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七章 喜事盈门(上)
很多年后,傅春儿再次回想起这场大婚,她的嘴角边,还是能绽放出最为欣慰的笑容。
那日傅阳及时赶到,将她从娘家自己的小屋里,一直背到了纪家过来的花轿上。傅春儿只觉得傅阳有些时候竟然会微微地打晃,她忍不住担心地问:“哥哥,你还好么?”
傅阳吸了一口气,道:“没事,妹妹,没有等急吧!”
傅春儿笑笑不语,将面颊贴在傅阳背上,一时傅阳心里也感觉得到安慰,脚步踏出去,也更坚实些。
一时傅阳背着妹妹,来到花轿跟前。自有喜娘过来,扶着傅春儿,令她双脚踏在轿板上,朝轿中坐了进去。傅阳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文书,塞到了傅春儿手中,道:“春儿,哥哥送你的,贺你大婚!”
傅春儿尚不及问清楚这是什么,轿帘已经放了下来。喜娘那尖尖细细的声音在说:“吉时到了,起轿!”
轿子往前行了几步,傅春儿突然听见后面一片惊呼。“这大舅哥是怎么了!”人群乱哄哄的,听上去动静不小。傅春儿与傅阳血脉相连,又手足情深,这下子几乎惊得要在轿中站起来,一手已经扯下了遮面的红盖头。喜娘在旁边听见这动静,急忙道:“新娘子,不行啊,千万别——”
傅春儿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若是傅阳有什么事情……她可不敢想。
“好了好了!新郎官过去看了。”喜娘在旁边安慰傅春儿,这句话倒是阻了一阻傅春儿的动作。
“人家新郎官儿是开医馆的,就是晕过去十个大舅哥,也能一一治回来哈。”这时傅春儿的喜轿早已停了下来,轿夫们都停下来围观后面的动静,其中一人,便说笑。傅春儿听了,倒是稍稍安下心来——这话也对,纪燮在。想必大德生堂的诸人都过来凑热闹的,只要哥哥不是什么特别的急症,有大夫在场,总会无碍的。
便在此时。不晓得是什么缘由,傅家门口突然静了下来,鼓乐也暂时停了,人人屏声静气,似乎在细听着什么。
果然有些怪声,待大家听得仔细,却听见是一阵一阵的鼾声一时传了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愣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出来。立时有人笑道:“原来大舅哥给新娘子备嫁妆,备得太辛苦了。这刚刚把新娘送出门,便累得睡着了。”
“还不快来两个人,将大舅哥扶进府去稍歇一会儿,一会儿还要过去解元公那里观礼呢!”旁边喜娘在指手画脚。
接下来轿子外面人们在笑闹些什么,傅春儿便都没往心里去。哥哥听上去没有大碍。这令她心上一块大石放了下来。这时她将此前傅阳塞在自己手中的那一卷文书慢慢打开,却越看越是吃惊——
文书上,是广陵府将薛天赐家的所有产业,所有的作坊与铺子,甚至还有一处大宅,都直接赐予了傅阳,“可由其处置”。上面写着“薛氏抄没之财产。尽数赐予有功之人”。傅阳这几日神神秘秘地忙碌,想必不止为了自家与戴家,只怕还是往薛家那头下了大工夫,因此才会累成这样。
眼下这份沉甸甸的文书递到了自己手中,傅春儿这才明白傅阳的意思。原来这位哥哥,为了令自己婚后财帛上无后顾之忧。千辛万苦,只为了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自己——
傅春儿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微微地发酸,眼眶热热的。
曾经,她心中也不是全无怨怼。毕竟这位哥哥在她还在家中的最后这一段时日里。为了生意上的事情,几乎连整个家里的事都顾不上了,与妹妹相见说上几句话的机会都是屈指可数。傅春儿还曾想过,也不晓得这位哥哥,心中究竟是装着生意多一些,还是装着家人弟妹多一些。然而见了这份文书,她才晓得实情,一时心里又是自责又是欣慰——哥哥竟然不声不响地,为了自己做了这样多……
一时新郎官纪燮重新上马,而花轿也跟着起轿。到纪府那头,本是不太远的路程,纪傅两家早就商量好,由纪燮当先打头,从瓦匠营出来,绕着东关街,出钞关,再往南穿过徐凝门,上埂子街,过下铺街。所经过之处,所有傅家的产业,张灯结彩不说,见解元公迎亲过来,更是几挂千响的爆竹同时大响,热闹非凡。
队伍经过“富春”茶社的时候,富春也与傅家的产业一样。听到这般动静,广陵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这才惊觉,这“富春”茶社,眼下竟然也是傅家产业了。
“怎么不是呢?你没见昨日发铺盖的时候,傅家就抬着’富春’茶社的招牌直接往纪家送过去的。’富春’眼下是傅家的产业,哦不,是纪家这位新娘子的产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听说这位傅家出嫁的姑娘,闺名就一个春字,傅春,富春,这显见着就是人家的产业啊!”
一时迎亲的队伍簇拥着花轿行至砚池畔,这里搭着戏台,为了贺纪傅联姻,纪解元的母家黄家出面,特为安排了在砚池畔搭了戏台唱戏。当那熟悉的广陵清曲的调子传入耳中,傅春儿一时想起往事,不禁暗笑。当初她还曾与纪燮在这里,拌过几句嘴,隔了好一阵两人才冰释了前嫌。也不晓得那人还记不记得了。
总之这些年来,虽说兜兜转转,花轿还是抬进了纪家的大门。
前来观礼的贺客极多,不少都是纪家这边的亲朋,大多是广陵府之中的大户人家,要么清贵,要么豪富。纪家姻亲黄韬,便亲自携了妻子和黄以安夫妇,一早便过来道贺。
然而真要论起显贵,却是傅家这边的贺客占了大头。靖江老王爷因故不能过来,便由老王妃这个当初的大媒人出面,请了广陵府杜毓出面主持两人的婚事。
除了靖江王这边,唐定王妃也再次遣了女使过来,这女使,不用说,便是当初田家的女儿,田紫茹了。她如今做了王妃身边得力的女使,身上带着差事过来,便见了广陵府杜毓,也是不卑不亢,镇定如桓,与早年那个傲娇的大小姐,或是后来田家事败之后自怜自伤的那个田紫茹,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傅家所有产业的管事与掌柜,都一起过来为主家道贺,同时也壮着声势。仇小胡子也亲自带人过来,漕帮仇小胡子麾下之人,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大圈。相形之下,傅家从江都那边过来的亲戚,便似被这阵仗吓住了,只远远地挤着,不敢上前。傅老实好不容易将傅老爷子请进了人丛,请他上座。傅老爷子却在整个行礼的过程之中,如坐针毡。原因无他,周围都是非富即贵,老爷子一个人坐在上座之上,连手放在哪里好都不晓得。
一时行礼毕,傅春儿被送入了新房,一个人坐在新房的床上。纪燮继续在外间待客。
这时候,杨氏突然寻了个由头悄悄地进来,道:“春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傅春儿听了便想揭了头上的红盖头,却被杨氏阻住了。杨氏双手按住了傅春儿的手,道:“娘就是来说一声,你可别再蝎蝎螫螫毛毛躁躁的,今儿可是你的大日子。”
傅春儿只好忍住,然而杨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傅春儿一时激动,一手撩起了盖头,盯着杨氏的双目,道:“真的么?”
杨氏喜不自胜,也不去计较傅春儿的举动有什么不讲究的地方了,只轻轻地点头,道:“你嫂子确是有了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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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写最后一卷了,这一卷不会太长,最近确实是比较忙,氮素,周末小非会努力多写一点的。谢谢大家的支持。RP
三百七十八章 喜事盈门(下)
“这是真的?”傅春儿大喜过望。
“当然是真的,周大夫说是滑脉,准准的。”杨氏喜不自胜。
她晓得哥哥嫂嫂的子女一事,是杨氏心里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如今戴悦既然有了喜信儿,杨氏总该松一口气下来了。
果然,杨氏坐在傅春儿对面,已经喜孜孜地开始盘算起来,要给媳妇买些什么补身的,媳妇大约是几月生产,要置办什么,打算先准备什么小衣衫出来……一时忘情之下,几乎要忘了今日是傅春儿的好日子。
“吓,瞧我,实在是欢喜地昏了头,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悦儿有了好消息,只怕也是你这喜事带的。”杨氏抱歉道。傅春儿不免有点扭捏。戴悦这好消息,分明就是哥哥嫂嫂两人一起“努力”的结果——可是一想到此后她也要和纪小七一起这般,“努力”,傅春儿不由觉得后脑又有几点汗掉下来。
“过一会儿怕是不少女眷就要过来这头了,我先避出去。”杨氏望着穿着大红喜服的傅春儿,眉眼里全是笑意。
“娘,哥哥怎样了?他今早——”傅春儿赶紧抓紧机会问杨氏。
“你哥哥昨晚忙了一个通宵,今早直接从广陵府赶回来的,一旦送你上轿,心里的事情放下来,就是实在觉得困了。他小睡一觉就好了,眼下正在前头席面上陪好些大人物说话呢!”杨氏掩口笑道,说着轻轻拍着傅春儿的手,道:“娘去了,你……要好好地……”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杨氏偏又感伤起来,眼圈红了红,却没有再行逗留,自行出去。
纪家花厅里。傅阳正与纪燮一起,与特为前来的一众贺客拼酒。纪燮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傅阳刚刚将生意上这样重的担子放下来,又逢着嫁妹的喜事。两人都是酒到杯干,豪爽得紧。
敬到傅家这里,傅康与傅正两个,都争着将纪燮手中的酒盏斟得满满的,傅康大声地叫了一声:“小七爷!”
纪燮的笑容仍是那样温煦,轻轻地道:“康弟,怎地还叫我小七爷呢?”
傅康一时心潮起伏,点点头,挺起胸,大声叫了一声:“姐夫!”
旁边傅正最是乖觉。已经提起了手中的酒盏,道:“师兄姐夫!饮下这杯,你便是应承我了,要永远待我姐好!”傅正小时候,跟在傅春儿身后玩的时间最多。在“深柳”的最初那段时日,也是傅春儿亲自过去接送。因此傅正与傅春儿这个姐姐,也极是要好的。眼见着姐姐嫁了这个夫子总爱说起的师兄,傅正简直满心欢喜。
“这个自然!”纪燮听了傅正的说辞,半点都没有犹豫,一扬脖,手里的杯子便干了。傅正见姐夫喝得豪爽。也学了样子,一口闷——结果却呛到了,连咳了好几声,小脸儿涨得通红。一时满桌的贺客都笑了起来,说:“小七爷这妻弟,实在是有趣得紧。”
“可见是傅家姐弟情深了。”
“是呀。照这么看,小七爷往后也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哈哈!”
一时席上欢声笑语,热闹不已。
*——*——*——*
及至晚间,新房之中,红烛高烧。一时陪伴着傅春儿的女眷们都散去,外间席面去还没有散。纪小七不晓得为何,还在席面上陪着人说话。不过好歹还是遣了人过来,告知自己这头的消息。
傅春儿穷极无聊,索性自行取下了头上的盖头,从箱笼里取了一本书籍出来。早先杨氏过来,没忘了给春儿带上一些水果点心,让她稍稍果腹。此时她便一边看书,一手抓了几颗大枣,一面吃着。
新房外间便传了一声轻轻的笑声进来。
傅春儿忍不住问道:“是谁?谁在外面?”她心想,今日纪家操持这样大的婚事,莫不是有人浑水摸鱼,混到内院来了吧。新房外间是一间庭院,论理不该有人在外面。
她迟疑了片刻,可是还是忍不住,来到窗前。
这时,一点细细的竹笛声便送了进来。傅春儿心有所感,打开了一扇窗,月光便皎皎地洒进来。突然,几只硕大的彩蝶突然从外间扑了进来,停在傅春儿的衣袖上、鬓上、手上。傅春儿一时大喜,道:“袁大哥!”
竹笛声细细地耍了一个花腔,仿佛隔空应了,接着便细细地吹了一曲。笛声宛转之际,几只彩蝶仿佛有灵性一般,竟然在空中翩翩起舞。直到一曲终了,那几只彩蝶似乎才依依不舍一般,从傅春儿房中往外飞了出去。
“谢谢你,袁大哥!——”
傅春儿一时感动,袁时竟然说到做到,过来与她道贺,竟又是这般出奇的道贺的法子。
“袁大哥,愿一切安好!”她轻声祷祝。
竹笛突然吹出两个短音,便充耳不闻了。新房里只剩下烛花摇影。
待到纪家宴席散去,夜早已深沉。傅春儿一时在房中握着书本,却见纪燮穿着大红喜服,带着一身的酒气,从外间进来,见到傅春儿在读书,自己去打了一盆冷水来,用毛巾抹了脸,整个人立时重又神采奕奕起来,问道:“在读什么书呢?”
傅春儿一时狭促,玩笑道:“压箱底的宝书,叫做治夫格言。”
纪燮听了,面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将手上的脉门给傅春儿就递了过去,道:“是吗?为夫有疾,唯有爱妻能治!”
