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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爱非攻     馥春txt下载     馥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百三十二章 忍痛

    傅春儿只好又去取了手巾,在凉水里浸了,拧干,再递给纪燮,由他自己擦拭了汗水。傅春儿有些担心地说:“又炎哥,你若有什么不舒服,请一定要说啊!实在不行,咱们就去寻老祖去,叫他想办法给你止痛。”

    纪燮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道:“傻丫头,老祖若是能止痛,刚刚一早就动手了。”

    “老祖说,若是强行止痛,只怕这蜂毒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傅春儿沉默片刻,突然振作了精神对纪燮说:“又炎哥,你来说,我来记,咱们不是原先就有这计划,要在这几日里,将你在湖北和蜀中的见闻都记下来么?”

    纪燮见她振作精神,眼中也是一亮,道:“对!”

    *——*——*——*

    “申辰年十一月初五,余行至苍溪。苍溪老人毅山陵,掌苍溪医馆四十余年,尝有言,时疫者,非其时而有其气,自人受之,皆从经脉而入……”

    纪燮此行,不禁走访了医馆、惠民局,拜望了曾经经历过时疫的医者、官员、差役,甚至贩夫走卒,也记下了不少疫病的症状、防疫措施和对症的药方。傅春儿一边听一边记着,同时心中暗暗惊异。同时对于纪燮这番天赋——过目过耳,皆能不忘,她一时也十分钦佩,十分自豪。

    傅春儿忍不住抬头看了纪燮一眼,却见他面色有些发青,额角渗出黄豆大的汗珠,登时语意也开始断断续续起来。

    “……俾邪从经脉入者,仍从经脉出……此以发汗为去路也……”

    眼见着纪燮越说越艰难,傅春儿忍不住就想要丢下笔,想去看顾对方,却被纪燮一个眼神止住了。

    纪燮带着几分艰难,却认真地道:“我没事,我只是觉得……脑中清醒得很,每件事情都记得住,否则……便可惜了。”

    傅春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曾经似乎有人说过,疼痛的时候,往往是人最清醒的时候,也是头脑最灵活的时候。她一想到这一点,几乎马上开始鄙薄自己——“拜托,要不要这样残忍。”

    看着纪燮竭力忍住疼痛的样子,傅春儿木然地将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记在纸上,然而自己心中也似有一把小刀子在用力剜着。她记着记着,终于忍不住,泪珠儿便悄然挂了满脸。

    这时候纪燮连吐一个字都很困难了,可是还是能看出他在竭力忍受,其实是在竭力对抗着蜂毒侵袭,给他双腿带来的剧烈疼痛。

    傅春儿一声不吭,偷偷用衣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抬头对纪燮说:“又炎哥,这么着,我来给你念已经记好的笔记吧,你一旦觉得有什么错漏,就告诉我,这样我好修改。”

    纪燮努力朝傅春儿笑笑,倒是颇为响亮地答道:“好!”

    “邪从口鼻入,或香苏饮,加玉竹川穹忍冬,或神术散,加葛根葱头,或藿香正气散之类……”傅春儿的声音在房中稳稳地想起来。

    她坐在纪燮榻边,左手执了字纸,将已经记下的手札,一字一句都念给纪燮听。

    突然觉得一只凉沁沁的手攀上了自己的右手,傅春儿的声音被打断片刻,便又接了下去。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去回握住了那只手,两人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处。有时傅春儿觉得纪燮握得甚是用力,知道他此刻怕是疼痛难耐。她力争不让自己的语调出现一点偏差,努力地念着手札,希望把纪燮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而自己的右手任凭纪燮用力地握着。

    间或,她会觉得纪燮手上的压力便小一些,在这种时候,纪燮往往能挑出手札之中一两个错处来。傅春儿这时候没法放开了纪燮自己去修改,只好将这些地方一一在心里硬生生记住。

    “春儿——”纪燮突然唤她,这才将傅春儿从全神贯注中惊醒过来。

    “怎么了?疼得厉害?我去请老祖来。”傅春儿吓了一大跳。

    “没事,我是想说——”纪燮松开了傅春儿的右手,见到她整个右手被自己揉捏得红通通的,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愣了会儿神,才说:“你扶着我,我想站起来看看。”

    “真的?”傅春儿见纪燮面色如常,晓得这次使用蜂针的疼痛应该是过去了。“千万不要逞强啊!”傅春儿有点紧张,这毕竟只是第一施针,纪燮便真的能站起来,能走路了吗?

    纪燮坚持想试试,傅春儿无法,只将盖在他双腿之上的那一床薄被撂到一边去。纪燮一双膝盖便露在傅春儿眼前。

    傅春儿喜道:“果然消了些肿了!”

    纪燮也很高兴,道:“是么?我也觉得双腿总算是有些热热的感觉了。来,春儿扶我,扶我走出去,咱们悄悄儿的,吓他们一下。”

    傅春儿登时起了玩心,二话没说,将纪燮小心翼翼地扶起来,扶着他朝屋门口走去。

    纪燮走了几步,开始还是不太稳当,有些踉跄,到后来,便好得多了,但是纪燮呼吸有些重,想来是走了几步之后,膝盖又开始疼痛。

    果然,二人出了房门,走到院中的时候,纪燮一个趔趄,傅春儿本来身小力弱,被纪燮这么一带,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院子外头等着了解疗效的人,都是早已等得急不可耐了,听见院里的动静,一起都奔进院子里来,见到两人这副模样,都是愣在了当地。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纪燮便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充满了劫后重生之时才有的欢悦。

    一时满院子里就都是他清朗的笑声。

    傅春儿这时候突然觉得手软脚软身子软,可是也不由自主地望着纪燮微微而笑,眼中却闪动着泪光。

    易大夫头一个发声:“有效啊!真的有效了啊!”跟着便是纪家老祖粗豪的声音,“哈哈,我家小七的腿,有救了啊!”

    黄氏就已经冲了上来,她一时跪坐在纪燮身边,扶着纪燮的胳膊问:“小七,你可觉得还好?”

    纪燮点点头,道:“松快了不少。母亲,这些日子里来,教您悬心了,是孩儿不孝。”

    黄氏点点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直落下来,口中却说:“娘这头没事,你好了就好!”

    旁边易大夫就恭贺纪家老祖和纪家大爷,“恭喜两位,这’蜂针’已然见功,不如我与二位商讨一下如何能够取了蜂毒,制取药膏的事情吧!”

    纪家老祖似乎甚是喜欢易大夫,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来来来,咱们不禁要商量一下将这蜂毒制成药膏,还要再想想,如何君臣调和,避免受者承受过大的痛哭,这两件,都是当务之急。”

    “对,都是当务之急。”纪家大爷立刻应道。三人一起,围拢到纪小七身边,细细检视一番他的伤处。又互相商量了一番。反而将傅春儿与黄氏两人阻在了外头一圈。

    院门口,纪家二爷乍闻喜讯,搓着手,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甚至都没有想起将自己的妻子扶起来。

    反倒是,傅春儿自己爬起来之后,先去扶起了黄氏。黄氏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傅春儿就要一起下厨,“走,我们去为小七做一些补身的甜汤去。”

    傅春儿还真的怕黄氏擅自给纪小七做吃食,会与他的伤有什么冲撞,连忙答应了,与黄氏一起往厨下去。

    *——*——*——*

    这一日,虽然纪燮承受了不少苦楚,可是终于见到了成效,众人面前,像是在浓云之中陡然见到了一道光似的。然而,纪家老祖与易大夫等人商量了许久,决定第二日还是只用两对“蜂针”,待纪燮对蜂毒有了些耐受性了之后,再考虑加大剂量。

    第二日,纪燮稳稳当当地受完了“蜂针”的痛苦。而傅春儿又将他在川中的见闻,又多记了二十多页下来。

    见到“蜂针”有效,众人都是欢欣鼓舞。最乐观的估计是,最多不出五日,纪燮双膝上的肿毒便能清除。届时纪燮就可以慢慢开始恢复走动,只是要他一时半会儿就能像寻常人一样健步如飞,那还是难为了他一些。

    而纪燮与傅春儿则很高兴,山居无事,两人谈谈说说,除了将纪燮的手札大多记了下来之外,也开始从头将这份手札重新开始删改。

    傅春儿帮纪燮做着“书记员”的时候,黄氏也会在屋里做做针线,听听纪傅二人说话。她虽然不能全数听懂,但是看着两人谈谈说说,纪小七说的话,比以往在家住一年说得还要多,面上还泛着由衷的笑容。黄氏高兴之余,心里也淡淡地泛酸。

    又过了四五日,纪燮的腿伤已经加到了每日四对蜂针,然而这一日,纪燮的腿却是进境有些慢,似乎已经到了最后攻坚的时候。

    纪家老祖和易大夫的意见,都是不能再增加剂量了,若是一味再加,只怕对纪燮的身体有损。可是,既然不能再增加剂量,最后一点肿毒却总也拔不出来,一时大家都有些束手无策。

三百三十三章 割爱

    这日纪家二爷已经从别院这里赶回广陵城,纪家原有很多庶务要处理,纪家二爷走不开,只好将夫人留在别院这边,照顾儿子。

    本来易大夫也打算早些回广陵的,可是因为纪燮病情反复,纪家老祖出言挽留,易大夫最终还是答应留了下来。

    晚间,傅春儿心中存了事情,辗转难眠了好久,才渐渐睡去。睡梦之中,她突然听见初到此地的时候,曾经听见过的那管竹笛,突然又在窗外响了一两声。

    傅春儿惊坐起来,翻身下床,将外头的衣裳系好,推门出去。

    别院里很是安静,傅春儿又是独居一个小小的院落,刚才那竹笛之声,似乎并没有惊动任何一人。只傅春儿一人轻轻推开房门,见到一人端坐在墙头,手中持着竹笛,却不吹奏,只抬头遥遥地望着天边升起的一轮明月。

    那是一轮下弦月,这日正是二十三。

    墙头上那人,身穿一身月白色的深衣,头发散漫地披散在脑后,深蓝色的天幕之下,正映出他侧脸英挺的轮廓。

    傅春儿不用那人转回头来,便晓得,这必是袁时无疑。

    “袁相公——”她低声招呼,又不愿惊动了别院之中的旁人。

    袁时回过头来——这该是袁时的本相了吧,与其形容他面如冠玉,倒不如说他整个人都如美玉一般,质硬且坚,抑而不挠,令人见之难忘。他手持一管竹笛,轻轻一纵,悠悠地落在院中,看向傅春儿。他只见这小姑娘身形瘦削,怯生生地立在院儿里,身上衣物穿得一丝不苟,但是头发却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此时风鬟雾鬓,几缕额发垂着,倒是生生显出几分娇俏。

    “袁相公,这难道是,你家的别院?”傅春儿早就暗中起疑,此处叫做袁家村,当初纪家大爷说寻至这里的蜂场,是通过了花园巷那头靖江老王爷的关系,而靖江老王爷能够寻到位于广陵府周边的蜂场……直到袁时夜半时分出现在这里,她终于确认,这必是袁时出手相帮无疑了。因此当日纪家才能这么快寻到蜂场。

    “是我家的别院,而你住的这个小院子,原来是我家小妹所居的院落。很多年以前,我们一大家子,随了爹娘祖父,过来别院小住,赏春景,摘海棠,偷取蜂蜜,享受这世外桃源的惬意与闲适……”袁时的嗓音低沉,一时说起小时候的营生来,他的目光怔怔地定在傅春儿面上,一时间似乎痴了。

    傅春儿不敢问袁时,他那位小妹,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命运。自从她见识过袁时满身的伤痕,又窥破他满心的血泪之后,她可以想象,或是说,她不敢想象,当初袁氏一族,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苦难——

    “小妹——”袁时像是梦呓一般,低声唤道,声音里有一丝痛惜。

    “袁相公——”傅春儿不合时宜的称呼一时将袁时从痴意之中惊了醒过来,他两道温柔的目光登时僵住了,一时便硬生生地往下敛,口中却问道:“你在这别院,住得还惯么?”

    傅春儿点头,应了一声,“极好!”

    “这袁家村原是个极好的地界儿,我一早就在想,若是我袁氏一族,当初没有选择去广陵城闯荡,如果我家父祖,没有一时得罪那许多势力,是不是我袁家,依旧在这里,守着一小爿院落,耕读传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说到这里,闭目沉思,似乎真的在设想,如果当初可以重行选择,袁家可以从头来过,这日子是不是会不同。

    而傅春儿却不这样想。

    她固然同情袁时,但是,如果,此时再说如果,又有什么用呢?袁家人应是大多都不在了,眼下该想的,是活着的人应该怎样将日子过好才是啊!

    袁时重行睁开双眼,眼中似乎透出一片精光。他突然说,“你还没有在这里附近走走看看过吧!我带你去。”

    不等傅春儿出言答应,袁时已经上前,猿臂轻舒,登时托住了傅春儿的腰,轻轻一带,傅春儿觉得身子一动,两人已经在墙头之上。袁时的眉眼似乎尽在咫尺,傅春儿吃了一惊,正欲推拒之际,袁时已经说道:“小心——”

    她慢了一时,身子便已经在空中。

    ——如何叫做御空而行,这便是了。

    傅春儿两世为人,从未体会过这样的行进,夜风在她耳廓之际呼呼地往后刮,耳中听着两人的衣带在夜空之中猎猎作响。她脚不沾地,全凭袁时托着她的后腰。而袁时自己,却是大步流星地急速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前行。他时不时朝着满脸惊愕的傅春儿面上看去,眼中却透着几许柔意。

    袁时奔得极快,两人转眼之间就已经奔到了小山的山尖上。那里是一片海棠树林,海棠花在月下开得正好,花香也似乎更加浓郁。

    袁时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停下来。那山石在山尖上,微微高出一截,然而石上却甚是平整光滑,而且刚刚够两人并肩坐立。从那片石上,刚好可以窥见袁家村的全貌。

    山风便一时静了,袁时牵着傅春儿的手立在石山,指点给她看,哪里是村口,哪里是村尾,哪里是一片浅浅的河滩,夏日的时候,在那里捕鱼抓虾,再好不过,而哪里又藏着蜂场的蜂箱,随意过去,是要被蛰的……傅春儿听着,如同做梦一样,只是,写就这梦境的人,兀自沉醉,不愿从这美极了的梦境之中醒过来。

    袁家村一时安睡着,家家都早已熄了灯火,只月光皎皎地照着。

    袁时忍不住,一时又问了一声:“小妹,你还记得么?”他远远望着山脚下宁静的袁家村,声音里透着一点点心虚,仿佛面前活生生的过往那么不真实,又似乎怕着回忆陡然便在面前碎开,泼自己满头满脸满身的冷意。

    傅春儿不答,反过来握住了袁时的手,指尖上的温度似乎源源不断地传回去,回送至袁时那冰冷修长的指尖。

    袁时一时大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到傅春儿在月色下的眉眼,一时痴了。

    两人便在这小山的山尖尖上,静坐了许久。

    良久,袁时身子一动,语音清澈,对傅春儿道:“谢谢你——”

    他吸了一口气,道:“这趟我过来,原是打算与此处告别的,也与过去做个了断!”这话再没有梦呓的意境,话音里带着金属之声,一时将傅春儿惊得醒了过来。她抬头看看袁时,只见他眉眼不再柔和,面孔似乎多了些棱角,而面上神色却似乎多了些坚毅果决。

    这时候,月已西沉,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隐约可以听闻山脚下袁家村开始传出鸡鸣之声,山间吹过的晨风,也似乎开始多了一些人间的气息。

    “这个给你,”袁时不由分说,将手中的竹笛塞在了傅春儿手里,“日后也不晓得何时会相见,你且留着,做个念想。”

    傅春儿听了这话,觉得竟像是诀别一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袁时又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傅春儿大奇,刚刚要问出口,袁时已经如来时一样,轻轻托住她的纤腰,掉头向山下疾奔。转眼间,两人已经来到山下,在袁家村面前停下。

    “你稍等片刻——”袁时抛下一句话,人已经走开了。

    村落正在渐渐醒来,傅春儿已经能够听得见一些人声。她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

    这里是袁家村水井的所在,井上架着一具巨大的辘轳,大约可以四五个人同时打水。水井旁边,还有一具水车,久已弃置不用了,袁时突然便来到傅春儿身边,对她说:“这就是以前往我家别院送水的水车。”

    傅春儿见那水车,结构精巧,只要井水打上来,便可以往一条专门的水道上送过去。这水道往村外去,看方向正是袁家别院的方向,隐隐约约还可以见到水道转折之处,还有水车接驳。

    她一时想起近来几日住在别院之中,纪家的仆下甚至还需要从村中专门借了专门的储水车辆,才能将村中的井水送到别院之中去。纪家仆下还曾抱怨别院为什么也不凿一眼水井,这样方便一些。原来是无人晓得这等机关啊!

