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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爱非攻     馥春txt下载     馥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百十七章 二月二,作别

    傅春儿带着满心的疑惑,又来到了自己的妆粉铺子门口。下铺街的这间铺子,是由当日傅元堂留下的一个本地伙计日日守着,傅康会时不时过来看看。

    傅春儿远远地立在铺子外面,暗中看着。也是等了大约有小半柱香的功夫,才过来了一个主顾,进铺子之后,没过多少时间,就出来走了,手上似乎也没有拿什么东西。

    傅春儿便在心里叹一口气,跟着直接进了铺子,问那伙计,刚刚那主顾进来有买了什么没有。

    “没有——”那伙计姓贺,年岁不大,但是人看上去很精明,“那主顾只是过来问咱们这里有没有年前免费送的手膏了。我便答没有,只将我自己已经用了半瓶的手膏送了与他,请他莫要嫌弃。”

    “嗯,”傅春儿对那伙计的回答还算是满意,“那手膏这间铺子里也是没有了,是么?”

    “还有几个半瓶——”那伙计笑嘻嘻地从柜台下面取了几个瓶子出来给傅春儿过目,“这些都是我装的,半瓶半瓶的。如果再有主顾过来,我也还是这番说辞,这样多半不会得罪过来的主顾。要便要,不要便不要,没准还能饶上些别的。”

    “嗯!”傅春儿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贺伙计跟着对傅春儿说:“其实好多主顾说,咱家这手膏,即使不送,要花钱买,他们也是愿意买的。东家是不是可以考虑,即使是再做一些略贵的,我看,摆在铺子里销路也应该差不多。”

    傅春儿表示知道了。“还有别的主顾过来么?”

    “今日大约做了十来笔生意吧,年头里,生意难做些,东家姑娘您是知道的。”贺伙计脸上堆笑。

    傅春儿没有与他多说,一时看完账,便作别了。她总是在想薛家那颇为反常的旺销——这是要闹哪样啊!

    她一边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又往埂子街那头逛了过去。在“薛天赐”铺子门口站了片刻,正打算进去问问情况的时候,她见到刚才自己在薛家铺子外头见过的那个妇人,竟然又从薛家铺子里出来了。

    “难道是退货?”

    可是看那妇人抱着好几盒薛家妆品出来,又有些不像。

    再仔细看,只见那妇人的穿着打扮,也与刚刚有点不同,这次还特地包了头巾。所幸傅春儿认人从来不靠衣衫,否则,乍一眼,还真看不出来这妇人就是刚才那个。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托儿”?自己在上辈子里没有见过,反倒是今世见着了?

    傅春儿若有所思。

    回到家中,傅春儿像倒豆似的将在街上看到的情形与傅阳一说。“哥哥,我看,薛家年前销出的那么多香粉妆品里,恐怕有不少水分!”

    傅阳听了,仔细地想了想,抬头道:“妹妹说的不无道理,但是我想,薛家年前,大部分货走的是行货,好些行商都知会过我们,因此,薛家到底出了多少货,哥哥心里大致有数,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家铺子里猫腻比较多,确实可能有那么一些水分。”

    “只是,薛家在铺子的销量上头做手脚,这是为了什么呢?”傅阳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上了几步。傅春儿很清楚地看见傅阳英挺的面孔上,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对了,哥哥。我今日去铺子,倒是听贺伙计说了,很多主顾都对那护手的油膏很喜欢,哪怕花上一些银两购买,也是愿意的。”傅春儿想起了这茬。

    “是吗?”傅阳双眉一轩,看向妹妹,“可是咱家做面脂与手膏的方子,已经卖了给孙家。”

    “哥哥,”傅春儿嗔道,“你就不能向孙家那头进上一些,然后搁在咱们铺子里代买,经手的钱虽然小,但是也是钱啊!”

    傅阳双掌一击,说:“对,而且还可以再近一些孙家的胭脂,那也是好东西,孙家那边,姑苏府也认广陵府的香粉,我想,咱家又是新晋,将香粉也一样放在孙家那里发卖,我想孙家也一定愿意。”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激动起来,搓着手道:“妹妹,来,与我纸笔,我这就给孙老爷去信。”

    “回头还是托个走姑苏府的行商帮咱们带货吧,这信,干脆就叫那行商给捎过去。”傅春儿提醒哥哥。

    “好——”傅阳便一时将薛家的事情放在了一边,一心一意地盘算起与孙家合作的事情来。

    门外,戴悦正好路过,听见傅阳在里间精神振奋地说话,她自己也不免高兴了起来。可是再一听傅春儿的声音,立即就又泄了气。她自忖万万做不到像傅春儿那样懂得傅阳的心思,也不晓得怎样讨得傅阳的欢心,再加上杨氏那里多多少少会给点压力。因此戴悦在傅家,吃饱穿暖,更有甚者,人人关怀于她,可是她就是没法做到开开心心过日子。

    *——*——*——*

    再过几日,就到了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日,也是李夫子带着深柳的一行学生娃赶赴金陵府的日子。杨氏早早就将傅正的行礼都收拾好了,还专门准备了一些银两,却没有交给傅正自己,而是给了邻居刘小二的母亲刘氏。这母子两个,也是打算一道随了李老夫子前去金陵府的。

    二月初一这天晚上杨氏难过得睡都睡不着。而傅春儿倒是没有那么伤感,她觉得就像是傅正要去上寄宿学校了一样,虽然这去当寄宿生的小男娃,年岁太小了些。

    到了正日子,大家按照李老夫子事先交待的时间,到钞关码头前去相送。傅家一大家子,从傅老实杨氏往下,到傅阳戴悦,以及傅春儿傅康,大家都送了出来。年轻的几人,大多是有说有笑的,只杨氏一个,红了眼圈,不住地叮嘱这个叮嘱那个,连傅春儿都觉得耳朵生茧子了,然而傅正却颇有礼貌涵养,一声不吭,杨氏说的每一句,他都仔细听了,然后复述一遍才应下。

    杨氏见儿子这样乖巧懂事,又离家在即,更是心里不是滋味。好在有刘氏相陪,又是与杨氏说话打打岔,杨氏有些不好意思,强打了精神,与刘氏话别。

    钞关码头那里,原先一直服侍李老夫子的老徐,见到傅家人过来,连忙挥手招呼。傅家人便将刘氏母子两个,与傅正一起,送到了码头前面。

    傅春儿心中忽动,想起她曾经在这里送别纪燮上金陵府去赶考。那时候,她与纪燮之间的感情连她自己估计都弄不明白。送别的时候,为了免得撞见纪燮的家人,只能躲在码头边的货栈里,偷偷地相送。

    而现在,她站在码头前,茫然四顾,却有点不晓得自己心心念念着的那个人,眼下竟在何处。

    一时傅正与众人作别,跟着跳上了甲板。甲板上还有好几个“深柳”的小小读书郎,见到傅正和刘小二,都是欢喜得紧。

    杨氏实在是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只顾着向傅正那头挥手。而傅老实则与傅阳在一处,在岸上作别李老夫子与老徐。其余前来相送的学童家里人也不少,一时码头上热热闹闹的。

    傅康撞了撞傅春儿的胳膊,递了一方帕子给她,说:“姐姐,正儿虽小,但是这一两年,我们都看在眼里,事事都能自理了。而且又有刘婶帮着看着。姐姐原不用担心的。”

    说着傅康又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道:“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在长江上跑船了。”

    傅春儿感激地朝傅康笑笑,接了帕子,一时拭了泪——

    明明是相送幼弟的场合,可是她却不晓得为何,竟然想起了纪小七,想起了过往来。而且恍惚之间,竟然好像见到了纪小七的人影,那令她魂牵梦萦的人影呵,那眉眼,那身形——傅春儿曾经好几次在梦中见到纪燮,都见到他卷进战事,受了伤,奄奄一息,又或是坐困愁城,欲返乡而无通路。

    如今在白日里,她竟也恍恍惚惚地见到了。

    傅春儿拭了泪,一时心有所感,一对妙目在码头寻找着。然而傅康却拍拍她的肩,笑道:“姐姐莫哭,哭迷了眼就不好了。正儿的船,在那儿呢!”

    傅春儿苦笑一声,心道:我还没有老眼昏花那吧。她当下定了定神,见傅正极兴奋地冲自己这边招手,她也免不了朝傅正那里挥挥帕子。

    一时送别了傅正与李夫子他们,一家人慢慢地从钞关码头往回走。傅康跟在傅春儿身后,突然笑道:“我见春儿姐姐像是在码头上寻什么人,您是见到什么熟悉的人了么?”傅康对傅春儿一向恭敬。

    傅春儿却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没——哪有!”

    傅康登时叹了一口气,道:“我以为春儿姐在寻纪小七爷呢!”傅康也曾经见过纪燮,只不过见面的次数不大多。

    “你也见到了?”傅春儿急了,几乎要将傅康扯过来问。

    “哪有——”傅康一脸的坏笑,仿佛在笑傅春儿不打自招。

三百十八章 暗流涌动(上)

    二月间,广陵府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发生在黄家门口的那桩“血案”,终于有了后续。广陵府在侦缉之下,找到了当日残忍打杀秦柱子的凶手,而那凶手,在广陵府问案的时候,当场指认乃是薛家的大管家把的银钱买的凶。

    所有的广陵百姓,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成了断案高手。街谈巷议之中,人人都在说,当日那秦柱子,原本是不识字的,不晓得那个薛字应该怎么写,结果在黄家门口,见到了“黄府”的字号,依稀记得与“薛”字相似,便在黄府门前,蘸血写了一个“草”字头。不少人还能复现当日的情景,说得要多活灵活现,就有多活灵活现。

    这件奇闻因为事涉薛家,不知怎地,过不了多少时日,又渐渐被压下去了。黄家那头,却丝毫没有动静,也没有借此机会,出来为自己正名的迹象。

    然而黄家在经历了正月里的风波之后,终于恢复了名誉。皇家倒是没有追究广陵府杜毓妄抄黄家的罪责,却是给了黄家旌奖,表彰了黄家为国的贡献,另外勉励黄家诗礼传家。听说皇帝亲自手书了一副楹联,由广陵府刻制,敲锣打鼓地送到黄家园子里,挂在园中的抱山楼上。

    所以,广陵城中,盐业之上,几经风波,每每处在风口浪尖,却又总是屹立不倒的,便只得黄家一家了。

    旌奖那日,黄韬亲自带着全家人在黄府门口跪迎,看热闹的人将东关街挤得水泄不通。傅春儿本想去教场的,却被堵住了去路,听说了黄家的事情以后,她便想,这算不算皇帝给了黄家一个巴掌之后,再给个甜枣儿呢?也不晓得那御赐的楹联上写了什么,若是写了什么可以保黄家的话,黄家得了这个,是不是就像得了丹书铁劵一样?

    岂知事情没有她想得这样简单。又过了几日,传出消息来,洪家重新被查,洪镇再度入狱。这回黄家便欲再度站出来为洪家说项,已经是无数黄家的至交故旧站出来,劝黄家不要再趟这趟浑水。在官场商场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黄韬,便顺势站了回去。

    傅春儿听说了这段八卦,心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嫁入黄家的那位颇为蛮横的洪氏,应该日子没那么好过了,黄家不晓得还会不会像原来那样礼遇她。而那位黄五奶奶,也总该消停一些,不那么嚣张了吧。

    傅家这头,傅正早已平安地抵达金陵府,传了家信回来。杨氏看着傅正写了满满一篇的家信,每个字都工工整整的,有条不紊地将他在金陵府的衣食住行都交代了一遍,还代为转达了刘氏那头对杨氏的问候。杨氏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忍不住泪湿了信笺。傅春儿劝她,“娘,弟弟出息,您不是该高兴么?”

    杨氏拭泪,连忙堆上一个笑脸道:“娘高兴着那!”

    除了傅正出门求学给傅家带来的影响之外,傅家一切如旧。作坊里接了今年的新订单,大多还是那老三件——鸭蛋粉、冰麝油与藏香。而傅阳则开始将心思放在营销新款鸭蛋粉上头。可巧玉簪爹娘又精心侍弄了山桃花瓣,送了来给傅家,由姚十力带人制成了微带粉色的鸭蛋粉。傅阳便说好,“这就叫做桃花粉吧!”

    这种鸭蛋粉里头,加入了一些防敏清凉的药材,正是针对春夏天气转暖的时候,妇人的皮肤容易发红,或是容易发敏的情形设计的。傅阳给每家有往来的行商那里都送了去一些。有些行商本来去年年尾的时候已经转进了薛家的货,这时候又心中痒痒的,对傅家的鸭蛋粉又感兴趣起来。

    孙家那边的销货与供货渠道也立了起来,傅家每季会将新出的鸭蛋粉送去姑苏府,又会从姑苏府接了孙家胭脂过来,放在自家铺子里代买,光明正大地打上了姑苏府孙家的招牌。广陵府中,识货的人还不少。主顾们见到了姑苏胭脂之后,都觉得高兴,“本来还到你家只能买粉,眼下连姑苏府的胭脂也能买到,日后全家所有的妆品都到你’馥春’铺子里来买就行啦!”

    然而戴家那头,情况却依旧没有好转。去年皇商大选之前,戴家在广陵城里城外,开了不少间新铺,这时哪间铺子的生意都不温不火,销售额上不去。然而自家铺子开得多的问题便在这时候突显了,钱没赚多少,成本倒是挺高。

    戴存栋眼下被戴老爷子委以重任,总领着戴家的生意。他自小也是从学徒往掌柜管事这么一步步做上来的,看着账簿,简直是一天比一天心焦。但是他对作坊那头,实在是一窍不通,所以对戴老爷子那里,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出来。

    傅阳倒是经常带戴悦去戴家走动走动,但无论是戴老爷子还是三叔戴存栋,都不欲与傅阳交流生意上的事情。傅阳万万没有热脸去凑人家冷屁股的道理,所以每次都是陪着戴悦与娘家人说些闲话便罢了。

    有一回,傅阳与戴悦从戴家出来,傅阳有些惊疑,出戴家门的时候,频频地回顾。戴悦忍不住出言相询,“怎么了呢?”

    傅阳扯扯她,没说话。两人缄默着一直到家,傅阳才说:“我刚刚好像见到一个薛家的管事,上回皇商大比的时候见过的,似乎在门外等着见爷爷。”

    “是吗?”戴悦听了,吓了一跳,想也没想,道:“怎会?”

    她想说,傅阳是不是认错人了,可是她从来不曾违拗傅阳的话,只好将这话给咽下肚去。

    傅阳却道:“不可能认错。我们一出来,那人本来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到我们,立即缩头回去,而且别过脸,希望我不要将他认了出来。所以我才能断定是薛家的那人。否则人家躲我作甚?”

    戴悦看着傅阳,张口结舌地,不晓得该讲什么才好。

    反而是傅阳安慰了她,道:“薛家的管事来见爷爷,没准只是礼节性的探访,没什么的。”

    戴悦一双妙目在傅阳面上转了转,只见他朝远处望着,眉心微蹙,似乎有些什么事情想不通。戴悦心里一跳,低下头去,脸上微红。

    *——*——*——*

    隔了一日不到,傅家来了一位出奇的客人,却是戴茜。她已经除了服,便来走动看看戴悦过得怎么样。

    杨氏自然热情招待傅阳的这位姨姐,傅春儿也去堂屋那里,与戴茜打了个照面。

    戴茜这次登门拜访,穿着一件家常的丁香色素锦褙子,头上横七竖八地插了好几枝银质的扁方。她比戴悦大上了**岁,此时也就二十五六,可是看上去却有点像是三十出头,眼下隐隐地泛青,怕是长期操劳的结果。戴茜见了傅春儿,倒是点了点头,笑道:“傅姑娘好久不见。”

    是啊,傅春儿心想,上次见面,还是在傅家代傅阳向戴家下聘的时候。

    大家一时坐定,寒暄了几句,戴茜淡淡地笑道:“恕我寡居之人,不常与亲戚之间往来走动,孤陋寡闻。傅姑娘,已经有婆家了不成?”

