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二章 正面交锋(下)
黄以安面对着贸贸然而来的妻子,一阵头疼。可是看这架势,总不能真叫傅春儿来应付这洪氏吧。那可真就是家丑外扬了。
他只好皱着眉头对傅春儿说:“三百两,就这么定了。回头我送契纸文书过来,叫老李收了就行,纪家那头,我自然会打招呼,不用你管。”
傅春儿与李掌柜听了都一起说“是”。黄以安便走向前,对洪氏说:“走吧,我一会儿还要上广陵府去,先送你回家。”
他伸手向洪氏,欲挽住洪氏的手腕一起向外走去。岂知洪氏往后退了一步,黄以安的手便落了空。
“五爷,妾身早就听说过这’水绘阁’的大名,今日是第一次来,五爷不陪妾身……看看?”洪氏娇滴滴地说着,黄以安就有些犹豫,停下脚步来。若是妻子好生软语相求,他还真不介意带着妻子在自己当初置办下的商铺之中转上一转。
哪知道洪氏后面的话,令黄以安遽然色变——“否则不知道的,还以为妾身是个不容人的,到了五爷金屋藏娇的地界儿,都不肯进去坐坐。”
傅春儿早就觉得洪氏话里有话,只没想到洪氏竟然这么直接,连这话都说得出口。她暗中看看洪氏带来的这些个婆子仆妇,一个个脸上露出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来,心里便忍不住直叹气。不过虽然这时洪氏已然出言不逊,傅春儿依旧板着脸,不做声。眼下这还只是黄以安夫妻两个在闹,在战火烧到她身上之前,这件事情,自然应该是黄以安出面来摆平。
在傅春儿深心里,实在是不愿相信洪氏会对她有什么不利。毕竟洪家现在的位置摆在那儿,洪氏不会这样不给丈夫脸面。可是听她这话说了出来,傅春儿才真个儿晓得,在这个世上,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傅春儿不禁有点为黄以安惋惜,娶了这么个雌老虎在家中,又偏生做人做成这样,要黄以安不生出旁的心思来,还真的要看黄以安家教如何,以及能不能把持得定了。
倒是李掌柜觉得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站出来对黄以安说:“五爷,您看,这’水绘阁’马上就要开门做生意了。”
黄以安还没有答话,洪氏先发作了出来,似乎早在等着这句话。她指着李掌柜说:“你一个下人,主家在这里说话,你插什么嘴……”
傅春儿一听洪氏开口就知道要糟——李掌柜是纪家礼聘来的掌柜,在大德生堂兢兢业业做了数十年,后来要退了,也是因为纪燮出面相请,才到了这“水绘阁”中来,给纪家帮忙。即便是纪家人,也从来没有将李掌柜当成下人过。听了这话,李掌柜一时面上涨得通红,大约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丢脸过。
而黄以安听了这话,实在也是对这位妻子“刮目相看”,他家本是商家出身,当年黄韬的祖辈刚到广陵的时候,也是从帮人学徒掌柜算账这么一步步做上来的。黄以安自己也打理过家里的产业,晓得能请到一位上道的掌柜并不容易,再说了,在广陵府这种地界儿,商人逐利,哪里有人会将从外头聘来的能干掌柜或是管事当下人看,洪氏这话,实在是连黄以安的脸也一并丢光了。
然而傅春儿却听出了洪氏话里的意思,这分明不是在拿李掌柜作伐,而是当着众人敲打自己了。
黄以安的余光扫了一眼傅春儿,只见她也涨红了脸,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为李掌柜觉得不忿。他心里一个难受,便踏上一步,直接握住了洪氏的手腕,说:“你……你倒好,丢人都丢到亲戚这儿来了。还不快与我向掌柜的道歉。”
洪氏一愣,她本不晓得这里并不是黄家的生意。但是听了黄以安这话,自然觉得黄以安叫自己当众没脸。她自小娇惯,婚事又是御赐的,哪里收得了黄以安的呵斥,又哪里是肯轻易善罢甘休的?她没说话,使一个颜眼色,就有婆子站出来,其中一个,就对黄以安说:“黄姑爷,我们姑奶奶年纪小,不懂事,您要多担待着点——”那婆子同另一个都一起站上前来,堵住了黄以安的去路。
另一个,就去堵在了李掌柜的身前,带着盘问的语气,说:“呀,刚刚真是没认出来,您居然是位掌柜,太失礼了。敢问这位掌柜,姓甚名谁,在此间管事多久了?”那婆子甚是讨人嫌,竟然去拉扯李掌柜的袖子。李掌柜大吃了一惊,心想好男不与女斗,马上斜斜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跟着就有两个婆子朝傅春儿这边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挽住了傅春儿的胳膊,其中一个亲热地道:“这位姑娘,这屋里人多,老妈妈们有些话想对你讲,讲了又怕你听不进去。”她朝另一人笑了笑,另一个婆子就笑着应道:“随我们出来一下吧!”
这两个婆子,都是身有蛮力的,挽住傅春儿的胳膊,傅春儿一时挣扎不脱,几乎是被人从屋里拎了出去。她忍不住想,难道这洪家原先是习武的?
她还真的没想错。这洪家,早先原是山东的大族,一直务农为生,极少人出来经商,但是当地民风彪悍,当地不少事情都是靠武力而不是靠律令解决的。因此人人尚武,家家有护院,女人家这头,就算不会专门学拳脚,但是好些事情,都是以武力去解决的。所以洪氏来到广陵府,颇不习惯黄家宅院里,长期从商带来的习惯,人人左右逢源,见了“利”字才伸头。洪氏总是习惯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
洪氏出嫁,别的没有多带,身边孔武有力的婆子媳妇子倒是不少,用洪母的话,“若是真的南边府里出了什么勾引姑爷的狐媚子,不用客气,将人打坏了,我们洪家赔着。就是将姑爷打坏了,也没事,你这是御赐的亲事,就算到皇上面前去说理,难道皇上还能站在他家那头不成?”
这是在洪氏嫁过来之前交代的,那会儿洪镇还未事发,待到洪镇事发了,洪氏已经嫁到了这头,洪家一时上下都四处奔走着,再无人教导这位姑奶奶为人媳妇的道理,也无人在意姑奶奶过得好不好,只要姻亲黄家肯出手相助就行……
一时两个婆子将傅春儿带到屋外,就将傅春儿放了下来。傅春儿伸手去抚被抓得生疼的胳膊,忍不住说:“两位妈妈……”
她话还未说出口,就有人一手抓住了她脑后梳着的发辫。傅春儿吃疼,伸手就去紧紧护住她的发根,不曾想一股大力朝她肩头推了过来,傅春儿尖叫一声,觉着身子正要摔出去,发辫处有一紧,整个人又被拽了回来。好在她机警,没有失了重心,紧紧地护住脑袋,只不过肩上刚才被撞的那一下,实在是生疼生疼,再加上被人揪住了辫子,她觉得眼中都快要落下泪来。
“武家的,你出手轻点,这个年纪小点,不比原先姑爷屋里那个。”其中一个婆子提点另个一。
“没事,这样的小身板儿,狐媚子模样的,婆子我见过得多了,不用怎么招呼,回头额头面上抓上两道,就什么事都没了。”那个武家的婆子这么说。
傅春儿这会儿神智还算是清明,却一时束手无策,心里默想,是该装晕呢,还是该反抗呢,还是该逃跑呢?装晕,自己还没被怎么样就晕了过去,这些婆子眼光厉害着,没准一下就能看出来破绽的,回头自己更成了案板上的肉;反抗,以一敌二,打不过;逃跑呢,她也很是想逃,可是身不由己。唉!总之她深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另外,黄家还真是不能沾,沾一次,倒霉一次,亏吃得还不够么……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不要抓我脸啊!”一只手便送了发辫,转过来紧紧地护着面上。
那个武家的笑了一声,说:“姑娘,这个真不用你提醒啊!”
远处黄以安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洪氏还在远处笑着说了些什么。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没用的黄以安,老婆也管不住,傅春儿不断地在心里吐槽,可是吐槽又管什么用。她索性放开头发,双臂挥动,护住自己的头脸。总之她要战斗到最后一分钟,不能让人这样轻易就得逞。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了过来,两个婆子都“哎呀”了一声,其中一个还摔了在地上。傅春儿觉得头上压力陡然便松了。
“你们——”来人的声音里满腔的怒气。
远远地黄以安的声音传来——“袁相公”!这该是袁时了吧。
傅春儿好容易抬起头来,看向袁时,却见一对眸子里,写满了层层冷冽的怒意,隐隐地又透着半分责怪,仿佛在说,你平日里那些个机灵劲儿,都上哪儿去了?
袁时突然伸出手,拉住傅春儿的胳膊,道:“走!跟我来。”
三百零三章 上演全武行
袁时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处发白,此刻紧紧地拽着傅春儿的胳膊,让她忍不住便呼痛出声。袁时却不理,大踏步地拎着她穿过长长的“香影廊”,来到“香影阁”前头。袁时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似乎在好生欣赏傅春儿的样子。
傅春儿此刻甚是狼狈,头发散乱,额角见汗,脸涨得红扑扑的,衣裳上也蹭了好几处灰尘。她觉得头上肩上还是生疼生疼的,袁时掐着她的胳膊那里,也又酸又胀,但是稍稍活动之下,觉得还行,至少没有哪里伤到筋骨。
“你怎么闹成了这样?”袁时终于放开傅春儿,冷冷地上下打量着她。
“倒霉呗,喝了凉水都塞牙——”傅春儿没好气地咕哝着,但是袁时一动不动地立着望着自己,还是很郁闷地将前后经过大致都说了一遍。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么。
袁时满面的怒容稍稍敛去了些,微微低头想了想,突然道:“归根到底,还是你自己不小心。你接下来就看着就行,不要说话,也不要节外生枝。看我来给你出气。”
说话之间,袁时的身影就隐入了香影阁。傅春儿微微张嘴愣了下,这人到底是要闹哪样。
不过,她也确实觉得自己少了几分谨慎。可是洪氏今日出人意料地出现,一言不合便动手,她也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啊。
只一会儿功夫,傅春儿只觉得一股熟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从“香影阁”中蔓延出来,跟着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衣物之声,一个纤细的人影,从“香影阁”里走了出来。傅春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名妙龄女郎,良久,她才疑惑地问道:“袁相公?”
——眼前的女郎穿着一身樱桃红的妆花褙子,系着水色的湘裙,头发松松地挽成了一个坠马髻,面上似乎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十足十的女相。然而与傅春儿第一次在片石山房见到袁时扮成女郎的时候相比,却又有些不同。那时袁时换了三四套形容,五官却不曾改变。然而眼前的“女子”,却压根儿看不出袁时的本来样貌。袁时也不晓得脸上弄了些什么,傅春儿只觉得“她”鼻梁与颧骨略高,眉间微蹙,凭空现出一副带着淡淡愁容的小媳妇模样来。更出奇的是,眼前女子,身量还竟然比袁时平时的身高更要矮上了一些。
来人只那一对眸子,依然深不见底。若不是那对眼眸,傅春儿还真不敢确定,眼前此人乃是袁时所扮。
“她”听见傅春儿招呼,颇为娇柔地嗯了一声,敛了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莺声呖呖地说:“走吧,咱们过去看看黄五爷去。”“她”此刻说作女声,虽然仍是有些低沉,可是娇柔婉转,一点也听不出男音来。
傅春儿一时忍不住笑道:“你这副样子,就是去讨打,我不跟你一起。”她已经大约猜到袁时想怎样为她“出气”了。
袁时狠狠地瞪了傅春儿一眼,颇有几分悍妇的气势,说:“也好,免得回头误伤了你,你就远远地看着好了。”
傅春儿吐了吐舌头,道:“我远远地看着,见势不好,就冲上来救你。”她左右望望,随手抄起搁在门边的一柄笤帚,拿在手里。
“不用你帮倒忙!”袁时又瞪了一眼傅春儿,说:“那几个婆子只是有些气力,还不至于能动得了我。我只是怕一旦动起手来,他们一时瞧出了我的破绽,就激怒不了那个女娘了。”“她”口中的女娘,显见是洪氏了。
“她”说着,探头往“水绘阁”那边看了一眼,随口说,“刚才那一脚,该是能让那婆子在床上歇上半年的。”
“什么?”傅春儿大吃一惊。
“怎么?这当儿你还心慈手软,惦着不该伤人是不?”袁时很暴躁地道。“刚才那个婆子,那么长的指甲,已经伸到你脸上,我这才一脚踢开的。”
也是,听那两个婆子说话,她们应该整治过不止一个女子,而且用这等阴狠的招数,想来那洪氏也并非是什么心术端正之人。可是这会儿,傅春儿自忖仍然是做不出来以暴易暴的事情,然而袁时要为她出头,傅春儿再也不便拦着,只看着袁时“花枝招展”地朝着黄以安与洪氏在的地方走过去。
傅春儿离得有点远,她知道袁时想做的是什么。既然刚才洪氏已经将“金屋藏娇”这等话说了出来,最好的还击,自然就是坐实了黄以安“金屋藏娇”的罪名,偏生还要让洪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在一旁干着急跳脚才好。而洪氏手下那些敢于动手的婆子,最好也由袁时给点教训,希望她们日后能够长点记性。
——只是,这对黄以安不公平了些。黄以安原先最多也就是惧内,眼下又添了养着外室这样一项罪名。而且袁时这样袅袅婷婷一出面,黄以安大约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袁时扮演各色人物的功力甚是到位,眼下傅春儿望着她婀娜地走到黄以安身边,跟着便与洪氏说了两句话,洪氏没做声,但是她那头的气压明显就开始升高。黄以安身子一僵,但是竟然也没有提出抗议,不晓得是不是也与自己一样,认出了这女子是袁时假扮的,还是干脆破罐子破摔,给妻子一个教训。
袁时又说了两句什么,洪氏突然双手扶着胸口,高声怒道:“黄以安——”
袁时身子一抖,仿佛受到了惊吓,连忙往黄以安身后转过去。黄以安脸色隐隐地有些发青,却依旧什么都没说。
跟着,袁时又探头出来,与洪氏说了一句什么,洪氏的脸色铁青,看样子几乎想要吃人了。
傅春儿忍不住对洪氏多了好几分同情,甚至心中隐隐有个念头,想出面揭出袁时“男扮女装”的实情,可是想想自己险些被那两个婆子抓伤了面孔,心里便一阵后怕。洪氏是黄以安的原配正妻,出面维护家庭“和谐”无可厚非,只是她一味猜疑,又不知收敛,动辄出手伤人,既不见容于时下的道德标准,又令黄家蒙羞,令洪家尴尬。她说做的一切,看似出了气,实则只是亲手将自己的丈夫往外推而已。看来当初皇上给黄家指的这门亲,可不是什么好亲啊!
傅春儿正想着,那边厢一言不合,已经要动起手来。袁时便装模作样地躲在黄以安背后,黄以安不得已,面对着洪氏手下那些一拥而上的仆妇,他略拦上了一拦,见拦不住,突然大喝一声:“住手!”