他将“整治”的“治”故意说成是“治疗”的“治”,便又做出如此大方的态度来,一时竟令傅春儿面上升起了一朵红云,在红烛映照之下,她这般羞态,令纪燮看了之后心驰神摇,忍不住将小人儿一拥,拥在怀中,轻轻地咬着她的耳垂说:“我这病患了好久了,就是在等你这治我的药——”
傅春儿一张面孔好似红布一般,然而她倚在纪燮怀中,却只觉得心中宁定。两世一生,终于寻了这样一个归宿。她幸福得轻轻叹出一口气,将面孔藏在了纪燮怀中。
*——*——*——*
一时广陵四月,正是蚕娘忙碌的时节。王次回曾有诗云:“四月春蚕已剥绵,困人风日嫁人天。不知织就鸳鸯锦,废却如花几夜眠。”
傅春儿嫁与纪燮已有四五年,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甚是和美。她与纪燮一道,却没有住在纪家二房在广陵城中的大宅里,而是与纪燮一起,搬到了城外的纪家别院。在那里,纪燮潜心整理他的书稿,又不时向纪家老祖讨教,慢慢地积累了不少关于疫症疾病的书籍笔记,最终结集版应。而傅春儿则一心处理纪家别院的内务,同时也帮着纪燮打理大德生堂和其余几处生意。日子过得宁静而和美。
然而,当年她与纪燮成亲之后没过一两年,大明皇帝重病驾崩,太子登基,开恩科,广取天下之士。傅正得了李夫子的保举,一举中试,得了功名。傅家便算是终于出了个自己的举人老爷了。
在此之前,戴悦头一胎先是生了个女儿,令杨氏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可是傅阳戴悦两人却再接再厉,三年抱俩,如今傅家的长孙,傅阳的长子,也已经能满地乱跑了。
傅康由仇小胡子做媒,娶了一户行商家的女儿为妻。有他在,傅家的生意,无论是铺子还是行商,倒都是做得越发风生水起。
而广陵城中的妆品香粉生意,由于“戴家老、薛家倒”,而傅家一家独在背后撑着三个牌子,故有“三家归傅”的说法传了出来。RP
三百七十九章 乱起
然而傅春儿与纪燮成亲以后,却一直没有子息。这事情同样被黄氏一连碎碎念了几年。好在纪家全家上下,都通些医术药理,惟黄氏不懂,因此旁人没发话,她也不好贸然便怪到傅春儿头上去。
傅春儿进门这些时日,纪燮固然百般呵护,而纪家诸人,对这个算是小户出身的媳妇,也总是宽容为上,傅春儿因此尤为感激,因此除了在别院与纪燮一道侍奉老祖,以全孝道之外,也隔三差五便会回纪家大宅,向纪家二爷与黄氏问安。
然而广陵百姓们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固然舒坦,时局却并不是如此。
当年两淮总商黄韬,拼了身家与皇帝上书,要求改盐引制为盐票制,惹来非议。其后金陵府与广陵府联手,突然发难,从薛定贵那里入手,先是查出了薛家参与广陵府最近一次发放盐引窝,这认购引窝之人,竟是联手了薛家一起作假,你七我三,薛家便得了这具盐引窝三成的分子,每年拿的抽头,便有上百万两之巨。
这件事情查出之后,黄韬再接再厉上书,以此为例,力证百姓受盐商盘剥之苦,又揭开了盐商一旦得了引窝,坐收渔利之巨。以薛家为例,薛家只有三成的引窝份子,收到的抽头,差不多便能抵上广陵府一府之地,收到的盐税总额。黄家上了这个力证之后,朝中的重臣,即便是那些反对改革盐政的,也纷纷开始重新考虑他们的主张。
朝中正热议着盐政的事情,而背地里,刑部则抄了薛家,由着薛家和守备太监丘得之间的勾连,顺藤摸瓜,一直查到了京里,而且查到了皇宫后院,连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都与此事有关。
就在这当儿,大明皇帝暴卒,太子即位,国丧百日。
待重臣们哭灵哭得头昏眼花,再回到朝堂上的事情,盐引大案也已经失却了后劲。新皇登基之后的一两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们手中有些余钱,便也不太计较盐价甚贵这一事——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平民百姓身上,尤为如此。
盐政改革之事,便搁置下来。
然而好年景没有持续到第三年。第三年开春的时候,从西北一直到山东,黄河南北两岸,遭遇了一场百年未见的大旱,旱灾过后便是蝗灾,不少地方便是颗粒无收的。便是如此,户部一时也没有开仓放粮,因此山东先是出了饿死人的个案,待到饿殍遍野的时候,流民便开始南下。这流民之中,便有人携了一本开始传教,不久便有一人姓梁的,借了天父之名,自居“天王”。一时之间,信众无数。这借了天父之名的“天国”,开始迅速往南占据两淮富庶之地。
早在广陵府告急之前,那本便流传到了广陵府。傅春儿见了这书,心里总有些疑惑,然而等到那“天父”占据了徐州府,开始分封诸王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另一个时空里的太平天国么。只是这时空颠倒,明朝国祚延续,大清朝尚且还没有机会出现,但是算算年头,这似乎便是太平天国了。
这“天国”,却不似她所知的太平天国,是由南而北,由广东金田一路打将上来。这些“天父”的子民们,只在山东。两淮各地,本来驻军就不多,眼下都是各府带了民兵和衙役在苦苦支撑。若是快,这些乱军南下到长江沿岸,最多便也是一两个月的功夫。
傅春儿免不了心中紧张起来,要知道,广陵府,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按照她所知道的历史,实在是在这场战火中被大肆荼毒。如果这边这个时空仍是如此……傅春儿想到这里,不免担心,是时候提醒家人躲避战火了。
听了这些消息,纪燮也免不了担心起来。他曾经亲历过川楚一带的白巾军作乱,晓得乱军临城,甭管是良善百姓还是大奸大恶,往往玉石俱焚。他连日来倒是经常往广陵府那头打探消息,有时遇见黄以安,表兄弟两个连日商议一番,都是忧心忡忡。
而纪家这头,正忙着打探消息的时候,傅家这面,也游移起来。
若没有这场变乱,傅家的生意,此时便是如日中天。仅“馥春”的一款“冰麝油”,便在淮南淮北,独领。不独两淮江南,傅家的产品还通过行商,直销往湖南湖北,甚至连广东琼山一带,都有人津津乐道傅家的产品。
“戴凤春”与“薛天赐”两个牌子俱在,一左一右,倒似是“馥春”的有力支撑,“戴凤春”的传统香粉,补充了鸭蛋粉之外,散形粉的空缺,而戴家的安息香,依旧是广陵城中不少大户人家的钟爱。而“薛天赐”从薛家倒了之后,倒似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傅阳主事之后,将薛家铺子里的人,存菁去芜,将好的得用的人留了下来,而以前那些总是与薛家兄弟勾勾连连,爱动坏心眼儿的,都一起被傅阳清了出去。
此后,傅阳便请了姚十力时常过来主持“薛天赐”的生意。在姚十力的主持下,“薛天赐”很快便推陈出新,香件的种类比原先多了不少,质量也更加精益求精。只是“薛天赐”多多少少受到薛家出事的影响,生意很是平淡了一阵,直到后来,才渐渐有了起色——傅春儿那头,每季收到薛天赐的分红,倒也一次比一次多。傅春儿原本坚辞的,可是傅阳说了,当年就是送与傅春儿的新婚贺礼,万万没有拿回去的理由,傅春儿只好勉强受了,暗暗留着,打算这点钱以后更够给傅阳的一子一女置办些什么恒产之类的。
可是出了兵乱这等事儿,恒产什么都不抵用。广陵城中,已经有耐不住的人家,开始收拾了金银细软往城外去的。
这一日,钱镜儿便往城外纪家别院过来,与傅春儿作别。
当年傅春儿前脚成亲,后脚钱镜儿就嫁了,表姊妹两个就只差了二十余日。然而钱镜儿进门头一年,就给夫家生了个胖儿子,只是那儿子太胖,生出来的时候很有些风险,生完之后,钱镜儿身子也有些损伤。钱镜儿的夫家对这“有大功”的媳妇颇为怜惜,只说要她好生将养着,家里的活计,竟什么都不要她做。
因此钱镜儿一时身子痊愈,却闲着无聊,只养儿为乐。
她过来看傅春儿,将儿子也一起带了来。傅春儿见了那孩子,只见虎头虎脑的,见了人却不闹,好带得很,不由得很是怜惜,特地亲自下厨去做了点心来。
钱镜儿说:“春儿,难为你了。”她小心翼翼地给孩子喂着傅春儿亲手熬的甜羹,“我们家此后避到仙女镇我娘家那里去,你们这头,还有三舅那里,都是什么打算?”
“哦?仙女镇?”傅春儿心中有些纳闷,仙女镇离广陵府不远,怎么想起来往仙女镇暂避的。
“我公公说了,仙女镇是广陵府北面的门户,打探消息也比较灵光。人住得也算是比较多,但是又不似广陵府这样打眼。我们就打算先到那里,与我爹娘他们一起会合,若是看情势不对,就赶紧再走。”
“那,表姐夫的铺子也不开了么?”钱镜儿的夫婿开着一间挺大的木器铺子,若是人走了,想来那木器铺子被迫关闭,也会损失不小。
“顾不了那么多,若是真有兵乱,自然人是第一等的。生意什么的,再说吧!”钱镜儿很直白地对傅春儿说道。
三百八十章 暂避
广陵城里,像钱镜儿家这样,打算出城暂避的人家不在少数。就连当初那位由纪燮从川中带出来的婧娘,也寻了个由头,过来傅家寻戴悦叙话,正巧遇见了回娘家走动的傅春儿。
婧娘原先在傅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临盆,却是生了个女儿。婧娘一咬牙,打定主意要以后招女婿入赘,为她川中原来的夫家继承香烟的。为了能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婧娘便寻了傅家帮忙。傅家帮她将原先刘氏留下的那件米面铺子给盘下来,开始慢慢做起生意来。只因这婧娘格外能吃苦,愣是一个人撑了下来,这几年,也攒了些小钱。
傅春儿问她的打算,婧娘便说:“广陵城,怕是不能待了。”
道理很简单,广陵城是南临长江,东接运河,再加城池坚固,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眼下这“天军”从北面而来,气势汹汹之际,广陵府必然是反叛之人的目标。
“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那阵子蜀中闹白巾贼那会儿,贼人就是打大城,一打进城,就开仓放粮!”婧娘一时表情凝重,想起了她人生之中最不堪的回忆。
杨氏从未曾听过婧娘说起这段,一时惊道:“那会儿都说白巾贼白巾贼。这么说来,这白巾贼还是好的了?”
婧娘表情凝重,默默无语。傅春儿想,也很难说这乱军是好是坏——当年婧娘的家人,都折在乱军手里;而也有很多无辜之人,如侍墨,便是折在官军手中。
想到这里,傅春儿一声长叹,扭脸望向窗外,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也。杨氏便醒过来说错了话。连忙与婧娘道歉,婧娘也不在意,只摇手说:“都是命!都是命!”
众人尴尬了一阵,婧娘才往下说:“要是留在这城中。回头府老爷拉丁守城,就更是危险了。”
杨氏等人还不觉得这话怎么,傅春儿听了这话却深感忧虑,觉得如果有一日乱军临了城下,以广陵府尹杜毓那爱惜名声的脾性,断然不可能弃城而逃,只会一味征了平民百姓死守的。古人男子十五成丁,若是这么算来,傅阳、傅老实等人,都可能被征了去。留在城中的妇孺也很危险。傅春儿一回想起曾经读过的那些古代的战事。死守城池,断粮之后,便将妇孺杀了来吃……
她一时遍体生寒,连忙与杨氏说了钱镜儿家里的打算。杨氏听了,犹犹豫豫地道:“也是个法子。”
“不过不能走散了。哪怕是在道上走,也要大家一起走。万一要是遇上散兵,便是任人宰割了。”婧娘补了一句,这是她的切身之痛,“最好不过能寻一处山麓里的村落,能暂时落脚的,但是住的人也要多些。要是只有几个兵伢子。不敢随意过来劫掠。”
听了婧娘说的这话,傅春儿心里有数,但总要回去与纪燮商量才好。
可是傅阳回来,听了家中女眷们所商议的,却淡淡地道:“眼下还不急,再打探两日消息。再做决定也不晚。”傅春儿听了,便有些无语,不晓得这一向行事果决的哥哥,这会儿是怎么了。
回到纪家,她将婧娘说的话统统带给了纪燮。又说了自己的判断。纪燮皱眉,道:“是呢,我也便这么觉得。”他又仔细听了傅春儿转述婧娘的话,点头道:“婧娘说的,颇为有理。我这便去问过老祖,纪家原本与世无争,能离开广陵府暂避是最好。你先将我们这里重要的东西都收拾一下,细软也整理一些,一旦决定了我们便一起走。”
傅春儿应了,她与纪燮两人,最重要的,怕便是书籍与文稿。但是行路之上,实在没法带着许多文书。傅春儿便在纪家仆下相帮之下,在别院之中挖了一个大坑,用陪嫁来的那些沉香木大箱子将书籍装了,埋入地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傅春儿指挥人将这些物事都用油布密密包好,才装入箱中,所幸这些大木箱外面都包了一层薄薄的铜片,又是用的驱虫的木头,一时埋在地下,也不怕鼠咬虫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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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来得甚快,只过了两日,便传来消息,广陵府北面的两座大城在三日内尽失,而当今皇帝从四处调来的援军,却总还有半月的脚程。这便意味着,接下来十几日里,广陵府这里,便很危险了。
偏在这当儿,江都那头托傅春儿的堂叔傅元堂给广陵傅家三房这头捎了个口信,只说江都傅家几房,都先往歙州府那里暂避去了。得到消息,傅老实便叹了口气,杨氏拍了他一记,道:“江都那边扶老携幼的,脚程快不到哪里去,早些上路也是好事一件。另外还有元堂照应,他歙州府那里人面儿上熟,你担心个啥!”
傅老实听了这话,才好过了些。前脚收到信儿,后脚傅春儿与纪燮就一起过来,纪家也安排了几个房头一起,扶持着老祖,一起往外暂避,暂时选中的地点便是袁家村。纪燮晓得傅春儿惦着娘家,便夫妻两个一起过来,邀傅家人一起出城暂避。
傅家这头,杨氏与戴悦,听了最近的情势,心里也免不了着慌,婆媳两个已经早早地将家中的细软收拾了收拾,各种恒产地契都准备了贴身的包袱随时可以带着。傅正本来在金陵城外的府学里住着,那头傅家也已经去了信,算算脚程,这时候应该差不多该到广陵府了。
傅家作坊这里已经停了工,不少作坊的管事和伙计都已经各自散去。傅家库房空空的,前两日才将最后一批货给出了去,但是眼见着眼下的情势,行商们在局势安定下来之前,大约都不会过来广陵府的。作坊里头,只剩了傅家人与姚十力。傅家早已同姚十力小夫妻两个打过招呼,说好了要走一起走的。当然,婧娘那头,也送了信过去,约好了婧娘母女也会随着傅家一起出城。
戴家那头,戴茜也安排了送戴老爷子出城。这时候戴老爷子身子大不如前,再也操劳不得,只凭小辈们瞎闹着。可怜戴存栋等人哪里是傅阳的对手,因此戴家的生意实际被傅阳把持得死死的。
然而,战乱面前,谁还顾得了谁?若是没有戴茜约束,戴家便只怕连服侍戴老爷子的下人都跑个精光了,更不要说戴存栋这样半真不假的主子。戴悦听闻戴老爷子那里安排一切顺逐,心里多多少少舒了口气,当下只跟在杨氏后头收拾。
又过了一晚,情势更加紧张,传说要锁城了,所以纪家大爷送出信来,要无论如何赶紧将城里的人先接出来,在纪家别院先暂住一夜,便马上往袁家村去。正在这当儿,傅正到了,被纪燮安排候在码头的人给接个正着,直接过来了城外的别院。傅老实带着傅家和姚家人从城里出来,先是郑重谢过了纪家大爷,这才暂时在别院里挤了一晚。
晚间纪燮忙着去安排明日去袁家村的大车,以及所携带的干粮食水。傅阳自过来见傅春儿,看了半晌妹妹,才说:“春儿,这回,真是辛苦你了。”
傅春儿愕然:“我,我怎么辛苦了?”
傅阳苦笑一声,他近来因这兵祸的事情,情绪极是低沉。这时傅家家中所有的铺子作坊都已经关门大吉,将来到底会如何,还不知道。这时,在妹妹面前,傅阳还是忍不住对傅春儿说:“若是我有什么不测,麻烦妹妹,多多照料你嫂子与侄儿侄女。”RP
三百八十一章 只身回城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纪燮进来,见到傅阳,一边笑着一边与傅阳见礼,口中道:“大哥那边还好?都安顿下来了?”
他年纪其实较傅阳还略大一些,但是随了傅春儿,称呼傅阳为大哥。傅阳连忙也恭敬回礼,口中只道:“一切都好!”他说着,望望天色,道:“晚了,唔好再叨扰,妹妹妹夫早些安置,明日只怕还要舟车劳顿的。”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眼中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妹妹。
傅春儿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纪燮在侧,她没再多问,只是目送傅阳出去。
纪燮便道:“你哥哥似乎有些心事啊!”
傅春儿叹息道:“这时候,谁不是满怀心事!”