    这话问得直接了当,甚至本来不该当着傅春儿本人当面问起的。可是既是哥哥的姨姐,傅春儿只得便忍了,努力涨红了脸,找了个由头告退。出门的时候,似乎杨氏低声解释了些什么,跟着便听见戴茜仿佛隐约说了一句:“我晓得了。”

    之后,大约杨氏也避开,让戴家姐妹两个,有机会说说体己话。杨氏便来到楼上傅春儿的房间里,坐在傅春儿对面房里,看傅春儿算账,不知怎地,就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傅春儿抬抬眼皮,觉得母亲大约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有些担忧,心下也叹息。自从上回袁时送了纪燮的信过来之后,此后也收到过那头转来纪燮的信件,都是只有只言片语,再没有多话,也没有新的手札递来。两个人之间,或者说,纪燮对傅春儿这头,一下子变得冷淡地很。傅春儿曾经向袁时打听过,能不能回信。袁时只扬起眉头,甩了一句,“你可以试试。”

    傅春儿这里,琢磨了多日,硬是不晓得应该回什么信才好,一直蹉跎到了今日。

    杨氏突然在对面开口,道:“阳儿他姨姐过来,倒是提了一家人家……想知道你的意思是怎样。”

    傅春儿晓得杨氏要说什么,连忙娇嗔道:“娘——”一时心酸之际,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好了好了,娘不提——”杨氏心疼女儿,不忍心在她伤口上撒盐,但是又愁着傅春儿的终身,“娘回头便将他姨姐给混过去便是。”

    傅春儿这才好些——

    而戴悦房里,戴茜却叹道:“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个态度,傅家生意上的事情,你竟然一点也不插手,不管不顾地。”

    戴悦刚想解释什么,戴茜却拦了她的话头,道:“没事,这事儿大姐知道了就好。这样也挺好,对你好。以后你只管在傅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得罪人的话,尽让姐姐来说就是了。”

    戴悦一时臊红了脸,戴茜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在指责她很自私似的。

三百十九章 暗流涌动(下)

    那日,戴茜见过戴悦之后,又由戴悦陪着与傅阳谈了几句,这才告辞。事后傅春儿问起,傅阳只说:“姨姐只是有些担心戴家罢了。我与她说了,戴家只要稳住头两季,想办法让销量不再下滑,此后自然会好起来。”

    傅春儿想了想,觉得也是。

    戴家的作坊有老爷子亲自盯着,出产的妆品质量自然是有保证的。而且广陵城中,不少大户人家,早就用惯了戴家的妆品,改用薛家的妆品大多只是图了新鲜或是一时便宜,久而久之自然是要转回戴家那头的。眼下的问题是,戴家开了太多的铺子,这样一来成本上去了,销量却又上不去。为今之计,只有撑过了这段受影响的时日,等销量稳了,再决定铺子的数量,看看要不要关。

    傅阳听了傅春儿的见解,摇了摇头,道:“老爷子是万万不肯关铺子的,起码不能在他还管着戴家生意的时候关。”

    傅春儿一下子就省了过来——事关脸面,戴老爷子怕在这上头也挺倔强的。

    “原来戴家的大姐姐,还是这么在意戴家的生意啊!”傅春儿想到这里,忽然叹了这么一句。

    傅阳没有搭腔,脸上的神色颇为尴尬。

    第二日,玉簪神神秘秘地跑来对傅春儿说:“昨儿芙蓉跑过来,在我这儿哭了好一阵。后来还是睡我这儿的。”自从素馨嫁了,玉簪就一个人占了一爿屋子住着,榻上再挤个人,是不在话下。

    “芙蓉?”芙蓉是戴悦进门以后,亲自选的小丫鬟。平日里在灶下忙的时候居多。

    “说是大姨姐昨日将她和金萱都叫了过去,没给芙蓉什么好脸色看,反而数落了一顿。给她和金萱的赏钱,也是金萱的,要多上不少。”

    “有说为什么么?”傅春儿奇道。

    “说是芙蓉平日里忙着大厨房的事,不怎么管大少奶奶屋里的事儿。”玉簪转述了芙蓉的话。芙蓉本来进门之前,就已经学了一些粗浅的厨艺,当日本来也说好了,芙蓉主要忙着厨下的事情,将来玉簪回家,芙蓉便可以吧玉簪手上的事情都接下来。

    傅春儿听了这话,面上变色,心里头怪这位姨姐管得过宽了。芙蓉与金萱两个,虽然是戴悦自己挑的,但好歹也是傅家出面买下的人。戴悦嫁过来已经一年,在这些事情上,她从不上心的。岂知这位大姨姐,一旦除服,便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傅春儿揉了揉太阳穴,道:“玉簪你还是多劝劝芙蓉。只要她肯沉下性子,将手里的活做好了,傅家指定不会亏待她的。只是眼下大姨姐刚刚来过,我们也不能明面儿上说什么,否则怕我嫂嫂面上会不好看。”

    玉簪很活泼地应道:“知道了!”她又说:“其实芙蓉也是个实诚的,眼里有活儿的,厨下的事情又多,相比之下金萱显得要比她轻省了不少。人嘛,心里头总有些觉着憋屈的时候。”

    傅春儿觉着玉簪说得通透,一时又想起当日自己在猜测玉簪究竟是个单纯的还是个腹中黑的,不由得觉得好笑。挥了挥手叫她去。玉簪便笑应着去了。

    *——*——*——*

    过了一阵子,傅春儿听说戴家的生意稍有起色,心里稍稍放心。戴茜那头,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便很少上门了,倒是戴悦有时候会带着金萱上徐家去坐坐,一坐就是小半日的功夫。

    傅阳这阵子倒是忙得很,眼见家中几种妆品都进了旺销的时节,宫中那头贡物的单子又下来了。好在此时傅家人手充足,大家虽然都忙得很,但总还过得去。

    有一日傅阳忙忙地过来与傅春儿商量,“春儿,你前阵子说薛家销量有假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查过了,薛家年前的销量,应该是真的,年后应该就没再有那么大的销量了。但是我将这话传到了戴老爷子那里,老爷子不大肯信,似乎觉得我这只是臆测。”傅阳说着这话,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来。

    “咱家已经把话递到,至于信不信,那只在戴家,咱家总是问心无愧的。”傅春儿想了想,只得这么劝慰哥哥。可是,戴老爷子那里,凭什么就说傅阳说的这话是臆测呢?她隐隐地觉得,戴老爷子心里有个梗,就是觉得眼下薛家生意好,占了先机,别的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

    “还有一件事,”傅阳想了想,下了决心告诉妹妹,“听说薛家将入选贡商的香件拿出来发卖了。”

    “什么?有这等事?”傅春儿吓了一跳。薛家当初入选之后,听说香件的配方就已经入了档,不得对外发卖了啊!

    “是,”傅阳很严肃地说,“当然不能明面儿上发卖,但是私下里,人都晓得,’薛天赐’铺子里,有一种香件,应该就是贡品的方子。”

    傅春儿听了心中惊疑不定,私卖贡品,罪名可大可小,要真坏了事,恐怕薛家会有大祸临头。难道薛家胆子竟然有这么大?

    “戴老爷子还问我,咱家发卖的‘桃花粉’,是不是也跟贡粉一个配方。”傅阳冒了这么一句出来,再一次令傅春儿给惊到了。

    她紧锁了眉头细想,道:“这事情听起来就更怪了。戴老爷子显见是打听过了咱家在往外发卖’桃花粉’,可是他怎会有这个想头?”说到这里,傅春儿抬头看看哥哥,兄妹两个一起想到了个念头,互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

    “总之我最近多往戴家跑跑便是,老爷子那里,我也多劝着点。”傅阳想了想,这么决定。

    “嗯,哥哥也多带嫂嫂走动走动吧,这样显着嫂嫂比较关心娘家一些。”傅春儿点头道。

    “多关心娘家一些?”傅阳重复了一遍,道:“有人觉得悦儿不关心娘家?”

    “没有没有!”傅春儿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嫂嫂若是多上戴家走动,只怕大姨姐那里,应该是乐见的。”

    傅阳听了,便板了脸,道:“这位大姨姐啊,哼!”

    这回,轮到傅春儿疑惑了,“戴家大姐姐,怎么了啊!”

    傅阳连忙说没什么。可是傅春儿看他的样子,欲言又止,似乎是戴悦受了戴茜什么影响,结果给傅阳晓得了,傅阳不大乐见罢了。

    *——*——*——*

    傅阳果然如自己所说,带着戴悦,往戴家那头去走动了几回,回来在众人面前,倒也不说什么,却有时候会寻妹妹说话,顺便发发牢骚。

    “戴家的问题我知道出在哪儿了。”傅阳说得蛮有把握,“戴三叔管着所有的铺子,一心一意只盯着销量,但是却不管什么货品,什么季节,作坊里产什么他就卖什么。”

    “而作坊那头,戴老爷子从来也不理铺子里什么好销什么不好销。老爷子大约觉得’戴凤春’的出产,应该都是不错的。所以他就一味压了在三叔头上,要他那头销出去。可怜三叔,已经换了三间铺子的掌柜了。这个月若又是平平,戴老爷子那里怕是三叔又会不好交待。”

    “已经换了三间铺子的掌柜了?”傅春儿放下手中的活计,张口结舌地问道。

    “是呀,”傅阳与妹妹总是能想到一处去。“在广陵府请到个掌柜不容易,掌柜要熟悉一间铺子,熟悉铺子里的货品,和上门的主顾,也都需要时间来磨合——我也觉得三叔在这事儿上,急了一点。”人家刚刚上手的时候,突然将掌柜的换掉,另寻新的,在傅家兄妹眼里看来,实在不是一件特别明智的事儿。另一方面,也可见戴家的急切。

    “戴三叔要想办法与老爷子说说才是啊,这样只顾着自己折腾,货源那里的问题,解决不了,治标不治本啊!”傅春儿想了想答道。

    傅阳点头,“我也这样想。可问题是戴三叔本来就不是管作坊出身的,对作坊上的事情,他原是一窍不通,又……嗯,又有点害怕戴老爷子……”傅阳说到这里,挠着头笑笑,似乎说起长辈的事情,令他有些不大好意思。

    “我瞅着,哥哥,你是不是也有些怕戴老爷子啊!所以这些话你觉得当面不好劝。”傅春儿嘻嘻笑道。

    “哦,妹妹有什么好办法?”傅阳笑问,他明摆着,确实不愿意当面劝说戴老爷子。

    “不若这样,哥哥在嫂嫂面前漏点口风,让嫂嫂去说与戴家大姐姐知道,在辗转相劝老爷子,岂不好?”傅春儿想了想,道。若是由戴悦出面去说,她那个绵软的性子,只怕戴家无论是谁,都听不进去。然而戴家大姐强势一些,手上又容易拿捏戴家的周转头寸,她说的话,只怕戴老爷子和戴三叔能够听得进去。

    而且这样戴悦又可以在姐姐面前显示一下,她与傅阳两个,都还是关心戴家营生的,在戴家大姐面前,也多多少少好看一些。

    傅阳点头,说:“这个法子好!让我想一下,怎么与你嫂子来说。”

三百二十章 打发侍婢

    也不晓得傅阳怎么与戴悦说的,反正戴悦心情似乎不错,去过徐家一趟回来之后,盈盈的笑容挂了好几天。

    可是这一日,戴三娘子突然独自一个人来访,见过杨氏之后,便提出来想单独见见侄女儿。杨氏自然允了,由她去戴悦房里,两人说体己话去。

    戴三娘子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戴悦将她送出来的时候,面上也一直有尴尬之色。傅家众人见戴悦送了戴三娘子出去,都估计是涉及戴家的**,回来便也不问她什么。戴悦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等事情,一般都是纸里包不住火,过了两天,傅家这头便也知道了。原来竟是戴存栋在外头收了一名女子做外室,后来戴家人知道了之后,戴三娘子与戴存栋大闹一场。后来在戴家诸人的劝说下,好说歹说,戴三娘子才允了那女子进门。

    为这事情,听说戴家已经出了门子的大姑奶奶,发了好大的一阵脾气,说什么戴存栋败坏戴家的声誉之类,连戴三娘子最后都不得不拉下脸,反过来替自己丈夫说话,劝说这位姑奶奶。戴存栋被侄女儿指着鼻子责问,忍不住也追悔莫及。

    最后戴老爷子出来打圆场,说戴存栋还没有儿子,便纳了这房妾室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只不许戴存栋在外头胡来,一定逼着他在自家院里腾了间厢房出来,将人接进来,给戴三娘子敬了茶,这才作罢。

    戴三娘子身边,到现在还只有一个五六岁的丫头。

    傅阳听了岳家的这桩乌糟事体,没发表什么看法,只私下里着戴悦去打听了一下戴存栋是怎么会有这房外室的。

    戴悦不知道该问谁,戴三娘子正在气头上,每日只想着跟内院里来到的新对手作伐。戴悦作为侄女儿,总不好开口,戴家下人当中,她也早就没有什么心腹之人。想来想去,戴悦便跑去问了戴茜。

    戴茜一点好脸也没给戴悦,但是心里却暗暗记下了这桩事情。过了几天,徐家又着人来将戴悦请去,暗暗嘱咐了一番话。

    戴悦回来全数转告了傅阳。傅阳听了,点头道:“这伎俩与以前薛家做的事情如出一辙,只是想不通戴三叔怎么就能着了薛定贵的道的。”

    戴悦脸上一红,想起了自己曾经疑过傅阳收下薛家送来的两个“瘦马”的事情。然而傅阳却说:“这次薛家怕是投了三叔的所好,给他寻的是良家,只说为了子嗣计,三叔便不疑有他。”

    至此,傅阳对戴存栋这件事情的判断,全中。

    然而傅阳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别的意思。戴悦听了,却有些心神不宁,若有所思,她自己进门一年,毫无动静,虽然也请大夫,也吃着药,但是这件事儿,渐渐成了戴悦的一桩心病。

    *——*——*——*

    傅家与姑苏府的孙家成了熟识之后,孙老爷又一次再度过来广陵府,约了傅阳出去吃酒。这位孙老爷,三十来岁,比傅老实小不了太多,但是却偏偏与傅阳相投。他一见到傅阳,便说:“阳兄弟,这回哥哥要在广陵城里好好戏耍几日,兄弟多给哥哥指点指点。”

    傅阳与孙老爷不是一类人,但是他无论如何,都算是个地主。当下他耐着性子,一一将广陵风景好的去处,和著名的茶楼酒肆,都一一介绍了,还隆重推介了广陵城里泡澡堂子的和修脚的所在。孙老爷一边听一边嘻嘻地笑,最后问:“那澡堂子里,给人擦身抹背的,是男伢子还是女娃子……”

    傅阳一听,就晓得这人喝多了,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听了这话,便起身,借口方便,自己去结了账,算是他的东道,然后回来,看着孙老爷酒已经是七八分了,站都站不起来。傅阳又去吩咐了酒楼的伙计,额外给了赏钱,嘱咐人将孙老爷扶到客栈去。傅阳这才脱身出来。

    他一人回到家,已经是颇晚,作坊那里,早已收工关上了大门。傅家园子,也只有傅春儿和戴悦的屋里还亮着灯。听见动静,戴悦已经是披着一件外裳,手里持着油灯出来。

    傅阳见到妻子,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口一直突突地跳,自己也觉得酒沉了,忍不住就用手臂搂了来人修长的脖颈,柔声唤道:“悦儿……”

    傅阳夫妇两个一起上了楼。

    傅春儿这时候一直在自己房中写字,听见傅阳回来,晓得哥哥有自己的交际应酬,当下也不以为意。近日来,她爱上了写字,什么都写,只要手边能抓到的书本,她都能借来,一个一个字工工整整地,誊写在她一张一张整齐裁好的字纸上。有时候漫漫长夜,心烦意乱,无心睡眠之际,傅春儿就靠这个打发时间,写着写着,心就静了,渐渐地,能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她接着往下写。

    大约是傅阳去吃了酒,想打了热水来洗浴,傅阳回房之后,戴悦又出来,张罗了送热水过去。

    院子里,上楼下楼的脚步声听得很清楚。

    傅春儿写到一半,支颐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听见傅阳房里似乎有水盆翻在地上的声音,跟着是一个男子的呵斥,只响了一声,似乎便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屋里的人说话变得闷闷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傅春儿放下手中的笔望了望,似乎杨氏卧房那里,也有些动静。然而傅阳屋里,却再没有动静了。

    傅春儿想了想,就叹了口气,将自己屋里的灯吹了。

    杨氏卧房那里,等了一会儿,大约也是看没有动静了,也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傅阳与戴悦的房门,轻轻地推开,有人出来,悄悄地下楼。傅春儿觉得还能听见傅阳房里有女子低声啜泣的声音,她总以为自己听岔了。

    第二日早间,傅阳夫妇两个都起晚了。这与傅家“黎明即起”的家风不合。

    傅老实夫妇和傅春儿、傅康,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傅老实和傅康一起,已经各自上了作坊和铺子。傅春儿招呼玉簪,下厨去下了去给傅阳与戴悦两人,分别下了一碗素面。傅阳明显不大高兴,吃过素面,竟然自己捧了面碗下了灶间,乒乒乓乓地将碗洗了,然后拂了袖子就往对面作坊里过去。

    傅春儿那时也在堂屋里找一件物事,亲眼见到傅阳与戴悦两个人从卧房里出来,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傅阳吃东西,也是三口两口吃完,没有顾上戴悦。而戴悦那时候,正从碗里挟起一筷面条,听到身边傅阳起身立起往厨下去,眼圈一红,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

    傅春儿叹了一口气,正想往对面作坊里过去,却突然听到杨氏在问:“春儿,我上次有个花样子,夹在你一本书里。帮我找找看来——”

    “唉——”傅春儿应了一声,往楼上去了。她晓得杨氏将她支开,恐怕是为了免得戴悦尴尬。果然到了楼上,杨氏一把将她拉进屋里,关上门,说:“你哥哥嫂嫂的事情,爹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好不好?”

