——”
杨氏额上此时都是冷汗,人软软地沿着墙坐倒下去。傅老实大惊失色,将杨氏打横抱起,对傅阳说:“阳儿,你与春儿锁了院子,我先带你们娘去大德生堂。”傅阳与傅春也极是担心母亲,傅阳赶紧将傅老实的货郎担子向院内一放,在门背后摸了钥匙出来,锁了门,就拉着傅春儿的小手,朝着傅老实去的方向赶过去。
傅阳一边走,一边像是安慰自己,说道:“娘不会有事吧!”傅春儿却心中有数,她前几日看杨氏与傅老实的样子,知道杨氏应该是有了身孕。而今日杨氏一人在家,房东郑长河又上门这样一番惊扰,傅春儿心中也没底,不知道杨氏的胎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不过她也不想贸然将此事告诉傅阳,万一杨氏的胎有个不好,傅阳岂不是会更加失望。
这样一想,傅春儿突然放慢了脚步,对傅阳说:“哥哥,要是今日实在没有地方住,我这里还有戴家给的四百钱,咱们就算是找家客栈,也得让娘晚上好好休息。”傅阳听了,也点点头,道:“这个自然,只是不知道爹娘肯不肯。在客栈住一晚,就快两百钱了吧!”他说着叹了口气,道:“大德生堂李掌柜人好,没准可以让咱家再赊两天诊金和药钱。”
傅春儿却不同意:“咱眼下手里有钱,当然不能再赊账的,否则人会怎么想我们傅家。爹也一定不同意的。”她想了想,道:“爹今日在观音山应该赚了些钱,我估计他身边的钱付诊金与药费是够的。而我这边的四百钱,可以在客栈住个两天,两天里,我们一定要想到法子,挣钱,重新赁个院子,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傅阳听傅春儿说得这么笃定,心中不禁也生出几分信心来,紧紧拉着傅春儿的小手,特别严肃地说:“是,一定要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哎呀,”傅春儿突然拍了拍脑袋,说:“刚才忘了,那郑二叔非得让咱家提前搬出来,那不是得再退二百多钱给咱家?”她说:“哥哥,你一会儿千万得提醒爹,不能让郑二叔把这钱给昧了,这是应该归咱家的钱。”二百钱,在这个时空,能干好多事儿呢!
说话之间,两人一起赶到了大德生堂。大德生堂坐落在东关街的另一头,是生药铺,但是也有坐堂的大夫,能诊脉,开药方。平日里这个时候大德生堂应该已经上门板了,可是今日却掌了灯,开着大门。傅阳拉着妹妹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听见里面的大夫正在对傅老实说:“胎相不甚稳,记得这两日一定要静养,千万不可再劳累了。切记按方吃药,另外饮食上有些禁忌,寒凉之物一概不能入口。”
里面傅老实在旁诺诺地应了,跟着对在柜台边站着的李掌柜说:“李掌柜,我这两天做生意已经赚了些钱,诊金和药钱万万不会再赊了。还请李掌柜告诉我个数,马上就付清的。”
只听李掌柜笑道:“老实啊,你的人品,连我们东家都说了,是最信得过的。不用现在就给药钱,等傅娘子身子好些再说吧!”
傅阳在傅春儿耳边低低地问:“春儿,娘这是生了什么病,会不会像你上回那样,一病病好几日?”傅春儿“啪”地打了一下傅阳,说:“说什么呢,娘不是生病,娘是要以后给我们添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傅阳闻言大喜,简直要叫出声来,但是怕惊动里间的人,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妹妹说的是真的么?”
身后一个清亮少年人的声音便问:“什么是真的?”
傅家兄妹急忙回身,见到一名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背着手在大德生堂门口站着,旁边跟着一个书童,背着一个书箱。李掌柜见到他,极热情地招呼:“少东家回来了啊!”
傅阳与这位大德生堂的少东家认识,便打了个招呼:“纪小七爷——”
傅春儿听了就有些好笑——纪小七爷,怎么这么长这么别扭的称呼?她这么想着,笑意就在脸上露了出来,眉眼弯弯的。那位纪小七爷见了傅春儿的这幅样子,似乎猜出来她在想什么,稍微黑了黑脸,但也还是与傅阳打了个招呼,说:“傅小哥,叫我纪七就好!”
他身旁的书童就凑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第七章 收留
傅春儿这才留心了一下这位大德生堂的少东家,纪七。见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纱制的长衫,头上戴着方巾,左手中持了一柄水磨竹骨的折扇,习惯性地在右手中轻轻地拍着。
纪七却没再留心傅家兄妹,而是走进大德生堂的店面,对李掌柜低声说了些什么,李掌柜略有些吃惊,抬头看向纪七,问:“可以么?要不要问问老爷再定?”纪七笑笑,摇摇头,道:“总归也就这几日。”李掌柜便点头,道:“那好!”
两人议定,李掌柜便出面去与傅老实详说。“老实啊,听说郑家收回了你们赁的院子,你们是什么打算?”
傅老实挠挠头,极其老实地说:“还不知道呢!实在不行就只能回江都老家住上几日,我只是担心淑卿……”他说着,眼神温柔,向杨氏面上望去。杨氏别过头没看着他,面上却泛起一阵红云。
李掌柜轻轻咳了一声,说:“老实,是这样的,我们大德生堂后面库房旁边有个小院,平日里是没人住的。但是那库房里近日到了一批珍贵药材,既要防火,也要防盗。你也知道,我和店里的伙计都是广陵本地人,平日里都是各回各家的。因此我们东家一直想找人住在那间,顺便能够照料一下我们的库房……”
傅老实听出了李掌柜的意思,一下子觉得喜从天降,连忙问:“李掌柜,那赁几日你们后面的小院大约需要多少银钱?”
李掌柜马上摇手,道:“老实,你若是愿意住过来几日,帮我们晚间看看院子,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问你要租子。”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纪七的神色,见纪七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便放心地往下说:“这样吧,我听说郑家也迫你们迫得挺紧的,不如你们今晚就先将就将就,在后面的院子里安置了。后院有简单家具,两张竹床,你看有什么要添置的,明日再与我说!”
这时,傅娘子杨氏倒是开了腔,道:“李掌柜,您简直太客气了。外子的脾气您也晓得,你们这么照顾我们,我们心中真的不安。帮李掌柜照料库房乃是举手之劳,街坊邻里应当做的,如果掌柜的再不收赁银,那我们……我们住着也心里不安。”
傅娘子这样一说,李掌柜双手一撮,倒不知道怎么回才好了。这时纪七在旁边淡淡地开腔,说:“傅婶儿,其实也就这几日工夫。后面的那个小院儿你们是没有见过,房子很小,原不够你们一家四口住的。我爹本没打算将那个院子赁出去,只是打算李掌柜或者或者其他伙计忙得晚了,随便在那里将就一晚上用的。旁边的库房平日里也不需要人看着,只是这几日偏巧有一批要随船上京的药材,要放到这个月二十五,白天我们自有伙计在这看着,但是夜里没人值夜,我爹便有些不放心。如果傅叔傅婶儿肯在这里住上几日,那是再好不过的。不过那小院逼仄,又漏风,过了八月,一般就不住人了……”
“是是是——”傅老实虽然老实,但是人不笨,听得出纪七的意思,道:“纪小七爷放心,我们这几日先借住大德生堂的院子,帮着值夜,待堂里的药材运走,我们也差不多找到房子,那时候是要自然搬走的。”
“如此甚好,李掌柜你安排一下,另外周大夫这几日也记着帮傅婶儿把把脉。”纪七见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便转身打算走。
“七少爷!”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儿声音响了起来,纪七收住脚步,向一旁看去,只见傅春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七少爷这样帮我们,是为什么呢?”她低声地问。
傅春儿当然知道这是纪七有意相帮,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又有地方可暂住,又有忙可帮得上的。
纪七看着眼前这个身量尚小的女娃儿,比自己矮上了一个头,一张白嫩小脸,正微微扬起,看着自己,忍不住便笑了笑,低声道:“黄家是我舅家,因此稍稍补偿一二。”他见傅春儿神色一动,便知她明白了,只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保守秘密。
傅春儿乖觉地点点头,纪七便去了。
“春儿,你照顾娘,我与你哥哥去马神庙那边收拾收拾东西!”