可是那些婆子只听洪氏一个的,即便黄以安喝止,她们也只朝洪氏望望,见后者没有反应,便照样一拥而上。黄以安拦也拦不住,甚至有时殃及池鱼,黄以安自己也被误伤——他穿着一件玄色缎面的深衣,这会儿腰间很明显的有个脚印。
而袁时,在黄以安身后,左支右绌地,其实却游刃有余,而且见机这个打一拳,那个勾一脚。洪氏带来的婆子,也就仗着力大凶悍,但是却少了章法,眼下虽然看着人多占着上风,其实袁时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果然,一会儿就有两个婆子,一个是自行扭到了脚,另一个被袁时一拳捶在脸上,杀猪也似地叫着。“水绘阁”前头乱成一团。李掌柜大急,道:“这可怎么是好。”他这时候早已经嘱咐伙计先去关上了院门,暂时不营业,可是这“水绘阁”院里乱糟糟的,婆子们还这般叫闹喧哗,只怕在外间,甚至在远处问月桥那里看笑话的人不会少。这样一来,势必会对“水绘阁”的生意有影响啊!
黄以安大约也是想到了这点,连连大声对洪氏说:“够了!不要再闹了。”
洪氏不理。
黄以安深吸一口气,对李掌柜道:“老李,寻个伙计来,拿我片子,去广陵府,寻老冯和老马过来,将这一群老鬼……全部给我锁了!”
他面色不善,颇有点不怕“家丑外扬”的意思。
洪氏终于有点紧张起来,可是她实在被气昏了头,此刻依旧尖声道:“别退,将那贱婢给我直接打死了,去了广陵府我自去见官,怪不着你们头上。”
婆子们也不是全没有眼力劲儿的,袁时那里,她们占不了什么好处,挨打的机会却越来越大。虽说她们眼中都只认了洪氏一个做主子,然而所有人眼下吃穿用度,都是靠了黄家采买。洪氏陪嫁虽然丰厚,可是平日里吃饭又不能吃陪嫁。陪过来几处产业也有些收益,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实在是犯不着这么狠狠地得罪姑爷。眼下说到见官什么的,就更不靠谱了。
便有两三个婆子,也装作扭到了手脚,哎呦哎呦地退到一边去,余下的也明显是敷衍了事。洪氏气得面色发青,几乎就要挽起袖子自己上前动手了。然而黄以安看向她的眼光同样不善,沉声说:“你若是敢上广陵府,我就敢上御前去休妻。”
三百零四章 一丈之“夫”
黄以安话里说得很明白,如果洪氏敢仗势行凶,一旦上了广陵府,落了真凭实据,他黄家就可以向今上交待,名正言顺地以洪氏“品行不端,纵仆行凶”为名,断了这门亲事,就算不能断,也能将黄家与洪家撇开一些。这对家主刚刚罢官免职,从狱中出来的洪家来说,实在不会是一件好事。
洪氏斜睨了一眼黄以安,不确定丈夫做事会不会这样绝情。可是只要想到,眼下她一旦退步,日后就要处处容让,处处听命,从此在黄家抬不起头来,甚至要对黄以安的“外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口中就是不肯服软:“豢养外室,是你有错在先。就是拼了让你家休弃,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傅春儿立时觉得很头疼,怎么这样性子的两个人,被捏了做一处。皇帝老儿看起来还真是乱点鸳鸯谱。只是,黄以安没有认出袁时所扮的这个女子,怎么眼下也竟然将此“女”一直护着?为何也不解释解释,难道真的想借这个机会,杀杀洪氏的气焰?
眼见洪氏与黄以安两个你瞪我,我瞪你,一个不松口,一个不解释。局面一时僵持。
这时候傅春儿走了出来。她可并不想做和事老,也无意替黄以安辩解掩饰,她只是想点一点洪氏,另外将袁时捞出来,天晓得袁时继续待在这儿对着这两人,会弄出什么事情来。
“黄五奶奶,这位姐姐,其实不认识黄五爷。”傅春儿一说到这里,袁时很配合地束了手,往后傅春儿身后躲过去。
“怎会?”洪氏大吃一惊。黄以安则紧皱了眉头,欲以眼光询问,仿佛在说:“你们在搞什么?”
“怎么?难道黄五爷也承认了认得这位姐姐不曾?”傅春儿很有把握,黄以安绝对是个不否认不承认的态度,他或者想看洪氏的笑话,但是不会主动将事情往身上揽。
洪氏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始至终,黄以安都没有“承认”过这个女子,只是自己一听那女子的话,先入为主,一心以为这个女子就是她找了好久的“外室”。她一时心里有些着慌,难道错怪了丈夫不曾?
黄以安这时候立在离洪氏三四步之外的地方,不断地揉着肩膀,刚才他被一个婆子给“误伤”,肩上被锤了一拳。
洪氏突然有点心酸起来,想起自己早先出嫁之前,曾经听母亲说过,“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为丈夫”,可是眼下黄以安就立在她十尺之外,可是望着她的双眼,喷出怒火。她顿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岂止十丈、百丈。
“五爷,刚刚我问过你,你因何不从旁解释?”洪氏忍着心酸问道。
“我不是没有解释过,以前哪一次问,不都是细细地向你解释过。只是你,你可曾信过?一而再,再而三……我真觉得与你解释是多费口舌,又何必解释。”黄以安怒气冲冲地抱怨道。
“那、那……”洪氏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傅春儿身后的袁时。“那,这名女子怎会?”她刚刚见了那女子往黄以安身边傍去的神态,便坚信这女子真的与黄以安有私。可是黄以安,黄以安又为何总是护着那名女子。
“她日前受了些刺激,认人认不清楚。我刚才躲这些妈妈们躲到一边,不晓得怎地这人就跑出来了。她大约是将黄五爷与别人认混了吧!”傅春儿心里在说,袁相公,阿弥陀佛,玉皇大帝,这些只是在说你假扮的那个女子,不是在说你,千万莫要怪我。“不过再怎样,她也是一个大活人,而且深究起来,其实也没怎地得罪黄五奶奶,五奶奶刚才说什么乱棍打死之类的话,而且三言两语之下,就叫妈妈们动手,实在是有违上天好生之德。传扬出去,不仅黄五爷名声受累,对黄五奶奶娘家那头,也不好吧!”
洪氏看看袁时,见“她”正轻轻的拉着傅春儿已经散乱开来的头发,拿在手中玩弄着,一边嘻嘻笑着,双眼的眼神,不晓得聚焦到何处去了。她这才有点相信,这个女子,怕是真是个“傻”的。她心下便有些懊悔——刚刚那女子出来,说话行事,都实在是像是与黄以安熟稔的,这才教她一时认定了早先的猜测。不过,真要说怀疑黄以安,还真有点冤枉了洪氏,她从未相信过,何来怀疑可言。
傅春儿见众人目光灼灼,都望着自己,当下便说:“不过,这话我本没有立场来说——只是这间铺子的主人不在广陵城中,我便叨上两句。”
“五爷,这间铺子的主人,好歹是您的亲眷,我们这些帮忙张罗生意的,被落着了一身的不是,而且还挨了打,受了伤……”傅春儿说着便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肩上抚了抚,黄以安面色一黯。“……这铺面的赁银里,就扣下一份,给铺子里大家诊疗压惊。”
“就这样吧,每月扣五两银子,一共扣十二个月,今年的赁银就只付二百四十两。回头契纸里我会加上这么一句。”傅春儿一本正经地说来,将刚刚没砍完的价这时候一并砍完。李掌柜实在是忍俊不禁,哈地笑了一声就转过身子去。而黄以安面上的神情,也着实难描难画。
“这是其一,其二,这是大德生堂的生意,从外头礼聘的掌柜,没有什么’下人’不’下人’的说法。刚才五奶奶怕是认差了才会失言,但是以后不能再这样认差了。这样吧,我看黄五爷就代黄五奶奶向李掌柜赔给不是,这事情就算是揭过了,怎么样?”
一听傅春儿这么说,洪氏又要急了起来,然而黄以安一个眼神过去,总算令她暂时闭嘴。黄以安这时候便来到李掌柜身前,道:“李掌柜,内子刚刚有所误会,我给您赔给不是。”
李掌柜家境优渥,若非是看在纪家的份上,也不会到大德生堂和“水绘阁”这里来帮忙,本不在乎几个工钱的,倒是对名声反而更在意些。他听黄以安这样说,捻着胡子对黄以安说,“不知者不怪,不过黄五爷看在与咱们东家是亲眷的份上,日后也多多照顾些铺子的生意吧!”李掌柜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您可千万莫要在给铺子添乱了啊!
黄以安态度依旧恭敬,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只是洪氏依旧面色不大好,但是好歹忍住了没有插口抹黄以安的面子。傅春儿便给黄以安使个眼色。
黄以安会意,稍稍放下身段,对妻子说:“走吧,我也是时候往广陵府去了。来,我送你出去。”
洪氏心中兀自泛酸,此时听黄以安话说得软乎,仍是半信半疑地看了黄以安一眼,带着所有的仆妇婆子慢慢地向院外走。洪氏手下还有几个婆子,是在对阵袁时的过程中受伤的,此时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外走。洪氏心中便又疑了起来,若说袁时是个“傻”的,倒是很难解释,为何“她”毫发无伤,倒是自己的人反而吃了些亏——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
黄以安来到傅春儿身前,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很明显地觉着洪氏的目光注视,他想起家中的事,一时便收了心思,只是低低地叫了声“丫头”。傅春儿“嗯”了一声,哪晓得旁边袁时突然娇滴滴地道:“小姑娘,你头发乱了,我去帮你梳吧,我可会梳得很呢!梳得比什么妈妈婆子们都要好。”“她”的双眼滴溜溜乱转,眼神仍然是散的,一伸手便抓紧了傅春儿的一只手。傅春儿便歉意地朝黄以安望望,示意自己还要再照顾此人。
洪氏与黄以安听了,都觉得这大约真是哪家的妇人,受了什么刺激,成了个“傻”的,倒是没有人疑这名“妇人”。
黄以安与洪氏往外一去,袁时立时拉着傅春儿的手,往“香影阁”那头走去。傅春儿只觉得袁时的手冰冷冰冷的,却又修长有力,自己的手被他握着,丝毫动弹不得。她刚想说什么,只听身后黄以安突然大声地说了一句:“傅姑娘,若是小七有信过来,你给我递个信。我有要紧的事要转告他。”
傅春儿听他语气郑重,先是一怔,左手便直往袁时的手外头挣出去,跟着转身想叫住黄以安。任何与纪燮有关的事情,在傅春儿看来,都不是小事。袁时却紧紧地握住傅春儿的手,道:“那洪氏疑心未去,不要节外生枝了。”
傅春儿挣了两挣,没挣开,黄以安已经是带了洪氏出了门。
她叹了一口气,心道:那就还是等纪燮的信到了,再通过哥哥出面,去联系黄以安吧。
岂料袁时依旧在前面走,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傅春儿紧紧地跟在后面,说:“袁……”她想叫袁时放开手,可是这时候不能多说,多说反而会在李掌柜等人面前露了痕迹。
两人一时到了香影阁跟前,袁时低沉着嗓音,隐隐带着怒意,对傅春儿说:“是么?我真是个’傻’的不曾?”
三百零五章 簪花
两人一时到了“香影阁”中,傅春儿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看向袁时,说:“袁相公,你怎地会在这里?”
袁时没有作答,而是右手指着“香影阁”之中的一个蒲团,道:“你坐到这里。”
傅春儿疑惑地看了看袁时,后者淡淡地说:“不是说过了将你的头发重新梳一梳的?”
“什么?”傅春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道袁时怎么还会有这个手艺?她愣了片刻,才道:“不敢劳动您,我自己来就行了。”袁时再怎么做女相,他也是一个大男人啊,只是傅春儿一直在琢磨,这人扮成女子的时候,身高是怎么调整的,调高了容易,要往低了里来调,这个事情好像不寻常吧!
她正在愣神,肩上着力,袁时二话不说,将她摁着坐了下来。此处照旧空空荡荡的,屋内没有什么陈设,散着几个蒲团,和一张小几。小几旁边,一只香炉里袅袅地散着些清香出来,傅春儿细细地辨,这才省起,这已经不是戴家的“清音”了,竟是自家白芸香的一种。
傅春儿奇道:“袁相公,您也用我家的香?”
“怎么了,不能么?”袁时的声音陡然就在背后不到半尺的地方响了起来,将傅春儿吓了一跳。她刚想转头,却突然觉得一只手缓缓地抚上自己的头发,轻轻地将辫尾扎着的红绳给卸去了,另一只手,抽出一柄木梳,缓缓地将傅春儿散开的发辫重新梳拢起来。
傅春儿陡然觉得一阵紧张,肩膀似乎朝起缩了缩。袁时也感觉到了,却没说什么,只是温言解释道:“你家的香,刚刚点上的时候,有一种尘嚣日上的味道,一时令我想起,旧时从学堂回家,一路上闻着街市上飘来的各种味道,焦香焦香的油炸小点,路边小馆里的绉纱馄饨、刚刚卤出来的老鹅……”
袁时淡淡地说着,仿佛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然而傅春儿却听得啼笑皆非,这还是自家的白芸香么?她想起哥哥确曾提过,自家的白芸香刚刚点上的时候,一点烟火气,因此极适合寺庙里点燃,供在佛前,给人香火鼎盛的感觉,倒未必适用于放在室内做安息香用。自家黑芸香里,紫袍与乌衣两种,更适合家居适用。然而白芸香只要点上一会儿,味道就会有些许改变,变得清远悠长,这是不少人更加喜欢白芸香的原因。
只是袁时这么一说,傅春儿整个人倒是慢慢松弛下来,任袁时轻轻地替她梳理着长发,身子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过得这么一刻,这香的味道,就会有点改变,仿佛我已经到家,只蹲在家门口的大槐树底下玩上那么一会儿,太阳顺着树叶间的缝隙落下来。母亲到了时辰,就会到门口院里来寻我。她喜欢莳花,身上会沾染着各种香花的味道。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花味道,我便是心里再闹腾,整个人也能渐渐地安静下来……”
这时,炉里散出的白芸香,正散着清甜的花香,花香里带着一点点的潮湿,仿佛夏日里的清晨,早起撷下的花朵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水光。
傅春儿听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地问:“袁相公,恕我冒昧,可敢问一句,令尊令堂,眼下还好么?”
她陡然觉得头上一阵疼痛,忍不住“哎呦”一声,大约是头发梳得不顺,袁时手一抖,就将她几根长长的青丝带得断了下来。
傅春儿忍不住回头,见到袁时在自己身后,面色煞白,呆若木鸡的样子,禁不住大吃一惊,几乎想去摇一摇袁时的胳膊。岂料自己的手臂却被袁时一把握住了,握得极紧,傅春儿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要被捏断了,“呀”的一声呼了出来。袁时这才略醒了醒神,问:“你这是怎么了?”
泪水在傅春儿眼眶里打转,她指指自己的胳膊,袁时这才醒过来,“啊”的一声,放开了她的左臂,面上有点尴尬,说:“抱歉!我……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傅春儿转了回去,道:“袁相公,谢谢您,请您继续吧!”
每个人都有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或是回忆,然而面对袁时,傅春儿隐隐地有种感觉,她不想涉入袁时的过去或是回忆里去,或许,对她来说,那会是太沉重太难接受的东西。于是她此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盘了腿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就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也不动,勉强按捺住自己心中涌起的一阵好奇之意,和莫名的一种同情与怜惜。
水阁里静默了良久,一双手微微颤抖地抚上了傅春儿的一头青丝,背后那人,慢慢地将傅春儿散开的头发,一一梳拢,接着分成几股,编成一个辫子,最后用头绳将辫梢紧紧系上。
袁时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要剪一朵花来戴?”
傅春儿睁开眼,茫然地问:“这时节,哪里来的花儿戴?”