    “娘,人家只是好奇,我也不晓得哥哥那头出了什么事,再说了,嫂嫂心情抑郁,对她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傅春儿巴拉巴拉地往下说。

    杨氏虎了脸,说:“好啦,你个鬼灵精的,早起已经分别问过玉簪她们了吧!”

    “嗯!”傅春儿应下了,然后又开始解释,“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嫂嫂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件事情,到底是误打误撞呢,还是嫂嫂刻意安排的,还是跟什么别的人有关系……”

    杨氏也是一时头疼,想起前些日子戴悦回戴家或是去徐家的时候,往往会带上金萱,听说金萱此前还收了不少徐家那头的赏。因此这件事情的根儿,到底在那儿,眼下还不晓得。

    “但是不管是谁出的主意,金萱在咱家是留不得了。”杨氏说出了她的决定。

    少时戴悦将桌上灶下都收拾了个干净,然后慢慢地上了楼。杨氏便将她叫到屋里,婆媳两个说了半晌,杨氏才开门出来,又将金萱叫进了屋子里去。又是许久之后,戴悦带着金萱出来,戴悦对金萱说:“你且磕头谢过主母。”

    金萱依言给杨氏磕头,口中称谢,声音里也听不出来是喜是愁。

    只当日,傅家便叫了人牙子过来,问清金萱原来的家境,晓得也是个家中女孩儿多,无钱陪嫁,才将女孩儿卖了到城里人家寻事情做的。当下杨氏做主,给了十两银子,算是给金萱当做日后的发嫁,跟着请牙婆验过身之后,便领了回本家,免了赎身银子。

    金萱年纪不算大,有些浑浑噩噩的,也是误信了人言,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是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里,又见东家还了身契在手,也晓得这回东家是真的放自己归家了。其实在傅家,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服侍的少奶奶戴悦,原是个好相与的,与其余如玉簪、芙蓉等,处得也都好。金萱一时便舍不得起来,回头少不得与玉簪和芙蓉她们哭别,才依依不舍地去了,不忘在怀里仔细揣好了那十两银。

三百二十一章 风乍起(上)

    傅阳晚间回到家中,听说打发了金萱,很明显面上便松弛下来。可是他与戴悦两个还是不说话。

    在傅正离家之前,原先傅家饭桌上,总是傅正爱说着各种“深柳”的趣闻。傅正出门之后,大多是傅阳和傅康两个,逗着傅老实夫妇两个,傅春儿在旁凑凑趣儿,戴悦总是在旁陪笑的时候居多。可是这一日的饭桌上,傅阳却一个字都不说。气氛压抑地令人着慌。

    不晓得为什么,饭桌上,傅老实也一直板着脸。杨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叹了一口气,不敢说话。而戴悦,更是脸红得像只煮熟了的虾,一碗饭几乎是数着米粒在吃。

    “叮”的一声,傅老实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道:“阳儿,吃完了没?吃完了跟我到作坊那头去。”

    傅阳不疑有他,放下了碗筷,“唉”了一声,就跟了出去。

    傅康看了看,道:“娘,嫂嫂,姐姐,我在作坊那头,还有点活计没有做完,我先去忙了。”杨氏点头,傅春儿怕戴悦尴尬,也寻了个由头,遁下了厨去,打算帮忙收拾,却听见玉簪与芙蓉两个在厨下议论:“金萱真真是想左了,也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这等念头,明明阳少爷是无心的,”这是玉簪在说话,话里就带着几分老成。

    “唉,也是,弄得阳少爷和少奶奶现在闹成这样,这日子好生难过。”芙蓉接口道。

    “你呀,”玉簪一副教训人的口气,“不要管主家怎么样,一心一意将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得了啊!你看素馨姐,一直本分,眼下就嫁得这样好。”

    傅春儿十分怀疑玉簪那“一直本分”四个字里头,话里有话,心道果然不错,玉簪像是个腹黑的。

    “我猜啊,老爷叫阳少爷出去,一定是有话要教给阳少爷,多半是要阳少爷多想想自己有什么不是,而不是一味与少奶奶闹别扭。”玉簪又添了一句。傅春儿凝神想了一下,心道:也还真是。

    傅老实平时寡言少语的,但是有句话却总爱挂在嘴边的,就是“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这原是傅正在“深柳”里学来的,回到家中一讲,不知怎地,却给傅老实记住了。傅老实一直是那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性子,对自己的子女,也总是严格的,然而对外头嫁进来的媳妇,态度却要温和得多。所以想来是劝傅阳不要与媳妇怄气,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从而维护小家庭和谐。

    “玉簪姐,以后就咱们两个,你说啥,我就做啥。我总跟着你走,没错的。”芙蓉在灶间里面笑着说。

    傅春儿则悄悄扶着墙走开,觉得家里这两个丫头,能有这点觉悟,其实会少不少事情——唉,金萱走了,怕是杨氏还会推一些给家人裁制夏衣的活给自己。傅春儿眼下的女红手艺还不大能见人,因此估计还要练练才成。

    那晚,傅老实与傅阳两个,说完话,便一前一后,一起回了傅家院子。

    而傅阳屋里的灯则亮到了很晚。也不晓得傅阳与戴悦说了什么,总之两个人第二日早晨起来,精神都很好,有点蜜里调油的样子,看起来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傅老实显见是十分高兴,只道:“黎明即起,这是咱家的规矩。要日日像这样才好。”傅家人的习惯,是不作兴赖床的,即使年幼如傅正,在家的时候也是黎明即起的。一番话说得傅阳与戴悦两个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在面上露出笑容来。

    傅春儿看着觉得放心不少。她觉得只要哥哥与嫂嫂两个,肯将两人之间的事情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说,两人又不傻,是问题总能解决的。

    果然,当日杨氏将傅春儿叫了去,分了一些布料给她,叫她自给自足,将自己的夏衣,夏天穿的小衣,袜子等等,都自己做出来。

    戴悦坐在杨氏身边,显然是两人之前已经商量过一番了。傅春儿心里一声哀叫,戴悦便使了一个同情的眼色过来,仿佛在说,妹妹别急,回头自然会帮你。

    杨氏见这姑嫂两人对视,便说:“媳妇你替我好好教教春儿。你进门那会儿,可是替我们家每个人都做了鞋袜衣衫,可是眼下春儿,却连最基本的女红都不过关,将来她到了夫家,该怎么……”

    杨氏突然好像省起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而傅春儿则好像心底被抽去了一块什么似的。

    只是这番感受她不欲人知晓,连忙自己用话岔开了,杨氏便讪讪地住了口,也没有再多提别的要求。直到傅春儿抱着布料除了杨氏的屋子,才听见杨氏叹息了一声。

    母亲还是担心自己啊!

    可是,纪燮那头,原先曾有过那样的心意相通,原来也竟然抵不过一年不到的时空距离。难怪后世人们总是不看好什么异地恋情,那会儿还有电话,可以远程聊天,不比现在这样,一个月也未必能盼来只字片语。更糟糕的事情是,两人之间的联系还是单向的,总是纪燮递信过来,自己又没法托人捎信过去。别说那里兵荒马乱的,没有人肯去,就算是肯,也得想办法弄清楚纪小七的方位才行啊!

    她想到这里,站在自己屋子前面的廊上,手遮凉棚,望了望日头。入春以来,广陵城一直都没怎么下雨,然而今日似乎远远的天际开始有些云滚过来。傅春儿觉得太阳穴上的经脉一跳一跳地疼,晓得怕是要变天了,便连忙招呼玉簪,将晒在院子里的一些笋片、鲜菇等等都收起来。

    傅家作坊里平时也是一直有鲜花和鸭蛋饼坯等等需要晾晒的。傅春儿也遣了玉簪过去,给作坊里提个醒儿,免得手脚慢了,东西被雨淋着。

    哪晓得这场雨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下下来。一时傅康从铺子里回来,也对从对面作坊过来的傅老实与傅阳父子两个说:“这天儿真奇怪,像是晚间有一场豪雨要下。”

    傅康说话的时候,瓦匠营巷子里便起了一阵大风,人人都被这风吹得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等风过去,傅阳一拍脑袋,赶紧去作坊里叫上了几个兄弟,“先别忙着吃饭,来几个人,跟我把到小秦淮那里的阳沟通一通,否则今天来这么一场大雨,你们几个,铺盖都要泡在水里啦。”

    姚十力闻言,也要过来帮忙,被傅阳赶回去看看他自家赁来的小院里有没有什么怕漏水进水的地方去了。

    一众人将将忙完,天上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里直带着泥土气,还好不是甚大。待到大家吃过晚饭,各自回去歇息的时候,天公开始发威,滚过几个焦雷,大雨哗哗地落下来,直下了一夜。傅春儿是伴着雨声睡着的,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晨间醒来的时候,似乎面颊上还湿湿的。

    这一日照旧阴雨绵绵,只是雨势弱了许多。下午的时候,傅春儿陪着杨氏做针线,杨氏便嚷着头疼,傅春儿便张罗着,要陪杨氏一起去大德生堂诊诊脉。戴悦也自告奋勇,陪了出来。

    三个人穿戴整齐,再各自撑上竹伞,一起出门去。只见所幸昨日傅阳带人清了阳沟,如今阳沟里的水湍急地流着,几乎漫到道边,要是昨晚雨势再大一点,或是没有事先清过阳沟,只怕这水,就要倒灌到院子里去了。

    傅春儿看得直咋舌,这才与戴悦两个,一左一右,扶着杨氏,沿着东关街往大德生堂那头去。

    进了大德生堂,先是个不认识的伙计上来招呼。傅春儿见了,不禁心里暗叹物是人非,自己只不过三个月不曾来,没想到大德生堂已经换过伙计了。

    傅家母女儿媳三人,进了大德生堂,问清楚了坐堂的是周大夫。这位大夫已经在大德生堂坐堂多年,风寒头疼这等小毛小病,还真难不倒他。三人进了堂之后,周大夫正巧从后堂出来。岂料他见了傅春儿竟然像见了鬼一样,先是伸头看了看,确定没有看错,然后身子猛地向后一缩,几乎就要退回内堂去。

    傅春儿奇道:“周大夫,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有些不舒服,稍等……不舒服,马上就来。”周大夫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一手犹自揪着自己的胡子,飞奔回内堂里去。

    傅家三位女眷面面相觑,甚至连大德生堂的伙计,也觉得有些尴尬,连忙请杨氏等人先坐了。过了一会儿,周大夫才慢吞吞地出来,坐到他惯常坐的诊桌旁边,轻杨氏伸了手为杨氏诊脉,又看了舌苔,周大夫这才说——

    “只是轻微的风寒,脉浮紧,舌苔白,吃两副药吧!”他一边说诊断,一边飞快地开方。周大夫写完,还没等墨迹吹干,已经有伙计接了过去,送到生药房那里去抓药。

    “傅夫人服药之后,要尽量多多保养,切莫劳心劳累。”周大夫一边收了傅家的诊金,一边嘱咐道。

三百二十二章 风乍起(下)

    周大夫诊病原是极妥当的。他所说的,傅家几位听了之后便一一点头应了。杨氏静静地坐着,傅春儿在她身边陪着,而戴悦则随了伙计去抓药,顺便将药钱也一并付了。

    傅春儿冷不丁便问了一句:“周大夫,昨晚这样一场大雨,大德生堂后面的院子里,有没有漏水?”她说着作势转过身,道:“要不要我去看一看?”

    周大夫几乎像是被蛇咬到一样,马上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没有的事啊,后面的院子好得很,姑娘,不得说项啊——”

    傅春儿“哦”了一声,说:“不得说项啊!”她眼见着为人实诚,不大会说谎的周大夫,一张老脸便涨红了起来。

    杨氏若有所思,抬头望望周大夫,说:“不得说项挺好的呀——”

    周大夫听杨氏也这样说,更觉得一张老脸很有些挂不住。

    三人打了半天的哑谜,直到戴悦提了伙计包裹好的几包草药过来。杨氏起身,傅家女眷一并谢过周大夫,这才告辞离去。

    周大夫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将三人一直送到了大德生堂门口。临去,傅春儿转头想说些什么,“周大夫,您帮我带个话吧!”

    周大夫恭敬地问:“姑娘想带什么话,请尽管吩咐。”

    这时杨氏与戴悦已经共执着一柄伞走出好几步去了,傅春儿独自撑伞,落在了后头。她歪头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说:“算了,周大夫,实在不好意思劳烦你,还是算了。”

    周大夫突然有些什么话想与傅春儿说,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已经踏入了细细的雨帘之中。可是傅春儿这时候已经回转身子,往雨帘中疾走两步,往前去赶杨氏婆媳二人去了。周大夫有些怅然,收住了脚步,拈了拈须,叹了口气,这才回去大德生堂。

    回到家中,杨氏自觉这么来回走了一遭,身子已经松快了不少。趁着戴悦张罗着为杨氏去煎药,杨氏留了傅春儿在屋里,问她:“你难道是觉得……”

    傅春儿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只是没有想通,为什么是大德生堂。”

    杨氏眼珠转转,已经明白了傅春儿的意思,跟着问:“那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傅春儿想了半晌,才咬着牙说:“总不能叫人看轻了。”

    杨氏听着这话很是诧异,刚想细问,见傅春儿已经抬头,对自己说:“娘,春儿也觉得有些疲累,春儿先回房去歇着可好。”

    杨氏长叹一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她见到傅春儿一脸的疲态,不忍心再说下去,便说:“你先去歇着吧。回头要是觉着不舒服,就说一声,我使媳妇安排给你也煎一副一样的药来。”

    杨氏说的这话,反而让傅春儿忍俊不禁,“嗤”的一声轻笑了出来,道:“娘,您这话说的,药哪里能混吃的。”

    见到傅春儿尚且笑得出来,杨氏稍稍放心,自也展颜一笑,挥手道:“去吧!”

    然而傅春儿回去,在自己屋前倚门而立,望着这满城的蒙蒙烟雨,自己也不晓得作何想法,愣了半日,这才胡乱歇下了。

    *——*——*——*

    一日以后,“水绘阁”的伙计过来带话,请傅春儿过去,说是与大德生堂那边对账,然后将该那头的银钱转交过去,所以大家约了在大德生堂见。

    其实这点事情不算太复杂,原是李掌柜一人就行,也不晓得为什么非要叫上傅春儿。傅春儿想了想,还是应了。杨氏却有些不放心,本来想着玉簪也一起跟着,可是傅春儿露出一副求恳的样子来,杨氏想想她昨日说过的话,这才作罢了。

    一时到了大德生堂,李掌柜也是面色沉重。他与傅春儿见过礼之后,又请傅春儿看过账簿。傅春儿口上客气,笑道:“李掌柜这账,难道还用我看?”手底下去快得很,三下两下,已经将正月开市以来所有的账目看完,点点头,觉得没问题。

    跟着,两人便叫来大德生堂的账房,将这一季该大德生堂的银两都划了过去。大德生堂写了收条,两边同时在账目上记了,一个记出项,一个记进项。一时账目记妥,李掌柜吁了一口气,说:“傅姑娘,真是麻烦你,还叫你跑这一趟……”

    傅春儿正要客气,却听李掌柜跟着道:“周大夫还有些事情寻你,想请你过去。”

    她心里免不了起疑——怎么这周大夫又……

    正想着,周大夫已经进来,对傅春儿说:“真是对不住啊,姑娘,昨日大德生堂后面的院子里,是出了点事儿,本来该带您去看看的,可是……总没准备好……”周大夫似乎有备而来,但是说着说着,又有些心虚起来。他见到傅春儿面色平和,总算鼓足了勇气说下去,“所以今天想再请您过去看看。”

    “好的,”傅春儿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件事情,便道:“周大夫请——”

    周大夫一时望望傅春儿身后的李掌柜,见他在傅春儿背后点了点头,似乎这才鼓起了勇气,对傅春儿说:“傅姑娘这边请。”

    傅春儿随着周大夫,从大德生堂的一间小厅里,一起往后面的院子过去。大德生堂后面有两个院子,一间是个完整的,纪燮在离开家之前,一直在那里住着。另外一件是一个货仓改建的,傅家最落魄的时候,就曾经在那里暂住过几日。

    从大德生堂前面半爿铺面过去,就是先进原先傅家住过的那个小院,然后穿过一扇小门,才是纪燮的院子。这些原都是傅春儿极熟悉的,此时她故地重游,别是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两人正走到原先傅家的旧院子,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道:“周大夫,是小七爷的啥子客人来了么?”

    说话声很是奇特,不晓得是带了哪里的口音,傅春儿稍稍愣了一下,才听懂了,然而女子话中透着与纪燮的十分熟稔,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大约是川中之人了吧!

