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七章 前有狼后有虎
傅阳大致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但是迟疑了一下,道:“这毕竟是戴家的事——”
他傅家只是戴家的姻亲,掺和戴家自己人争产的事,本就有些师出无名,眼下再要扯上广陵府,似乎就更不好了。
而傅春儿横了他一眼,道:“所以才要去找熟人么——”
她的意思是,寻了广陵府的人过来,只要能狐假虎威,装模作样地喝住了戴存柯那等趁火打劫的,哪怕是能撑上一会儿,撑到戴悦他们将戴家的族老请过来,都比眼下这样,傅家人带着伙计,去跟戴存栋那帮无耻之徒正面冲突的要好。
傅阳立刻懂了,拍拍后脑,道:“是哥哥想左了。这样,阿康你只要再去叫上一两个人,跟我先去广陵府找老冯去。我此前问过,今日是他值夜。”
一时之间,傅家人大多出门奔忙去了,只与傅春儿带着婧娘和玉簪等人在家守着。瓦匠营巷口只要有一点动静,都能叫大家激动上半日。
一直到四更时分,夏日里头天亮得早,窗户纸已经透白的时候,傅老实与傅阳,两对夫妇,外加阿康,还有一起出门的伙计们,总算回到了瓦匠营。傅春儿连忙张罗着给大家做夜宵烧洗澡水。
傅阳面上透着疲惫,话却说得轻松:“……去的时候,几乎已经要将库房都砸开了,老冯见了就直接说广陵府给封了,还给贴了封条。那些人都怕了官府,这才作罢,库房不动了,就开始搬作坊里的家具……”
搬家具,那眼皮子得是多浅!
“……后来戴家族长过来,才喝止了戴存柯,说是要将他从族谱当中除名。结果那戴存柯当众指责戴老爷子,说眼下的祸事,是戴老爷子一手造成的,要戴老爷子将私产都拿出来赔给族里。胡言乱语的,竟然是大姨姐亲自上前,去扇了那戴存柯大大的两个耳光,大姨姐那讲出来的话,好些戴家人,听了都怕是要无地自容的。”
傅春儿见傅阳与戴悦夫妇两个,面上都露出些钦佩之色,倒是可以想见戴茜那时候的表现,应是可圈可点。
“最后戴家怎么说?戴家的作坊眼下怎么样了?”傅春儿问。
“戴家作坊眼下完全被封存,有广陵府的封条在上头,想来没有人敢轻易擅动。戴家宗族里只说是等广陵府有了定案之后,戴家族里再决定怎么办,所以今晚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在出了。只是……眼下戴家作坊的工便全部停了,即便是铺子很快就重开,货也很难跟上。”傅阳回答道。
大家都晓得这次对戴家的打击怕是致命的,如今正是香花盛放、原料充裕的时候,香粉铺子里正好将下半年要销的香粉赶出来,一出暑日,便正好赶上中秋这样的时令,生意正是好做的时候。而眼下,戴家作坊这样一停工,不仅日常生意受到影响,而且下半年要交货的贡粉也不晓得能不能生产出来。
当然了,戴家能不能保住这个“贡商”的名号还是两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将戴老爷子等人的案子先结了,看是个什么处置,再将人从牢狱里捞出来,才是正经。
戴家作坊那边的灾殃刚刚过去。第二日,广陵府传了傅家与薛家的家主同时过去训话,大旨便是说傅薛两家没有违规越矩的地方被广陵府查出来。同时,广陵府也敲打两家,要两家千万洁身自好,莫要贪图一时小利,赴了戴家的后尘。
待广陵府的人传完话,傅阳很想借此机会打听一下戴家会得什么样的处罚。但是他刚想开口,薛定贵便将傅阳拉了出门,故意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对傅阳说:“傅小哥,我见了官就怕,眼下腿抖,劳烦你,陪我走一段好是不好,我怕走不出半里人就栽了。”
薛定贵说的傅阳哪里肯信,但是薛定贵又哪里容他推脱,两人果然并行了一段。傅阳总以为薛定贵要对他说什么,岂料薛定贵一路上一直对他笑笑,偏什么都不说。
两人在一处路口分手的时候,薛定贵才笑道:“傅小哥宅心仁厚,总是不要掺合了不该掺合的事情,坏了大好的前程才是。”
“薛老爷教训的是,小子年轻识浅,只晓得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薛定贵听见傅阳这么说,忍不住拈着须就笑了起来,果然还是贫家出身,见官家出面,便怕了。
“……只是人之行事,自有老天在看,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因此薛老爷做事,最好与人留几分余地……”
薛定贵听了后面半句,胡子一翘,面皮上笑笑道:“多说无益,傅小哥便看着就是。”
两人在路口作别,傅阳回家,便赶紧着人去打听戴家这桩案子的结果。
过了两日,广陵府那头传出消息来,顾念戴家是初犯,因此只是小惩大诫,十日内交一笔罚金便可以将牢中几人先赎出来,戴家也无人需要坐监或是过堂,广陵府只说了“以观后效”四字,总归那意思是——得了钱便放人。
消息一出来,大家先都是舒了一口气,都想着尽快将戴老爷子赎出来。但是一听闻那罚金的金额,听到的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万两白银,说是按照戴家私售贡粉的金额,再乘上罚金的倍数,算出来的。事到如今,这桩案子已然颇为明白,绝非京里有人下来巡视贡商,而是有人在广陵府里使过劲儿了。但是所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能够用钱将人从牢里买出来,总算广陵府与戴家没有什么大仇,而且杜毓爱惜羽毛,只使劲儿往外榨银钱,不使劲儿索人命罢了。
傅家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出头。这罚金,要靠戴家自己来筹,总不能傅家再出头替戴家换钱的道理。
岂知这时候,出了怪事。戴三娘子,有一日带了一位妇人上门拜望杨氏。那婆子只说是外乡人,羡慕广陵府风物,想在这边置产。杨氏心里纳闷,但是又不大愿意驳了戴三娘子的面子。三人谈谈说说,那妇人突然说起,觉得广陵这边生意好做,想盘下一间铺子的事情。
杨氏心里诧异,但也顺着戴三娘子与那妇人的话,一起随便说说。
待送走了妇人,戴三娘子讪讪地过来,问杨氏,道:“姐姐帮我掌掌眼,这妇人,还可靠么?”
杨氏大吃一惊,说:“怎么,戴家到这个地步,要卖铺子?”
戴三娘子踌躇地道,“是呀,两万两银子,眼下手头实在是紧,家里除了卖恒产,还能做什么?但是又怕人在大牢里待着时间久了,会不好。所以寻思着,若是有人诚心来盘铺子,咱们就让人盘了去。”
杨氏叹了一口气,说:“三娘啊,咱们都是妇人家,见识终是浅的,是不是寻戴家族里的男人家帮忙来看看,或者徐家大奶奶见过的市面也多,让她来帮忙掌掌眼岂不是好?若是咱们妇人家就决定了,万一贱卖了房产,回头老爷子从广陵府出来,您这头,岂不挨埋怨?”
戴三娘子冷笑一声,道:“老爷子埋怨我?”她话音里似乎有冰渣似的,冷气森森。
杨氏诧异的眼光转过去,戴三娘子下面的话就噎进了肚,幽幽地道:“我既然肯为戴家出面奔走,就哪里怕捱埋怨!”
杨氏心里想想,觉得戴三娘子一个妇道人家,没经过事儿的,戴家没有成器的男丁出面张罗此时,而这番折腾下来,戴家肯出面的,也就戴三娘子一个人,也是够可怜的。她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却听戴三娘子磨着牙说:“戴老爷子当初合不该让那个贱人进门!就是让那贱人进了门,才有了后来的祸事——”
杨氏无语,戴三娘子没来由地吃这般飞醋,她不晓得怎么回这话才好,冷场冷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啊呀,徐家大奶奶不是正掌着钱庄票号么?你们找她周转一下岂不好,着急卖铺子做啥?眼下急卖,也卖不出好价钱来啊!”
戴三娘子闻言就急了:“谁说我没有去求那位姑奶奶,可是姑奶奶放着老爷子在牢里受苦,只说是不急,再等等看看——她票号里每日进进出出的款子,漏一个零头就够交给广陵府的了,可是那姑奶奶,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们老爷上回纳妾的事情,恼了我们老爷,竟然连老爷子也不顾!”
杨氏听戴三娘子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只揪着当日戴存栋的丑事不妨,因此自己也实在是闹不明白实情到底如何。晚间傅阳回来,杨氏将这事情说与傅阳一听,傅阳便舒开了眉头,道:“果然有人上门来收戴家的铺子!”
他刚刚回家,板凳还没坐热,已经起身,又往门外走去,口中说:“娘,我出门有点事儿。晚晌饭不用等我。另外,那戴三婶儿若是再带人寻你,你就绊着她,再想法给我送个信儿……”
说着,人已经出门去了。
三百四十八章 虚晃一枪
“什么,有人要买戴家的作坊?”傅春儿听了哥哥说的话,一时大惊,手中的笔一抖,掉落在桌面上。
前两日,还只是有人围着戴家,想打戴家铺子的主意。然而眼下看来,戴家的作坊才真的是对方的目标啊!
只不过这样一来,戴三娘子那头立刻哑了,她再也不敢自专,带人上门看铺子看房子谈典卖的事情——如果卖了戴家的作坊,戴家百年的家业就真正毁于一旦,再无出头之日。可是看着缴罚金的期限已近,戴三娘子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得不拉下面皮,一面去寻了戴茜求款子,一面又来傅家府上问计。
“我真是担心啊——徐家的姑奶奶那头,到今日都不肯松口,我就真不明白了,她宝通不就是借钱的么?一般人家上宝通借款子,磨了这么多日也就借了……”
旁边陪着她说话的戴悦突然插嘴道:“三婶儿带了房契地契,和作保人家的保书去宝通了么?大姐姐有没有说,收戴家多少利钱?”
戴悦以前见过戴茜理事,大抵知道去钱庄借款子需要哪些手续。
戴三娘子一下就噎住了,口中喃喃地道:“啊,我以为都是亲戚——”
戴悦一时便道:“如果说是亲戚,三婶儿要问大姐姐借两万两银子的私房,我估计大姐姐不是不愿意,但怕是很难拿出来。但是如果是向宝通借款,那抵押的房地契文书,还有作保人家的保书,是必不可少的。这是宝通的规矩,我大姐姐虽然掌着事儿,但是上头徐家的老爷子还健在,而且徐家有那么多精明的管事,都盯着姐姐……”她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如果戴家不想拿恒产抵押,又想要戴茜出钱,这主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
这时候,正好门外头报徐家大奶奶过来。戴悦听了心喜,赶紧将自己的亲姐迎到傅家厅上。
戴悦穿着一件秋香色的素缎面褙子,头上只插着一对银质扁方,再无其它装饰。她走到厅中,与杨氏见过礼之后便坐了下礼。对面戴三娘子就讪讪地与戴茜打招呼。
戴茜笑道:“三婶近来可是大忙人,已经带了不少人看过戴家的产业了吧!”
戴三娘子本来就不自在,听了戴茜这么说,在椅上已经坐不住了,“姑奶奶,我实在是……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又是个没主意的,能不慌神么。”她使劲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苦笑道:“戴家的产业,我又哪里做得了主处置?不过就是有人问上门,我接着罢了。”
“是呀,多亏了三婶,放了这许多风声出去,眼下想来接盘戴家作坊的人都有了,三婶儿回头谈个好价钱,我宝通这头,等着好给买家放款子。”戴茜说得是常例,往往外地商户来广陵当地,做大笔生意的时候,不会带着现银,而是带着外地与宝通有往来的票号的保书,由宝通放款,回头再与外头的票号结算。
只是她这话说得实在是尖酸,戴三娘子听了,紫涨了脸,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为了掩饰尴尬,她抬手倒了一口茶在口里,却呛到了,嗽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戴茜冷冷地看戴三娘子出丑,也不开口。
杨氏想打个圆场,刚要开口,傅阳正好从外面回来了,他这几日尽为了戴家的事情奔忙,自家铺子与作坊也去得少了。听见屋里几人在商议,傅阳便笑着对戴茜说:“大姨姐那里,如果需要有人为戴家作保,我傅家愿意——”
他说着转头看看戴三娘子,笑了笑说:“还有个好消息,要说与三婶儿。广陵府那头,日前我拜托了相识的朋友过去打点过了,眼下说是交八千两就可以将老爷子和三叔他们保出来。”
“八千两——”戴三娘子闻言大喜。她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戴茜,心道:八千两,戴家上上下下凑凑,多少还是凑的出来的。如今看来,又不是非要求你徐家不可——
“但是打点的朋友说,如此一来,至少要再额外送上四千两给广陵府的人,才说得过去。”傅阳后头一句话说出来,戴三娘子登时变色,“四千两,这么多啊!”
戴茜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地说:“花上四千两,能得少抛费一万二,还是值当的。”
戴三娘子点头,说:“也是!”她踌躇了片刻,突然说:“八千两加四千两,这一万二千两银子,眼下戴家要凑这么些银两出来,实在是太吃力了。少不得,我去把我嫁进戴家时候那副头面去给当了……”
“嗤”的一声,却是戴茜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杨氏心思也淡了,只道:“三娘,眼下你们大姑奶奶在这儿,刚刚我们阳儿也说了,咱家可以出面替亲家作保,三娘若是急用这些钱,倒是不妨先与宝通签个借据,借了银子,将人从牢里捞出来,日后到底怎样去还这笔银两,你也可以与戴老爷子和戴三爷有商有量地来。不是么?”
戴三娘子“啊”地张大了嘴,愣了一会儿神,突然道:“我……我刚想起来,家中还有些事情要张罗,借钱的事情,明日我再亲自上姑奶奶那头去求,姑奶奶那里也好安排不是?”她一边急急地说,一面站起来拜别杨氏等人。
大家见她好端端地赶着要走,都愈发觉得奇怪。而戴三娘子看出大家的疑问,慌不择路地出去,在傅家堂屋的门槛上绊了一跤,趔趄着自己出门去了。
杨氏实在是闹不懂,问:“阳儿,是我刚刚说错话了么?”
傅阳笑笑,反而是戴茜低着头,往手中的茶盏里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道:“夫人没有说错话,只是有些人惦着典卖铺子的时候,中间过一道手,可以得不少利,回头老爷子出来问起,就只推说一时心急,才将铺子给贱卖了,老爷子也说不得什么。”
杨氏听了忍不住唏嘘,道:“这怎么行?这铺子,她一介妇人家,怎么能就做主卖出去,又怎能赚这昧心的钱?她……她怎能代表戴家做主买卖恒产?”
戴茜冷冷地说:“怎么不行?戴家……戴家眼下,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出面的?她虽然没有老爷子的印鉴,但是只要她眼下出面,说是救人急用,代替老爷子按了手印儿,将来老爷子回来,这桩生意还能反悔不?若是与人失信,老爷子的脸到时候又往哪儿搁?”
杨氏惊得睁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直是居于内宅,虽然知书达理,但是却不像她一双儿女们那样晓得生意之道,更不似戴茜,打理宝通这些年,什么鬼蜮伎俩没有见识过?
“娘,放心!戴三娘子这时候再起意想卖铺子,已经卖不出去了。”傅阳见杨氏脸上变色,连忙柔声劝慰道。
“已经查出来了,确定是他家?”戴茜听傅阳这么说,终于抬起眼看了一眼傅阳。
“是的。但是他家眼下暂时不会出手!”傅阳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城中正在盛传,就这几日,两淮还要再放五张新盐业引窝出来!”
“五张这么多?”杨氏听了,似乎也吃了一惊。当日只京中传出消息,只放一张引窝,都引得整个江南两淮的盐商在黄家门口排大队。眼下是五张,这消息一出,只怕是整个盐业,都要震动了。
“是呀,这次门槛比上回要低得多,大约五六万两白银,就能得中的。所以有些实力的商家,有意入盐业一道的,都紧紧捂住手里的银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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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日,戴三娘子气色灰败,面色颓废,中午的时候顶着大太阳过来傅家寻傅阳。两人一起去宝通,由傅阳作保,戴三娘子摁了手印,支了银子,便赶紧去了广陵府将人提出来。
戴茜只收了极低的利钱。戴三娘子便叹了口气,说:“果然我家姑奶奶还惦着几分旧情。”
戴老爷子等人从广陵府出来,都是没吃什么大苦头的样子,只是毕竟在牢里时间长了,行动少,腿脚有些不便。戴老爷子见是傅阳出面将几人接出来,当即向傅阳致谢:“孙女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啊!”