    傅春儿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袁时,眼中却闪过一丝诧异。袁时这时候已经换了一件玄色的外袍,头发在脑后用一枝木簪挽住了,长眉掠入发鬓,面上显出几分肃杀之气。

    袁时见到傅春儿面带诧异,微微抬了抬嘴角,眼里多了几分笑意,说:“只是吓唬吓唬外人,小妹勿怕!”

    傅春儿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轻声地唤了一声“大哥”。袁时点头笑笑,将面孔别了过去。她晓得与袁时之间义兄义妹的名分已定,但是今日见过袁时,此后,便不晓得几时才能相见了。

    “嘘,有人过来了。”袁时突然挽住傅春儿的手臂,往水井边一堵矮墙后面躲过去。

三百三十四章 再见傅大姐

    早起的袁家村乡民,纷纷过来水井处汲水。袁时与傅春儿两个,便躲在矮墙之后,正好可以看清井边汲水之人,井边之人却看不见她们。

    来来回回几拨人之后,袁时面上稍稍有点不耐烦。

    这时候袁家村里,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开始动火做饭,男人们吃过饭便要下田去劳作了。

    随着时间推移,来井边汲水的人渐渐地少了。忽然一个女子骂骂咧咧地过来,道:“梁家的,你也真是,每日不是嫌这个,便是嫌那个。早起都日晒屁股了,这才起来,也难怪你家娃饿成这样。”

    傅春儿一听说“梁家的”,立即就神色严肃,支起耳朵细听起来。

    那“梁家的”一时没有答话,先前那女子便接着唠叨:“依我说,你家男人已经是够照顾你了,又不要你下地,只要在家养着娃儿就行了。你看他烧伤成了那个样子,还成日在外间做活挣钱,养活你们母子两个。你要还成日价吵着要人服侍你,就太不成话了。做人要摸着良心——”

    “我哪有要人来服侍了?这不是小狗子还小,离不开人么?”那“梁家的”口中嘟哝着。傅春儿忍不住探了头出去,张了张,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赶紧将头缩回来,疑惑地看了一眼袁时,袁时漠然点点头,仿佛在说:若不是她,我也不会带你过来。

    “吓,像你这样,每日倚门而立,瓜子壳磕得一地,是做活的样子么?带娃怎么了,哪个女人不是将娃儿往背上一背,照样做事的?”先说话的女子话里充满了鄙夷,“还有了,你也不照镜子瞅瞅自己,要样貌没样貌,要身材也没身材,眼神儿就不要总朝村里那些小伙子那儿瞟了。”

    “袁大娘——”那“梁家的”似乎恼羞成怒,“瞧您这话说的,我哪有……想当初我……”

    “别想当初了,就算你以前是做皇后娘娘的,眼下在我们袁家村,就是要自食其力。我们村里人口简单,总共就这么几户。大家凑在一起过日子,原是就该邻里相帮。可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家来搭把手,你将人当下人用,这是事儿么?再说了,你家相公在广陵府,不过一介商贾,这又算个啥?当年我们村出过的袁同知,人家已经做到了那样大的官,回到村中,照样对村中邻里恭敬友爱的,从来不摆谱。做人么,就要做到袁同知那样,又有能耐,又守礼数才是!”

    傅春儿觉得身边袁时身子轻轻一颤,想来是那袁大娘提起了袁时的父祖,袁时心中激动。

    “况且当日村长只是答应了梁云相公,暂时将你们母子收留在此。可是若是你品行不正,行差步错,村长回头便请了你们母子回去。瞧你还念着‘想当初’不!”

    那“梁家的”还没有顾上反驳,袁大娘突然笑道:“赶紧打水,回头你家小狗子又饿了,扯嗓子哭——那小子,长得不大,声儿不小。”

    傅春儿悄悄地探头出去,见那“梁家的”与“袁大娘”,两人一起,将井上的辘轳转起来,将水桶放下井去。袁大娘一边摇着辘轳,一边说:“梁家的,你其实挺聪明,好些活儿教你一回,便做得像模像样的,明明能做的好的活儿,为啥就偏懒,不愿做哩?”

    “我以前……”

    这回嘴碎的袁大娘又将“梁家的”口中的话给打断了,说,“哎呀,都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虽然不是汉子,以前多富贵儿的日子,都只能在梦里再过了。你还是安省过日子,免得你相公在外担心吧……”

    那边厢两人一起在井缘处忙碌着。袁时一扯傅春儿的袖子,就与傅春儿一起悄悄地离开了村口的水井,取道往袁家别院过去。

    路上,傅春儿忍不住出口相询:“那刘贤——”

    “已经叫了梁云了。他现下为我做事,条件是我让他的妻儿也一并改头换面,与世无争地过日子。”袁时冷冷地道,语气有点生硬。

    “可是,那刘贤,不大像是个正经人啊!”傅春儿想起当初傅兰儿与刘贤的乌糟事情,还有那总是不大正经的眼神。难道这人终于改娶傅兰儿之后,便改邪归正了?

    “我不用正经人。”袁时这回说得更加**的,只不过他见傅春儿面上一窒,才略略改软了语气,道:“这样的男人,我自然有办法叫他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

    傅春儿猜袁时是在说,有弱点被他把握着的人,才能够更好地为他所用。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愿吧,那梁云,容貌全改,而且眼下做起事来的那性子,也叫人无法与原先那个刘贤联系起来。而傅兰儿,似乎也有合适的人可以管束她——

    傅兰儿的那个性子,从小被傅元良夫妇给惯坏了,爱慕虚荣不说,别人对她好了,那都是当然的,别人不理她,那便是欠了她的。其实现下想起来傅兰儿的事情,广陵傅家未尝没有责任——若是当年能够拉下亲戚的情面,狠狠地教训一顿傅兰儿,或许她后来也不至于闹到那样。

    “这个袁大娘,是村里出名的刀子嘴豆腐心,最是个嘴上琐碎的。外头嫁了多少媳妇子过来,愣是没有人能说过她的。有她盯着,或许能将你堂姐给扳上一扳,磨一磨这好逸恶劳的性子。”袁时猜出了傅春儿在想什么,出言安傅春儿的心。

    “这样的村居日子,我兰儿姐,未必能过得下去,她若是起意回江都,或是回广陵,那便又如何呢?”傅春儿忍不住问。

    袁时登时笑道,“这个简单,袁家村的村长,不会给你大姐路引凭证。这里出去不到十里,有一处关隘,她没有这些,立马就会被赶回来的。”

    原来竟是这样,傅春儿心里微微叹气,或许只有这样,自己这位大姐才会消停些吧。

    两人走着,远远地能见到袁家的别院了。这时候袁时的脚步,一时慢了下来。傅春儿心知袁时这便要告辞了,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袁时却紧紧盯着傅春儿面上,极冷静地说:“听说纪解元腿毒还有一些无法拔除的,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情况。”

    傅春儿一愣,连忙收摄了心神,将袁时的话,一字一字都默记于心。

    “如果只剩一些肿毒无法拔除,便要问问患者,当初是不是曾经受过水中毒虫咬啮。如果曾经被咬过,先期肿起,后来正在消肿之际,又中湿毒,便会是这副症况,诊治的时候,需要配上用蛇药或是类似去腐毒的药物……”

    傅春儿越听越奇,待袁时说完,她由衷地钦佩:“袁大哥,想不到,你于这一道,竟然比纪家老祖所知还要多。”再联想到当时纪家能这样快地通过靖江王寻到蜂场,傅春儿甚至相信,纪燮的腿伤需要蜂毒来治,这也是袁时一早就料到的,因此才会有这样一番安排。

    袁时听了她这番恭维,苦笑一声,道:“这个不是医术,只是去毒,都是过苦日子的人才琢磨出来的。纪家老祖见多了榻上富贵病,哪里曾见过腊月里疏浚河道的苦力,还有那三九天里顶着寒风去休整盐田的奴下……他们能活到三十岁上头,已经是少见了,我识得一人,便是因为腿疼难耐,又不得医治,生生咬了舌自尽的……”

    傅春儿心中黯然,晓得袁时曾经历遍苦事,可是却没想到,他所经历的人间苦楚,或许远比自己能够想象的,还要多上几分。

    “不说这些了,”袁时突然转过了话头,“我刚刚说的,你可都一一记住了?”

    傅春儿点头,袁时便说:“我这要走了,今日午间要赶到广陵府。对了,祝你与纪解元婚姻得谐,若是有机会,我自然上门讨一杯水酒。”

    傅春儿朝袁时微笑,谢过了他的好意,说:“袁大哥,那时再见!”

    袁时的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好似“再见”两个字像千斤一般压在胸口,就是说不出来。他抬头见到自家别院里正有人出来,便指着对傅春儿说了一句:“你看那人你识得么?”

    傅春儿回身,只见是一位纪家下人。她摇摇头,回头正要解释,却发现面前陡然空了。

    袁时不见了。

    整个人凭空消失在道旁。

    这就算道别了?这是什么意思嘛!

    “傅姑娘,起的好早!”远远过来的纪家仆下正推着一驾两轮的水车。“大叔,您这是去打水呀!”傅春儿一时顾不上寻人,与来人打招呼:“小七爷醒了么?”

    “应该是醒了的吧!小七爷总说是一日之计在于晨的。”

    那仆从往袁家村那头过去。傅春儿立在原地,手中握紧了袁时所留下的那柄竹笛,四顾之下,一脸茫然,终于还是往袁家别院过去了。她还记得袁时说的话,因此想赶回去问问纪燮,是否曾经有印象,被什么毒虫咬过。

    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脚步,袁时返身,往通向广陵府的官道上赶过去,步履不似来时轻盈,人说了无牵挂,谈何容易!

三百三十五章 衣钵传人

    傅春儿回到别院,稍稍梳洗之后,便去见纪家诸人,将袁时的话转述了,只托辞是以前听家中长辈亲眷闲时曾经当做见闻提起,自己现在才想起来。纪家老祖听着觉得有道理,便仔细询问了一番纪燮的伤情,跟着出来,与纪家大爷和易大夫两个细细商议。

    过不了多时,纪家便派了人快马加鞭,回去广陵府取药。傅春儿心知定是已经有了处方,登时心里一块大石稍稍放了下来。

    然而纪家老祖等人却丝毫不觉轻松——纪燮中毒受伤在几个月之前,又不晓那毒虫到底是何种类。纪家人只得用了各种蛇药的方子成分,将几种有解毒功效的草药组合使用,看纪燮服用之后的效果,再决定下一步的处方。为稳妥起见,每种草药的用量都不敢太大,纪燮的腿疾,一时看着又缠绵起来,人也多吃了不少苦楚。袁家别院里,诸人都悬起了心。

    好在易大夫却是个熟识各种毒虫蛇药的人。他直言年幼时候曾经被长虫咬过,因此青年时候发奋好生研习了一番如何配置蛇药。最后,也是易大夫提出了施过“蜂针”之后,血脉激活之际,就势将配好的解毒药敷在纪燮双膝之上,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纪燮膝上最后一点肿毒,便也终于消退了去,晚间也没有了痛感,终于能够安眠。只是纪燮受伤依旧,双腿的行动要恢复旧观,还需要时日。

    然而即便如此,别院中人都已经是大喜过望。纪家大爷特为在袁家村之中采买了食材,在别院里摆了小宴。村中采买得来的食物,大多有一番田园间的淳朴气象,从鸡圈里直接拎出来的仔鸡,从河湾上捕来的鱼,各种菜蔬大多都是从田埂上择的。傅春儿指点纪家厨下之人,一起忙碌了半日,虽然佐料不那么齐全,倒也制出了一番像模像样的席面。

    席间众人都是极开怀的,开的两坛上好的金华酒,一时被大家都饮了去了。连纪燮都破天荒从房中出来,在席上以茶代酒,敬了在场的人,大家更是欣慰。

    傅春儿不曾在席上,她第二日才听说,纪家老祖决定选了易大夫做衣钵传人,将自己积攒了多年所写的药书方录传了给易大夫。傅春儿听说之后,颇为惊奇,她总以为纪家老祖的衣钵,是会通过纪家大爷这一房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然而她还是前往贺了易大夫一番。易大夫有些羞赧,轻声道:“我也想不到,老爷子竟会如此决定。”

    “纪家老祖在妇科与儿科之上,造诣甚深,这原先是我的短板,能向老爷子请教,原是我的运气。可是竟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愿意将一身的医术和多年著录都传授与我。这真是,这真是……”易大夫一边搓手,一边说,但也始终没有想好,“真是”什么。

    傅春儿想了想,倒很是钦佩老爷子的心胸。只是当时纪家老祖曾经当众逼问过自己,纪燮的腿要不要截去,甭管老爷子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傅春儿一想到这里,便会气呼呼地直磨牙。

    ——纪家老祖就在纪燮房中打了几个喷嚏。纪家大爷担心地问:“老祖,您没事吧!”

    “没事!”

    纪家大爷很有些郁闷,出言询问:“老祖,您这衣钵传人,选了小七难道不好么?为何非要传了外人?”

    纪家老祖瞪了一眼纪家大爷,大声说:“我在纪家看了这许多年,都没有寻到一个合适的人选。眼下好不容易见着一个,你们千万莫要把人给我吓跑了。”他说着,指着纪小七,柔声说:“小七走的,完全是另一条路子,另辟蹊径,将来就算不成大家,至少留下的东西有用,泽被后世。然而我这头的东西,路数不同,而且没有个几十年全心投入,也很难将这盘东西全盘接下来,再发扬光大。”

    “我这摊子,若是交给小七,便会耽误了他那头。相比之下,易桀生,是个更好的人选。”纪家老祖解释了一番,突然又瞪着纪家大爷,道:“你跟老二两个,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你们精通书屋,还是将纪家的产业打理打理好,以后可以让小七不事劳作,坐吃山空……”

    一屋子的人,连同纪燮自己,都笑了起来。纪家大爷笑道:“纪小七将来的媳妇是个伶俐的,我瞅着能顶十个厉害的掌柜,小七将来不愁……”

    “哎,”纪家老祖摇摇手,“两家之间,名分未定,不要说这样轻浮的话——”

    纪家老祖说到这儿,屋里便有点安静。众人都不说话,看着纪家老祖。纪小七则更是面露几分紧张。

    “——叫老二回头赶紧下聘才是正事啊!”纪家老祖把下半句说出来,屋里人人都笑了,便有人上去给纪燮道喜。

    然而这一切傅春儿都不知道。纪家一行人回到广陵城之后,纪小七被父祖们好说歹说,答应回纪家先修养一阵。傅春儿则自行回家,虽然她在袁家村的时候,曾经托人往家里去过信儿,但是在外住了这许久日子,杨氏等人,也着实是担心坏了。

    *——*——*——*

    广陵城中,纪解元回归的消息不胫而走。还没等纪家有所动作,倒是不少人家先上门,想先探探纪家的口风,看纪家有什么打算。有不少人是托了黄氏的嫂子,黄韬的夫人丁氏,上门前去说项。

    黄氏似笑非笑地道:“嫂嫂还真是来晚了一步,小七的事情,我家老祖亲自发的话,过两日便要央媒上门去下聘了。”

    “什么,真的是那个孩子?”丁氏听黄氏将详情一说,惊讶地道。

    “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妥?”黄氏见丁氏这样的反应,不免也紧张起来。

    “没事没事!妥当得紧!”丁氏将袖子里,其余几家人家托付过来的女孩儿姓名八字之类,都往袖里藏了藏,跟着又小心翼翼地说:“那女娃娃,妹妹见过吧!”

    “何止见过,还一起住了十几日。原来就是街坊邻里,话说这女孩儿,与你们宛如也很是要好啊!”黄氏笑道。

    丁氏一时被噎住,张了嘴发不出声音来,听黄氏提起了自己的亲女,往下便什么话都不好说了。

    黄氏没注意丁氏的神情,顺嘴问起黄家的近况,“小五已经重新回衙门了么?他媳妇如今怎样?亲家那头的事情眼下还没结,别添新事儿才好。”

    丁氏一提起这茬儿,便满脸的烦恼:“唉,别提了,他媳妇还是那样,隔三差五就会闹上一场。儿子房里的事儿,我与你哥哥又都不好管。你哥哥又总是盯着小五敲打,我瞅着,再撑过一年,就给小五安排个房里人,或是想办法谋一门贵妾。虽然是御赐的婚姻,但是看在我们老爷这么帮洪家,而且小五媳妇又三年无出,总也说得过去。眼下夫妻两个总是动不动就要置气的样子,不成话啊!”

    “嫂嫂,听我一言。”黄氏想了想道,“小五和小五媳妇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决定,你与哥哥,还是莫要掺合,回头掺合了,落不是。”

    丁氏委屈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小两口能跟宛如他们似的,和和美美,不斗嘴不动气的,三年抱俩,我们也不愿意掺合不是么?”