    傅春儿一下子站住了脚步,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

    循着声看去,一位妙龄女子立在通往纪燮院子的门口。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的棉布衣裙,头上包着一方帕子,遮住了额头与发饰,正面看过去,看不出是姑娘还是妇人打扮。那女子面容姣好,年纪似乎比纪燮要大上了一两岁。她一双乌溜溜的双眼,正透着好奇的神色,上下打量着傅春儿,仿佛竟还有一些审视的意味在里头。

    傅春儿看着眼前这副情形,一时简直想要笑出来。

    她想象过无数次与纪燮重会时候的情景,这样的情形,说老实话,她也想过,只是每每想到这里,她便会叫自己打住,消了这样的念头,再劝说自己,纪燮不是这样的人。她告诉自己,应该对纪燮有足够的信心。

    然而深心里,她却又是极不坚定的,否则这样的情形场景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想到。

    这就应了那句话,说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么?她猜到纪燮当日在蜀中来信,遮遮掩掩地话没说透,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添了一个像婧娘这样的人物,因此才不可说,不好说。可是她傅春儿也好歹在广陵府日夜悬心了一年多了。难道纪燮返家,竟然也不愿意给自己递个信儿?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将来没有意思的意思了么?

    那女子打量傅春儿的时候,傅春儿也大大方方地反过去打量着她,只是傅春儿心绪不佳,面上更加木然一些。

    周大夫在旁尴尬得紧,结结巴巴地问:“纪小七爷他,他可好?”

    那女子点头,道:“嗯,今天早晨起来,我看小七爷精神还不错。”

    这话更是直接坐实了傅春儿的某些猜测,她脸上便是一白,连周大夫都猜到了傅春儿在问什么,深悔自己瞎问话,几乎想在自己颊上扇一掌。

    “你是纪小七爷的客人么?咋能这么慢,小七爷从一清早起来就在等——”那女子看了看傅春儿,冒了一句不耐烦的意思出来。傅春儿冷笑了一声,道:“原来还是嫌我慢了。”

    那女子故作吃惊地看着傅春儿,道:“你,你原来,不是哑巴呀!”跟着便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冲傅春儿笑了笑,笑容里颇多善意。

    “婧娘,你让傅姑娘去见小七爷吧,她先前在账房那头,耽误了好些时候,眼下小七爷一定是等急了。”周大夫出来打圆场。

    那叫做婧娘的女子白了周大夫一眼,随意地对傅春儿道:“你过来吧。”说着,身子一偏,让开了往纪燮院子里去的路。

    傅春儿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她的每一步,似乎都踏在直面真相的刀尖上。

    “吱呀”一声,那扇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了,这倒出乎了傅春儿的意料,她原以为那婧娘会一道跟过来的。

    抬头张望,这座小院,原是她极熟悉的。院中左手边,曾经有二十几盆珠兰,都是那人一一手植了送给自己的,眼下那排墙根只空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前两日被大雨洗刷过,墙根正泛了青色,长出一排苔藓来。而院子正中的那一株广玉兰,此时花期早过,但是枝叶俱茂,被雨水洗过之后,便透着碧油油的生机来。

    只是广玉兰树下的少年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她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终于有个声音响了起来:“是春儿来了么?”

    跟着一声大响,似乎一个人摔到了地上。

三百二十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上)

    傅春儿顾不上想什么,辩了方向,连忙赶了过去。

    却是纪燮的卧室里。

    天气不好,日光黯淡,纪燮屋里点了一盏灯,依然有些看不清。屋里似乎空气不流通,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病气。傅春儿以前从未来过纪燮的这间卧室,稍稍花了些功夫,才辨清了哪里卧榻,哪里是桌椅。

    她看清纪燮正摔在桌子前面的地上,正勉力撑着将上身支起来。傅春儿一声惊叫,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嫌了,赶紧上前,将纪燮扶坐了起来。

    一年多在外奔波,纪燮瘦得多了,眼下穿着宽大的常服,衣服里几乎空落落地,傅春儿扶着他的胳膊与肩头,只觉得嶙嶙峋峋,瘦削之极。一时不防,傅春儿的泪水从眼眶里满溢出来,她忍不住带了哭音,大声问道:“又炎哥,怎么摔着了呢?侍墨呢,侍墨去哪里了?”

    “侍墨?侍墨他不在了呀?”纪燮温柔的话音,再一次如一般,在傅春儿耳边响起。

    然而弄明白了话中之意,傅春儿觉得脊背一时发寒,不可置信地向纪燮面上看去。

    纪燮冲着她,面孔却隐在了暗影里面。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见她十分的震惊,突然之间,纪燮也跟着有点沮丧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道:“侍墨已经不在了……”这一次语气沉痛,直若痛不欲生,傅春儿听来,直如剜心一般。

    她实在忍不住,伸臂抱住了纪燮,将头埋在他瘦骨嶙嶙的颈窝里。她的体温,透过两人的衣衫,直透纪燮身上。纪燮却似微微打了一个寒噤似的,半晌,才省过来,开口道:“春儿——”话音温煦而又和蔼,仿佛又是恢复成为原来的那个纪小七。一时让傅春儿既感且佩,一个人心里藏了这么多的苦楚,竟然还能够这样的温润,如一块良玉一般。

    一行热泪从傅春儿面上滚落,她用鼻音“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你总算来了——”纪燮突然反身伸臂抱住了傅春儿,声音也是闷闷的,大约也是激动。傅春儿渐渐地,觉得纪燮身上也慢慢开始暖了起来,而箍在自己身上的双臂,也渐渐地开始有力。两人呼吸与闻,在屋内相拥而坐。良久,傅春儿方才觉得,纪燮的两片唇,凉沁沁的,悄悄地印在了自己额边的发线上。

    一切猜疑、悬心、不安定、不平静……似乎都没有了,两心重新又照。傅春儿破涕为笑,浑忘了婧娘的事情,眼下这个男人,劫后余生,总又是回到了自己身边。

    “春儿,扶我起来好不?”纪燮软语相求。

    傅春儿这才省起,“又炎哥,你的腿怎么了?”

    “原没什么大事——”纪燮说着,突然口中轻轻地“嘶”了一声,那时傅春儿的手肘正好碰到了他的膝头。傅春儿在他对面,瞧得清楚,纪燮面上一片痛苦之色。她的心一时紧紧地提了起来,道:“又炎哥,你莫动,我替你看一看。”

    她伸手,先帮纪燮在地上坐直,让他双手扶住地面,跟着慢慢地将他的长裤往上卷起。纪燮一时身躯僵硬,欲将双腿往回缩,但是见到傅春儿做这等事情纯出自然,面上一点异色也无,心里稍稍放下了一块石头,便别过头去,由她作为。然而待到傅春儿将纪燮的外裤卷至膝盖,露出他那又红又肿的膝头的时候,傅春儿的眉头便全皱了起来。她轻声问:“直着腿或是弯着腿不动的时候,疼不疼?”

    纪燮朝她笑笑,道:“不动没事,但是一撞到哪里……便也够我喝一壶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钻心的疼痛只是等闲。傅春儿心里一紧,想到刚刚纪燮从椅上摔下来,想来是疼坏了。

    “能走路么?”傅春儿双目直视,纪燮便微微低头,道:“眼下还不行,走一两步,便疼得受不了。”他有一肚子的话想与傅春儿说,一只手扶上傅春儿的手,道:“你帮我将那椅子扶到我身边来,我自己能行的——”

    傅春儿一双妙目,在纪燮面上转了两转,却没有按照纪燮说的行事。她动作很快,一时将纪燮此前坐过,又摔在了纪燮身边的椅子扶正,跟着跑到纪燮身后,凑在纪燮耳边,道:“又炎哥,你千万不要使力,免得膝盖又疼。”

    纪燮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只好“嗯”地应了一声。他只觉得傅春儿吐气如兰,一时心动,没曾想傅春儿的双臂在他胁下绕了出来,双手一握,使力之下,竟然将纪燮给自后抱了起来。傅春儿心下酸楚,一个大男人,被她能够这样自后抱起,那得是瘦成什么样了啊!只是纪燮一个成年男子,身量骨架在那里,傅春儿登时也觉得十分吃力。

    傅春儿将纪燮自后抬起来,可是纪燮身量本来就高,这时候双脚还落在地面上,两个人总算能勉强维持一些平衡。傅春儿倒退几步,已经来到她刚刚摆正的椅边,这才慢慢地扶纪燮往下坐了,可是尽管如此,傅春儿也累得微微喘气,额角见汗。纪燮刚想感激地说句什么,没曾想傅春儿已经登登地跑了出屋,过了一会儿,她又端了一盏油灯进来,道:“又炎哥,这回你的屋子总算亮堂点——”

    一转身,傅春儿又小旋风一般地出去了,只留下纪燮一人在屋里,若有所思。

    这回出去,隔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傅春儿才手托了托盘进来,纪燮见她手中托着茶盏,鼻端正闻着曾经一度熟悉无比的茶香,忍不住笑道:“我正想着这个。”他面上的笑意很甚,仿佛在说,我正想着你,你便来了。傅春儿便故意一板脸,道:“不用你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招呼自己的呀!”

    她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面上便现出一点幽怨的神色。

    “春儿,实在是抱歉——叫你为我担忧,”纪燮此时在灯下端详傅春儿,终于说,“你也瘦多了!”

    “……”傅春儿别过头去,这些日子里的担惊受怕,幽思绝望,她都经历过了,又岂是区区“担忧”二字,就能概括得了的。

    纪燮原是个聪明人,此时见到傅春儿别过头去,便知道她觉得委屈了,当下淡淡地转过话头,慢慢地说起他在蜀中经历的事情来。

    他只从在川东的事情还是说起,从那时候起,纪燮便再也没有在家书上提及一点他自己的事情,想必种种经历,傅春儿还不知道。

    “……那日在巴东的一个镇子外头,我与侍墨两人遇到了官兵,被诬为白巾军的反贼,有理也说不清,于是侍墨便护着我逃……我们两个,最后就躲在一处沼泽里,躲到追兵实在是近了。侍墨就……就换了我的衣衫,去将那些官兵引开……”

    随着纪燮的诉说,傅春儿仿佛见到了当时惊心动魄的险状。

    “我那晚一夜都窝在沼泽里的,满心都在自悔,我自己身蹈险地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一起将侍墨给带了来,他最是无辜,他完全是为了护我啊!”纪燮说着说着,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我躲在沼泽里想了一夜,满心想着去将侍墨找回来。第二日我从沼泽里爬出来,勉强找到了一户人家,肯给我换上一件干衣裳的。我身无长物,只有怀里还揣着用油纸包的一张路引和给你写了一半的信札。于是我问了去巴东府的路,在那里做把总的一位军官,也是广陵府人士,以前还受过我家老祖的恩惠。我想托他去寻一寻侍墨。”

    “谁知我走两日一夜,到了巴东府的城门下,见到……见到官兵们正挂了所谓反贼的首级,在城门口示众。我一眼就认出了侍墨的首级,他一直到死,还怒睁着双眼,张大了嘴,仿佛在说,他不是一个反贼。可是我却见到侍墨头上还包裹着白巾军用来裹头的白色毛巾,我晓得是那些天杀的官军,在侍墨死后才给他戴上的,就像他们强加给了侍墨反贼的罪名一样容易……”

    傅春儿此时望着窗外,早已泪流满面。

    “侍墨——”

    她终于能够感受到纪燮刚刚谈起侍墨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既痛且悔,既愧且恨。

    早先放在纪燮房里的那盏灯,突然“噗”的一声便熄了,两盏灯登时只剩了一盏。

    窗外好歹还有些浮光,只不晓得能撑过什么时候去。

    而面前的一盏清茶,也随着日光继续黯淡下去,而渐渐地放凉了,一缕热气都透不出来。

    良久,院子外头终于有了些人声。

三百二十四章 吹皱一池春水(下)

    院外终于有了些人声,一个声音拍着门板叫道:“小七爷,小七爷,那个傅家过来了寻人了额——”

    听声音,又脆又响,不是本地口音,应是婧娘。

    傅春儿这才省起,天色已晚,大约快要掌灯了。难怪杨氏着急,遣了人过来,寻自己。

    傅春儿抬起头,看看纪燮。纪燮苦笑一声道:“那也是个在战火之中失了家人的可怜人,我见她也是实在没法子过活,留在当地,怕也只有一个死字,正好广陵府来人,寻到了我这里,我便做主,将她带回来了。”

    傅春儿没说话,依然看着纪燮。

    “我与她说过,她平日里不能进来这间院子,只有早间可以过来一次,取我的几件衣衫拿去浆洗,平日里她也就是给大德生堂的伙计做个饭什么的。大德生堂的人,大多怜她孤苦,有些人把钱想接济她,但是都被她谢绝了。到后来,大家就都拿了衣衫把她洗,想顺带多给她一些钱,可是还被她将多给的钱退了回来……”

    傅春儿面上的神色便一下柔和了很多——愿意自立的女子,总是令人敬重。

    “……当初将她救下来的时候,原是极惨的,她的丈夫家人都被充了做反贼给杀了,救下她的时候被五六个兵油子摁在地上,欲行……欲强行那等无耻之事,她奋力反抗,被脑后重重砸了一刀背,出了很多血,眼下脑后还有绝大的伤疤,生不出头发,只能用帕子包着。”

    傅春儿心中突突地跳,她自己生在广陵这等富庶之地,不曾遭过刀兵之祸。然而听纪小七说来,只区区几个字,便听来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极大惨事。傅春儿心中,不由得对那婧娘,生出一些怜悯之意来。

    “那眼下又炎哥打算怎么相帮这位婧娘?”傅春儿终于发话了。

    “我也不晓得该怎生安置她才好。她眼下已经有了身孕,是她丈夫的遗腹子。我想,如果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她应该是打算守节的。春儿,你觉得该怎样?”纪燮有点期期艾艾地问,“我本想劝我母亲将她认在膝下,就算是我多了一位姐姐,可是……可是我母亲那边……我,”纪燮一边说,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傅春儿。傅春儿回想一下,果然也觉得刚刚见到那位婧娘,身上的衣衫甚是宽松肥大,与她面上的消瘦并不相称。

    “伯母那里,又炎哥怕是还没有递信回去吧!”傅春儿低下头,淡淡地说。

    “还是春儿懂我的心思——”纪燮面上露出一丝红晕,伸手挠了挠头,仿佛有点尴尬。

    傅春儿无语,心道:若不是昨日突然来大德生堂,周大夫自己沉不住气,先露了马脚,这位纪小七同学只怕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在自己面前出现。只是这样指责纪燮的话,傅春儿有点说不出口。

    “又炎哥,你原先是怕我,还有伯母,担心你腿上的伤势,所以拖着不愿意说,想等到腿上伤情好些了之后,再来与我们相见,对不对?”其实这种想法挺扯的,瞒着不见,就能让自己或者黄氏少忧心半分么?算了,傅春儿心想,看在你腿伤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见识。

    纪燮眼中扇过一丝黯然,但是赶紧扯了一个笑容出来,对傅春儿点了点头。

    傅春儿心里隐隐有些预感,觉得纪燮的腿伤,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治的。

    “又炎哥,婧娘的事情,我与我娘商量一下。我猜想她在我家安置下来,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十成的把握,不敢给你打包票。”傅春儿说。

    纪燮面上笑得温柔,冲着傅春儿连连点头,觉得她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这笑容在傅春儿看着,老有一种正中下怀的味道。

    “另外,我想找一个人住过来,在短时间之内,先照顾一下又炎哥的起居,总之晚间有个人照应。”傅春儿说了第二个要求。

    纪燮正点着头呢,突然顿了一下,问:“那人是谁?”

    “我一会儿去问问,那人应该正在大德生堂堂上等我。”傅春儿板着脸,紧接着说了第三项:“伯母那里,为了又炎哥的事情,也是忧心得紧,所以无论怎样,都请给家里送个信儿,而且老祖和大伯那里,对又炎哥的腿伤,应该有一些更好的治疗法子才对。”

    纪燮稍稍松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郑重点了点头。“母亲和大伯那里,待我安排一下,十日之内必定会相见的。”

    他见所有的事情都与心上人说开了,微笑道:“还有别的吩咐吗?”

    “第四——”傅春儿颇有气势地说,“我回头给你送点吃的来,记得多吃点东西补补才是正经,瞧你都瘦成了……这样。”她本来想说“瘦成了一道光”的,后来还是忍住了。

    即便这样,已经足够令纪燮忍俊不禁,微笑了出来,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傅春儿便起身,对纪燮说:“那我先去了,回头我叫我义弟傅康过来照看你。”

    她猜到杨氏如果是着人来寻他,应该是派傅康过来。这样的话,自己有好多话便能在回家的路上与傅康预先交代一下。

    纪燮闻言,低头想了一下,点头笑道:“那你明日还来么?”