傅阳正待谦两句,突然听见戴存栋在背后大声说:“什么?两千两银子卖了辕门桥的铺子?你这脑子是进水了还是被驴踢了?辕门桥的铺子一季可以赚多少银两你知道么?”
“没,没卖成——”戴三娘子显然是怕极了戴存栋,嗫嚅了几句,说:“只是在文书上摁了手印儿,但是人家也没给现银,也不来收这铺子,我就当是,作罢了……”
戴存栋做了十几日广陵府的大牢,虽然里头傅家打点过,但是吃了十几日牢饭也是上火。况且一出来就听了自家妻子竟然做了这等后患无穷的事情,简直气得快要喷出一口血来。
三百四十九章 作坊生变
戴老爷子听了很不耐烦,对戴存栋说:“你媳妇也是为了将你从牢里捞出来,此事以后总能弥补的,莫要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在场的唯一“外人”,傅阳,听了这话,面上神色丝毫不改,只对戴老爷子说:“悦儿已经回戴家张罗去了,老爷子和三叔辛苦了这许多年,先回家,先回家!”
一行人便往戴家去。戴三娘子一边走,一边用帕子捂着脸,似乎委屈无限。
几人从广陵府后面出来,路过广陵府正门的时候,正听见黄以安立在广陵府门口,向广陵百姓大声说:“新发盐业引窝之事,实属以讹传讹。广陵府,盐政司,迄今为止,从未接到过这样的旨意。请大家不信谣,不传谣,若是盐政司收到了京中的旨意,会即刻张榜,告知全城……”
他面前倒是有不少眼神炽热的百姓,纷纷发问:“是不是今年中秋不发盐引窝,年底会发?”
“听说日后盐引窝派到谁家,会是抽签决定的?”
“盐价能不能再低一点儿?”
“……”
傅阳从黄以安身边经过,两人悄然交换一个眼神,傅阳微微点头,便去了。戴家一行人,都似乎没有听见广陵府这边的声音,灰溜溜地往戴家那头去。
戴悦已然在戴家忙碌了好一阵。戴老爷子他们回到戴家门口的时候,见戴家门口已经放置了火盆,请诸人跨过去,意为去一去晦气。跨过火盆,戴家宅子里面,已经有下人都将沐浴的物件儿都安排好,戴老爷子和戴存栋洗浴之后,总算去了身上那股子馊味儿,几人再重行更衣,将在牢里穿过的那套衣衫。丢在火盆里都烧掉了,这才出来,与大家坐在一起吃中晌饭。
戴老爷子在饭桌上听说了有人打戴家作坊主意,他倒是比戴存栋要镇定得多了。只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情,我老头子在广陵府的大牢里就已经想明白了,是什么人做的,我也大致有数。”他微微侧头偏向傅阳,说:“只唯一对不起的,是阳儿你爹。你爹当日上门一番苦劝,可惜我竟未听他的,以至有今日之祸。”
一时桌上数人,心思各异。戴老爷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马上开口剖白道:“阳儿,若是有人传说我戴家当日在狱中攀诬你傅家,这等传言你可千万不要信……不过你家,原是行得端坐得正。又哪里怕广陵府查了!”
戴悦听得,直低下头去,这样的说辞,处处透着心虚,又哪里站得住脚了。只是她左手是娘家,右手是夫家,自己夹在中间。什么都不能说。她突然很担心地偷瞄一眼丈夫,心知要傅阳心里完全没有芥蒂,着实有点难。如果戴家一早坦诚,说是为情势所逼,或许还更可信一些……
“爷爷,这您放心。”傅阳说得一片诚挚。纯出自然,连戴老爷子听了,都觉得感动不已。戴家余人更都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戴家女婿的面色。
戴悦在一旁胡思乱想的时候,傅阳便将当日夜里戴存柯试图洗劫戴家作坊的事情给说了。戴老爷子登时气得就差点掀了桌子,道:“这畜生。竟然是打的这么个主意,良心何在,良心何在啊!”老爷子胡子直抖,良久才省过来,这件事情,该当好好谢谢傅家人才是。
老爷子一客气,傅阳立刻就转了话头,说:“当日那老洪叔,才是真正该谢的人,若不是他见机快,护住库房没被人打劫,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戴老爷子听他这样说,面上就有点淡下来,“哦”了一声,没往下接话,似乎觉得老洪作为作坊的管事,做这点事情是应该的。傅阳见状,眉头略皱了皱,随即舒展开,口中只一套一套地说着劝慰的话。“爷爷,这次戴家虽然险,但是爷爷和三叔总算是毫发无损地出来了,铺子也撤了封,择日可以重开。贡粉那头……”
他本想说,贡粉那头,戴家总算是没有丢了贡商的名头,可以继续往宫中供货。然而戴老爷子听到这里,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将傅阳的话都打断了。傅阳猜出戴老爷子的意思,便绝口不再提这件事。
少时傅阳便带了戴悦告辞,只说请戴老爷子好生歇着。待傅阳离开戴家,戴老爷子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出去。戴三娘子则静悄悄地退下去,丈夫好不容易回来,她的第一要务是不能让丈夫歇在妾室的屋子里。当然,卖铺子的事情,她也要好好准备一下,和知道这事儿的人对下口风才行。
“老爷子,您看,这日后——”戴存栋带着无比的期待,拖长了声音询问。
“你明日赶紧将你婆娘弄的那铺子的事情料理清楚,记得查清楚来买铺子的到底是什么来路。另外,好生管束你婆娘,眼皮子浅,就不要将手伸得这样长,这次从权,也就罢了,下不为例。”戴老爷子不耐烦地说。
“哦”,戴存栋话里透着失望。
“你试着管一次作坊。若是这次的贡粉能够制好,日后作坊与铺子便都交予你。”戴老爷子放软了声音,安抚了一下戴存栋。后者又惊又喜,几乎要跳了起来,突然又觉得不妥,诚惶诚恐地道:“贡粉……我这从来没管过作坊的,能行么?”
“不都这样过来的么?”戴老爷子眯着眼睛,细细地回想,一时半会儿,竟没有想起他以往所见过的戴家子侄,有谁是真正有管事经商的天赋的——就连亲子戴存枢,都是心慈手软多于精明强干。偌大一个戴家,竟然挑不出一个像傅阳那样的。
戴老爷子出了一会儿神,一转头,见到戴存栋面上依旧是一副惶惑的样子,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无妨,回头我也会全程帮你盯着。”
戴存栋这才放下心来,笑逐颜开地道:“是,侄儿一定好好地学,不辜负叔叔的期望。”他本性谨慎,原是不肯多行一步的,眼下戴老爷子这样安排,出了彩是他的,出了事有老爷子在后头顶着。这样的安排,如何不好?
戴存栋想着正美,戴家一个作坊里的下人突然奔过来叫道:“老爷子,老爷子不好了——作坊里闹起来了。”
戴存栋大惊,“怎么闹起来了,出了什么事?”他脑门上一条筋突突地跳着,暗叫倒霉,怎么刚说到要管铺子,铺子就出事了呢?怎地会这样倒霉!
戴老爷子却不紧张,淡淡地道:“只是作坊里的伙计闹将起来,要讨这几个月的工钱吧!不妨事,他们吃住在戴家,这几日又没有开工做活,戴家是白养着他们,由着他们去,冷他们一两日,明日再找些借口,裁掉一两个,便都消停了。”
“老爷子,不行啊!”那下人突然叫了一声,道:“有伙计说要是不立即还他们工钱,就要……就要火焚了库房。”
戴存栋面上惊得惨白。戴老爷子这回也坐不住了,一下就从椅上弹了起来,道:“谁带的头?”
“老洪——”
“不可能!”戴老爷子与戴存栋两个异口同声地说,“是不是弄错了!”
戴存栋认定老洪不可能,是适才听了傅阳转述,老洪力主从戴存柯那里,护下了戴家的作坊,心里将老洪这等管事都做到这份上,想必是与主家一条心的,因此他万万不相信老洪竟然会为作坊里的伙计们出头。
而戴老爷子认为不可能,则是因为他熟知洪涛的性子,一向是个软弱而自私的,从不肯为人出头,傅老实年轻的时候被人从作坊里赶出去那次,及至戴兴志发作姚十力那次,戴老爷子一次又一次看着洪涛抬起头,然后又沉默下去。他自然觉得洪涛绝不可能与戴家作对。
“千真万确,老爷子,今日白日,大家伙得知您从府里回家来,开始都是高兴的。洪管事甚至准备重行开工了,岂知——”
戴家下人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说了一边,戴老爷子这才晓得,今日作坊里本来已经打算重新开工的。可是有伙计不肯,说戴家既然还欠着工钱,凭什么为人卖劳力。而另外有几个伙计说是戴家再不发工钱,就打算另寻别家了。老洪一急,本来只是想帮伙计讨薪的,却不知为何,激动到持了火把,托人带话,说是若是戴家不好好考虑如何经营这作坊,便不如将这作坊便烧了。
戴家作坊的库房里,存有不少值钱的香料,如龙诞香、**、沉香之类,当日戴存柯就是想砸开了戴家的库房,将里面值钱的香料抢出来卖钱,或许上万两得不了,几千两白银,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戴家老爷子带着戴存栋匆匆赶到作坊里去,果然见到老洪左右手各执了一枝火把,守在库房门口,他身前护着好几个作坊的年轻伙计。库房大门上被泼了一大片,湿湿的,闻上去像是菜籽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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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章 看戏
戴家作坊里一时大是混乱。众人都不曾注意到,此时傅阳早带了傅春儿从门外溜进来,躲在一个角落里,悄悄观察。
“喏,你看老洪身边那个人,巧舌如簧,甭管戴老爷子说什么,只要老洪一迟疑,旁边那人就会对他说上两句,老洪立即就会激动!”傅阳在一旁悄悄地指点给傅春儿看。
“是呀,哥哥,你说,就是那人挑唆老洪叔的么?也是,依照老洪叔的性子,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啊!”傅春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双眼,从旁观察着。
“不是,是老洪心中存了这个念头,而且存了好久了,旁边那人,只是火上浇油,将老洪心里的念头烧得更旺才是。”傅阳一双瞳仁之中,似乎映出老洪手中的一对火把,跳动着小小的火苗。
“哥,你说,戴老爷子会退让么?”傅春儿有些担心地问道。
可是傅阳却不答,在旁静静地观望了一番,道:“戴家的伙计都不错,不知怎么就会被逼到这个地步了。”他说着突然长叹一声,道:“可惜啊!——”
傅春儿有些疑惑地看看哥哥,觉得自己兄长刚刚那声叹息应是有所指的,但似乎又不是在为老洪他们可惜。
“哥哥,你说可惜,可惜什么?”
“我在可惜,老洪心里的执念,其实是不想离开这个作坊啊!”傅阳静静地望着作坊库房门前,众人闹做一团。“有这样的管事,戴家竟然将这个作坊管成了这副样子!”
傅春儿见傅阳面上的神色颇为奇异,竟仿佛有些跃跃欲试,她心中一动,问:“哥哥,你不会是,想来帮着管戴家的作坊吧!”
“戴家作坊的人不错,底子也厚。只是眼下缺个真正肯花心思的人来打理。若是戴家有这么个人……”傅阳一边想一边说。
傅春儿道:“戴家若是有这么个人,便不会落到这个田地了。”傅阳听了,眉头皱了皱,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那头依旧在闹着。远远地可以看见老洪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似乎已经有点要坚持不住了。而他身旁的一个年轻伙计,挺身而出,一手搀着老洪,一手接过了老洪手中的一枝火把。天气颇热,那伙计头上也是立刻有汗渗出。而那伙计却不管不顾地高声喊着,“东家,我们是被逼不过,才出此下策,其实我们哪里真正愿意焚了东家的东西……”
这阵子气温高。沾了菜油的门板,似乎一点就能烧着。戴老爷子看着火把上的火星落了一点两点在地上,觉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大声地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老洪你往前来,被真点着了,这时节里,水龙队怕是都救不下来。”
老洪激动不已,道:“老爷子,老洪其实是,其实是不想这个作坊。经营了这么多年,有朝一日便就这么散了啊!”
他伸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跟着又似乎抹了抹眼角,口中道:“前一两日,’戴凤春’都已经卖了一两件铺子了,听说还有人来打听买作坊。我在戴家经过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戴家变卖’戴凤春’的产业。老夏说得对,这’戴凤春’的字号,老爷子您是不要了么?”
听老洪这样说,傅阳远远地叹道:“看来老洪这么多年来,所忠的不是戴家。而是’戴凤春’啊!”
傅春儿双眉一挑,自然明白哥哥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跟着便听傅阳自言自语道:“‘戴凤春’与’馥春’,又如何不能并存呢?”她心中一动,刚刚想琢磨一番哥哥的心思,突然便见到老夏从作坊门口进来。
想必是戴家着人去将老夏请来,想着两人这多年来的情谊,能顾将老洪劝上一劝。
“洪涛,你这是何苦!你年岁也大了,何不像我一样,自在一点,活看得差不多,是时候养养老啦!这么着辛苦,有意思么!”老夏显然是不同意老洪以这么激烈的方式向戴家施压,但是他自己话里也透着心灰意赖,若不是为了老朋友,他也不会应了戴家人所请,回来相劝。
“夏桦,你可以走,但是你不也发誓绝不会再入别的妆粉作坊么?我便是不想走,我就想护一护这个我辛苦了一辈子的地界儿。原本一直好好的,可是再这样闹下去,也许一觉醒来,作坊上的字号就不是’戴凤春’了——辛苦了四十几年,你……你甘心么?”老洪说着。
一时院子里的人,包括戴老爷子,都耸然动容。
“早几年,我看过不少作坊里的伙计被别家挖走,可是从没见过哪家挖角的人家成气候的。可是近两年不一样了,这两年,再这样下去,广陵城中还会有’戴凤春’这家字号么?像老实那样实诚的人,留不住,像十力那样能干的人,留不住,像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也一样留不住。你说我急不急,我就是在急,我就是在急,若是在这样下去,’戴凤春’,还开得下去么!”
说到后来,老洪激动得目眦欲裂,话说得声嘶力竭,一手捂着胸口,摇摇晃晃,戴老爷子大惊失色,道:“扶住老洪,快扶住——”
“老洪,你说的都在理,都在理!”戴老爷子大声说,他听了老洪这一番话,心中也难免起了波澜,但是眼下的要务还是解决库房被焚的危机。一想到这里,戴老爷子终于下了决心,大声对戴存栋说:“存栋,你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来,我要将所有的伙计和管事,今年一直到年底的工钱,都一并预支了,感谢大家这么长时间以来,与戴家一起,风雨同舟。日后一段时间里,还要仰仗大家的力量。”
听到戴老爷子亲自这么说,一时戴家作坊里欢声雷动。老洪就像是支持不住似的,整个人身子便要软软地往后仰着。一时旁边就有戴家的家丁上来,夺过他手中的火把,“嗤”地一声,往一桶凉水里一松,登时火灭了,只留一股好闻的松木烟气。而戴家家丁紧盯这老洪身边的那个年轻伙计,喝道:“还不将火把交出来!”
那伙计瞪了家丁一眼,手里的火把攥得牢牢的,老洪在旁很是虚弱地说了声:“老爷子既然答应了,便无事,夏日炎炎,火烛小心,还是将火把熄了去吧!”
那伙计这才放松了些,将手里的火把递出去,接着被那家丁按在水里,“噗”的一声熄了。那家丁甚是狭促,假装站立不稳,将一桶水尽扑在那伙计身上。伙计身上又是灰又是水,登时大怒。可是那家丁却故意装作一时不小心,上前帮那伙计拍掸身上的烟灰和水渍,却顺手将那伙计浑身上下弄得更加狼狈,最后“啪”地一推,将那伙计摔个趔趄。
伙计就要上前去寻那家丁的晦气,却被老洪劝住了,说:“小路啊,算了,戴老爷子都已经答应了。你且不用和那家丁计较。”
那姓路的伙计,便道:“用这等仗势欺人的家丁,东家也不是什么好鸟。依我说,老洪叔,你这又是何必!便撑住了作坊,又如何?”