忽听隔壁院儿里,也是一声长叹,便有个人捏着嗓子唱广陵清曲,“……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听来却竟是老祖的声音,调子里满是悲凉。
一时纪燮与傅春儿听了都怔住,两人相偎依而立,四手交缠,紧紧握着,心内不约而同地祷祝,希望广陵府能够度过此一劫,莫要再受兵乱荼毒。
*——*——*——*
第二日,一众人等上路,大车不够坐,只供了老人与妇孺在车上,其余男子,如傅正、纪燮等,全都伴着车队,在一旁步行。纪燮一时靠近傅春儿在的大车,悄声对傅春儿说了几句。傅春儿心里“咯噔”一声,她本与黄氏一车,便找个由头下车,到了杨氏这一座大车上。杨氏、戴悦和傅阳的一子一女在车上。
杨氏这时候早已哭肿了双眼,而戴悦则将嘴抿得紧紧的,一左一右,搂着两名子女,面上倒是透了一点坚毅之色出来。
“娘!——”傅春儿唤道。她心中开始浮出不好的预感。
杨氏抬眼看着傅春儿,后者连忙道:“哥哥难道?”原来哥哥昨日那样欲言又止,说出来的话,竟然有托孤的意思。难道傅阳,竟没有跟众人一起出城,而是,而是回广陵城中去了?
傅春儿觉得难以置信,可再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傅阳心心念念的,是他在广陵城里的事业,如今怎地就能这样轻易弃之而走。哥哥会有这样的念头,似乎早在几年前,自己成亲那时。就已经能略窥一二。那时傅阳,竟然能一连忙上几个通宵,只为能按时缴上皇家的贡物,几乎连自己成亲送嫁都要错过了。她那会儿便曾经担心过傅阳,莫要入了魔障才好。可是今日……对这自己亲手一点一点构筑起来的香粉妆品产业,傅阳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春儿——”杨氏带着哭腔开口,“你哥哥留下话来,说一定要回广陵城里去,说是要守着咱们自家的产业,他说但凡有一点儿机会。也要将咱家的产业给护下来……一手扶植起来的产业,眼睁睁看着毁在乱军手里,他死也不甘心。”
“……”傅春儿只觉得自己张大了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倒是戴悦,这时候很是坚决地对杨氏道:“娘,您放心。留在广陵城中的,并不只有夫君一个……”
杨氏对劝慰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傅阳是她的亲生骨肉,此时离开家人,自蹈险地。怎能不令她忧心如焚。因此饶是她平日里和蔼淡泊,这时候也忍不住打断了戴悦的话,不客气地道:“你闭嘴——”
三个字出口,杨氏才晓得自己话说重了,戴悦的脸色立时变得刷白。戴悦与傅阳的长女幼萍,这时候听了奶奶的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奶奶,娘不是故意的……是爹不叫娘说啊……”
杨氏一听孙女儿的话,晓得错怪了媳妇儿,登时讪讪地住了口,隔了半晌,极不好意思地过来拉了戴悦的手,道:“媳妇,是为娘错怪了你,对不起,为娘一时心急……你又有着身子……”
戴悦摇头只说称没事,傅春儿则又惊又喜,眼看着傅阳的长子幼南还不到两岁,眼下戴悦这又有身子了。戴悦却轻轻抚着小腹,道:“这个孩子,来得不太是时候。”她自从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再动不动脸红害羞了,在这等兵乱即至的关头,丈夫只身回了广陵城。她一人,上有公婆,下有子女,如今腹中,又孕育着另外一个生命。可是这戴悦,竟似乎与之前那总是依附在傅阳身后,任由傅阳为她遮风挡雨的那个小妇人,有着天壤之别。仿佛在天大的压力袭来的时候,她一个人顽强地在扛着。
杨氏听了这话在耳中,心中更加愧疚,求援似地转向傅春儿。傅春儿想了想,问戴悦:“大嫂,哥哥几时折返,往广陵城去的?我现在与又炎哥说说,或许他能找人将哥哥追回来也说不定!”
杨氏听了,双目一亮,可是随即又黯淡下来,与戴悦两人,婆媳两个对视一眼,都是转开头去。杨氏道:“春儿,你哥哥那个倔脾气,他已经决定下来的事情,便是再苦再累,也必要做到的。寻他容易,可是要劝他回心转意,才是难啊!”
听到这里,戴悦也轻轻点头。
傅春儿假想了一下傅阳的反应,忍不住心里感叹,若是在平时,傅阳那性子就是叫做不屈不挠百折不回,可是这等时候,就是叫犟驴子不走正道儿,便揍了也没用。她想到这里,无奈地对母亲与嫂嫂说:“无论如何,我都要给又炎哥知会一声,刚刚嫂子说得对,广陵城中留下来的人不少,又炎哥人面儿广,无论如何,都能给咱家递递消息什么的。”
她说到这里,便去握了握杨氏的手,杨氏似乎略略安心,她再过去,握住了戴悦的手,另一只胳膊拦住幼萍。戴悦的手,竟触手有些凉,手心里湿湿的都是不少汗水。傅春儿这才惊觉,嫂子只怕是为了婆母与孩子,面上镇定,背地里只怕已经是担心透了。
傅春儿想到这里,展颜给戴悦一个笑容,便匆匆下车,将傅阳的事情给纪燮一五一十地说了,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曾想纪燮却叹了一口气道:“竟又是一个不肯离开广陵府的。”
看着傅春儿圆睁的双眼,纪燮忍不住叹气道:“黄家表哥一家,都留在城中。舅舅不肯走,结果全家便都留下来陪他……”
黄家?黄家竟然也……
“舅舅说,他实在是舍不得‘个园’,那园中有他毕生所追求的气节,若是此时放弃了,必定痛悔。表哥至孝,自然也不肯走的。母亲为这事,也已经哭过好几场了。”
傅春儿听了纪燮这样说,心里也黯然,虽然所坚持的不一样,但是总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宁可身处险地。
纪燮仔细看了看傅春儿的神色,劝道:“好在仇爷已经答应下来,安插了一些漕帮的人手在广陵城中,回头会给我们传递消息。同时,他们也会护着黄家一二。这样,我会与仇爷打个招呼,要他也派人注意着傅家那头。”
“这样最好!”傅春儿点点头,这消息杨氏与戴悦听了去,一定能多多少少感到些安慰。
纪燮看着傅春儿,很是认真地道:“其实眼下,我们也并不知道留在城中会如何,也不知道这样急急避出城就一定能保证安全。只是事到临头,无论留在何处,心里只要存着那留在世上的牵挂,你便应相信,这些人,最终都能够尽最大的努力,会好好地活下来。”
傅春儿听了,眼中微微湿润,低下头来。她不禁想起纪燮在川中的那些日子,吃了那样大的苦头,经历了那样的惨痛,终于也活着回来,见到自己。而眼下,时局不明,逃出广陵是否便真能够避得了这兵乱,也是五五之数。从今往后这路,到底通向哪里,只怕就是命了。
好在自己与至亲至爱的人在一处,无论何种命运,至少可以一起面对。她想到这里,抬头用力地看了一样纪燮,道:“又炎哥,多说无益,拜托了。”
纪燮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微笑着点点头,道:“你放心。”
一时因为大车只能与步行的人们一起,缓缓而行,所以晚间一时没能赶到袁家村。众人夜宿荒村,住了一宿,第二日午间才赶到袁家村。他们前脚到,后脚便有人送来消息,说是广陵城开始封城死守,再也轻易进出不得了。
众人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是心中沉重,一时所有人都令人惊异地保持了静默。
广陵城似乎便成了乱军之中的一座孤城。
其实,广陵城的情势,尚且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糟糕,这个时候,也只是小股的“天军”前锋队,偶尔过来打探便是了。这些前锋队路过广陵城外的邵伯、江都、仙女镇附近的时候,便打出了“天军到处免田赋”的旗号,宣传着这“天国”立国之时的“均富”理念。“天军”并且严令部下,不得滋扰百姓,更不得劫掠。因此居住在广陵府周围,原本望风而逃的百姓们,渐渐地观望下来。比较贫瘠的一些地方,原先受官府以重赋盘剥较重的那些贫苦人们,也有些甚至响应并且加入这“天军”的。
然而待到数日之后“天军”主力兵临广陵城下,真正惨烈的守城之战便才开始。RP
三百八十二章 落脚袁家村
那所谓“天军”一路南下,倒也不曾作什么大恶。“天军”攻占了徐州府,立即开仓放粮,令大军挟裹着饥民解了燃眉之急。一时在徐州府,“天军”当即扩充至二十万人之多,兵分两路,一路偏西,过宿州,取淮南,直下铜陵,再沿长江,自上游而下,准备攻克金陵府。而另一路,则是偏东南,由淮北往南,过宝应,再往高邮,接着便打算攻占广陵府,夺瓜洲古渡,便与金陵府隔江遥遥相望。
然而西路军往南之时,在一处州府遇到了硬骨头,守军一炮,将西路军的主将给轰得直接上了“天国”去拜见天父去了,因此在那州府拿下之后,西路军下了屠城的命令,本意只是为那主帅报仇的,可是士兵们杀红了脸,无论军民老幼,见人就杀。消息传来,一时震慑了各处州府,“天军”袭来之处,尽皆死守,因此战况便愈来愈惨烈。
而东路军则轻松得多,宝应与高邮,皆不算是大城,守军又少,见了“天军”过来,意思意思一下,便降了。“天军”一旦入城,便反复宣扬了“天国”所谓重分田地,“等贵贱,均贫富”的理念,一时不少佃户农人,每年靠天吃饭,只能勉强缴上田租的,便以此为借口,“哗啦”一下占了别人的田地。还有些为了“分赃不均”而在田间大打出手的。
东路军占下的县城,并不派兵留守,只是留几个能说会道的,鼓动着贫民自己占据了县衙,即使明军在背后南下救援,这些为了保住到手财帛的百姓,也足够明军喝上一壶的。而东路军的主力,则快马加鞭,很快到了广陵府城下。
正在这个时候。纪家与傅家等人,在袁家村已经落下脚来。
纪家大约与早年袁家也相熟,袁家已然没有人在当地,因此纪家就在袁家的别院里住了下来。然而纪家大爷出面。邀请傅家也在别院住下,却被傅老实婉言谢绝了。只道是纪家人口多,只怕眼前住别院也已经转圜不开了,因此傅老实出面,去与袁家村的村长说话,借了袁家别院旁边,一件闲置已久,废弃不用的空院子先住。
相比纪家这头,傅家人口少,男丁也少。不过傅老实、傅正等寥寥几人。纪燮看不过去,还是叫了好几个人一起过去,将傅家暂居的小院子好好收拾了一下,将房上的瓦重新铺了一遍,眼瞅着暂时没有漏雨漏风之虞。这才稍稍放心。
住处一时搞定,接下来的问题,莫过于食水二字,眼下正是四五月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袁家村村长双手一摊,道:“家家户户也都没有余粮啊!”言下之意。过来的人,即便是有黄金千两,也没法买到粮食,总不能将村民们自己留的口粮也都买了去吧!
但是看在纪傅两家,都没有带太多干粮的份上,袁家村村长还是从自家背了一口袋粮食出来。道:“先拿去救救急!”
纪家大爷十分感谢,坚持要用银两来换,哪知袁家村村长坚辞不要,道:“我们整个村子,早年都受袁大人大恩。无以为报,既是袁大人的朋友,这点小忙,应该帮的。”说毕甚至恭敬行礼,颇为歉然地道:“实在是这时节……要不还能多帮些。”
纪家大爷连忙道:“这才是叫我等汗颜无地。”他连忙告诉袁村长,说是若是村中有人有疾病症候,尽管过来看,反正纪家一家,好几个大夫。
袁村长听说,很是高兴地去了。原先村里还住着个大夫,后来因为袁家村人口少,便搬了去山外头的一个镇子上去。所以袁家村的人看病都要走上很远的路,请人上门便须得不菲的诊金。听说此事,袁村长还挺高兴的,回头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村民们去。
不过,粮食的问题,还真是令人头疼。纪家过来的人口比较多,所以袁村长送来的一口袋粮食,便是杯水车薪,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另外就是水的问题。这回不比纪燮上回过来疗腿疾,只消担水的水车来回几趟便可以。这回过来的人一起用起水来,用储水大车担水便吃力地很,也挤占了袁家村村民用井汲水的功夫,因此别人即便嘴上不说,纪家人也能看出些端倪来。然而等到全部村民尽取过水,时辰又太晚了。因此大家当晚只都随便吃了点带的干粮,倒头便睡。
傅春儿到了此处,有些择席,因在榻上翻来覆去,惊到了纪燮,转过身来搂住了傅春儿的双肩,轻声道:“怎么了?”
傅春儿不答,任由纪燮揽住了双肩,静静地卧在那人怀中,隔了半日,才道:“在想当日你在这儿治病的时候,老祖刚说要锯你腿那会儿,差点没把我给急死。”
纪燮“嗤”地轻笑了一声,道:“若没有那次,我怕是也不会晓得,人生竟然如此艰难,所以,我打定了主意,死乞白赖地要一辈子跟着你,什么都不能将我们两人分开。”
傅春儿听了,将一只手伸过来,与纪燮一手相握。这时候窗外有些月光,静静地洒到屋子里来。傅春儿心中一动,突然竟想起了袁时来,自从与纪燮两人成亲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了,也不晓得这人后来怎样了。她一时想起袁时,突然想起原先袁时曾经带她去看过的那具可以往别院送水的水车,连忙对纪燮说:“呀,我想起来了,当初在这里仿佛曾见到过的。”跟着便将所知的一五一十对纪燮说了。
第二日,纪燮带了纪家人去查看那具水车,发现弃置这么久,竟然一点也没有损坏,清理之后,便重行转了起来,将水往远处的别院送了过去。袁家村的村民见了,也啧啧称奇,道:“还是你们这些城里人来得结棍,这么老的水车,我们本来还曾想用用的,都没的人会用。”
纪燮笑笑,他当年曾经溯江而上,游历了不少地方,见过这种水车,此时指挥着纪家人,很快便让水车转了起来。
而傅春儿,先去傅家看过,见大家住得还算舒坦。傅阳的一子一女从来不曾到这样青山绿水的地方,此时浑不知愁滋味,在院儿门口的草地上玩个不休。戴悦则难掩面上的愁容,只看着这两个孩子,眼眶便有点红。傅春儿赶紧开导几句,戴悦便笑道:“我没事,有孩子在,我晓得分寸的。”
傅春儿见戴悦情绪还好,便往山下袁家村,打听当初那位“梁家的”消息,却没曾想知道了坏消息,那“梁家的”,在两年前,已经殁了。
“吓,说来也奇怪,那’梁家的’,本来一直在村中住得还算安分,后来村里的大夫不是搬去了外头镇子么。她便没事也总往镇子上跑,后来有一日正巧那姓梁的相公回来,与梁家的大吵了一场,第二日那梁家的便在村外头投了河……”
“姓梁的哭得跟什么似的……可惜人也回不来了。”这件事情大约给村民们印象很深,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傅春儿听着村民口中说着这些过往,心中难免起了些波澜,听上去像是傅兰儿不甘寂寞,重新又与人勾三搭四,结果被改名梁云的刘贤知道,两人起了争执。然而傅兰儿到底是怎么殁了的,此时怕是没法追究。而那刘贤心中,究竟是怎么看待这傅兰儿的,眼下只怕也再无从查证了。
傅春儿叹了一口气,又问起梁家那男孩子的消息,来人只说是由袁村长家中收养着,姓梁的每年至少会回来一两次,给上不少钱,然而从去年秋天一直到现在,这姓梁的也再没出现过。
傅春儿在袁家村里唏嘘着傅兰儿的经历,然而山上别院旁边,傅家暂住的院子里,傅老实正拿了一柄镐头,对着院儿里陡然出现的一个大洞不知所措。
晌午时分,傅老实将袁村长与纪家大爷等人都请了过来,与他们看院子里的发现——
那是个外面掩藏得很好的地窖。这间院落因在山上,地势本来甚高,而这地窖里,大约是做了与别处相连的气孔,丝毫没有湿气,颇为阴凉干燥。过来的几个人随着傅老实下到下面的地窖之中,傅老实指着屋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麻袋道:“这一袋一袋的,装的都是豆子和米。只怕已经陈了。只是没主的物件儿,我们没敢动。”
大家本来猜到这些麻袋里头装的都是粮食,听见傅老实这么说,都挺高兴的,可是听了他下一句,便也有些泄气。
但是袁村长心中一动,道:“上回我们村那位梁相公回来,也是在这间院子暂住。我看那时他神神秘秘地,安排了好多人往这头送东西。这些物件儿是那时送过来的,按年头算,也过不了太久。当务之急,还是先搬一些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晒,再看看,也许能救急也说不定呢?”