傅春儿便应了,不忘跟傅阳使眼色,提醒他不要忘记那二百钱的事情。
李掌柜便拿了一盏油灯,从柜台里取了一串钥匙,往大德生堂后进去。傅春儿扶着杨氏跟在后面。那个小院,果然如纪七所言,院子很小,里面只有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一桌一床,就再无它物了。但是屋子里面收拾得挺干净,一尘不染。床上还放着浆洗干净的铺盖等等。看来纪七所言非虚,这座小院确实是时时有人打理,维持得不错的一处地方。
李掌柜又打开了隔壁库房的门,自己从里面抬了一张大竹床出来。傅春儿赶紧上前帮忙接着。李掌柜一面抬着那竹床一面对杨氏说:“傅娘子啊,你家也算是运道好的,眼下天气炎热,晚上正好抬个竹床在院中纳凉。要是再过两个月,你们一家四口这样子被人家赶出来,还真没什么办法。我看老实平日里也挺肯干活的,为啥不攒点钱自家买个小院呢?”
杨氏闻言,叹了口气,没说话。李掌柜自然是明白的,当下便岔开了话。但是傅春儿却知道娘叹的那口气的意思。要不是因为她“穿来”时生的那场病,傅家的境况也不会这样糟糕。
小院有个灶间,几乎是露天的,灶间堆了些柴禾,还有个小小的水缸。李掌柜指给杨氏与傅春儿看,那小院原来有个后门,通向后街,那里有一眼水井。傅春儿便先将小屋里的床铺整理了,扶杨氏先在屋里坐下,然后自己去灶下生了火,煮上热水,准备给大家晚间洗漱用。要说给这古代的灶生火这门手艺,也是傅春儿“穿来”时一并“忘掉”的技能之一,傅阳当时可是耐心地教了她很久才“重新”教会的。
李掌柜看傅春儿一个人有条有理地忙里忙外,挺让人放心,便自去前面收拾准备闭店了。
傅老实与傅阳两个还没有回来,傅春儿就已经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竹床搁在小院之中,已经用热水抹了一遍。她喜孜孜地想,只要这两日不下雨,这张床刚好够她与哥哥,一人睡一头,两人在小院里对着星空纳凉,该有多惬意。
第八章 一大碗阳春面
皎皎星光静静地洒在小院里,里屋杨氏呼吸声绵长,正安稳地躺着。傅春儿一个人搬了个小矮凳,坐在院里,望着夜空中的灿烂星河。
她“穿”到此几个月,却觉得越来越摸不清这个时空了。有时候,她看看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人们,心想,嗯,这应该是明代吧,因为大家都穿着她以前在戏里见到过的明朝服饰,男子们也不用剃发;有时候,傅阳带她偷偷溜去茶社里听书,听到的也是“本朝”太祖洪武爷应运龙兴,带着手下大将征伐天下的故事。这应该就是大明朝了吧!可是偏偏这大明朝开国至今已经四百多年,按“常理”,这应该已经到清中叶了啊,这跟她所知道的历史实在是不符啊!
直到有一天,让她听到了说书的女先儿讲起本朝第一功臣袁崇焕的故事,她才知道症结所在。袁崇焕在戏文的形象与郭子仪差不多,八子七婿的,位极人臣,几乎被尊为“尚父”,而那位一直操劳勤政的崇祯帝竟然也得享天年,明代没有在他手上而亡——这些统统不是在傅春儿所知范围内的。
或许,这是一个与她原来所在的那个时代平行的时空,历史大体上还是相似的,只是细节上会有不同,但是细节的蝴蝶扇动着翅膀,竟而令由明至清这等改朝换代的大事都弭换了。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历史细节的改换,明朝国祚延到了超过四百年,而满清,眼下还“蜗居”在东北,是大明的一个邻国。
不过,除了没有改朝换代之外,历史似乎依然按照自己的轨迹在往下走。傅家所居的这座城市,乃是被称为“淮左名都”的广陵府。这个时代,广陵府商贸繁荣,尤其是两淮盐商,纷纷在广陵兴建宅邸,盐商捐官,行辕也都设在广陵府。因此广陵府的商贸极其繁荣,各地商贾云集——本来“商”乃是四民之末,大约只有在广陵府,“商”的地位才会如此之高。当然,由于数百年来,广陵府不曾遭遇兵乱,此时的广陵,比傅春儿所知的那个清中叶的扬州,还要更加富庶。
是呀,盐商的地位一高,就四处买地,建园子,还把人不由分说地连夜赶出来——傅春儿苦笑着想,在这个平行时空,穷人同样没地位、没话语权,像自己的父母,人再好,也一样被生计压迫至此,穷人,就是要过仰人鼻息的日子。
过了一会儿,叩门声传来,是傅老实与傅阳回来了。一进门,傅阳朝傅春儿使了个眼色,表示他与父亲已经成功地从郑家那里,讨回了合该退还给傅家的二百文。傅春儿心想,这对父亲傅老实来说,应该算得上是一个了不得的成就了。
傅老实一副货郎担子,就将傅家少得可怜的一副家当挑了回来,一副单薄的铺盖,几件单衣,一个小小的炭炉,外加几个普通的碗碟。傅阳则抱回来一个木箱子,直接放到了屋里。而傅春儿则看着家里这点可怜的家当有些发怔——什么叫做家徒四壁,这就叫家徒四壁了吧!原本不搬家的时候还不觉着,一搬家,她就发觉家里的物事,竟然少得可怜。她想,不会是自己“生病”那会儿,家里的冬衣冬被什么的,都拿到当铺去当当了吧。
傅阳看得出妹妹的心思,便低声安慰她:“没事的,春儿,等一入秋,哥就去做学徒,这样家里也多些进项,一定能让你和爹娘都过上好日子的。”傅春儿点了点头,心中一直在想,一定要防范光说不练的盲目乐观主义,总得想个什么办法,能够在这个时空里,做个靠谱的营生才好。
杨氏闻声从里屋出来,轻声轻语地对傅老实说:“老实!你要不去刘婶儿那看看,多少买点吃食回来,两个孩子怕是也饿坏了。”傅老实闷声应了,从怀中摸出一堆制钱,对杨氏说:“娘子,你先收着,我今日在观音山上卖得了二百来钱,后来咱家撤租出来,郑二还倒给了我们二百钱。你都收好了——”傅阳就在旁边有点气鼓鼓有话要说的样子,估计从郑家那里要钱出来,也不并是像傅老实说得那么轻描淡写的事情。
傅老实出去半晌,回转的时候,捧了一个大海碗回来,小院里登时满是香气——
傅阳抽动着鼻翼,道:“爹,什么好东西,怎么会这么香啊!”
傅老实说:“刘婶家今日生意也不错,我去敲门的时候就剩了点素面,我想着这边大德生堂的院子,用火什么的不方便,就央她帮着做了。刘婶说今天是观音菩萨的大日子,所有都是素油做的。娘子,你先吃几口。我去洗几个碗来。”
傅春儿连忙站出来说:“爹你先歇着吧!我去洗碗筷来。”说着奔去取了碗筷,在灶间用打来的井水都淘了淘,接着用刚才烧开的热水都烫了烫,然后捧到院里来。只见大家都在等她,便问:“娘,你怎么不先吃点,饿坏了可不好!”
杨氏浅浅地笑着,道:“春儿这么伶俐,等这么一会儿两会儿的,有什么打紧?”
傅老实这时将大海碗里的面条盛了出来,分成四份,他自己伸手取了最少的一碗,连声道:“吃吧,快吃!”
傅春儿倒也确实觉得饿了,而那面条却又出奇的香,油绿油绿的葱花一点点飘在汤面上。她吃了一口,就问傅老实:“爹,你说刘婶这面是怎么下的,怎么这么香?”