    “自然来,”傅春儿眼里跳动着调皮的光,道:“我弟弟如今手底下管着两间铺子,白日里没时间,我只是找他晚上来你这里,顺带照顾一下。”

    她看到纪燮的目光过来,突然颇有几分扭捏地道:“他是个男子,照顾你,总归方便一些——”

    “好——”纪燮忍着笑道。

    傅春儿觉得自己的心事又仿佛被对面那人给一眼看穿了,一跺脚,奔出房门,这才慢下脚步,离开纪燮的小院子,来到大德生堂上——果然杨氏派了傅康来寻她。

    “阿康,跟我走——”傅春儿风风火火地从大德生堂出来,往瓦匠营去。傅康跟在她身后,道:“姐姐,出了什么事了不曾?”他以为大德生堂或是“水绘阁”的账目出了什么事。

    一路上,傅春儿将大致的事情都与傅康说了。傅康慨然应道:“姐姐放心,这事儿包在阿康身上就是了。要不要我现在就折返去照顾小七爷去?”

    “你先随我回去,将铺盖取了,再拎一个食盒过去。以后你白日里还是忙你的,我自会来接你的班,但是晚上怕是要辛苦你。”傅春儿想了想道。傅康自然是没口子地应下。

    两人一时回到瓦匠营,傅春儿先是嘱咐了玉簪快些收拾一个食盒出来。然后她自己去见了杨氏。

    杨氏正为了这个闺女晚归的事情急得团团转,见到傅春儿回来,稍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眉毛也几乎竖了起来。

    岂料傅春儿的反应比她还要快,还要大,突然就在杨氏身前一跪,跟着膝行两步,拉着杨氏的衣衫说:“母亲,女儿今日私自决定了一些事体,没有事先与母亲禀报,是女儿的罪过。”

    杨氏一脑门子气还没有发出来,就已经被傅春儿这架势给吓回去了。她颤声道:“春儿,到底怎么了,来起来,好好跟娘说!”

    傅春儿便将纪燮的事情一一都说了,先是提了一下请阿康每晚过去照顾纪燮的事情,然后又委婉地说了说婧娘的事情。

    听说纪燮回来,杨氏已经是激动地站了起来,到她日日礼佛的小佛龛跟前去点燃了一枝清香。再听说了傅春儿求了傅康每晚去照料纪燮,她便马上说:“应该的,小七爷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如今他遭了难,咱家为他出点力怕啥?对了小七爷的伤,需要参,还是灵芝,咱家现在多少宽裕一些,好药也买的起,回头叫阳儿置办一些,送去大德生堂表表咱家的心意。”

    傅春儿觉得母亲的思路跳得太快,心里不由得觉得好笑。然而杨氏听说了婧娘的事情,倒是有些为难。“一个寡妇,在广陵城中举目无亲的,咱家贸贸然收留了,这名声上……而且,也不晓得这人,好是不好,若是还像当年兰儿那样,未免叫一家人心里也寒啊!”

    傅春儿明白杨氏的犹豫,怕是被傅兰儿上回给吓怕了。她马上说:“咱家可以对外声称是远方的亲戚,逃难过来的,只先在咱家落脚,以后也是要自立门户的。”跟着她又添酱加醋地将婧娘所遭的苦难与她那倔强的性子给说了。

    杨氏近两年越发的心软,听了这话,连连说:“阿弥陀佛,想不到人间竟有这样的惨事。既然小七爷千里迢迢的将此女带了回来,不帮一把,实在是说不过去。”

    说着,杨氏长叹了一口气,说:“咱家这两年,怎么与孕妇这么有缘——”

    傅春儿掩口笑道:“谁说不是呢?”

    杨氏却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是盼着来的,却总是不来啊!”

    傅春儿不晓得该怎么劝杨氏,便任由她在佛前祷祝去了。

三百二十五章 纪小七的腿伤

    祷祝毕,母女二人再说起婧娘的事情,傅春儿听见杨氏的话里,始终透着一丝犹豫,于是便装作思考的样子,道:“其实咱家要是再来一个人,而且还是得住上一阵的,得把人家的品行言谈都看清楚了,咱家心里才有数不是么?”

    杨氏犹犹豫豫地便点头,道:“其实小七爷荐过来的人,应该是可靠的。我听你说那妇人认准了要自食其力,便心里觉得不错……”

    傅春儿想,果然正说中杨氏的心坎儿。

    “……只是,内宅妇人,心智坚定固然是好事,还忌讳口舌、妒忌等等,这些都是足以动摇家中根本的。”杨氏说道,她估计怕是让个搅事儿精进来,或是又招来个傅兰儿那样脾性的,又或是有金萱那样心思的,都不好,都是给家里找事儿。

    “既然如此,”傅春儿看着杨氏,道,“不如母亲明日一起陪我去大德生堂吧,这样可以亲眼看看那位婧娘,而且您也替我看看,小七爷眼下还缺什么照顾。”

    杨氏点了点头,便转身不再说话,而是又来到佛龛面前,对着观音大士像拜了两拜,口中轻声说着什么,傅春儿听得不清楚,只依稀听见“早日康复”、“姻缘得谐”几个字。

    傅春儿心里又是心酸,又是甜蜜,不管怎样,纪小七从此不再是一个远远的念想,也不再是信札上署的那个名字,而他会是自己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他在广陵城中,傅春儿想着,两人便能够一起守住。以前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眼下这些困难,还挺不过去不成?

    她带杨氏过去大德生堂,除了让杨氏看看婧娘之外,也免得自己与纪燮孤男寡女共处一处,落人口实。杨氏可以算是纪燮长辈,而且以前又是受过纪燮恩惠的,这时候出面张罗照顾纪燮,并不那么打眼。

    然而令傅春儿没想到的是,纪燮的腿伤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风湿?”傅春儿吃惊地睁着一双妙目,看着周大夫。

    这日,母女两人,一早便一起来到大德生堂。傅康正好接了两人,笑着对母亲与姐姐说:“小七爷精神不错,娘要不要去见见?”

    杨氏手中提了个装了早餐的食盒,里面都是些广陵人最爱的小点。杨氏点头笑道:“自然要去的——”便由傅康陪着,往纪燮那头去了。

    而傅春儿则留在外间,向周大夫请教了一下纪燮的伤情,谁知道,竟然这样的不乐观。

    “小七爷在蜀中,体内本就是湿气淤积,谁曾想又曾经在冷水之中泡了整夜,第二日又强自步行了百余里,伤及了筋骨,要复原,倒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周大夫面上凝重,给傅春儿解释纪燮的病情。

    傅春儿想起纪燮口中所说的那惊魂一夜,想到已经逝去的侍墨,再听说纪燮眼下的情况,心里难受得紧。

    “周大夫,应该怎么调理呢?”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站不起来,只要能站起来,哪怕每日只站一会儿,再慢慢地每日多站立一会儿,最后到可以开始慢慢走动。血脉能通之后,什么都好办。可是眼下这样,真的,老朽实在是医术不精,不知道怎样才帮到小七爷啊!”

    周大夫面上看起来,想必心中也煎熬得很。而傅春儿则更是心惊,难道,难道站不起来,就意味着无计可施,纪燮便会永远都站不起来么?

    “眼下姑娘来了,我们也放心一些。小七爷眼下的伙食之中,一点儿发物都不能有。上回,上回婧娘不晓得,将鸡肉与火腿一起熬了,还加上了一碟油爆笋片给小七爷下饭,当年晚上小七爷疼得从床上摔下来。那时他一人住在内院,直到第二日早上才被众人发现的……”

    “不得发物,我记下了。”傅春儿重重地点头,眼里已经噙了一些泪花,她此前不晓得纪燮竟然吃了这许多苦。

    “还有,最近这段时日,小七爷用眼愈甚,”周大夫补充道,“千万要劝住他,否则……”

    “怎么,小七爷的双眼,也有事?”傅春儿吓了一大跳。

    “是,我们诊断之后,都觉得小七爷除了受寒受湿之外,只怕还中了些毒——当日那毒,便是诱发他腿伤的主因。而现在小七爷腿伤未愈,毒也未能随之拔出,时日一长,怕是,就会影响到目力。”

    傅春儿无言,周大夫又接着往下说,“可是小七爷眼下,日夜不停地赶工,希望能将他脑中所记的,关于各地疫病传播的东西,都一一记下来。这好像是,好像是……”

    周大夫言下之意,傅春儿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在这事情上,谁也不愿意往深了里想,往深了里说。

    “周大夫,小七爷这病症,来得也着实古怪。我想着,小七爷原来出自杏林之家,既是小七爷病得如此严重,少不得回头要请他家人来看一看的。届时请周大夫不要见怪才是。”傅春儿先打了招呼。

    “不敢不敢——”周大夫双手乱摇,道:“纪家老祖,小人连拜望一面都觉得此生足矣。由他给小七爷诊病,再好没有,我……我怎会见怪?”

    “只是,”周大夫拈着须又想了想,“我当初给小七爷诊脉的时候,只觉得生机不旺盛,大约是小七爷心中存了什么念头……”他说得甚是隐晦。

    “您是说,小七爷这是心病?”傅春儿皱起了眉头,这实在是不像她所了解的纪小七啊!

    周大夫面露尴尬之色,小声对傅春儿说:“姑娘千万别传出去,这只是老朽猜的。若是像老朽这样的年纪,或许见到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晚间闭眼一觉就忘了。只怕小七爷……心里压了太多事情了。”他一对小眼瞅了瞅傅春儿,道:“或许要靠姑娘慢慢开解才是。”

    这时候杨氏看过纪燮,从他院子里出来,招手将傅春儿唤过来,道:“小七爷想见你——”

    傅春儿“唉”了一声,就要往院儿里去。

    “记着时时敞着院门,有什么事情就叫伙计进来帮忙,不要事事自己动手,记住了么?”杨氏说得疾言厉色,傅春儿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免得两人名声有损,因此感激地点点头。

    斜刺里,婧娘端着满满一盆洗净的衣物,从外间进来。进来之后,将湿衣盆放下来,一手扶腰,一手轻轻地在腰间来回摩挲。见到傅春儿母女,婧娘便与傅春儿打招呼——“女娃儿你今日来得早啊!”

    “婧娘,你,你不是有身子么?”傅春儿见到婧娘干的活儿,还真一点不轻,吃惊不小。

    杨氏便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娘,应该就是女儿口中所说的那个在兵乱中失了家人的苦命人了。

    她依旧打发了傅春儿进院去探望纪燮,自己开腔与婧娘搭话:“原来你就是婧娘啊,我是这个女娃娃的娘——”

    傅春儿顾不上杨氏与婧娘这头,匆匆进院。她实在是被周大夫说得有点怕,所以见到纪小七面色如常,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吃着食盒里的早饭的时候,总算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当日午时未到,傅春儿与杨氏一起从大德生堂那里返家。杨氏心里正在盘算给纪燮收拾什么午饭。她听说纪燮不能沾发物之后,叹了口气道:“还正想着给小七爷好生慢炖一只鸡,让他好好补一补呢,看着瘦得不成人形啊!”

    “是呀,”傅春儿正在为这事儿发愁,“今日中午还是做一些清补的饭食,等我晚上回来查过食单,再想想给小七爷做什么好。”

    杨氏点点头,道:“不如这样,我去与媳妇说说,将芙蓉借了把你,你们在大德生堂搭给专门给小七爷做吃食的小灶。”

    “向嫂嫂借芙蓉,不大好吧!”傅春儿想了想道:“刚刚去了金萱,还没有人顶她的位置,就又要问嫂嫂借了芙蓉,嫂嫂心里不晓得会怎么想。”

    眼下姑嫂两人身边,一个去了素馨,一个去了金萱,每人得一个大丫头,也算是均衡。

    杨氏想了想,也叹道:“也罢,等婧娘过来几日之后,看看怎么样,再说吧!”

    “咦,”傅春儿听到这里,又惊又喜地道,“娘同意婧娘也在咱们家暂住了啊!”

    “嗯!”杨氏点头道:“这个女子,也不晓得为什么,连我都生出钦佩之心来。似乎,”杨氏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她身上有种特别的韧劲儿。听说她曾经遭逢大难,可是今日一见,我却觉得,似乎世上谁人都不像她活得那样有劲头。”

    “我一会儿就去和媳妇商量,将后头库房旁边的一个独门的小间腾出来把她住。对外只说是家里遭了灾,过来投亲戚的。”杨氏已经将事事都想得周全了。

    “那婧娘怎么说?”

    杨氏白了傅春儿一眼,道:“还能怎么说,总说着一定要给咱家做工,否则便不肯咱家免了她食宿的银钱。”她说着揉揉太阳穴,道:“真是个犟极了的女子啊!”

三百二十六章 “文思”豆腐

    婧娘的事情便算是这么定了下来。隔了一两日,傅家将库房旁边的屋舍收拾出来,便接了婧娘过来。

    婧娘的事情,由杨氏先与家中人等打过招呼。傅老实与傅阳都没什么,只推说杨氏安排即可。戴悦倒是有点吃惊,待婧娘过来,将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跟着听见婧娘说了一口川蜀口音,才确定婧娘是远处过来投亲的。她晓得傅阳从来没有出过广陵府周边五十里地,因此完全放下心来。

    只是这件事情落在旁人耳里,却未必那么简单。戴茜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消息,又将戴悦叫了去,细细地嘱咐一番,说是担心是个傅阳的外头人,借了避难的由头进来,又先于戴悦生下孩子,将来有碍戴悦的“前程”,教导戴悦要“留子去母”云云。戴悦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将杨氏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解释,可是戴茜根本就不信。戴悦解释了好一阵,戴茜还是在瞪眼,说:“姐姐过去的血泪,就搁在你眼前,你若还是听不进,就枉了姐姐对你的一片心了。”说着,面上两行泪就淌了下来了。

    戴悦一看就傻了眼,连忙那话敷衍戴茜,跟着又忍着不耐烦,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男人家的不是。然而等到戴悦回家,与傅阳说起话来,心中却全无芥蒂,丝毫不提戴茜所说之事。她终于明白了戴茜好多心思想法的根源,戴茜是由己及人,遇上了俆晏这么个渣男,便觉得天下男子皆是渣的。戴悦便是再没有主见,此刻,也终于晓得姐姐说的未必就是对的。

    她望着辛劳了一天的丈夫,眼神愈加温柔。

    *——*——*——*

    傅春儿则每日必会往大德生堂后头的小院里跑。她寻了大德生堂的伙计,将院里那个小小的灶间重新翻新了一下,便算是纪燮的小灶。每日她便挖空了心思给纪燮做些吃食,但是总怕万一犯了什么禁忌,对纪燮不利,所以每日的食单她都会先让周大夫看过。

    然而纪燮养起伤来,却绝对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

    就像周大夫所说的,开始几日,纪燮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书写,将他此去一路,在各间市镇访问当地惠民局、医馆,乃至乡民的所得,乃至纪燮自己所得的种种心得,都一一记下来。不仅对腿伤没有益处,而且写得多了,腕几乎也承受不住。

    傅春儿很是担心。她早已将纪燮此前寄给她的各种札记,以及自己在札记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笔记,都取来交给了纪燮。纪燮一见之下,便即大喜,道:“真是多谢你了啊!”

    跟着就是纪燮自两湖而如入川之后,那段时间的笔记,全部要一一都补出来。当然,纪燮没有提当日仇小胡子送来的那封奇怪的手札是怎么回事,也不说后来袁时传讯送来的那封口气冷淡的只字片语是为何,傅春儿也一概不问,似乎这两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按照纪燮所说,他原先也一直坚持每日笔记,但是入川之后,动荡愈甚,他觉得笔记放在身边越来越难以保存,到得后来,便是强迫自己,每日将已经写下的内容强迫自己默记于心。

    果然,在侍墨遇难的那日,两人一路西进的所有心血凝集的一份手稿,都遗失在那冰冷潮湿的沼泽之中。

    纪燮说起前事,一片唏嘘,道:“天可怜见,能让我重回广陵。但是如果我不能将当日所记都一一再复写出来,我不止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侍墨,也对不起……”他说到这里便哑住了。

    傅春儿明白他,拿话劝他,说:“又炎哥,日子还长得很,总要一步步来。”

    纪燮看着她,眼中突然现出一点笑意,像是“日子长得很”这话,打动了他。与其如此急切,倒不如令岁月静好绵长,失之东隅之后,还能够收之桑榆。

    傅春儿便笑说:“不若这样吧,又炎哥,你来说,我来写。咱们先将你所记得的东西都先快快记下来,然后再由你慢慢批阅删改,这样好不?”