    “是么?”黄氏又惊又喜,“是不是宛如那头有动静了?”

    丁氏笑着点点头,“说是咱家刚刚出事那阵子,宛如在京里也跟着忧心,便懒食懒动的。姑爷请了大夫过来看,才晓得不是病,是喜。这不被这喜事一冲,咱家不就缓过来了么?”

    黄氏点点头,也很是高兴,说:“哥哥自从上任以来,样样事情都是行稳坐正的,我自然信得过哥哥,有哥哥在,黄家便不会有事。”

    她看了丁氏一眼,道:“唯一不那么顺的,便是小五结的这门亲了。”

    丁氏便讪讪地将话收了回去。当年,与洪家结亲,也是她左看右看看好了,才力主黄韬想法去求来的,却不晓得洪氏竟是这么个性子。小姑子这么看她,丁氏心里自然不舒服的,一时心里一堵,回去的时候,就没有跟那些求上门的女眷们说清楚。

    导致的结果便是一时之间,上纪家有意为纪小七说亲的人几乎是踏破了门。连黄氏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了,广陵城中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与纪小七适龄的闺女。

    然而纪燮有腿疾的事情,不知为何也在广陵城中渐渐传了开来。开始只是一家两家被纪家所婉拒的人家才知晓,后来不知为何,竟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纪燮因算是广陵府尹杜毓的门生,杜毓还亲自上纪家看望过一次,给了些勉励,同时也更加坐实了坊间传言。

    然而傅家这头,也渐渐听到了风声。有一日,傅氏匆匆地从仙女镇上来,特为寻杨氏说话,道:“听说你们要与纪家那位解元公结亲?”

三百三十六章 饮茶

    杨氏因与傅氏交好,以往曾经将傅春儿的事情隐约向傅氏提过。然而傅氏这样兴冲冲地上门询问,杨氏不免也有点着慌起来。

    “你想,总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儿。你总不想春儿一嫁过去,不得丈夫疼爱照料,反过来要照看人家一辈子吧!”

    “我问过春儿,总说是小七爷的腿伤,已经医得差不多了啊!”杨氏看着傅氏,心里惊疑不定。

    “三弟妹,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儿,总要打听清楚了才是。”傅氏说到这儿便打住了,留下几个“你懂的”的眼神,将难题抛还给杨氏。

    杨氏听了这话,心里多少有些膈应。当天晚上杨氏睡下去,便翻来覆去地没法入眠,将旁边傅老实也给翻醒了。傅老实听了杨氏说了她心中的顾虑,便道:“其实春儿自己来拿主意就好!咱们两个管那么多做啥?”说完这句话,翻身又睡过去了

    “老实——”杨氏嗔道,手底使劲,又将傅老实推醒过来。

    “老实,你我好歹痴长了这么些年岁,大姑说得对,哪儿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杨氏很严肃地说。

    傅老实睁眼睁了半晌,总算明白了杨氏在说什么。“淑卿,你莫要瞎操这份心了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啊,莫说小七爷从小看着就宅心仁厚的,况且待咱家这么大的恩情,老天必不会薄待他的。就算是人家日后真的有腿疾,春儿跟着他,替咱家慢慢还欠小七爷的恩情,也绝对不会吃苦。”

    杨氏一听,怒火中烧,两只粉拳就像雨点一样打在傅老实身上,道:“你这老家伙,混说什么?小七爷的人情,放着你一把骨头,又没老,又没烂,哪里就能叫春儿去还了,早晓得你存了这等卖女儿报恩的心思,我……我……”她“我”了半日,眼里憋出一泡眼泪,也没有说出个“我”什么来。

    傅老实吃疼,道:“我……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啊!小七爷那头,我明日,明日便去大德生堂看看有什么活计可以帮手的去……”

    他一向笨嘴拙舌,再加上这副老实面孔得罪人的时候也并不多。只是杨氏知道丈夫是个直肚肠,心里想什么嘴上就会说什么,再加上杨氏心中存了事儿,愈发听不进傅老实的解释,拳头继续朝傅老实身上吃痛之处落下去。

    夫妻两个晚间都是没睡好。第二日早起,杨氏还是气鼓鼓的,给傅老实没有好脸色看。傅春儿从杨氏那里旁敲侧击,问清楚父母两个闹翻的原因之后,也有些无语。

    她晓得杨氏担忧,也晓得父母都是为了她着想,可是这个问题眼下无解。要杨氏放下心中的担忧,大约只有纪小七好端端地走上门来给她看见,才最管用。

    *——*——*——*

    傅阳见傅春儿回到家中,面上就浮出暖暖的笑容来,此前他总觉得家中缺少了什么似的。一时傅春儿便问起生意上的事情,傅阳便说尚可。傅春儿奇道:“这时节,怎么才是尚可?”

    傅家的生意有一定的季节性,香粉胭脂,是一年四季都好销的,但总在过年过节之前,销得更加兴旺一点。然而冰麝油,则是天气开始渐暖之后,才渐渐销得动。藏香总是在几大佛教庆典之前卖得最好。除此之外,就要看北方那边行商进货的情况了。

    傅阳伸手拍拍妹妹的手背,说:“你放心,我说的尚可,便是平稳的意思。”傅家今年的生意,与去年相当,但是想到去年傅家一下将销量冲到了一个新的水平上,今年又加了往宫里送的妆品,铺子里的人手还不打算大规模地加。这样能稳上一段时日,其实也挺好。

    傅春儿又赶紧问起戴家那边的情况。傅阳刚刚要说,却听见戴悦进来,连忙住口不提了。

    戴悦也不以为意,以长嫂的口吻问起傅春儿回家之后,吃穿用度上有没有什么缺的。她还提起了下午叫上了素馨过来饮茶。傅阳见两人一时絮絮叨叨地说起好些极细碎的小事,心里叹了一口气,找了个借口,又往作坊那头去了。

    “饮茶?”傅春儿奇道:“素馨能喝茶么?”

    “不是真的喝茶,就与广陵府人吃早茶一样,就是吃吃点心,聚在一起说说闲话。素馨有身子,这点分寸,你嫂子还是有的。”戴悦笑道。

    傅春儿这才放下心来,又问戴悦:“嫂子,天也暖了,咱们家经常这样午间饮茶么?”

    戴悦笑着答道:“是呀,前些日子我姐姐也过来了一趟,也是和娘与素馨一起。”

    傅春儿心里微微有点吃惊,陡然觉得家中多了几分悠闲的情致,而戴悦本人,竟多了一些少奶奶做派。这是她以往没有注意到的。

    想到这里,傅春儿干脆转了话题,问道:“嫂嫂,眼看就要端午了。家人的夏衣都得了么?”

    戴悦面上微微红了红,道:“娘发话了,说大家去年的夏衣都还能穿,这一季就不做新的了,万一有缺的,就上街买成衣去。对了娘还说,还说……”戴悦说到这儿,欲言又止,笑着往傅春儿面上瞟了一眼。

    “娘是说要嫂子监督我学女红?”傅春儿大惊失色。

    “其实女红也不甚难学,而且妹妹以后嫁入大富之家,定然有针线娘子,不用妹妹自己动手的。妹妹只需要学学怎么裁制贴身的衣物,日后妹婿的这些物事,总是妹妹自己的针线比较好些。”戴悦一边说,一边抿着嘴笑。

    然而傅春儿一时听戴悦说着这些,倒真觉得戴悦成了个甩手掌柜,不理俗务的少奶奶,总要将日子过得越雅致越好。

    这时候,婧娘在门外远远地招呼一声,道:“少奶奶,衣裳都洗得了,该熨的都放在您屋里了。玉簪姑娘下厨弄中晌饭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了,谢谢你啊,婧娘!”戴悦对外间应道。

    傅春儿问:“婧娘在家中活做的怎样?”

    戴悦听傅春儿提起婧娘,神色里也都是赞许,道:“婧娘不错,有她在,家里的活计轻省了很多。”

    傅春儿冷不丁便问了一句,说:“那家中的账目现在是谁在看?”

    戴悦闻言怔了怔,说:“是玉簪在记着,素馨妹妹时不时过来帮忙看看。我也颇承她的情。”

    傅春儿登时无语,半晌才说:“玉簪与素馨两个,玉簪没两年就要嫁人了。素馨已经嫁人了,眼下还有身孕。嫂嫂不考虑考虑另外寻个妥当的人儿来接过这摊子事儿?”

    戴悦听她这么一问,便愣住了,想了想,“妥当的人儿?婧娘不认得字,玉簪嫁人之后,便只得芙蓉了……”

    傅春儿心中一千一万个想伸手去拭脑后的汗,但是好不容易给忍住了。她突然觉得,傅阳怎将这位嫂嫂养成了这样一个悠闲的当家少奶奶,这日子,这心思,真是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傅春儿能理解戴悦原先在戴家的时候,就是过的万事不经心的日子,每日里做做女红,饮饮茶,将日子过得精彩些便成了。然而广陵城中,出了门子的女子,大多致力于帮助丈夫打理家中的庶务,尤其是看账目,不少人是看账管账的一把好手。傅春儿且不说她自己,戴家那位大姐,管着徐家家业的那位,想来也是个每天抱着账簿与算盘不撒手的。

    傅春儿看着戴悦,心中思量着,戴悦这样,也不晓得她天生便是这样一副性子,还是根本是傅阳希望戴悦成为这样性子的人。傅阳眼下已经是家中的顶梁柱了,戴悦也迟早得是一位能撑事儿的当家主母。一直这样下去,可不行。傅春儿想着,戴悦看见她沉思,不禁面上有点发红。

    午后素馨过来,她早已显怀,算来再过三个月,就要生了。居移气,养移体,素馨这时候,已经着实像是一位小康之家的少奶奶,面上泛着幸福的红光。

    素馨见到傅春儿,便找个机会将傅春儿拉到一边,问了问纪燮的消息。当她听说纪燮无事,腿伤也治好了的时候,忍不住便念了一声佛。

    傅春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倒觉得你这口气真跟我娘一样。”

    “姑娘别闹!”素馨嗔道。

    傅春儿笑着说:“好好好,我不闹了。回头十力大哥跟我过不去。”

    素馨板着脸道:“总是以前的恩人,总不能叫我不闻不问吧!”她刚刚一本正经地说完,马上便掩口笑道:“姑娘与小七爷,好事将近了吧!”

    这下子轮到傅春儿红了脸,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一下素馨的手。素馨就笑起来,道:“唉唉唉,我现在可是有身子的,有身子的人最大,你要是打坏了我半块油皮,我家十力可是一定与你过不去。”

    傅春儿故作夸张地叫起来,“哎呀呀,十力大哥对你这样好,素馨姑奶奶我还真不敢得罪你!”

    两人笑闹一番,联袂去戴悦与杨氏那里。大家除了坐下来闲话之外,戴悦竟然还张罗着大家打叶子牌。这下轮到傅春儿傻了眼,她长到这么大,叶子牌怎么打,还真没学过。一时戴悦笑道:“那敢情好,妹妹好好学学,以后有了婆婆家,闲时打上一手,还能赢上婆婆几个小钱儿。”

    杨氏就笑着嗔戴悦,“这孩子,真是胡闹!”

三百三十七章 老夏的麻烦

    杨氏便问起素馨好不好,身子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适之类。

    素馨笑道:“我身子很好,只是十力成天担心,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我说是上这儿来,十力才许了。十力姑母那边,也经常过来看的,所以我好得很,一点事儿都没有。”

    “哦?老夏叔那里也经常过来呀!”傅春儿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

    “是呀,姑父姑母昨日还来过,姑父与十力说话说了好久。”

    “嗯!”傅春儿应了一声,便再不发问了。只是她想,姚十力的姑姑过来,照看侄儿媳妇,还情有可原。而老夏过来,只怕不是为了照拂素馨吧!

    *——*——*——*

    傍晚快要下工的时候,姚十力过来接素馨。素馨与杨氏等人告辞,夫妻两个慢慢扶着手回去。然而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却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傅康去开门,叫一声:“哥,是十力大哥过来了。”

    姚十力又扶着素馨进来,素馨不晓得是不是受了惊,脸色有些发白,但是双目之中满是疑云。姚十力匆匆与傅阳说了几句话。傅阳点点头,道:“也好!这样好歹今晚能够安生一些,其他事情,明日再说。”

    姚十力面上难掩忧色,点点头,向傅阳道谢。傅阳摇手,说:“你我兄弟,客套这些做什么。我与娘和妹妹打声招呼去,她们可以好生陪着你媳妇。”

    傅春儿听说姚十力与素馨去而复返,赶紧通知了一下素馨,要她弄晚晌饭的时候经心着点儿。她接着就出来寻傅阳,这事儿透着蹊跷,不能不早早地就问清楚了。

    她见到傅阳与姚十力在书房里说话,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被傅阳看见了。傅阳便对姚十力说:“十力,你且去将老夏叔他们都接来吧。我且与妹妹先透个底。”

    姚十力很坚决地摇摇头,道:“这是夏家的事情,即便是我劝,姑父也绝不肯过来的。我就想着,先把姑姑姑父接过来,住在我那个院子里。好歹离这里近,两家能有个照应。万一有个事儿,便朝这头求援,也好过远在土坝桥那头。”土坝桥是姚十力的姑父老夏的住处,在涌金桥附近,离瓦匠营有些距离。

    傅阳见姚十力坚决,便不再说了。姚十力只道:“素馨怕是要劳烦夫人和嫂子了。”跟着便出了书房。

    傅春儿进来,见傅阳坐在桌旁稍稍沉吟了片刻。她便不出声,等哥哥先开腔。

    “十力的姑父老夏叔,想从戴家的作坊里脱身出来。然而戴家眼下管事的三叔,硬要说老夏叔是想跳槽来咱们家或是薛家,愣是不放人。”傅阳有点发怔。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老夏叔要从作坊里出来?我瞅着前一阵子他还硬朗得很那。”傅春儿吃了一惊。老夏是戴家作坊的老人儿,只比戴老爷子年轻个几岁,当年随着戴老爷子一起将戴家的香粉作坊又振兴起来的。当年姚十力因为受了戴家人的排揎,被戴家作坊辞出来,曾经也有意劝自己姑父到傅家这头来,也被老夏婉拒了。可以想见老夏对戴家作坊的感情有多深。

    “不止老夏叔,前几日遇见老洪叔,他也想从戴家出来。”

    “这是为什么呀?”傅春儿敏感地觉着,戴家作坊里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戴家作坊里,从伙计到管事,这几个月的工钱都没有发!戴家只说伙计们吃住在作坊里,没有要用钱的去处,眼下银钱不趁手,所以暂时先缓一缓。”傅阳说。

    “岂有此理!”傅春儿听了大怒。她看过傅家的账本,知道妆粉作坊里,其实工人工钱只占成本的小头。戴家有钱进货,为什么就匀不出钱来给作坊里的人发点工钱?而且好几个月没发,这是什么意思。

    “戴家作坊那头,眼下也不是戴老爷子在管了。戴家三叔没管过作坊,所以是戴家隔房的一位亲眷,叫做戴存柯的,管着作坊。当然了,作坊的日常其实还是老夏与老洪他们在盯着。要是没有了老夏与老洪,真不晓得这戴家作坊该怎么转下去。”傅阳叹了口气道。

    戴存柯?傅春儿表示没有听说过,只是戴家隔房的亲戚怎么就那么多呢?

    “可是,老夏与老洪应该手中不缺钱,就算是停了几个月的工钱,那两位,多少年的老人儿了,应该也不会那样坚决地要走吧!”傅春儿还是有些没想通。

    “主要还是私售贡粉的事情,老夏他们几个怕担干系,吃官司。”傅阳压低了声音说。

    傅春儿表示明白了,她想了想,对傅阳点点头,说:“其实这件事情,面儿上看,咱家能不出面,是最好。最好还是十力大哥为他姑父那里出头。戴家作坊的事情,也不能由着那戴存柯随意乱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和嫂子一起出面的呀!”

    傅阳苦笑一声:“你嫂子,我不想她掺合这样的事,而我出头吧,比人家小了一辈儿,事事说不上话儿。戴家也没有人愿意听我的。”他此前,已经专程找戴老爷子说了一次贡粉的事情。当面戴老爷子只说是会考虑,可是此后戴家私售贡粉的生意似乎做得却越来越大了。傅阳觉得这事儿竟然起到了反效果,不由得很是灰心。

    傅春儿正色道:“哥哥,不能这样。话说的有没有道理,并不在于辈分与年纪。戴家好好的便好,若是戴家不好,只怕也会影响到咱家,至少嫂子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开心的。所以,咱们总归得想个办法,让戴老爷子转过这心思来。”

    傅阳听了皱着眉头细想,尚不及点头,那边厢玉簪已经过来说晚饭好了。

    傅阳便说:“妹妹,你陪你嫂子和素馨多说说话。我拎个食盒去看十力去,我估摸着老夏夫妇今晚会暂时搬到十力那里去住。”

    傅春儿见着哥哥出门,心里其实还是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为什么老夏夫妇会选择住到侄儿这头来呢?难道是在土坝桥住着,会出什么事儿么?