傅老实见傅春儿与傅阳吃得开心,呵呵地笑着,道:“你娘平时做的比这还要好啊,春儿今日是饿狠了吧!”
杨氏吃得极文雅,不像傅老实与两个小的,她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而且绝对“食不言”,见父女两个聊得高兴,也不说话,只是温柔的笑笑。傅春儿却不管这些,接着说:“我吃出来了,这面汤里面除了点了些酱油之外,还有很浓的葱的味道,嗯,不是葱花,是葱油!”
傅老实呵呵笑着,说:“春儿说得不错,今儿刘婶说了,观音生日,不动荤油,所以用素油给熬了一点葱油出来做的浇头。要是有点猪油在里面,那才叫好吃呢。等过几日,你们娘好些了,让你们娘来做更好吃的。”
傅春儿听到这里,就将碗放下,问傅老实:“娘这几日,除了吃大夫开的药,还要不要吃点啥,进进补?”她还算是有些常识,知道夏天其实是进补的好时机。傅老实听到这里,就皱起眉头,说:“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要是有只隔年的母鸡炖来就好了。”
杨氏淡淡地说:“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要补这个,补那个的。”
傅春儿听着也皱起眉头,这个季节,想要买只隔年的母鸡,确实不太便宜。
第九章 眼睛一霎,母鸡变鸭
吃完面条,傅春儿与傅阳两个抢着将碗筷都给收拾了。傅老实便咋咋呼呼地张罗着杨氏吃药就寝,接着就来赶两个小的,让他们也睡到屋里去。
傅春儿不满地道:“爹,你和娘里屋睡么!我和哥哥就睡在这院里,这几天都没有夜露,不怕的。”她其实是还想重温一下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的小时候,那种躺在星空之下纳凉,摇着蒲扇慢慢入睡的感觉。
傅老实没有理会,将两个小的赶了回屋,自己睡到院里去。“纪小七爷交待的,晚上要人值夜。你们两个小的怎么行,还是爹来吧!”
傅老实还说:“春儿,乖,晚上照顾些你娘!”傅春儿听她这么说,便没再坚持,去帮着杨氏从那极简单的家当里寻摸出来一条薄被,给杨氏稍微搭上些,又拿了一件稍微厚实点的长衫,递给傅老实让他夜里稍微盖着点。
夜里,傅春儿睡在母亲身边,闻着杨氏衣上淡淡的皂角香味。哥哥傅阳睡在另一头,他怕打扰到杨氏,整个人蜷了起来,睡在床角,但是大约今日累得紧了,睡得极香。夜里极静,但是院子里每隔一会儿,就听见竹床咯吱咯吱地响,接着是傅老实的脚步声,想必是傅老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时不时地起来在院里四处看看。傅春儿一直在想着赚钱的法子,一边又不停地算着家中的各种花销和做生意需要的本钱,一直没有睡着,直到街上打更的敲了三更,还听见傅老实在外间走动的声音。
接下来一两日,傅老实白日带了傅阳,一面担了货郎担子,卖点针头线脑,顺便寻访合适可以赁来居住的房子。傅春儿在大德生堂后面的小院里照顾杨氏。她将被褥铺在了院中的竹床上,扶杨氏出来,说:“娘,你出来坐坐,透透气,晒晒太阳吧!”长时间不见日光,估计对杨氏肚子里的宝宝也不那么好。
杨氏就说:“春儿,你到李掌柜那里,看看有什么杂书可看的,帮娘借一两本来,娘想打发打发时间。这大德生堂,听说连伙计都是读书识字的。”
傅春儿应了,往前面柜台那里去。这会儿大德生堂正巧没什么生意,李掌柜在柜台里拿了个算盘算账。傅春儿将来意一说,李掌柜就笑道:“早就听说傅娘子识文断字的,这儿正好小七爷前几日在这里住,留了几本前人札记在这儿,你拿去给你娘看了解闷吧!”
傅春儿连忙谢过了,李掌柜就走出柜台,到药房旁边的一个夹子上,取了两本书递给傅春儿。傅春儿随口问:“纪小七爷也会在这大德生堂住啊!”
李掌柜笑笑:“是呀,有时候小七爷想一个人安静读书,就会带侍墨住过来,只不过不住在你们那个院子,而是库房东面那个小院,那里更安静些。”他将书递给傅春儿,接着转进柜台,望着药铺外面来往行人,突然李掌柜对傅春儿说:“春儿,你看,那是不是你四叔?”
傅春儿循声望出去,心里暗暗叫苦,她可不是原来那个傅春儿,哪里知道是不是四叔啊!她只见走过一名年轻男子,穿着一身土布的直裰,路过大德生堂门口,朝马神庙方向走去。令她忍不住星星眼的是,那男子手中,拎着一只芦花鸡,看样子至少是隔年的。
就这么一顿,那年轻人走得挺快,混入人群中便不见了。傅春儿只好回过身,对李掌柜说:“我没看清呢!不过如果是四叔,到了原来那个院子门口,邻居们也都知道我们这两天暂住在这儿,应该会告诉四叔,让他来这儿的吧!”
李掌柜一想也是,便进了柜台忙自己的去了。傅春儿自去了后面小院里,把书拿给杨氏,顺便提了一下那位“四叔”的事儿。杨氏听了笑笑说:“如果真是你四叔,那只芦花鸡估计到不了咱家这里。”
傅春儿觉得奇怪,忙问为什么,杨氏便不再开口了,只是笑着摇摇头,自己去看傅春儿从李掌柜处借来的两本书。傅春儿也好奇地凑过头去看,遇到有看不懂的繁体字就问问杨氏,杨氏倒觉得挺欣慰,自家女儿那时病得那么重,但也没把以前认得字全盘忘记。她本也闲来无事,就慢慢地看,一点点地教。傅春儿心中不由得暗暗高兴,能够读书识字,那么自己以后在这个时空就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而且,即使是自己有什么世人不知的想法,也可以推说是书上看来的。
母女二人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就已经日头西斜,算来傅老实他们也快要回来了。傅春儿便起身要去张罗晚饭,只听朝向后街的那个院门处有人声,便奔过去开门。只见傅老实与傅阳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男子,看身形衣服,都很像方才见到背影的那位“四叔”。那青年男子依旧是那身土布的直裰,只是衣上沾了不少水迹泥点,刚刚半干。傅春儿拉着门让到一边,冷不丁便一阵酒臭传了过来——
咦,为什么这人拎的是一只——不是芦花鸡,竟然是一只——麻鸭!一只草草地用一根麻绳扎了双脚的麻鸭!这鸭子瞅着人没注意到它,便奋力挣扎,一边“呱呱”地大声叫着。傅四叔一个不注意,那只麻鸭就挣开了脚上的绳子,甫得自由,立刻在院里跑了起来。
傅阳玩心大起,在院里左突右冲,渐渐地把那麻鸭堵到了墙角,只听“嘎嘎”几声叫,傅阳已经抓着鸭脚,将那鸭子倒提了起来。傅老实在后面叫道:“阳儿,小心它啄你。”而傅春儿却与杨氏对望了一样,傅春儿心想,杨氏料中了一半,那只芦花鸡果然没机会到自己家来,可是为什么过了这半日的功夫,芦花鸡就变成了一只麻鸭呢?
傅老实跺了跺脚,对那青年男子说:“小四,你每回进城,怎么都喝成这样?爹娘怎么就会给你钱买酒的呢?”
果然是四叔,傅春儿赶紧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这位四叔面貌与傅老实颇为相像,可是年岁小了不少,约摸只有十七八,皮肤白皙,身体较之傅老实要瘦弱了不少。傅春儿心想,这位四叔应该是傅家老幺了吧,年岁这样轻,看起来也不事劳作的样子,傅家爷爷奶奶应该挺偏疼这位四叔的。傅老实为难地看了看自己院中,便接着说:“小四,今儿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江都去。帮我带句话给爹娘,别费神给我们捎什么东西,我们这儿都挺好的。”他说着转头看一眼杨氏,又自己接口,“等我们这边方便了,自然也是要回江都去看望爹娘的,请他们放心。”
幸好那傅四叔没喝得太过分,神智也还清楚,傅老实说什么他都诺诺地应了。等到傅四叔出门,傅老实这才摸了摸后脑,蹲下来,看着傅阳拴在院中的那只麻鸭,道:“人家给孕妇送东西,都是送老母鸡的多,没见过拎只鸭子上门的呀?”