    纪燮闻言也是大喜,“春儿,如此一来,真是多谢你了。”

    其实傅春儿的目的就是能令纪燮最近这段时日里,少用些眼。而且她平日里总是写写算算的,眼下的毛笔字速,已经练了出来。虽然还做不到像黄宛如那样,写得一手簪花小楷,但是已经写得很能见人了。

    两人这般试了试,效率很是不错。算算日子,两人这样配合,总在一月之内,就能将汉口直至川中所有的东西都记录下来,此后便再慢慢批阅删改,便没有那么急了。纪燮忧心便去,心境开始稍稍放松起来。

    不写札记的时候,傅春儿便去灶下做一些吃食。因为纪燮的病,但凡发风、发湿热的吃食,都入不得口。因此傅春儿在十二分小心之外,又挖空心思,多做些补气祛湿的食物。其中大半是素食。

    纪燮每日的饮食,都是以糙米饭为主,这也是大夫吩咐的,指望糙米饭在补气之余,也能有些祛湿的效果。煮糙米饭的时候,傅春儿会在米粒里滴上一两滴素油,糙米的米香便被激发出来,而糙米也不会太过涩口。其余菜式,便要靠傅春儿自己动脑筋了。很明显地,有时那食物做得色香味俱美,纪燮便会多吃几筷,吃得快些。而纪燮最喜欢的菜式,却是豆腐菜。

    大约是广陵府水土的关系,广陵出产的豆腐豆干,都是相当不错,因此才能有大煮干丝这样的豆腐菜传世。傅春儿有一次将做干丝的大白干切成细丁,用菜籽油炒过,再点上一点酱油,用筷子捣得更细碎一点,与苋菜、毛豆碎和瓢儿白一起做成四色烧麦,上锅蒸了。纪燮吃得赞不绝口。

    另外一道豆腐菜,就更是惊人。傅春儿自然也是偷师她前一世记忆,将豆腐块切成极细极细的细丝,下在素高汤之中,汤中稍稍勾芡,那极细的豆腐丝便载沉载浮,再配上傅春儿在汤中加了些刚刚成熟的嫩毛豆,白白绿绿,在汤中极是好看。

    纪燮舀了一勺,赞不绝口,问道:“这叫做什么?”

    “文思豆腐——”傅春儿想也不想,张口答道。已经把人家的创意给偷师过来了,不能不把人家的名号也给安上。

    “哦?”纪小七饶有兴味地听着,道:“是说喝了这汤,便能够文思如泉涌么?”

    傅春儿嘻嘻笑道,“大约便是这样吧!”

    原本这道菜的出处是天宁寺的僧人文思和尚,头一个手制了这样的豆腐羹,所以以“文思豆腐”之名,得传后世。只是眼下这个时代,文思和尚尚不知在何处,只能用这等解释来搪塞了。

    这道菜极考验刀功,傅春儿本来也没有把握。要知道,几年之前,她还是个连大白干都切不匀净的不合格厨娘。谁知道,眼下长大了,手愈发地稳当,再加上纪燮就在身边不远处,她心无旁骛,一刀一刀削下去,一大块豆腐竟悄然地变成了极薄的薄片,跟着变成细丝。每一根豆腐丝都粗细相当,长短一致。

    切完,傅春儿自己也觉得吃了一惊,以前从来不曾练过,头一次动念,想做这道“文思豆腐”,竟然便被她做成了。

    她见纪燮吃得香甜,故意去馋他,道:“又炎哥病好了,不忌口的时候,这道羹汤还要好吃。”

    纪燮睁大眼睛问为啥。傅春儿道:“那时候我就可以片了冬笋与火腿丝,加在豆腐丝里头,再用老火炖煮过的母鸡汤做汤底……”她说到这里,眨了一下眼睛,道:“别提有多鲜了。”

    纪燮见她兴致盎然,便温和地笑着,等傅春儿再问他,他便道:“眼下这味道,虽不浓郁,可是清远悠长。”接着他的声音小下去,道:“一旦品过了这等清淡悠长的滋味,那等富贵浓烈,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有点吃惊,抬眼看了看纪燮,见他正微微笑着望着自己。傅春儿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连忙低头下去。她晓得这话有所指,一颗心竟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着。

    “早先是我错了——”纪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的,令傅春儿摸不着头脑,一时诧异地抬起头来。纪燮的目光依旧在自己面上流连,突然又补了一句,“好在现在还不晚。”

    院里的那株广玉兰,经历了一番疾风骤雨的洗礼之后,终于得沐阳光,开始焕发生机。

    至此,纪燮开始听从周大夫的吩咐,每日除了上下午各两个时辰与傅春儿一起书写他游历长江沿岸的手札之外,便开始慢慢地尝试站立。只是这一点做起来极为困难。眼下纪燮的膝头尚未消肿,但凡站立之后,红肿便会加深一层,疼痛日甚。傅康来转告傅春儿,道:“有时很明显小七爷晚上疼得睡不着,但是怕吵到我,硬挺着一声不吭。我觉得他有时候会一熬熬上大半夜,姐姐你白日里千万劝他,不要太操劳了。”

    然而傅春儿向纪燮问起的时候,纪燮只微笑道:“没事,每每到此时,我便想象那隐隐作痛的,不是我的腿,这下便不觉得那么疼了。眼下无论多疼,我都能睡得着的。”

    傅春儿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心中忍不住暗暗乞求上苍——纪小七是个好人,不要让他再承受这样的痛苦了吧!

三百二十七章 征询

    纪燮与傅春儿重会的第九日上头,傅康一早就过来傅家,给傅春儿打了个招呼,说是纪家的人过来了,然后自己才去的铺子里上工。

    傅春儿多少心中有些心理准备。纪家人过来,如果能请动纪家老祖和纪家大爷,那么纪燮的腿伤,或可痊愈得更加快一些。只是黄氏夫人那里,不晓得会怎么样。纪府她也有几个月没有过去拜望了。

    果然大德生堂那里被围得满满的都是人,大多是纪家的仆下。寻常来求医问药的百姓,见了这副架势,也是吃惊不小,拉着堂中伙计问道:“今儿,难道是大德生堂义诊么?”

    傅春儿向一位伙计打听了,只说是纪家老祖亲自过来,给纪燮诊治。“周大夫已经被叫到小七爷院儿里去了,我原来听说他们还在四处寻姑娘!”那伙计原来是认得傅春儿的,有心提点她,便又补了一句,说:“听说周大夫被骂得很惨。”

    刚刚说到这里,黄氏夫人就已经冒了出来。她急得满眼都是痛泪,见到傅春儿就叫道:“傅姑娘,我儿请你进去。”

    这是怎么了?傅春儿见状吓了一大跳。不过为了礼数周到,她还是端正向黄氏行了一礼,起身看向黄氏的时候,见到那位总是与她过不去的老嬷嬷,正在黄氏耳边说着话。

    傅春儿心里“咯噔”一声,戒备等级一下子提到最高。

    纪燮的小院里果然乱哄哄的,有一种颇为揪心的气氛。黄氏领着傅春儿进来,堂屋前面正在商量的几人,忽然都停了下来,都转脸望着她。

    一个是周大夫,一个是须眉俱白的纪家老祖,一个是纪家大爷,还有一位不大识得的,眉眼与纪家大爷、与纪燮都有几分相似,傅春儿想起当日去纪家别院做客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应该就是纪燮的父亲,纪家二爷了。

    众目睽睽之下,傅春儿赶紧作势与众人见礼。纪家老祖一挥手道:“俗人见面,不用这些虚礼——”他年纪虽长,话语之中,却有铿铿锵锵之声,说话的声音也大得出奇,再加上他说话语义奇特,将傅春儿吓了一跳。

    纪家大爷却是精通人情世故的,只将纪家老祖的话换了个方式说,“傅姑娘,家老祖是说,早年便见过你,又多次听小七提起过你,实是不用多礼。”

    接着,他又温言道:“关于小七的腿疾,我们都看过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这下轮到傅春儿大吃一惊了,纪家老祖号称杏林高手的,怎地会来征求自己的意见,这是传说中的病急乱投医么?“小女子实是对岐黄之道一窍不通啊!况且听说……听说不是风湿么?”

    “不妨,”纪家大爷手一挥,而纪家二爷,也就是小七爷的生父,则面带狐疑,抬头看看自己的兄长。“从小七口中,听得出来他对你赞誉有加,说你对人对事总是有独到的见地。此事关乎决断,倒不在于懂不懂医术。”

    这下傅春儿就更听不懂了。

    纪家老祖在旁边叹气,说:“若是小七在川中的时候,就妥善处置,便不会有如今之祸。这孩子,毕竟还是托大了。”

    纪家大爷便为她细细解释,“小七的腿疾,眼下最大的症候,就是日夜红肿疼痛,脓肿一时无法拔除,进而影响到小腿以下。眼下最棘手的是,这肿毒如果一时得不到控制,向上沿侵袭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再难救了——”

    “如果万幸,这肿毒得以控制,不再上沿,小七性命自然是无碍的,只是总要受皮肉之苦。而且将来日久,膝盖以下,必然渐渐无力,久而久之,小腿以下,想要再活动,也更加地难了。”

    傅春儿神情狐疑,心里暗忖,这是什么意思?肿毒拔不出,便有性命之忧,而肿毒能控制住,日后腿脚也会不便,这绕来绕去的,是故意的吧!

    “所以眼下的问题是,傅姑娘,你认为小七这样的情况,应该截肢么?”

    “截肢”两个字一说出来,此时立在傅春儿身后的黄氏突然极凄厉地发了一声喊,对着纪家大爷就扑了过去。纪家二爷赶忙拦住,黄氏已经是哭倒在地,“我儿,我儿如此骄傲,不能,不能就一直在榻上过一辈子啊!”

    不晓得纪家二爷哄着她说了什么,黄氏哭声渐小,也不敢再对纪家大爷求恳什么了。看起来纪家这里的规矩,虽然黄氏夫人权力甚大,平日里也颇多决断,但是到了这种关键决策的时候,家里还是纪家老祖、大爷二爷这样的男性家族成员说了算的。

    可是,既然是这样,还要征求自己的意见做什么?

    傅春儿面上很冷静,可是她听见纪燮所确诊的病情,心里却一抽一抽地疼。

    她微微低头,沉吟了片刻,再抬头,只见纪家老祖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面上打转。而旁边周大夫,却微微露出一些不同意的神情来。

    肿毒不成,便要截肢,这是开玩笑吧!傅春儿仔细地看纪家老祖的表情,见他倒未必显得心焦,倒是对自己的探究,占了七八分去。

    傅春儿心里忽然有了计较,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为了两人的将来,她也要搏一搏。

    她说:“我能先见一面小七爷,然后再来给各位回话吗?”

    纪家老祖先点了头,挥手,大着嗓门道:“去吧!”

    纪家大爷与二爷颇有点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周大夫干脆看向天。

    傅春儿走进了纪燮的卧室。

    纪燮的卧室里,病气依然如故,也不晓得是不是与人的心境相关。就在一天前,傅春儿来此与纪燮一道,忙这忙那的时候,这种病气似乎早已消散了。然而眼下却又弥漫开来,屋舍里愁云惨雾的。

    纪燮卧在床上,身上铺了一层薄被,将他又红又肿的双膝盖上了。纪燮举目望天,却没有因为傅春儿进屋,而有什么动静。

    傅春儿轻轻地来到纪燮的窗前,唤了一声:“又炎哥!”

    纪燮苦笑一声,视线朝傅春儿这里挪了一挪,道:“春儿——”

    屋内便静默了良久。纪燮突然轻声地说:“他们在外面说的,我一一都听得清楚,只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来为难你,要你决断。”话里带了几分怨愤。

    傅春儿却是明白的,她早先想通这一点之后,心中十分酸楚。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家老祖行医多年,但是却总是在两淮江南一带。我这样的病例,我猜想他也不曾见过。但是老祖曾经有言道,若是肌体上的病灶无法消灭,便该将病灶从肌体上移除。所以我当日见到自己的双膝残成这副样子,我便不想叫我家老祖知道——我大伯,在这些事情上,是会听我家老祖的。”说到这里,纪燮又是一番苦笑,傅春儿心中,更明白了一些,不禁生出几分后悔,不该逼他这样紧张地将消息告诉家里的。

    “你莫要为难,我已经想过了,哪怕我x后真的失却了双腿,能换来你我二人厮守,这对我来说,也是乐见的事情。只是,苦了你了!”纪燮卧在榻上,转头望向傅春儿,轻声地将这话说出来。这与傅春儿的判断相符。她是纪燮已然认定的未婚妻人选,因此纪家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会询问自己的意见,看看她对纪燮这样的病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所以纪家大爷才会说,这件事情,非关医术。

    然而傅春儿的意见实际上却难以左右纪家老祖的决定。她若真的提出来反对纪家老祖的决断,纪家可以以此为由,不再默许她与纪小七的将来,理由对内,自然是因为傅春儿嫌弃了纪小七的腿伤,对外则可以冠冕堂皇得很,只要说纪燮身有残疾,难配淑女,此后再为纪燮另寻一门亲事便是。反正纪家的家世、和纪燮的才学都摆在这儿,纪家将来为纪燮说一家过得去的人家,也是不难做到的。

    所以纪燮缓缓道来,“换来你我二人厮守”便是这个意思,这也是纪燮为了两人的将来,所愿做出的最大牺牲。

    傅春儿紧了紧纪燮的手,低声斥道:“不要胡思乱想,会有办法的。”

    她坐在纪燮榻前,仔细想了想,这才出门。

    刚刚纪家几人又已经商议了一轮,周大夫不晓得是不是与纪家老祖争论过,两人都是脸涨得通红。纪家大爷还在低声地劝纪家二爷,说什么“事不宜迟”,“再往后拖,只怕更加不好”。黄氏依然用帕子捂着脸,似乎依然在低声啜泣着。

    众人见她出来,反而是纪家二爷先发了话,问:“怎么样,小七还好吧!”

    在所有人之中,纪家二爷开腔最少,听上去,却是一位慈父。

    傅春儿点了点头,道:“诸位不是想听我的意见么?”

    她说话的时候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微有些怒意,一时这种态度震惊了所有人,纪家老祖探究地望着她,而周大夫则将脸别了过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刚刚我听大爷的意思,大家商议小七爷是不是该截肢,是因为小七爷膝头上的肿毒无法拔出,是也不是?”

    纪家大爷一凛,似乎领会了什么意思,点头道:“是——”

    “那么,我想问问,对于拔除肿毒这件事情,大家都商量透了没有?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吗?内服外敷,甚至民间偏方,是不是都已经一一证实无效了?”这番话她带着一股气说出来,说得又急又快,众人面上都颇为吃惊,没想到傅春儿竟然就抓住了纪家老祖所给的诊疗方法根子上的一个漏洞。

    “小女子孤陋寡闻,原不该对各位对小七爷的诊断随意置喙的,只是,此前纪大爷所问,是不是应该截断肢体,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太早了一些?”

三百二十八章 安置

    傅春儿对纪家几位的指摘,其实完全没有医学上的道理,只是纯逻辑上的。就好像后世的人讨论B事件讨论得热闹,但是傅春儿冲进去就问,B是基于A才有的结论,你们A讨论出结果了么?

    院中几人,被她这番咄咄逼人的问话甩出来,都有些吃惊。然而纪家大爷一早就说了,这个意见或是决断,本来无关岐黄之术,允许傅春儿任意发表意见。因此傅春儿此刻即便胡说八道一通,纪家大爷也没法说她什么。

    “这,这也并不尽然,”纪家大爷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张口就要为傅春儿解释,“小七的腿伤,已经试过了很多种药物,虽然大多以内服为主,外敷,外敷嗯,大约也不是没试过……”他说着便转头望向周大夫。后者面上则露了点委屈出来。

    刚刚在傅春儿出来之前,确实纪家老祖与周大夫曾经为纪小七的伤情,争执了一会儿。其实是因为这两人对纪燮的腿伤判断不同,理念也不同的缘故。纪家老祖认为,纪燮膝头上的是毒,要么想办法拔除,拔除不得,就只能将肢体去掉,免得毒发,侵害肌体;然而周大夫则认为,纪燮膝头固然是毒,然而根本的原因则是因为这毒阻碍了血脉的流通——如果血脉能流通了,这毒被带入到肌体的各处,就会像是被稀释了一样,对人体没有大碍,或是自然便能被身体排出。

    他刚刚说到这里,却突然被纪家老祖打断了。“莫要再说了,再说之下,老朽愧矣!”纪家老祖大声地说,傅春儿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纪家老祖却来到傅春儿身前,突然作势就是一躬,将傅春儿唬了个不住,连忙侧身让开,惊道:“老祖!”