    晚饭桌上,只有傅家几位女眷,陪着素馨。另外婧娘对外说是远方来投亲的,所以也一直作陪。她月份比素馨稍小两个月,两人因为孩子的事儿,不晓得为什么就聊上了。杨氏一时见素馨与婧娘谈谈说说的,去了面上的忧色,这才放下心来。

    傅春儿去找了傅康,要他关注着一点姚十力住的院子那头的动静,若有什么事情,千万通知一声。

    果然,吃过晚晌饭,傅康悄悄过来找傅春儿,说是姚十力的院子外头来了好些人,还点着火把,手里拿着棍棒的。傅康前来问计,说:“姐,大哥与十力大哥还在那头,我们干脆叫上作坊里的伙计,免得大哥他们吃亏。”

    傅春儿眉头皱紧,说:“是什么人?是戴家的么?”

    “是,我看着有人打着戴家的灯笼。但看着不像是做活的伙计,要么是铺子里的伙计,要么就是家丁。”傅康这几年在铺子里历练,看人看得还是挺准的。

    傅春儿冷笑一声,这算是明火执仗了吧,打着戴家的名号,到傅家作坊管事家中去闹事,这明摆着是要给傅家下马威。这件事情明日要是在广陵城中传开,只怕两家都会成为笑柄,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姻亲之间,还能如此,这可真是叫人齿冷啊。

    傅春儿低头想了想,在傅康耳边说了几句。傅康很快便领会了意思,悄悄儿地去了。

    傅家作坊里便有十几个伙计,分成几撮,穿着也并不打眼,都是偷偷地接近姚十力的小院子,三三两两地与戴家来人混在一处,还有些干脆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姚十力的小院门口,此刻甚是热闹。

    戴家那位新出场没多久的戴存柯手里执着一柄火把,大声叫道:“老夏,我敬重你在戴家辛苦了这么多年,戴家作坊还是想你回去的。这不,跟我们回去吧。土坝桥那头你也先别住了,我们特为给你安排了住所。嫂夫人也可以一并住过去。”

    院儿里的人闻言都很是不忿。听着戴存柯这意思,是老夏要是不同以继续在戴家上工,戴家就要用强,将老夏的人身自由也给禁锢了。

    姚家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夏与姚十力两个一起站了出来。老夏挺胸凸肚地立着,对戴存柯说:“我看在你与老爷子是五服内的亲眷的份上,尊您一声戴大爷。”

    老夏这话说得狠,“五服内的亲眷”,可见这戴存柯的血缘与戴老爷子这一辈有多远。人家戴存栋,好歹父亲与戴老爷子是堂兄弟。然而这戴存柯,眼见就要出五服的血缘,甚至排行都没有随戴存栋这些堂兄弟们。老夏这话,就直接是在笑话这戴存柯,名不正,言不顺,同时还是个攀附的。

    “戴大爷。老夏与戴家,不是卖了身的奴下。我年纪大了,甘愿退下来,难道都不行么?”

三百三十八章 姚家门前算账

    那戴存柯,确实与戴老爷子这一脉的戴家人不大像,长得颇胖,一脸的横肉,一脸的痞气。听了老夏说着话,当下冷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老夏您在作坊里这么多年,晓得的事儿太多了,不把您请回去,只怕老爷子睡觉都睡不安生。不如,您看是看在我们这么多人来请的份上,跟我们回去吧!”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老夏知道太多戴家作坊里的关窍了,就算是那绝密的宫粉配方他不知道,把其他的一些工艺细节说出去,别的香粉作坊大约也能受益匪浅,突飞猛进。所以戴家出于这个考虑,不能任由他开这个口,这么容易就退下来。

    老夏知道戴存柯是个不讲理的,他萌生退意,也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觉得这戴存柯到这作坊之中,短短的时间里便闹得实在是不大像样。他晓得今日一定要扛过去,否则真落了在对方手里,怕真是要吃大苦头。他稍稍斜过身子,知道老妻在院儿里面。他与老妻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嫁到了瓜洲,儿子在金陵府做小本生意,娶了妻,在岳家的照拂下过得挺好。

    要不干脆去金陵府?

    老夏心里这么盘算。可是想想,自己老夫妇两个,当初选择留在广陵,就是喜爱广陵这里的风物,再加上老妻念着内侄无人照拂,所以才一直留在这里。

    “走吧,老夏!”戴存柯不耐烦地说。他身后有两个家丁晃动着身形上来,就要去拉扯老夏。

    老夏这才省过来,原来戴存柯存的是这个主意。而自己的危机,实则就在眼前,若是今晚不能安全脱身的话,别说是去金陵了,日后的人身自由都不能保证。

    姚家小院的门一开,姚十力站了出来,挡在老夏身前,道:“戴家的这位,不晓得行几的爷们,你这是想做什么?”

    戴存柯见姚十力语存轻视,心里暗自恚怒。他晓得姚十力的,当下说:“你又不姓夏,这关你什么事儿?起开,一边去。”

    姚十力自然不动,挡在老夏身边,道:“你又不姓夏,又不姓‘官’,你凭啥要带了我姑父去。”

    戴存柯笑道:“老夏,你躲来你内侄这儿也没用。我另寻个人来劝你。”

    说话间,戴存柯从身后又拉了一个人出来。老夏见了吃惊地道:“老洪?”

    那人正是老洪。老夏这才明白了为何戴存柯竟然这么快,自己刚刚带着老妻搬来姚十力这里,那边戴家已经得了消息,带着家丁赶了过来。他想来姚家暂避的事情,事先只说与老洪一人知道啊!

    老夏瞪着眼睛望着老洪。

    老洪一脸的惭色,似乎不敢抬头看老夏,嘴里嘟嘟哝哝了半日,最后道:“夏桦啊,看来你还没有想得太明白。我们只怕是这一世,都得拴在戴家啊!若是去了别处,哪里还有那么好的日子过。”

    老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老洪,你说什么?”

    老洪嗫嚅了片刻,终于软软地道:“眼下作坊里的日子是过得紧一些。暂停了薪饷,又不是以后不发了,咱们难道不该是与戴家同舟共济的么?”

    老夏听他提了工钱的事儿,一时忍不住气,大声说:“以前比这日子要难的时候有的是,可是戴家什么时候停过作坊里的薪饷的?眼下戴家对作坊不重视,叫这么个啥都不懂的人看着作坊。既然不重视,咱为啥还要死皮赖脸地在别人这儿待着。我老了,我愿意退,为何我就不能退了呢?”

    他这话说的大声,可惜戴存柯带来的人,没有人是戴家作坊里的伙计,戴存柯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老夏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也晓得老夏回当中揭他的底,所以他把所有可能受到老夏影响的人,都一概锁了在作坊里头,不许人出去。

    老洪叹了一口气,对老夏说:“夏桦啊,你平平气,好生想一想,作坊的薪水,已经扣了好几个月了。那个时候,戴存柯大爷根本还没有过来。这,这作坊的这么多安排,是戴老爷子的意思啊——”

    老夏似乎一下子被老洪戳中了心思。他早就暗暗疑惑,眼下被老洪一口喝破,震惊、愤怒、自伤,这些情绪,一一涌上了老夏的心头。他喃喃地道:“果然,回不去了啊!”

    老夏的话,自然是指当初那些同甘共苦,风雨同舟的日子,是再也无法回去了。老洪明白他的意思,神色也是黯然。而戴存柯笑了一声,道:“怎么回不去了,来人,带老夏回作坊去。老夏,作坊里专门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你就安心在作坊住上一段时日,戴家必定不会亏待你。”

    他话音刚落,手下的家丁就又上前几步去扯老夏的袖子。

    姚十力突然大喝了一声,“住手!”跟着紧紧地护在姑父身前。

    这时候姚十力身后,傅阳也从姚家院子里转了出来,打了声招呼,道:“堂叔——”他这称呼随戴悦。戴存柯以前也见过傅阳,晓得是戴悦的丈夫,当下笑道:“我当是谁,果然啊!老夏,传言果然不虚,原来你真是投了傅家去了啊!”

    老夏满脸的愤怒,道:“我哪里就投傅家了?这是我侄儿的院子,我爱来就来,跟傅家有什么关系?”他一转脸,竟看到老洪一脸别扭地看着自己,不禁心酸,道:“老洪,你也以为我改投别家了?”

    对老夏这样,在戴家做工做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广陵城的香粉世家就只有两家,戴家,和别家。当年姚十力是被戴家作坊倾轧出来,是被人辞退的,那是没办法,正好傅家又新开作坊,正好有个可以容身的去处。然而对与老夏来说,眼下他若是投了别家,那么他在戴家做工做了几十年的这番忠义,就完全付之东流了。

    ——所以,他自然是极其不愿的。可是在戴家留着,他又觉得委屈,咽不下这口气去。眼下戴家若是放下身段软语相求,老夏或者还会考虑考虑。可是如今戴存柯这么兴师动众地一闹,立时令老夏退意坚定。他是万万不想再回到戴家作坊里头去的。

    “傅阳,你也在这儿,你小子,竟然挖角挖到亲戚家来了。枉老爷子将宝贝孙女嫁了给你,又助你家当选了皇商,这些恩德,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么?”戴存柯仗着自己是长辈,对傅阳直呼其名,又硬将傅家入选的事情,搁在了戴家的头上。

    傅阳微微一笑,丝毫不与戴存柯置气,只说:“戴家堂叔这话说的差了。老夏叔是十力的亲眷,上十力家来坐坐,看望一下内侄,怎么说得上什么挖角之事?我看戴堂叔是想多了。这样吧,今日天也晚了,我看,好多话,不如明日等老爷子,三叔,还有我爹他们都凑在一处,把话说开了,岂不好?”

    戴存柯心想,当然不好。

    这怎么行?他能在戴家泯然一众同姓之中,被戴老爷子提拔起来,就是因为戴存栋前些日子在纳妾一事上,显得德行有亏,而且多多少少与薛家勾勾连连的。再加上戴存栋一直不敢接手作坊的事情。戴老爷子觉得戴存柯做事别有一套,与戴存栋的路数很是不同,因此才将作坊这头,交由了戴存柯代管。因此眼下,戴存柯怎能容许这老夏的事情,在没有解决之前,就叫戴老爷子知道。

    戴存柯眼见着傅阳转过头去低声请老夏进院,连忙大声喊了一声,道:“且慢,傅小哥,若是你今晚不将老夏交出来,我就与你不客气。”

    傅阳淡淡地笑了一声,道:“戴家堂叔,你看看你身边。”

    戴存柯转头,见到自己家丁身边,三三两两的又多出不少人来,想必是傅家的人手。戴存柯一时头上冒出森森的冷汗。

    这边厢傅阳又说:“戴家堂叔,对不住,老夏叔与我父亲有旧,这人我是护定了。”他不提姚十力,只提老夏与傅老实是故交。“阿康,你去广陵府寻我相熟的冯大爷李大爷两位,就说我傅家这头出了点事儿,有人闹上门来。请他们带几个人来,若是有不法之徒,便一起给锁了。”

    戴存柯一听就急了,当下低声嘱咐身边的一位亲信,说:“看住那个小子,别真的叫他跑出去送信。”

    便有人上去拦住傅康。

    自然傅家这边的伙计们便冲上去不想让傅康吃亏。两下里一冲撞,立时便是群殴的局面。

    傅阳与姚十力两个,护好了老夏,慢慢往姚家小院里撤。戴存柯一急,自己就往那头冲过去。他本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以前这种在码头畔打架的事情也干得多了,眼下晓得要先控制住傅阳他们几个才行。

    “住手——”

    正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瓦匠营那头,傅老实与傅春儿父女两个,带着余下的傅家伙计,一起走了过来。傅家人数上便立即占优了。

    而巷口外头,也有几个人过来,戴存柯还能听见隐隐的人声道:“老爷子,你看,就在那里。”

    戴存柯心里暗叫不好,完了!

三百三十九章 准予离开

    戴老爷子带着戴存栋等人一起赶了过来。戴存柯眼下的权力,全来自戴老爷子一人的授命,这事儿被戴老爷子知道,还是戴存栋将人给带来的,戴存柯晓得自己怕是一时半会儿讨不了好去。

    他这会儿已经冲到了傅阳身前,本来满打满算着自己一个拳头下去,趁乱让这个长相英俊的小子面上开个酱铺。然而戴老爷子一出面,戴存柯已经换了一副做派,斜着身子,弯腰替傅阳掸了掸衣衫下摆上的灰尘。跟着满脸堆上笑容,道:“傅小哥,咱们两个,怕是误会了吧!”

    傅阳与姚十力,见此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不由得都皱了皱眉头。

    远处傅春儿看这一幕看得清楚,不禁也心中有气,不晓得戴老爷子从何处寻了这样一个人出,这样的心性品德,要真想谋夺戴家的产业,那戴家倒真是危险了。

    她没好气地,跟着父亲身侧,走到姚家院子的门口。这时候,傅老实见了老夏,拍拍老夏的肩膀,只唤了一声:“老夏——”

    老夏不说话,也侧过来拍拍傅老实,两人认识不下二十年了。一时在这种境况下相见,老夏心中感慨不已,眼中泛出泪花来。

    “老夏叔,夏婶婶在院儿里怕是要发急的,我先去看看她吧!”傅春儿清亮的声音一时便在老夏耳边响起。

    老夏连忙道谢,“有劳姑娘!”

    傅春儿自进去抚慰姚氏不提。而外间这边,戴老爷子由戴存栋陪着,快走了几步上前。戴振昌走到面前,先是狠狠地瞪了戴存柯一眼,旁边戴存栋嘴角边便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戴存柯晓得是有人在戴老爷子面前给自己上了眼药了,而且今日这事儿,自己决计也讨不了好去。于是,他干脆便低眉顺眼地往后退了半步,道:“老爷子,侄儿事情做的不妥当,听凭老爷子发落。”

    他一字不辩,认错认得快,将诀事的大权又交回戴老爷子手里,一时令戴老爷子舒服了不少。然而戴振昌转头看看戴存栋面上露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心中便觉得这一个堂侄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像戴存柯,至少看着是个实诚的。

    “老爷子——”姚家院门前几个人,纷纷向戴振昌打招呼。

    戴老爷子先招呼老夏一个,“夏桦啊!听说你最近对作坊里有些意见,怎么样?走,陪我去喝几杯。对了,洪涛也是。”

    听到这话,老夏与老洪两个对视一眼,都是心中激动。要知道,在好几十年前,戴振昌刚刚从祖辈接手“戴凤春”的时候,那时候适逢老夏与老洪几个刚进戴家作坊。几个人被作坊里好些“尸居素位”的老人儿死死地压着。每每到实在是吃不消的时候,戴振昌便会带着老夏与老洪等几个当时还是新进作坊的伙计,去找一处小酒馆,大家坐下来,把心里的郁闷互相一倒,话说开,立即便没事了。此后要对付那些老人儿,自然都是戴振昌一力扛下的事儿。

    老夏与老洪对视,自然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桩旧事。

    然而戴振甫却转头转向戴存柯与戴存栋,道:“你们两个也一起来,老夏与老洪两个,你们应该好好讨教才是。”他说着又看看傅阳和傅老实,道:“亲家也来吧!孙女婿也来,咱们也好些日子没有好生叙话了。一起,我们找个好点的地界儿,好生坐坐,说说话。”

    老夏登时泄了一口气。戴老爷子后来,这副时时和稀泥的态度,他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去将话说开,又有什么意思,没准还三言两语被人绕在套儿里,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不用了,老爷子。”老夏想到这里,**地说,“我今日就与戴老爷子说清楚。从明日起,在作坊里的那个职位,我便让贤了。请老爷子准了,我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大好。再过几日等内侄媳妇生了,广陵府这头没什么事儿,这便准备去金陵府依附儿子过日子了。”

    “算是我这回请辞请得突然,我甘愿这个月的工钱不要了,回头请老爷子准了账房,将今年从二月头到现在的工钱都结了。”

    戴老爷子没有马上答话,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的老夏。他眼里有些浑浊,一时又想起以前的事儿来……

    竟然还是为了这点工钱,所有那些年轻的伙计都能忍,偏生几个老的不能忍。这事儿,好像很久以前也经过。

    “好,我准了——”戴老爷子冒了这么一句出来。

    连傅老实与傅阳父子,也大吃了一惊。老夏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往前踏上了一步,像是想再把戴老爷子说得话听听清楚。他去意固然已决,但也总想着出于这么多年的情面,戴老爷子多少会挽留一二。

    然而他这番神情,看在戴老爷子眼里,便更印证了戴老爷子先前的猜测——倚老卖老,自恃是作坊里的老人,藉此为由,向戴家提条件。戴老爷了原是人越老,便愈加地多疑起来。

    老夏看了看戴老爷子,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头发胡子白了不说,脊背也几乎是垮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老到叫人嫌弃,就像当年自己还年轻力壮的时候,那几个总在上头压着的那几个老的。

    老洪在旁边轻轻扯着戴老爷子的袖子。

    “老夏,别——”

    “老洪,算了,人各有志。老夏已经说了,他要过去金陵府依附亲子,我们这头还有什么说的。”戴老爷子貌似带着几分伤感再说。然而他这话其实是堵了老夏往傅家去的路,若是你去傅家,那好,你当初不是说了,要去金陵府的么?怎么去了傅家呢?