第十章 游说傅老实
杨氏看了看傅老实,便对傅春儿说:“春儿今天下午好像曾经见过四叔吧!”
傅春儿便对傅老实说:“是呢,爹,在大德生堂门口见的。李掌柜也见到的,那会儿我看四叔好像提的是一只芦花鸡啊!”她自然明白杨氏问这话的意思。傅老实便又摸摸后脑勺,说:“那还差不多,我原想着江都那里又不养鸭。不过怎么芦花鸡就能变高邮鸭了呢?”
傅老实说得不错,院里这只新来的麻鸭乃是当地常见的一种肉鸭,俗称“高邮鸭”,著名的高邮双黄咸鸭蛋就是用的这种鸭的鸭蛋——可是这只分明是只不能下蛋的公鸭。“爹,你说爷爷奶奶真会把钱给四叔进城吃酒?”冷不丁傅阳问了一句,傅春儿又再旁边加了把火,“我看四叔身上的衣衫,像是抓这只鸭子还费了点劲儿呢!”
傅老实一拍大腿,道:“这哪里行?卖了只鸡去吃酒,再偷只鸭子来,这都叫什么事。我要去打断他的腿,娘子,你先别动这只鸭子,总得还给人去的。给你补身的事情,慢慢再说!”杨氏便嗔他:“你这话说得,瞧我是那么爱占便宜的人么?”
傅老实匆匆出去之后,杨氏便幽幽叹了口气,看了看两个小的都将脸绷得紧紧的,连忙堆上点笑,说:“放心吧,你们爹不会把四叔怎么样的。”傅春儿与傅阳这才觉得好些,自去张罗晚饭。夏天晚饭吃得简单些,傅春儿将傅老实与傅阳带回来的一纸包馒头隔水热了热,又热了点烫饭,从放在灶间墙根下的小罐子里挖了一点前几日打的宝塔菜来。这种宝塔菜是腌渍好的,买来之后在阴凉处放个几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她看着院中竹床上放的这几样吃食,心道,太简陋了,蛋白质也不够,也没有水果蔬菜,这样长久下去肯定不行,还是要挣钱,要挣钱啊——
正想着,傅老实便回来了,气咻咻地坐下,说:“这个小四,非说是他从小秦淮那边捡的,谁家会平白无故养这么大一只麻鸭,放在河边呀!”杨氏便说:“别生气了,四叔也就是这样的人,你犯不着别跟自己过不去么。”傅老实听说,面上便挂了几分沮丧之色,仿佛很受伤的样子。傅春儿连忙拉他坐下,把筷子塞在他手中,说:“爹,天大地大,吃晚饭最大,饿着肚子怎么行?”她见傅老实朝她笑笑,便道:“爹,其实你明日去小秦淮那边转转,看要是哪家在刻意找丢了的鸭子,就再问问那人家,丢的是公鸭还是母鸭,大概多大之类,总之要是说的都跟这只——”她朝墙角的麻鸭一努嘴,“一样,咱们就还给人家呗!”
傅老实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傅春儿见他的样子,怕是吃过晚饭就要到小秦淮边上去的,连忙说:“爹,你可千万别上来就问人家有没有丢鸭子。”傅老实愣了愣,问:“为什么?”傅春儿说:“免得有人讹你啊?看你这样问,故意说丢了鸭子,你把鸭子给了人家,正主儿再找上门来要,咱家不就傻眼了?”
其实傅老实也并不算傻,可是为人太过耿直,什么弯弯绕都不懂得,傅春儿本能觉得这个家这样一贫如洗怕是有傅老实的原因在里面,因此她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应该开始着手一点点改造傅老实,至少令他不要太过信人而被人欺罢了。
傅春儿看了看微微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杨氏,突然觉得杨氏其实是个聪明的人,她从来不说傅老实不对,免得会伤及傅老实作为一个大男人的自尊,但是杨氏心中颇有主见,该提点的,还是会拐弯抹角,甚至通过自己兄妹二人,委婉地向傅老实提出来。傅春儿心中不禁生出了八卦的翅膀,想象了一下最初傅老实是怎样与杨氏结缔的,不过这个时代,结婚成家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样两个性格有点背道而驰的人在一起,居然还如此的恩爱,实在不失为一件幸事啊!
这时候傅春儿心中已经考虑的差不多了,就拉了杨氏与傅阳两个,在屋角窃窃私语起来。傅老实在一边坐着,为自己唯一的弟弟生着闷气,但是听到娘三个在屋角有说有笑的,心里又觉得踏实下来,好过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只见傅阳飞跑出来,去灶间捡了一枝炭枝,又奔回里屋去了。三人又在里间呱唧呱唧地说着,过了好一会儿,傅春儿冒了个头,道:“爹,你来一下!”
傅老实进了屋,见杨氏半躺在床上,两个小的在床下,他急忙问:“娘子,你是身子不适么?我去前面请坐堂大夫来给你看看?”杨氏嗔道:“我哪有身子不适,是两个孩子想跟你说点正事。”
傅阳扯扯傅春儿的袖子,说:“春儿说吧,春儿想得挺好,挺周全的。”
傅春儿清了清嗓子,说:“爹,我们刚才商议了一下赚钱的法子,我们都觉得要是逢不上大集,爹的货郎担子赚得不多,也辛苦,不如再想点别的法子。”
“我们想的是,摆个小摊子,卖点吃食,”傅春儿一边说,一边又把自己的想法又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大的差池,“卖馄饨!”
“卖吃食啊——”傅老实挠了挠头,估计要是家里人不提出来,他是一辈子想不到这茬儿的。
傅春儿说:“爹的货郎担子改一下,一头挑炉子烧滚水,另外一头挑白案碗筷什么的,我们再拎一锅高汤,就能卖了啊!”
傅老实想了想,问:“难道不要桌椅板凳?人家怎么吃呢?”
这个问题傅春儿也想过,便说:“我的想法是,咱们跟街上的茶水铺子商量商量,馄饨担子就放在茶水铺子边上,有客人要吃就在茶水铺子上吃,我们收了钱就分一文给茶水铺子。爹你看怎样?”
“茶水铺子……肯么?”傅老实还是有些犹豫。
“应该会肯的,客人坐下来喝碗茶,搭上花生米这等小食也就一两文钱。如今他什么都不出,就借下桌椅就有一文,”傅春儿看看哥哥和母亲,见两人都点头,便又自信了几分,说:“至少总能找到这样的茶水铺子的!”
“那,这馄饨得卖几文一碗,每碗能赚多少啊?”傅老实从没接触过饮食行当,心里总是发虚。
“八文——”傅春儿指着地上写着的一连串数字,说:“我想,咱们一开始只做少一点,一天只卖五十碗,五十碗大约也就是五斤肉,二斤面,外加熬汤的棒骨和其他的配菜,大概也就花费不到一百文,扣去给茶水铺子的,每碗收七文,五十碗就是三百五十文,顺利的话,一天能净赚二百五十文,当然要考虑到现在还想不到的花销,但是我想,一天净赚上一百文总还是有的。要是看效果好咱就再多卖点也不迟。”
“一碗馄饨,只有一两肉,卖八文——”看傅老实的表情,应该是被深深地震惊了。
第十一章 绉纱小馄饨
“那爹你觉得自己会花多少钱买一碗呢?”傅春儿问傅老实。
“一两肉包的馄饨,又当不得饱,我肯定不会花钱买的——”傅老实这说的也是实话。傅春儿马上就追问了一句:“爹,那什么人会花钱买当不得饱的吃食?”