    “小姑娘是老朽的一言师啊!”纪家老祖这么说,让傅春儿凭空便红了脸,连忙道:“这哪里敢当——”

    “没啥不敢的,就是的。老朽这便回去查尽医书和前人手札,一定要将去除肿毒的法子找出来,必然穷尽手段,才能干休的。另外,小姑娘提醒老朽了,除了吃药针灸以外,应该还有别的法子。嗯,老大,你吩咐人去别院开冰窖取冰,让人每日给小七这头送过来。每日早中晚三个时辰,冷热交替地敷,可以镇痛,也可以拔毒。还有什么法子?”纪家老祖一边想一边说,眼中放出光来,仿佛真的是多了一个新的思路一般。

    傅春儿也没有想到老爷子会是这么个态度,像纪家老祖这样行医多年的神医,往往一言九鼎,说是如何,就是如何,没有人会像纪家老祖这样,转眼就承认自己还考虑得不周全,要再回去查医术和前人手札。傅春儿却知道纪家老祖定是回去查一些平日极少人用到的偏方秘方之类,再回头对症为纪小七开方。她心中不禁有些钦佩起纪家老祖来,觉得这老爷子能始终保持一份开放的心态,大约是他的医术在数十年之间,还能够一进再进的原因。

    只不过,她对纪家几位刚才还口口声声地说纪燮需要截肢这事儿很是不满,非常不满,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白了一眼纪家老祖。却见老祖面上露出微笑,正看着自己。她晓得自己面上一片怨怼,尽被老祖看了去了,登时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去,这才觉得老祖的笑容,似乎颇有深意。

    她想了想,对纪家老祖道:“周大夫曾经说过,小七爷的症状除看起来,颇像是风湿,然而老祖又说是肿毒。小女子这便不懂了。但是曾经听说有养蜂人家一辈子不得风湿的,后来也有人发现用蜂毒可以治病,或者以锋针刺穴位,也可以拔毒。小女子听的这个传说,不晓得对小七爷的伤情,有没有帮助。”

    她的听说,自然是来自她前世的记忆了,她印象中,有一位远房的叔叔,也是因为冬天跳下河去挖河泥,才得的老寒腿,痛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药,最后还是用蜂针治好的。只是听说这蜂针用起来也很危险,若是用过了量,一样可以要人命的。

    “蜂针?”纪家老祖捻着须道,“老朽也听说过,只是看来今天要好好查上一查,再不做功课,老朽再也无颜见人了。”

    纪燮在屋里,这番说话,他自然也听得清楚。他一人卧在榻上,面上终于微微露出笑容来——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

    一时纪家老祖带着纪家大爷匆匆地去了,约好了明日会再为纪燮诊脉。然而纪家二爷与黄氏在这头,却招呼下面人道:“来人,帮小七爷收拾衣物与铺盖,再叫大车来。夫人,莫要担心了,一会儿我们便带小七回家。”纪家二爷温柔款款地对黄氏夫人说话。

    傅春儿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黄夫人一直是这么一副性子。

    然而她刚刚阻得住纪家老祖对纪燮腿伤动刀,眼下却阻不了纪家人带纪小七一起回家,全家团聚。

    她这时候只能是一位看客。

    余嬷嬷听了“回家”这话,便开始指挥手底下的人去纪燮卧房里,厅堂里搬物事。一边还阴阳怪气地说:“小心着点,看清楚了,只要将小七爷随身的东西就好,其他阿猫阿狗的东西,都不用理会。”

    傅春儿皱皱眉,没有说话。纪家二爷与黄夫人两个,似乎没有听见余嬷嬷那句话似的,无动于衷。只有周大夫有点不忿,挪过来靠近傅春儿,低声道:“瞧这话说的,这也是他纪家的产业啊,哪里便是阿猫阿狗了呢?”

    傅春儿还不及答话,突然听见纪燮卧房里“砰”的一声。跟着余嬷嬷的声音响起来,“哎呀小七爷,您怎么摔了!”

    纪燮不说话,只能听见他哼了两声。

    这边厢纪家二爷与黄氏夫人,都一时拥到纪燮的卧房里去看。

    纪燮低声与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开始大声呼痛。

    “小七爷看来不想搬走啊!”周大夫在旁对傅春儿说。他这几日是看着纪燮过来的,自然晓得纪燮有多能忍,再大的痛苦之下,也不曾见纪燮示过一声弱,呼过一声痛。眼下这般,定然是做作了。

    傅春儿皱皱眉,道:“只怕只拦得住一时。而且也阻不住纪家二爷与夫人,往咱们这里派下人啊!人多了事儿就多,也挺烦的。”

    周大夫想想也是,小声说:“别人怕都还好,就怕那位余嬷嬷……”

    这时候,刚巧余嬷嬷从纪燮房中出来,周大夫说得虽然小声,可还是叫她听见了。

    余嬷嬷正朝这边看过来,而傅春儿正担心之际,周大夫的声音却稍稍放大了一些,说:“余嬷嬷,这气色,这身子骨呀,若不好好调养……啧啧啧!”

    傅春儿一下子就想起以前周大夫几个戏弄余嬷嬷的事情来,一时心中大恨,心想你再要戏弄此人,为何要把我拉下水。她想笑又不敢笑,只好配合周大夫把这戏演下去,“何以见得呢?”“哦哦哦,原来是这样,是挺严重的。”

    两个人说得含含糊糊,一时余嬷嬷疑心大起,手底下招呼人干活,也没有那么勤快了。

    卧房里头闹哄哄了好久,最后纪家二爷出来,径直走到周大夫跟前,道:“小七那里,实在是不好移动,老周,只怕还是要在大德生堂将养一阵子,要麻烦你了。”

    周大夫正要谦,黄氏握着帕子也跟了出来,将眼下抹抹,道:“我们会多留几个下人在这儿,平日里不会麻烦铺子里的大夫与伙计,只是万一有什么,还请老周多关照下,另外也请及时给我们那头送信。”

    傅春儿在旁听了,突然觉得,这黄氏有时候还是挺会说话的。

    一时余嬷嬷便领了命,带了几个下人打算清理打扫院子。傅春儿心里叹道:果然,纪小七虽然能阻住自己被搬回纪家,却阻不住父母往自己身边塞人。看来这架势,余嬷嬷必是要管着这处院子无疑了。

    周大夫一时告了个罪,到前头去忙。

    傅春儿叹了一口气,到厨下去忙。日头高高地起来,此时已经是晌午了。

    纪家的仆下这时候跑到街上的食肆里叫了一桌席面过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堂屋里,请纪家二爷与黄氏夫人两个坐了。黄氏夫人皱了皱眉头,道:“油腻腻的,看着就没胃口。”纪家二爷连忙哄道:“也就今儿个中午,在这里将就将就,晚上回去自然有你喜欢的吃食。下人们也最多按他们自己的口味选选,你能指望他们分得出来菜好菜坏?”

    他哄完老婆,突然想起儿子,道:“也不晓得他们给小七中午吃什么!”

    黄氏立刻将筷子一放,道:“是呀,我们赶紧过去那头去看看去。”

    到了纪燮的屋子里,傅春儿早就将纪燮扶坐了起来,用一卷棉被垫在纪小七身后,而将亲手做的几样清爽小菜放在了榻前的小几上。纪燮心情正好,手中捧了一碗糙米饭,吃得正香。他还不断地问傅春儿吃过没有。

    黄氏与纪家二爷进来,黄氏一见,满心好奇,便扯着傅春儿的衣袖问这些玲珑的小菜都是什么,怎么做的。纪家父子两个,互视了一眼,晓得这就是黄氏的脾气。而傅春儿丝毫不以为忤,不止将材料做法,给黄氏讲了一番,更将每道菜的功效,都一一给提了提。

    最后她说道纪燮手中捧着吃的糙米饭,道:“就是这糙米饭,也是因为祛湿补气,有些功效,才给小七爷日日做来吃的。”

    这会儿余嬷嬷刚刚凑着趣儿进了纪小七的屋子,没听清别的,只听说“糙米”两个字,故作惊讶,只说:“哎呀,糙米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竟然还捧给我们小七爷吃。”

三百二十九章 私售贡粉

    余嬷嬷这话说得颇为无礼,偏生又说得很响,一屋子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纪燮手一松,筷子便落在了地上。他有些艰难地探手出去拾那对竹箸,却被傅春儿轻轻地拦住了。

    “你这老嬷嬷,怎地一点礼数也无,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么?”纪家二爷陡然怒道。黄氏有点惊疑地看看丈夫,她晓得丈夫这么多年来,无论在家还是对外,面儿上都是和和气气的。这样发作余嬷嬷,只怕真是嫌弃余嬷嬷在外人面前,有失了纪家的体面。

    黄氏这么想着,便使了个眼色,叫余嬷嬷下去。

    余嬷嬷凭空得罪了纪家大爷,神色恹恹地,正往下退的时候,黄氏突然叫了起来,“别忘了了再叫人送一对筷子上来啊!”她突然也觉得这余嬷嬷是真老了,没有以前那样贴心,眼里也没活儿了。

    “不用麻烦嬷嬷,”傅春儿说着从食盒旁边又抽了一对干净的筷子出来,道,“这原是专为小七爷备下的,便落了筷子,也不打紧。小七爷赶紧吃吧,莫要饭菜都凉了。”

    她这话其实是说给纪小七的父母大人听的。纪燮刚刚只失手落了竹箸,便叫自己父母发落了没有眼力劲儿的嬷嬷,傅春儿心里给纪小七点了好几个赞。

    纪家二爷看一眼妻子,道:“小七这里没事,咱们还是回堂屋去吧!”

    黄氏点点头,与纪家二爷一起起身出门,就听见纪燮在身后轻声地问傅春儿,“你可曾吃过了?”

    傅春儿答了一句什么。黄氏微微驻足想听,被纪家二爷一把拉上,道:“走吧!”

    两人回了堂屋,黄氏登时便觉得一桌子外头叫的大菜更加油腻了。纪家二爷却安慰她:“咱们两个能吃多少,还不是都便宜了下头人去。你就挑些过得去的,吃两口,回到家里做什么不成?”

    夫妇两个匆匆吃了几口午饭,便开始商量着留谁下来。“我本想留余嬷嬷下来,可是又觉得余嬷嬷年岁大了。”黄氏偷瞄了一眼丈夫的神色,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余嬷嬷是你的乳娘了,我看,要不往后让她颐养天年吧!”纪家二爷发了话。以往要这么对黄氏说,黄氏定然不乐意的,然而近日,黄氏的心便有些动摇。

    “这里我们还是留一些粗使的婆子,要是还有什么,大德生堂的伙计也可以帮手。回头给下人们打声招呼,要她们都听那傅姑娘吩咐便是。”纪家二爷道。

    “二爷,你这是觉着,傅家那姑娘与我们小七……”黄氏有点吃惊,满脸不愿相信的样子。她自己当然熟知纪小七的心思,然而她自己却已经犹豫了很久很久。以往见到傅春儿的时候,总觉得这女娃娃不错,但是一旦傅春儿离开,余嬷嬷在自己耳边说说,她便又觉得寻出傅春儿的千般不是出来。她自己纠结反复了许久,没想到丈夫却已经一锤定音了?

    “我着人暗中打听傅家已经很久了。他家去年中了皇商,家声也不错。听说那姑娘从小识文断字,也很是识得礼数。既然小一辈们相投,不如就成全他们吧!”

    黄氏见丈夫这样就已经对纪燮的婚事点头,吃惊之余,忍不住道:“我们小七可是广陵府的解元,娶一介商家女,不叫人笑掉大牙了?”

    纪家二爷苦笑道:“咱们与儿子斗了这么多年,犟了这么多年,这回更是回了广陵城,病成这样都不愿意回家。你几时觉得咱们小七真将自己当解元公了?商家女,嗯?”

    黄氏登时便有点气结,又有点脸红。她出身黄家,本就是满身铜臭的盐商之家,何尝又不是商家之女了。本来嫁过来之前,也曾经担心过纪家杏林世家,家中清高一些。岂料嫁过来之后,纪家二爷为了安她的心,同样直承自己是商家之子,两人之间,本无差别。

    纪家二爷见到老妻一时想起年少情事的娇态,忍不住在她手上拍了拍。

    一时纪家夫妇两个议定了,到院中做了安排。余嬷嬷一听这差事竟然不是她的,一时便双膝一软,先是想向黄氏认错,可是后来想想,自己又何错之有。她见只是纪家二爷发话,心中便有了计较,打算等到黄氏一个人的时候,再慢慢使上水磨工夫。

    余嬷嬷对傅春儿的戒心,只怕并不比傅春儿对余嬷嬷的来得少。黄氏是她一手奶大的。余嬷嬷年纪愈大,便愈是担心自己在黄氏身边再也说不上话了,见了傅春儿这么个伶俐的,自然不愿意黄氏与她亲近。再者如果傅春儿比黄氏在内宅的事情上更要来得精明,自己好些财路只怕就要断了。

    这么想着,余嬷嬷便觉得,还是跟着黄氏回到纪宅去比较好一些。只是她还惦着要向周大夫请教事情,脚步便往外头挪了挪。

    *——*——*——*

    傅春儿忙完了纪燮这边的事情,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尘埃落定的感觉。她临走之前安排了人在纪燮屋里值夜,傅康这才终于不用继续在大德生堂这里夜夜守着了。

    她回了瓦匠营这边,杨氏一时听说纪家老祖等人都来看过,心怀大慰,说:“这下小七爷的腿伤一定无虞了!”跟着便念了几声佛。傅春儿心里难过,但还是选择了三缄其口,没有将在大德生堂发生的事情告诉杨氏。

    一时傅阳回来,微微拭了拭额上的汗,道:“这天气怎么这样,还不曾到端午,就这么热了!”

    傅春儿仰头看看,道:“还好吧!”这时刚巧天上飘过来一朵浮云,吹着一点点凉风。傅阳兀自在一旁嚷着热,傅春儿瞪了哥哥一样,觉得他有些心浮气躁的样子。傅阳便与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进了书房。傅阳往门外张了张,这才掩上了他书房的房门,坐下来对妹妹说:“戴家……戴家出奇的很。”

    “戴家?”傅春儿奇道,戴家又出什么事了呢?这不距离戴存栋纳妾的事情才过了没有多久么?

    “我听说戴家打着贡粉的旗号,在往外偷偷摸摸地卖香粉呢!”傅阳面色沉重地说。

    “啥?卖贡粉?是自家卖还是卖给行商?”傅春儿问。

    “都卖!”傅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时怔了半晌,才跟着说下去,“我遣伙计去看过。在钞关和埂子街上两间’戴凤春’铺子里,伙计都直说是贡粉。另外我也打听到至少有两家行商进了戴家的粉,是高价以贡粉的名义进的。”

    “怎么会这样?”傅春儿惊道,明目张胆地打着皇家贡粉的旗号,这罪名可大可小。万一被官府晓得了……傅春儿不敢想下去。“戴老爷子怎么会允许自家铺子里出这种事?”

    傅阳补充道:“坏就坏在眼下不晓得这到底是不是戴老爷子的主意。若只是戴三叔的想法,便想个法子,告诉戴老爷子,已经销出去的那点,想办法补救,也就是了。但是,如果这根本就是戴老爷子的意思……”

    傅春儿明白哥哥的意思,如果真是戴老爷子,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以戴家的贡粉来挽救戴家的生意,那便是铤而走险了。

    “哥哥,我想,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咱家都要摆出个立场出来,无论是不是戴老爷子的意思,咱家都需要把立场表达给戴家知道。”

    傅阳听了,点点头,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向妹妹问计:“春儿觉得,这件事情要不要通过你嫂子?”

    “要!”傅春儿重重地点头。

    “嫂嫂是戴家的出嫁女,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不叫嫂嫂知道,怕是嫂嫂将来心中会有疙瘩——”傅春儿说到最后几个字,故意加重了语气。

    “可是——”傅阳听了这话,依旧迟疑着。

    “哥哥,我晓得你重视嫂嫂,希望嫂嫂能少些烦恼。可是,嫂嫂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你越是瞒着她,她越是担心。”傅春儿这么解释着,突然张着口怔住了。她这时候才觉着,原来纪燮当初生生瞒下他在川中所遇到的事情,多半是抱了与傅阳一样的想法。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了口气,这些男人们啊!

    “我晓得了!”傅阳看着妹妹,面上似笑非笑的。傅春儿心中一动,晓得又有什么被傅阳看破了。

    “既是这样,我会将这件事情告诉悦儿,姨姐那头,我也会陪着悦儿一起过去拜望一次。”傅阳一旦想通,面上的神情便放松下来,站起身来。

    傅春儿点点头,“叫戴家大姐姐知道也一下也好。我估摸着戴家还欠宝通不少头寸没有换上。如果这次戴家能够通过卖贡粉拢回银钱,只怕徐家的钱是很快能换上的。但是如果卖贡粉被人发现了,那可能会是破家的大祸。”

    傅阳听到“破家”两个字,突然站了起来,面上神情有些激动,“春儿,你想,这会不会是个坑,是别家挖了,想引戴家老爷子往里跳的呢?”

三百三十章 蜂针(上)

    傅春儿当然知道哥哥口中的“别家”,指的是谁。

    “哥哥,这些都是猜测,真说了出去,戴家未必肯信。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给戴家提个醒儿。至于是不是别家设的圈套,总要戴家人自己查了出来,戴家人才得相信。”傅春儿点了点傅阳。

    傅阳点点头,表示他自有了打算。

    *——*——*——*

    第二日,傅春儿一早起来,照旧赶去大德生堂。岂料有人比她还早——纪家老祖精神矍铄地立在院中,见了她,声如洪钟地说:“小姑娘,早啊!”。

    傅春儿其实心里着急想去瞅瞅纪燮如何了,但是当着老人家的面,总有点不大好意思。

    这时候,纪家大爷从纪燮房里出来,他惯察世情,见到傅春儿的神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纪家大爷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们从别院过来,来得太早,只怕小七没怎么休息好。我刚刚给他服了一颗安神丸,让他补眠。走,咱们出去说话吧!”