傅春儿听了,悄悄在哥哥耳边说:“这个伙计,倒是有几分硬气——”
傅阳也点头,说:“是个可用的人。”
作坊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下来,傅家兄妹两个,见势便打算往外走。门外,戴三娘子带了一个丫头匆匆地赶过来,面色大变,过来对戴存栋耳语几句,戴存栋听了也是大惊失色,大声道:“怎会这样?”
戴三娘子点点头,用手帕绢子擦擦赤红的双目。
戴老爷子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这夫妇两个,问:“出什么事儿了?”
戴存栋也不避嫌,大声地说:“秋娘,秋娘那个贱人,卷了家中的财物跑了——”秋娘是他刚纳了没多久的小妾。
傅家兄妹在旁边听得一时扶额,想想这戴三爷,也还真是不怕家丑外扬,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将这等丑事给说了出来。这里人多口杂的,事情哪里还藏得住。
戴老爷子自然也觉得不妥,眉头皱得紧紧地,望着戴存栋夫妇两个。“算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卷点首饰细软便罢了。存栋你晚些便向广陵府报案,说是逃奴,如果抓得回来,也不要再留,直接卖了。”
戴三娘子心虚地在一旁低下头去。那秋娘取走的,何止是一点首饰细软而已。她当日将辕门桥的铺子,作价两千两卖出,虽然铺子的卖价没有交割,然而她实则是收了八百两的回扣,都是现银。她当时没想到经手买卖恒产这银钱这么好赚,高兴了一阵,又觉得得来的银子烫手,便将现银全藏在她床铺下面的隔板里。
后来不晓得为何,那收购辕门桥铺子的人便再不上门了。戴三娘子按那人留下的客栈去寻,客栈老板也说那人连夜便走了。戴三娘子无法,广陵府那头又要钱要得急,只好按照傅阳说的,求了傅家作保,上徐家的宝通钱庄借了钱。RP
三百五十一章 受骗
一时戴老爷子催着去拿作坊伙计的工钱,而戴三娘子心中有数,戴家账上,一时哪里还拿得出这么多现银。她一张面孔涨得通红,拉拉戴存栋的袖子,将戴家眼下账面上的实情,一一与戴存栋说了。
戴老爷子在旁边听得清楚,胸口就想是有块大石头堵住一样,一口气吸不上来,忍不住抚着胸,往后退了一步。戴家什么时候曾经落到过这个地步,竟连区区三百两现银都取不出来的?
正在戴家几人站在作坊前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该如何向作坊里的伙计兑现戴老爷子刚刚的承诺的时候,作坊的伙计,看了心中又有不忿,道:“老爷子,话都摆在明面儿上了,不要再让我们失望一回了吧!”
老洪隐隐地,心中也不安定,扶着旁边小路的肩膀,身子堵在了作坊库房的门口。
这时候,傅阳突然快步走出,做出一副刚刚路过戴家作坊的模样,道:“爷爷,早先悦儿说起过,上回悦儿回娘家的时候生病,老爷子一下子就借了五百两出来,借给悦儿延医问药。悦儿感激老爷子,一时叮嘱我这钱要尽早还给老爷子的。可是我一忙之下,就总是会忘。”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交给戴老爷子,道:“爷爷,您看看,这是五百两的银票,拿到宝通去是即兑的。”他说着,面上又故意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拖了爷爷家的款子,原是我的不是,还请爷爷原宥则个。”说着,还对戴老爷子眨了眨眼,点点头。
戴振甫狐疑地看看傅阳,有点不相信竟是傅阳来上前为己解围。然而欲不相信也不可得——戴悦又什么时候在娘家生过病,自己又什么时候借钱给戴悦看病了。
只是眼下安抚铺子里伙计的情绪要紧,戴老爷子说出来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又无法收回。因此他虽然狐疑,但是还是结下了那张银票,随手递给了戴存栋,低声道:“到宝通兑了,然后给伙计们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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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春儿这时候早已溜出了戴家的作坊,在外头等着傅阳。一时见傅阳出来,连忙问哥哥:“哥哥,你为啥要借那五百两银子给戴家解围?”
傅阳笑笑,道:“都是亲戚,难道眼看着戴家作坊就这么散了?”
傅春儿没接口,仍是带着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哥哥,仿佛想要看透傅阳真正的心思。傅阳在妹妹面前,一时有点脸红,但是仍然勉强地说:“这次如果戴家撑不过去,往后咱家在广陵城,立足便更难,妹妹也不想这样吧!况且,这’戴凤春’,也实是广陵城中的老字号,这么多年,声望自在人心,只要这道坎迈过去,往后自然会好起来的……”
“哥哥,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傅春儿打断了傅阳的话,“可是,你先好歹给我透个底,你是想——”她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想,咱家能够入主’戴凤春’?”
傅阳一时涨红了脸,又瞬间变得苍白,愣了一会儿神,才换了一副严肃面孔,徐徐地道:“戴家眼下无人能够撑起这爿家业,如果有机会,我自然想入主’戴凤春’!”他双目灼灼,盯着傅春儿的面孔,眼中仿佛在问:“为什么不呢?”
傅春儿没有想到自家哥哥竟然有这样的心胸,这样的志向。要知道,“馥春”的名号,也不过是这几年才刚刚兴起的。傅春儿不怀疑傅阳打理自家生意的能力,可是要说他能将“戴凤春”的百年基业都收入囊中,再令其焕发勃勃生机,这……这着实也太……
“怎么,妹妹认为我不行?”傅阳见妹妹面上露出疑虑,忍不住问道。
傅春儿盯着傅阳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道:“哥哥,既然想,那便去尝试吧!只是这条路,恐怕不是顺风顺水,投入的心力巨大不说,恐怕还会有极大风险。”
傅阳听了,感激地点点头,道:“回头,还要妹妹助我!”
然而傅春儿却微微笑道:“在这件事情上,哥哥决不能靠我,或是靠任何人,需要你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将所有的事情撑起来才行。”傅春儿深心里早就承认自己就是那等胸无大志,小富即安的人,此生能与纪燮相伴,安安稳稳地过下半生的日子,在她看来,便是幸福了。但是傅阳,傅阳不一样,她突然觉得自己终于开始有点明白这位兄长,开始有点了解哥哥的心思。
“不过你放心,无论出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哥哥这边,而且我一定会将家人都护好!”傅春儿笑着安傅阳的心。
傅阳一愣,晓得傅春儿话底的意思,眼里便也透出几许温柔,点头道:“谢谢,谢谢春儿!”接着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戴家作坊门上“戴凤春”几个大字,神情漠然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却皱起眉头,说:“我今日晚些时候与爹一起去拜望一次老洪,这次事情过去,老洪在作坊中的位置,便难保了。”
傅春儿惊讶万分,奇道:“为什么?”
傅阳答道:“戴老爷子眼下别无选择,只有令戴存栋三叔入住戴家的作坊,然而老洪在作坊中的影响力,远在戴三叔之上。老爷子不可能留这么一个人,压在戴三叔头上。而且今日的事情一出以后,无论老洪是出于什么原因,或是因为什么理由,戴老爷子都无法放心地再用老洪。这是戴老爷子的特点,他若放弃了一个人,便会彻彻底底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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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阳猜得果然不错,当日戴老爷子便私下去寻了老洪,直言让他先歇一阵,却又说戴存栋要开始管作坊了,请他多指点与关照。言下之意,老洪自然明白,后来见了傅老实,老洪颓废的样子令人见之恻然。
接下来的几日,戴家那头实在是闹得热闹。
先是辕门桥的铺子那里,出事了。戴三娘子当日收了人家八百两的回扣,那是没有写收条的。但是两家确实是写了契纸,按了手印儿。本来戴三娘子是与人约定了,在戴老爷子从广陵府出狱的那日早间,交了银两过来,然后戴家再想办法将铺子的契纸转给对方。结果那日,买家没来,戴三娘子情急之下,便去寻了戴茜借钱。
而那日之后,买家再也没有出现,戴三娘子心中窃喜,总以为八百两银子自己就昧到手了。可是谁知道藏在自己床榻下的银两,也能叫戴存栋纳的小妾,卷了逃走。
戴家虽然报了官,可是秋娘也一直没有找到。反而城中流言越来越不堪,仿佛戴存栋头上的那顶帽子,便开始碧油油起来。
跟着那消失多日的买家便又出现了,手中拿着一张契纸,前来戴家要求兑现。
戴三娘子极力争辩,说她当日没有交割结算银钱,然而那买家找了证人出来,说是亲眼见到白花花的银两交给戴三娘子。还与戴家众人看那契纸,契纸上分明写着银钱收讫,双方摁了手印。
众人争执不下,一直闹到广陵府去。广陵府不偏不倚,索性将戴家在辕门桥的铺子给封了。
戴家吃了亏,戴存栋怒不可遏,几乎要将戴三娘子给休了。戴老爷子冷冷地说:“你要休妻也行,刚刚逃妾,眼下休妻,你若是还顾念着几分戴家的脸面,你就将那婆娘锁在家中消停几天,少让她在亲戚面前丢人现眼。”
只可惜这句话说晚了,戴三娘子怕事,已经躲到傅家,找杨氏哭诉了半日。杨氏无法,见戴存栋来接,只是苦劝两人,直说,这事儿,打点广陵府才是要务。
可是杨氏这句话,也没有人听。第二日,消息出来,广陵府将戴家在辕门桥的铺子断给了买家。
戴家在辕门桥的那铺子,是戴家所有铺子中,仅次于钞关老店和埂子街那间的,因其位置好,早年间很是为戴家赚了不少金银的。眼下像那样一间铺子,至少可以卖到四千两,若是买家急购,四千五百两也能够卖得。眼下戴三娘子被人这么一骗,再加上秋娘这样一偷,戴家分文未得,还陪了一间铺子出去。
“为什么偏偏是辕门桥的铺子啊!”戴存栋在戴老爷子面前唉声叹气地说,实在是悔断了肠子。
“唉,也怪我,当日我该在家中守着,或许家中不会出这档子事儿,你也许也未必在广陵府里吃这许多苦头。”戴老爷子淡淡地说。戴存栋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老爷子,晓得老爷子哪里是自责,分明就是在责怪自己当日不该在狱中指责,是戴老爷子指使私售的贡粉。
“算了,破财消灾,这点教训,你们夫妇,日后都好好记着。”老爷子说。可是他差点忘了,戴家除了破的这些财之外,还欠着宝通一万两现银,另外还欠着傅家一堆人情呢!
三百五十二章 点拨
又隔了两三日,消息出来,辕门桥那处“戴凤春”铺子重新开张,改挂了“薛天赐”的招牌。
坊间传说,戴家这次被广陵府查问,吃了大亏,已经不行了,所以才将辕门桥的铺子典给了薛家。还有人说,戴家之后,稳坐广陵府妆品生意的,将会是薛家。
除了这消息以外,戴家作坊又遭受了一劫,却是戴存柯带了一群小混混上门,将作坊里打砸了一次,虽然值钱的药材没被抢去多少,但是戴家刚刚复工开始制粉,好些刚刚制了一半的材料都被砸了,这样算下来,损失也是不小。
戴存栋见了戴存柯来闹事,先行避了开去。铺子里的伙计哪里再有人愿意出死力护着戴家的东西的,大多漠然地在一旁看着。
消息传到戴老爷子耳中的时候,老爷子正在为了辕门桥铺子的事情郁闷不已,听说作坊里遭此一劫,登时心中激怒,吐了一口血出来,跌在地上,人事不知。
大夫来看,给老爷子扎了几针,戴振甫这才缓过来,转动着眼珠,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大夫和守在周围的人,才辨出老爷子努力想说的话是“孙女婿”三个字。
戴老爷子唯一在世的孙女婿只有傅阳,于是戴家的下人匆匆将傅阳夫妇请来。傅阳带着戴悦赶到的时候,戴茜也在,面无表情地坐在戴老爷子榻边,淡淡地说:“老爷子精神不大好,但是又一直要见妹婿。”
戴老爷子见到傅阳进来,眼中立刻有光,勉强支起身子。他眼下已经服过药,胸口不再那么闷了,话也勉强可说,只是大夫嘱咐莫让老人家太过激动,否则痰涌之下。老人家怕是会不大好。
戴存栋晓得老爷子想要与傅阳说请傅家人过来管铺子的事情,他当然心有不甘。然而,眼下老爷子病倒了,戴存栋晓得自己力有不逮。绝无可能凭一己之力将戴家作坊护住,再加上此前自己因为逃妾一事损了名声,而戴三娘子又是辕门桥铺子的罪魁祸首。因此,他晓得自己根本争不过傅阳这位侄女婿,干脆打算忍着,看看傅阳做得怎样再说。
戴老爷子此时已经能说话了,看着傅阳,眼中流露出求恳的意思,淡淡地将自己的想头略提了一二。可是没曾想,却叫傅阳给一口回绝了。
傅阳的意思。叫傅家出钱出力帮忙,都是可以的,但是要让傅家出人代戴家打理作坊与铺子,傅阳便透着十分的踌躇,十二分的不情愿。他只说自家铺子因为忙着即将要贡上的五色粉、藏香与头油的事情。实在是腾不出人手,但是若戴家真觉得人手不够,暂借几个伙计给戴家,也不是不行的。
“这借人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若是爷爷这头真的缺人,便再循旧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傅阳淡淡地说。
提起以前傅家借人的事情,戴老爷子一时又觉得胸闷,晓得今日实在没法再往下谈下去,不如改日,单请了戴茜与戴悦来家,再详谈这些事情。届时傅阳那头。便让戴悦去说,说动为止。
戴老爷子原是个惜命的,想到这里,便嘱咐下人将傅阳送出去,自己服了药。闭目养神,寄望自己的身子能够早点恢复,能渐渐料理戴家一些事物。
傅阳回到家,跟着傅阳过来的戴家下人便去给少奶奶戴悦传老爷子的吩咐。
傅阳冷笑一声,觉得戴家还真是不怕别人看出来戴家动的是什么心思。然而戴悦却是个心软的,一听说老爷子病了,忙忙地便要收拾了,另外将她陪嫁里的一些不错的药材包起来,打算第二日回戴家看老爷子的时候带回去。
杨氏见了,只好叹了口气,拦下戴悦,道:“傻孩子,你是傅家的媳妇,原是傅家该尽的心意,你用自己嫁妆贴补作甚!”当下另外寻了些不错的东西包了,直接托戴家的下人给带会戴家去。
傅阳在旁边冷眼看着,也不做声,也不阻拦。戴悦能觉出傅阳的不高兴来,可是又不大敢问出了什么事情,心里惴惴不安。
然而出奇的事情是,晚晌饭之前,薛定贵遣了人过来,说是请傅阳过去吃酒。
傅阳想了想,婉拒了薛家的邀约,但是却对来人说:“如果薛老爷有空,明日早间在’富春茶社’见吧!我请薛老爷喝早茶!”
薛家来人忙不迭地回去传讯,过了一会儿,竟又赶来,递了薛定贵的话,说是明儿一大早一定到。
傅春儿摸不清傅阳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悄悄地拉了哥哥来问。
傅阳笑道:“我只是试探一下。我想那薛老爷,眼下应该是有求于我,所以才这么着急要与我见面。既然是人家有求,为什么我们要被人牵着鼻子走,让他到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来,岂不是更好?”
傅家讲究“黎明即起”,所以对傅阳来说,每日清早与上午,都是他精神最集中,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与其被别人要出去晚间吃酒,倒还不如将对方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间里,邀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那戴家那头,戴老爷子眼下已经有意相邀,哥哥怎么想,是不是打算将作坊能够管事的人再行看看,抽调一部分人手去戴家那头帮忙?”傅春儿问哥哥。
“妹妹,你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戴家想要撑下去,便要承担一定的代价。可是眼下戴老爷子明显指着天上掉馅饼儿下来落到戴家头上,我便是要他冷静冷静,想清楚之后,再来向我开口不迟!”
傅春儿赧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确实是她有一阵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是她眼下早已不说了,不曾想哥哥却还记得,记得这样清楚。
*——*——*——*
第二日一早,傅阳夫妇两个都是起了个大早,但却分头出门,一个去“富春”,老曹早已留好了一间雅间,傅阳便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等薛定贵。
而戴悦,则是急急匆匆地往戴家赶,在戴家门前见到了也是一脸倦色的戴茜。姐妹两个一起进屋去看戴老爷子去。
对薛定贵来说,起这么早,倒并不是那么寻常的事情。他一早被人叫醒,穿戴停当之后,在自家巨大的穿衣铜镜面前看看,只见镜中人显着一份老态,一份疲倦。他一时忍不住想起傅阳来,心道:“那么个少年后生,竟然那样年轻,又这样有心机,未来怕是不可限量啊!”