“那自然是有钱人!”傅老实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拍大腿,说:“春儿说得有道理,有钱人自然不会像咱们一样,把八文钱那么当回事的。”
接下来,讨论的焦点顺利成章地转变成为,怎样才能用一两肉,做出有钱人喜闻乐见的馄饨来。听了父母的话,傅春儿这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所吃的馄饨,都是大馄饨,菜肉为馅儿,皮厚肉多,二两净馄饨也就五六个,吃的时候不配汤,但是会点酱油或醋,颇有点像北方的饺子。傅春儿心想,好吧,这算什么,算是穿越女的金手指了么?不过她也顾不得了,傅家眼下的这个状况,她也顾不上什么低调藏拙,总之先改善家庭财政收支状况再说。
一家人商议了一会儿,见得不出什么结论,杨氏倒是开了口,说:“要不春儿,明天先按你的意思,少称一点肉与面,棒骨也买一条回来,先少做一点,要是还不错,就送到前面,请李掌柜他们都尝尝,毕竟来这里已经住了好几日了,这人情上也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傅老实听了,连声点头称是,说这样好,跟着又发起愁来。眼看就要到二十五了,可是房子的事情,一直都没有着落。
愁归愁,辰光到了一家人还是按时洗漱休息了。毕竟杨氏还在养胎,不能太过劳累。傅老实依旧睡在院里竹床上,顺带守夜。傅阳窝在床脚,很快就睡熟了。只有傅春儿,反复想着摆小食铺的各种细节,一时半会儿无法入睡。她正激动地想着,忽然觉得,黑暗之中,杨氏没有睡着,反而目光灼灼,朝自己看着。
傅春儿吓了一跳,有些呼吸散乱,干脆装作睡得不舒服的样子,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但是她感觉杨氏似乎还是在暗中盯着看了自己好一会儿,微微叹了一口气,终于自去睡了。
第二日起来,傅老实与傅阳带了傅春儿上街,按前一晚所说的,采买物事。那些诸如碗筷啦,锅啦,案板啦,就先都不买,先用这里院子的。三人上街只是先把材料买回来。傅春儿便见到了傅老实曾经提到的刘婶儿,她正独自守着一间小小的米粮店,但是店里除了米面,还卖些生面条,还有熟的馒头和大饼之类。傅春儿本来只想买二斤白面的,后来看看傅老实的神色,还是要了五斤。
等离了那米粮店,傅老实才对傅春儿说:“春儿,刘婶儿一个人撑整个一爿店,也挺辛苦,街坊邻里的,能多照顾些就多照顾些,知道了么?”
三人抱着采买的东西回了大德生堂后面的小院。傅阳帮傅春儿生了火,傅春儿先在锅里烧了水,将棒骨熬了汤,然后一点点把浮沫都撇去了,盖上锅盖小火慢慢地熬煮。接着她开始和面,在和面的水里加了一点盐,将面一直揉到非常光滑,还不时拿给杨氏看看,问:“娘啊,这样行不行?”“娘啊,这样应该可以了吧?”杨氏便会指点她一两句。
和完面,将面醒着,傅春儿又去调馅儿。傅家在冯家肉铺里买了一斤五花肉,傅老实便央冯屠夫给剁成了肉糜,省了傅春儿自己剁馅儿的功夫。傅春儿突然发现,唉,怎么没有鸡蛋呢?要是有个鸡蛋该多好。杨氏便唤过傅阳,傅阳应声出去了,一会儿便怀里揣了个鸡蛋回来。肉馅儿加了鸡蛋进去之后,拌馅儿果然容易了不少,傅春儿将肉馅打上劲,放到一边,开始擀馄饨皮。
她想要的是那种非常非常薄的馄饨皮,于是将面团切得很小,用擀面杖擀到纸般薄,然后洒上少许面粉搁在一边,不过这些馄饨皮就都歪歪斜斜的没有什么形状。擀了几个之后,傅阳进来看了下,说:“还真的跟刘婶儿那儿的馄饨皮不太一样。”傅春儿闻言一笑,手下渐渐开始熟练起来。
等擀了大约四五十张馄饨皮,棒骨汤也熬得差不多了。傅春儿在哥哥的帮助下,在灶上烧了一锅开水,然后开始包小馄饨。
这小馄饨,胜就胜在一个“小”字,宽汤薄皮,肉馅只小小的一团,一汆即熟。傅春儿以前见过别人包小馄饨,一直惊异于那包馄饨的神奇速度,只用一支筷子,一刮,一捏,一只小馄饨便好了。轮到她自己,则全不是那么回事,始终掌握不好,不是肉馅多了少了,就是把皮弄破。可是她包了十几个之后,就开始渐入佳境,右手快而稳地剔下一小爿肉馅,左手四指一捏,一只形似金鱼的小馄饨便好了。
水开了,傅春儿打算先下一碗,让杨氏吃吃看。这小馄饨熟得很快,即便如此,她还是抽空切了点葱花,盛了一碗骨头汤,然后把已经浮上来的小馄饨捞起,放到汤碗里,那些小馄饨便在骨汤里载浮载沉,馄饨皮既薄且透,如纱似绢,颇为好看。
杨氏看了看,就先点了点头,说:“不错!”傅春儿满心期待地看着杨氏用一只汤勺舀起了一只馄饨,吹了一小会儿,才连汤送入口中。杨氏吃了一口,微笑着将傅阳唤了过来,说:“阳儿也尝尝你妹妹的手艺!”
傅阳吃了一口,有些被烫到了,呼呼地哈了一会儿气,才赞道:“太好吃了!妹妹做得太香了!”傅春儿连忙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然而杨氏却淡淡地说:“这个要八文的话确实有点贵了!”
“啊?”这个评价令傅春儿有些吃惊?她原以为杨氏的评价一定会是正面的。难道穿越女不都是随便指点一二就能做出令人惊羡的美食?怎么她辛辛苦苦忙活了这么半天,却连杨氏的眼都入不了呢?
“其实啊,春儿,你这馄饨汤确实是挺香的,但是看上去就不大丰富,光光的。”杨氏见傅春儿有些发怔,想安慰她,但是还是把实情说了出来。傅春儿自己端详了一下碗里,确实,只见到几朵金鱼似的馄饨来回飘飘浮浮,若是没有最后洒的那一把葱花,就更是寡淡的一大碗馄饨汤了。
“还有啊,你看刚才阳儿的反应,现在天热,日头大,要是吃一口就被烫到,或是吃完出一身汗……”杨氏笑了笑,没接着说下去。
傅春儿登时皱了眉头,杨氏说的问题,都是问题,要是真这么贸贸然地拿出去卖,赔点本钱事小,一上来就砸了牌子可就不好了。杨氏看她皱着一张小脸,托着腮帮子在沉思,笑道:“看你这孩子,怎么愁成这样?回头你把余下的馄饨都包了,给前面李掌柜和大夫伙计们送去。”
“是吗?”傅春儿抬起头,带着惊喜看着杨氏。
“那是自然,我闺女这么能干,做的馄饨又新奇又好吃,为娘的脸上也有光啊!”
第十二章 自制辣椒油
听了杨氏的话,傅春儿脸上终于又挂上了笑容,接着一边去包剩下的馄饨,一边接着想怎么改进。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自从穿成了一个八岁孩子,这么几个月以来,她竟开始觉得自己有时会冒出些小孩心态。刚才杨氏的先抑后扬,竟令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患得患失之心,大约也与一个孩子相差仿佛。
“这就叫越活越活回去了——”傅春儿苦笑着想想,不过,既然有机会重回一次小时候,为何不放纵自己,再当一回孩子呢?
这么想着,傅春儿手下却越发地熟练了,捏馄饨的时候,会记得令馄饨馅儿悬空,捏紧的时候馅儿里会留些空气,这样才不会把馅儿包“死”,馄饨在汤里更能浮得起来,也更好看。接下来她便将馄饨都煮了,盛在棒骨汤里,自己端了两碗,傅阳帮她捧了两碗,两人一起往大德生堂前面去。
大德生堂前面的铺面,大家却都正忙着。一个挑夫挑了些东西进来,侍墨正指挥着店里的伙计将东西往库房旁边的另一个院子搬。见到傅阳傅春兄妹两个,李掌柜连忙招呼,说:“春儿,阳儿,怎么有空到前面来?”接着他闻了闻,问:“这是什么,好香啊!”