袁时不知道何时,已经坐在她对面。他这时已然换上了一件深衣,长发散在肩上,又换回了男相。听她这样问,忍不住一笑,伸手给她看。只见袁时手里捧着一朵碗口大小的绣球花,又叫做八仙花的,花瓣粉嘟嘟地聚在一处,甚是好看。
“多谢袁相公,这样好看的花儿,烦您替我簪上吧。”傅春儿也并不多问,只朝袁时鼓励地一笑。
她能大致前世曾经见过这种花的花语,似乎在中华大地,这种花的花语都是寓意吉祥的,诸如“团圆”、“美满”之类,然而在遥远的西方,绣球花的花语,却有“无情”与“残忍”的意思在里头,似乎是一种有着双面品性的花儿。
她重新又阖上双目,她能感受到袁时的呼吸,只在她耳畔轻轻地吐过,似乎又伴随着一声深深浅浅的叹息。袁时一双温热的双手,将那朵绣球花簪在她的发上,突然毫无征兆地笑道:“好了!”
傅春儿再睁开眼,抚了抚发上簪的花朵,对袁时微微笑着,说:“多谢袁相公今日出手相助,春儿感激不尽。”
她双手一撑,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对袁时说:“只是,您今日怎地会想起用这法子来替我出气?您以前见过那洪氏不曾?”
“见过——”袁时淡淡地说话,“黄五是个惧内的,日前就出过一次这样的事情,黄五越是剖白,他妻子就越是怀疑。不过这次,索性让那女子一次性疑到底罢了。让这两夫妻打破砂锅,相互间问个到底,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是吗?”傅春儿笑道,“您扮起女相来,倒是一点破绽也无。若是刚刚我不出去,那洪氏真的将您当了黄五爷的外室,回头带了更多的人手,打到这里来,怎么才好?”
“她要个外室,我索性便给她个外室看看。若是刚刚我不出去,那洪氏便会将你当了与黄五有关的人,一顿好打。这样的女子,欠教训。”袁时说起洪氏来,显见是一点好感也无。
“那黄五爷也真是可怜,日日给人这样疑着,岂不是烦心地很?”傅春儿替人着想地很,果然招来了袁时一个白眼,道:“黄五不是什么好人,看起来,你待他倒还不错。”
黄五不是好人?傅春儿陡然想起来当日在黄家的宅院里见到过袁时,他那时与黄以安走在一处,自己便以为这两人至少是相识或是友人了。可是,眼下听着袁时这番阴阳怪气的评论,她忍不住想,难道当日在黄家,认错人了?那人不是袁时?
“那日在黄家……”傅春儿当即开口欲询,岂知袁时也开口,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两人各自一怔,都是有点心惊。傅春儿立刻闭上了嘴,袁时讪讪地半晌,道:“我结交黄五是有些原因的,你莫要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我胡思乱想什么了。傅春儿睁大眼睛,盯着袁时,袁时一时便显得更加窘迫。
“对了,你家中选皇商之后,黄五有没有说过什么?”袁时实在忍不住,换了个话题。
“他那边倒没有说什么,”黄以安提醒过傅春儿,那位贵人的事情莫要与别人提起,因此傅春儿也并不打算多说,“对了,我要代哥哥多谢那日袁相公在广陵府出手相助才是。”
“嗯,没事,你与我带话,就说我当日嘱咐他的话,都一一记好了,可保接下来几个月傅家的生意无虞。”
傅春儿点头应了,心里觉得有点怪异——傅家的生意无虞,这是什么意思?
正琢磨着,袁时又发了话,“他有没有向你提过’川陕’那头的事情?”
“川陕?”傅春儿奇道,但是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川陕,难道刚刚黄五爷告辞的时候……”
适才黄以安告辞的时候,曾经提醒过傅春儿,若是有纪燮的消息,务请告诉他一声,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通知纪燮。这是因为纪燮在往川陕那个方向去的缘故么?傅春儿一听到这里,立时觉得心乱如麻。
三百零六章 悬心
傅春儿闻言脸上怔忡变色。
袁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固然感叹傅春儿反应之快,片刻之间,已经将他言中之意体会得明白。可是看到傅春儿脸上神色遽变,一时想起她与纪家那位解元公的关系,袁时心里便立刻不是滋味起来。
傅春儿却不管那么多,急急忙忙地问:“川陕,川陕那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袁时不答,半晌才道:“傅姑娘,你是有亲人去了川陕那一带么?”
傅春儿连连点头,道:“就是这间铺子的主家,原先广陵城里的解元公。”纪小七已经逐渐行至蜀中,这是她所知道的。
袁时见她毫不讳言,心里更是微微有点发酸,当下淡淡地道:“川中白巾军作乱,朝廷派陕西驻军前去剿匪,岂料陕军有一支两万人的队伍——哗变了。眼下陕军自身正人心惶惶,不及整肃,川中情势,就更是危险一些。”
“不是川楚一带早些时候,白莲教之乱,已经平定了么?我看过广陵府的告示的。”傅春儿急了起来,一副“不要哄我”的表情。她想,难道不是同一批人?
“坏就坏在朝廷派人平定了川楚之乱以后,朝廷下令,必须全教拿获,勿使一人漏网。朝廷的本意是莫令这等邪人妖教有机可乘,再度令这作乱之风蔓延开来,但是到了地方官员手里,便成了乘机勒索的机会,只要不遂所欲便诬以罪名,于是川中农民,便拉了’官逼民反’的旗号,以白布缠头,号称是’白巾军’。川东与川北,战况俱烈。”
“这是早先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可是陕军那一支哗变,却是前两日邸报里刚刚报到广陵府来的。那黄以安。想必是知道了邸报里的消息,因此才想给你那位解元公捎个信——尽快返乡,川陕湘楚一带,尽是危地。还是尽快回江南两淮的好。”
“湘楚一带,也有这’白巾军’作乱么?”傅春儿觉得心被紧紧地提了起来。
“有,但是不是白巾军,湘贵一带,苗人正在作乱。”
傅春儿听得心中砰砰直跳,前番日子里,她曾经接到纪燮的来信,说他已经快要抵达川东一带。纪燮的信中,笔调颇为沉重,只写道:“徭赋过重。民不聊生。”想来那川东一带,已经是山雨欲来,危机四伏了。
她心中算了算日子,这几日,纪燮往回送的信札也应该到大德生堂了。当下她便起身向袁时告辞。道:“袁相公,今日多谢你帮我解围,”虽然这解围解得有点胡闹,“春儿感激不尽。”
“你与那黄五谈定了最后一年要赚多少银两把他?”袁时也不送,只背着手,目光与傅春儿的相碰。
“一年三百两赁银,另外大德生堂一年有七八百两银子的亏空需要补足。所以总是要做上千两的净利才够。”傅春儿之前看过账目。已经十个月过去,净利还不到八百两,腊月里几乎是不做生意的,那十一月份打算怎么办,是该好好想想才是。
“这个简单,十一月我帮你一把。只你不要透露出去。连你那位——解元公,都不得透露,可以做到么?”这点小数目,在袁时那里,自然不在话下。
傅春儿这才露出了一点喜色。点了点头。
“还有你傅家的妆粉生意,虽然中了皇商,但是也会受到西南一带战事的影响,若我是你兄长——”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傅春儿连忙恭敬地与他行了礼,道:“请袁相公尽管指教!”
袁相公?袁时苦笑,是永远当自己做了篾片相公之流了么,或是依旧是那个讼棍?只这是他心中一番默想,傅春儿并不知道,自从两人相识,她就觉得袁时像是一个谜也似的人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谜似的人物,在她深心里,不管这袁时如何变化形容与身份,也不管这袁时是出言讥讽还是伸手相帮,她对袁时的印象始终都不曾改变。
“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教的,总不过以不变应万变。”袁时说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去,道:“傅姑娘,恕在下不送!”
傅春儿见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从“香影阁”中退出去,见到“水绘阁”里,李掌柜依旧候着。黄以安与洪氏带来的那些下人们,此时走得干干净净,可是李掌柜还是怕出什么事,依旧铺子大门锁着,不欲令闲杂人等进来。
“算了,掌柜的最近也辛苦,不若就歇一日,明日光光鲜鲜地再开门营业吧!”傅春儿跟着又安慰了几句李掌柜,言语之中颇不好意思。李掌柜哪里是心胸这样狭窄的人,当下安慰傅春儿:“没关系,姑娘也不能预知那黄五爷的妻子,竟然是这么一副脾性,直来直往的,与我们广陵城里这些商人家平日里说话做事的种种道道,有所不同。”
傅春儿一想,也是,她最不习惯洪氏的地方,就在于洪氏思考事情的出发点,似乎总是与这边人不太一样。也罢,傅春儿疲惫地揉揉眼眶,将这话撂在了脑后,与李掌柜商量了一下写赁房子的契纸的事情。
“姑娘的意思,是按二百四十两写第一年的,以后是三百两?”李掌柜问。
“不麻烦了,李掌柜,咱们就按三百两一年给便是。”傅春儿想了想说,“纪家与黄家本来就是亲戚,犯不着为了这六十两银子较劲。我刚才说那话,只是跟那黄五奶奶再提个醒儿,要是她再来闹,就接着扣银子。”
李掌柜心中听着大乐,但是口上便叹气,只说:“黄五爷这份御赐的姻缘,看起来……还是要再多处些日子啊!那黄五爷,怎么每月五两银子的小钱都不肯放过,黄家现在也大不如前了啊!”
傅春儿一时与李掌柜交代完生意上的事情,便告辞出门,李掌柜陪着送到门口。傅春儿正要出门的时候,听李掌柜说了一句:“姑娘发上簪得这朵鲜花,临冬而放,确实是好看得紧。”
傅春儿一怔,这才省过来,她头上还簪着袁时亲手簪上的那朵八仙花。她听见李掌柜的话,不禁面上微微一红。只听李掌柜又说:“只是俗话说,反常即妖,这话,有些道理,姑娘不可不防啊!”
李掌柜多少知道傅春儿与纪燮两人之间的事情,也晓得两家之间的默契,他在“水绘阁”日久,见到袁时的时候也多一些,此时多多少少能猜出来那女娘是袁时所扮,自然也晓得傅春儿曾经与袁时共处一室。所以他在这头稍稍提点一两句,也是为了他的主家纪燮考虑,提醒傅春儿,莫要与袁时有什么首尾。傅春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脸上又有点发红,不过一时想起纪小七,她忧心如焚,当下说:“李掌柜,这里先交给你了,我去一趟大德生堂看看。”
大德生堂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傅春儿正想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她一出大德生堂的门,就听见广陵府的人敲锣打鼓地,又是五六月里的那一套,着众人千万莫要信白莲教之类。不少人围着看告示,就有广陵府的差役与大家解说,眼下川陕一带,恐怕都有些不妥,着广陵府的百姓,尽量避免往那一带去。
“这么一来,是不是蜀中的井盐,就运不出来了?”突然有人问。
“不知道!”广陵府的人,答得极其干脆。
“那咱们广陵府的那些盐商们,就又要发财了。”周围有人小声地议论。
“老哥,发财的,是那些盐商们,又不是您老人家。还是小心点,不要议论,回头你这话被盐商老爷听见了,将你扔到盐场去做苦工去!”旁边立刻有人提醒他“莫谈’盐’事”。
先开口的那人便嘟哝了几句,果然不敢再开口了。
傅春儿在告示旁边听了一会儿,不得要领,觉得心中烦乱之极,便自行家去。
家中杨氏与戴悦两个见到傅春儿,都觉得她面色雪白,神情亦有些恍惚。问起,傅春儿只说无事,强笑着陪母亲与嫂子聊了几句。
杨氏奇道:“春儿,你头上簪的这朵花,是哪里来的?”
傅春儿嘴一张,却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
戴悦此时也奇道:“妹妹的发辫,也与以前梳的不大一样,头发分了四股,梳的很是漂亮。”
杨氏便沉下脸,说:“春儿,你今日一早出门,究竟是去哪里了?”
傅春儿心里堵得发慌,听见杨氏这样疾言厉色地询问,干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将杨氏与戴悦两个惊了个不住。杨氏与戴悦做了个颜色,戴悦立即便明了,走出杨氏的屋子,将门带上,自己在门外守着。
杨氏便问傅春儿,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傅春儿抽抽搭搭地将川陕一带发生的兵乱与杨氏说了。杨氏听了,也是觉得心中惴惴不安。她见爱女如此,只温言安慰:“没事的,纪小七那孩子,定是吉人自有天相的,否则他也不能中了解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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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七章 蹊跷
傅春儿见母亲温言安慰,心中觉得温暖,当下拭了泪水,勉强对杨氏笑了笑道:“母亲说的是,眼下只是小七爷的信还没到广陵府而已,过两日信札到了,就没事了。”
这时候,傅阳也与戴悦一起进门。傅阳脸色沉重,大约也是听说了川陕一带的兵乱,忧心忡忡地过来说与妹妹知道,只想到傅春儿已经知道了。
杨氏起身,在她惯常礼佛的小佛像跟前,点了一枝线香,供上了,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为纪燮祷祝。戴悦也走到杨氏身边,低下头去,双手合什。傅阳拍了拍傅春儿的肩,什么都没说。傅春儿自然明白傅阳的心意,眼中含着水光,对傅阳点了点头。
少时傅春儿自己回到房里,伸手到鬓边去拆那朵八仙花,却一时拆不下来,唤了玉簪帮忙,将发辫全部打散了重梳,才将那朵花取了下来。玉簪很是吃惊,看着那朵八仙花,叹道:“好漂亮的绣球,这一定是暖棚里种出来的吧!”八仙花的花期原在四五月,玉簪还有些见识,也在广陵府乡下见过诸多的花田,因此猜是暖棚里种出来的花木。
傅春儿将那朵八仙花摆在妆镜前看了半晌,心中突然浮出李掌柜说的“反常即妖”四个字来。可是哪里反常她又说不清楚。
就这么在惴惴不安之中过了几日,大德生堂托伙计给傅春儿带话,说是纪燮的信札到了。
傅春儿总算舒了一口气,虽然这时候收到的消息,纪燮那头,应该是十几二十天前就寄出来的,但是能收到纪燮的消息,哪怕只是只字片语,也总比没有好。她急急地跑了一趟大德生堂,将纪燮写的手札给取了回来。
这次的手札却很单薄,不似以前那样厚厚的,这次除了托傅春儿稍带给黄氏等人的信札之外,就只有一些给傅春儿的问候之语,以往随信寄来的手札,这次却一封都没有。
纪燮在信中写着,他眼下已经到了蜀中巴州一带,因为时局纷乱的缘故,只在巴中一座小村中暂避。别的倒没有多说,只叫傅春儿莫要忧心,并且拜托她在黄氏面前,也多多的抚慰,莫要令自己双亲,也为自己忧心。
傅春儿掩上信,心道,不忧心才怪。她只觉得即便是收到了纪燮的信件,心中的忧虑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减下来。
忧虑归忧虑,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她先是跑了一趟纪府,见了黄氏,将家里人安慰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借了来,安慰了一番黄氏。黄氏听了这些话,愁眉也并不曾解开多少,倒是听说了黄以安过问纪燮的消息,倒是露出几分喜色,稍稍觉得有几分安慰,说:“小五还能想着又炎,这道是件好事。”
“黄家多多少少与蜀中井盐的盐商有些往来,回头派个人过去,将小七护送了回来,也就是了。”黄氏将这事情想得有些简单。
傅春儿觉得没有那么容易,但是对着黄氏的时候,她只能顺着话往下说。
而黄以安那头,听说了纪燮有信过来,却没有留确切的方位,面上很是沉重,似乎思忖了半晌,才道:“你将小七的信取来与我看看。”
傅春儿这回没有犹豫,扭头就往瓦匠营那头去,回到自己房中,将收在匣子中的信件取出来。将信件取出来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看见了纪燮的题款——“又炎,申辰年十月廿日”,她突然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对。
傅春儿将整个匣子都抱着,一股脑儿将所有的信件都带了出来,奔到东关街黄府的门口。这时候黄五依旧在院门口等着,看到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过来,连忙问道:“怎么了?”