大家听着觉得有道理,又得了袁村长的首肯,便搬了两袋大米与黄豆出来,平铺在别院那头和场院里,在阳光底下晒着,去一去霉气。傅老实与纪家大爷仔细检查过,米与豆子都没有霉变,只是有些陈了而已。但即便如此,有也总比没有好,这样一来,粮食这头也暂时无虞了。RP
三百八十三章 病症
食水无虞,避难袁家村的人安顿下来,所心系的自然是留在广陵城中之人的安危。纪家当下便安排了人去打探,得来的消息却不大好——广陵城城门全闭,府尹杜毓带了为数不多的士兵在死守。唯一令人稍感欣慰的消息,是“天军”尚未真正猛烈地攻城,只怕是在等西路军战事的消息。
然而广陵城却被“天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里面的消息一点都送不出来。
过了几日,“天军”开始猛烈攻城,不久北城现被攻破。那时杜毓正在广陵城西北角雉埤突出之处架炮轰击“天军”,听到城破的消息,长叹一声,交代了府丞几句,便自刎相殉。
府丞满眼含泪,亲自捧了杜毓的官印出降,只求“天军”能够保全全城百姓一条性命。
此时广陵城中尚余百姓数万人,大多是因家业俱在广陵城中,所以留恋乡土,不愿离去的。“天军”进城,倒是承诺了不再大动兵戈,只叫城中的百姓放心。然而这“天军”之中,良莠不齐,有些人确实是想随着“天王”在这神州大地上,大干一番事业,称王拜相、裂土封侯。然而也有不少,本是贫民出身,此时一旦见到广陵城中的花花世界,登时受不住诱惑,开始劫掠起来。广陵城西北花山涧附近,原本私倡遍布的,此时愈加地热闹。不少当兵的从大户人家劫掠了金银出来,然后在花在那些暗门子里头。
一时广陵城中,乌烟瘴气。
勉强有些商户,小心翼翼地开始经营些日常用品,米面时蔬之类的,平日里兵爷们经过,顺手拿一点,抢一点,最后将铺面摊子一砸,立时血本无归。可怜广陵城中,原本商业最是繁茂的,眼下家家关门闭户,还得随时防着兵痞们抢掠。
消息送来,袁家村的人们更是担心。令人更揪心的是,眼下还都只知道个大概。黄家那头,还有傅阳这头,人是否平安,家宅之中是否安好,眼下都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由得更令人悬心。
正在这时候,袁家村却出了事。
起因却是那梁云一家留下的那个孩子,不知怎地,突然高热起来。袁村长正巧出门到相邻的镇上去,便是袁村长的小儿子,将那孩子一路背上来袁家的别院。傅老实正巧见到,便帮了一把,替人家背了一会儿孩子。
到了别院里,纪家本来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做诊室的,如今正好用上。傅老实陪着那姓袁的后生一起在别院院子处的进口出一起站了一会儿,两人聊起天来。傅老实虽然口舌不算便给,但总归在广陵城中住的时间久了,与村里的后生聊起来,也总能说上两句。
却见纪燮满头是汗,急急地出来,见到傅老实,连忙问:“岳父,孩子是你一起帮忙送来的?”
傅老实见纪燮出来,后面还跟着纪家老祖,连忙迎上去,指着袁家后生道:“是,是我们两人一起上来的。”
纪家老祖见了那后生,叹了一口气,道:“这病,颇为棘手,怕是会过人。这样,你先回家,马上洗浴,然后身上穿的这一身衣物不能再要了,直接填灶膛便是。另外,与这孩子平日里一起相处的人,若是谁有这一样的症候,请立刻送到别院这头来。”
袁家后生听了这话,被老祖唬住了,半天才省过来,颤颤巍巍地道:“这病,会过人?”
纪燮耐心地解释:“是,我以前在别处见过这一模一样的症候,若是孩子们住在一处,特别容易过人,大人若是接触到了,也要看——”眼下之意就是大人也可能会染上这疾病。
袁家后生立刻变了脸色,道:“是,您的吩咐我都记住了。可是村里的孩子成天在一处玩,这……这不会真的过人吧!”
纪燮沉吟片刻,看了看老祖,道:“总是有备无患!烦请袁小哥告知大家,万一遇上别的孩子也有一样的症候,不必惊慌,只管送来我们这里便是。”
袁家后生听纪燮说得有把握,这才稍稍放心,答应将话一定带到全村各家各户,这才匆匆地去了。
傅老实浑然不觉,只笑呵呵地对纪燮说:“这袁村长家,看着对收养的孩子,也很是不错。”这姓梁的孩子,是刘贤,或是叫梁云,与傅兰儿两人的孩子。傅兰儿已经不在人世,梁云也无踪影,这孩子实际便是袁村长家中收养的。
纪燮有些为难,看了老祖一眼,然后转向傅老实:“岳父,我听春儿说,春儿的嫂子,是有喜了么?”
傅老实一怔,没有想到纪燮竟然会问到这件事,当下点头称是,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如此,可能要麻烦岳父,先在别院中住上几日,暂且不要回家。在这边需要的一应物事,我都叫春儿给您收拾好,一起送过来。”纪燮这样说,看着傅老实面上的笑容转为惊异,连忙又补充道:“防患于未然么,只是那孩子病气甚重,怕是过来病气给大嫂,对母体与胎儿都是不利。”
傅春儿听说,匆匆赶来,纪燮与她说了前因后果,傅春儿也觉得稳妥起见,还是将傅老实与自己家人暂时“隔离”开一段时间才好。
“又炎哥,我只觉得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如果这病真的过人,这会儿只怕早先与这孩子在一处玩的,也染上了病根。万一一时都发作起来,别院也就这么些地方,如何安置,还有治疗与预防的药物是不是足够……”
纪燮听了傅春儿说话,一拍脑袋,道:“春儿,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他说着马上转身,去与纪家老祖和大爷商议。诸多安排,一时便从纪燮这头吩咐下去。一时众人打算将别院后面的一处茅舍略加修缮,便能建成一间临时的隔离所。傅老实见状道:“索性我便住到那处去,也可以搭把手,照顾一下生病的孩子。”
纪燮犹豫了一阵子,转头对傅春儿说:“春儿,我……我也打算和岳父一起,住到后头去,这病……看起来,没那么简单。”
傅春儿仔细看看纪燮的双目,他们夫妻几年,已经熟悉非常,对方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互相明白。她当然晓得纪燮在这件事情上的热衷,他曾发愿要找到治疗与阻止疫病转播的方法,见到这样的病例,他或许更希望能亲自诊疗,亲自观察吧!
傅春儿垂首,叹了一口气,这才抬头道:“我自然与你一起。”
纪燮却连连摇头,道:“不行,你若也在那茅舍里不得出来,很多事情,你就没办法帮我去做,好多消息没法帮我去打听……其实只有你在这外头,我才能放心啊!”
傅春儿想想也是,可是偏又迟疑,眼光留在纪燮面孔上,突然见仿佛觉得自己会与他分隔一段时日。
纪燮笑道:“傻瓜——”
后面的话他便不说了,晓得妻子会明白。
最终还是这么定了下来——那处房舍,先由傅老实与梁家的孩子先去住着,会有人定时将食水药物送去,若是相同症候的病人人数增加,证实这样的病症却是能够“过人”,纪燮便一道住进那房舍里,亲自负责照看患者,并且观察病情,对症下药。而外头的事情,就统统转交给纪家老祖与大爷负责。
傅家那头听了这消息,杨氏担心了个不住,一直觉得懊丧:“好好儿的,老实,怎地帮着忙便把自己绕进去了?”相比之下,戴悦倒是显得很坚强,抚着杨氏的手,反复劝慰。
傅春儿没说什么,心中却明白,这个孩子,毕竟也算是流着傅家人的血。人家袁村长家,才是真正无私地对这无依无靠的孩子施以援手的。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纪燮所料,当晚,袁村长从外头回到家中,发现袁家的长孙,也同那梁家孩子一样,开始高热。他听了次子转述纪燮的话,晓得不好,便马上去各家各位又问了一圈,竟然发现得病的一共有四个孩子。而大人尚且还好,没有发现这些症候。
袁村长连夜便过来别院,村民们忧心如焚地将患病的孩子们送过来。纪燮大致与村民们解释了一下症候和预防的措施之后,便亲自带着孩子们去了事先准备好的舍院之中。
别院里四处弥漫着熏蒸米醋的味道,大约在这年代里,人们也只想得出这样给环境消毒的法子了。
傅春儿叹了一口气,晓得往后的日子怕是会颇为辛苦。她回傅家那头看了看,见母亲和戴悦的情绪都还算好,而且家中总算还有傅正一个男孩子,可以多多少少照应些,心里的大石总算放下来一些。
隔了几日,患病的孩子又多了两三人,而且最先得病的梁家和袁家孩子,病势都不见好。大家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突然广陵城送出消息来,说是黄家危殆,而傅阳则失踪了。
三百八十四章 只身回城
广陵城那头提到黄家成为“天军”的攻击对象,原因不外乎黄韬是两淮盐业总商,而黄家豪富,五进宅院,连绵过里,后头还有园子,据说园中还留有先帝的墨宝之类。其实更直接的原因还是黄家当初那十万两黄金的传言,一时令黄家成为众矢之的。
这等消息传到袁家村,黄氏自然是急坏了,一时哭道:“这些大逆不道的反贼,我黄家哪有什么黄金!哥哥拼了一身骂名,上折子改盐政,可是眼下这些贼人还是盯准了我黄家。”
纪燮不在家中,纪家老祖与大爷在为了村中疫病的事情忙碌着。纪家二爷劝黄氏劝着未果,只好再遣了人想办法混进广陵城去打听黄家的消息。
而傅家这头,傅阳失踪的消息,傅春儿尚且不敢告诉杨氏与戴悦两个,怕这边做母亲和做妻子的沉不住气,忧坏了身子。她晓得哥哥的能耐,在广陵城中,自保应该无虞,没有消息,只怕是傅阳已经藏了起来。
果然过了两日,好消息传来。这回是纪家往广陵城中联络之人亲自送出来的消息,说到黄家那头,当日确实是被一伙兵痞强攻,黄家本来就是深宅大院,围墙有两丈来高,所以强攻也颇为耗了些功夫,那些兵油子们才打开了黄家的大门。
进了黄家的人们这才发现,黄家早已是空宅一座。连里面值钱的字画文玩之类都搬空了,只剩房舍。兵油子们一怒之下,便点火烧了黄家,后来被“天军”首脑见到,因怕火势太大,殃及邻人,一时不好收拾,才命人扑火。可是待这一场火救下来,里头基本上也都烧完了。
傅春儿听了,一时痛心不已——别的且不说,那园中的几处堆石,可是靖江王朱若极的手笔,此处一毁,世间便再无留存了啊!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下黯然。想那广陵城建城千年,固然商业繁茂,人物风流,可是却似乎是一座城的宿命也似,竟免不了战乱之祸。如今在这个时空,明代国祚延续,尚且没有清兵入关之事,因此广陵城也不曾遭那十日之祸,可是如今,却……
不过黄家虽毁,但是却没有黄家人伤亡的消息,城里送出来信,只道是黄家人俱不见了。但是流言颇多,很多传说说是黄家底下有地道,直通广陵城外。黄家人早已在杜毓殉节之前,便逃出城外去了。
只是这等流言并不可信。想那广陵城地下,水道纵横,哪里能挖什么走人的地道,下水道还差不多。
因此黄氏那头的担忧丝毫未减。然而傅阳那边,也有了确切的消息,却很不好——傅阳受了伤,后来又生了重病,眼下情势很是不好。广陵城中缺医少药,每日里抬出城,到城外掩埋的尸体便有成百上千。所以这样的消息得来,才真正叫人心焦不已。
傅春儿思前想后,决定亲自回一趟广陵城,去将哥哥带出来。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她没有与纪燮商量,便私下里收拾了行装。一来纪燮此时为了袁家村疫病的事情,几乎不眠不休地忙碌着,二来若是让纪燮知道了自己身蹈险地,必定不依,亦或是打算叫纪家仆下再回城去打探的——只是纪家为了姻亲黄家的事情,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在外头,眼下众人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即便能有人护送傅春儿进城,也都是些男仆,不大便宜。
傅春儿冷眼看着,便决定自己上路。她给纪燮与傅正各留了一封书信,便悄悄换了男装下山。她与纪燮成亲之后,两个人曾经结伴出游,傅春儿一时兴起,要扮作男装,纪燮见她玩心大起,也跟着凑趣,便由着她将自己的深衣改小了。傅春儿扮成个与纪燮一样装扮的书生,倒也风流俊逸,与纪燮颇为登对。傅春儿便将那男装留下来,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一切准备妥当,傅春儿便孤身一人上路。她正巧在袁家村外遇见了姚十力夫妇。姚十力夫妇两人,带着孩子,随了纪傅两家一起出得广陵城来,本来要一起过来袁家村的,却因在仙女镇上等着老夏夫妇那头的消息,给耽搁了几日,到这当儿才匆匆赶到袁家村来。
傅春儿见到姚十力与素馨,便急忙问起仙女镇的情况。素馨只说还好,然而姚十力却面带忧色,告诉傅春儿说:“眼下各处到处乱糟糟的,不如我送姑娘一阵。”
傅春儿即使嫁人了,姚十力也依然保留着原来的习惯,管傅春儿叫“姑娘”。素馨倒也并不以为意。
然而傅春儿却婉拒了姚十力的好意,只郑重托付姚十力,请他夫妇二人好生照顾母亲与嫂子。听傅春儿这般说,姚十力自然满口应下。这样傅家这头有姚十力夫妇相帮照看,傅春儿也放心自己上路。
直到天擦黑的时候,傅春儿才赶到仙女镇上,累得两条腿便似灌了铅似的,脚上怕也是打了泡。但是她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到了镇上,便去寻钱家姑父的住所,在那里暂歇,打算第二日进广陵城。
傅春儿的姑母傅氏见到侄女儿这般赶来,着实是吓了一跳。当她听说傅春儿要一人回广陵城中去寻傅阳的时候,更是吃惊,连忙道:“春儿,广陵城中乱得很,你一个女娃娃,怎地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傅氏曾经一度想要春儿做自家媳妇,可见她一向对傅春儿的疼爱。这时候傅春儿听姑母这样说,心中也颇为感动,只好对傅氏道:“姑母,春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会有分寸的。”
傅氏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才道:“要不要叫你表哥陪你进城一趟?”