然而薛定贵到了傅阳面前,却发现,这个后生,竟然比自己印象中的那名少年,更要出落得沉稳,隐隐有点气沉如岳的感觉,叫人丝毫不敢小觑。
果然,傅阳热情招呼了薛定贵一一品尝富春的早点,又招呼“富春”的伙计殷勤送上当年新制的“魁龙珠”,之后便缄默不言,望着薛定贵微微而笑,静待薛定贵开言。
薛定贵笑道:“昨日,听闻傅小哥侍奉尊亲榻前,我很是为傅小哥担心,怕是傅小哥看在一份实则以利为先的联姻份儿上,将眼前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给放弃了。”他眼里透着精明,又补了一句:“我可是来点拨你的呀!”
傅阳抬起眼,笑容里带上了一些讥刺之意,道:“我难道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薛老爷已经一错再错,眼下情势早已转而对薛家不利,难道薛老爷才是应该好生反省一下的人?”
薛定贵听了傅阳的话,突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他是个夜猫子,不爱早起,在夜里与人觥筹交错,把盏言欢的时候,反而是薛定贵最为清醒,反应最为敏捷的时候。他今日早起的时候,便隐隐觉得不对,似乎有种不详的预感,预感到今日的见面,未必能说动傅阳。
然而傅阳一上来就捋自己的虎须,薛定贵不知怎地,觉得自己没有往日沉得住气,反而有点气往上冲,忍不住便想发怒。薛定贵好容易将这股气压了下去,强忍着问道:“傅小哥说我一错再错,请问,我哪里错了?”
“薛老爷,咱们是明人不说暗话,日前戴家遭的好些事情,是薛家做的吧?”傅阳微笑着说。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薛家做的事情,便绝不会后悔!”薛定贵着恼了,自家确实是在打戴家的主意,他本也没刻意瞒住与戴家是姻亲的傅家,可是,这小儿,竟因为薛家做事不够隐秘,便指了自己一错再错,薛定贵立刻觉得,自己此前,怕是将眼前这名二十岁不到的少年给高看了。
“若我是薛老爷,只怕戴家所有的字号和作坊眼下已经都换成是’薛天赐’了,可是薛老爷却为了一家辕门桥的铺子改换字号而沾沾自喜,而且还冀望以此来说服我,与薛家联手来一起对付戴家……”傅阳若无其事地吹了吹手中的茶盏,茶盏里新沏的魁龙珠弥漫着珠兰花馥郁的香气。
“什么?”薛定贵闻言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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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抱歉,小非此时在外旅行,往后一周左右的时间,不得不单更一阵,12日以后回来,希望那时候能多更一些,给大家奉上更精彩的情节。谢谢给位亲的支持~~~RP
三百五十三章 为人作嫁?
“薛老爷这个局,早在去年腊月之前就已经发动了。那时候薛家借口要关香粉铺子,实则低价倾销,将广陵城中的妆粉市场给搅了。此后,薛老爷趁戴家元气未复之际,引诱戴老爷子相信,广陵府的香粉人家,都是靠私售贡粉才能维持的,因此戴老爷子在情急之下,便出此下策,真的开始私售贡粉……”
薛定贵听了傅阳的解释,嘻嘻笑道:“不愧是傅小哥,说得与亲见似的。”他接着补充道:“可是,这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戴老爷子就是忍受不了自家的香粉,售得比别家少,非要拔广陵城的头筹,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薛定贵说着还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让戴老爷子入魔,你傅家,不还是帮了我薛家一把!”他言中所指,便是傅家“五色粉”夺了三成的贡粉份额一事了。
傅阳听了,却完全不动声色,似乎甚是沉得住气,接着往下说:“因此,广陵府查戴家私售贡粉一事,想来也是出于薛家的’授意’了。在薛家的’指引’之下,广陵府自然很容易就能拿到真凭实据,叫戴家辩驳不得。于是戴家主要能拿主意的人,就都下了大狱。”
“全中!”薛定贵笑嘻嘻地竖起拇指,赞扬傅阳的见识,同时也是在暗笑,你不是说我一错再错么,哪里有半分错漏了?
“事情到这里,本来颇为顺利。可是薛老爷在这个时候,犹豫了。薛老爷犹豫的,是该将’戴凤春‘这个牌子一举抹杀了呢,还是留住’戴凤春’,而将戴家从’戴凤春’这个字号的后面抹出去!”
说到这里,薛定贵听得面上变色。
“薛老爷一犹豫,还是决定放’戴凤春’一马,因为这样,’戴凤春’凭着百年的招牌。还是能给薛老爷带来不少利益的。所以薛老爷一犹豫,在疏通广陵府的时候,就没有将戴家赶尽杀绝,甚至连戴家的贡商名号。都不曾剥夺,只是因为,’戴凤春’作为百年贡商,如果能为薛老爷所用,比将’薛天赐’培植成为像‘戴凤春’那样的老字号,成本要低得多了。”
“虽说是这样,薛老爷还是决定希望从戴家身上能够榨些银子出来,因此,广陵府那头薛老爷特地安排了人,以降低罚金为名。索要疏通费。而另一头,薛老爷又借戴家家中无人做主之际,欺骗无知妇人,以期从戴家手中,谋夺那些不错的产业。只是——”
傅阳突然压低了嗓音。将身子往前移,盯着薛定贵的双眼,对他说:“只是薛老爷没有想清楚,这一辈子,到底就是与戴家或是我家这样的妆粉铺子一争短长,还是从事什么暴利滚滚的行业!”
薛定贵脸色铁青,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你胡言乱语的这些是实情?”
傅阳闻言。身子往后一靠,放松地笑道:“薛老爷,你刚刚这句话一说,我便终于能确定,这确实是实情了!我当初看出来这一点,是因为那欺骗戴三娘子的骗子。在盐引窝的消息出来的时候,立即就销声匿迹了几日,想必你那时候并不想将手中的头寸漏出去,虽然只是三千两,可是真要钱的时候。三百两也是好的!”
“然而等到盐引窝被证实是谣传之后,你又觉得不甘心,一头派人直接夺了此前骗了一半的铺子,另外,你又叫安插在戴三叔身边的那个小妾,偷了戴家大部分的现银,同时挑唆戴家作坊里的管事,令戴家的管事与伙计与戴家离心……”
“最后,你放出’辕门桥’新铺的旗号,令戴老爷子一气之下,吐血病倒,不能理事!”
“可是,薛老爷啊,你绕了这么一大转,实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薛定贵听得恼羞成怒,伸掌拍了一记桌面,令桌上的杯碟乒乒乓乓乱跳了一阵,他觉得手上疼痛,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低头想了想傅阳说的话,突然道:“你是说,你是说——”
“是啊!为我傅家做了嫁衣裳!”傅阳面对这薛定贵气歪了的一张老脸,笑得极为欢畅。
“我本是戴家半子,此时入主戴家掌权名正言顺,因此实在是要感谢薛家为我做了这许多!当初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薛老爷一时下手太狠,夺了戴家的皇商名头,将’戴凤春’这个字号打入尘埃不得翻身。可是眼下看起来,我当日实在是多虑了!”
薛定贵听了傅阳的话,完全被震住了,愣了半晌,才渐渐地缓过劲儿来。
只不过,傅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令他没有想到。薛定贵面对着这么一张年轻的面孔,一个恍惚,便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傅阳所说的这些,他此前不是没有考虑到,对于薛家一些错失的地方,他也曾想过要补救。可是,薛定贵却自负了一把,觉得傅家过于年轻,眼前这个死死压住戴家的机会,只有薛家有这个实力,能够把握得到。
他承认自己一时大意了。可是薛定贵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止在商场上,宦海之中,比这更凶险的转折,他也曾经见识过。一想到这里,薛定贵忍不住便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一时望着傅阳微微发笑,指望从傅阳眼中看到疑问。没曾想见到薛定贵发笑,傅阳只是冷静地看着,半分疑惑的神色也未露,甚至,面上透出一点点怜悯来——
薛定贵已是能听见自己心中在大声骂娘了,但是他一但觉出心潮起伏,连忙强压了下去,心道,难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连一个不到廿岁的少年都比不过。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起身,在“富春”这间布置得清雅幽静的雅间里走了几步,定定地望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鲜花,伸出一只手,怜惜地触摸了一下盆花的花瓣。他那双手保养得甚好,白皙修长,颇不像是年近半百的人的一双手。
薛定贵再转过身来,已经镇定如桓,对傅阳笑笑,道:“傅小哥,我与你说个故事听听吧!”
这下轮到傅阳诧异了,闹不清薛定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默不作声,且听薛定贵说下去。
薛定贵所说的,大抵便是为何他会选择在广陵府开一间妆品铺子,售制香粉与香件——听薛定贵所说,这是缘于他薛定贵年少时候一段噩梦般的经历。
原来这薛定贵也是徽人,家中原是做盆景生意,年少时,全族一起迁来广陵一江之隔的镇江焦山定居。父母成天忙于做生意,无暇顾及家中年幼的子女,以至于有一日,薛定贵与薛定诺在外玩耍的时候,被拐子捉了去,卖到了广陵府的一家大户人家之中,做奴仆,日日受尽虐待,只薛定贵与薛定诺两人,相依为命。
直到一日,薛定贵与薛定诺被主家使出去跑腿,两人打算借此机会逃亡,可是两人刚刚逃开,便有主家的恶奴奔来,要将两人抓回去,情急之间,薛定贵便带着弟弟躲入了一家大户人家的铺子,直接躲入内院,遇见了一位夫人。
这位夫人当下便拦住了恶奴,问明了两人乃是被拐子拐送来的,当下找了铺子中的伙计,要将薛定贵兄弟两人送到广陵府去暂避。
薛定贵会错了意,以为是要将兄弟两个送回主家,当下便膝行数步,想扯住那妇人的裙角,好生求告一番。这举动虽然无礼,可是当时,薛定贵只是一名六七岁的少年,那夫人不防,便被薛定贵紧紧地抓住了衣角恳求。
说到这里,薛定贵忍不住闭上双目,似乎细细地在回想当时的情形,直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幽幽地道:“那位夫人身上,透着一股奇异的幽香。似兰非兰,似莲非莲。我当时便被震住了,我此生,哪怕是已经活到了这把岁数上,都从未闻到过比这更加好闻的香气。”
此后,那夫人见薛定贵闻香愣住,忍不住笑着,将自己戴的一个小香囊解了下来,挂在薛定贵的领口,道:“这只是我戴家出的最寻常的一种香囊,有解毒祛邪的功效,小兄弟你日后要是有兴趣,能制出更好闻的香囊,自然是最好。”她跟着便劝薛氏兄弟两个,不要害怕,只说已经去寻了妥当的人,这就将两人往镇江府送过去。
自那之后,薛定贵竟然真的与薛定诺一起回到了父母身边,后来又去了金陵府,薛家与另一家徽商合伙,开始做一些药材和香料的生意。而薛定贵独爱捣鼓香料香件,更是没日没夜地努力,想配制出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香,制成香囊,可以匹敌记忆之中的那种香味。只是努力了二十余年,叫好叫座的香件做出了不少,只是从没有一种香料,能够与薛定贵回忆之中,那位夫人当日所赠的香料的味道相比。
“我当日只道,或许广陵府水土独一无二,能出世上最精致的香粉,自然也能制出那等叫人念念不忘的幽香,因此到我掌了薛家家业的时候,我便放弃了金陵府的生意,举家迁来广陵府,开了薛家的妆品铺子。我只道当日能够自广陵府逃出生天,是上天赐福与我,为感天恩,所以薛家的铺子被我命名为’薛天赐’!”RP
三百五十四章 谈崩了
薛定贵说的这番话里,不尽不实,有不少破绽,绝经不起推敲。傅阳定定地看着对面此人,却不点破。他明白薛定贵话里的意思。
窗台上是一盆珠兰,花瓣小而洁白,在薛定贵指尖微微颤动。
傅阳很熟悉这种味道,傅家五色粉之一的“玉粉”,就是用珠兰花熏染的。他听了薛定贵的“故事”,一时忆起自己当年为了制那藏香所花费的心力心血,以及香件制成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喜悦。
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也曾经目睹过傅老实为妻女手制胭脂、浸头油,见过姚十力为了赠心上人一盒桃花妆,将自己整夜整夜地关在作坊里琢磨……薛定贵的故事,一时竟令傅阳胸中,涌起了一点点“知己”之感。
“那么敢问薛老爷,当年相助阁下的那位夫人,阁下可是已经报答过了?”刚才薛定贵口中,已然露了端倪。
“没有……”薛定贵手指一颤,竟捻了两片珠兰花瓣下来,在他指上,掐出了些许汁液。“如你所想,那位夫人就是戴振昌的夫人,待我过来广陵府的时候,就已经过世很久了。我也曾经问过戴振昌,他丝毫不晓得自己的夫人,曾经做过这样的善事,救过两个被拐落魄的小童。”
“戴老夫人行善而不欲人知,这才是大善之人。”有老话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傅阳听了戴老夫人的旧事,不由得油然而生出几分钦佩之情。他曾经听戴老爷子隐约提及,戴悦相貌甚肖祖母,想到这里,傅阳面上神情多多少少松弛下来,露出了几分笑模样。
薛定贵见状暗自心喜,道:“傅小哥,说到这里。你总该明白我的心思了吧。我实在是看戴家后继无人,而戴老爷子年纪已长,迟早无法将这爿家业再管下去,而若是由着戴家的不肖子孙折腾。’戴凤春’牌子一倒,便再没有利用价值,就此可惜了。”
“所以,我今日来想与你说的,傅小哥,你且莫误会我的意思。戴家眼下已是这样,不妨你我两家联手,一起将戴家盘下来如何?”一上来被傅阳堵住了话头,直到现在,薛定贵才终于有机会。将这个他口中所说“千载难逢”的机会,给抛了出来。
傅阳双目微微睁大,随即恢复平静。
薛定贵觉得傅阳动了心,更加循循善诱:“傅小哥,以半子的身份入主戴家。想法固然好,只是戴家下人未必服你管束。为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戴家作坊和铺子里的人,统统换掉,换一批自己信得过的人进去。相信以你我两家的实力,不出三年,戴家必然能够重振。届时我们两家。就算是戴家背后的东家,所有的收入五五分成,可好?”
薛定贵自觉抛出了一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果然傅阳眉头微皱,似乎在沉思。
现在以傅家的人手与实力,要收拾戴家这个烂摊子,实在是难以两头兼顾。
“我薛家手下有一批善于打理铺子的掌柜。而傅家作坊一直打理得好,想必接手戴家作坊,也是容易的。不如这样,你我两家,一家接手作坊。一家接手铺子,井水不犯河水。回头专门外聘一位账房,记录所有的账目,收益两家平分。咱们可以立个文书,这个规矩一旦定下来,便世世代代遵守,永不变更。”
薛定贵试图以全部的诚意,打消傅阳的疑虑。他表示不打算碰戴家最核心的配方,而铺子的销售收入也尽量做到透明。这样,“戴凤春”的主动权,表面上看还是会抓在傅阳手里。
“薛老爷想得确实周详,是不是这个计划已经绸缪了好些时日了?”傅阳开口笑道,话里带着一丝讥刺。
薛定贵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心道:你便笑吧,为人作嫁?笑话,谁与谁作嫁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傅家也被踩在脚下,如何你还笑得出来。
“薛老爷刚刚说起戴夫人,行善不欲人知,故为真善!这一点,我们都是极为敬佩的。然而若有人说,作恶而恐人知,是为大恶。这一点薛老爷也应该明白的吧!”