“黄五爷,”傅春儿稍稍喘了口气,说:“你看看小七爷平日里的落款,他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黄以安看了,也觉得不对,道:“你随我来,我书房里有与小七往来的信件。”
傅春儿苦笑摇头,道:“我便在这二门处等好了,免得黄五奶奶再误会。”黄以安闻言,面上一红,也不晓得是不是后来两人已经说开,冰释前嫌了。他当即便道:“你等着,我马上就过来。”
果然过不了多久,他将纪燮以往的书信文字都取了出来,两人一比对,都是面面相觑。
良久,黄以安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信,怕是,怕不是小七写的。”
“不可能,”傅春儿说,“这的的确确是小七爷的笔迹啊,你我都晓得的。”
黄以安有些悲悯地看着傅春儿,道:“这怕是小七事先写好,交予其他人,嘱咐保管之人,如果川东一带,发生什么变乱,或是他有什么不测,没法及时将书信送出来。小七托付的那人,便会将书信代他发出。”
“眼下川东的形势,小七若真是十月廿日写就的书信,万万不可能这个时候就到了在你手中的。”
真是这样么?这么说来,纪燮这就是在,在骗自己了,还使了自己再去骗他自己的母亲,是不是这样会令纪燮母亲也觉得更可信一点?
傅春儿一时觉得泪水都浮了上眼眶。
黄以安见了这番情形,深悔自己之前那话说得太绝对了,连忙掩饰道:“我这只是猜测而已么,你再想想,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傅春儿被黄以安这么一说,马上就想了起来,她以前也略略觉得有些不对,有过那么一次。她想着便将匣子里的信都取了出来,看了又看,最后将当日仇小胡子亲自上门带来的那一札信笺给翻了出来。
黄以安与傅春儿两人见了,都是面面相觑。
问题就在于,纪燮平日里写年份,“申”字的一竖,写在他的署名下面,就会写得很短,好似是“甲辰”年一样。其余时候的信件都是如此,连纪燮早年间给黄以安的书信,也是如此。可是就是眼下这封,与日前仇小胡子亲自送来的那封,纪燮署名的下面,那“申”字的一竖,长长地出头,似乎是蘸饱了浓墨往下写的。而且说实话,几月几日,那几个字,看来也有点歪歪扭扭,不大像纪燮的字迹。
以往傅春儿看到这里,只是会觉得有些奇怪。当然她有时会觉得纪燮可能结了书信的时候,笔划潦草,又或者是信笺上的空间不大够了,最后几个字挤在一起写的,总与平时的笔迹有些差别,因此也不大注意。眼下经黄以安一提醒,她这才醒悟。一时她又想起当日自己曾经试图给纪小七游历的路径画个简单的示意图,但是画來画去,总好像是纪燮是在湘赣一带,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
当时她总以为自己关于中国地理的记忆出了错,所以才出了这种问题。
可是现在想起来,却是在提醒傅春儿,当日仇小胡子送的那封信,才是真的有问题的。
傅春儿想到这里,吸了口气,总算是将自己的心境稳了稳,道:“无论如何,这总不会比以前更糟糕是不?”
黄以安听见傅春儿说了这等话出来,颇有几分惊异,连着打量了傅春儿几眼。傅春儿却没看他,低着头瞅着脚面,想了想,才抬起头来,说:“五爷如果在蜀中有认识的人,或是什么关系,烦请联系一番,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小七爷的消息吧!”
“我自会去找代送这封信的人家,想必是小七爷事先做过什么安排或是约定,那家人家掌握着小七爷的行踪,也未可知。”傅春儿眼中神色清明,一项一项缓缓地说出来,黄以安听着,连连点头,心中也颇为佩服。
“总之小七爷做这些安排,只是怕我们这些在广陵府的亲朋,担心罢了。他当日想必不曾料到川中会出这么大的乱子。所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小七爷,然后着他安全地回到广陵府来。”傅春儿说到这里,黄以安完全同意。两人在黄府门前告辞,黄以安自去联系认识的蜀中商人,而傅春儿则往“富春茶社”那头过去。
她也没有把握“富春”那头能不能找到仇小胡子。果然,在“富春”,她只见到了老曹。
老曹听说,支吾了两声,只道那日是仇小胡子亲自送的信,所以个中的详情,他也不能尽知。然而,老曹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去给仇小胡子传讯,若是他能早日过来广陵府一趟,自然是最好。
话说到这份上,傅春儿也没什么好再说的。老曹小心翼翼地安慰她,说:“我们仇爷说了,从瓜洲一直到九江和汉口的水道,其实都还好。只要湖北那一段通了,蜀中的人,就能很快接出来。眼下蜀中听说押了很多货,蜀锦、川中的井盐,都想等战事稍微平定一些,就从蜀中运出来。傅姑娘再等等,过几日也许就好了。”
过几日便好了?傅春儿对此有所保留。
回到家中,傅春儿依然觉得自己有些萎靡,脑子里也有些浑,于是干脆去梳洗了,换了一件衣衫,收拾得清清爽爽这才出来与众人相见。一到厅中,她见到姚十力与素馨也在,只是傅阳与姚十力,都是面色不大好,气氛有点紧张。
三百零八章 倾销
傅春儿进来,傅阳与姚十力对望一眼,都住了口,不再提之前两人在说的事情。
傅春儿却是招呼素馨,笑道:“姚大奶奶今日怎么得空过来的?”素馨出门子之前,傅春儿便将当日她的身契还了给她。而傅家也帮素馨置办了不少物事,可以抹去素馨原是傅家婢女的印象,有意在众人面前抬高素馨的地位,顺便也给姚十力面子。
姚十力听了果然很高兴。素馨却面上浮起了两片红云,道:“姑娘说笑了。”
傅春儿见她气色甚好,容光焕发的样子,晓得姚十力待她不错。然而素馨仔细地看着傅春儿,觉得这位姑娘,虽然看着面色如常,但是眉眼里总是透着几分焦虑,人也显得消瘦些。素馨想想最近听姚十力说起街上广陵府告示的消息,再想起旧事,心里便暗暗地叹气。
然而杨氏却没想到这么多。姚十力娶了素馨,是她极乐见的一门亲事。这时候,见傅春儿问,杨氏便笑道:“姚大奶奶今日是过来跟咱们见讨主意,她有意来咱们家作坊铺子里做工呢!”
素馨听了这话,连忙惶惑地道:“主母,您……您只叫我素馨就好。”刚刚傅春儿那是玩笑话,但是要是连杨氏都唤素馨做姚大奶奶,那可真是抬举她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倒是笑了,道:“这个主意正。我正愁着’馥颜坊’每个能管事的人,在那里上工的又都是女娘们。要是素馨姐姐愿意过去管事,那再好不过了。哥哥,”她转头过去对着傅阳,“你要是给素馨姐发工钱,可千万不能比姚大哥少才是。”
她这话一说出来,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姚十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看着妻子。然而素馨那头,则是红着脸低下头去,小声说:“我还是想管管账目,这个比较擅长。”
素馨当日学着管账,是傅春儿一手教起来的,而且在傅家这么长时间里,也算是兢兢业业,似模似样的。众人商量之下,又征求了素馨自己的意见,最后定下来,素馨会去管着傅康那头铺子里的账目,并且将“馥颜坊”日常的事务也给管起来。这样傅家生意的几大块,总算都是得用的人给管着。
素馨的事情商议定了,姚十力便看看她,道:“这下遂了你的心了吧!”话里颇有些宠溺的味道,素馨面上一阵飞红,就站起来道:“我该回我们院里去看看了,刚刚炉上还焖着东西,算算时间也要到了。”
杨氏听了讶然一声,连忙说:“以后可不得这样,只要灶膛里还有火星儿,人就不能离的。”她说这话,实在是被早年里傅家小食铺被点着那一事给吓得。
素馨点点头表示受教了,说:“我晓得了,这次只是焖东西,所以灶膛里都是些热灰,没有明火起来的。不过日后一定听主母说的,不会这么冒失了。”
杨氏这才觉得放心了些,对姚十力与素馨说:“日后要是没功夫在家里做饭,就一起在作坊里吃,或者来扰阳儿他们,反正也就是再多添一双筷子而已。”
一时素馨告辞,姚十力却留了下来,傅春儿晓得他与傅阳怕是有要紧的话说,便问道:“哥哥,究竟怎么了?”
傅阳皱着眉头,道:“春儿,你也听听看这事情。十力,烦你将这话再说一遍吧!”
姚十力点头,便告诉傅春儿最近市面上发生的大事。傅春儿越听越奇,原来竟是薛家,大约是不甘于皇商遴选的时候,得了最小头,终于开始有所动作了。
原来薛家眼下正在做一场轰轰烈烈的“清仓大甩卖”的动作,对外,薛家说是因香粉没有入选,因此日后打算将主业转放在香件上头,因此要将香粉的存货全部发卖了。薛家眼下在广陵城中所有的铺子,都在以极低的价格,对外发卖各式的香粉。
傅阳叹着气拿了一盒“薛粉”出来,却是一个木制的盒子,上面厚厚地漆成玄色,漆面上钿着螺片,绘着广陵城外瘦西湖的美景。傅春儿打开盒子,闻着里面香粉的味道,惊道:“也是龙诞香?”
姚十力在旁边点点头说“是”,“而且定香的时候用的龙诞香用得太多了,反而后期花香熏染的味道不够明显。”
龙诞香那样昂贵,薛家竟然也能“用得太多”?这是什么情况?
傅春儿惊讶地看着盒子里装着四个小小的锡盒,裹在锦缎之中。傅春儿叹了口气,道:“这包装太靡废了。”
“你猜眼下买这样一副’四季粉’,要花上多少银两?”
“多少?”傅春儿还真猜不出来。
“八百钱。”姚十力告诉傅春儿实情。
“什么!”傅春儿几乎要跳起来了,这是什么情况,八百个制钱,别说买四季用的香粉了,就是连买外面的漆盒,和里面盛着粉的这些锡盒与锦缎,都是不够用啊!
“确实是如此!”傅阳在旁边力证姚十力没有撒谎。
“而且现在咱们家的香粉,颇有些销不动。”傅阳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起,似乎甚是烦恼。
“是么?”傅春儿听了大奇,“咱家的货,大半是走行商走,薛家铺子里低价倾销,应该不关咱家什么事啊!”
“这回还真不是,基本上咱家认识的每家行商,薛家都打过了招呼。”傅阳面上不带什么表情地说着,但是他心中只怕也郁闷得紧吧!“咱家眼下就是藏香卖得好,头油是季节的问题,香件自然也争不过薛家,然而香粉这上头,竟然被薛家压了一头下来,这,这实在是……”
傅阳没说出实在是什么,只是傅春儿觉得他心中一定很不舒服。
“而且,最主要的问题是,咱家的香粉压了不少货下来。这批货要是一时没法出出去,压过了年去,就卖不上好价钱去了。”傅阳最后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咱家香粉竟然压货了?”傅春儿大惊失色,这才明白了薛家这番大举低价销售,对自家的影响有多大。
“是啊。铺子与行商那里,销得都不行。”
傅春儿锁紧了眉头,正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戴存栋与戴三娘子过来了。
戴三娘子见傅春儿端坐在厅中与大家一起议事,眼皮翻了翻,问傅阳:“咦,怎么不见我们家姑奶奶?”言下之意是说,既然傅春儿能跟着在这儿一起议事,为什么不见戴悦呢?她心里一面怨着自家姑奶奶不晓事,这种场合不晓得搀和一下,另一面又觉得傅家多多少少有些藏私。
“悦儿这会儿在忙着,一会儿听说三婶儿过来,一定会过来奉茶的。”傅阳不理会戴三娘子阴阳怪气的话语,淡淡地答道。
戴存栋剜了一眼妻子,戴三娘子便不敢再说话了。戴存栋这便开门见山地说:“侄女婿,薛家的动作,你们家也知道了吧!”
一时屋里气氛便有点紧张,大家听了这话都点点头。
“你们家会跟着降不?”戴存栋一句话,将他此行的目的给说了出来——来向傅家问计的,或者至少也向傅家探探口风,若是傅家也有这个计划降价,那戴家自然不用说,除了更风降价一途以外,便没的选了。
傅阳摇摇头,说,“眼下真还没有想通这件事情,薛家这次说是要将存货都出清,这才大举降价的,只不知道,这回薛家降价,会降上多久。”
戴存栋与戴三娘子互视一眼,戴存栋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另一个消息给说了出来:“听说,薛家这次要关香粉的作坊,除了这几日在将所有的香粉存货都出清之外,过几日,还要遣散薛家香粉作坊里的师傅和伙计呢!”
“是么?”傅阳与姚十力、傅春儿几个,都是面面相觑,其实,薛家有必要这样狠绝么?其实薛家的妆品,在广陵城里,还是销路很好的,而在金陵府那头,据说薛家的生意比在广陵府还要好。所以薛家为何刚刚选完皇商,就急吼吼地要将香粉这一块整个典出去呢?
“三叔三婶,小侄实在是见识浅薄,这件事情出来,还没有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来,不晓得老爷子那里,是个什么想法。”傅阳直接问上了戴老爷子的意见。
“老爷子眼下在为压货的事情着急……”戴存栋说到这里,傅家的几人,都是面面相觑,“戴家也压货了?”大家心中都在想着。
“……他说薛家传出来的消息,十有**不是真的。他老人家担心薛家会将这价一直降到年底去。”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一进腊月,百姓们采买完过年的节礼,各间铺子就要关门打烊,行商也要回家过年,将来重开之时,就已经是正月十八落灯之后了。所以如果傅戴两家现在手下的货就压着,只怕就要一直压两个月,到了明年年头儿上,两个月的香粉,只怕更是会失了初时鲜花熏染时的香气,变成了“陈粉”,到时候,就连不降价也不行了。
三百零九章 三家斗法
可是,若说薛家真有这样多的货,一面想关香粉作坊,一面又要一直将降价维持到腊月头上,傅阳粗粗地算了下,觉得不大可能。因此,傅阳温言安慰戴存栋,说:“三叔,我家打算再观望十日,要是这十日之后,还是压货,这降不降价的事情,怕还是要重新考虑一下。”
戴存栋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侄女婿,傅家这头要是拿定了主意,务请告诉我们一声。”眼下戴傅两家同气连枝,共同进退,这点默契,应该自然不在话下。傅阳一概都应了。
少时果然戴悦听到信儿出来,奉上亲手给戴三娘子沏的清茶,戴三娘子见戴悦面色如常,晓得她也是从不参加傅家这等议事的场合的,忍不住便剜了戴悦一眼。戴悦莫名其妙的,只看向傅阳,见傅阳摇头示意没事,便自放下心来。
戴三娘子见戴悦不仅不参与傅家的生意,还这般看着丈夫眼色行事,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连忙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才觉得好些。
傅家众人,将戴家的两位送走之后,关了门自己商议。
傅阳看姚十力看了半晌,突然说:“秦柱子那头,要不要使人递个信过去。”
秦柱子是当日由傅家出去,改投薛家的两个伙计之一。另一个叫做谈小天的,因为临时起意,想要从薛家重回傅家来,后来被人发现溺死在小秦淮里。秦柱子自谈小天出事之后,与傅家诸人再没有过半点联系。
谈小天的意外,几乎是姚十力的一块心病,他听傅阳这样说,想了半晌,才道:“要不还是我瞧瞧跑一趟秦柱子乡下的家里吧,免得明面上给秦柱子本人递信,回头又招什么灾祸来。”
秦柱子原来在戴家作坊的时候,就与姚十力相熟,后来一起过来傅家,本来做活做得好好的,因为贪慕薛家给的工钱高,与谈小天一起去了薛家。姚十力与秦家本来有些往来,因此这次决定拐弯抹角地过去打听一下,免得再给秦柱子本人带来什么危险。
可是去了秦柱子家里,姚十力才得知,戴家的人已经来过了,而且还撂了几两银子下来,要秦柱子一从薛家出来,就直接到戴家去上工。姚十力将这事情转告给傅阳,傅阳也觉得十分郁闷不已,最后还是说:“算了,本来也是从老戴家那头出来的。只是你且留心柱子的消息,他虽然从作坊出去,总算最难的时候兄弟一场,咱们以后能拉扯的,还是要拉扯一把。”
他说了这话,想了想,对姚十力说:“这事儿不要告诉你嫂子!”