    这话摆在明面儿上,老夏自然是懂的。他听了一时气得浑身发抖,朝戴老爷子拱了拱手,道:“老爷子放心,老夏在戴家做了一辈子活计,绝对不会到头来,改投别家。”这话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老夏说完这句话,刚要转身,不过还是抛下一句:“土坝桥那头我的住所,戴家就不要再派人过去骚扰了。活计都不做了,再在我家门口堵着也没有意思,不是么?”

    戴老爷子听了这话愕然,他不晓得还有这事儿,然而,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的子侄,在自己还没有表态的时候相办法去拦老夏离开,也是为了自家作坊,不是什么坏事。当下忍着没有做声。

    老夏见戴老爷子这样的反应,心里登时凉了,转过身去,也不与众人告辞,径直回了院里。

    院门口就只剩了傅阳、傅老实等人。

    “孙女婿,你怎么说?”戴老爷子话里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傅阳嘻嘻笑道,“爷爷,只怕是一场误会。我这边就只听说了有人要来堵我家的巷子,我想着,这瓦匠营,我家这么多人口进进出出的,要是被堵了,多不方便那,所以便出来看看。”

    他跟着笑道:“傅康,傅康,告诉大家都先回去,一会儿我请大家宵夜。”

    傅家的伙计们欢呼了一声,便往瓦匠营傅家作坊那头去了。

    戴家过来的家丁,闻言倒是有几个人砸吧了下嘴。

    戴老爷子看了傅康两眼,转头看向老洪,问道:“老洪,怎么样,走,去喝上两杯。”

    老洪犹犹豫豫地,不敢说去,也不敢说不去。此人性格一向是这样,要他独个儿拿主意的时候便不成了。

    戴老爷子冷笑一声,觉得去了老夏,老洪下一子便显得怂了。他跟着转过头来,又招呼傅老实和傅阳,“老实,阳儿,怎样,给小老儿一个面子,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还没有等傅老实答应,傅阳已经高兴地招呼,“自然的,爷爷招呼,我们小辈岂有不去之礼。”

    戴老爷子身后,戴存柯与戴存栋相互看看,也决定跟过去。

    *——*——*——*

    姚家院儿里,老夏先是向傅春儿道谢,道:“傅姑娘,今天真是多谢你家,回头千万记着替我向你父兄道谢。”

    傅春儿摇摇手道:“老夏叔,千万别这么说,应该的。”她转头对姚十力说:“十力大哥,素馨姐在我们那儿,我娘和嫂嫂都照看着她,你且放心。你若是今晚这边住的不方便,就干脆过去我家,反正我家还有两间客房。这边院子就让夏叔夏婶好好歇着。”

    姚十力举手推辞,老夏也连忙拦,说:“我们这就回去土坝桥了。”

    傅春儿连忙劝道:“老夏叔,别。今晚且歇在这儿,不要出这个门。一会儿夏叔夏婶儿切记紧闭门户,千万不要随意开门。一切待明日早间再说。”

    刚刚外头的动静她也听见了,晓得哥哥会去绊住戴家的人,不过也很难讲,刚才那些凶巴巴的戴家家丁会不会有什么后手,所以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

    姚十力也明白了傅春儿的心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把傅春儿送回去,然后自己回来,守着姑父姑母,胡乱歇了一夜不提。

三百四十章 戴老爷子的心魔

    戴老爷子在酒桌上,与傅阳等人略喝了几杯,便东倒西歪地,不胜酒力的样子显了出来。傅阳连忙上去相扶。戴老爷子却突然挥手,叫戴存栋他们几个都下去,见傅老实还坐在桌边,也挥手叫他避开。

    傅阳与父亲使了个眼色。傅老实就“哦”了一声,道:“我先出去回避一下。”他生性不会作伪,因此这话也说得*的,不晓得找个借口。

    傅老实刚一出门,就被戴存栋与戴存柯两个截住了,将他拉扯到了另一间席面上去。

    这边厢屋子里,傅阳盯着戴老爷子酒后混沌不清的双眼,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爷爷!”

    戴老爷子一凝神,看清屋中再无旁人,便仿佛清醒过来,对傅阳咧嘴一笑,道:“阳儿——”

    戴老爷子很少这样亲昵地称呼傅阳,傅阳一时见戴老爷子这样唤自己,神情古怪,心中不由地打个突,连忙问:“爷爷,你怎样了?”

    戴老爷子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傅阳听不清,一时便朝他身前凑了过去。岂料戴老爷子一把抓了傅阳的领子,把傅阳拽到自己身前,贴着傅阳的耳边道:“傅阳,你家私卖贡粉不?”

    “爷爷你说什么呢?”傅阳奋力想挣开戴老爷子的双手,但是戴老爷子似乎憋了一口气,一股蛮力之下,傅阳竟然动弹不得。

    戴老爷子嘿嘿一笑,道:“也是私卖的,对不对?”他说毕纵声大笑,笑得欢畅,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原来也是私卖的。”

    傅阳也随着戴老爷子哈哈笑了几声,道:“没凭没据的,老爷子混说!”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仿佛应了。又仿佛否认了。戴老爷子却没有往深里去想。他听傅阳这样说,高兴地放开傅阳的领口,道:“难得我们广陵城妆品世家,’戴凤春’、’薛天赐’。嗯,还有你傅家的’馥春’,竟然行事步调如此一致。早晓得……”

    老爷子说到这里,后面的话便噎了回去。

    早晓得,戴家又何必自恃清高,早晓得,这么一池浑水,戴家为何不跳下去,将银钱都早些揽在手里呢?

    戴老爷子一时便回想起那日薛定贵来见自己,反复说薛傅两家都在偷偷发卖贡品方子做出来的物事。而戴老爷子则反复不信,尤其是说到傅家也在暗中偷偷发卖贡粉,戴老爷子更觉得难以接受。傅阳是他亲自挑选的孙女婿,傅阳有多么谨慎他是知道的。然而薛定贵却叫了一个家丁进来,嘱咐他上街去找傅家的哪家铺子买一件“五色粉”来。这五色粉,可是戴老爷子亲眼见到傅家作为贡粉中选的。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分,薛家的家丁,就将“馥春”的五色粉给买了回来。

    戴老爷子看着这“五色粉”,心中不晓得作何想法——傅家是新晋皇商,抢了戴家的风头不说,更以着“五色粉”抢占了戴家香粉的市场。难怪最近戴家的香粉销量一直做不上去。原本相熟的不多几家行商也调转头去寻了薛家或是傅家,戴存栋日日都在抱怨,这小子抱怨简直是没个头啊——

    “只有将戴家贡粉的牌子打出去,才能救戴家。”薛定贵阴恻恻的声音又在戴老爷子耳边响了起来。

    戴老爷子有时会一惊惊醒过来,“这难道不是饮鸩止渴么?”他这么问自己。

    薛定贵便又会阴阴地笑着,对戴老爷子说:“祖宗留下来的方子。眼下可以救戴家的产业,老爷子为什么不用?”

    待到戴家真的有一日用了这招,这会轮到戴存栋狂喜奔进来,将数字报了给戴老爷子听了一边。薛定贵又似乎淡淡地在耳边嗤笑了一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戴老爷子忍不住将手中的酒盅远远地扔出去,道:“滚,薛定贵,你给我滚!”

    他这时候状似疯魔,丢了手中的酒盅不提,还接着朝墙上自己的影子拳打脚踢,口中还在大呼小叫着。傅阳怕他伤了自己,连忙从后面抱住了老爷子,可是老爷子饮了酒之后力大无穷,就像刚才一样,傅阳竟然抱之不住,耳边只听着老爷子在恨恨地道:“滚,滚——”

    墙上那个影子,仿佛依旧在阴恻恻地笑着。戴老爷子私心里何尝不晓得,这不是什么薛定贵,这根本就是自己的心魔。私卖贡粉的念头一早就有,只是去年年关那阵,戴老爷子被压货实在是压怕了,万不得已动了这个手段,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可是戴家眼下这个状况,这架势,戴老爷子根本就停不下来。

    他问傅阳傅家的情况,也是出于“法不责众”的考虑,万一真的上头查下来,私卖贡粉的又不止戴家一家。若真是要处罚戴家,那么戴家的竞争对手也一并被罚了,那么大家最多落得个同样的下场。

    “戴振昌啊戴振昌,你真是打得好算盘。”

    戴老爷子一时又纵声笑了出来,笑得气噎嗓干,脸涨得通红,差点没闭过气去。

    这时候,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傅老实冲了进来,在戴老爷子背后猛拍几下,戴老爷子突然便止住了笑,整个人直瘫在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傅阳惊魂甫定,见自己所在的雅间大门敞开,门外隔壁一间,女子的说笑声,劝酒声,莺声燕语一声声地传进来,中间夹杂着戴存柯粗豪的声音,还有戴存栋细声细气地叫好声。

    傅老实摇摇头,道:“他们叫了女娘进来陪酒,我就出来了。”

    傅阳心中有些难受,他自己刚刚还将自己老爹给从房里支了出去,结果傅老实怕是一个人在廊上等了好久,觉得戴老爷子这头不对了,才赶紧冲进来的。傅阳拍拍自己的后脑,对傅老实说:“爹,实在对不住。”

    傅老实温言道:“晓得你有正事,不碍的。”

    傅阳一下子便愧意更甚。傅老实却上前看了看戴老爷子,说:“我看,最好请个大夫来给戴老爷子瞧一瞧。”

    于是傅家父子两个,一个留在当地看着戴老爷子,一个出门去请大夫。傅阳倒是曾经想过告知在隔壁花厅里“花”天酒地的几个,告知他们戴老爷子的事情。可是他敲门之时,房内传出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傅阳跺了跺脚,“唉”了一声,自己出去请大夫。

    过来的是周大夫,过来的时候,隔壁倒已经消停了,陪酒的女子都已经被遣散,戴存栋与戴存柯两个,像是孝子贤孙似的,一左一右围在戴老爷子身边,一副生怕戴老爷子马上就要百年的样子。

    周大夫给戴老爷子诊了脉,又翻了翻眼皮看了,结果被戴存栋、戴存柯两个身上的脂粉之气给呛了呛,这才道:“这么大年纪的人,忌过量饮酒,又忌大悲大喜,今日没事,我开一两副安神的方子,再吃上个两三天,便无碍了。但是要照这个样子再来一回,会对老爷子身子有大损害。”

    在场几个人都一一应了。傅阳随着周大夫过去取药,而傅老实则张罗着去雇了顶轿子,将戴老爷子送回家。

    傅家两人自去忙碌,反而留下戴存栋与戴存柯两人,一时不知道该将刚刚那吃花酒的银钱该怎么办。

    戴存柯道:“存栋,你反正铺子上都是走开销的,不如就着你铺子里,随便哪一间的账上,走了吧!”

    戴存栋道:“这怎么行?铺子又不会在酒楼里招呼生意,不如你作坊那头,时常请行商过来看看,吃个饭啥的——”

    他见戴存柯露着不大愿意的样子,怒道:“你怕个啥,这是老爷子亲自吩咐出来吃的酒,又有傅家父子两个可以作证的。你走在账上,还怕人问不成?”

    戴存柯一听,就笑道:“我这不是怕请那几个女娘的抛费,看着太显眼了么?要不,存栋你也帮帮忙,随便找两间铺子,给我走上一半?四成?”

    戴存栋一听,大致算了下,很是大方地道:“四成就四成,谁叫咱们哥儿俩感情好呢!”

    此前还跟乌眼鸡似的,处处针锋相对的同宗兄弟两个,因为一场花酒,便马上感情好了起来。

    傅老实那头却将戴老爷子送回了家,着戴家人送回卧房去休息了。傅阳这会儿赶到,将大德生堂抓的药给递上,说明了煎药与服药的诸多事宜,这才告辞去了。他此前被戴老爷子这么一番发作,吓得不轻。然而谁曾想,傅家父子两个在回去的路上,傅阳又被傅老实好教说了一通。

    傅老实便是觉得傅阳不该在傅家有没有私售贡粉一事上含糊其辞,他觉得傅阳应该堂堂正正地解释清楚,傅家没有私售贡粉的行为。傅家所出售的,不仅仅是将“五色粉”拆开来卖,而配方也更是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傅老实十分坚持,因此第二日一早,他带了傅阳,父子两个亲自去戴家,借口探视戴老爷子的病,上门去给戴老爷子解释。

三百四十一章 纪氏登门

    傅老实从戴家回来,倒是沉默寡言了好一阵。傅春儿见傅老实闷闷不乐,私下里问过傅阳。傅阳苦笑几声,对傅春儿说:“爹好教与戴老爷子掰扯了半天,先开始人家只是不信,爹都快要赌咒发誓了,戴老爷子这才勉强信了。”

    “信了便好,那怎么爹还是这么闷闷不乐的呢?”傅春儿奇道。

    “戴老爷子可以相信咱家没有私卖贡粉,可是这个却改变不了戴老爷子自己接着打了’贡粉’的招牌卖货的决心啊!”傅阳长叹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傅春儿低头想了想,如果是这样,那可真的是心魔了。其实戴老爷子心里早就认定了要行此事,别家是否也如此,其实并不能左右戴老爷子的决定。

    “宝通钱庄那里,有没有怎么说?”傅春儿问。

    傅阳答道:“听说’戴凤春’最近还上了不少宝通的借款,所以悦儿姐姐那里,应该是没有多说什么。”

    傅春儿不禁扶额,自己还是对戴家大姐的期望值过高了一点啊,短时间的一些现金流,就可以误导戴家大姐对整个事情的看法……或许只能说,戴家大姐对风险的承受度,还是比较高啊!

    傅春儿想了想又问傅阳,“薛家那边,哥哥打听过了么,是不是也是私自在卖贡品啊!”