傅春儿婉言谢绝,道:“如今为了我哥哥,再让我表哥深陷险地,这叫春儿怎么好意思。”
傅氏犹豫了一下,旁边钱镜儿一把将傅春儿拉了过去,道:“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胆大!”说着拉着傅春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突然“噗嗤”一声笑道:“看着还挺俊俏的一个美少年!”这便是嘲笑傅春儿这身男装了。
傅春儿与这表姐向来玩笑惯了的,此时正待反唇相讥,钱镜儿却一把把她拉到旁边,道:“我说这位公子,您穿得这样齐整,又这样俊俏,到了广陵城跟前,叫那些兵痞不打你的主意,您觉得可能吗?”
钱镜儿一语点醒梦中人,傅春儿恍然大悟,看看周身,不免有些后怕起来。好在袁家村到仙女镇这一段路,都不曾遇上什么兵油子。钱镜儿这时候才道:“春儿妹子,你这还打算进城么?”
傅春儿点点头,对钱镜儿说:“这个自然!”她轻轻地道,“若是铄表哥此时也在城中,等待援手,而此时家中无人,你会进城么?”
钱镜儿想了一下,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她说着便对傅氏道:“娘,春儿这儿,我来招呼吧!”说着便将傅春儿带到她自己房中,从箱底翻出一件半旧的布衣,拿起剪子,飞快地剪了几个洞,跟着从针线篮子里拣出几块碎布来,飞针走线地给那身旧衣缝起补丁来。
傅春儿在旁边叹道:“好姐姐,你既要缝补丁,那便不用做得那么真,还非要剪破才是吧!”
钱镜儿一想也是,自己好笑了一阵,将补丁缝完,将袖口裤脚这等地方又在院儿门口的大青石上磨了半日,生生磨出洞来,这才道:“好了!”
傅春儿哑然,看着钱镜儿手中这件“鹑衣百结”的行头,道:“镜儿,你这是要我当丐帮帮主么!再给我个竹棒,再加个叫花碗,效果便更好了。”
表姊妹两个笑闹了一阵,钱镜儿将夫婿赶到了客房去,晚间与傅春儿一起歇了。第二日起来,钱镜儿继续帮傅春儿化妆,除了换上那“行头”之外,另外将她那一头乌真真的头发给用块布给包住,将她打扮成了个贫妇。跟着又取了些陈年的姜黄,蘸水化了,将傅春儿弄得满脸病容,看上去老了十来岁。她叹了口气道:“春儿,多保重。希望你能顺利寻着三表兄,你们都平平安安地回来。”
一时傅春儿拜别了仙女镇上的姑父姑母,独自一人往广陵城这头过来。仙女镇距离广陵城只有半日的脚程,然而越往广陵城去,便见到越来越多“天军”模样的人。有时那些人的目光从傅春儿身上溜过,见她是个满脸病容的贫女,不像有什么油水的样子,便提不起兴趣。因此一路之上,多亏了这身“化妆”,傅春儿没遇上什么麻烦,很顺利地行至城门口。
然而到了城门口,傅春儿才遇到了真正的考验。
广陵西门,是广陵城唯一可供百姓同行的城门,只是城门口盘查很是严苛,每个人入城,守城的“天军”都会详细盘查。城门口排起一条长队。
傅春儿只听前面两人在闲话,有一人问道:“一定要有身份路引才能入城么?”
另一人答道:“这也不一定,要是能给那守城的兵爷缴上二十两银,照样放你进去。”
“二十两,这么多!”先前那人吃惊地道。
“谁说不是呢?这些兵爷,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自己钱袋子着想!”另一人叹道,“你缴上二十两,隔不了半日,便会入了花山涧那头窑姐儿的腰包里。你老兄难道不晓得么!”
三百八十五章 得施援手
二十两?傅春儿微微吃了一惊。说实在的,若是在广陵城中的小户人家,或是广陵城附近的庄户之中,二十两银可以维持上一年之久。
因此只这守城的“天军”,竟然如此狮子大开口地索贿,可以想见,留在城中的百姓,只怕这日子会难过得紧。
傅春儿摸摸身上,之前她得了表姐钱镜儿的提醒,只带了七八两的碎银子在身上。另外她藏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在鞋子里,只是为了应付不时之需罢了。想来这广陵城中,钱庄票号都是关门谢客,即使是有银票,只怕也无处兑换的。
她的身份路引,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给那守城的士兵,生怕轻易让人知道她是城中大户纪家的媳妇,惹来更多麻烦。可是这时候已经到了城门口,傅春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默默地随着队伍,往城门前头走,心中想着该如何对答。
她一时冷眼看着,城门口戍卫的士兵,确实会放一些一时拿不出身份路引的人进城,当然也会伸手要钱,只是这要来的钱,却全部放在了城门口的一个钱箱里,那钱箱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募饷”。
“你——过来!”一时前面的人都已经到了城门口,被盘问着,而门口的一位伍长服色的人,指着傅春儿道,“就你,那个女娘——”
傅春儿连忙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过去,装作腿脚不灵便的样子。她过来之前,已经在地上抹了些灰,涂在脸上,此前又独自在道上行了两日,再加上钱镜儿给她弄的这一身行头,令她倒确实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小妇人过来广陵城投亲。然而在路上,遗失了身份路引,眼下举目无亲,唯有进城寻着亲人。才能落脚!”傅春儿哑着嗓子说话,听上去声音嘎嘎嘎地,很是难听。
那伍长打量了她一下,见她一脸的病容。倒也不疑有他,便问道:“投亲?你什么亲眷在广陵城里?”
傅春儿事先早已想好了说辞,她只说刘婶儿是她的姑母,在广陵城中开一爿米面店。地址什么的,都说得一丝不差。
“米面店啊!”那伍长印象之中,广陵城中确有不少规模很小的米面铺子,那路名儿也听过,一时便信了傅春儿,道:“那也罢,你既失了身份路引。我也不为难你。十两银子拿来,便放你进城。”
傅春儿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道:“兵爷,十两银子,小妇人实在是没有啊!可否容小妇人进城寻着姑母。再借了银两,再送到兵爷手中?”
伍长便道:“那不行,上头讲了规矩,我不能放你进城。”
傅春儿装出一副病弱而又可怜的样子,连咳带喘,哀求半日,伍长不许。她便伸手拉住了那伍长的衣袖,几两碎银便塞在了那伍长衣袖之中。
“好吧,看着你妇道人家,千里寻亲,也不容易,便进去吧!”
那伍长矫情了片刻。终于松下了口。
傅春儿大喜,连忙谢过,便往城门里头走。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道:“等等!”
傅春儿心中一凉,她突然有种冲动想拔脚就走。然而自己一介妇人,哪里又能够在这些士兵眼皮子底下逃脱?想到这里。她索性大咳数声,转过头来,沙哑地道:“兵爷有何贵干!”
说话之人,却不是刚刚那位伍长,是个年轻人,面色青白,身体单薄,眼神却总往傅春儿身上溜过去。从服色看,此人兵阶明显要高上不少。旁边的人见他过来,都躬身道:“吴监军!”
那吴监军说起话来,也一样细声细气,颇有些阴恻恻的,道,“这位夫人,我只是好奇,您的鞋子……怎地,这样好看!”来人看起来很是精明,注意细节,一下子看出了傅春儿装扮之中的破绽。
傅春儿当日因为打算走远路,所以特为穿了一双合脚的鞋子,半新不旧的,她两日来走了这么远的脚程,鞋面上灰扑扑的,看上去并不惹眼,可是细心的人才能看出来,她脚上这双鞋,料子其实颇为精贵,式样也好,鞋面上虽然不少泥灰,但还是能隐隐看得出精美的绣花。
傅春儿咳了两声,故意讪笑道:“叫军爷见笑了,小妇人原先在家中什么也不会,也就只能制一两双鞋而已。”
刚刚那伍长似乎想拍那吴监军的马屁,上前道:“监军,这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吴监军想了想,突然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突然觉得那双鞋很美,鞋里的脚,应该更美就是了。”说着,朝傅春儿一笑,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想来是个烟枪。
——这人,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吗?傅春儿突然觉得冤死了,伪装了这么半日,弄出这么一副人见人烦的尊荣,竟然坏在一双鞋上。这个吴监军,究竟是什么神经病啊!恋足癖?还是恋鞋癖?傅春儿想到这里,几乎将自己也给恶心坏了。
那伍长听了,自忖明白了上峰的意思,突然笑道:“监军,属下明白了。”说着转过身来,对守城的众兵说:“此女有重大嫌疑,恐怕是个奸细,来人,将此女带下去,严加拷问……哦不,交给吴监军处置。”伍长手下的几个士兵便齐声应了一声,朝傅春儿这里围过来。
傅春儿袖里藏着一柄防身的小匕首。她可没有古代女人的那种贞操观念,被陌生男子拉一拉衣袖就要自裁的,只是眼前的危机实是不晓得应该怎样应对,那些士兵见傅春儿不过一个单身女子,料定逃不掉的,便嘻嘻哈哈地慢慢围上来。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傅春儿额上慢慢沁出密密的汗珠来。而周围围在城门口看热闹的百姓,指指戳戳地窃窃私语,却无一个人敢上前。
这就是所谓的“天军”么,实在是连地痞流氓都不如啊。
“吴监军,你在这里带人做什么?”
西城之前奔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奔到城门前勒住了马,大声地问那吴监军。
傅春儿心中一动,觉得此人的声音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吴监军很是不耐,但是来人的军阶比他高,只好上前行礼,道:“沈总制,属下在这城门口,发现了一名女奸细,试图混进城中,正待带走详细盘问,沈总制就过来了。”
马上那人的眼光便朝傅春儿面上扫过来,没有做停留,又扫回到吴监军的面孔上。“吴监军,入城之前,将军有过严令,不得掳人钱财,更不得淫人妻女。你若有违军纪,莫要怪我拿你不客气。”
那吴监军眼珠转转,大约想着,先送走这副尊神再说,便躬身应道:“是!”
那沈总制盯着吴监军看了一会儿,转头拨马准备走,突然听见傅春儿在身后唤了一声:“沈总制!”
沈总制听了,调转马头过来,盯着傅春儿看了片刻,冷冷地问:“这位娘子,叫沈某何事?”
傅春儿连珠炮似的念了下去,道:“包子包子三丁包子一个下肚过午不饥……”她说得极快,旁人几乎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可是那沈总制闻言,却浑身一震,几乎不可置信地往傅春儿面孔上看去,缠身道:“你是……”
那姓沈的总制,不是旁人,而是曾经为傅家做过伙计的沈舟。
当日他与翠娘两个,私奔出城,并肩远走。可是翠娘却因生产不顺,客死异乡。沈舟伤心之余,只一个人慢慢游荡至山东地界,寻了一份小工开始慢慢地做着。以他的本事,慢慢做出头并不是什么难事。到后来,沈舟所在的地界儿遇上百年不遇的大旱,饥民遍野。沈舟带了人去州府要求开仓济民,却遭拒绝。沈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人冲了州府,抢了粮出来。
沈舟做下这等大案子,无法再回头,加上邻县“天军”势大,他便索性反了,去投奔了“天军”。由于他打仗勇敢,又有人缘,带了一帮兄弟出来,便被封了“总制”,在东路军中,也已是不小的军衔了。
而傅春儿所念的,就是当年沈舟还在傅家做伙计的时候,早间起来,叫卖包子时候所说的话。那时在傅家铺子里,谁不是一天会吆喝上个几百遍的。因此,沈舟绝不可能将这也忘了去的。
他朝傅春儿面上看去,此时虽然已经过去了好些年头,而且傅春儿面上此时画得小脸儿黄黄的,一副病容,可是隔了这许久,她的五官面貌没有太大变化,沈舟一见之下,立刻便认了出来——“原来是你!”
他微微沉吟,想起了城中的事情,便有些明白傅春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一念及此,沈舟再无犹豫,提起马缰,上前几步来到傅春儿身边,突然伸手将傅春儿提了起来,往自己马背后头一放,跟着便调转马头,沿着广陵城中的街道,绝尘而去。沈舟的人马,也毫无迟疑,紧跟着沈舟去了,城门口只留吴监军和其余那些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沈总制,不过一个病妇,也跟见了肥肉似的——”吴监军啐了一口,道:“先前还装得一本正经,呸,什么东西!”RP
三百八十六章 相救
傅春儿坐在沈舟马背上,奔驰在广陵城的石板道路上,耳中听着马蹄声声,却忍不住心潮起伏。——当年一别,傅春儿将沈舟与翠娘两人送至广陵城门口,两下里各自开始了新的人生历程。岂知世事无常,那回与翠娘,便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傅春儿身前,沈舟也在马上沉默着,这里也曾是他所熟悉的城市与街道,曾经这里,有沈舟和他所爱之人一起共度的一段时日。
一时两人默默共骑,沈舟直接奔到大德生堂门口,将傅春儿从马背上放下来,道:“东家姑娘……”
他这一声旧日称呼,两人心中都是勾起了回忆。沈舟一时便哑了,沉默着说不出话来,而傅春儿则轻轻地道:“沈大哥,别来无恙!”
“傅姑娘!”大德生堂里的人大约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探头出来看。留在大德生堂里,就是易大夫与一两个在大德生堂留了很长辰光的伙计,因此无论傅春儿装扮得如何狼狈,亦或是她早已嫁入东家,伙计们都很快将她认了出来,并且习惯性地用旧日称谓称呼于她。
“傅姑娘,”沈舟轻咳一声,道:“我前几日见到令兄,在下铺街那里受伤颇重,便带他来了大德生堂,眼下应该是在堂中住着。瓦匠营和埂子街那里,姑娘近日还是不要去了。乱的很!”
傅春儿一时大惊,原来傅阳竟不是病重,竟是受伤,听沈舟说得严重,一时恨不得马上入大德生堂去探视。
旁边大德生堂里,易大夫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道:“原来是纪家七奶奶过来了!”他算是纪家老祖的亲传,与纪家关系密切,平日里与傅春儿也是相熟,听到外面的动静就立即知道傅春儿为何而来。这会儿一边迎出来一边安慰傅春儿道:“令兄的伤情还好。勿要急坏了。”
沈舟听了这话,抬起眼,看着傅春儿,这才留意到她虽然穿得狼狈邋遢。但却是改了妇人打扮,忍不住问道:“东家姑娘,你……你难道是嫁与了小七爷?”