姚十力连忙说:“我省得。”
但是虽然姚十力答得快,傅阳心里怕还是郁闷的。戴家口口声声说傅家是姻亲,明面上还事事商量,结果暗地里却总是打着傅家的主意。虽然秦柱子的事情,怕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傅阳心里,总是有些疙瘩。
“另外,戴家眼下到底是谁在管着铺子?是戴三叔么?”傅阳向姚十力打听。
“听我姑父说,戴三叔只是管着对外的事情,铺子他都看着,但是账目有时候是戴三娘子在看着。戴老爷子什么都没应承,但是大家都晓得戴家三房要继承家业的。”姚十力说起了他日前带新媳妇回夏家的时候听到的八卦,“作坊那里,戴三叔倒不大过去的,就是我姑父与老洪几个老人在盯着。老爷子隔三差五总会过去看看的。”
傅阳点点头,但是对戴存栋接管戴家的前景并不太看好。哪有管着戴家这么大一份生意的,不管作坊里的各种妆品制作的?
*——*——*——*
几天之后,广陵府出了一些传言,说当时“薛粉”本也有机会入选贡品,可是被戴家与傅家两个是姻亲的,联手一起挤兑,这才败下阵来。眼下薛家卖的,才是真正够得上入选“贡粉”资格的粉。还说戴家与傅家眼下所发卖的,只是平常的香粉,真正的贡粉,是为皇家所垄断,不能在市面上发卖的。
再加上薛家通过前段时间的降价,已经将一大批香粉销到了广陵众百姓的手里。听了这番传言,大家都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大家一用,果然是不错,甚至不比戴家与傅家的粉差,而且胜在包装精美大方,送礼是极拿得出手的。因此广陵城中不少人家便出手置办下多份薛家出卖的香粉,不少人还会顺手买一些薛家出产的香珠香件,然而这上头,薛家便不提贡品与非贡品的区别这茬儿了。
傅家的铺子前头,每每便有主顾前来询问,铺子里销的香粉是不是“贡粉”。傅康虽然能用话糊过去,但是总是没法给主顾们交待个明白,傅家铺子里的生意便难做了起来,顺带还影响了一把藏香的销量。
戴家想必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此前戴家听说的,薛家打算关了香粉作坊的这个传言,这会儿没有人再说了。而薛家香粉的价位,也慢慢地提了起来。这样,傅阳等人更加有理由相信,此前薛家乃是放的烟雾弹,真实的情况,乃是薛定贵想借此机会,先通过低价的手段,一下子占下广陵府多半成的市场,然后才慢慢地在“贡粉”的“名”与“实”上做文章,力争能够将戴家与傅家一举拉下马。
傅春儿听了这话感叹道:“早先透出消息来,说薛家要关了香粉作坊的时候,我就有些不大信,这不大合薛大老爷的脾性啊!”她说着看向坐在对面的傅阳,“哥哥想想,’薛天赐’,这么个名号,那是主人对自家的出产多么的骄傲啊!若说薛大老爷想放弃自家的香粉产品,我还真不大相信的。”
“就像哥哥说的,戴家、薛家和咱家,都是总有一两件最强的,辅之以别的产品,虽然不说是非得大而全吧,但是基本的几款,还是全都得有。因此为了’薛天赐’的名声,就不可能将香粉作坊给关了去。”
“是,”傅阳听了这话,也一并点头,道:“妹妹说的,确实是这个理儿。我觉得,如今薛家,已经是将他真实的意图给露出来了,总还是放不下香粉这一头的。”
傅家兄妹刚说了这话没两日,突然传过来消息,说是戴家降价了。
大家听了这话,面面相觑,本来说的好好的,若是傅家打算降价,就过来通知一声戴家,以示两家是姻亲,原是共同进退的。然而戴家这头,降起价来,却是一声招呼都不打,令傅家众人都有点措手不及的感觉。
“哥哥,咱家赶紧联系一下桂管事,眼下能吃掉压在咱们手上的香粉的,应是只有往南方去的行商了。要快,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另外,咱们在广陵城里的铺子,也得合计合计,得见招拆招,不能坐着挨打才是。”
傅春儿说的没错,在两淮江南一带,甚至是北上山东附近的行货,都纷纷减少了给傅家订单。眼下,只有寄希望于福州那里了。
傅阳颔首,赶紧托人去花园巷带话,想捎信给桂管事。谁曾想,桂管事竟然一两日之后,就到了广陵府——“就是来广陵府进年前最后一批货的,阳小哥,还不曾恭贺你家入选,如今已经是‘贡’字头的人家了。”
傅阳与他一番客气,跟着便将自家的情况说了一番。他本以为桂管事会推脱一番,哪晓得人家二话不说,就将傅阳说的那个数目,全部答应了下来。傅阳正吃惊,原以为这桂管事还是看在主家与傅家有些亲眷关系的份上,才这么爽快大方。岂知桂管事开口就说:“阳小哥,在商言商,我是晓得你家的粉好,在南方不愁卖不出去,所以才一次答应买下这许多。敢问傅小哥,这价格上,是不是也可以优惠点儿。”
两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一番,最终傅阳将所有积压的香粉,打了八折,卖了给桂管事。尽管如此,这个价格,也比眼下广陵城市面上能够见到的“戴粉”与“薛粉”略高上了一些。总之,傅家在这回三家竞价的大战之中,没有吃大亏,但是也没有占多少便宜。
杨氏得到了消息,一阵激动,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广陵府土产,拜托桂管事往南方捎过去。她与姐姐多年没有往来,眼下好不容易终于通了音问,可不得尽尽心。那桂管事一一都应下了,隔日过来,便将傅家的货,连同杨氏捎带给唐定王妃的东西,一起装了车运走。
临走的时候,桂管事拍了拍傅阳的肩膀,说:“小哥,好好干,这么多贵人赏识。你要知道,我接的这一通货,可是有一小半,要运到广西去的。”
傅阳对这话茫然不知何解,只是恭敬送了桂管事出去,回家之后,才过来问傅春儿。傅春儿听说这件事情,又是有靖江老王爷的影子在背后,一时感佩无以,却突然一拍后脑,道:“对了,我怎地没有想过他呢!”
三百一十章 求告有门
傅春儿有此感叹,都是因为纪燮至今依然没有确切的消息。
她托人给仇小胡子捎信,可是五六日过去,仇小胡子依然没有到广陵府来,只托人带信给傅春儿,说是她的意思已经晓得了,已经想办法在往川东一带打探了。仇小胡子的信里,看得出来颇多歉意。傅春儿掩信不禁觉得好笑,她本没有责怪仇小胡子的意思。然而好笑之后,愁容便又上脸,仇小胡子虽说是已经在想办法,然而漕帮向来与川东无涉,眼下又逢着战乱,被说是茫茫人海里寻个人了,连信件能不能递到川东,怕都是两说。
黄以安那里,她也去打听过,只是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叫人失望得紧。
黄氏那里,她还打着马虎眼。然而随着川陕一带局势变化,黄氏那头的马虎眼越来越打不下去,黄氏虽然面上客气,有时也免不了摆了脸子出来。有时傅春儿心中实在觉得憋屈了,暗地里偷偷流过眼泪,可是人前总还得装得好好的,免得家里人为自己担心。
然而傅春儿的变化,杨氏也看在眼里。她没与傅春儿打招呼,自己去了观音山,去给傅春儿求了一枝签,乃是中上,杨氏回来,很高兴地将签文给傅春儿看了。傅春儿见上面写着,“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禁感佩无以,好生谢过了杨氏。
只不过傅春儿心中也一直坚信,纪小七一定没事,一定好好儿的。她总觉得心底有一块地方是暖的,那里似乎是身处千山万水之外的纪燮,能够传递给自己的讯息。古人说“身无彩凤一起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傅春儿尽管白日里,这里那里或会遇上一些不顺逐的地方,在晚间,心口的这一点暖意却总能伴她安然入睡。因此这一段时日以来,傅春儿虽然过得颇为煎熬,身子总没有出什么大碍。
然而,最令她不舒服的,是纪小七陷于危地,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桂管事此番提起广西,傅春儿便想起靖江老王爷来。
她晓得自己怕也是病急乱投医,但是若不试试,只怕自己会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她鼓起勇气,备上四色礼盒,亲自登门,去拜望老王爷。
到了花园巷,傅春儿通报了,却是一个小丫鬟出来接,将她引到片石山房旁边的一爿院子里,说:“老王爷此时在作画,不见客,你有什么事情,都与我们王妃说了吧!”
傅春儿候在院落之中,听见空中远远地传来丝竹之声,心里暗暗疑惑,老王爷此时若是在作画,哪里又会有这许多丝竹鼓乐之声?
靖江王妃是上回杨湄卿在广陵府的时候,曾经引了傅春儿见过的。这时重见,傅春儿少不了行了大礼下去。唐定王妃只淡淡地叫傅春儿起来,没有客套,收了她随身带的几件礼,跟着直截了当地问了她的来意。
傅春儿将纪燮出行的目的,眼下的状况都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只道:“民女晓得这件事情与王爷王妃原是一点关联都无,然而民女只是心存侥幸,想恳请老王爷相助,只求能得到纪解元一点确切的消息,以慰高堂双亲。”
靖江王妃点点头,面上的神色温和,却说:“这件事情,我晓得了,但是我们家那位,只是个闲散王爷,近来又是将王府诸事都交予了世子,自己寄情山水,这些你也都是晓得的……”
傅春儿提起湘裙,重新又向靖江王妃行了一礼,道:“老王爷胸中有万里河山,也有万民福祉。那位纪姓解元公,所做的,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大善事。民女只是想着,若是老王爷愿意,给川中的相识递给信儿,能够将小七……将纪解元照拂一二,能令他在合适的时候,安全返来广陵府。想必纪解元所能回报王爷的,却又不止是回报王爷那么简单。”
靖江王妃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微震,想,怪道王爷对这个小姑娘赞誉有加,果真是伶俐得紧,说起话来,很是上道。然而她面上却不显,只轻轻地弹了弹身上穿的大衣裳,道:“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但是你既然坚持,我就带你去见一见王爷。只是我提醒你,我们王爷老迈,他若说不行,你便不可再求,若是真与那市井泼妇一般,又哭又求的,可别怪我不可气,将你打了出去。”
说到最后一句,靖江王妃的话音听来甚是严厉。傅春儿面不改色,恭敬地俯下身子,道:“是!”
靖江王妃起身,却一改面上的严厉之色,上前亲热地携了傅春儿的手,两人一起往外走,靖江王妃边走边道:“你姨母甚是疼爱你,上回你母亲没有同意让你与她一道回福州去,她可是难过了不少时候呢!”
傅春儿脑子里飞快地转,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面上只得笑笑,答道:“那是唐定王妃抬爱。”
靖江王妃笑笑,觉得此女还算是知分寸,不敢真地把自己做了王府的亲眷。两人一时往片石山房走去,空中的丝竹之声似乎一转,声调变得沉着大气起来,铿铿锵锵地,听见里面有一人大声说着:“好!”
听起来竟然是袁时的声音。
这袁时,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果然进了片石山房的院子,只见靖江老王爷朱若极,正在片石山房的水榭跟前,举着一枝巨笔,面对着池子对面的堆石,奋力在纸上做着一副巨画,只见他用笔纵肆、墨法淋漓。正当傅春儿扶着靖江王妃的胳膊,将她扶进片石山房的院子的时候,靖江王突然一声大喝,手中的巨笔一撮,旁边的鼓乐之声戛然而止,眼前的这一副巨画,也刚巧完成。
老王爷回头见到王妃与傅春儿一起进来,不禁面上露出笑容,道:“小丫头,你也来了啊!过来,一起品评品评我这副新作到底怎样。仲时出的主意,让我扮了鼓乐之声作画,老夫果然是觉得胸中激荡,忍不住就挥毫了啊!”
傅春儿没敢僭越,只在靖江王妃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靖江王妃听了,微微点头,便说道:“王爷,刚出了这么一身汗,且不要在风地里就站着,着人将这画先拿下去,过两日裱起来,我们再慢慢鉴赏岂不是好?”
靖江王平日里最怕老妻管,但是他年纪已长,此时几乎是将毕生的画功都用上了,在这幅巨画之上,眼下还真的是觉得脚下虚浮,汗出如浆。想起日前老妻所说的种种养生的道理,便不忍拂了老妻之意,当下便招呼:“小丫头,仲时,一起去水榭里坐坐。”
靖江王妃伸手叫了个丫鬟过来,嘱咐了几句,傅春儿又极低声地补了一句,靖江王妃也说好。那小丫鬟撒着脚丫子便去了。余下的几人,便一起往水阁里过去。
傅春儿微微眯着眼睛,望着袁时,心道:原来这袁时字仲时,想来他上面应该还有一个兄长才是。
袁时此时穿着一袭宝蓝色的道袍,头上束着个道髻,用一支黄杨木簪子簪着头发。他觉出傅春儿的目光,便也抬头,望着傅春儿,极细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几人到了水阁里,小丫鬟以依了此前的吩咐,端了一盆热水来,在水阁侧的一间小屋里,由老王妃亲自服侍老王爷净了面,两人这才出来,小丫鬟连忙奉上热茶。老王爷将凉得恰到好处的热茶一饮而尽。这时候,外面的鼓乐也停了,原先在室外的那副巨画,也由鼓乐们都收拾了起来,捧进了水阁里头。
靖江老王爷觉得舒服至极,面上露出舒心的微笑,道:“好,好,赏——今日的人,个个都有赏!”
老王妃便朝那个小丫鬟点点头,后者招手将鼓乐们都带了出去。
袁时远远地坐在傅春儿对面,忍不住抬了抬眼皮,身子往前靠了靠,仿佛在问:“难道是你出的主意——老王爷难得兴致这么高!”
傅春儿则敛下双目,仿佛在对袁时说:“哪有,与我有什么关系来——都是老王妃的安排。”
这时候,靖江王似乎才注意到袁时与傅春儿两个。
他点点头,开口问傅春儿:“小丫头,好久没有见你来看我老头子了。上回你家中了选,眼下恭贺,算不算晚那?”