    傅阳皱着眉头道:“打听是打听过了,只是薛家做的比较隐秘,话总是说一半,模棱两可的。而且他家中选的是香件,香件的制法本来千变万化的,甚至换个包装,便可以说不是贡品。所以啊,万一真出事,薛家其实很好脱身,容易被拖下水的。就只有戴家。”

    “哥哥,我晓得戴老爷子那头,咱家说的话,他总是不大听得进去。而六月头上户部就会来广陵府收今年头一批贡物。咱们最好还是对将来的情形有个准备。戴家那里,甭管听得进听不进,咱们总要仁至义尽才是。”

    “妹妹说的是,我回头还是会提醒戴老爷子的,至少户部过来的时候,会提醒戴家注意一些,同时账面上也不要落什么白纸黑字的证据。戴家大姐那头,我回头也去打个招呼。”

    *——*——*——*

    很快端午便到了。这算是大节,因此李老夫子特地遣人,将当年从“深柳”出来的几个学伢子。送回了广陵府,让他们与家人团聚。傅正事先也没给家里打招呼,五月初四那日晚间便突然出现在傅家的大门口,将杨氏唬了一大跳,搂着傅正又是哭又是笑。欢喜了个不住。

    傅阳与傅春儿两个,见着傅正一副进退有度的小大人模样,互视一眼,都是微笑,实在是不敢想象,这个小弟,竟然“仅仅”离家三月有余。

    傅正只能在家中留一日。第二日晚间便要再走夜航船,往金陵府回去的。因此杨氏干脆便着手安排,五月初五之日,在家中摆端阳宴,将家里亲朋好友都请过来,好好聚上一日。

    傅春儿带了傅康、玉簪、芙蓉三个。一早就按照单子去采买。而戴悦则与婧娘一起,在灶下先做些准备。待大家都回来之后,傅家院儿里连同傅家作坊那头所有的灶眼都用了起来,大锅用于烧鱼烧肉,小锅则用来炒些小炒。

    端午大宴。桌上少不了“十二红”。一剖两半的咸鸭蛋,香油拌上的水红萝卜片儿,烫熟的米苋,炸熟的小河虾,再加上闻着大祸里飘出来黄鱼和炖肉的香味,傅家的端午席面,显得既丰盛,又显着时令。

    午时之前,不少客人便过来了。戴家那头,戴老爷子、戴存栋夫妇和戴茜等人都来了,杨老爷子也携了两位舅爷一并驾临。用杨老爷子的话来说,他就是过来看宝贝外孙子的。再加上姚十力夫妇两个人过来,带着作坊的伙计在作坊那头另摆了几桌,傅家的端午大宴在热闹之中,便开席了。

    开席没多久,傅家大门外过来一行人,两三顶轿子。傅家听闻竟然是纪家二房的夫人亲自过来了,杨氏慌慌张张叫戴悦作陪了,一起出门去迎。

    来人正是黄氏,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黄以安陪在自己姑母的身前身后。跟着从黄氏后面的轿子又下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神色莨纱的夏裳,头上束着玉冠,唯见丰神如玉,身上一股秀逸的书卷之气。见杨氏迎出来,赶紧上前两步,给杨氏躬身行礼。

    杨氏一时泪水夺眶而出,握着帕子颤声说了一句:“小七爷——”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戴悦在旁边将她好生扶住,低声劝慰着。黄氏在旁,见了杨氏这副激动的样子,晓得杨氏是真心疼爱纪七,心里不免也大是感动。

    黄氏开口道:“我家小七曾深受夫人照拂,本当早来贵邸相谢的。只是小七的腿疾,到近日才算是好全。今日听闻小七的师弟也从金陵府回来,所以我们就不请自来了。”

    杨氏经过前事,哪里会不晓得纪小七今日亲自登门的目的,当下双目含泪,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纪燮,说了声:“好了就好!”说着念了一句佛。戴悦扶住婆母,轻声说:“娘,赶紧将几位往里迎吧!”她从未见过纪燮,但是从杨氏与傅阳那里,听说过此人,好奇地看了几眼,打算空下来的时候好生拷问小姑去。

    杨氏连忙道:“是我失礼了!”连忙将几人往家里的席面上迎。

    黄以安陪着纪燮往男宾的席面上去,杨老爷子在那头坐了主宾之位,听闻当年广陵府出的唯一一个解元过来,还与自己最疼爱的外孙有师兄弟之谊,一时激动,拈断了好几根胡须。戴家几位,确实没有想到傅家竟然来了这样有来头的客人,一时戴存栋与戴存柯等人,都互相看看,生出了攀附结交的心思。

    只是纪燮与杨老爷子一起,逗着傅正说起他在金陵府上学的事情,几个人说起学问上的事儿,大家便都插不上话了。戴家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便是这个样子。

    黄氏这头,自然由杨氏与戴悦陪着。杨老太太与杨家两位舅母,听说了黄氏的身份,也都有点诧异。可是黄氏这会儿偏偏显得自来熟,席上之人,无论长幼,都与她说得上话。大家在席上拉着些家常,讲讲广陵这边的端午风物,其乐融融。

    因黄氏在,傅春儿觉得有些尴尬,干脆借口到厨下去张罗张罗,便从席上退了出来。

    她走在廊下,倒见到黄以安与傅阳两个在说话,说得推心置腹的,很是诧异。

    黄以安见到傅春儿过来,点点头算是行礼。

    傅春儿稍稍屈了屈膝,算是还过了。她赶紧过来嘱咐哥哥,“哥哥,席上有不少发物,大多是小七爷不能吃的,”她跟着便逼着傅阳记着,纪燮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最终傅阳求饶,“妹妹,告诉我小七爷能吃哪样!”

    黄以安在旁边白了一眼傅春儿,道:“你这人也真是奇怪。”

    傅春儿毫不客气地回击:“我有啥奇怪的?”

    黄以安说:“姑母今日上门的意思,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就不能稍稍收敛点儿,别弄的世人都不知你与小七……似的。”

    傅春儿对付黄以安对付得得心应手,立马白他一眼,道:“黄五爷若是腿脚有伤,我也一样嘱咐你忌口。”

    黄以安听她这般拌嘴的口气,实在是与以前所知的她一模一样,心中忍不住一动。可是傅春儿马上就转过头去,继续拉着傅阳,直到傅阳记得一样不错。傅春儿才欢然笑道:“谢啦,哥哥!”说着看也不看黄以安一眼,转身而去。

    黄以安怅然若失,心中实在不知道是何滋味。想起自己那位御赐的妻子洪氏,黄以安心里就像是压了块石头一样。

    旁边傅阳恭敬地问他,“黄五爷刚刚提起薛定贵,关于薛家,黄五爷还有什么想问的?”

    “嗯?”黄以安这才省过来,傅阳还在身畔,连忙“哦”了一声,接着与傅阳说话。

    黄氏等人并没有在傅家留多长辰光,而是很快就告别了去。黄氏之推说今日端午,家中也是忙得很,接着便将送与傅家的端午节礼奉上。

    杨氏也将自家裹的粽子装了一大盒,给黄氏带上,道:“没预备什么,只是自家裹的粽子,都是春儿带着人做的。不同颜色的丝线就代表着里面不同的馅料。什么丝线配什么馅料儿,都一一写在这儿了。”

    黄氏一看,一张花笺上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便笑道,“这么多种啊,你家姑娘的心思可真是巧!”

    旁边戴悦就一直扯杨氏的衣角,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杨氏便笑道:“是了,春儿还说,这里头有些材料是生发的,若是小七爷吃,便问一下大夫,和吃的药有没有冲撞便好。”

    黄氏点点头,谢过了杨氏。纪燮那头,也与黄以安一起,与众人告辞出来,陪着黄氏,往东关街黄家那头去了,想来还是要往黄韬家中去看看。

    纪家人一走,傅家院里突然稍稍安静下来一些。女眷这头,戴三娘子原先一直坐着没说话的,突然拍着胸口道,“你家大姑娘,难道是要和纪家结亲?”RP

三百四十二章 喜讯

    戴三娘子问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直白,但是好在除了她之外,与座的都是傅家至亲,也不会将这事情到处传扬出去。因此杨氏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声,也不肯定,也不否定,众人都晓得那意思,心中有数,都不再说了。

    唯有戴三娘子觉得,傅家是外来的,在广陵府扎根也没有多少年头,大约不晓得纪家的真实情况如何。她深吸了一口气,对杨氏说:“亲家太太,要是悦儿的小姑,嫁入纪家的话,你们家这得备上多少嫁妆啊!”

    她絮絮叨叨地又补上:“人家纪家专程上门来贺端午,要是我家,只怕不敢托大,起码得六挂银香包,才能拿的出手。”银香包就是指银质的小香包,六棱形的,上面还铸出一道道的纹理,模仿这香包乃是丝线缠绕而成的。一般来说,十个香包成一挂,六挂银香包,大概要耗上近二十两银的材料,还不算手工。

    杨氏淡淡地道:“端午节走礼也就是顺应时节,大家也就是尝个新鲜。银香包固然好,但是……也好。”她本来想说银香包总透着些商贾之气,后来想想自己与戴家,都是商贾人家,还是不要自己抓自己痛脚的好。

    戴悦在旁边拼命使眼色给戴三娘子,戴三娘子住了口,心下便有点怪杨氏不晓事儿。像傅家这样的家境,与纪家联姻,有点太高嫁了,何况那小七爷,解元公,偏偏少年郎,被说是娶妻了,哪怕是娶妾,怕都是有人送上门来。况且这傅家,若不能给姑娘置办一副大点的嫁妆,回头嫁过去,高门大户里。也站不住脚啊!可见这家还是眼皮子浅的。她想到这儿,便不再说什么,然而一转脸回去,就顺嘴将这事儿说了与邻居一位相熟的娘子听。

    广陵城本来有传言。说是纪燮往西面去了一趟,被卷入乱军,坏了双腿,怕是一辈子的事情。因此广陵城中的人家,都熄了上门说亲的心思。然而这回听说此前都是谣传,眼下人好着呢。便有那图名或是图利的人家,摸上了纪家的门,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的露出贬低傅家的意思来,说那傅家新晋。小门小户的,怕是连四十八抬嫁妆都未见得能抬进纪家的门。

    黄氏淡淡地说:“咱们家娶媳妇,不是娶嫁妆。”一句话把人家都堵了回去。

    但是黄氏当年,自己从盐商之家嫁入纪家,黄家可是抬了一百二十抬嫁妆进了纪家的门。而黄氏自己就一个儿子。视如珍宝,若是媳妇的嫁妆这上头,输与了别家,黄氏心里,只怕也是憋着一口气的。

    话这么说,可是人前表态还是要表的。丁氏听说了传言,上门来问的时候。黄氏就叹了口气,道:“我们家小七就死心眼看中人家姑娘,不计妆奁之事,哪里能跟你们小五媳妇那时候御赐的婚姻,那么多抬嫁妆相比。”

    丁氏立马就被噎住了,不晓得是不是听出了黄氏口气里的酸味。半晌才道:“孩子的婚事能否得谐,还真跟妆奁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孩子们自己觉得不错,就好。”她眼下想起黄五与洪氏不合,两人也说不上哪儿不好,但就总是僵着。她心里暗自后悔。当初撺掇黄韬安排了这样一门亲事。只是黄韬暗地里却一直觉得这门亲对黄家是有利的,这就不为丁氏所知道了。

    过了一阵子,纪家大夫人上门来寻黄氏,在她耳边说了一番悄悄话。黄氏又惊又喜,道:“真的?”她正愁不晓得托什么人上傅家去说合才好。

    然而答应出面的这位贵妇人,则能同时给足纪家和傅家的面子。

    第二日,黄氏便依了长嫂的话,与纪家大夫人一起,上了花园巷去拜访,然而陪着靖江王老王妃,一起往瓦匠营那里过去。

    瓦匠营那头,杨氏是见过一次靖江王妃的,但也从未在自家这样的地方招待过这样级别的贵人,当下诚惶诚恐地,生怕哪里招待得不周到,失了傅家的体面。好歹她以前多多少少见过杨湄卿与世家之女交际,场面上堆几句漂亮话,还是做得到的。

    说话间,靖江王妃便提起了当年唐定王妃交代自己的事情,一定要代纪家,向傅家保这个大媒。杨氏又惊又喜,一时几乎想要咬一口指尖,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她一时迟疑着,在斟酌怎么样答话,靖江王妃便笑道:“傅夫人不说话,就算是给老身面子,将此事应下了。”

    旁边纪家妯娌两个,自然也是高兴的,黄氏便说:“那我明日就央官媒前来……”

    “嗤”的一声,靖江王妃笑了出来,道:“我就说我要来保这个大媒的,还要官媒做啥?纪二夫人要是嫌弃我老婆子没有官媒体面,没事儿,我们家还有老头子在家闲着呢!”

    一时消息传到傅春儿耳中,傅春儿只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怕是有一阵子见不到小七爷了。”戴悦是当场听见她说这句话的人,实在是被这小姑的淡定劲儿震住,半晌儿里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而消息传了出去之后,阖大德生堂的掌柜、伙计、大夫,都一起上门去向纪燮道喜,在他们看来,纪傅两家,结的这门亲事,实在是天作之合,再再圆满不过了。而广陵人家听说了纪家向傅家提亲,竟然是客居广陵府的靖江王老王爷夫妇两个,一下子不看好这门亲的话都消失了去,只剩下些泛着酸泡的贺喜的话。

    而靖江老王爷夫妇出面,广陵府都惊动了。好在结亲的双方,纪燮那头,是广陵府出的第一位解元,傅家除了新晋之外,傅阳日前也因防疫的事情,受过广陵府的嘉奖。杜毓这便亲手写了一幅字,上书“佳儿佳妇”四字,着人装裱了,事先送到纪家,准备贺纪家解元公新婚。

    傅家这头,傅家的亲眷,如仙女镇的钱家,以及相熟的朋友,如夏家姚家、老曹那头,也都有上门道贺的。江都傅家那头也送了话来,要广陵三房这头定下了日子就往那边送信,江都那边好过来人送礼与随喜,还说了要为傅春儿添妆的。

    杨氏便点头道:“大伯这次做的漂亮!”

    傅阳听了这话,便与父母商量:“爹、娘,我想这次,家里多出点银钱,好生为春儿置办一些嫁妆!”

    杨氏道:“阳儿说得是,春儿将来嫁到大户人家去,嫁妆决不能马虎了。”

    可是傅老实夫妇两个,听傅阳报了他心中所想的那个数字出来,却又愣住了。傅阳心中所想的,几乎是傅家的一半家资。

    “阳儿,你与你媳妇商量过没有?还有,正儿这段时日在金陵,家里看着花销少了一个人的,他只要入了府学,只怕花销就要大起来了。”杨氏不是不愿意出钱给傅春儿置办嫁妆,只是她习惯事事想得周全,总要诸事都盘算停当了,才会正式开始列单子采买。

    傅阳却不肯含糊,他对父母说:“爹,娘,说老实话,我觉得这个家,要是没有春儿事事着想,处处精打细算,如今咱家不会是这个样子。要我说,春儿得咱家一半家资,其实还是少给了。咱家眼下这住的房子,这院子,哪样不是春儿当初的心血,这些,咱都没有往刚刚那个数目字里折啊!”

    傅老实在这上头是极爽快的,当即点了头,杨氏觉得头疼,争不过这对父子,当下没说话,打算隔日与傅春儿商量了再定。

    然而果然如杨氏所料,傅阳这个主意,没有与戴悦商量过。戴悦一听之下,几乎是傻了。她嫁到傅家的时候的那些嫁妆,大多还是动用了亡母当年的陪嫁。而这些陪嫁,没有给戴茜,却是给了她。她一直觉得,如果戴茜当年有这份陪嫁,在徐家的日子,也许不会那样凄惨。

    早先傅春儿订亲的事情刚刚传出来,戴三娘子就特为找过戴悦,说:“他们兄妹两个感情好,但是你也要防着点。我觉得你那个小姑,怎么看都是精明的。你得防着她,将财帛都搬去了纪家。这都是你和你将来孩子的钱。你想想,你丈夫下头,还有一个亲弟弟,一个义弟,将来分家,你们这房其实也得不了多少……”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戴悦想不听,也不可得。然而她听了傅阳的打算,更是惊得脸都白了——傅家的半爿家私啊!

    戴悦忍不住去找了傅春儿,将时下艰难,物价飞涨这话与傅春儿抱怨了一通。

    “话说那街上卖的鸡子儿,过了端午,价钱立马就涨了一成上去——”

    “扑哧!”傅春儿闻言笑了出来,道:“入夏之后,母鸡下蛋少,所以价钱会涨。每年都这样,嫂嫂没有注意到么?”

    戴悦立时被噎了回去。

    傅春儿一时望着这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大嫂,笑道:“嫂嫂还是为了我哥哥要拿银子为我置办嫁妆的事情,想来与我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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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四十三章 姐妹交心

    戴悦的心事,傅春儿尽知,但是她也真希望,能够通过这次机会,让戴悦多少脱了些不看账目,不问家中开支的习气。毕竟她是长嫂,日后不能事事都由杨氏来操心。

    真是的,其实世人都爱钱,然而世人一谈到账目啦,生意啦,却总要嫌有铜臭气。

    “嫂嫂,这事儿我回去与哥哥说,但是嫂嫂对咱们一大家子,究竟有多少嚼用,多少抛费,总要了解一二才行。嫂嫂你说是不?”傅春儿柔声对戴悦说。

    “这样嫂嫂也有个数,劝起哥哥来,也好劝。总不能因为我出嫁,就连家中的嚼用都不顾了,一家人喝西北风,或是要动到恒产上头,坐吃山空,总是不行的。对不对?”傅春儿看着戴悦有些心思活动,晓得已经开始劝上路了,便赶紧再敲敲边鼓。

    戴悦谢了傅春儿,若有所思地去了。跟着往下几日,戴悦便没有在房中做女红,而是叫了玉簪过来,将家里的账簿子,一一看了,心里便有数。晚间回来,她便对傅阳说:“相公,最近家中的嚼用,也就将将与铺子那头过来的进项持平。要是再多一些,就要出红字了。”

    傅阳很吃惊地看着戴悦,道:“你看账簿子了?”