傅阳便笑说:“是妹妹今日自己在家做的小馄饨,端来给大家尝尝鲜,李掌柜可千万不要嫌弃。”
李掌柜听说是傅春儿做的,便打量了一下她,只见傅春儿一点忸怩羞怯之态都没有,只大大方方地立着。她招呼了一声侍墨,道:“侍墨哥哥,来吃碗我家的馄饨吧!”侍墨年纪比傅阳略大些,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听了傅春儿这一声招呼,又闻着馄饨的香气,肚里就“咕”的一声动了动。他笑着走过来,接过傅春儿手里的一碗馄饨,也不推辞,“好香!”,就开始吃。馄饨虽小,一碗下去,连汤带水,也挺能饱肚的,而且煮好的馄饨从后院拿过来,已经没那么烫口了。侍墨吃得极舒服,吃完一抹嘴,对傅春儿说:“真好吃!”他将碗勺还了回去,拍拍肚子,说:“谢谢春儿,这个又饱肚,又不占晚饭的地儿。”
屋里的人闻言都笑了起来,侍墨便接着指挥伙计把东西拿进去。李掌柜便对傅春儿说:“小七爷后儿个要过来住一段时间,阳儿春儿你们回头和爹娘说一声。小七爷是过来闭门读书,求个清静。不过你们家也不必太过拘束了——”
他还没说完,就见到傅春儿朝着地上一筐东西发怔,“春儿,你认得这个?”李掌柜出声问道。
自然认得,傅春儿在心中说,这不就是辣椒么?而且还是已经晒好的干辣椒!
她估算过,如果还是在自己原来的那个时空,此时大约已经清中叶了。而辣椒相传是明末自外藩传进来的,难道在这个时空里,这里的人尚且还不认得辣椒么?
“我,我好像曾经听娘提起,就是不曾亲眼见过,这个叫做番椒么?”
李掌柜点点头说:“是叫做番椒,今天早上有人送过来,说是不知道能不能入药,想请大夫帮着看看。怎么,傅娘子听说过这种?”
傅春儿没想好说辞,只好含含糊糊地道:“只是听娘说起过,好像,好像是可以做佐料,能不能入药,我就不懂了。”
“能做佐料啊,”李掌柜沉吟片刻,说:“坐堂大夫也说了,本朝医书药典之中均不曾记载过这种作物,若是能做佐料,你家便拿去用吧!”
“真的?”傅春儿喜上眉梢,李掌柜笑道:“哪里会骗你不成?这本就是人家送来的,既然不能入药,大德生堂留着没有用处,你若拿去,回头多做些吃食,分给大家填填肚子,岂不是更好?”李掌柜这么一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傅春儿一阵风似的跑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先告诉了杨氏李掌柜送给了自己一筐番椒,说是可以做佐料的,然后便摩拳擦掌准备将干辣椒都处理了。她先是将干辣椒细细地都切碎了,放到一个干净的海碗里;然后起锅,倒了些素油,放了几条葱叶进去,用小火熬着,待到葱叶熬成焦黄色再捞渣,然后将锅里的葱油趁热倒进盛干辣椒末的海碗里。小院里登时弥漫着一股热辣辣的呛人香味。连被拴在屋角的“呱呱”,也就是那只麻鸭,被傅春儿起名叫做“呱呱”的,闻见味儿,也“呱呱”地叫了起来。
傅阳从外间走进来,说:“妹妹又做了什么好东西,怎么这么香!”
傅春儿自个儿此刻被呛得眼睛鼻子都红红的,连忙摇手说:“没有没有,就是试了试这种佐料能不能用。”她已经想好了,辣椒油红通通的,又能开胃,倒是可以放一盆在馄饨摊子上,客人要的时候就填上一勺,也挺不错的。只是最好能再问问李掌柜,这干辣椒是哪里送来的,以后要是长期需要,有个稳定的供货商才是最好。
至于小馄饨里还要加什么,她也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打算再加紫菜与开洋,这些她在城里的南北货铺子里都曾经见过,而且好处是容易保存,不容易放坏。另外还可以加煎好的蛋皮,切成细条,洒在汤里,这样就显得丰富多了。当然了,这些辅料的用料比较少,买一次可以用很久,只是每天的成本里增加了一项——鸡蛋。好在现在这个季节鸡蛋还算便宜,而且馄饨馅儿里总还是要加蛋清的。
傅春儿将自己的想法都与杨氏说了,杨氏点了点头,没问太多,只道:“今晚等你爹回来,就跟他说,李掌柜他们觉得都不错,要不,明日先填些家伙什儿,按你说的先试将起来吧!”
傅春儿应了,见杨氏没有多问,心里微微觉得有些侥幸。她刚转头要去灶间做事,就听见杨氏在后面说:“提醒你爹,不要买碗勺了,外面买的粗瓷,也和你这八文的小馄饨不般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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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馄饨的回忆仿佛一直在脑海里无法抹去。后来在上海吃到“千里香”之类,觉得固然浓香扑鼻,但还是没办法和记忆中那种味道媲美。陈白露当时请方达生在深夜街头吃小馄饨,还能吃两碗,读到的时候我总想,要是我,也能的。
第十三章 压箱底的宝贝
傍晚傅老实回家,傅春儿将今天试做小馄饨的经过和往后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傅老实,然后就跑到灶下,找了剩下的材料,原样又做了一碗小馄饨端给傅老实。
她正把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往院里端的时候,见傅老实正在和杨氏说话:“……已经去看过了,地方不错,一个月八百钱,比原来郑家的地方还稍许大些,也有些家什在屋里,只是定金要五百钱……所以回来与你商量。”杨氏只点点头,没说话,半晌,道:“实在不行,去我爹娘那里再借点?”
傅老实立刻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不……不行……”
杨氏笑了,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爹说要接我回去那话啊!”她面上带着爱怜,抚摸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阳儿春儿都这么大了,还有个小的要出来,爹怎么还能和以前一样呢?”不过她顿了顿又说:“阳儿今天又与我说了想找个地方做学徒的话,你有空也替他留心一二。另外春儿说的点子其实不错,你且按她的主意试试看,如果能成,咱家一月的嚼用连赁银就都出来了。如果不行,你至少白日里还能挑货郎担子出去,多多少少也有几个进项。”
傅春儿心里暗笑,觉得家里最说得上话的其实是杨氏,而最没地位的人莫过于傅老实了,她连忙把小馄饨给端了上去,笑着请他品尝,只可惜,傅老实拿起勺子,几乎两口,就连汤带馄饨全吞了下去,末了还拍拍肚子,说:“好吃,就是太少!”
杨氏与傅春儿互视一眼,两人都是抿嘴一笑。傅老实便问:“春儿呀,你觉得咱们这馄饨摊儿,摆在哪里比较好?”