“这哪里敢当,”傅春儿连忙到了水阁中间,恭恭敬敬给靖江王行了大礼下去,跟着,又将自己此行相求之事,与纪燮的近况,一一都说了。
靖江王原本心情正好,听了这话,眉头便开始皱了起来。“仲时,川东那面的情况,到底怎样,你来说说看。”老王爷问道。
袁时端坐在椅上,道:“是!”跟着便将他所知的川东的状况大致都说了一遍。傅春儿越听越是惊异,怎么这袁时在王府的身份地位,竟如一位幕僚一般,看来又是靖江王所倚重的左膀右臂。看来这个袁时,真的不是一个讼棍那么简单啊!
靖江王听了袁时所说的,缓缓地点头,道:“我见过纪家那个孩子,小小年纪,能放得下名利之心,极是难得的。仲时,我看,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吧!”
三百十一章 镜花水月终不及
袁时听靖江老王爷这么说,便点头答应了。
傅春儿听了靖江王的决定,觉得十分诧异,但是老人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向袁时。然而对面的人,面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一双深眸古井无波,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
片石山房水阁里的人都退下去以后,靖江王妃就嗔怪地对老王爷说,“王爷要寻人去帮傅家那孩子,为什么偏偏指了仲时去。我看傅家那孩子,一团心思,全然与仲时无涉,眼下为了盐政的事情,仲时已经砸了这许多心力下去,反而要仲时去忙这等闲事,他……他哪里甘心?”
“你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要仲时去插手这件事情,就是要仲时自己能省起,他自己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眼前,万万不可因小弃大。”老王爷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也不晓得他心中是否有十足的把握。
“仲时,那个孩子,真是可惜了。”老王妃想起前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他自己选的路,眼下就是八匹骏马,也没法拉他回头了。”靖江王也跟着叹了口气,拍拍老妻的手,道:“老伴儿,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劳你跟着我悬心,真是……”
老王爷叫了一声市井小民对老妻的称呼出来,老王妃却臊得满面通红,良久方想起来打岔:“还是傅家的小姑娘细心,我就想不起来你这冬日里出了满身的汗,要好生保养着。这女娃要是能始终跟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也就这一两年的好时光,不要叫人家女娃娃也跟着我们受牵累了。”靖江王望着老妻,淡淡地道。靖江王妃面上便现出几分凄楚,眼角渗出泪花来。
*——*——*——*
“说吧,什么事情,竟叫你求到了这里。”袁时开口说。
傅春儿由袁时送了出来,将将到了片石山房的园门口。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不晓得为什么当日“镜花水月”的“镜”前面,此刻依然开着一大丛木槿,红艳艳的。
傅春儿一挑眉,道:“您不知道?”
袁时淡淡地道:“我又不是你,你的心思,我怎会知道?”
傅春儿咬咬下唇,将纪燮的事情一一都说了,也说起了她对纪燮那些“信件”的猜测,最后说:“我眼下求你,是因为觉得纪小七爷在川中,孤立无援,又与家中不通音问。哪怕能有封家信,送到广陵府,也是好的……再者,那边既然是起了兵祸,万一,万一小七爷卷入其中,也是危险得紧,因此权衡之下,还是极早回广陵的好。”
“因此你想托老王爷,遣人到川中,或是与川中之人联络一二,先是找到那位纪解元,此后再将他从川中弄回来,是也不是?”
傅春儿一想,弄回来?虽然意思好像不错,怎么听在耳中竟这样别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承认,袁时已经点了头,颇带了几分责问的口气,道:“为什么不先来寻我?”
傅春儿一时语塞,袁时已经朝前踏了一步,语气之中更带了几分压迫之意,低声说:“你已经求告多处,连黄府那位五爷那里,你也去问过了。只还是得不了准信儿,所以才想起了老王爷,对不对?”
傅春儿向后退了一步,已经快要靠着墙根了,袁时紧紧地随了上来,竟然又问了一遍,道:“那为什么不先来寻我?”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尽扑在傅春儿面上,令傅春儿一时头晕眼花,突然记起那日袁时簪在自己发上的那朵八仙花来。她神智登时一凛,这当儿,自己怎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情来。
袁时见她面上微红,眼神低低地敛下去,一副任自己予取予求的样子,不由得心里微动。这时却突然见到眼前的女子,陡然之间睁大了双眼,眼中似乎含泪,而面上则已经是颜色雪白,对自己说:“小女子本就没有什么见识,一时病急了乱投医,没有早些寻到袁相公门下,还请袁相公千万赎了小女子无知之罪。”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说话间,傅春儿身子就像插竿一样往下福身福下去。
她这么一做作,袁时立刻不好再说什么,一抬头,却见到片石山房那面镶在墙上的巨镜里,将自己与傅春儿的身影,清清楚楚地都映了出来。
巨镜周围,如今已是有青藤缠绕,碧色环绕之下,映出那丛红红火火的木槿,颜色极鲜亮的。而傅春儿就如同这鲜妍明媚的花朵,在镜中亭亭玉立着,然而袁时瞅见自己,却是如同一枚幽暗的影子,他端详着自己的面貌,镜中人依旧年轻,衣饰形容一丝不苟,但是与青春洋溢的傅春儿一比,却怎么都现出一副朽坏之气来。
是因为,这些年的不择手段么?
袁时被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给震住了。他缓缓地转头过来,见到傅春儿依旧半蹲着行着礼。袁时看了半日,总算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不怪!”
傅春儿如蒙大赦,抬起眼,看着袁时那张英俊的面庞,眼中尽量写满感激之色,只能是感激,别的,任何都不能有。
然而她见到袁时的眼神,却终于忍不住地现出一点错愕的神情来。
袁时好似很难过,却不是因为傅春儿自己,而是因为很多旁的事情,似乎在为蹉跎了的岁月而惋惜,又似乎在为曾经踌躇着的志向而感叹。
只是当他见到傅春儿眼中闪过的那一阵错愕与怜悯之后,袁时的眼神,就似被点亮了一样。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面巨镜,那镜中曾经映照过无数人的面貌,却一点都不留痕迹——如今这镜中,就只是自己,只是自己——
世人所谓的“镜花水月”——
袁时的变化,傅春儿一一都看在眼中,她心中暗暗地叹气。
然而袁时只一时的心驰神摇,一个转念,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气度。
“我晓得了,傅姑娘可否将纪解元最后几封信件着人送来与我一观。”袁时说话又恢复了此前冷然的腔调。
傅春儿这才在心中暗暗吁出一口气,双腿仿佛有些发软,而后背竟生出汗来。
“好的,我托人递给’水绘阁’的李掌柜,您要是有机会路过那里,取一下好是不好?”傅春儿的声音有点怯生生的,面上的神情,仿佛刚刚受了惊的小兽。
袁时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会儿想起避嫌来了。
他不动声色,脚步却是挪开了,片石山房外头走过去。
傅春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起来到外院,袁时站定了,对旁边一个从人说:“叫梁云来。”
傅春儿默默地立在旁边,知不晓得袁时这打着的,又是什么算盘。少时一个微胖的人过来,在袁时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
袁时眼光往傅春儿那头扫了扫,见到傅春儿强忍住惊讶的神色,却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忍不住涌起了爱才之念,知道傅春儿已经将眼前这人认了出来,却什么都不露。
这个梁云,似乎曾经受过一场火厄,因此被烧焦了半边脸,脸上瘢疤纠结,极是可怖。然而从他眉眼看来,还是可以看出,这人是傅兰儿的丈夫,刘贤。
梁——刘,云——贤,傅春儿在心中默念几遍,便大致明白了。那梁云抬头望向袁时和傅春儿,才真正是纯出自然,一点异色也不显,似乎从来都不曾见过傅春儿一般。
袁时稍稍点头。那梁云心中稍稍一松,知道这次总算是令主人满意了一些。
跟着袁时便交待了梁云,叫他与傅春儿一起,去傅家宅子里,将几封书信一并取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傅春儿稍稍放心,但是又心存疑虑,那些书信里头,大多是纪燮写着他的问候与嘱托,倒也没有什么浓情蜜语,见不得人的,但是要让袁时将这些信件都看了去,傅春儿突然觉得很是怪异。
袁时的眼光一直在傅春儿面上打转,此时见了,更是冷笑一声,道:“快去快起,要是回来得晚了,便赎此事我不帮手了。”
傅春儿一愣之下,当即告辞,急急地提了湘裙,从石阶上往下。却突然听见身后的袁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凄楚,也不晓得他是在笑她呢,还是在笑他呢,还是在笑世人呢。
傅春儿忍住了回头一看究竟的冲动,脚下没有停,一直走到了花园巷那头的门口。这时候,袁时的笑声忽敛,突然转过身子,也回身往片石山房院子里去。傅春儿清清楚楚地听见袁时的放歌之声从背后传来——“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歌声高亢,但是歌词之意,却在歌声中立现,伴着深秋的寒风在园中围绕着。
袁时的歌声很快在花园巷这一片宅子中就消散了去,唯留傅春儿,觉得一颗心被紧紧地揪着一样,在门前的槐树下,孤零零地立了好一会儿。
三百十二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腊月之前,往往是广陵各家铺子最忙碌的时间,因为晓得一进腊月之后,生意便难再做上去,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在年尾上冲一冲,回头年可以过得好看一些。
不过傅家没有这个顾虑,这一年来,新晋皇商,又拓了往南面去的商道,与以前的年头相比,傅家已经做得够好了。
然而这一年,却出奇地寒冷,没进腊月的时候,广陵府就已经下了两场雪,只不过雪势都不大,很快便融了,城里又暖洋洋地过了两日小阳春的天气。此后,北风乍起,虽然没有雨雪,天气却出奇地冷,连小秦淮这样的活水,往年不冻的,竟然都冻住了。
傅老实望望天,说:“这个天气,入了腊月,只怕是要更冷的。”傅阳听说了这话,便与父亲商量,打算多做一些护手的油膏,分送给左邻右舍。油膏是用羊油做的,成本比起去年用的马油,算下来了不少。油膏里混了些祛寒的药物,抹在手上,虽然不能完全防治冻疮之类的毛病,可是抹在手上很是舒服。
虽然手膏的好评如潮,可是傅家依旧坚持将这一批手膏全部免费送人,免得到时与姑苏府孙家有什么首尾。
除了这一批手膏之外,傅家也悄没声息地开始发卖有颜色的鸭蛋粉。最初只在傅康每日管着的那间铺子里发卖,因为傅康看人极准,只往大姑娘小媳妇面上瞅上一眼,就晓得对方用什么粉合适。马上就是年节,正是大家走亲访友的时节,谁不愿意打扮得美美的上亲戚家去串门子呢?就因为这个,傅康那件铺子的生意,立时好了不止一成,每日络绎不绝的有人推荐了亲朋好友过来,指名要买“馥春”的鸭蛋粉。
可巧不巧,傅康在的那间铺子,正巧对着徐凝门码头。不少沿运河带了最后一批货回去的行商见了傅家铺子门口排队的这副架势,纷纷上岸,问清了傅家所发卖的物事,纷纷称奇。
傅康一律请他们与傅阳去商谈。行商们本来大多是进了薛家的香粉,薛家的粉胜在质量不错,包装精美,但是却不是“鸭蛋粉”,呈散粉状,比不得鸭蛋粉,携带方便。既然傅家又出了新品,而且也是鸭蛋粉,行商们便大多耐不住诱惑,又从傅阳这里进上了一些货,押着便往北面去了。
进腊月之后,傅阳看着空空荡荡的库房,总算舒了一口气。眼下年节的时候,总算可以歇一歇,等到明年开春,再开工准备来年的新货了。
他回到傅家院子里的小楼上,看着戴悦正坐在房门口,对着花样子绣花。傅阳温言道:“冷不冷,”跟着上前将她的手一捻,道,“这么冰,快回屋去吧!或是你还想绣花,就到楼下,跟娘一起,娘那边点了炭盆。”
戴悦摇摇手,道:“没事,我觉得还好。”
傅阳笑道:“今年炭虽然贵,但是咱家又不是买不起。其实你要想在楼上点个,也没什么不行的。”
“知道了,夫君大人。我其实就是觉得对着炭盆,烟火气太重。”戴悦盈盈笑着,斜睨了傅阳一眼,“你是给三弟的学堂刚刚送完柴炭回来吧!”
“嗯,”傅阳点点头,说,“三弟的蒙师,过了年就去金陵府了,最后一年在广陵,我们总得经心些,娘也不放心得紧,担心三弟一个人出门,年纪太小。”
“其实也没事,三弟自有一众同窗,又有李夫子照看着,如果爹娘不放心,金陵府也近,往来看看原不是什么难事。”
夫妻两个说完闲话,傅阳望望楼对面半爿妹妹的房门口,问妻子:“春儿今日可有出来走动?”
“有,一早上有’水绘阁’的伙计过来,说是请她午后过去看看那账目的。才吃了中晌饭这便过去了。”戴悦说着微微掩口,道:“这个春儿,家中的账目都不那么经心,对外面的铺子倒是上心得很,这两日都没怎么出门,一听说是’水绘阁’的账目,就跑出去了。”
“这话还真不能乱说——”傅阳本来想说,这本就是傅春儿未来夫家的产业,可是偏纪小七眼下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如果随随便便在妻子面前露了口风,妻子不知就里,在傅春儿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这就不好了。
戴悦望着傅阳的神色,晓得厉害,吐了吐舌头。傅阳看着妻子这样娇俏可爱的表情,忍不住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
就在这会儿,傅春儿确实是在水绘阁中,只不过,不是对着李掌柜核对账目,而是对面坐着袁时。
“我的人,在嘉陵江畔的一处小镇上,找到了你要找的人。”袁时极平静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真的?他眼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返来广陵?”傅春儿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消息,已经震得跳了起来,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袁时的面孔,似乎生怕错漏了袁时说的每一个字。
“不知道——”袁时一字一顿地说来,面对着傅春儿激动的神情,他全然面无表情,只是心中却没有他面上显着的这样镇静。
傅春儿流露着失望,坐了回去。
“喏,这是他的亲笔书信。你拿回去看便知晓了。”袁时的话音越发显得**的。
“还有,纪解元的家人那里,也各自有书信,所以不必麻烦你再去一家一家奔忙告知了。大德生堂那里,我刚才也打人过去送了消息,所以你……”他本想说,就不要为这些事情烦恼了,然而话到口边,却变成了,“你便不用再管了。”
傅春儿听闻,果然失望之极,喃喃地道:“难道这也是他的意思不成?”
袁时没有理会,只说:“你将这书信拆开看看吧!”
傅春儿听了将信将疑地,将用火漆封好的信笺拆开了看了起来。
袁时在对面,亲眼看着沮丧的神色慢慢地浮上傅春儿的双眼,跟着便是莹莹的泪光。这样持续了大约半刻钟的功夫——袁时当然知道这封信上有多少字,这半刻钟里,只怕傅春儿已经将信上每个字都嚼烂了。
过了半刻,傅春儿将信笺缓缓收了起来,她低垂着眼帘,令袁时在那一刹那之间,几乎想冲到她的面前,托起她的面孔,看看清楚她眼底里为了另外一个远远地在天际的男人,到底寄放多少哀伤。可是,想着被他亲手修饰过的真相,袁时双手一紧,或许,眼下这样或许还是比较好一些。
傅春儿收起信笺,便起身向袁时道谢。
袁时老实不客气,接受了傅春儿的道歉,转身便出门告辞。
“袁相公,”傅春儿跟出来说道,“我这也出门回去了,相送袁相公一程吧!”