    戴悦手里揉了半日衣角,红着脸说:“嗯,妾身总想着,不能事事让母亲操心,妾身能做点的便帮母亲做点。”

    其实杨氏也不看账簿子,家中的账簿都是玉簪记了,傅春儿在看,本该当家的两位都对账簿陌生得很。

    傅阳便“嗯”了一声,道:“日后多看看吧,回头你看谁合适,也别总叫玉簪记账,她回头隔两年出了门子,愈发没有懂记账的人手了。”

    戴悦见傅阳竟然是抱着支持的态度。不禁大喜过望,一时间浑身是劲儿。家中开销簿记,本就不难,戴悦以前也学过。丝毫不吃力的,当下便指点芙蓉也学了一二,能时不时能帮帮玉簪。

    其实傅阳当日,也曾疑心过戴悦,只要戴悦碰了半点作坊或是铺子里的账,只怕傅阳便是心中会存个疙瘩。然而眼下只要戴悦能够安分守己,将眼与手守在傅家后院的这一亩三分地里,不越界,傅阳对妻子,便还是放心的。

    晚间。戴悦已经睡着了,傅阳在榻上支着颐,盯着戴悦的面孔,看了许久,叹出一口气。轻轻地对戴悦说:“该妹妹的,还是应该给妹妹。咱们将来,日子照样会过的红火。悦儿——”他忍不住在妻子面颊上印上一吻。戴悦也不晓得是不是被傅阳弄醒了,嘟哝了两句,翻了翻身,呼吸细细,接着睡了过去。嘴角微微露出点笑容来,仿佛做着好梦。

    *——*——*——*

    当然傅春儿自己,万万不会同意将傅家的一般家资卷了去纪家。她的打算是,继续好好经营水绘阁和大德生堂,争取能够维持,并且盈利。将来支持纪燮能够版印他的著述。还有,如果将来纪燮再打算出门游历,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再难再险,自己也要跟了去。两人不能再分离了。

    所以在嫁妆一事上。她自有主张。

    头一件,她将那些必不可少的物事,诸如家具、四季衣裳、尺头、头面等等,列了个清单。家具又分了大件与小件,大件的家具,如拔步床、罗汉床、立柜之类,需要量了尺寸定做的,专门去寻一家做工好的手艺人家,提前下订单,由人家慢慢地做出来。其他小件的摆设,和一众器皿用具,则慢慢地在城里瞅准了机会采买。

    四季衣衫和尺头,倒没有这样着急,傅春儿打算等婚期近了的时候,找成衣去做。这想法一出来,被杨氏先耳提面命了一顿,后来又被戴悦言传身教了一番,带她去翻了一遍自己的箱笼。戴悦自己的四季衣裳,大多是戴悦自己手制的,花的时间大致有一年之久。

    傅春儿看着直皱眉。她想,就凭她,一双笨手,就是给她十年的时间,她也未必能绣出来这许多嫁衣。然而杨氏却不大同意傅春儿提出的,去成衣铺子现做。

    傅春儿心一横,都已经打算着穿家常衣裳出嫁的时候,突然发现找到了一个同盟军——仙女镇上的表姐钱镜儿。

    钱镜儿也是这一两年就要嫁了,而且是嫁到广陵府来,所以傅氏还是放心让钱镜儿到广陵傅家走动。只不到未来的夫家惹人闲话便是。

    钱镜儿也不爱女红。她这两年来也是好多时间在幕后帮着家里打理生意,手头上也捏着不少银钱。

    所以两个女孩子一起,自己偷偷上街去寻了成衣,用私房银子下了定金,由女裁缝量了尺寸,约定了料子、花色、式样等等,最后再小小地换上了一番价格,这才功成身退,回得家来,将这话告诉了杨氏与傅氏。

    两位做母亲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是看在定金下了的份上,便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两人的打算。毕竟,有钱镜儿这个做惯的日常生意的坐镇,两人定下的花色、布料、式样等等,都一丝不错。

    再说起打家具的事儿,两家大人都笑了起来,原来,竟是置办嫁妆置办到亲戚头上去了。傅春儿寻了来帮着定制家具的手艺人家,就是钱镜儿未来的傅家。一听说是亲戚,那头赶紧送了信儿过来,说定会在原来的基础上,有个折扣。傅春儿便笑着对钱镜儿说:“多亏表姐,表姐嫁人还不忘想着帮我省钱。”

    钱镜儿“啐”了一口傅春儿,道:“就冲你这话,我嫁妆里的胭脂香粉头油,就都从你腰包里往外掏了。”傅春儿笑道:“求之不得——”两人笑闹了一阵。

    最后钱镜儿看了傅春儿的嫁妆单子,才说:“妹妹,我看你,衣裳做的比我还少,而家具又大多是式样简单的,数量又不多。这是为什么呀?我听娘说,你要嫁的可是广陵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傅春儿笑道:“衣裳用品这些,都是搁在那儿又不会生钱的,够用就好。我寻思着与哥哥商量,总要置办一些实惠的,将来能派的上用场的。”她跟着附耳与钱镜儿说了说,钱镜儿眼珠转转,掩口笑道:“这我可就不懂了。但是听你说的,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儿。只是,春儿,你可要想好了,你日后要嫁入大户人家,妯娌亲戚一大堆,而且总要交际应酬的,你可想过,这样的日子,你可过得来?”

    傅春儿凝神想了片刻,说:“我知道。我后来想想,我之所以遇上了又炎哥,可能就是因为他是那种,能够静下心来过简单日子的人。”她默默地回想来到广陵这里的几年。她很是享受从一无所有的日子,一点一点地奋斗到亲手为家人挣来一份安稳的生活。然而以后呢?家里的日子眼下越过越好了,可是俗话说,月盈则缺,水满则溢,日子好到头了又会怎样。家中日子好了,人口也多了,也不晓得是不是会更加多生些烦恼出来。

    而纪小七,他以前也是一天到晚往大德生堂跑的主儿,也不晓得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原简单,便越能体会到生活的真味。

    傅春儿正想得出神,却不妨钱镜儿推了推她,说:“可是,如果你嫁了过去,发现丈夫和你想得有差别呢?”

    傅春儿被钱镜儿陡然推醒,见到钱镜儿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脸的焦虑,她这才省起,钱镜儿的情况与自己不同,基本上有点盲婚哑嫁的味道了。只是钱镜儿姑爷的情况,钱姑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人也是钱姑父亲眼挑中的。

    这就是古时的婚姻有所欠缺的地方。就好比钱镜儿这样。她相信钱姑父一定是疼爱钱镜儿的,也竭尽自己所能,为钱镜儿寻摸了一门他认为最合适的亲事。但是最终嫁去那家过日子的,却是钱镜儿本人。当然钱镜儿与未来的夫婿合拍自然是最好,若是不合拍,像黄以安那样……她相信原先黄以安,甚至是洪氏的爹娘,为他们的儿女安排这一门亲事的时候,除了出于利益的考虑,也是希望两个小的生活在一起能够和美的。只是,天未必遂人愿。

    只是眼前钱镜儿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傅春儿心里暗暗叹气,她能说什么呢?

    “表姐,姑父看人很准,他挑中的人品行之上,定然无缺。只是大家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习惯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同,因此在一起生活恐怕需要磨合。但我想,只要两个人都有心,即便出了什么为难的事情,想必也能够互相体谅,迁就……”

    钱镜儿听着傅春儿说“有心”,已经是满脸的红晕。

    两人正在屋里说着,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喧闹。表姊妹两个走出屋子,却见戴三娘子正从外院直奔进来,杨氏半道上迎着,问:“戴家三娘,出什么事儿了?”RP

三百四十四章 激变

    戴三娘子也不晓得是不是从戴家那里一口气跑过来的,奔到傅家院里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头发散乱,见了杨氏,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口中恳求道:“淑卿,求你救我们老爷——”

    杨氏听了这话不妥,诧异万分,道:“三娘你先起来,我一介妇人,何德何能,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但凡有帮的上的,你尽管说。”素日里其实戴三娘子与杨氏还真没有亲近到彼此之间能够直呼闺字的地步。因此戴三娘子今日这般,着实令杨氏吓了一跳。

    这时候,傅氏还坐在堂屋里头,杨氏知道两个小的正在楼上往下看这院中的这一出。她趁着戴三娘子不注意,赶紧朝楼上使个眼色。傅春儿会意,拉着钱镜儿的手道:“我娘怕是有事,来,我俩去招呼你娘。”

    杨氏见傅春儿带着钱镜儿下楼来,心中略放了放,便将戴三娘子扯到厢房里去说话。过了一会儿,杨氏出来,就叫人去将傅阳和戴悦都找了来,一起与戴三娘子说话。

    傅春儿觉得事态颇为严重,于是便出面向姑母解释。傅氏自然没二话,她该与杨氏说得话都已经说过了,当下便告辞,笑着道:“春儿,下回我们再来广陵府,怕就是你的好日子了。”

    傅春儿面上一红,辞别了傅氏。傅阳与戴悦也正好赶过来,几个人坐在屋里没有说上半刻钟的话,傅阳就已经推门出来,一边走一边说:“娘,我去广陵府打探消息。悦儿陪三婶儿去一趟大姨姐那里,将这事情说一下,叫她也有个准备。另外……”傅阳说到这儿突然站住,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看着戴三娘子的样子,实在是没忍心说出口。

    戴三娘子是个遇事着慌的没脚蟹。但是见傅阳指挥若定,一件一件都已经安排下来,心中略宁定,也不那么着慌了。她见戴悦说是要去换出门的大衣裳。也跟过去说:“我也稍稍收拾收拾,用用侄女儿的脂粉。”

    杨氏这才得了空,过来寻傅春儿,见傅氏母女已经离开了,悄悄舒了一口气,道:“戴家那位三爷,被广陵府抓了去了,罪名是私售贡物。”

    “私售贡物?”傅春儿晓得戴老爷子一直以来的安排,可是她却没有想到戴家出事出得这样快。以往那种隐隐的,戴家在往坑里跳的感觉。此刻又浮现出来。

    “不好——”傅春儿这时候突然从椅子上跃了起来,道:“跟着怕是要查我们家的铺子。”

    杨氏一听马上也着了慌。傅阳这时候已经出了傅家院子的大门,往广陵府去。而戴悦与戴三娘子正在戴悦屋里梳洗。

    “娘,上回十力结亲的时候,咱们家备了不少用来送人的小银封的。眼下还有多少?”傅春儿心中有数,眼下是非常时期,财帛开支免是免不了的,但总以生意平顺,人口平安为要。

    她心中默念了一遍,突然一拍头,道:“呀。刚刚应该嘱咐一句姑母和钱表姐的。”

    杨氏闻言一怔,道:“我听说你姑母提过一句,是坐大车来的,大车眼下应该停在钞关,去赶一下,还是赶得上的。”

    “好。我去赶一下姑母和表姐,您替我把家里适合用来打点的银封都寻出来吧,红封不要,红封太显眼了。我一会儿回来就带上这些去寻阿康。”

    杨氏一凛,当即应了。傅春儿便自己出门。果然在往钞关去的路上截住了钱家母女两个。

    傅春儿微微喘气,将要母女二人传话给钱姑父的话都一一说了。傅氏一时听说有这等事,便愣了神,反而是钱镜儿把持得定,马上将傅春儿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对吧,春儿妹妹?”

    傅春儿朝钱镜儿挤了一个笑容,道:“姑母,若是应付广陵府查问的,有什么开支,请尽管记在我家头上,回头我哥哥一定会将所有的开销都还上。”

    傅氏知道厉害,当下点点头,道:“都是亲戚,老钱这点分寸定会有,给你爹娘传话,请他们放心。”

    傅春儿谢过了,又给钱镜儿递了个感激的神色,这才回头。傅家小院里,这时候戴悦已经扶着戴三娘子出了门。杨氏也收拾出了一包银封,有大有小,小的也就五钱来重,大的有四五两的。

    傅春儿笑道:“尽够了!”

    杨氏已经给她打了个包袱,扎在肩上,问:“春儿,重不?要不去作坊叫上你爹,让他与你一起?”

    “没事!我一个人就行了。娘,我和嫂子都不在家,要烦劳您收拾晚晌饭了。”傅春儿故意打岔,让杨氏分开心神,免得她太过担忧。杨氏岂有不明白的,当下勉强笑道:“春儿,你当娘一点事儿都担不了么?你自己保重才是,知道了么?”

    傅春儿脆生生应了一声,背着包袱去了徐凝门外傅康那里,将要交代傅康的话一一交代了,又抽出傅家铺子走账的账簿和出货给行商的账簿,看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便将银封分了一大半给傅康,又问:“下铺街那里的伙计,靠得住么?”

    傅康晓得姐姐是什么意思,当下点头,道:“本地人,很靠得住!”

    傅春儿“嗯”了一声,便拎了余下的银封,往下铺街铺子那里赶过去。后不容易下铺街这头也已经检查过无事,该嘱咐伙计的也都嘱咐了,傅春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近在咫尺的埂子街,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奔上埂子街,便去看“戴凤春”那间在埂子街上的铺子怎么样了。

    埂子街上那间“戴凤春”,还是傅春儿刚到这个时空的时候开业的。那时候傅春儿与傅阳,兄妹两个还小,还曾溜到“戴凤春”门口张望过,那时候“戴凤春”铺面,装饰豪奢,妆品精美,客似云来……这些都给傅家兄妹两个,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眼下这间铺子门楣上,“戴凤春”三个字还高悬着,但是铺子的门板上已经被广陵府贴上了封条。她正看着发愣,便听见身边广陵百姓议论纷纷,道:“这戴家竟然被查封,多少年来的头一遭啊!”

    “可不是么?听说戴家是私售了皇上的嫔妃才能用的贡粉,你想,皇帝一定想着,只有自己家的妃子,才能面上白扑扑,香喷喷的,哪能天下个个女子,都是如此呢?”

    “是呀是呀,所以戴家才犯了皇家的忌讳呀!”

    “听说,戴家在广陵城中所有的分号,一时都查封了,连钞关的老店都不例外。眼下反而认得清了,只要还开着的,都是仿的戴凤春。”这人说完,余人都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或许是戴家这次遭灾之时,得来的唯一好处。傅春儿一时觉得啼笑皆非,“仿冒”与“私售”这两件,前者是可以避免的,而后者则是戴家刻意为之。戴家早知有今日之祸,当初还会做此选择么?

    傅春儿转身,慢慢往下铺街那头过去,准备沿着小秦淮旁边的那条通路回家。

    她正巧路过了薛家的“薛天赐”,“薛天赐”这时,早已没了以往的热闹,生意看起来甚是清淡,只有一个伙计在懒懒地招呼着客人,只说:“天赐香件,天赐香件——”

    傅春儿心里叹着,其实薛家还是自视甚高,能将自家的妆品定名为“天赐”。这“天赐”,听上去实在是与“贡物”的旗号一样,也是响亮得很啊。

    “咦,这’薛天赐’也真是怪,戴家出事,他家的生意也好不起来。我怎么记得,好几个月前,薛家的妆粉,可是火爆得很啊!”旁边一位行人,大约也刚从“戴凤春”铺子那头过来,见了“薛天赐”的铺子也感叹道。

    那路人旁边的一个,大约是亲友,便回答道:“嗨,大哥你这就不晓得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前一阵子薛家确实是销得好,可是自从戴家生意一好上去,薛家生意就不大行了。我前些日子还在与人说,所谓此消彼长……”

    傅春儿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脑海里嗡嗡的——“戴家生意一好上去,薛家生意就不大行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想起当日来薛家铺子旁边打探,曾经见到薛家有“托儿”来回转悠,让薛家生意看上去很兴隆的往事。当时她以为薛家的销量从头至尾都是这么“做”出来的,然而哥哥傅阳却说,薛家的销量,至少在年前,以及在行商那里,都是“真的”。

    所以薛家是先用降价的法子,正儿八经抢了一堆生意,然后又用“托儿”,伪造了一番蒸蒸日上的情形,然后——然后戴家就上勾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戴家还真的是太沉不住气了。

    她匆匆沿着小秦淮回去,到傅家小院的时候,傅阳也正好从广陵府赶回来,戴悦正递了手巾子给他抹汗。傅阳见傅春儿进来,急忙问:“春儿是去了铺子了么?”