薛定贵瞠目,表示不知傅阳所言何事。
“我家作坊当日有两个伙计去了薛家,这两个伙计都曾经与他们旧日的作坊朋友提起过,想离开薛家,回到傅家作坊来。然而这两人,确实是离开了薛家,只不过一个被溺死了在小秦淮里,一个被人活活打死,甚至受拔舌之苦。然而这两个伙计之死,元凶首恶却能推得一干二净。这两个伙计,我原先知之甚深,都是实诚人,只是家境不好,未免将银钱看得重了一些。有这两个人的死,就在眼前,薛老爷再来与我谈合作,还说是世世代代的诚意,说实话,我真的很怕啊,怕有朝一日着了你薛老爷的道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薛定贵一时面皮紫涨起来。谈小天之死,他事先本不知情,只说是要给个教训的,手下人领会错了,不想竟出了人命。好在这件事情没有留下后患,人说是酒后失足溺水,也说得过去。
然而秦柱子那件案子,手底下做得也太不经心了。他那时刚巧因盐引窝一事,与黄家有些龃龉,岂料处置了秦柱子之后,竟然能令他爬到黄家门口,还留下血字。薛定贵本来还在想如何修补与黄家的关系,此事一出,他几乎连向黄韬解释解释的机会都失了,所幸黄家不久也出事,自顾不暇。待到黄家喘过气来,薛定贵已经将秦柱子一事抹平,极力与黄家修好——
可是眼下,傅阳这样一个年轻后生,在自己面前,竟然以“大恶”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事情,真真是少不更事,还是太过稚嫩啊!薛定贵这样想,一边就苦口婆心地解释:“少年人,且莫要心急,日子还长,此后很多事情,你慢慢才会觉出,并不是绝对可以用’善’与’恶’二字来简单区分的……”
“你日后也定是掌一大爿生意的人,在生意场上久了,你便会晓得,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都不是做生意的原则,在生意场上打拼,唯一的原则,就只有一个’利’字,为了利,哪怕是血海深仇,也能成为合作的对象。而昔日铺子的伙计,或许在你麾下的时候,还是马前卒一枚,离了你家,就不要为这种人操心了——”
薛定贵突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说话很唠叨,怎么突然一时兴起,竟然这样谆谆地教导自己的对手!
而傅阳却静静听着,从他眼神之中,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赞同还是不屑。
薛定贵一说完,傅阳马上笑着接口,道:“多谢薛老爷指教,只是薛老爷的提议,小子才具有限,不敢受。还是日后,再向薛老爷讨教吧!”
薛定贵一口气被噎在了胸口里,他只道傅阳多少被自己说动了一点。尤其当他陈述关于“薛天赐”来历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傅阳的反应,觉得此子颇有些震动,没曾想眼下竟是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
“傅小哥,我已经苦劝了这许久,你要晓得,凭你一家之力,你根本无法救戴家!”
傅阳慢慢将手中的茶盏转了两圈,轻轻地道:“这……就不劳您薛老爷费心了,薛老爷总是慢慢看着就好!当然了,薛老爷最好能够长住广陵,好看看戴家的铺子究竟是怎么振兴的。”
他说到这里,门板上正好“笃笃”地敲了两声,“富春”的伙计在门外说:“傅少爷,门外有两位女客过来!”
傅阳起身,道:“快请!”
薛定贵皱起了眉头,不晓得傅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门外悄没声息地就转进来两名女子,当先一个,穿着素净的珠白缎裳,做未亡人打扮,却是一双凤目透着精明,两弯柳眉扫入鬓脚,不怒自威,站在门口,目光淡淡地在傅阳面上转了一圈,仿佛颇有深意,跟着便死死地盯着薛定贵。后面跟着的,则是一个温柔的小媳妇,柔柔弱弱的,令人观之可亲,一进屋子,目光便胶在傅阳身上,似乎再难离开。
进来的人,是戴老爷子两位嫡亲的孙女,戴茜与戴悦姊妹两个。
薛定贵讥刺地看了一眼傅阳,仿佛在说:“难为你这样一个男子汉,论事决策竟然还得娘儿们出马!”
戴茜却只淡淡地朝薛定贵点了点头,算是问了好,接着开口:“薛老爷,我无意打断你与我妹夫说话,只是今早金陵府有个消息,我想您一定很是想知道。”
“金陵府的福裕钱庄,昨日刚刚被挤兑,今日早间东主已经逃了,钱庄关门大吉——了——”戴茜这话很慢很慢说来,最后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仿佛她极是乐见薛定贵的反应的。
薛定贵果然沉不住气了,他在金陵府的大批财物,都是储在福裕。一直以来,他都对福裕很放心,因为知道“福裕”背后的东主是谁。RP
三百五十五章 纪家茶礼
薛定贵听了,果然大惊失色,失声道:“福裕,怎么会?”
戴茜低下头,一双纤纤玉手从她那件珠白色的缎面褙子袖中露了出来。她手上带着一枚铁质的戒指,戒面上镌着“宝通”二字,是宝通历来掌事之人的凭信。戴茜右手轻轻扶着左手的铁戒,转了转,才道:“几日前听到风声的时候,我原也是不敢信的。福裕么……在金陵府,也算是中上了,我们宝通不少头寸都在通过他家走着。”
她似乎很欣赏薛定贵面上的表情,施施然地道:“幸亏宝通早有准备,将所有的头寸都调了出来,否则今日,我就要与薛老爷一样……地吃惊了呢!”
薛定贵面色青白,身子一动,几乎像是想要冲出门去。然而他强自镇定,朝戴茜笑道:“徐奶奶言重了。福裕究竟如何,在下想必知道的要比徐奶奶清楚些……”
“阁下不就是想说,福裕背后就是南京守备么?薛老爷不妨打听打听,这信儿都已经送过江了,若是南京守备还又能力护住福裕,怎会金陵府八大钱庄中的七大,同时抽走头寸?”
薛定贵听见戴茜说起南京守备太监丘得,彻底坐不住了,抬眼望望油盐不进的傅阳,丢下一个“走着瞧”的眼色,随便拱一拱手,告辞出门。
傅阳笑着朝戴茜点点头,道:“还是姨姐厉害,否则以那薛定贵的啰嗦劲儿,我到现在都只怕还在应付他。”
戴悦站在戴茜身旁,有点担心地给傅阳使个眼色,示意刚才薛傅两人说话,戴茜已经听进去了一二。而傅阳则微微朝戴悦摇头,示意不要紧。戴悦便面孔微红,低下头去。
戴茜见到两人的神色,面上稍稍放缓,转向傅阳。开口道:“傅阳,你是真想伸手救下戴家的产业么?”
傅阳退后一步,道:“我只想救下’戴凤春’!”
戴茜眉头紧皱,连戴悦在旁看得也紧张起来。
屋内三人便这么静默了片刻。戴茜突然大声问道:“也是那句话,傅阳,你扪心想一想你现在手中所有的力量,你凭什么能够救’戴凤春’?”
傅阳很平静地说:“我会想办法,让戴家自己救’戴凤春’!”
戴茜听了这话,只盯住傅阳,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她才寻了一张薛傅两人都没有做过的椅子,慢慢坐了下来。淡淡地道:“这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
再过了几日,正逢了六月初六,黄历上说是上上大吉的日子。这一日,纪家托了靖江王妃作大媒,上傅家求亲。靖江王老王爷本来一直念着此事的。但是这时又南下去了湖州一带采风,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王妃。
正主儿纪燮,从纪家在城中的宅院里出门,一直走到了瓦匠营傅家门口,一路上与认识的人招呼着,若有人问起,便坦言了自己好事将近。广陵城百姓听说了此事。登时都激动起来——这可是城中出的唯一一个解元公啊!前些日子,还曾有人传过纪燮腿疾的谣言,眼下众人可是亲见了,那些曾经打过纪燮主意的人家简直要悔青了肠子。
其余人大多真心恭贺纪燮,直夸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然而纪燮今日。已经调养了好些时日,早已与刚刚从川中返家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他本就生得秀逸,再加上身上有一种令人见之难忘的书卷之气,令广陵百姓交口称赞之余。不禁纷纷打听,究竟是哪家的闺女,竟有这样的好运气,入了纪解元的眼。
这日上傅家观礼的贺客竟然极多,还有不少竟然是傅家这头的亲眷,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傅家的姻亲,戴家的人来了不少。甚至连戴茜都来了,只是她寡居,在众人之前露不得面,一早便留在傅家的一间花厅里,不见傅戴两家之外的旁人。
这不是广陵城中常见的风俗,不过傅家人也没多说什么,人多反正热闹,傅家院儿里,也勉强招呼得下。
因靖江王妃是女眷,因此纪家也专门请来了一位官媒,聘礼是由那位官媒呈上的。纪家循古制,聘礼竟然是下的“茶礼”,这倒是广陵不多见的。除了上好的茶叶之外,自然还有四干果四鲜果四色糖之类礼盒。在所有这些礼品之上,是一只小小的帖盒,里面就是真正纪家向傅家下聘,所给的礼金了。
傅春儿躲在房中,不过反正也不缺人给她传递消息。当她听说纪家给的除了“茶礼”之外,不过二百两礼金而已的时候,忍不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总算不会比当日傅阳向戴家下聘的时候多出太多,另外也总算比较低调。不像广陵城中,曾经流传过有盐商直接送了万两黄金上门下聘的,那得多**裸地买卖婚姻啊!
然而下聘礼成之后,傅家宴请众宾,却有一拨客人,悄悄地聚在了傅家花厅之中,开始议起事情来。傅春儿听了素馨传过来的话,笑道:“最近我家门前总是有三不知的人来回晃荡,因此哥哥要与亲戚们议事,没有什么好机会。如今大家都来了,正好将未尽的事情都议一议。”
玉簪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难道就不觉得,阳少爷对姑娘的事情,好似没有以前热心了?今儿无论如何都是傅家的大日子,连大姨姐也过来,难道姑娘心里一点儿都不膈应?”
“哥哥?”傅春儿听了一怔,傅阳最近的变化,她自然也看在眼里。傅阳明显是压力山大,然而傅春儿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阳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傅家想插手戴家生意,难是自然的,做得不好被人骂,哪怕是做得好了,也容易惹人诟病,被指为谋夺姻亲产业。若是真的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傅家的名声很容易就坏了。
也不晓得在傅阳心里,冒这些风险,值当不值当。
傅春儿以前倒是从未想过傅阳竟会有这等胆气,在这等关键时刻出手。傅阳原竟也是个有野心的人!然而细想想,傅阳一直是个有心有决断的,从他小时候自请去大德生堂学徒开始,又学徒师满回到家中自己开铺子,傅阳似乎一直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而他也一直沿着自己为自己指明的这条路走下去。她觉得这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若是傅阳真的有这能力,见着机会,为何便不去把握呢?
只是她希望哥哥,不要只为了做生意,而钻了牛角尖,忘了世上还有比生意更要紧的东西。还有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了她兄嫂之间的感情才好。
过了一会儿,玉簪前来报信,说是傅老实一个人怒气冲冲地从花厅里出去,跑到对面作坊里去抽旱烟去了。傅春儿深深叹一口气,傅老实每到他们兄妹的婚姻大事之际,便会跑去作坊生闷气抽烟,是不是就要形成规律了!她眼珠转转,叫玉簪去找个机会将在席上招呼客人的傅康给找来。
果然,傅康帮傅春儿传了话去给傅老实,说是男宾席上那头,少人招呼,傅阳既然不能出面,少不了需要傅老实出来打个马虎眼。傅老实想想也是,自家宝贝姑娘再留不了多时便要出阁的,不能此刻下了她的脸,连忙将旱烟袋倒了,跟着傅康回到席面上去,脸上堆了笑,跟着傅康后头招呼客人。
女眷那头,有杨氏在,靖江王妃自然又是处处帮着杨氏的,没有人敢将傅家小觑了去。再加上纪家妯娌几个,也对傅家透着善意。席上一片和谐。
只是有些女眷好奇,问起戴悦,说:“傅家少奶奶,几时进门的呀?”当得知戴悦已经嫁进来年余,还未曾为傅家添人进口的时候,女眷们七嘴八舌地为戴悦出起了主意,有说哪家求子观音灵验的,也有说哪家的大夫妇科擅长,开的“宜子方”不错之类。杨氏与戴悦听得感激,一一都谢过了,婆媳两个对视一眼,戴悦脸上微红了红,朝杨氏点点头,表示都听婆母的意思。
好不容易席散了去,待到傅家将所有的宾客送走,傅春儿才得自由,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站在楼上,吁了一口气——这种日日被圈在自家院子里待嫁的日子还要过上好几个月,真不晓得如何打发才是。
她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正巧见到楼下院儿里,傅老实走到傅阳身边,拍了拍傅阳的肩膀。傅阳连忙转头,恭敬地对傅老实说了些什么,两人便一起去了傅阳的书房。
傅春儿晓得傅老实怕是不同意今日傅阳与戴家人商议的某些事情的。傅老实最是个老实而且执拗的人,他做人的准绳,其实是宁肯自己吃亏,不可令别人吃一点儿亏。所以傅阳的计划,只要是听起来有一点儿鸠占鹊巢的嫌疑,傅老实必是第一个跳出来,举双手双脚反对的。不过话说回来,像这个老实爹这样的性子,做生意自然难做得好,但是管着作坊,却能令傅家所出产的妆品,品质有所保证。
傅春儿心想,也不晓得傅阳有没有这能耐,说通傅老实。RP
三百五十六章 解签
进了六月,广陵府这头出了梅雨季,天气开始燥热起来。然而川中却传来好消息,说是白巾军残部已经全部被歼,白莲教川楚叛乱,至此终于被平定。入川的陕军,带着十万头颅回陕,论功行赏。
然而不久之后,却有一篇文章在不少地方流传起来。文章说得便是一个游历天下的读书人的见闻。此人在文章之中,写了他所亲见的,荆楚一带,官府如何强征重赋,诬人为贼,官逼民反。文章更是直指,陕军所谓“歼敌”十万,其中不少便是随意戕害的无辜百姓。川中普通的百姓,甚至当地富户,一旦交不起所谓“劳军之资”,便会遭夺产戕害。文中更指,地方官无道,赋税过重,才是白莲教兴起的真正原因。
文章上达天听之后,天子震怒,下令彻查。同时皇上见了那文章做得干净漂亮,字字犀利,也嘱了臣下细心查访,见是何人有这等见识,以及忧国忧民的胸怀,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来。
皇帝下旨彻查,然而内阁大臣却觉得川楚一带,人心初定,不宜轻易兴狱,令再生波澜。因此虽然内阁手中握着圣意,实则高高提起,轻轻放下,雷声大雨点小,到了川陕一带,只是随意指认些个案典型便是。
转过头来就是六月十九,广陵观音山又逢着三年一度的庙会。这一日,杨氏说什么都要带着戴悦去广陵观音山进香。傅老实无法,叫上傅阳,父子两个,各自携妻,从涌金桥那里上船,直抵观音山脚,接着众人又步行上山,去观音庙里进香。傅阳本来俗务缠身,但是想到戴悦近来总是心事重重的。傅阳还是将所有的事情交代了傅康,自己陪了妻子父母出门。
观音山上,傅阳故地重游,对戴悦笑道:“悦儿。你还记得这里么?”
戴悦面上露出淡淡的红晕,微笑道:“这哪里就能忘了?”
两人头一次相遇,便是在广陵观音山,此后,只怕两人心中便都存了对方的一丝影子。谁曾想,老天竟遂人愿,两人竟终成眷属。傅阳轻轻地执了戴悦的手,想说些什么,戴悦却轻轻地挣脱开了,笑道:“我与娘进殿去进香!”
傅阳微笑着望着戴悦的身影。转头一瞥,却见到另一个熟人——薛定贵,他竟然也过来了观音山。
薛定贵手中捏着一张签文,脚步轻快,竟没有注意到傅阳。
他刚从金陵府回到广陵未久。金陵府确实如戴茜所言。出了些大事,因此福裕钱庄才会被人挤兑。薛家因此损失了不少。不过薛定贵晓得,放在福裕之中的,本来已经便算不得薛家的财物,只能算是孝敬。这么一想,薛定贵便觉得好过些。
然而金陵府薛家的靠山丘得倒台,才真正是令薛定贵郁闷的事情。这意味着以前添的多少孝敬都打了水漂。只是匆忙之际,有人上门告知薛定贵,说他原先那座后台的后台并未真正地倒台,只待看着这些丘得一手扶植起来的,何人得用,何人能够忠心到底罢了。
薛定贵得了这个消息。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了下来,当终归隐隐觉得不安,索性借着观音生日的大日子,混在进香的人群里,去佛前上香保佑。并且顺道去梵天寺求签,占卜一下最近的运道。
傅阳扯扯傅老实的衣袖,两人避到一边,眼见着薛定贵穿着一袭灰色的道袍,捧着一枝签,喜孜孜地出去了。傅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对父亲说:“爹,您在这儿稍待,我去去就来。”
他便去了梵天寺的解签处,只听得那解签的僧人在耐心地为一位老妇人解说。而那老妇人似乎有些不服,便问那僧人:“我听刚刚出去的那位穿灰袍的相公,抽中的签也是这一副啊?为何解得就差如此之多?”