听到这里,袁时禁不住回头,仔细端详傅春儿的神色,半晌,很突兀地道:“极好——”
两个人一起走在问月桥上。这等天气,干冷干冷的,天气却不错,问月桥下的河水表面结了薄冰,却将一些浮在河水面儿上枯萎的柳叶都冻在了一处,水面上便一点儿波纹也无,所谓平似镜,便是如此。
傅春儿走到此,突然对袁时说:“袁相公,当**那些彩蝶儿,如今还在么?”
袁时一愣,方才答道:“早已不在了,当日是养来为了唬那些盐商的物事。那些蝶儿,寿命极短,破蛹成蝶,大约也只得三五日的功夫吧。在这三五日里,每日只以些清露为食,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原也辛苦得很。”
“可是那些彩蝶,很美啊!”傅春儿静静地立在桥上,似乎回忆着当初那只轻盈的肩上蝶,也是在此,翩然起飞,飞向宿命的最后一程。
袁时此刻再一次很想将身前这个小女子的身子拽过来,让她面对自己,好好教训一番,嘱咐她少些悲秋伤春。这念头一闪而过,袁时突然有点面红耳赤,反而朝后退了一步,他头一次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牵动了。
可是傅春儿自己回过头来,眼中晶莹,面上却绽放着笑容,很是真挚地对袁时说:“袁时大哥,多谢你这次出手相助!”
袁时尚来不及客气,傅春儿又跟着笑道:“袁大哥,要是这次,王爷王妃依旧不在广陵城,你过年节的时候,便来我家吧。我家人多,热闹。”
袁时细细打量傅春儿,见她面上极诚挚的,马上便想应下来。然而他终归还是想起了众人所图之事,忍了忍,粗声道:“没事,我现在手下也有一帮兄弟了,都是没有家小的,总要陪他们聚一聚的。”
“也是,”傅春儿仍然是一副笑模样,她已经坚持了好一会儿了,“那袁时大哥,我要往这边去了,”她指指瓦匠营的方向,袁时颇有些不舍,但是想到别人交付与自己的事情,眼下也确实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当下点点头,草草与傅春儿分别了。
傅春儿自己依旧在问月桥上头,朝“水绘阁”与“香影阁”两间水榭望了片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出来。
她眼下早已神智清明,一想到纪燮那封信札之上,虽然完全不说起归程的事情,但是纪小七笔力依旧雄健,每个字依然写得隽秀端正,一直到题款署名,都一丝不苟的。既是如此,那便证明,人还是好好的。只要他一切安好,那一切便有希望,难道不是这样么?
只是私心里,她还是希望纪燮早日归来。唐人说得明白,“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三百十三章 东关血案
进了腊月,傅阳越来越是担心花田那头。天气眼见着越来越冷,先是霜冻,跟着刮了几日大风,早起河边都见得着薄冰。傅阳干脆寻了个机会,带了作坊的伙计们去花田那里,帮着玉簪爹娘干活,将花田整饬一番,顺便看看那头荒山上的桃花树有没有什么需要照管的。
那日傅阳也强着傅春儿带着玉簪一起去了。他是见傅春儿自从去过那一趟“水绘阁”以来,便闷闷不乐,于是想了法子要带傅春儿出来散心。傅春儿出门之前,杨氏给她系好了观音兜,又亲自去烫了手炉给她,嘱咐“千万莫要冻坏了”。
傅春儿苦笑笑,然而又却不过傅阳与杨氏的好意,只得接了手炉,与玉簪一起,坐在大车上,缓缓地朝广陵府郊外的花田去。
到了花田,傅阳却发现花田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玉簪爹娘早已将如芍药这等娇嫩不耐冻的花木都用稻草将主干细细地裹起来,眼下这夫妇两个,在傅阳等人到来的时候,还在田里忙着,将剩下的一些高大花木,如桂花树之类都用草帘子裹住主干。
傅阳带着一众伙计,简直是一帮生力军。一到田头,就接过了玉簪爹娘手上全部的活计。傅阳看看还有几个富裕的人手,便带着人到傅家买下的花山那里去。傅春儿与玉簪两个,就随了玉簪娘一起,在田畔支起一口大锅,在锅里熬了热汤。玉簪还笑嘻嘻地去自家院里捉了一只隔年的母鸡,由玉簪爹宰了,开膛,但是不去毛,与傅春儿两个一起商量着,往母鸡肚子里塞了些发好的香菇、玉兰片和板栗之类,封住肚子之后,再用湿泥封住。
玉簪在大锅底下的膛灰下面挖了一个大坑,将湿泥裹好的母鸡填进去,上头填上滚热的膛灰。傅春儿看着玉簪忙得有趣,自己也想上来帮手。玉簪连忙拦她,“我的大姑娘唉,你莫将手上身上都弄脏了,回头在主母面前我可没法子交代。”
傅春儿一听这话,晓得母亲仔细交待过玉簪,一定要看好自己。看来大家伙儿都把自己看成是特殊照顾对象了,若是自己再不好生振作精神,只怕给家人带来更多的烦恼。她想到这里,心道:“不就是那个人不肯说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回广陵么?”,跟着便将外头裹着的观音兜解下了,跟着玉簪一起将早先准备好的风鱼和风鸡之类,搁在汤锅上边蒸,底下再添了些柴火。吃食这头忙好,傅春儿又由玉簪陪着,两个人到田头去看了一圈。傅春儿只走得额角生出细细的汗珠来。
劳作使人心情愉快,傅春儿望着身后一大片花田,和在花田里忙碌的人们,果然觉得心情畅快了不少。玉簪则在前面蹦蹦跳跳地,道:“姑娘,快些儿,我娘在那头捡腊八豆,我们也去看看。”
“是呀,马上就腊八了,过了腊八,也没几日,就要过年了啊!”说到这里,不知怎地,傅春儿觉得双眼一热,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直往外涌了出来。纪燮已经离家将要一年了啊!
想起前世小的时候,总是抱怨一天天过得好慢,一日日漫长地过,就好似过了一年似的,所以那时候总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好像过新年总是好遥远的事情,所以到了年节的时候,才会特别的开心。
然而眼下,她才突然生出这种念头,仿佛是度年如日了,似乎还没有怎地,便又过年了。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一年,便尽在等待纪小七的信札之间度过,实在是不知不觉的,大半的光阴,就都溜走了,再也回不来。明年,明年若依然是这样,她还等么?
纪燮在信中,确实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是归期,笔端淡淡的,也不急切,也不担心,少了那种牵肠挂肚的相思,似乎全然是一种心安理得。傅春儿突然觉得两人之间一改以往的通透和理解,开始笼上了一层纱帐,她似乎觉得自己朦朦胧胧地看去,难道是嘉陵江畔有什么将那人给绊住了么?
她觉得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免不了会生根发芽。越是不想疑,便越是要疑。傅春儿苦笑一声,难道自己也是同洪氏一般的疑心病?
好在此前袁时和黄以安都与她说过,嘉陵江纪燮所在地方,兵祸未及,民风淳朴,纪燮选择在那里避乱,倒也是个很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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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带同伙计们,在花田这头热热闹闹地忙了一日。冬日里日头落得早,到了未末,大家便收拾收拾打算往回走了。玉簪爹娘将大家伙儿一直送到了村头的大路上。傅阳记着母亲嘱咐的话,特地请了玉簪爹娘空了的时候上广陵府家里去做做。
傅春儿看了一眼玉簪,见她笑笑嘻嘻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心道: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没心没肺的,不过也真是没心没肺的才好,日子过得没有烦恼。
大车慢慢地回了广陵府。傅春儿依旧坐在车内想着自己的心事,玉簪却睏得快要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傅春儿正觉得好笑,大车前面远远的传来一阵喧哗,车子也随之慢了下来。
傅春儿摇醒了玉簪,这时候傅阳的声音也在车外响了起来——“妹妹,前面有广陵府的差役拦着,像是有什么案子,大车过不去。要不还是绕路回家吧。”
傅春儿探头往车外张了张,见大车停在东关街上,往前几步就是黄府。傅春儿便提着裙子想下车,口中说:“哥哥,没事的,我与玉簪这边走回去就是了。你将从这里将大车还回去还便宜些。
“……”傅阳刚刚想说什么,只听前面围观的人群里,一阵尖叫传了出啦,道:“诈尸了啊!”
“不对不对,是那人没死透!”
“……”
“可有人认得这名……伤者?”广陵府的差役在大声地问话。
人群又是一阵低低的议论。傅春儿忍不住探头看看,见众人围着的位置,正是在黄府的大门口,难不成,那真是与黄家有什么冤仇,才会在这种地方?
傅阳赶紧将妹妹劝回了大车,道:“还是绕路吧,咱家不沾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
傅春儿几乎是被哥哥塞回了车厢里,大车碌碌地往回走。傅阳亲自陪伴在大车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妹妹说话,像真是怕妹妹吓坏了。傅春儿开始觉得好笑,后来渐渐地也觉得颇为感动。一家人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的,若是自己照样一日日颓唐下去,那便真是说不过去了。
正想到这里,突然姚十力从另一侧奔过来,对扶在大车一侧的傅阳说:“阳少爷,那人,那人竟然是……”
大约是被傅阳眼神止住,姚十力压低了声音,对傅阳说了几句话。
傅阳半晌没说话,最后道:“十力,你先去那边,看看能不能给找个急症的大夫。另外,这人是……的事情,只悄悄与差役说过,不要嚷围观的人也都知道了去。”
伴着这说话,傅春儿觉得大车渐渐地又往前去。她有些心焦,隔着车帘问傅阳,“哥哥,是什么人……在黄家门口。”
“没有什么事,妹妹回家,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告诉娘和你嫂子。哥哥自然有分寸的。”傅阳说话仍然很稳,但是听得出来,语气之中,有点怒意,也有点惋惜。
那黄府门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谜底到了晚间才行揭晓,傅春儿这才晓得,竟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按照傅阳的说法,这件事情没能“捂”住,在广陵城中已经传遍了。
倒在黄府门前的那人,是旧日傅家的伙计,后来与谈小天一起投奔薛家去了的那个秦柱子。虽然傅家请去了急救的大夫,可是那人还是没撑住多少时候。后来被广陵府的仵作抬走,围在黄家门前的百姓们这才散去。
过了两日,傅春儿出门,走在东关街上,依然能见到不少人围着黄府门口,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她也听说了不少传闻——这事情甚奇。试想一个薛家的伙计,被人打断了腿上的筋骨,还割去了舌头,竟然能够从小秦淮一侧,一路爬来,最后还停在了黄府的门口。
据说秦柱子当时的状况甚是凄惨,身上不少伤口,在那样的天气里,冻得连伤口里都有冰渣,硬是一路从小秦淮爬到了东关街上,后来在黄府门口停下来。
最为出奇的一个传言,是说那秦柱子停在了黄府门口,先是昏死了过去,后来醒来,便指着黄府的招牌“咿咿呀呀”的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来,最后愣是蘸着口中的血水,照着黄府的招牌,在地上描了一个草字头。因此,街谈巷议都直接瞄准了黄家。黄家年轻的子弟当中,黄以安成亲未久,又有传闻说夫妻不和。不知为何便有流言出来说黄以安在外头养着戏子了,最后是黄以安的夫人出面,辣手打发了“情敌”,结果事情没做干净,竟然被人这样爬到了门口来指认。
傅春儿听了这个传言,只道是众口铄金,大户人家的阴私,向来是街谈巷议最喜欢的话题。但是这个秦柱子,其实串起了广陵城中制香制粉的三大家,戴家、薛家、傅家,眼下将盐业总商黄家也给扯了进来,这事其实甚为诡异。
三百十四章 黄家出事(上)
东关街的一场血案,在广陵城中巷议了许多日之后,广陵府终于出面,贴了告示澄清此事与两淮盐业总商黄家无关。
可是街坊百姓又哪里肯信,那些被刻意掩藏的,总是听起来更像是真的。
傅阳与姚十力都曾经被广陵府传去问话,姚十力更是跑了一趟秦柱子的老家。早先听闻广陵府的仵作已经将尸首发还给秦柱子的家人下葬。然而姚十力却跑了一趟空。秦家大门紧锁,而秦家人似乎在一夜之间便凭空消失了。同村的乡邻都说,秦家匆匆将小儿子下葬了,然后举家离乡,对外只说这头风水不好。
大家都不信这说辞,只是这桩案子一旦处理完,广陵府便落了衙。广陵城中的百姓,也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即将到来的年节上。没有人再提起黄府跟前,曾经出过这么桩惨事。
年节前玉簪的父母依言进了广陵城,来见了一次傅家上下。傅老实与傅阳,将玉簪父母一年里剩余的工钱,都结了给他们,在此之外还包了一个大红包,将玉簪爹唬了个不住,千推万推,没推掉,这才红着脸收下了。
杨氏则将玉簪娘请了进内院,细细地问玉簪家里对玉簪将来是个什么安排。
玉簪娘大概晓得杨氏的意思,因此不无遗憾地告诉杨氏,玉簪自小就跟自己娘家这边的一个侄子订了亲,玉簪家里就打算等玉簪再大一两岁,就不让玉簪在傅家做活了,安心在家待嫁。反正这两年看来,玉簪家跟着傅家,也过得也红火,而且玉簪将来出嫁,傅家这样大方,也少不得会送点实惠的东西给玉簪添妆。
杨氏听了这话,晓得心里的念头全部落了空,不免觉得可惜,但是面上不显,只顺着玉簪娘的口风,一起夸玉簪实诚能干,是个好姑娘。
晚间,杨氏来到傅春儿房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玉簪这样的女孩儿,我本来想说给阿康的,怎么就已经说了人家了呢?”
傅春儿听了杨氏说的前因后果,倒是没觉得什么。玉簪家肯把闺女许给自家亲眷,想来也是知根知底的,应该不至于辱没了玉簪。但是她一时想起来,玉簪到自家这么些时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整天一副笑嘻嘻,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以往玩笑的时候,自己与素馨还曾套过她的话,打听她将来的姻缘在哪里,都被她糊弄过去了。这样看来,只不知道这个姑娘真是个傻大姐儿呢,还是腹中是个黑的。
年前大家一阵忙碌,到了年关的时候,傅家伙计大多各自回家,傅家的院子和作坊一下子都冷清下来,只有姚十力带着素馨,因为住得近,所以常常来傅家走动。
傅老实与杨氏商议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过年还是在广陵城过,大家只是在年前去江都老宅和仙女镇那里都走了一趟,打了打招呼。在江都的时候,杨氏几次想向金氏打听傅兰儿的消息,却每次都被金氏打岔糊了过去。
回到广陵,杨氏谈起这事儿,便一阵一阵地叹气,说:“当年咱们那样照顾兰儿,如今只是问问兰儿的消息,你大伯娘就像是防贼似的防着咱们。也不晓得你大伯娘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兰儿的下落。”
傅春儿从旁劝道:“娘,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您就不要瞎猜了。也许大伯娘那里,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杨氏想想也是。这次回去,广陵傅家才晓得长房那里,小的一辈里头,傅坚的媳妇陈氏,已经诞下了一个男娃娃。江都傅家,眼下已经是四世同堂。金氏每每就会将话头扯到傅阳和戴悦那头。杨氏每逢这种时候,都也是一样,顾左右而言他,混过去便是了。傅春儿这样说,她倒是能将金氏的心情理解一二。
傅春儿有些犹豫,不晓得应不应该将曾经在靖江王府上见过刘贤的事情告诉自己家里人。但是想到刘贤已经换了名字,就连面貌也付了这样大的代价给换过了,想是不希望被人瞧破过去的身份。她纠结了再三,还是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只是想见刘贤在袁时身边做事,刘家家小,应该不会有大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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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戴悦的身子一直没有动静,杨氏便起意想去观音山去烧头柱香。傅老实便劝她,“今年天气这样冷,烧头柱香,起码得是半夜就出门的,要是冻着了,染了风寒,你叫媳妇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傅春儿也嘻嘻笑道:“娘,哥成亲才一年都不到,怎么就把您给急成这样了呢?您又不老,这么年轻,人都说看着像我姐姐,为啥要急着做祖母啊!”