傅春儿含笑点头。
沈舟点点头,道:“姑娘与纪家小七爷,乃是天作之合。料想翠娘晓得了,必在天上也为你高兴的。”听到沈舟这般说话,傅春儿突然觉得,怕是在沈舟心里头,翠娘从未曾离去吧。她一时点点头,见沈舟上马欲行。突然想起一事,便立定在沈舟坐骑的辔头旁边,轻声道:“沈大哥,你如今已经在’天军’之中了,看起来军衔也颇高。但看’天军’之中种种不法之事,如此下去,什么’天国’、’天军’,都不得长久啊!沈大哥要记得极早打算。”
沈舟脸色变了变,马上抬头四下里看了看,也是压低了声音回答道:“姑娘说的话,沈某记住了。恕沈某今日还有事在身。隔一两日,再过来探视。”
他提缰欲行之际,想了想又对傅春儿道:“大德生堂这里,我已经将易大夫的医术传扬出去了。那些个兵油子,为了自身安危,不会过来找大夫麻烦。所以大德生堂还算是安全。但是千万不要再往东关街东首去了……”
傅春儿听着沈舟欲言又止,知道只怕是有些隐情。那东关街再向东,先是黄家宅子,然后就是瓦匠营,再往东首就是钞关。自古以来。东关街及至钞关一带,便是广陵城最是繁华与富贵的所在。然而眼下傅春儿听沈舟说得郑重,晓得不好,心下黯然,连连点头应了。
一时沈舟离去,傅春儿随着易大夫直奔入堂。易大夫此前已经将傅阳安置在大德生堂后面的一个小院之中,偏巧就是很久以前,傅家因黄家买地,被从租赁的房子里赶出来,遇到了纪小七之后,在大德生堂寄住过的院子。
易大夫细细地嘱咐傅春儿:“七奶奶,傅家大爷他……”
傅春儿嗔道:“易大夫,你怎么也算是长辈了,直接叫我春儿,叫我哥哥傅阳,这样客套,实在叫人急死了。”
易大夫本来也是随和之人,当下也觉得这些弯弯绕的称谓着实令人生厌,马上便开门见山地道:“前两日那沈总制将傅阳送来的时候,他受的外伤颇重,但那位沈总制拿军中的伤药帮他处理过,血很快止住,但是情况却很是不好……”
傅春儿一阵心惊,道:“难道是伤口感染?……化脓?”
易大夫不大懂傅春儿口中说得这些,但是大致能听明白她的意思,当下答道:“也不是,就是整个人都……都不太好!一直高热不退,说胡话,似乎生机不大旺盛。我们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用现在大德生堂里储的这些药物,只怕……见效很慢。”
傅春儿明白易大夫的言下之意,她想了想说:“大夫,眼下治我哥哥的病,还缺什么药物?”
易大夫便说了几味药,傅春儿沉吟了片刻,道:“这几味药,我娘家作坊的库房里……不晓得还有没有。”
易大夫奇道:“傅家作坊里?”他这话一问出口,马上反应了过来,道:“哦,失了,傅家好多妆品都以药物入妆,又有很多药物,本身既是药品又是香料。这我懂了。”他说着捏了捏颌下的胡须,道:“若是能多找些药品出来,这兵荒马乱的时日里头,只怕能帮到更多的人。”
“嗯,易大夫,我想先去看看哥哥,之后您与我一道去瓦匠营那头看看,若是还有有用的药材,就带人全搬回大德生堂来吧。”
易大夫听了点头,便将傅春儿往屋里引。屋里黑黢黢的,空气浑浊。傅春儿只依稀见到一个人卧在榻上,她一时有些心酸,看这人的身形,与当日那个在纪家别院与自己道别的哥哥相比,几乎是脱了形。她疾步上前,只见傅阳面如金纸,双目紧闭,似乎没有知觉。而傅春儿将手放在傅阳的额头上,一时觉得烧得发烫,心中登时凉了半截,真没想到,傅阳竟然病得如此严重。
她正暗自心慌,傅阳突然如同梦呓一样,喃喃地叫道:“悦儿!”
傅春儿心想,要是这哥哥此时清醒地在眼前,自己怕是会忍不住要“呸”他一声,啐他一口,这样念念不忘嫂嫂,竟然也忍得下心,一个人回到广陵城中。
只听傅阳这边接着道:“悦儿,是我没用,护不住自家的生意……”
傅春儿几乎无语,傅阳病成这样,竟然还在自怨自艾,怪自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下,竟然守护不住自家的生意。老哥,你以为你是谁啊!
易大夫也叹了口气,道:“看来,傅阳小哥,还是先要将心结解了,这伤,才好得起来啊!好在春儿过来,总能好生照料劝慰你哥哥的。”末了他很严肃地说:“这一点,我很是放心——”
傅春儿听得一愣,随即转过头来对易大夫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谢谢先生!我这便与你一起走一趟吧!”
她似乎早已将沈舟的警告抛在了脑后。
易大夫点头,叫来了另一个伙计,跟着转头对傅春儿说:“春儿稍候,待我们也弄一身跟你差不多的行头出来。”
傅春儿这才省起,她眼下还穿着钱镜儿给她准备的“鹑衣”,脸上涂得厚厚一层姜黄还没有洗去。而易大夫与那伙计,一人背上了一个大大的药箱,每个人都手持了一柄大大的旗帜,上面写了个“医”字,还画了个大德生堂的标记。
易大夫与她解释道:“这样在广陵城中行走,稍许安全一些。”
*——*——*——*
一时三人走在东关街上,偶尔有穿着“天军”服色的士兵三三两两地走过,见了傅春儿三人,只道是两个医馆的大夫和一个病入膏肓的贫妇,便没有上前查问。
然而广陵城中的街道,竟显出十二分的萧条来。三人先是走近了黄家的宅院。黄家的大门就这么敞着,门口有火焚的痕迹,傅春儿在东关街对面,远远往黄家院落里看去,依稀见到院落里一片狼藉。原先黄家那个齐整、大气、处处透着富贵相的院落,已经荡然无存了。
“后面的园子据说也一把火烧没了——”易大夫见傅春儿这般神色,大约也猜出了一些,叹了一口气,又说:“只剩那些烧不掉的湖石。”
傅春儿闻言却心头一喜,好在那些湖石不怕火焚,而院子里的其他——那千竿翠竹可以再植,而亭台屋舍,也可以重建,将来如果乱兵能退去,总有办法能将“个园”恢复旧观!
接下来一行人接着前行,往瓦匠营那边过去。傅春儿远远地,心便微微揪了起来,毕竟是自己住了那么久的家啊!黄家宅邸,已经被烧成了这副样子,瓦匠营那头,不晓得眼下是什么样子。所幸随着众人的脚步临近,傅春儿可以远远地望见傅家那二层小楼仍然矗立在瓦匠营深巷之中。RP
三百八十七章 取药
傅家的二层小楼,眼下尚且完好。那写有“馥园”二字的额书,尚且挂在小院的上方,那字迹是纪燮手书,然后再寻了铺子做成的匾额。傅春儿一时见到,突然觉得很是安心。
可是走进院子里,却让人立刻觉得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倒也不是此处曾经失过火,而是大约有人在此处吸了许久的旱烟。傅春儿素**洁,家中女性又居多,因此本来无人在“馥园”里抽旱烟的。傅春儿一下子觉得紧张了起来。
再往里走,原先院子中间一块小小的绿地中间,傅家人自己手植的几棵桂花树也被人砍了,只怕给送下了厨去当柴烧。
堂屋里赫然放着几只箱笼,箱笼半敞着,里面都是些女人的衣物。易大夫和那伙计见了,便立刻站在原地不动了。他对傅春儿道:“这……这难道是您娘家的箱笼?”
傅春儿走上前,拎了一件女人的衣衫起来看看,只见那料子甚是花哨,可是质地却极粗劣。衣裳的式样大小,也绝不是杨氏或是戴悦的。拿近了细看的时候,傅春儿只觉得一股廉价的脂粉味道扑面而来。她连忙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娘家人的。”
易大夫沉吟了一下道:“看样子,这栋小楼,曾经被挪为他用。后来,后来大约城中‘天兵’整肃军纪的时候,住进来的人又撤走了吧!”
傅春儿觉得后脑勺有汗滚落下来,这当初住进来的,应该可不会是什么正经的女人。只是当下她也管不了这许多。她记得傅阳一直在堂屋正中供桌下面,一个暗扣里放着自家作坊的一串备用钥匙的。当下便去寻了出来,转身对易大夫说:“咱们走!”
其实对面傅家作坊大门敞着,里面也是一片狼藉,似乎有人在这里食宿的痕迹,但是傅家原先在作坊里堆放的一些货物被糟践的不像样子。“馥颜坊”那头,原先堆放整齐的锦盒竹盒纸盒,都被拖了出来,有些仍然成堆地堆放这,另一些却被撕开,碎片扔得到处都是。
易大夫见了这等情景,安慰傅春儿道:“这等时候,总是人没事才是第一要务。”
傅春儿郑重点头,肃容道:“先生说得是!”她觉得有些明白傅阳的心境了。若真是目睹自家的产业被如此糟践,而又偏偏束手无策,傅阳如此之沮丧,这等心情傅春儿可以理解,她一时低头想了想,便大致晓得该如何劝慰傅阳了。
“先生,请随我来。”傅春儿当先一步,往傅家装药材的小库房那里过去。
傅家有好几间库房,有装成品的,有装包装的,有装米粉高岭土这等用量极大的材料的,也有只装一些名贵药材和香花的小库房。
傅春儿用手中的备用钥匙打开了库门,看了看里面的情形,登时松了一口气。大约这间小库房位置比较隐秘,而外表看起来又不打眼,这库房里的药品看上去并不曾被人翻动过。
易大夫进来,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兴奋地将药名报出来,“丁香子、川贝子、大黄、冰片、末药……春儿,我听人说你家是药妆之家,以药入妆,果然名不虚传啊……”
傅春儿听易大夫这样一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却听见易大夫接着往下说:“要是你家不做妆品,将这些药物都捐出来,怕是可以救不少人。”
傅春儿一时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忙道:“先生,我家这就全捐出来,您只管捡合用的,往大德生堂搬去就是。眼下这时节,自然是要用来救人的。”
傅家在出城避难之前,便有一段时间没有进过药材了,所以此时库房里药材的存量,大约只有平时的四成不到,但是照样将易大夫和伙计的药箱装得满满的。傅春儿又寻了扁担和竹筐出来,令那伙计除了药箱之外,还能再挑上一担。她自己也寻了一个大竹篓,装了不少自己提着。
易大夫看看天色,道:“差不多了,咱们走吧!再晚就怕要赶上宵禁的时候了。”
傅春儿依言又将小库房的门给锁了,跟着易大夫与药铺伙计出门。这时候暮色已沉,东关街上却没有什么灯火,广陵城中这原本最是热闹的所在,此刻显得死气沉沉的。三个人一起加快了脚步,傅春儿连走了两三日,此时腰酸脚疼的,可是也丝毫不敢抱怨,生怕碰上“天军”,紧跟在易大夫后面,马不停蹄地往回走。
可是,人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身后马蹄声的的,只怕是有“天军”的士兵过来。
易大夫伸手便从傅春儿手中将那竹篓接过来,低声对傅春儿道:“快装病!”
傅春儿见机极快,一听见易大夫那三个字,立刻抚着胸大咳起来。
易大夫却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果然那“天军”骑兵过来,见到傅春儿一行人,放慢了脚步,道:“易大夫,又救了个妇人那!”
“是啊,是女人家的痨病,再止不住,就要不成啦!”傅春儿在旁边听得眉毛眼睛直抖,跟着又大咳一阵,似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马上之人听了也很是紧张,道:“这女人家的痨病,过不过人的啊?”
易大夫听了道:“轻易不会过给男的,但是要接触久了只怕也不行。我回头得赶紧给这妇人开方治病,否则要是不见好的话,连男人也能传了,那边不好收拾了。”
“天军”将士听了,纷纷对易大夫的“义举”表示赞赏,跟着都不敢停留,忙不迭地骑着马便走。身后还响着傅春儿那略显夸张的咳嗽声。
一时到了大德生堂,傅春儿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而易大夫却肃容转身,对傅春儿深深一躬,道:“春儿,今日多亏了你家义举,这些药物,着实够大德生堂再维持上一段时日的了。”他说着,望着傅春儿的笑容,一时又颇为不好意思,对傅春儿道:“刚刚实在是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要怪,您就怪老夫口无遮拦,心口胡说,言不由衷,唧唧歪歪……”
他啰啰嗦嗦地尚且没说完,傅春儿已经拦住了他的话头,道:“先生千万莫要若此,您在这么见外下去,我才真是要着急呢!”
她想了想,又郑重与易大夫裣衽行礼,道:“先生高义,为我家夫君守住这爿店铺,又收治我兄长,小女子这里真正是感激不尽的。”
易大夫经她这样一提醒,登时一拍脑袋,道:“药材已得,我赶紧带了伙计去给令兄煎药。你先去看看令兄,劝劝他。便是他没有反应,也要与他说说话,有些时候病人只怕是封闭了自己的行识,不想听,或是不想说,然而他实则听得见,也说得出。你慢慢地说,只消他听得进去,便终会一点一点地好起来的。”
傅春儿郑重谢过了易大夫,自去看傅阳,只觉得傅阳果真好似易大夫说的那样,心病一时重于身上的创伤。若是心结未解,只怕即便是能勉强服得下药物,也很难见好。
她独自一人想了想,有些不知该如何劝起才好。可是,当她悄悄地立在这院中的时候,突然勾起了无限回忆。
当初傅家几乎一无所有,一文不名的时候,因纪小七出手相助,他们一家才来到了这里,而她与父兄们,便从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子开始,白手创下了傅家的这么一大爿家业。可是家业创下之后,哥哥却越来越执着,越来越辛苦,傅家在越来越荣耀与富贵的同时,日子过得似乎并不比当初傅家穷得响叮当的时候更快活。
这似乎便是后世里常说的,口袋里的银子多了,而不知不觉之间,幸福感却少了。如果真是这样,当初那么执着地挣下这份家业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傅春儿想了想,便去将傅阳所在房间的窗子打开,让屋里的空气流通起来。正巧这晚逢了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光格外地明亮。
她搬了一张小爬爬坐在傅阳身边,轻轻地说:“哥哥,你还记得么?”
“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小院么?”
“我们曾经在这里,一家人分食一大碗阳春面,也曾经在这里,我们两个,争抢着想睡院儿里的竹床。”
“那时候天气热,然而将大竹床搬到院儿里,往上头横七竖八地一趟,登时便神清气爽,暑气全消。”
“院儿里可以看月华,月华就如同今天晚上这样一样,好看得很,五色晶莹的。哥哥便给春儿讲些故事,一直到外头打下露水来,将竹床都打湿了,哥哥才送春儿回房,我们两个就在娘脚边挤着睡睡,一着床,便就睡着了。”
“哥哥,其实那样简单快活的日子,并没有离得太远。眼下爹娘和嫂子住在山中,虽然没有此前住在广陵城中的时候有这等富贵与名声,可是,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过得总还算是踏实。”
“哥哥,我们都想你——”
三百八十八章 相劝
第二日,傅春儿醒过来之后,赶紧去看傅阳的伤情。只见哥哥呼吸平静,烧似乎也退了些,只是脸色苍白,看上去还是很虚弱。人依旧有些混混沉沉地睡着。
她略略放心,便去厨下看了看。大德生堂此前只有几个大男人住着,外头又买不到吃食,怕是一日三餐都糊弄着。
果不其然,厨下乱七八糟,锅碗瓢盆扔得到处都是,锅沿上沾着锅巴,也不晓得几日没有清洗。傅春儿大摇其头,亲自转出后门,去井边打了水,将灶间旁边的水缸都装满,再将早间要用的食器都清洗干净了,跟着翻出米面,先是在大锅上煮了薄薄的一锅白粥。此外她见布袋底还剩着了一些面粉,便也淘了出来,揉成面团,到屋外水边剪了几柳水葱,和了一点点豆油一起揉了,做成了葱油饼。
趁着粥在熬着,饼子在锅上烙着的时候,傅春儿又在灶间翻出了一小坛子酱菜出来。广陵府的酱菜很是出名,什锦菜、宝塔菜、姜丝乳瓜、萝卜头……每一样都是佐粥精品、米饭杀器。寻常时候纪燮最爱这个配早饭的。
见到这坛子酱菜,傅春儿一时想起纪燮来,她这时候突然有些后怕,不晓得纪燮发现了自己不告别,会作何反应。成婚这些年来,两人人从来不曾分别,但是日子过得平静,时间久了,相处起来颇像是左手摸右手的感觉,熟悉,多过了刚刚倾心相许的那种酸中带甜、甜中又带酸的感觉。
然而当她独自一人回到广陵府,来到这个她与纪燮一起拥有最多共同回忆的地方。她才真正觉得,以往与纪燮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与习惯,才真正是融合在了她所有的生活习惯里,甚至渗入了皮肤,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旁边葱油饼子一时烙好了。易大夫和两个伙计竟都闻香而至。
傅春儿不好意思地说:“这油实在不大够,葱油饼子最多只能说是葱花味儿的面饼子……”
她话还没说完,刚刚烘好的饼子已经有一半进了易大夫他们的肚子里。易大夫还意犹未尽地往往锅里,道:“还是得有个女娘照顾着才好,光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哪里是能做这些的?”