那僧人答道:“老夫人问的是家宅与姻缘,那位相公问的是开铺与合伙,解下来的签文自然不同。这一签叫做,诗云,时凶遇太平,门中井水清,昌荣如日月,夜郎遇文星。是一枝上上大吉之卦,来来来,我与您解说一番——”
僧人与老妇人解说了一番家宅与姻缘,老妇人将竹签一摔,道:“这是什么上上大吉么,我也不见如何好!”
僧人连忙道:“夫人,不可在此殿中口出亵渎之言。此签若是问开铺与生意,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开铺,此签是灾去终吉之兆,只要小心行事,谨防意外,便是初有小利,到底大利的生意。而若问生意,则有福力相扶助,秋冬时节便得福利亨通是也……”
那僧人似乎通晓世间俗务,当下又细细地与那妇人掰扯起家宅与姻缘上头的事情来。傅阳便悄悄地退出去,出殿与傅老实会合。而杨氏少时与戴悦一起出来,杨氏似乎面带笑容,将戴悦交到傅阳手中,道:“娘在佛前已经许了心愿,只愿能早日抱上宝贝孙子,娘便在佛前捐一盏海灯……”
戴悦的面孔红了又红,轻轻地道:“娘还许了好多心愿……”
她说到这里,偷眼看看杨氏,见杨氏丝毫不以为忤,便低声接着道:“娘还求了家中生意顺逐,小姑姻缘得谐,小弟学业有成,大家都平安喜乐。”
傅老实闻言舒畅地笑起来,连声道:“好!全家好便好!”
杨氏便笑着瞥了一眼傅老实,一家四口,欢欢喜喜地下了观音山去。
然而傅阳心中却有些不安定,他还记着薛定贵手中的那枝签,解签的僧人曾说过,初时小利,到底大利的生意,而秋冬时节变得福利亨通是也。
他想着想着,便有些神思不属,妆品生意,确实原只是本小利薄的生意,可是如何到头来能变成到底大利的生意?而秋冬时节,那不正是头一批贡商贡上去,结果出来的时候?傅阳一时起了患得患失之心,没有看路,一个失足,便险些在山道上摔了下去。戴悦惊慌来扶,她又哪里是能扶得动的,可是戴悦又紧紧把住傅阳的手臂不愿放手,几乎便要两人一起摔跌下去。
好在傅阳反应得快,索性往地上一坐,戴悦正摔跌在他身上,落入傅阳怀中,闹了个大红脸。而傅老实与杨氏夫妇两个,唬得不行,赶紧赶上来看,儿子儿媳有没有受伤。
傅阳笑笑,摇手示意无事,只慢慢将戴悦从自己身上扶起来,然后自己起身。他在自己摔下来的时候,脑中瞬间清明。
——若是一步踏错,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人,也难免被连累。
所以,即将到来的贡商一战,对于傅阳来说,非胜不可。
回到家中,傅阳换了衣裳,又要出门。戴悦奇道:“这样热的天气,你还要出门吗?”此时已然入伏,上午在观音山还好,不觉得太过闷热,下午回到城中便觉得又闷又热,一丝风也没有。
傅阳只推说事情忙,戴悦便将早先帮傅阳制的莨纱直缀取了出来,看着他换上,又替傅阳系了衣带,口中说:“妹妹煮了绿豆羹,要是不那么急,便喝上一碗,再出门,可好?”
她说着有抬手帮傅阳理了理衣褶,随口说:“我总觉得自己事事都不如小姑,还是小姑能干,处处想得周到。”
傅阳听了这话,微微觉得有点刺心,不过也没往心里去,只随便点了点头,便出门去了。戴悦便捻着衣角站在小楼上,看着傅阳循了瓦匠营巷口出去。
晚间傅阳回来,面上倒似颇为放松,回来之后先去见了傅春儿,只随便说了说今日的进展。
傅春儿听闻傅阳已经将老夏与老洪两位,劝了个**成,要请两位经验老道的师傅,回戴家作坊里上工,笑道:“哥哥,做得好啊!”
傅阳笑道:“原也不是很难,老夏与老洪两位,倒都是乐意的,只是跟他们说,要与傅家签契纸,两位老人家觉得有些膈应。”
“这个容易,两位老管事的契纸上写明只为’戴凤春’做活就可以了。”傅春儿笑道。“其实眼下只是傅家在背后替戴家打理’戴凤春’罢了,众人的工钱都从傅家这边走,所以才要求伙计们与傅家签契纸的。另外,哥哥,你就不想将戴家的伙计,转几个到傅家来见见世面,然后也遣几个傅家的伙计,去戴家,言传身教一番,互相取长补短一下?”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与十力去商量一下,这事情怎么操作!”傅阳笑着便要往作坊里去。傅春儿看着咋舌,心道这个哥哥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刻也停不下来。
“哥哥,你稍等等,我有东西给你,你替我捎给十力大哥和素馨姐去。”傅春儿说着回身,从房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这个是我的针线,虽然不大能见人,也比不上素馨姐自己的,但是素馨姐怕是没多久就要生了,这些料子总算不错,能派的上用场。”RP
三百五十七章 添妆
“哦!”傅阳叹了一句,道:“十力媳妇要生产了啊!”
傅春儿“嗤”的笑了一声,道:“哥哥,没那么快,不过也不久了。你回头要给十力大哥放假啊,起码得放上个十来日才行!”
傅阳这就不明白了,“十力媳妇坐月子,怎么十力也要休!”
傅春儿登时气结,原来古时候的这些男人们不仅没有陪产假,原来连陪产意识都没有啊!
“十力大哥家里人口少,老夏叔他们又被你挖了回戴家作坊上工,素馨那会儿又不能理事,他们家光靠一个一个婆子,少不得要人忙里忙外的……哥你就放十力大哥几天假吧,你先开口允他假,没准人家闲不住了,回来给你搭把手,你就赚到了。”傅春儿一介未出嫁的闺女,即便对哥哥也不好细说,只好跟哥哥撒起娇来。
“好啊!”傅阳本来这几日觉得忙,还想多交一点事情给姚十力的,心道,这下只能再说了吧!想到这里,他索性绝了去寻姚十力的心思,先紧着将话与妹妹说完。
傅阳跟着便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吞吞吐吐地对妹妹说:“春儿,还有件事情与你商量。”
什么事能让傅阳这样纠结?傅春儿不禁有些好笑,细听傅阳说下去。
原来,傅阳说起傅家眼下代管着戴家的生意,戴家此前停工了一段时间,眼下要到开工的时候了,才发现,原先的材料都用完了,没有进上新的。戴家因为前番遭了事儿,所以眼下戴老爷子表示,连一两进货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傅阳吞吞吐吐地提起,家里有一笔银子,是专门搁置出来,留给傅春儿办嫁妆的,看看能不能暂时给他挪用一下,给戴家先置办材料,等戴家妆品生产出来,开始发卖了,再还给傅春儿。这当中要不了两个月的时间,应该耽误不了傅春儿置办嫁妆。
傅春儿站了起来,推开窗看了看,突然说:“哥哥,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舍不得这些银两,非霸着家中的头寸,不给哥哥中转。我是觉得,这些钱,不能就这样给戴家!”
傅阳闻言一凛,他想起提起银钱时候戴存栋那张惫懒面孔,而戴老爷子卧在榻上唉声叹气的样子,当时很是理解——傅家自己也有过周转不灵的时候——然而眼下听妹妹说的严肃,他突然觉得自家若是借钱给戴家,便有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味道。
“哥哥,你千万要记住,咱们傅家与戴家之间,眼下是两家!生意上的往来,可以有下定、预付、借款,但是绝不能这么悄没声息地就将款子给人家用来进货。”
傅阳连连点头,便道:“我会与戴家签契纸,这算是咱家给戴家放的款子,只是少收些利息而已。”
“可是,戴家此前已经向宝通借了款子,为何这次不向宝通借款呢?咱家上次可是为戴家保了一万两银子,若是戴家到时付不出这笔银两,徐家是可以找咱们家的啊!”傅春儿的意思,傅家已经担了一万两银子的风险,为何不继续通过这种方式让戴家利用一下财务杠杆呢?
傅阳却说:“昨日问过了大姨姐,宝通的规矩,此前已经放了一万两银子的款项,若是没有新的保家,在还清旧款之前,戴家便不能再贷银子了。而且说实话,这风险其实也一样是咱家担的,妹妹,你是担心什么呢?”
“我在担心什么……”傅春儿被傅阳一问,愣了一下,低头略想想,才抬起头来,严肃地道:“哥,我怕日后戴老爷子身子渐渐差下去,压不住戴家族中诸人。他们没准会因为嫂嫂的关系,扣住咱家放给他们的款子,叫咱家吃瘪。”
“会这样么?”傅阳双眉一挑,“大家都是亲戚,我想,他们不会这样没脸,在银钱上失信吧!”在广陵府,像戴家这样的人家,要是恶意欠款,名声有损自不必说,以后旁人家也不愿与这样的人家打交道。
“只怕到时候,因为嫂子的关系,咱家即使是有苦也说不出来。”傅春儿不担心戴老爷子,只是戴家其他人,行事便很难说了。而戴家毕竟是戴悦的娘家,这是斩不断的血缘,而届时若是傅阳不愿与戴悦的娘家撕破脸,傅家只怕要吃亏。
但是若是中间隔着一层,只怕便会好一些。
傅阳看看妹妹的面色,便大约明白了,沉吟道:“你看,通过’富春’周转一下可好?”他的意思自然是傅家将款子放给“富春”老曹那头,再由“富春”出面,将款子放给戴家。“富春”毕竟是漕帮的产业,戴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拖欠“富春”的款项。
傅春儿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家中银钱的分派哥哥说了算吧,咱家只留些备用的头寸,万一有急用的时候可以使一使便好。”
然而傅阳的这个打算,傅老实与杨氏那里都是不同意。傅老实更是因为傅阳借了纪家下聘的日子,商议戴家的事情,对傅阳的做派很是有些不满。
杨氏张口便说:“本来说得好好的,给你妹妹的嫁妆要丰厚一些。而且纪家虽然没有说定日子,但是照规矩总是在下聘之后的三个月的。我与你爹这几日本来想四处去看看有没有些合适的田产和铺子适合置办给你妹妹的,若是再晚,买的急了,怕挑不着好的。”
傅春儿在旁插嘴,道:“我的嫁妆哪里用得上好几千两银子去买地!”
杨氏便道:“春儿住口,你日后嫁入的是大户人家,虽然小七爷是纪家二房独子,可是堂兄弟也不少,妯娌之间,你若是嫁妆带少了,别人也瞧你不起,万一婆母再是个耳根软的,不帮衬你,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傅春儿听着一怔,婆母黄氏是个耳根软的?她一时想起黄氏身边曾经的那个嬷嬷,心中也微微有些发憷,难道真的只能靠嫁妆,嫁入人家的媳妇,腰板才能硬么?
“早先商量好的,该春儿的,就给春儿,阳儿不要挪用,戴家那头,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傅老实斩钉截铁地说,似乎没有半点转寰的余地。傅阳听到这里,便叹了口气,爱怜地看了一眼妹妹,似乎便要放弃这个打算,另想办法了。
岂知傅春儿开言:“要不这样,咱家给我的嫁妆里,别放田产什么的了,不如折了‘馥春’二成的份子与我。份子在我手里的时候,我可以收收分红,也有借口帮着’馥春’管管事儿。而日后什么时候家里的钱周转得过来的时候,就折了银子再将份子换回给咱家,不就得了?”
她这个提议提出来之后,杨氏与傅阳互看一眼,自然明白傅春儿提议的好处。而傅老实兀自挠头,没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不,二成份子之外,咱家两间铺子,徐凝门那间,便也改了在春儿名下吧!回头咱们家就算是租了姑奶奶的铺子,每月捧租金给春儿送去。”傅阳笑道。
杨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春儿以后嫁做人媳妇,自然不便抛头露面打理生意的,还是娘家每季结算了’馥春’的收益,给姑奶奶送上门去。”她想着,傅春儿手头上每季有固定娘家送过来的进项,嫁到纪家,至少手头上有钱好办事,有些什么额外的开销,便花用自己的,不用看公中的脸色。
傅春儿觉得脑后有一点汗在往下落,果然人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她提“馥春”份子的事儿,也只是为了解傅阳的燃眉之急,也免得杨氏真的做主,将手上大把的现银给变了做一时无法变现的恒产。结果家人商量之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田亩不能完全没有,你嫂嫂当日进门,也有五十亩良田。我想着,春儿嫁妆里,至少要有这个数目,不能再少了。”杨氏当即拍板做主。傅春儿听了,忍不住吐一吐舌头,却觉得傅阳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此后,傅阳单独寻了个机会来谢过傅春儿。傅春儿哪里容他这样客气,只说:“哥哥,你好生将你的生意做好,让我每季的收益多一些,我就最高兴了。”
傅阳哪里不懂傅春儿的意思,眉眼里都是笑,笑毕终于还是叹道:“妹妹,还是你明白我——”傅春儿一时觉得傅阳有话要说,却没有说尽,耐心听下去,哪知傅阳不说了,眼光在傅春儿面上转了转,便起身离去。
傅家便按杨氏拍板定下的这个原则,给傅春儿寻摸陪嫁的田亩。
田亩的事情还没有定,有一日老曹找上门来。傅家人本以为是往来款项的事情,都已经打发人去对面作坊寻傅阳去了,岂知老曹提出来要面见傅春儿。
傅春儿在家待嫁,本不宜见外男,但是老曹一直是相熟的,年纪又比傅老实还打出了一截,因此傅家没有这许多避忌,傅春儿便出来相见。老曹见了傅春儿,比往常更加恭敬了不少,双手奉了一封书信给傅春儿,书信后面,还附着烫金纸包裹着的一份文书。
傅春儿拆信,一目十行地读完,抬头惊道:“仇爷,仇爷他,他要将’富春’送与我?”
三百五十八章 补偿
“富春”至此已经经营了五六年了,因主打的晨间茶点价格公道,味道又好,而且自震丰园的事情之后,广陵城中没有其他铺子与之相争的,因此一直生意极好,是难得稳赚的食铺。最近几年,老曹更是帮着仇小胡子暗地里处理与漕帮相干的一些钱款往来的事项,因此“富春”对仇小胡子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就是因为如此,傅春儿见信,闻说仇小胡子打算把“富春”整个都送给自己,实在是吃惊不已。
老曹微微笑着为她释疑:“姑娘晓得我们仇爷是漕帮的小爷叔吧!”
“爷叔”是松江府一带的称呼,而漕帮中这个称呼,却是给在帮中无具体职权,但是又直接为漕帮帮主做事的关键人物的。所以,仇小胡子既可以说是“在漕”,又可以说“不在漕”。
傅春儿稍稍听出了些意思,可以不确定,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老曹,等他解惑。
“日后我们仇爷,就定下来’不在漕’了。这个产业,他说,原就是傅姑娘费了心血弄的,早已回本不说,铺子赚的银钱,已经是本钱的几倍了。当年傅家退股的原因他也知道,这事儿他自觉得对不起姑娘,后来又出了小七爷的事情。我们爷一直自悔……”
老曹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傅春儿也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仇小胡子与漕帮之间的关系,且不去说它,自己收到这份大礼,只怕是仇小胡子为当时帮着纪燮欺瞒行踪消息的事情而对自己感到歉意,因此希望能够稍许补偿。
——只是这补偿,也太大方了些。
“曹伯伯,那你……”
若是没有老曹,只怕傅家接了“富春”,也腾不出手来经营打理。
“唉,人老了,在一个地方住定了,就再过不来原先那种四处漂泊的日子。我正想跟姑娘求个事儿,我自己个儿可是想在广陵养老了,也不晓得姑娘允是不允。”老曹拈着胡子笑道。
傅春儿大喜过望。她傅家前前后后与老曹处了五六年,此人的人品与能力都是一清二楚的。既然老曹亲自提出想在“富春”继续当他的大掌柜,傅春儿哪有不答应的。当下两人便就铺子改在傅家名下的事情细细商议了一番。除了过户之外,“富春”一概其余的事情,傅春儿都打算放手,有老曹盯着,到年底清完账便给大家分红。
傅老实夫妇一时听说了这份添妆,也是一样的吃惊。傅老实搓着手,道:“仇爷这……这真是太客气了。”他不大会说话,翻来覆去只会说“客气”两个字。而夫妇两个回想起当年“富春”起来的时候,那会儿傅家刚刚遭难。仇小胡子实在是为傅家解了燃眉之急。然而这么几年的光景,兜兜转转,傅家已呈家势上升之势,而仇小胡子竟然又将这么一份大礼,送了给傅家,夫妻两个心头,只有感激的份儿。
杨氏便起身,到佛像面前燃了三柱清香,祷祝了一番。眼下算上“富春”这份添妆,自家闺女铁定是能够风光出嫁了。杨氏心头的大石,又去了一块。傅春儿笑道:“娘,您谢佛祖做啥,待什么时候好好谢谢仇爷才是正经啊!”