傅春儿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爹,有什么地方是晚饭点之前有很多有钱人出入的地方啊?”她一开始不打算做得太辛苦,因此只想晚饭饭点之前摆一次,卖完就走人,要是卖不完,就挑回家里自家人再吃一点。
傅老实挠挠头,重复了一遍:“晚饭点之前有很多有钱人出入——”
他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说:“我知道了,澡堂子——”
杨氏也微微点点头,说:“是的,这种天气还日日去澡堂子洗浴的,自然是有钱人,而且也是春儿说的那个辰光。”
广陵民间极为重视沐浴,城中很是有几家一年四季开门迎客的大浴池。只是夏秋之际,气温较高,浴池生意便清淡些。但越是这种时候,浴池的常客便越是那些生活富裕之人。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浴池中被人前人后地服侍着,过来浴池泡澡,其实就是图的一个舒坦。
傅老实点点头,说:“那好,明日就去几家浴池前后看看。”
第二日,傅家人起了个大早。傅老实先带了傅阳先去城中各处看看,而傅春儿则留在家中筹划要添置的物事,取了一枝木炭,在院里找了块空地,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计算着大概花费,心里还一边盘算着家中剩了多少个钱。杨氏便对傅春儿说:“春儿,将屋里那个木箱子打开,看看有没有合用的,有的话就不要再添了。”
傅春儿依言进屋,把床下的那个木箱拖了出来,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箱景德镇官窑的薄胎青花。这些瓷器大多都是八件,八小碟八大碟八小碗八大碗,连带匙勺杯架,都是一水儿的青花缠枝莲花纹样,钴蓝色的花纹极其鲜亮。傅春儿忍不住星星眼起来,这些要是放到现代,那得值多少钱那!眼下看起来就已经价值不菲了。傅春儿心中暗想,这些莫不是杨氏的陪嫁吧,家中当了这么多物事,却将这一整套瓷器留在箱底,估计一定是杨氏的心爱之物了。这个娘,这么好的东西自己都舍不得用,却肯拿出来支援自己的馄饨摊生意,傅春儿心中还挺感动。
这时,杨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春儿,可有什么合用的不曾?”
傅春儿嗳了一声,仔细看了看,打算将八大碗八小碗以及八小碟都取了带着,小碗可以装个小份的,大碗装大份的,而小碟可以装佐料,葱花、蒜末、辣椒油之类,顾客可以自取。她小心翼翼地将碗碟从箱子里取出来,却见到箱底有个锦缎的小包。傅春儿一时好奇,忍不住打开看了一下。
“呀——”真好看,傅春儿心想。
“春儿喜欢么?”杨氏不知何时走进屋来,自行坐在床上,目光也落在傅春儿手中那个锦缎小包上。
锦缎小包里是一个手掌大的漆盒,那光滑的漆盒面上用珠光色的螺钿拼出梅兰竹菊的花样,分列四角,中间嵌了一片锁形的铜片,铜片中央细细地凿出一个“戴”字,字形微微突出,突出之处的铜片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亮。光看这盒子,就已经是价值不菲的工艺品了。傅春儿忍不住爱不释手,她前世里久闻广陵漆器之技精湛,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一精至斯。
杨氏鼓励傅春儿:“春儿,打开看看。”
傅春儿打开漆盒,一阵幽香便传了出来,她闭上眼仔细辩了辩,觉得似乎是蔷薇香,而那香味之中却带着淡淡的一点清凉的味道。再一看,原来盒中竟然是细白如雪的香粉,不是她所熟知的粉饼的模样,却是散粉。傅春儿微微呼出一口气,那粉便浅浅地扬起一层,而香味却更加馥郁了。在漆盒盒盖的背面,打磨得光亮如镜,依稀能够照出人影。而盒盖底端,有一处凹槽,里面嵌了一只小巧的粉扑。
“这个娘用不了,”杨氏说,“你若喜欢,就拿去吧!”
虽然傅春儿对这盒香粉爱不释手,可是她还只是个八岁的萝莉啊,古时的香粉里怕是含铅量比较高,用得越早越伤皮肤。想到这里,她还是摇了摇头,问杨氏:“这是戴家出产的香粉么?”
杨氏点点头,对傅春儿说:“这是你二姨母两年前从戴凤春铺子购得,赠与我的,只不过粉里加了冰片,所以自从……娘就不敢再用了。”接着她叹了一口气,道:“姑苏胭脂广陵粉,广陵的香粉,自然是好的。”
傅春儿抬头看了看杨氏一张素净的面孔,和头上光溜溜的发式,说道:“二姨母买的这盒香粉,很贵吧!”
杨氏叹了一口气,道:“是呀,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但是这盒戴家出产的宫粉,怕是能抵得上我们一家半年的花费。”
这时,后院小门那里传来一些响动,杨氏连忙对傅春儿说:“将它收了吧,记得娘跟你说的,千万莫要在爹面前提你二姨母。”
傅春儿还未反应过来,傅老实就已经进院了。
第十四章 练摊小山泉
傅老实带着傅阳,父子两个都带着些犹疑的神色走进院里,显是已经商量了一路,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傅老实对杨氏和傅春儿说:“问了好几处地方,只有开明桥小蓬莱那里正好有座茶棚,已经跟茶棚的伙计说过了,那伙计没说什么,要我们一会儿过去的时候再问问老板。”
杨氏听了微微有些失望,道:“这么远,埂子街上那家不开么?东关那家呢?”
“埂子街小山泉原是不错的,老板伙计也都挺好,可是对面没有茶摊。东关那里的广陵涛眼下不开门。”傅老实人虽老实,但是记性不差,广陵地面儿又是极熟的,一家家澡堂子的名字倒是记得非常清楚。
这时候的广陵城中,有十几家澡堂子被百姓们称作为“半爿澡堂”的,原因无它,这些澡堂子一年之中只开秋冬两季——因为这两季里澡堂人气更旺一些,而那时澡堂子里也有不少从城外各村“上来”的短工,人手更足一些。而那些能够开上一整年的浴室,相对而言都是财大气粗,装饰得富丽堂皇,所雇佣来跑堂的伙计也大多是在这一行干了多年的老人儿,能将客人服侍得体贴周到。这些浴室的客人们也大多是出手阔绰的主儿。广陵的浴室,只在这一节上,就自然而然分出了阶层。
而傅春儿正在琢磨着傅老实的话,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就问:“爹,你问开明桥那家的时候,那伙计怎么说?他到底情愿不?”
傅老实还未开言,傅阳就先开了腔:“我觉得小蓬莱那里不好,那茶摊伙计看上去都懒得很,既不愿意招呼客人,也不爱搭理咱们,还是爹硬凑上去问出来的话!”
傅春儿想了想又问:“那哥哥,你觉得是小蓬莱客人多些,还是小山泉客人多些?”
傅家父子两个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道:“自然是小山泉——”傅阳挠挠头,又加了一句道:“其实两处差得不算多,但是小山泉那里似乎客人穿戴得更光鲜些,我以前见大德生堂的小七爷也去的是小山泉。”
傅春儿不语,咬着嘴沉思,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只见傅家父子两个都盯着自己,傅阳更是冲自己一笑,说:“春儿一定有办法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句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儿,还未说出口,傅春儿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问傅老实:“刚才爹说小山泉老板和伙计都挺好,是说跟爹挺好么?”
傅老实人缘不坏,只是他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而已,听傅春儿这么一问,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道:“是啊,袁老板是原来咱家街坊,赵二也住在左近,人不错,也挺照顾咱家的。”
“那小山泉时不时兴由伙计帮客人将吃食买来,送到澡堂子里面去啊?”傅春儿问。
“这——”傅老实与傅阳面面相觑,杨氏倒是开了口,语气颇为严厉:“春儿,你一个小姑娘,别总打听爷们澡堂子里的事儿。”傅春儿闻言立即像被霜打了一样蔫了下去,杨氏的提醒让她记起了这是个处处严守男女大防的时代,自己如果不小心一些,还总口无遮拦的,万一真坏了名声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这么想着,稍稍坐正了些,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起淑女来,杨氏这下才满意,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没事的,春儿只是在家里说说,又没外人,”傅老实出言维护女儿,“不过好像确实曾见过有客人亲自点了茶食,托跑堂的去买,我还曾听赵二抱怨过,说客人给的赏银虽然不少,但是太耽误辰光。”
傅春儿闻言一激动,马上忘了装淑女的事情,口中道:“那再好不过了,爹,咱们还是不去小蓬莱了。之前女儿想走了,总想着客人从澡堂子里出来才光顾咱们的馄饨摊子,总忘了客人在澡堂子里休息的时候,也是可以点馄饨吃的啊!”她见到杨氏两道严厉的眼光送了过来,吐了吐舌头,赶紧又规矩地坐着,细声慢气地说:“其实爹可与袁老板与赵二说一下,请他们帮衬着,对小山泉的生意也多些好处。”
傅老实与傅阳对望了一眼,见了傅春儿故意装出来的这副小“淑女”的样子,都是忍俊不禁。
而傅春儿则是满心欢喜与期待,觉得如果能顺利与小山泉合作,这个小生意应该能做得不错。按照傅老实说的,小山泉的跑堂伙计与自家还算能说得上话,周围没有茶摊,其他食铺又离得比较远,竞争对手少,而出入小山泉的人又都非富即贵的,客户定位对头,需求听上去也很旺盛,还有什么能比在小山泉前面做这门生意更好的呢?