傅春儿微笑着,将熬好的粥盛了出来,又将酱菜捞了一些出来,道:“着实简慢了。”
对面几个都跟饿虎扑食一般,稀里哗啦地,便将大半锅白粥给消灭了。这会儿他们才想起来,“春儿还没有吃过吧!”易大夫拍着肚皮说。
“不妨事,我还可以再做。”傅春儿见众人吃得香甜,一边微笑,一边看着,只不碰碗筷。
易大夫便笑道:“对了,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傅阳小哥似乎是醒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傅春儿已经急不可耐地转了出去。果然,在傅阳房间里,傅阳已经自行撑着坐了起来。
“春儿!真的是你!”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他说。
“我梦见你来了!刚刚易大夫来说起,可我还不敢相信,总以为是自己的梦!”
傅春儿连忙给傅阳背后放上一个软垫,扶着他靠在榻旁,轻轻地道:“哥哥,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去给你弄。你病了这好几日,先不着急说话。”
可是傅阳却定定地看着傅春儿的面孔,突然流下泪来,道:“春儿,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傅春儿看着傅阳这副样子,突然心疼起来——傅阳一时露出软弱的一面来,这叫她怎生相劝才好?
其实早在过来广陵城之前,她就想过无数次,见了傅阳,自己会想说些什么。她倒是很想将傅阳臭骂一顿,告诉他当日那般不告而别,叫母亲担了多少心,叫大嫂把眼泪水往肚里吞。她想告诉傅阳,其实家人眼下最需要的,并不是傅阳能护住傅家在广陵府的产业,而是傅阳能好好地陪在家人身边,一起渡过这段叫人担心受怕的日子。
当日她还曾想,到底怎样才能将傅阳骂醒。
可是眼前看见傅阳这般软弱的样子,傅春儿才慢慢省过来,傅阳并不是为了银钱产业上的损失而难过,而是将照管傅家的生意真正当做了自己的责任——
果然傅阳一时抱着头,很是难过地道:“当初春儿好不容易从’富春’抽出来的股份银子,又慢慢地做了这样久,才有了今日……可是我竟守不住……”
傅春儿心里“咯噔”一声,原来哥哥抱憾,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是因为傅家所遭受的损失,而竟是为了对不起她傅春儿。可是傅阳怎会这样想呢?这明明是哥哥自己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产业啊!自己最多只是帮过手,出过几个主意而已……再看傅阳的神情,却只见他是真心懊丧,深深自责。
她一时想起当年傅阳累死累活、拼尽全力,终于收了薛家的产业,却是只为了给自己做新婚的贺礼而已。
傅春儿一时觉得鼻腔酸酸的。
屋里安静了片刻,傅春儿才微笑着道:“哥哥,其实你做得很好啊!”
“这等兵荒马乱的时候,咱家的产业如今保存得算是相当不错的了,你怎会责怪自己没用呢?”
傅阳一时睁大了眼睛,盯着傅春儿的面孔,明明,铺子损失了两间,货也没有了,作坊被人占了,自家小楼教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住着,弄得乌烟瘴气。偏自己,双拳难敌四手,顾了这头,便顾不上那头。傅阳一时不懂,妹妹这般说辞,真是从何说起!
“哥哥,你想想看,咱们家的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本钱么?是铺子房舍么?是货源么?都不是呀哥哥——咱家的生意,最重要的是要有人。”
“只有像爹这样的人在,才能不断地研制出新品来;只有像十力大哥那样的人在,才能召集大家将妆品做出来;只有像阿康这样的人在了,才能联络各大行商,管好各间铺子。而只有哥哥这样的人在,才能全盘把握住咱家的生意啊!”
“所以要我说的话,咱家的这些人眼下都平安着,咱家的生意,就是护得很好——铺子被烧了,地契还在咱家手里,将来兵祸过去,一样可以重建;货被抢了,这只是一小批而已,哥哥你经手过这么多批货了,应该晓得,将来只要几百两银子,作坊便可以东山再起。咱家当初可是只靠了二百两银子的本钱,就这样慢慢做起来的,那时候人脉和名声,一样也无,不是照样做起来了么?将来日子还长久呢,不能因为一时的小小挫折,便自怨自艾。那才不是我哥哥呢!”
傅阳面上的神情终于稍稍和缓了一些,眼中也多了些信心。“春儿,你真地信哥哥将来能将咱家的产业一一都重新建起来么?”
傅春儿不假思索地点头,道:“‘馥春’,这个妆品品牌,一定会流传后世,不会因为这次战乱而断绝。”
她说到这里,傅阳费力地起来,道:“春儿,麻烦你去请易大夫,我这一定要……一定要赶紧好起来才是。”
“嗤”的一声,傅春儿笑了起来,道:“哥哥还真是个急脾气。”她转了转眼珠,又道:“哥哥,既然说到咱家的生意,会这么一代一代地做下去,你怎么就不想着,我侄儿侄女,还有嫂嫂腹中的那个孩儿,都在等着哥哥你回去,回到嫂嫂身边,好好地看着他们长大,好好地教他们——”
“哎呀!”傅阳如梦初醒,伸手抓住了傅春儿的衣袖,道:“春儿,你大嫂,你大嫂她可好?”
傅春儿后脑全是汗,这个哥哥,终于从执迷之中清醒过来,晓得关心一下妻儿的状况。她当下将在袁家村发生的事情一一都说了。傅老实眼下与纪燮一起单独住着,照顾袁家村的病孩,所以傅家这头,只有傅正一个男人,还未成年,只能拜托纪家与姚十力夫妇有空的时候能够照看照看。而自己是只身一人,赶了这样远的路,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才入得广陵城来。
傅阳听傅春儿说了袁家村的事情,和她独自一人赶路的经历,冷汗涔涔而下,突然拉了傅春儿的手悔道:“是我错了,是我太过自私,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这当儿,我怎么竟能放下家里人不管?”他一手握着衣领,另一手就往自己胸口捶下去,却被傅春儿拦住了。
“哥哥,现在还不晚——只要你赶紧好起来!”傅春儿朝哥哥点头微笑道。
“春儿,真是……真是辛苦你了!”傅阳额角有汗,想到自己所做的,和妹妹所做的,一时惭愧无已。“哥哥都听你的。”
傅春儿心里一下松了口气,总算不辱使命,劝好了傅阳,眼下就只要等哥哥伤势略好,再找个由头,一起混出广陵城,往袁家村去,这便安全无虞了。
而这时外间有些人声,易大夫的声音在大声说:“春儿,沈总制过来了。”
三百八十九章 出城
傅春儿闻言赶出来,只见沈舟穿着戎装,正在与易大夫说话。
见到傅春儿,沈舟绷得紧紧的面孔稍稍放松了些。易大夫对傅春儿说:“沈总制是过来告知咱们,再过四五日,’天军’大部便即开拔。”
“是么?沈大哥,您这就要离开广陵城了?这是要渡江取金陵府么?”若说“天军”离开广陵,傅春儿听着还挺高兴的,但是一想到沈舟也将随军开拔,登时有些担心起来。
“傅姑娘,你是如何知道大军要南下攻取金陵府的?”沈舟一脸的惊诧,有些张口结舌地望着傅春儿。即便是“天军”之中,知道开拔之后的目标的,也仅限于总制及以上军衔的统领——沈舟一时想,难道,这消息悄悄走漏了。
傅春儿见到沈舟的神色,晓得他想岔了,只好赶紧想办法将话给说圆了。“沈大哥莫怪,我只是瞎猜而已。大军本就是从北面过来,难不成再回北边去?但若说是向南面过去,那一定是往金陵府、焦山一带啊!”
沈舟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肃容对傅春儿道:“是了,还请姑娘不要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否则沈某会有麻烦!”他说着看向易大夫,易大夫明白他的意思,便也跟着点点头。
“要紧的是,要是士兵们听说了开拔的消息,只怕广陵城中会再有一次劫掠……”沈舟将这话说出来,自己面上也流露出十分无奈的神色。傅春儿与易大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个人一时面面相觑。
“沈总制的意思是……”易大夫小心翼翼地问。
“要么这一两日之内便想办法混出城,出城便即往北,决计不要往瓜洲,或是城东南一带的渡口过去。”沈舟想了想说,“要么便在这一两日之内关门闭户,坚守到大军出城,那时候。或许便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眼光往傅春儿这里投过来,仿佛对傅春儿这头有些放心不下。
傅春儿这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衣服,洗净了面孔。露出一副姣好的容颜。只怕众人都晓得沈舟在担心什么。傅春儿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嗫嚅道:“沈大哥,多谢你来传讯……只是,拔营往南,此去甚是危险,沈大哥,你一定坚持留在这’天军’营中么?”
沈舟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自翠娘过世,他加入“天军”之前,沈舟自忖一直活得浑浑噩噩,直到真正加入了战斗。将一腔对俗世的愤懑都化作了杀敌的动力的时候,他才真正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这便是他一直留在“天军”之中,并且一路升迁直至今日的原因。
然而,当“天军”这一路东军,成功地占下了广陵城的时候。沈舟才开始渐渐地觉得不多。他目睹了太多的焚烧、劫掠、淫辱……广陵城于他而言是故土,见到故土与乡亲这般被人践踏,沈舟心中极不好受,可是再与东军统帅说起,统帅却不在意,只说:“待兄弟们爽过了这样一把,自然会收手的。”
就在前一日。天军统帅决定开拔,去抢攻下金陵府的头功。刚刚开始的时候,统帅的主意竟遭到了大部分将领的反对——大家都贪恋广陵城这里的销金窝、温柔乡,没有人有**去攻城略地——直到统帅描绘了一番率先攻下金陵府之后的景象,众人这才积极起来,并且商量着。在离开广陵城之前,一定要再劫掠一把。
“是啊,为什么呢?”沈舟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相信战事初起的时候,这支“天军”还是颇有动力与理想的,然而此时。大军已经完全腐化,每个人都在想着攻下一座富庶的城池之后偏安一隅,守着抢夺而来的温柔富贵乡好生过好下半辈子。然而沈舟,他加入“天军”之后的动力之一,便是企盼着哪一日自己能被流矢射中,便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尘世,到地下去与翠娘厮守。
这时面对傅春儿关切的眼光,沈舟觉出一丝暖意。但是,不留在“天军”营中,他又能去哪里呢?
想到这里,沈舟微微朝傅春儿躬身,只道:“傅姑娘,多谢你的好意。请代沈舟向令尊令堂致意,在这兵荒马乱之下,愿姑娘一家人平安。”
是了,在这样的时候,“平安”是人们所乞求的最珍贵的东西。
送走了沈舟,易大夫与傅春儿两个,都是面带了愁容。傅春儿忍不住问:“先生,我哥哥眼下的情形,这一两日之内,能够走动么?”
易大夫答道:“有些勉强,若是有辆大车,出城没有太大问题。”
傅春儿闻言大喜,道:“先生,莫如你们带着大德生堂的伙计,一起与我回去袁家村吧!您知道的,老祖如今也在那里!”
易大夫迟疑了一下,道:“我只是担心,走了之后,这城中的百姓,若是再有个头疼脑热的,没有坐堂大夫诊治,该如何是好!”
听了易大夫说了这话,傅春儿肃然起敬。眼前这易大夫,乃是真正将广陵城百姓的健康,放在比自己的生死安危还要高的位置之上。只是,今时不同以往。她忍不住又开口劝道:“只是,易大夫,按照那沈总制说的,往后三五日之间,只怕是广陵城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只要能够顺利挨到大军开拔,便可以再回城。如果先生担心广陵城中的百姓,不如便先在仙女镇或是袁家村这样的地方候着。带广陵城中风波过去,再说也不迟!”
“先生大才,应该晓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唯有在这种时候,最大程度地保全自身,将来才能长长久久地造福百姓啊!”
傅春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其实这易大夫,只怕也与傅阳一样,有着这“放不下”的臭毛病,只是这易大夫的出发点,立得可是要比哥哥高多了。
易大夫听了傅春儿的话,忍不住笑道:“春儿这话,说得可是耐听。”他低头略略思索了一下,当即做了决定,抬起头来对傅春儿说:“这样,若是万不得已,明日寻不到大车,我便给令兄开一两剂药,会暂时封住他伤处的痛感,让他如好人似的。那么——明日,我们便一起出城。”
*——*——*——*
第二日,易大夫一早使了伙计去借车,却没有借到。有人对伙计说:“如今城中的大车都被征用了,甭管您是什么高门大户地出身,这都就只有两条腿可以用了!”
消息传回来,众人无法,只好按着易大夫那所谓“万不得已”的法子,给傅阳服食了疗伤镇痛的药物,胡乱将大德生堂里的物事收拾了,再将大德生堂的门板给上了,自外面锁好,再将夜间叩门传话用的小窗扣上。
易大夫见着便有几分伤感地说:“只怕这么多年来,是头一回,大德生堂被彻底关上了吧!”
傅阳一时也有些难过,说不出话来。他年少时曾经在大德生堂学徒,自然晓得大德生堂无论寒暑,哪怕在正月里,也总是留着人,就是为了备着不时之需,万一有广陵城的百姓,着急上门看病……
傅春儿扶着哥哥的胳膊,轻轻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不定过不了几日,我们便能重回这里了呢!”
易大夫点点头,却叹了一口气,口中道:“走吧!”
众人一起,往广陵城西门那里过去。一路上,见到不少耀武扬威的“天军”,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到了广陵城西门口,傅春儿本来以为出城应该容易些的,可是如今,情势却好似反了过来。进城的人都不用查身份路引了,反倒是出城的人,一个个都在被守城的士兵盘问。
“这叫什么事儿啊!”傅春儿心里暗暗叫苦,可是又不得不与傅阳等人一起上前。
然而这次,中招的,却是易大夫。
守城的“天军”伍长,认得易大夫,对易大夫的医术颇为崇敬,当下巴结道:“易大夫,您出城有什么要事?吩咐您手下伙计去做不就好了?”