杨氏薄嗔:“贫嘴!”她又在佛前拜了拜,道:“若是你大嫂什么时候再给娘来个好消息,娘这辈子的心愿,可就全都了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堂屋的门敞着,过了不多久,戴悦进来问了杨氏两句话,说的是家中的事儿。杨氏不晓得媳妇有没有听说自己之前的话,见她进来,面上便有些讪讪的。
傅春儿在旁边看着,心中暗叹。戴悦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自己的母亲,未免也太心急了。然而戴悦大约真的没有听见此前堂屋里杨氏说话,因此面上神色一点儿都不变,对杨氏恭恭敬敬的,而听说了傅春儿得了一大笔添妆,也露出笑容,真心为傅春儿高兴。
岂料,傅春儿得的这一笔添妆还不是光“富春”一个铺子。隔了两日,她收到了黄宛如的信,写信人的欢欣之情跃然纸上,恭贺她与自己的表兄得成眷属,随信送过来的,还有一对早年间官窑造的梅瓶,还有几卷字画。虽然所费并不甚多,但是贵在心意。
傅春儿将那些字画打开,看一件,赞一件。黄宛如毕竟在京中,眼下见多识广,送的都是些清新雅致的小品,虽非大家手笔,但是用来装点未来的居所,却是极实用的,而且将来有年头了,这些字画便会更值钱。这个黄宛如,在装点家居这些事情上头,已经能有这样的心得,想来日子过得不错,手中有点小钱,而且不太忙,有点闲情逸致……
傅春儿正捧信遥想黄宛如在京中的日子,一面想着如何写这道谢的回信。没曾想,外头突然报了南边来的桂管事上门,却是唐定王妃杨湄卿给妹妹杨氏递书信过来了。
也不晓得这位王妃书信上写了什么,但是见杨氏眉花眼笑的样子,想必都是些好话。
等杨氏将桂管事将唐定王府送上的礼单奉上,杨氏这才吃了一惊。礼单上的那些礼物,除了没有大件的家具,简直就是位傅春儿打了大半副嫁妆,各种尺头与摆件不必说了,光各色香料和沉香木,便足足装了二十四个匣子,满满当当地塞在两个大箱子里。其余物件,待桂管事送来,傅家众人才晓得,竟然装了整整十二车。所有的物件,为了怕路上损耗,都额外加了两成。而在桂管事的打理之下,唐定王府的礼物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广陵府,傅家所得的,比礼单上写的,还要多了不少东西。
杨氏十分头疼怎生给这位多年不曾联系的姐姐答复,她除了封了个厚厚银包给桂管事之外,甚至想不出,该怎样嘱咐桂管事给杨湄卿带话。
桂管事便回杨氏的话,只说:“我们娘娘,膝下只养着先正妃娘娘的一子一女,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女,给侄小姐多送些添妆的物事,也是娘娘的一番心意。”
杨氏没有答话,心里有些黯然。自己这位亲姐,能够登上眼下的这个位子,十几年的绸缪之外,只怕还有不少不为人所知的心酸和隐痛,说实话,也不晓得值当不值当。只是每个人判断是否值得的标准不一样,或许杨湄卿,十几年这样的日子过来,也同自己在蓬门小户里过日子时候的感受一样,是甘之如饴的也说不定!
至此,傅家人再也不为傅春儿嫁妆的事情发愁了。相反,杨氏开始琢磨着,怎样才能将傅春儿这副价值不菲的嫁妆弄得低调一点才是。
接下来,靖江王妃携着黄氏上门与杨氏商谈,两位母亲商议了一下,将纪傅二人的好日子定了下来。
*——*——*——*
过不了多日,广陵府正式下了通知,吩咐当日中选贡商的人家开始准备货品,还转来了户部的文书,送到了每家府上,议定了交货的数量、日子和货品的规格等等。傅家还好,但是傅阳接到通知的时候,很明显地现出些不安。他心里装着事情,不晓得戴家那头究竟会怎样。
戴家那头,不久送过信来,说是还好。广陵府来人的时候,戴老爷子正在病中,但还是强撑着病体去了一趟广陵府接了文书。广陵府转来了上面的意思,只是说戴家此前“行止不当”,将戴老爷子叫去训话训了一顿,但看看老人家病体孱弱,训了训便算了,没有过多深究,最后连“下不为例”这话都说出来了。
戴老爷子大喜过望,回来的路上病也好了几分,脸色红润了好些不说,都不用人扶了。回到戴家,戴家上下都知道了这消息,都夸说戴老爷子运气好,又说有戴家祖宗保佑,戴家绝不会出什么祸事。
当然这背后傅阳早已经通过黄以安给广陵府尹杜毓那头疏通过了。黄以安当日劝杜毓,莫因为这一家的小事,将整个广陵府贡商的名誉给坏了。杜毓想想也是,这么多贡商在广陵府,他所收的赋税也多些。而且本来当日查戴家的事情就没有经过他,是他下边的人收了薛家的钱直接办的。眼下这样正好叫薛定贵吃瘪,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戴老爷子听了这话,想想过去的事情,脸上便一阵红一阵白的。
当然听到这消息最郁闷的自然是薛定贵。这回杜毓发了话,他相托的那人,也吃了排揎,收了告诫,将所有此前收的薛家的钱都退回了给薛定贵。薛定贵算计戴家没有成功,反而折了广陵府里的一条线,实在是得不偿失。他想到这里,越想越气。有一日,在广陵府门口附近见到傅阳,正在和黄以安在路边说话。
薛定贵一个没忍住,上前就对傅黄两人干笑了一阵,最后说:“两位眼下真是得意了啊!”
三百五十九章 素馨产子
与傅黄两个年轻人相比,薛定贵很明显得有些精神不济,虽然穿着鲜亮,可是也掩不住眼下的青灰色,下巴上呲着三三两两的胡茬,显然薛定贵最近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
傅阳与黄以安听薛定贵说这等酸话,忍不住相视一笑。黄以安便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薛大爷!家中生意可好?”
他故意提到生意二字,薛定贵一个忍不住,一口气就憋了在胸口,有点艰涩地开口道:“托黄五爷吉言,薛家还倒不了!”
黄以安眉眼一动,笑道:“那就恭喜薛大爷了!”说着他走过去,在薛定贵肩膀上拍了两记,道:“薛大爷生意好好做,年终广陵府还会有嘉奖,广陵府的胭脂香件,就要看你薛大爷执业界牛耳了。”
黄以安这番话听上去是好话,其实说得十分狭促。他只提胭脂与香件,丝毫不提香粉头油之属。薛定贵听来,就是在讥讽薛家,当日贡商大选,只得了小头,即便后来费尽了心机,也没能够扳倒戴家,眼下不过维持现状,不上不下而已。而且薛定贵自忖与黄韬论交,黄以安这样的动作,实在是有失恭敬。薛定贵自然知道他话里所指,可是碍着黄以安的身份,一时不敢再说什么,一股气更是在胸口堵着,脸色开始发青。
然而站在黄以安身边的傅阳,却一直安安静静地不说什么,只温煦微笑着,见到薛定贵眼光移过来,眼中似乎笑意更甚。傅阳虽然只穿了一件青灰色的锦面直缀,但是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丝毫不见疲态,再加上他的笑容,整个人仿佛晨间初升的太阳一般。只是他眼中,似乎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薛定贵望过去,似乎被傅阳身后照过来的阳光迷了眼,揉了揉眼睛。
“年轻人所经的事情少,莫要因了一件两件小事顺逐,便以为往后会一帆风顺的。须知人生在世,起起伏伏,自是免不了的。”薛定贵拈了拈长须,不知怎地竟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
“薛大爷语重心长,小子受教了。”傅阳听了,很是谦和地与薛定贵一躬,谢过了他的话。
只是黄以安在傅阳身旁闻言笑道:“这话听着老成,薛大爷自己也要记住了才是!”
薛定贵一时被黄以安这惫懒小子气得肋下隐隐发疼,当下话不投机半句多,朝两人随意拱了拱手,道:“如此,两位——别过了!”
黄以安望着薛定贵离去的背影,笑着对傅阳道:“你对这老狐狸这般客气做什么?”
傅阳也笑道:“面上客气,私下里才好更加亲香——”
黄以安听他这般说,实在是忍不住,大笑了出声。傅阳站在黄以安身边,继续温煦微笑,只双眼里透着一点狡黠的光。
远处薛定贵听见黄以安的笑声,不由得加快脚步,同时胁下也更加隐隐作痛。他寻思着,最近事多,又眼见着要入秋了,是时候找自己最宠爱的小妾给弄点温补的药材,时不时补补了。
*——*——*——*
立秋过了没几日,素馨给姚家生了一个儿子,母子皆安,将姚十力喜了个不住,四下里送了喜讯不说,还到处抱着他的宝贝儿子显摆。而姚十力的姑父姑母,老夏和姚氏,听了信儿也欣喜万分,尤其是姚氏,连连念着姚家总算是有后了。
傅阳听了傅春儿的话,搁了十日假给姚十力伺候月子,姚十力十分感激。可是架不住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过了洗三,便精神百倍地来作坊上工,见什么人都面上挂着笑,三句话便会扯到他儿子身上。大家都晓得姚十力心中高兴,都打趣他:“十力,这是给你家儿子攒娶媳妇的钱呢么!”
杨氏和戴悦、傅春儿,都送了姚家新生儿一些礼物。尤其杨氏,她是个父母公婆丈夫儿女俱全的福气人儿,送的一只纯银打的长命锁,姚十力的姑姑姚氏见了便嘱咐素馨千万给孩子时时戴着。其余戴悦与傅春儿都送了一些吉祥的物件儿,姚家上下,都很承傅家的情。
除了平时那位时不时过来洒扫的婆子以外,姚十力心痛媳妇,另外请了一位年长的老妈妈过来照料素馨的月子,人也是姚氏荐过来的。姚氏自素馨产子之后,也时常过来。有一日,那老妈妈趁着姚十力在家,抱着儿子在院里散步的当儿,对姚十力说:“姚少爷这么大的能耐,要是自己能出来开铺子,一准能将姚家的家业置起来。”
姚十力没当回事,只道:“吴妈妈过奖了。”那老妈妈见姚十力完全听不进去,便再不开口了。
岂料又过了一日,姚氏又将这话头挑了起来。她来看宝贝侄孙的时候,见姚十力正好在家,便又提了一下这茬儿。姚十力惊讶地道:“姑母,您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这不在傅家作坊里做得好好的?傅家待我以诚,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要自立门户啊!”
姚氏在旁边说:“你看傅家,不也是脱了戴家之后,自己一点一点做了起来的么?创了自家的字号不说,还挣了这么大一爿家业。虽说傅家待你是不薄,可是你便再挣银子,你手底下做出来的东西,也姓傅不姓姚。眼下广陵府里,大家伙儿都开始晓得傅家,可是姚家的字号,便再没有人记得了。”姚十力祖上也是广陵商家,开铺子的。可是到了姚十力祖父这一辈,因惹了官非,后来又是祖父生了重病,家业便都败光了。到了姚十力这一辈,一穷二白,所以才跟着姑父讨生活。
姚十力听着姚氏的话,沉吟不语,突然问道:“姑母,这话是您的意思,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意思?”
姚氏听了面色就不大好看,道:“十力啊,姑母这辈子,就盼着你能出头,重振姚家的门楣,眼下提提这茬,都不成么?”
姚十力双眼一瞪,不知怎么答才好,正巧这时候里屋素馨唤着姚十力,要他将儿子抱进来。姚氏这才作罢了,但是心里总是堵着的,便干脆跟小两口告辞,自己气鼓鼓地回去了。
姚十力回头将儿子抱了进屋给妻子。素馨没看他,只管解开了包着儿子的小襁褓检查——姚小宝乖得很,一个人睡着,也没哭也没闹,尿布也没湿。姚十力就问素馨:“怎么了?儿子不是刚吃过奶水么?”
素馨白了他一眼,道:“刚刚姑母的话我都听见了,就想知道你怎么想!”
姚十力摸不准妻子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与素馨夫妻之间相处,一向说话直来直去,不绕弯子,就苦笑着说:“我没有阳少爷那样的本事和心胸,要我自己自立门户,姑母还真是高看了我。”他沉吟道:“你也晓得作坊里和铺子里的情形,阳少爷除了日常管管作坊里的制粉出粉以外,还要管上上下下那么多号人,要打点,要盯着各处铺子,要想着一年四季各种产品的销路,还一天到晚惦着行商走什么货,铺子走什么货,货压了不行,脱销了又不行……”
“要是真有一日自立门户,那我便得过阳少爷那样的日子,我眼下想想,就觉得头皮疼!”姚十力忍不住挠了挠后脑,“我其实就喜欢捣鼓作坊里的各种妆品,制出来一件新品,我高兴,准时交货了,我高兴,带出一个靠谱的学徒,我也高兴……况且按照傅家眼下的这个情形,算算每年的分红,相信等儿子长大,为他讨媳妇定是没问题的!”
他还有一点心里话没有说出来,他也算是傅家作坊的老人儿,是亲眼看着傅家的产业经历了风风雨雨,遇到了多少风险,担了多少事儿,才有了今日的这番成就。即便如此,傅家依然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自立门户,哪有姚氏她们想得那样简单,这话说出来,显而是妇人的浅见了。
姚十力话刚说到这里,姚小宝突然醒了,却没哭,睁着点漆似的一对眼珠望着父母,小嘴边吐出一个泡泡来。夫妻两个的注意力登时全被这宝贝儿子吸引过去。看着襁褓中安静可爱的儿子,姚十力心都快化了。
“我就是这么个小富即安的人,你不会怪我吧!”良久,姚十力才抬起头来,望着妻子。
素馨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姚十力大喜,晓得妻子是支持自己的决定的。他正想将素馨拥在怀中,好生亲热抚慰一番,谁曾想姚小宝突然在榻上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素馨一看,原来是尿了。
姚十力便叹道:“好儿子,这么小,中气就这么足!”
素馨在旁插嘴问道:“姑母怎地会突然问到这件事情,你要不要与姑父和阳少爷那头都打声招呼?”