商议之下,傅家上下便都同意了傅春儿的提议,决定去小山泉“练摊”。傅老实便马上出门,去跟袁老板和赵二打招呼。而傅阳傅春儿则从杨氏那边领了钱,上街采买,肉馅、棒骨、面粉都需要买起来,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物事,什么紫菜啦,开洋啦,葱蒜之类,都一一要准备好。傅春儿还经常一拍脑袋,“哎呀,其实最好还要有香油的”。等将所有都买好,已经快到中午了。
傅春儿马不停蹄,马上去了灶下,将棒骨汤先熬上。而傅阳则将自家的小炭炉拿了出来,放在傅老实货郎担子的一头,另一头用来放装棒骨汤的大锅。杨氏不晓得从哪里找了个“草捂子”,就是用稻草编的,可以用来保温的圆柱形“捂子”,汤锅可以整个放在里面,不会轻易凉掉。傅阳便把这个草捂子放在了货郎担子上,等傅春儿将棒骨汤煨好,可以直接放进去。他另外又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小扁担,和两个簸箩,将傅春儿早上翻出来的瓷碗和汤匙都放在了一个簸箩里,另一个则放了些瓶瓶罐罐,用来装各色调味料,还有个小的案板,准备让傅春儿能够表演现包馄饨。
第十五章 傅老实热爱的事业
今天是大年夜了,小非在这里恭祝大家马年大吉,心想事成,一切马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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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傅老实满头是汗地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傅春儿与傅阳两个正忙得不亦乐乎,但是看到傅老实面上的笑容,他们便知道小山泉那边应该说妥了。傅春儿与傅阳两个欢呼一声,接着去忙。
待到日头略斜,一切都忙妥了。傅家父子三人正准备出门,杨氏提醒傅老实,说:“老实,赶明儿早上,你把‘呱呱’杀了吧,明儿纪家小七爷要过来货仓隔壁的院子读书,别’呱呱呱’地把人家少爷给吵着了!”傅老实应下了,与傅阳两人,一人挑了个担子,傅春儿跟着后面,三口人一齐往小山泉去了。
小山泉在埂子街离教场较远的一头,傅家三口人从大德生堂过去,正穿过长长的埂子街。傅阳给自己的担子里放了不少物事,挑得他颇为吃力,已经一连换边换了好几次,但是他还是咬牙挑担,一字不提。傅春儿见状,连忙说:“哥哥,你给我一些,我可以帮你抱着。”傅老实此时也发现儿子的担子过重了,于是三人停了下来。傅春儿与傅老实忙着帮傅阳减轻负担,而傅阳抬着头,突然指着街边的一间大宅,问:“爹,这是戴家的院子么?”
傅春儿这时才注意到街边的这座大宅,从外面看宅院极大,连绵一片,粉墙之后,不少屋宇的黛瓦从后面探出来。宅院的大门反而颇为低调,黑漆漆的大门,上面一块牌匾,写着“戴府”两个字。傅阳不知在想什么,紧紧地盯着戴府的大门看着,傅老实与他表情一致,爷儿两个齐刷刷地,一起望着戴府,傅春儿心中奇怪,拉拉傅老实的衣袖,问:“爹,怎么了?”
傅老实闷声说:“没什么!”接着从傅阳的担子里拿出些重物,放在自己的挑子里,然后挑起担子便闷头向前走。
傅阳则恋恋不舍地,一边走,还一边扭过头望着戴家的院子。傅春儿也摸不清这父子二人究竟是怎么了,赶上前去,低声问傅老实:“这是‘戴凤春’戴家的院子?”傅老实一面走,一面点点头。
埂子街很长,是广陵官商行旅往来的要道,街道两面旺铺极多,傅春儿“穿”来之后不曾到这里来过,一时间看得目不暇接。她快步赶上傅老实,兴致勃勃地问:“爹,如果咱家再攒点钱了,也开个铺子吧!”她可是信心满满,指着这小馄饨摊来积累将来生意的启动资金呢,而傅老实则“唔”了一声没搭腔。傅春儿接着问:“爹,若是咱家能开铺子,你想开个什么样的铺子啊!”
傅老实没有马上答话,想了一会儿才道:“开个香粉头油铺子吧!”
咦?傅春儿心想,这样一个老实爹,怎么就这么钟情于女性化妆品贸易这项事业!冷不防傅老实在旁跟着又感叹了一句,“当年若不是那个刨花水挑子,也就不会遇见你娘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八卦的翅膀又从傅春儿心里扑棱扑棱地飞了出来,难道自家爹娘婚前便认识,见过面,才这个好像跟自己所知这个时代的礼法不太合啊!不过,这也真难怪傅老实对化妆品行业情有独钟。她暗想,如果将来真的有机会,一定要满足爹的心愿,只不过现在还不行,仅靠傅老实的刨花水挑子,还养活不了全家。
再往前走一会儿,傅春儿老远就瞅见巨大的浴室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地书着“小山泉”三个大字。招牌下面一个三十来岁,微微有些发福的汉子,正冲这边张望,远远地看见傅老实,连忙过来招呼,“老实啊,总算来了!”
“阳儿春儿,快叫赵二叔——”傅老实放下身上的担子,笑着向来人招呼着。
“哟,”那赵二见了傅老实身后两个小的,笑道,“老实,你有福啊,儿子女儿都能给你来搭把手了!”
“什么搭把手啊!我现在也只是给春儿挑挑担子,打打下手而已。”傅老实的话里带着不少宠溺的味道,一边说话,他一边带着傅阳傅春儿将馄饨摊子摆了起来。傅老实说:“要不,让春儿先做两碗,赵二哥和袁老板都先尝尝?”傅春儿闻言,便将案板撑起来,自己取了一叠事先包好的馄饨皮,快手快脚地包起馄饨来。而傅阳则忙着升起炭炉,将水先放在炉上滚着。赵二连忙说:“一碗就够,我去端给袁老板。一会儿客人多,我怕是不得闲吃馄饨的。”
傅春儿心中自有计较,手下不停地包着。赵二好奇地过来看,对傅老实赞道:“老实啊,你家囡囡不简单啊,才这么点年纪,手下就这么熟练了啊——”他看着傅春儿迅速地包好了馄饨,放到旁边炉上的滚水里滚着。傅春儿又拿出一大一小两只碗,在碗底放上紫菜、开洋、香葱,然后从草捂子里舀了棒骨汤出来,先盛在小碗里,舀了七八个小馄饨,递给赵二,道:“赵二叔,知道你忙,你先尝尝这小碗里的,汤不太烫,不费你太多辰光。”
赵二一阵惊喜,谢了傅春儿,几口将馄饨吃完,将汤饮尽,又咂咂嘴。这时候,傅春儿也将大碗里的馄饨做好了,递给赵二。赵二忙说:“你们等着,我去见下袁老板就来!”
傅春儿就拿过自己带出来盛放碗勺的一个簸箩,把赵二用过的碗勺放了进去,交给哥哥傅阳,说:“哥哥,一会你就顾着将用过的碗勺都收取来,差不多用掉四五个的时候,就去后面井边用井水淘,淘干净就放在这个簸箩里,用滚水浇一浇,再晾着。”傅阳闻言点点头,傅老实就问:“春儿,你要爹做什么?”
还没等傅春儿答言,赵二就已经从“小山泉”里转了出来,说:“赶紧的,再来三碗,这不,客人的钱都递出来了。”他手中抓了一把制钱,看起来远不止二十四文那么多。
傅春儿一喜,小脸上笑得似开了一朵花,道:“爹,你就负责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