    “是!”傅春儿点点头,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给傅阳。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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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四十五章 奔走

    傅阳见傅春儿已经去过了铺子,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他想起这茬的时候,已经是身在去广陵府的路上,因此那时虽然心焦,也总不好回头来先忙自己的事情。

    即便如此,傅阳面上的焦虑或去,但是紧皱的眉头丝毫没有舒展半分。杨氏见儿子面色不好,便说:“快坐下来,喝杯茶,歇一歇再说。”

    傅阳呼出一口气,摇摇手,说:“妹妹,劳烦你,将十力和爹都请来。我们一起在这儿议一议。”

    傅春儿立时应了便去了。而杨氏听说众人要议事,就自告奋勇去厨下张罗,戴悦讪讪地也一起要跟下去,傅阳断然道:“悦儿留下,这与你娘家有莫大的干系。”

    戴悦听了,连忙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在傅阳身边坐下。

    少时傅老实和姚十力都随着傅春儿过来,几人在堂屋里围坐,静听傅阳开口。

    傅阳将他在广陵府打听到的情况先大致说了说。

    “广陵府锁了戴家三叔,眼下关在牢里,但因为还没有过审,因此只是关着,没有吃什么苦头。里头已经打点过了。今日太晚,但是明日就可以安排三婶子去探监。这次广陵府查封了戴家在城中所有的铺子,封存的货品和账目都算是证物。广陵府的人说过,在查抄之前,就已经得了可靠的人证,取了口供。”

    “哥哥,可知道是什么人证与口供?”傅春儿发问。

    傅阳答道:“眼下还不知道,但我猜想,可能是铺子里的伙计或是掌柜。所以,这事儿交给悦儿去查一查吧!”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我?”戴悦有些为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傅阳。傅阳温言道:“眼下戴家三叔被关在广陵府里,所以只能按照各间铺子掌柜与伙计的名录挨个去问,看看有没有人在几天之前失踪或是请假不来的。”

    戴悦略想了片刻,抬起头来,对傅阳点头道:“好。这事儿交给我去办!”她在戴家多少还有些旧识,实在不行,还可以与戴茜和戴三娘子一起去办这事儿。只是她还是不大明白傅阳为何一定要坚持将戴家泄露此事的人查出来,不过既然是傅阳发了话。她还是心甘情愿,乐意去做的。

    傅阳听戴悦应了,轻轻吁出一口气,接着说:“戴老爷子,已经亲自到广陵府去过了。”

    他这句话说出来,众人本来已经稍稍放心,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

    “我瞅着,老爷子应该是想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将戴三叔保下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广陵府前衙已经下衙了。那头的人已经将戴老爷子又劝了回去。所以这事情到底如何,还得看明日。”

    “嗯,这件事情,大姐已经料中了。刚刚我陪三婶儿去徐家,大姐便说老爷子一定会这么做。三婶儿不信,结果大姐就跟三婶儿吵了起来。”戴悦接口道。

    众人都是默然,在座的,无论是傅家几人,还是姚十力,都无法对此事置评——这毕竟是戴家自己的事情。但是可以推想,戴茜一定认为。戴存栋既然管着铺子,对私售贡粉的事情,便多少也该担些责任。况且戴老爷子年纪大了,再受不得牢狱之灾。然而戴三娘子则一定觉得私售贡粉是最后戴老爷子拍板定下来的事情,最后出了事情,为何便让戴存栋背这黑锅。这太也不公平。

    广陵府那头的事情还没有眉目。戴家自己人就已经先闹将起来,实在是令冷眼旁观的人也觉得这事儿不乐观。

    戴悦见了众人的神色,便晓得是怎么回事,讪讪地说:“我,我回头去劝劝……”

    傅春儿在旁拉拉戴悦的衣袖。道:“嫂嫂别难过,事情来得急,大家一时都是心里发慌,等过了今晚,大家冷静下来想通了,便会好些。”

    戴悦听了,心下稍安,朝傅春儿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这时候门外有响动,傅康从门外进来。一进堂屋,便伸手在桌上取了个茶碗,从壶里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才说:“渴死我了!”

    傅阳带着戏谑的眼光看他,问:“怎么样,将广陵府的人都绊在你那儿了?”

    “是呀,”傅康又饮了一杯茶,才坐下来,对大家抱歉地点头,道:“真是不好意思。广陵府的差役此前去了徐凝门的铺子那里,我愣是与人家扯了十几箩筐的话,一直说到下衙的时候,本来还说要请差老爷们去喝酒的,可是差老爷们说还要回衙交信,所以只好将酒钱先把了他们。”

    傅春儿立刻知道,那些带过去的银封,已经是发挥作用了。

    “那,咱家的铺子有没有封?”傅阳小心翼翼地问。

    傅康摇摇头,道:“我当着差爷的面将铺子和库房都锁好了,而且要将钥匙都交予他们,结果他们互相看看,就说算了,只说明日一早还要再过来的,要我等他们明日过来,再开锁进铺子。”

    傅阳、姚十力等人,都对傅康这一手暗暗点头,这小子,故意做出一副坦荡的样子出来。不过广陵府的差役们,也不像是刻意要为难傅家的样子。

    “下铺街那边铺子没去人?”

    “没有,我锁了徐凝门的铺子,然后就去下铺街,将那边铺子也一并锁了。干脆也等明日广陵府来人之后再开铺子。下铺街那伙计很伶俐,我问了问他,姐姐交待的事情,他说得一个字不差。我想,下铺街那头,应该也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众人这样听说,大多放下心来。

    姚十力转头问傅阳,“明日广陵府的人会过来作坊这边么?”

    傅阳摇摇头,说:“不晓得,但总是做好准备才是。”

    大家静默了一会儿,傅康问傅阳:“大哥,你说为啥广陵府突然查起贡粉这事儿来,是因为过一阵子,就要往京里缴贡物了么?可是,总觉得好像时间对不大上啊!”离往京里送贡物的时间还有好几个月,准确的安排户部还没有通知下来,所以这个时候,广陵府突然查抄“戴凤春”的铺子,实在是透着蹊跷。

    傅春儿一凛,将她日前与今日在埂子街的见闻与众人说了,最后略提了一下她自己的猜测,她总觉得这件事情,一定与薛家脱不了干系。

    傅老实立刻道:“薛家捣鼓戴老爷子做不法的事情?不会吧!”

    戴悦听公公说戴家做的乃是“不法的事情”,不由得又红了脸。

    傅阳听了,只沉思着,不说话。

    而傅康却点头道:“有可能啊!你想,如果在这个时候,薛家将戴家拉下马,回头不就可以顶上戴家进贡的那份了么?”

    傅阳摇头,否定了傅康的意见,说:“不是,如果戴家出事,能够顶上戴家那份的,应该是咱家,薛家则是一分好处都捞不着的,他薛定贵怎么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傅康想想也是,可是有点抹不下面子,嘴硬,便道:“这样薛家正好可以把这事儿栽到咱家头上来,说是咱家在背后使的坏。”

    屋里一片安静,一时在座诸人都觉得,所谓众口铄金,没准便会有人这么想。

    最后还是傅阳开口,“这也不大可能。”他说着看看戴悦,“戴傅两家,毕竟是姻亲,而且以傅家眼下的能力,要将整个贡粉的份额都吃下来,那实在是有些自不量力的。”

    戴悦晓得丈夫是在安自己的心,转头朝丈夫感激地笑笑。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与薛家有关。咱们不能坐着挨打啊!为什么不借此机会,也给薛家捣个乱,让广陵府也查查薛家去?”傅春儿突然说。

    “是个好主意!”姚十力与傅康等人都是赞同的。

    傅阳则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上回端午的时候,黄五爷曾经向我问过薛家的事情。我当时是觉得,他似乎有所指,又似乎只是随口问问。现在想起来,倒是可能与此事有关。”他说着站了起来,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一趟黄家!”

    “黄家?都已经这个时辰了,黄五爷会见您么?要不明日再去?”傅康急着问哥哥。

    傅阳摇头苦笑道:“不知道!但是与其拖到明日早间,倒不如今晚先去碰碰运气,免得咱家此后被动。”

    说话之间,傅阳已经站起身,稍稍收拾一下,便出去了。去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才又回来,对依旧等着的众人说:“与黄五爷见过了,暂时没有迹象,能够说明此事与薛家有关系。但是黄五爷答应会去查,另外,他也说了明日会打点疏通,一来,戴三叔那头,他会关照广陵府;二来明日查咱家的时候也会着人秉公处置。”

    等在傅家厅中的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不防屋角突然有个人大声哭道:“秉公?广陵府哪里秉公处事了,我家老爷明明没有做不法之事,为啥偏是我家老爷吃挂落?”RP

三百四十六章 攀咬

    说话之人是戴三娘子。刚刚傅阳出去的时候,她正好陪着戴茜回了戴家一趟,结果戴家几人在戴老爷子面前又吵了起来。戴三娘子不忿之下,觉着自己总算与杨氏相熟,又觉得傅家像是肯为戴存栋出头的,于是愤而从戴家出来,拍了傅家的门,要与杨氏好好“说道说道”。

    本来大家都在堂屋之中劝慰戴三娘子,傅康说:“三婶婶,要是实在不放心,等我大哥回来,我们这就带你去广陵府,亲眼看看三叔有没有事,怎样?”

    “啥?去广陵府那种地界儿?”戴三娘子一听见“府衙”两个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连忙摇手说:“我不去,我不去——”

    这话说完,她继续坐在桌边干嚎着:“都是老爷子的主意,广陵府要是秉公,就不会将我们老爷抓了进府衙关着……”

    一屋子人听得无语,根本不知如何相劝才是。戴存栋被带走完全是因为他管着铺子,而戴老爷子年纪大了,广陵府的人生怕还未开审,戴老爷子先出点什么事儿出来,广陵府担责任,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扣了戴存栋进府衙。然而戴三娘子这样一味哭闹,见了人就抱怨,上广陵府去探视丈夫,她却又退缩不敢了。即便是屋中几位女子,如杨氏、戴悦,心中也不免生出些旁的滋味来。

    杨氏淡淡地说:“今日大家都奔忙了一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媳妇,阳儿怕是还没正经吃过晚饭,你去张罗他吃点宵夜。三娘这里,我来安排。”杨氏与戴三娘子总算是平辈,好些话能直说,不比戴悦,在面前,万一劝得不好还落不是。

    第二日一早。戴三娘子终于坐不住,回了戴家。而傅家父子则出门准备应付广陵府对傅家的这一轮盘查。

    傅家的女眷们都守在家中,虽说每个人都照常忙着手上的事儿,可是每个人都心不在焉。杨氏去作坊寻了一个伶俐的伙计来。让他来回在徐凝门、下铺街盯着,有什么消息就马上送回来。

    消息过来,却不大好。

    傅家徐凝门外的铺子,从里到外,反复地搜过,而且所有的账簿也都翻了出来,广陵府的师爷说是要送到府里暂行封存。据说过来问话的差役有好几个,分别问傅康、傅阳和傅老实。甚至还有差役立在傅家铺子的外头,询问往来的人,看有没有是傅家主顾的。就拦下来问话。

    而下铺街的铺子还没有开,广陵府的差役干脆就直接叫下铺街的伙计过来徐凝门,也是单独问了话,自有书吏将诸人说的一一都记下来。

    杨氏听了,很是担心。忍不住抱怨说:“这个黄五爷,怎么他说打了招呼的话之后,今日广陵府查得就更紧了?”

    傅春儿安慰母亲:“娘,您想想,广陵府这次一气儿都查实了,落了真凭实据下来,说咱家没私售贡品。这样下回户部、甚至是皇家过来,广陵府才好回话不是么?广陵府这次查咱家查得越细,便越容易为咱家正名。否则若是这回广陵府轻轻放下,下回皇家便干脆全都不用广陵府的贡物了,这不就糟糕了么?”

    杨氏想想,点头道:“是。咱家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原不该怕这个,可是为啥娘一颗心总是悬着的呢?”

    “这不最后的消息还没来么?别说娘了,连我心里,都突突地直跳呢!”傅春儿笑着安慰杨氏。一瞥眼却见到戴悦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大约两人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但是两人又都不愿说出来让杨氏担忧,于是各自心照不宣,将头转开去,绝口不提。

    傅春儿想的是,广陵府突然变了态度,怕是戴家几人,为了将整个广陵府的妆品行当都拖下水,以期“法不责众”,或是想检举别家,戴罪立功,希望能略减戴家所担的罪责。大约只有这样,才会广陵府的态度这样突然转弯,连黄以安打招呼都没顶上用……

    戴悦大约也想到这一点。

    其实这样殊为不智,去了傅家,恐怕没有哪家肯为戴家这样奔走。或者戴茜是肯的,而且宝通钱能通神。只是毕竟戴茜是一介寡居之人,而且所结交的人物毕竟有限。不似傅家几个,傅老实自不必提,傅阳与傅康两个,都是活络之人。而且与傅家交好的人家,还包括了住在花园巷片石山房的那对老夫妇……

    只可惜,这些事情,戴家人谁都没有想到。

    傅春儿悄悄出门去,寻了那在外院候着传讯的那个伙计,要他去埂子街那头,看看薛家的铺子到底怎样了。

    她相信戴家如果随口攀咬,那一定是会带上薛家。如果这个时候,薛家没有被查,那么基本上就可以确定,这件事情背后,薛家是个什么角色。

    可是过了一会儿,消息过来,薛家也一样被关了铺子,有广陵府的差役正守在门口,薛家的伙计掌柜与傅家一样地被盘问着。

    那传讯的伙计还说,广陵城中已经起了流言,说是戴家先被人抓住了痛脚,不甘心一家倒霉,所以干脆拉傅戴两家下水。傅春儿点点头说:“知道了,记住这事儿不要在我嫂子面前提起。”

    她完全无意去消弭城中的流言,只是不愿在戴悦面前提起此事。戴悦迟早会知道这些传闻,只是戴悦眼下嫁了傅阳,傅家就要尽量避免戴悦难堪。

    直到很晚,傅老实与傅康才回来。

    女眷们急不可耐地围上去相问。而杨氏与戴悦最着急,杨氏连连催着傅老实,要他说傅阳的下落。

    “阳儿不是也被广陵府拘了吧!”杨氏担心了很久,一见到门口没有傅阳的身影,忍不住便开始自己吓自己。

    “没有”、“不是”,傅老实与傅康,义父子两个,异口同声答道。大家遂放下心来。再仔细问起,方晓得,傅家的事情终于结——广陵府除了封存了一部分傅家账簿之外,其余便说没事,铺子也没有查封。

    而傅阳不晓得白日里听差役们说起什么,很是担心戴老爷子,因此顾不上回家,只身随了差役们一起,去了广陵府。

    杨氏与戴悦都是担心的,要张罗着送食盒过去。傅春儿却拦了,“哥哥去,怕也是要再打点一下差役们。哥哥不是那种会苦了自己的人,真有什么需要,哥哥会想法子过来传讯的。”

    杨氏这才稍稍冷静下来,觉得傅阳怕也确实是打了这么个主意,这才转过脸来,与余人一起,拉着傅老实和傅康,细细地问今日发生的事情。

    过了大半个时辰,傅阳找了人送信回来,说是戴老爷子在广陵府里,因此着人赶紧送点吃的东西过去。傅家人听说,赶紧收拾了两个食盒,交了给傅康带去。傅春儿又在傅康怀里塞了几个小银封,希望他能够顺利地把食盒送到傅阳手里。

    大家总又等到深夜,这回傅阳与傅康一起回来,身后还跟着老洪。几个人都是面色严峻。

    “出了什么事情了?”杨氏见了这副架势,被唬得不行。

    “戴老爷子今日白日,到广陵府投案,直陈私售贡物的事情,是他一人的授意,与余人无干。戴老爷子希望自己坐监,然后能将戴三叔等人都从牢里换出来。结果广陵府将戴老爷子收了监,但是说其余人等知法犯法,继续在广陵府里收监。”

    听了这个消息,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傅春儿忍不住想,这就是事实未看明白的时候,意气用事所做的决定吧,如此一来,戴家一下失了主心骨,连约束下头人眼下都难了。不过她也可以想象,戴老爷子面对这戴三娘子那样哭哭啼啼讨要自己相公的,也没法不意气用事。只怕戴老爷子还会觉得,在广陵府的大牢里,没准还会比在家中更加耳根清净些。

    然而傅阳下面一句话,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眼下戴存柯带了人在戴家作坊里抢货,老洪眼下已经将制钱的药材先锁了起来,我们需要带几个人,将戴家作坊也去封住了。”

    众人之中,最吃惊的是戴悦,她一时捂住了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戴存柯,好歹也是戴家的人,怎地会作此落井下石之事。

    “悦儿,这次需要你出面,你去将这事告诉大姨姐,然后你们再一起去戴家宅子里找戴三娘子,由她带同你们,去见戴家的族老。戴老爷子不在,最终这事情要戴家能镇得住场面的人出面才行。”傅阳嘱咐妻子,见她面上稍稍有点畏缩的神色,温言道:“我请爹娘出面,陪你一道。”

    戴悦抬眼看看傅阳,见丈夫眼中全是鼓励,连忙点点头,道:“我自己去就成,不用劳烦爹娘——”

    傅阳哪里让她推辞,转身对傅老实与杨氏道:“爹,娘,麻烦你们二位。”他跟着回转身,对傅康和老洪说:“咱们走!阿康,去作坊叫上几个人。”

    傅春儿却浑身一个激灵,想起了一事,道:“哥,且慢,你可有相熟的广陵府衙役,能够请得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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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春介绍:
穿到这个似明又似清的古代广陵,市井小萝莉傅春儿只打算安安稳稳过她的温馨小日子
所以么,生意要做,美食要吃,家人要护,良人要挑——
爹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娘说: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
傅春儿表示,夫婿生意两手抓……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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