姚十力手忙脚乱地想给姚小宝换下湿了的小衣,听见素馨问,怔了一下,对素馨说:“姑父那里,我这一两日就去说。你若是有机会,便与傅家夫人或是傅家小姐那里透个话,打个招呼。”
第二日,傅阳就得到消息了,他再遇到姚十力,便重重在姚十力肩头上拍了一记,道:“好兄弟。”
三百六十章 盐引大案
过了几日,广陵府的气氛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广陵城商贸发达,不少盐商巨贾在此安家。因此,广陵城中不少产业便是为了满足盐商们的需求而兴起的,衣食住行等行业便不说了,甚至如广陵“瘦马”这一行当,就是为了往盐商巨贾家中输送识文断字、举止得体、琴棋书画皆通的妾室侍婢,应运而生的产业。所以曾有人在诗中叹广陵府盐商聚居之所瘦西湖为,“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便是因为如此,广陵府大多数人的生活,便算是与盐业一道的兴衰,脱不了干系。
中秋节之前,川中爆发了盐引大案。
川中也有盐商,只不过所贩卖的是井盐,每年的产量大约是两淮江南的三分之一左右。但是川中井盐,胜在地理位置优越,往西北西南一带,比两淮江南少了近一大半的脚程,因此那一带百姓大多食用川盐,要比两淮一带临海的盐田所产的海盐,要便宜上不少。川中也实行与两淮一样的盐引窝制,只是川盐自有川中的盐政司主理盐税的收缴事宜,这倒也与两淮盐政无涉。
这件案子,竟然是因为当初川楚白巾军作乱之后,明廷派下官员审查当日陕军与川军虚报军功,以及川楚官员横征赋税一事而引起的。大约也与当日流传的那篇关于白巾军作乱“本因”的文章脱不了干系。明廷所派去的监察御史下去之后,大约是川中盐政司没有及时打点,以为与己无关,谁曾想,待到惊觉的时候,巡查的御史已经拿到了四川盐政司贪污了大量盐税的真凭实据。
这时候,盐政司的人再想打点已经来不及了。弹劾的奏章并着证据已经往京中送了过去。
川中也有盐商,是心甘情愿做盐政司手里的利刃的。这些人不禁千方百计,想要将往京中去的奏章和证据拦截住,而且还策划了京中巡查的御史在蜀中与街头“暴民”相遇,被欧致死的事情。
那位不幸的御史姓杨,是大明颇有声望的诤臣。而且这位杨御史的知交、同年、门生,在朝中为官的很多,听闻杨御史的噩耗,便纷纷上书,要求彻查此事。皇帝便准了,亲自指派了两位钦差大臣,由陕军护送入川,彻查杨御史遇害之时。
陕军此前因为虚报军功、滥杀平民一事,已经收了不少攻讦,陕军主帅被调往辽东。新任陕军将领为了将过去事情的影响消弭一二,在这件事情上尤为热心,一番推波助澜之下,果然两位新的钦差,很快就在陕军能人的帮助下,查清楚了事情的始末。最后,经过点算,朝廷钦差总共算出川中盐政司在十余年间,总共昧下了盐税的税银共计七百多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举国震惊。原先还想帮着四川盐政司说话的人,立刻就噤了声。七百万两白银,大家都被这个数字震到了,沉寂了片刻,朝中斥责攻讦之声陡然爆发了出来。
无数目光,便又朝广陵府这边投过来。人人都在想,若是川中都能够漏下七百多万两白银的盐税。广陵府的两淮盐政,所辖盐田的年产量是川中的三倍有余,想必昧下的税银更多。而且人人都知道广陵盐商豪富,挥金如土,因此要说其中没有情弊,其实也挺难以置信的。
两淮盐业总商黄韬,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他的嫡子黄以安,此时尚在广陵府盐政司之中供职。因此黄韬头上扣了个“大盐商”的帽子,亲子又是管盐政的,很难让人不起心猜测。
偏生黄家一切如常,黄家父子每日照常去广陵府点卯,照样在家见客、往来。只是家中女眷,丁氏推说身子不大好,便不大出面走动的。而儿媳洪氏,没有了婆婆提携,更是深居简出,渐渐退出了广陵府女眷的社交圈。
广陵府中人谈及黄家,便会说:“黄家,黄家怕什么呢?黄家被人查过那么多遭了,连家都被抄过,都什么都没查出来过。黄家还有个女儿是嫁到阁老家中的,朝中有人好办事!”
岂料没过几日,黄家豪富,穷奢极侈的传言还是流传了出来,多为荒诞无稽的。最荒唐的便说是黄府养了十几二十个乳娘,又说是黄家的老爷夫人,每天早上起来都是喝人乳养生的。又说黄家早年积攒了十万两黄金,当日没有被朝廷抄查出来,其实是黄家园子背后,修了一个小码头,那黄金全融了,铸成金砖,垫在码头的基石下边。
一时,广陵城小秦淮中,泅水的人便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沿着小河道往黄家园子背后那小码头那头去望望的。
黄家听了这等无稽之谈,实在是哭笑不得。黄韬原是想一笑置之的,可是后来见情势不对,又怕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若早听了黄以安的劝,城中也不至于谣言传来传去传成这样。黄韬最终出面剖白,叫人堵了自家后门的河道两头,然后再将河水抽干,将河道的河床露出来,跟着便叫那河道在阳光底下曝晒了三日,展示给广陵府众人看。结果还真是有无聊的人,跑到黄家码头前面的河道里,用小刀子刮了晒得半干的河泥寻金子的。
黄韬吩咐了人在后门看着,只说不要扰到了黄家人过日子就行,那些寻金子的且随他。
过了几日,众人见黄家这样淡定,便纷纷猜测此前的传言是无稽之谈。果然,过了几日,辟谣的谣言又出来了,说人乳什么的,都是瞎传,是误传的广陵另外一家盐商的轶事。那家盐商姓汪,也是豪富,其子至孝,请了人每日给老娘用人乳做了补品服食。因为“黄”、“汪”发音相近,一时以讹传讹,便传岔了。
过了几日,针对黄家的街谈巷议便止住了。众人见黄家举重若轻,一时间轻轻巧巧地就将流言消弭于无形之中。然而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明白,黄家这一次,只怕是经历了一番凶险。
书房之中,黄韬轻轻放下京里托黄宛如之名寄过来的家书,想了想又觉得不稳妥,伸手将书信放到了灯上,引燃了,见烧去了七七八八,才放下心来,将着了火的书信丢到火盆之中去。
黄以安颇为担心地望着黄韬,道:“父亲,是时候早做决断了。”
黄韬叹了口气道:“为父自有分寸!”他抬头看看黄以安,“只是,往后怕是要辛苦你了。”
黄以安见了黄韬的神色,心中原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兴奋,突然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晓得这件事情上,父亲是狠了心,将自己的前程全舍了,才为黄家换来了将来的这点机会。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好些事情心照不宣。
黄韬顿了良久,突然记起了什么,突然道:“那你媳妇的事情……”
话犹未说完,书房外面突然闪过一条黑影。黄韬拍案而起,喝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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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戴家也正闹得不可开交。
戴家得了朝廷的申饬,反而晓得此前私卖贡粉的事情算是揭过去了,戴老爷子高兴坏了。回到家中,他便自安排打算让戴存栋再把戴家的作坊和铺子全部从傅阳手中接过来。岂知这时候,情势早就变了。戴家的作坊,重新用了老夏与老洪,傅阳将作坊里的事物全部交了给这两人管。戴存栋来回戴老爷子,面上就带着为难之色,说是作坊里头老夏与老洪两个,管得跟铁桶似的,他一个人,根本就插不下去手。
戴老爷子皱眉,这就又回到了老路上去。当初自己做主,叫戴存柯过来管着作坊,就是因为戴存栋管不住作坊,而戴存柯这个人比较横,不买账,所以老洪和老夏在他手下都吃瘪。当然这等安排也让戴老爷子自己后来险些吃了大亏就是了。
眼下又回到了这种状况。
戴老爷子不禁郁闷,为啥傅阳管起作坊铺子来,就是一套一套的,人人都服他。而自己戴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香粉生意了,竟落到如此这般人才凋零的地步。
老爷子心中正暗自悲秋伤春,听见戴存栋又问了一遍,便道:“慢慢来吧,你先别插手干涉作坊里的事,而是在傅家小子后面多看着点,学着点,过一段时日,自然让你接手的。”
戴存栋心中存着疑惑未解,听了戴老爷子这话,胸中依旧是闷着的,这会儿正想问一声:“怎么才能将作坊管住”,便听戴老爷子笑道:“不管怎样,咱们手中捏着贡粉的方子,别人家没有,这傅家要接手戴家的生意,还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才好。”
戴存栋听了大喜,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他听说戴老爷子打算将家中祖传的贡粉秘方传给自己,眼睛几乎也笑细了,当下将戴老爷子奉承了好多句,又顺嘴说了两句傅阳的坏话。听得傅老爷子直摇头,心道这个堂侄怎地如此沉不住气,看起来也实在不是个能够接下戴家这一爿生意的料啊!
三百六十一章 遭贼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便是如此。回头想想当年,戴老爷子有亲子戴存枢的时候,他为了将家业交到亲子手中,与从兄弟戴振甫相争,几乎打破头;然而后来戴振甫出世,而戴存枢过世,戴老爷子那时候才幡然醒悟,巴不得自己的从兄弟戴振甫能够回来帮自己一把,便将戴家家业全盘交了给戴振甫都无妨。
此番也是这样,当戴家出事,戴老爷子被拘的时候,他便只想着能有个人伸手给捞一把戴家,无论戴家付出多大的代价,总要将“戴凤春”百年字号保留下来,他便下了阴曹地府,多多少少也留得半分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然而到得后来,戴家破财消灾,戴老爷子重获自由。到了这时候,戴老爷子却觉得傅阳再好,却总是个外姓,天长日久,“戴凤春”总不能交到个傅家手里。
戴老爷子眼下这般想着,便生出了用傅阳一时,便还是戴家自己人将生意接过来的主意。只是傅阳才干出众,戴家竟无一人能及,戴老爷子起了爱才之念,再者有傅阳照应戴家诸事,比戴存栋几个在戴家折腾的时候,实在是省心多了。
更何况傅阳前番为戴家多方奔走,上下打点,还豁出了身家为戴家作保。戴振昌若是这时候要打发傅阳,便也太不给姻亲傅家面子了。
一时戴存栋离去,戴老爷子坐在椅上烦神烦了半日,几乎自己也被自己那些反复纠结的念头给弄得腻味了,只好勉强断了思绪,起身准备去作坊里看看。然而出门的时候,戴振昌还是忍不住吩咐了一句,叫人也去傅家作坊那头打听着,看看傅阳这位戴家的孙女婿究竟是忙自己的生意多一些,还是眼下会将精力都放在戴家这头。
且不说戴老爷子在这头纠结,没过几日,广陵城中又传出消息,说是皇帝派了钦差大臣同时巡视四川与两淮,两路人马已经分别从京中出来了。皇帝这次既然有这样的举动,用意很明显,就是针对两地盐政的。
本来关于黄家的流言,早些时候便已经渐渐消弭了。这个消息出来,黄家只要低调些,闷声发大财,广陵府的百姓也未必会再嚼黄家的舌根。可是黄家偏偏一反常态,请了广陵府的差役过来在黄府门口守着,理由是黄府日前遭了贼。
一时之间,广陵府更是议论纷纷,说黄家什么的都有。
傅阳一日在路上正与黄以安遇了个正着,两人前些日子相交甚密,此时已然颇为相熟。傅阳便问起黄家遭贼的事情,黄以安苦笑道:“也就是前些日子半夜三更有人从后头翻墙进来,在书房给爹撞了个正着,幸亏前头院子里护院人多,才没酿成大祸。”
“人没事便好——”傅阳试着安慰下黄以安。
“嗯嗯,人没事,”黄以安一阵点头,跟着说,“其实那贼人进院之后,得手之前,便被我爹撞见了。事后家中仔细整理,倒没见少什么值钱的物事。”
傅阳听到这里,眉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想那黄家,深宅大院的,院墙就有丈余,又那么多家丁护院,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够摸进去,一直见到黄韬?再者,以黄家的家势,即便是随便一件陈设,只怕都能换不少银钱,若真是偷儿,又何至于一直偷到黄韬所在的书房那里?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黄以安,见后者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面孔,看着自己的反应。
傅阳微微叹了一口气,往前踏上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黄五爷,小子有句话,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黄以安一怔,没想到傅阳会是这个反应,顿了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面上佯装没有任何反应,微微侧身,仿佛就要与傅阳闲话告别一样。
傅阳就轻轻地说:“黄五爷,不妨家中再看看,莫要多出来什么东西才好——”,说着就顺势一躬到底,大声说:“既是五爷事忙,日后小可再来拜访也是一样。”
黄以安掩住心中的惊讶,也拱了手,道:“好说好说!”两人便像是普通路遇的熟人一般,各自道别。傅阳自沿着东关街往瓦匠营那边去。
黄以安望着傅阳远去的身影,对旁边一人说:“这个年轻人,早先不觉得,眼下倒是觉得出息了。”
旁边那人穿着一身灰布道袍,原本在道旁弓着身子走路,是个极不起眼的寻常人物,此时听了黄以安的话,倒是脚步一顿,身子挺了起来,长眉斜斜地扫入两鬓,目光凛然,面上难掩英挺之气,只是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嘴角弯了一个极不容易被察觉的弧度——
黄以安的只字片语,听完了之后,竟然能做这样的判断,而且在黄以安面前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地极好,对外又丝毫不动声色,这个年轻人,便真如黄五所言,出息了不少。
只是这变化只有一瞬,那灰衣人的脊背便又重新塌了下去,嘶声道:“什么——小哥,你说什么?”
黄以安见了眼前灰衣人的变化,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里暗道,有必要这么神神叨叨的么?可是他深知眼前此人的脾性,一时也不敢轻易得罪了,只好咳嗽了两声,强忍着道:“老人家你走好——”作势扶着那人走了两步。
第二日,关于黄家的流言又愈演愈烈,但大多数只说有偷光顾黄家,但是不曾如何得手,因此黄家才加强了人手巡视,免得贼人再次上门。至于贼人上门是觊觎黄家何物,倒是众说纷纭,说什么奇珍异宝的都有,到最后,流言汇成两股,一股说是贼人看中了黄家家中所藏的宋人字画孤本,价值何止万金,因此必窃之而后快。另一股则传得更神,竟说是上回皇帝巡视的时候,曾经给黄家留下过一面免死金牌,但是眼下为了查询盐政之弊,上广陵府巡视的钦差决心将这免死金牌先行收回来,再详查黄家有没有不法之事,因此派了高手侍卫潜入黄府,想将那面免死金牌搜出来。
这种说法其实颇站不住脚。若真有免死金牌这种东西在黄家手里,皇帝赐的,由皇帝收回来便是,万万不可能寻了鸡鸣狗盗之人来做这等勾当。只是那传言传得有板有眼,又说在朝中有多少多少人家与黄家作对云云。而黄家则做出一副加强戒备,免得重要物事再被偷了去的架势,令这传言显得愈加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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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府中,黄韬手中奉着一份文书,向面前一位蟒袍玉带的官员伏身拜倒下去,而广陵府尹杜毓则坐在旁边一张八仙椅上,神色肃穆地看着。
那位官员接过文书,仔细看过,长长吁出一口气,道:“黄公高义,此举一定能得圣心,届时我会在皇上面前为黄公美言,广陵府与黄公这里,必得褒奖!”
听了此言,连杜毓都不禁动容,激动地一扶椅背,立了起来。
而黄韬却似乎丝毫不为所动,连连叩首下去,却一言不发,过了片刻,额际便显出青肿来。
那官员见了黄韬竟是这样的反应,心中似有所悟,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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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家香粉作坊这头,戴老爷子巡视一圈,见三五日之内,作坊已经尽复旧观,诸事井井有条,人人忙而不乱,心下不禁对傅阳又多信了几分。傅阳笑嘻嘻地过来戴家这头,请戴老爷子发个话,只说在一个月内,且将戴家作坊铺子的上下事务都交予他暂管。
戴振昌心里一动,他抬头看看傅阳那张年轻而干净的面孔,那对清澈的双眼,一时便有点吃不准傅阳的心思。可是一想到傅阳只以一月为期,又能翻出什么样的花样来。更何况,戴振昌自己精力不济,而戴存栋一时半会儿又接不上手,眼下傅阳既然肯管上一个月,只怕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案。只是人家出力,又不给人家相应的权柄,作坊铺子都会乱套——这点打理生意的道理,戴振昌还是明白的。
想到这里,戴振昌点点头,将作坊里与铺子里几位管事都叫了来,亲口吩咐了在一月内,诸事都由傅阳暂管。
只是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戴振昌偏偏没将戴存栋唤来说这事。傅阳淡淡地笑笑,似乎不以为意。戴振昌老爷子没有来由地突然感到一阵心虚,连忙道:“阳儿,让你代管这么些时日,爷爷还不曾谢过你……”
傅阳也不插话,只摇摇手,示意没事。戴老爷子吞了一口口水,接着往下说:“这一个月里,要偏劳你了。一个月之后,要是爷爷的身子骨还没好全,只怕还是要劳烦你的……”
傅阳这时候才开口道:“本是分内之事,只是爷爷将这话都与各位管事说明,我这才好名正言顺地给爷爷做些跑跑腿,传传话之类的闲事!”
戴振昌听了很高兴,觉得这孙女婿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