    一行人出来,在大德生堂里坐定。纪家大爷也一并将周大夫和易大夫请来,大家围坐在纪家老祖身周,老祖却只管用眼睛觑着傅春儿。

    “傅家姑娘,听你昨日提到’蜂针’,老朽虽然听说过,但是却不曾亲手用这个给人诊疗。蜂毒对风邪入体、湿气侵袭自有功效,这个我确曾见到过记载,但是如何让这蜂毒发挥功效,却一向是难题。总不能在患处涂点蜂蜜,或是摆上两盆花,引蜜蜂来蛰吧!”老祖说话风趣,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因此想问问你,这’蜂针’,究竟如何使用?”

    傅春儿这时候倒有些心虚了,她不是学医的,医术药理她一概不懂,只是仗着前世的一些见闻,才能在这儿给大家瞎出出主意。至于纪家老祖所说,至此,前人的医书药典之中,尚且没有关于“蜂针”的记载,这个她也承认。昨日她也回去翻过书,确实没有找到这方面的记录。难道以前记录医书药典的这些人,都觉得蜂毒就意味着用蜂针来蛰么?纪家老祖行医多年,想必医书药典都翻遍了,他老人家若是说没有这等记载,那便想必是没有的了。

    她本不想出这个头,可是想想纪燮所承受的痛苦,只能硬着头皮说:“也是听远房亲戚曾经提到过,养蜂人一般是不会得风湿的。这是因为蜜蜂蜇人的时候,会释放出一种蜂毒,这种蜂毒有独特的药理,能够温经通络、扶正祛邪,但是这药理因人而异,到底有没有效,也不好说……”

    傅春儿觉得自己的说话越来越迟疑,声音也越来越小下去。

    然而纪家老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纪家大爷却很温煦地朝自己点点头,以示鼓励。

    傅春儿一时想想纪燮的病情,一时胸中又多了些勇气,往下说道:“蜂针的意思,就是想办法将蜂毒刺入患处,或者是相应的穴道。这里头的方法不外乎将活蜂拿住,使其叮于患处,另外一种方法是擒住活蜂之后,对其刺激,让活蜂将蜂毒释放出来,再加一些药物,做成软膏,涂在患处。”

    原本坐在一旁静听的易大夫这时候突然开口发问:“傅姑娘,如果是第二种方法,那么活蜂,会死么?”

    易大夫也算是个大德生堂的奇人,是个医痴,当年他是听说了纪燮弃了春闱的机会,为了广陵城中防疫之事奔走,这才投入了大德生堂。此人不喜功名利禄,但是对于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和疗法,却是极感兴趣的。

    这时候易大夫见众人看他,便说:“如果是傅姑娘说的第一种方法,这些蜜蜂在刺过人体之后,是会死去的。”

    傅春儿点点头,只讪讪地道:“确实是如此,蛰过人的蜜蜂,会死掉的。”她本来想说,为了救人一命,这些蜜蜂的性命,只能牺牲掉了,可是又想想,佛说众生平等,其实牺牲蜂的性命,来换取人的平安,这好像……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

    众人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钻牛角尖了。

    纪家老祖安慰她,道:“给小七诊疗,事不宜迟,怕是只能用第一个法子。可是按你那位远方亲戚所说的,如果真能够将活蜂的蜂毒取出来,又不伤及性命,更做成便于携带、发卖的药膏,可以供各地的人们使用,这岂不是功德一件?”

    易大夫便点点头,道:“老祖,若是真寻着了蜂场,是不是可以让在下也一并跟去,开开眼界,也一并琢磨琢磨?”

    没等纪家老祖发话,纪家大爷已经点头,道:“蜂场已经寻着了,只待过两日等我家小七能够搬动的时候,便过去。小易愿意同往,自然是求之不得。”纪家安排得极快,竟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联系好了蜂场,想来是昨日下半晌,傅春儿提过“蜂针”以后,纪家就动了用蜂毒为纪小七疗伤的念头了。

    易大夫闻言大喜,周大夫与他交好,见状也拈着须微笑起来。

    跟着纪家大爷转向傅春儿,问:“傅姑娘不晓得有没有空闲,也去蜂场那边小住几日?”

    “……”傅春儿实是没有想到纪家竟然是这样一个态度,她一时竟没好意思接口。

    “其实这也是小七母亲的意思。她也会一道过去,如果傅姑娘不嫌弃,自然是希望有姑娘陪伴。”纪家大爷微笑着说。

    与座的周大夫与易大夫等人,都望着傅春儿微笑起来。

    只有纪家老祖,这会儿依旧声如洪钟发话道:“小姑娘一定得去,这蜂针的事情,我还想与你好好说道说道。老大,你回头上人家家里,将这话好好与人解释一下,我纪家不会亏待了这小姑娘。”纪家老祖也是个不通庶务的“医痴”,这番话说出来,偏偏又有两重含义,人人觉得好笑。

    “这——”纪家大爷脑门上有点汗,这事儿,是不是寻个女眷上门去说说更好些?他心里便盘算着使自己的夫人今日晌午后就去一趟傅家。

    *——*——*——*

    两日之后,傅春儿搭了黄氏的车,随纪家的人一道,往纪家事先联系好的一处蜂场过去。蜂场位于离广陵城外百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刚从广陵府出来的时候,道路宽敞,路上也不颠簸。然而越走,路况便越是不好。黄氏心疼纪燮的伤,生怕他的腿伤有什么不妥,因此便吩咐慢行。

    傅春儿一直与黄氏同车。她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面对那位讨嫌嬷嬷的。令人惊讶的是,余嬷嬷这回竟然没有跟着出来。黄氏带了另外一位年长的嬷嬷,那嬷嬷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因此傅春儿觉得耳边清净了许多。

    车上,黄氏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不与傅春儿交谈。她时不时双眉紧蹙,似乎极为担心纪燮的伤势。然而有时却眉头舒展,嘴角含笑,不晓得是不是想到了与纪燮有关的趣事。

    车行缓慢,众人干脆在路上寻了客栈歇了一宿。起居之际,黄氏对傅春儿颇多关注,更起意问起傅春儿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傅春儿晓得黄氏的用意,但也无法,只一项项说与黄氏知道。

    第二日晌午,众人来到了那座山坳之中。

    这座山坳,落在山阳处,一带碧水蜿蜒,从山坳中流过。山坳中有一座小小村落,几十户人家,还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别院。

    两旁的山上,此时开遍了海棠花。人常说“海棠无香”,但是这里的海棠,也不晓得是不是品种有异,盛放之际,那花香竟格外的香甜。众人下得大车,一时闻见海棠花香,心旷神怡之际,又听见隐隐的蜂鸣之声,不禁都相视一笑。

    傅春儿笑得尤其开心,因为此时纪家的从人正将纪燮从大车里抱出来,放在一只藤制的圈椅上。圈椅旁边加了轿杆,就如“滑竿”竹轿一般。纪燮终于有机会出来透一口气,赶紧与傅春儿递眼色,仿佛在说:你看这里风景多好,不如日后住在这里吧!

    傅春儿白了他一眼,心道:拜托您还是先将腿伤治愈了再想其他吧,没得叫大家伙儿一起为你担心。

    纪燮那头就有点讪讪的。

    他身侧,易大夫正陪着纪家老祖,两人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然而大爷问起二爷:“这间别院,也是黄家的?”

    “不是黄家的,是黄家一个故旧借出来的。听说,还是动用了花园巷那边的关系。”

    花园巷,难道指的是靖江老王爷?不过,傅春儿对此也没有放在心上。

    别院多时没有人住了,因此洒扫费了很多辰光。好在众人是晌午时分到的,到了傍晚,各间院子已经收拾好,可以入住了。纪家自己随身带了不少食材与药材过来,厨下用不着傅春儿亲自动手。然而傅春儿并不那么放心,还是一一检视了一遍给纪小七晚餐的食材,确认没有什么犯冲的,这才放心。

    黄氏一一看在眼里,眼下她少了余嬷嬷在旁嚼舌根,对傅春儿的好感,又加了几分。

三百三十一章 蜂针(下)

    一直到晚间临睡前,傅春儿才晓得,这山坳之间的小小村落,叫做“袁家村”。

    第二日一早,她秉着傅家“黎明即起”的习惯,起来洗漱了,又自己将所居的小小院落略洒扫一遍。然后便换上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自己对镜簪了一朵院儿里采的山石榴,看看周身收拾得整洁利索,便出了小院。

    她先去厨下看了看,见纪家的下人正张罗着给所有人熬小米粥,准备好配粥的都是些精致的小菜。傅春儿这便放了心。

    看看时间还在,她深吸了一口乡间清晨清新的空气,正想着要不要出门走走,不防耳边细细的一阵笛声传来,自成曲调。她忍不住循声踏上几步,那笛声细细地耍了一个花腔,突然又激越起来。

    傅春儿信步走出了所居的别院,那笛声却又停住了。

    晨间小山坳里的风景甚好,晨间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依稀可以听见远处村落之中,有犬吠之声。质朴的乡民们大多早已起身,男人们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地下田去。碧油油的水田里,偶尔露着几个辛勤劳作的身影。

    村落旁边的小小山包上,海棠花树已经静静开着。隐隐的傅春儿又听见一阵蜂鸣之声,大约在这山间的蜂儿,也与乡民们一样,勤勤恳恳地为了甜蜜的岁月,甘心地劳碌着吧!

    傅春儿只觉得心旷神怡,突然想到,若是以后,她能够与纪小七一起,日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依山傍水,春华秋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许生活会艰辛简朴,但是长此以往,滋味却是甘的。她刚想到这里,嘴角正露出几分笑容,刚刚听在耳里的那笛声却又响了起来,似乎带了几分幽怨。

    傅春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

    这难道是?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随时随地地察觉自己在想什么呢?自己曾经猜测过此人会读心之术,后来才慢慢将疑心放下来,以为这只是巧合吧了。

    可是如今,笛声一转,去了幽怨之情,其声转底,渐渐委婉,仿佛情人在低低地诉着衷肠。

    傅春儿循声四顾,却不见人影,那笛声一时也渐去渐远,终于悄然无声。

    傅春儿硬下心肠,转回别院去探视纪燮。

    黄氏正在纪燮屋里,低声地说:“昨晚听老祖说,用那蜂针怕是很疼,小七你、你……”“你”了半天便说不下去了。

    纪燮像是安慰一个小女孩儿似的拍着她的手,低低地安慰:“没事……”他的目光已经越过杨氏的肩膀,与外头傅春儿的视线相遇,稍稍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傅春儿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要纪燮莫要担心。她惊异于纪燮眼光如此之利,只怕是刚才听了一曲笛音,自己以为是袁时来寻,面上多少有些怔忡之色,便被纪燮一眼便看了出来。

    “是傅姑娘过来了啊!”黄氏也回身打了一声招呼,“老祖他们去蜂场看看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来一起吃点东西吧!”

    傅春儿做出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再三谢过黄氏,这才坐到了远离纪燮床榻的桌边。纪家从人就捧了刚熬好的小米粥与酱菜上来。

    纪燮示意母亲也坐过去,招呼傅春儿一起用餐。黄氏看看儿子,纪燮有点心虚地低头下去。黄氏怜爱地一笑,还是坐了过去,与傅春儿坐了一道。

    果然过不了多久,纪家老祖如洪钟般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道:“老二,蜂农不是叫你不要动的么?这下可好,给咱们小七当了先锋官,先尝试了一下这蜂刺的味道。”

    黄氏一听说丈夫被蜂蛰了,连忙撂下手中的碗筷,就抢了去门外。

    她一边走一边说:“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每一个省心的——”

    傅春儿望望纪燮,朝他点头,示意自己出去看看情况。纪燮双目微闭,马上张开,似乎明白了傅春儿的意思,又似在向她致谢。

    出得门来,傅春儿见众人都站在院儿里。纪家老祖身后还跟着一个乡农模样的人,只是他穿得严严实实的,脸上还围着一方细纱,这应该就是纪家老祖口中所说的“蜂农”了吧!

    纪家二爷额上,这会儿肿起了一个大包,红通通地,黄氏心疼地携了丈夫的手,仔细地在查探伤口。那蜂农突然开口,道:“已经看过了,没有毒针留在伤口里,已经用五行草叶子敷过,隔一个时辰抹一点白醋,不消几个时辰就好了。”

    “啥?毒针?”黄氏夫人看着丈夫额上那个令人骇异的大包,突然就激动起来,指着众人道:“这不是毒么,你们就用这个给我儿子治病?这,这万一要治不好,我儿岂不是白白还要受这样多的苦楚?”

    众人一时语塞,纪家大爷几欲向他这位弟妹解释,黄氏却丝毫听不进去,嚷嚷着不许众人在纪小七身上动蜂针。

    黄氏正在胡搅蛮缠之际,纪家老祖突然大声说:“不行!”老祖本来嗓门就大,这时用力呼喝,众人都觉得耳中直震了震。只听老祖说道:“他老子为他都挨了蜂蛰了,他怎么能在后头躲着。老子被蜂蜇,儿子也得蛰,否则不公平。”说着他便蹬蹬地往纪燮房中过去。众人见状都跟了过去,只留黄氏与纪家二爷在院中,面面相觑。

    纪家二爷在夫人耳边道:“刚开始是**辣地疼,敷上药之后便只觉得麻麻痒痒的,并不那么难受。夫人啊,你看在我都为了儿子挨蛰的份上,就让老祖动手,去治小七吧!”

    *——*——*——*

    一时众人都到了纪燮所居的小院里。那蜂农手中有一个白纱制成的网兜,可以听见兜里有“嗡嗡”之声,想必捕来的蜂便是装在哪里了。傅春儿心中一凛,去问老祖,道:“老祖,头一次用这蜂针,剂量千万得当心。老祖打算给小七爷用多少药量?”

    纪家老祖表情严肃,稍稍放低了声音道:“我此前查了不少因蜂蜇而受伤致死的病例,因此特地备了药物,会护住小七的心脉,蜂毒停留在下肢之中,应该不打紧,至于剂量么,今日先只用两对蜂,看了效果,明后日再决定剂量。”

    纪家老祖说了这话,人群中懂得医术的纪家大爷和易大夫两人,也都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显然是已经商量过很久了。

    “傅姑娘,蜂毒入体之后的一个时辰,会是最疼痛难耐的时候。我的药物虽然可以护住小七心脉,可是却防不住他觉得疼痛。我想,请你届时与他说说话!”纪家老祖有点担心地看着纪燮住的屋子,口中对傅春儿说话。

    傅春儿郑重点点头,她也听说,蜂针,那可是很疼的。

    少时纪家老祖和大爷带了蜂农进屋,其余人都惴惴不安地在外间候着。黄氏面上神情尤为不安。纪家二爷额头上红肿了一大片,可是依然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几人进屋不多时,便出来了。大家见纪家老祖面色如常,都是松了一口气。黄氏带头,第一个就冲了进去。傅春儿虽然也很想做,却总算矜持了一把,跟在大家身后,慢慢地进屋。

    纪燮果然看上去还好。

    黄氏正在握着他的手问长问短。纪燮答道:“母亲,我没事,您千万别担心。刚刚那蜂针下去的时候,是有一阵刺痛,眼下已经不疼了,我只觉得酥酥麻麻的,热乎乎的。膝盖这里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

    纪家众人听了,都是大喜过望。纪燮膝头那里觉得发热,便是血脉开始畅通的迹象。如此看来,这蜂针真的有效!

    然纪家老祖却有点愁眉苦脸的,他对黄氏说:“老二媳妇啊,你不妨先出来吧!让小七歇歇,歇歇!”

    黄氏嘟起了嘴,可是对自己老祖的话,终究不敢违拗。慢慢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纪燮的屋子。纪家老祖给傅春儿使了个眼色。傅春儿会意,放慢了脚步,落在最后。见众人都出了院子,她回身轻轻地问:“又炎哥,我陪你坐坐,说说话,可好?”

    纪燮喜不自胜,点点头。他想了想,却说:“你去将窗前的纸笔拿来,我还是想说一些事情与你听,你替我记下来,可好?”

    傅春儿自然无有不允的。她见纪燮此刻还是念念不忘将他在各地的见闻记下来,心里钦佩,嘴上却打趣他,说:“等又炎哥这本手札整理出来,就叫做’防疫录’,或是‘防疫手札’,一定是传世之作。”

    纪燮笑道:“传世不传世的,并不打紧,只是对世人有用,就好!”

    傅春儿听了这话,不晓得为什么,眼眶微湿,借口出去打水洗笔,跑到院中去,将水缸里的水盛了一些出来在笔洗里,跟着又滴了几滴在砚台里,将墨给磨了。

    她将这一切都忙好,转脸看向纪小七,只见他额角见汗,呼吸微微有点急促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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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这个似明又似清的古代广陵,市井小萝莉傅春儿只打算安安稳稳过她的温馨小日子
所以么,生意要做,美食要吃,家人要护,良人要挑——
爹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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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春儿表示,夫婿生意两手抓……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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