易大夫便费了些口舌,与那伍长解释,只说是大德生堂缺了药材,要去仙女镇进上些。
那伍长却不肯放易大夫出城,道:“易大夫,这点小事,总不用您亲自出马吧!”话里话外地,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是不肯放易大夫出城。
恰在这时候,过来一个“天军”服色的人,见了易大夫与傅阳等人,挑了挑眉毛,走上前拍了拍那伍长的肩膀,说:“老李,正巧我奉了上头的命令,要去一趟仙女镇,这不,我陪易大夫跑一趟,回头将这人再给你带回来不就行了?”
那姓李的伍长还支支吾吾了一番,那人却不管不顾地,伸出一臂,勾在了易大夫背上,道:“老李,你就放心吧!我洪五拍了胸脯,一定回头将人给你送回来。”
傅春儿悄悄地抬头,见到那人的侧脸,险些惊呼出声,这不是黄以安么!RP
三百九十章 携归(大结局)
那浑水摸鱼,企图将大德生堂里的人和傅家兄妹二人一起带出广陵城的,不是别人,确实是黄以安。
黄以安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是一定会好生将易大夫等人都送回来。他又嬉皮笑脸地对那李姓的伍长说:“不是说广陵城里缺医少药么,易大夫这趟去一趟仙女镇,不是回来能给你那相好……啊,更那啥?”
李伍长想了想,终于不再坚持,放行让众人出城。黄以安回头,颇觉得有点好笑地看着傅春儿一行人道:“易大夫带的人手应该够,这不,连药铺里的医娘都带上了。”
傅春儿突然觉得有点心惊肉跳,连忙低下头,紧紧地随在易大夫身后。倒是傅阳,往城外走的时候扭头朝黄以安瞪了一眼。
黄以安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道傅春儿的紧张,与傅阳的不快。他一直随着众人,沿着广陵城外的官道,往外走了两三里。众人在一处驿亭处歇了下来。黄以安见前后都不见任何“天军”的踪影了,这才肃然,舒了一口气。他刚想开口说话,反倒是傅春儿快人快语地先开了口,道:“黄五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说出来,好教我们明白明白!”
黄以安冲傅春儿嘻嘻地笑,一竖大拇指,道:“弟妹果然厉害——”他说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军服”,又抬头笑道:“瞧我这模样,还挺是那么回事吧!”
傅春儿撇嘴,她从小便与黄五不对盘,此时见到了,也只有腹诽的份儿,“袁家村那边的亲族,为了你黄家的安危,都急成那样了,可是这人,怎么竟混了进’天军’里头。也不想着给外头送个信!”
她这话只心里说说,可是那一对明眸盯着黄以安看着,黄以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一时便讪讪地。与傅春儿重会的欣喜之情被冲去了七七八八。
这时候易大夫出来打圆场,道:“唉,黄五爷,刚刚着实要多谢你。”
黄以安笑道:“好说,好说,那老李头儿是个出了名儿的怜香惜玉,就只想着请易大夫去给他医一下花山涧那位相好儿。刚刚我远远地看着,就晓得易大夫难以脱身。”
易大夫却皱着眉头,道:“黄五爷,那我们便这样走脱了。那回头您再回广陵城,那李伍长,岂不与您打饥荒?”
黄以安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自从广陵城沦陷,我黄五遇上了不少事儿。偏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足证我黄五最是个有福之人,诸位不用为我担心……”
他话犹未完,忽然听傅春儿在旁问道:“黄五爷,你说你姓洪?洪五爷?”
傅春儿与纪燮结缔这些年来,本来由着纪燮这头。该称呼黄以安做“表兄”的,偏她对黄以安的这称呼一直都改不过来,此时更是皱着眉头看着黄五。黄五听了,一时勾起旧日情怀,便有些躲躲闪闪地,不那么敢直面傅春儿的问题。
他想。傅春儿便是再聪慧,只怕也不明白这个答案,到底有多沉重。
当日广陵城破,黄家早已遣散了仆下,只黄家人聚在宅子里。父亲黄韬似乎早已看开。只吩咐敞开了大门,任“天军”进来。而母亲丁氏等等一众女眷则唬了个不住,那些支持不住的,一时晕过去不少。而便眼看着黄家便要家破殉城的时候,偏一个人站了出来。这便是与黄以安闹了多少年的原配发妻洪氏。
洪氏原本出身山东洪氏一族,乡里民风彪悍,而族中又是以武艺为存身之道的。偏巧这次“天军”之中,有不少是洪家子弟,因此有这样一支“洪家军”。
当即洪氏出面,悄悄联络了在“天军”之中的洪氏族人,洪家安排了,命洪氏族人组成的队伍将黄家围住,佯攻,而暗地里则是将黄家人一个个都接出来。黄韬虽然早萌死志,但是陡然之间绝处逢生,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于是他最终答应了洪家的安排,与丁氏一起,由洪家送往乡间隐居。然而黄以安,则答应了洪氏族人,化名“洪五”,要为这“天军”之中的“洪家军”效命一段时日,算是报答洪家的搭救之恩。
他当初答应洪氏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今后可能的结局。从“天军”入城之后的情形来看,“天军”如今只是乌合之众,若要真能“成就大事”,只怕难上加难。因此,入了“天军”,又是在冲锋陷阵的这“洪家军”之中,将来十成十是要做炮灰的。就算侥幸不死,“天军”一旦失败,自己也会落得个“附逆”的好名声,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当日发妻洪氏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已经实现了我的诺言,救下了你全家,黄以安,你呢?”
洪氏那时干脆已经加入了“天军”的女营。
黄以安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与洪氏两个,或许只是无数个因“媒妁之言”或者“政治联姻”的戏码而捆绑到一起的可怜人,一起挣扎,相互伤害。若没有这次广陵城破之事,两个人只怕便要在一处,如同千千万万不“那么”快乐的夫妻一般,挣扎着痛苦一生。然而眼下,自己与洪氏,却一样被这场战争给绑了票,捆在了一条船上。
大丈夫一诺千金,他黄以安万万没有食言的理由。洪氏,便是他加入“洪家军”的唯一理由。
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想到这里,黄以安重新抬起头,这次他没有躲闪,而是很认真地看着傅春儿的双眼。傅春儿是他早年曾经最为之心动的人,然而造化弄人,他娶了洪氏,而傅春儿则与表弟纪燮两情相悦。他曾想为傅春儿做一点事,哪怕只是一点小事也好。而今日这回,总算是略尽绵薄之力,帮助傅家人出城。如今一别,更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次相见。
他却再也不能做得更多了。也好,这样自己更加看得开,放得下。
傅春儿见到黄以安的目光,则略吃了一惊。渐渐地她自己也肃然起来。黄以安的目光里,尽是坦然,和诀别。
“对,”黄以安低声道。“我便是洪五,往后便都是洪五了。”
傅春儿咬着嘴唇看着黄以安看了半日,思忖了半日,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郑重地开口道:“黄五……哥,请多保重,这人生里没有绝对,只要把握住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过个五年、十年。黄五哥再回头看看,也许会觉得今日种种,于将来,未尝不是机会呢!”
易大夫在旁道:“黄五爷,春儿。怎么你们说的,好似打哑谜一般?老夫不懂啊!”
黄以安却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慢慢爬出来,也不敢开口,硬生生忍住了,朝傅春儿笑笑,又与傅阳握了握手,与易大夫挥手作别。接着往广陵城的方向过去。
傅阳旁观两人说话,黄家此前与傅家一番纠葛,及至后来,黄以安娶洪氏的一番因果,他也是尽知的。这会儿他突然在旁叹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傻了,没想到这还有更痴的。”
傅春儿听了这话。忍不住瞪了哥哥一眼。傅阳自知理亏,吐了吐舌头,突然道:“春儿你放心,如今哥哥这里,可是全盘想通了。不会再……不会再……”
傅春儿这才转嗔为喜。
一时几人将话说尽了,准备上路之际,傅春儿却觉得哥哥的状况不大好。傅阳额上泛出些汗珠,而且面色也开始渐渐地变得蜡黄。易大夫见了连叫不好,只道:“怕是城门口一番耽搁,给傅阳小哥的药药效快要尽了。咱们一定得快些走,否则若是没法及时赶到仙女镇,傅阳小哥这番罪就受得大了。”
傅春儿听了也着急,连忙扶住傅阳的胳臂,易大夫在另一边扶住了傅阳,一行人赶紧上路。然而越是想快,便越是快不起来。众人越是想扶着傅阳赶紧走,便越是担心碰到他的伤处,令他伤情恶化,反而更加不妙。
正在焦急的当儿,只听官道上蹄声的的,远处一骑疾驰过来。一行人以为是“天军”中人,傅阳蜡黄着一张脸,依然着急地道:“春儿,赶紧回避——”傅春儿晓得厉害,忙将面孔藏到了傅阳身后。
那人转眼奔到眼前,“咦”了一声,勒缰翻身下马,来到一行人面前。
易大夫与傅阳都是没做声。
那人朗声对面前的人说:“易大夫、大哥,请恕纪某来迟一步……请问二位可曾见到春儿?”
正是纪燮的声音。
傅春儿大喜过望,从傅阳身后探出头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惊讶地道:“又炎哥?你怎么,怎么能骑马了?”纪燮的双膝曾经受过伤,因此骑不得马,再说了,傅春儿从来不曾亲眼见过纪燮骑马驰骋,总以为他不会的。
谁晓得这话一语提醒了纪燮,他听了这话,大约这才反应过来,咦?自己怎地又能骑马了?他这才摇摇晃晃地迈出步子,膝头处疼痛难当,踉跄了几步,几乎便要摔在了地上。傅春儿大惊失色,疾奔过去,伸手欲扶,而纪燮则伸手想将傅春儿揽在怀中,两个人撞到一处,“砰”的一声,各自捂着额头,呼痛出声。
两人同时道:“疼不疼?”跟着又都伸手去抚着对方额上被撞之处。纪燮索性一把将傅春儿朝自己怀中揽了过去,在她耳边恨恨地说:“你若敢再不告而别,我便……”
傅春儿毫不示弱,推开纪燮的上身,虎着脸道:“你若再敢骑马,我便……”
两人各自忖度怎样才能教对方记住教训,都绞尽脑汁在想着,偏偏没有哪个威胁的话,是各自能够说得出口,又或者真地做得出来的。这时候,易大夫实在看不下去,重重地咳了一声。
“小七爷——”
纪燮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才由傅春儿扶着,与易大夫和傅阳等人见礼。傅春儿不等纪燮行完礼,就急不可耐地问:“你怎地一个人过来了?袁家村的孩子们如今可都好些了?”
纪燮点头,“好些了!我与岳父一起,在村外与孩子们住了这许久,一点症候也无。而村里又多了几个发热的孩子,但再也没有听说有大人患病的。”他想想又叹道,“本来想再过几日再出来的。岂料昨天夜里伙计送药过来的时候将你的信也给捎来了……”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瞪了一眼傅春儿,“恰巧昨儿夜里黄家的人过来送信,留了这匹马下来。我一时情急。这不就……”
傅春儿一时赧然,没想到纪燮一得了信儿,便这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出来,伸手握住了纪燮的手,觉得对方的手心和暖得很。纪燮反手握紧了傅春儿的小手,眉眼也终于柔和下来。
旁边易大夫听了这话,捻着须道:“只在幼童之间过人的症候……”
“是啊,”纪燮朝易大夫点头微笑,“老祖惦记着您,觉得您应该曾经过这样的事儿。”
易大夫又是重重咳了一声。道:“知我者,老祖也!”他一叠声地便道:“小七爷,正好,你也带了马匹过来,这便一起赶紧走了。咱们这便赶紧去袁家村。”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副心痒难搔的样子。
“这个——”傅春儿却一时犯了难,如今纪燮膝盖上怕是犯了旧疾,只是行走不得,骑马恐怕也勉强。而傅阳的伤,却也是颠簸不得,骑马估计也够呛——这不,好不容易来了一人一骑。总觉得能帮上点忙的,眼下看起来,却多添了一些麻烦。
“……”纪燮听了傅春儿说了眼前的麻烦,有些无语,撇了撇嘴,对爱妻说:“你什么时候见我像你这般莽莽撞撞。不管不顾的?”
他指指身后的官道上,一辆大车正沿着官道驰过来,大车之上有纪家的标记。
“大哥,请放心,袁家村那头。岳父母与嫂子兄弟,俱个安好。大家只都担心你!”在大车之上,纪燮缓缓地将诸事说起。原来傅阳受伤的事情,纸里包不住火,还是让戴悦先知道了。戴悦得了信,一直强撑着,在杨氏面前瞒了好几日,却叫杨氏偶然从傅正那里知道了。大家本来担心杨氏忧急成病,但是杨氏却自己挺住了,只说春儿回城,一定能好生生地将傅阳带回来。
傅阳听到这里,极是羞愧,郑重要向妹妹与妹婿道谢。却被纪燮拦住,道:“大哥身子不适,千万不要再多礼了,现在想想,若不是岳母这话传到我耳中,我也不会晓得春儿竟然私自回城,也不会看见她留下的那信件,便没有今日亲来,城前重回之喜——”
他说着,眼里只看着傅春儿,似乎再也容不下别的。
“春儿,我总想着,袁家村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远离世间的纷扰,况且……我觉得袁家村里的大人孩子们,也都需要这样咱们这样的人家。”
“春儿,你说,好是不好……”
纪燮带来的大车行在官道之上,往仙女镇过去,车轴发出吱吱呀呀之声,车辙在道儿上印出一道道的痕迹。众人打算在仙女镇稍一歇一宿,为傅阳疗伤镇痛之后,一行人再往袁家村避去。
易大夫在大车之外,信马由缰而行,满脑子里想着该袁家村孩童之间互传的病症,到底是何渊源……
而傅阳则在妹妹妹婿的帮助之下,卧在大车之中,伤处稍好过了些,他满脑子便开始想起将来战事结束,傅家的生意该从哪里重新起步——其实眼下的目的地,仙女镇,倒是个很好的地点。眼下广陵城中不少富户都避祸避到了那里,而傅家在那里也有不错的根基与人脉。他觉得妹妹说的对,傅家的生意,人都在,想要东山再起,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只纪燮与傅春儿两个,坐在车中,双手互握,既然在这个世间里重新寻到了彼此,心便都安定下来,什么也不用再想——
“好!”傅春儿对纪小七缓缓点头,“只要你说好,便一定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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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军”引起的战乱,倒是过了大半年便平息了。广陵城两度被攻陷,“天军”又两度自行拔营,总算没有遭遇太多战火杀戮之祸。而两淮江南,花了十年的辰光来愈合战乱给一众城镇带来的伤痕,十年之后,倒也尽复旧观。
傅家妆粉,在广陵城外仙女镇重新崛起,在战乱平定之后,又重回广陵城。戴家与薛家尽归旗下,所谓“广陵三家,尽在一傅”是也。很多年后,广陵城中,瓦匠营因是城中的香粉妆品世家“馥春”傅家的所在,遂改名叫“傅家巷”。
广陵城外,纪家于一偏远村落定居下来。因纪家流传下来的治病与防疫的医书与药方活人无数,纪家的祠堂世代受百姓香火供奉,被人奉为“纪氏家祠”,后世遂成药神庙。
大德生堂,依然在广陵城中营业,直到今日。
然而城中百姓们则依旧过着一成不变的“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生活,如今也是如此——
“伙计,来一壶‘魁龙珠’,再要一份烫干丝,一屉三丁包子、翡翠烧麦……”
“好嘞,这就来了——”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