杨氏被傅春儿逗得笑了起来,总算打消了去观音上烧头柱香的念头,但是大年初一这一日,杨氏依然是沐浴斋戒,安心在家礼佛。
戴悦多少还是辗转听说了些杨氏的心思,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的,她心中其实也是着急,可是越着急身子便越没动静。然而这等心情,她却不敢与杨氏说,小姑傅春儿云英未嫁,也是不好说的。过年的时候,到傅阳与戴悦两个一起,到戴家拜年,结果戴三娘子那里,也是淡淡的,没有要与戴悦深谈的意思。
不过杨氏没有去烧头柱香,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后来,傅家人才听说,正月初一那日,观音山那里的山路都上了冻,清晨时候有一家的马车打滑,从山道上直摔了下去,伤了不少人,好在没有折损了性命。
这件事情,被广陵城中的百姓当了谈资,又传了几日,传出来那马车是薛家的。不少人听了都觉得薛家今年定是要触霉头了。大年初一,在观音山这等地方,竟然还见了血光,这事儿被广陵城中的百姓视为大大的不吉。岂知待到大年初五“破五”的时候,这等传言不知如何,已经被压了下去。
年初六的时候,“深柳读书堂”的学伢子们,齐聚了一处,好好闹了一场。李老夫子已经定下了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从广陵府启程,往金陵府过去。他的学生被分作了两拨,一拨被免了束脩,进了广陵府的府学;另一拨就像刘小二与傅正这样的,准备随着李夫子一起渡江求学。
傅家此前送了不少过年的物事去“深柳”,这次又是傅春儿与玉簪几个到厨下,帮李老夫子张罗了与学生们的席面,还特地带了小小一坛上好的绍兴酒把李老夫子。等到席面都张罗好了,傅春儿前去向李老夫子告辞,岂料李老夫子见到她,却突然问到了纪燮的消息。
傅春儿咬着唇怔了半晌,心里极不是味儿,但还是极大方地对夫子说:“小七爷眼下在川中,暂避兵祸,顺带研习一路查访所得。只因道上不大好走,所以也还不晓得归期是在何时。”
李老夫子拈着长须,瞅了瞅傅春儿,却道:“我这个弟子,心智最是坚定,心里认定的事情,会一定做到底。眼下不晓归期,只因道阻且长罢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怔,抬头见到李老夫子微微笑着望着自己,她隐隐也猜到夫子的意思,俏脸微微一红,连忙躬身与夫子行礼,郑重谢了夫子。岂知李老夫子竟举了举手中的酒盅,道:“今日谢你都来不及呢!若是哪日过来金陵府,老朽还要厚颜,想尝尝姑娘亲手料理的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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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日子就到了正月初十,这会儿广陵府街市上的铺子已经开了不少。这日傅春儿与玉簪一起上街采买新味,走在东关街上的时候,见黄家门口,一溜烟停了十余辆马车,都由高头大马牵着。广陵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等架势,都从旁边的侧道上绕过去。
傅春儿也是如此,她拉着与玉簪,匆匆往东关西首过去,却突然见到马车上下来一个满头珠翠的年轻少妇。旁边一个大约年纪在二十七八上下的锦袍男子,立在车边,将少妇从大车上扶了下去,口中还连连说:“小心,小心——”面上一副如珍似宝的神情。
那少妇稍稍转了个脸,给那锦袍男子一个笑容。
傅春儿见到那少妇的侧脸,大吃一惊。眼前这人,分明就是去年五月间远嫁入京的黄宛如啊!如此说来,旁边扶着黄宛如的人,应该就是黄宛如的新婚夫婿了。果然,黄宛如当日还曾经因为是续弦,还曾经不乐意了好一阵。而眼下再看她这位夫婿,文质彬彬的,倒与黄宛如颇为般配。而黄宛如看向丈夫的目光,也是十分温柔小意,想来夫妻二人之间,甚是琴瑟和谐。
只是,这夫妇两个,怎么竟然在这个时间里,回到广陵城了呢?看两人这个样子,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从京中过来的。但是按照这个脚程算,两人从京中出来的时间,竟是年前。
究竟是什么让这两人竟然顾不上在家中过年,这样匆忙地冒着严寒,赶回广陵城中?
三百十五章 黄家出事(下)
黄宛如隐隐地觉得有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四下里一张望,就见到了傅春儿正朝这边看过来。她颇带了几分歉意,朝傅春儿点点头,又跟着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能出来相见了。
傅春儿敛下眼帘,表示自己晓得了,跟着又关切地抬眼望望黄宛如。黄宛如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讪讪地转过头去,携了夫婿的手,两人一起,往黄家院子里去了。
回到傅家小院里,傅春儿顺口与哥哥提了这件事情。傅阳正坐在桌边饮茶,听了这话,不免放下了茶盅,摸了摸下巴,道:“这事说来也奇,且不论黄家的姑奶奶这时候赶回来,以往过年的时候,黄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的,可是今年似乎上门拜年的人都少了许多。难道,这黄家真是大不如前了么?”
黄家此前,为了挽救广陵的两淮盐商,免受了盐引政改的牵连,捐了大半的身家出去。可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家虽然大不如前,可是黄韬依然保着两淮盐业总商的头衔,而黄家剩下的身家,也足以令子孙三代富贵无忧。所以要说黄家门可罗雀了,那可真是一件奇事。
“也许是黄老爷韬光养晦,也未可知呢?”傅春儿想了想,为黄家说了句好话。
黄宛如从北方千里迢迢归宁,只在黄家住了两日,便携了夫婿,又匆匆北上而去。走的时候,轻车简从,原来十几驾马车减到了八架,余下的都留个了黄家。
正月十三,已然进了“四九”中了,天气也没有转暖的迹象,好在没有下大雪。
这天晚上,傅家做了鱼汤锅子,烧得热腾腾的,配上蒸好的风鱼风鸡火腿,令人食指大动。杨氏又叫傅阳去将姚十力夫妻两个请来。傅姚两家,一起聚在厅堂之中。人一多,再加上门口生了火盆,屋里暖洋洋的。
女眷们凑了一桌吃鱼喝汤。素馨原先脸色有点白,舀了一勺鱼汤之后,突然“哇”的一声,全部呕了出来,将帕子呕得湿哒哒的,身上也湿了一些。傅春儿急忙叫玉簪陪素馨去房里,找件衣衫先换上。岂知杨氏起身,拉了素馨的手道:“来,你们小的先继续吃饭,我陪素馨去换。”
傅春儿心里大致有数,看到另外一桌上姚十力关切的眼光不断溜过来,暗暗觉得有点好笑。再看旁边戴悦,却似乎连鲜美的鱼汤都觉得难以下咽了。
傅春儿有心想劝劝戴悦,却不知道从何劝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少时杨氏眉花眼笑地陪素馨出来,对芙蓉道:“去将早先腌的那些个酸笋取来一叠,咱们搭搭口,去去油腥。”素馨听了“酸笋”两个字,面上已经涨得红彤彤的。
那边厢姚十力已经走近素馨,轻声问道:“没事么?”
“没事——”素馨的声音细如蚊讷。
姚十力道:“要是不舒服,你可得一定要说啊。”拳拳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素馨的身子,是要多关照关照了,没准人家已经是双身子了。”杨氏笑着说。
“啥?”姚十力一时没听懂,跟着又问了一遍,“啥叫双身子?”
傅家席上,登时都笑得打跌。姚十力这才省过来,激动地问杨氏,“夫人,这是真的么?”
“我问了素馨,眼见**不离十的。眼下天晚了,路不好走。明日请大夫来把脉,就有准信了。”
屋里登时一片欢腾。傅家人纷纷向姚十力道喜,只当事人自己,张大了嘴,似乎不敢相信这件事情竟然是真的。
想当初,素馨被人救走,姚十力冒险去救,导致素馨落了冷水里受了寒。本来大夫曾经判断说不易受孕的,岂料小两口成亲没几个月,素馨这头便有了征兆。杨氏是育了二子一女的过来人,她既细问过素馨,想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
屋里一时人人欢喜,只是戴悦那里,似乎是被触动心事,笑得有点僵硬,并不太自然。
席间只有不晓事的傅正,突然注意到屋外不大对劲。
“哥——今日是有人放焰火玩么?天色好亮!”傅正拍着手指着外间道。他眼下已经完全像个小大人一样,自己上桌吃饭了。傅家刻意培养他事事自理的习惯,甚至也有一些简单的洒扫家事,也是让傅正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只是傅正在成长之余,其实玩心也颇重,前几日曾经闹着要傅阳带他出去看正月里广陵城里的烟花。
傅正这么一说,大家才注意到,这时院外的天色颇不寻常,比平常时候明亮,可也不同于放焰火时的那种瞬息大亮。
屋里立即静了下来,外面的嘈杂之声便传了进来,远远地听得,似乎有人来回呼喝,也隐隐地可以听见哭泣之声。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子从刚刚欢乐的巅峰一下降到冰点。而屋里的寂静,更衬出屋外的喧闹之声,在这静夜之中,竟然显得有点可怖。
戴悦突然讪讪地说:“正月十三这个日子,没有谁家这样大张旗鼓地放焰火吧!”她这话一说出来,屋里的人纷纷也觉出怪异来。
素馨也收起了面上的喜色,有些小心翼翼的,一只手护住了小腹。
傅阳这时候“霍”地站了起来,沉声道:“阿康,跟我来。我们两个一起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傅康应了一声,姚十力也站了起来,道:“我也去。”
傅阳白了他一眼,道:“你守着你媳妇。”
旁边傅老实却一声不吭,已经到厨下捡了三根粗壮的柴火,简单做成火把,举在手上,出来递给傅阳与傅康,道:“阳儿、康儿,只跟着我。十力和正儿在家中照顾——”
傅春儿印象之中,傅老实从不曾说话这样斩钉截铁,这样有力道。或许在这种时候,傅老实才真正像是一个一家之主。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不敢违拗。傅老实带了傅阳与傅康出来门,姚十力等三人出去,便将大门紧紧地拴上。傅正则拉着傅春儿的手,一起奔到了傅家的小楼上。这附近像傅家这样的两层小楼并不多,因此楼上的视野十分开阔。
傅正爬到“美人靠”之上,支起身子,指着灯火明亮的方向,对姐姐说:“看,是东关街那个方向。”傅春儿循着他指着的地方望去,吃了一惊。火光与人声喧哗之处,竟然是黄府所在的位置。一阵冷风吹来,傅春儿忍不住身子打了个颤,她听见风里送来一阵女子的哭叫之声,知道黄家大约不妙,心下凄惨,将傅正从“美人靠”上抱下来,对弟弟说:“正儿乖,咱家应该没事。跟姐姐下楼去,我们去守着娘和嫂嫂去。”
傅正挺胸凸肚地说:“那是自然,这是爹交给我的任务。”
傅春儿不禁莞尔,这个孩子,还真当自己是小大人了。不过想想傅正再过一个月不到就要远行,她突然觉得,是时候该让这个孩子,有些责任感,多些大人的心智,这都不是什么坏事。
两人携手下楼,告诉等在堂屋里的人,他们在楼上见到的情形。最后傅春儿说了自己的判断,“我觉得,可能是黄家遭事了。”
她说到这里,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姚十力问清了乃是傅老实父子,才将人放了进来,跟着重又将院门紧紧地锁住。
傅老实面上好似送了一口气,进门就说:“十力,今年你与你媳妇暂时先在咱家住上一宿。外头已经宵禁了,我们这里,到瓦匠营巷口就被封路了,而且你们住在这儿大家也有个照应。”
姚十力很是感激,谢过傅老实。屋里的气氛这时候,才稍稍松了下来。
“我们只到了瓦匠营巷口就被堵回来了,”傅阳跟着给大家解释,“但总是问清楚了,确实是黄家。看那情形,黄家完全被官兵围住了,所有黄家人,连同仆下一起,都被赶了出来。那锁了巷子的士兵只说黄家要细细地查抄。”
一说到这里,屋里众人便多多少少显出些同情的神色。这样的天气里,大晚上地被赶出宅门,尤其是那些女眷,怕是要遭了大罪了。
晚间傅家人张罗素馨与姚十力两个在客房里歇下,然后各自休息。
傅春儿卧在榻上,心里暗自奇怪:黄家说白了不过一介富商巨贾,又不是手握重兵的将领,或是门客如云的权臣。黄家能惹上什么事端,竟在官府尚未开衙的时候,引了这样多的官兵过来,明火执仗地查抄,而且闹得生怕街坊邻里不晓得。这究竟是在闹哪一出?
她一时联想到当日黄宛如匆匆回了娘家,又匆匆地离去,只怕与此次的事情,有莫大的关碍,接着一时又想起传言里秦柱子倒在黄府门前的样子,只觉得脑中千头万绪,不晓得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然而纪家与黄家又是姻亲,不晓得纪家那里,会不会有所牵连。傅春儿一念及此,又开始在榻上像贴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直到窗户纸泛青了,才勉强合眼睡了个囫囵觉。
三百十六章 苦情戏码儿
第二日清晨,东关街上头的宵禁便去了。时至元宵佳节,东关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然而黄府门口,却一片寂静。出人意料的是,黄府虽然被查抄,但是黄家的大门却没有被封上,也没有贴广陵府的封条。相反,有两队侍卫,在黄府门口轮班站岗戍卫。黄府门口那扇黑漆漆的大门,微微只留着一条缝,里面的情形,外面一些儿也见不着。
傅阳上街去转了一圈回来,见到傅春儿无精打采地在堂屋里捧着一本账簿子,却半天没翻过一页去。傅阳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坐下来,将外面的情形与傅春儿一一讲了,最后道:“我觉得这事情多少有些蹊跷,感觉上似乎黄家的情况,并没有我们想得那样惨。”傅阳知道傅春儿与黄家女儿交好,觉得她这般没精打采是在为黄家担忧,于是想法劝慰她。
“是吗?”傅春儿听了哥哥这话,马上便来了些精神。
傅阳将自己的分析慢慢道出:“我昨日晚间打听了,是广陵府的人过来查抄的。你想,广陵府尹与黄家的老爷一向交好,如果是查抄,透个风声过去,或是就是像去年那时那样,没有这么大动静,将财帛仆下点算清楚,也就算了。可是这次黄家的事情,却非要闹得这样大,白天不行,还非得是大晚上的。北风那么烈,还得将人家女眷都一起拉到大街上去站着,这实在不像是广陵府那群家伙能做出来的事情。”
“哦?哥哥也这样觉得么?”傅春儿问。
“我是觉得,这件事情,就好像是刻意做出来给人看一样。当然,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广陵府做出来的,还是黄家……黄家自己做出来的。”傅阳说到这里,便停下来。他为人虽然精明,但是毕竟不熟悉官场上的这些道道,所以对自己的判断也并不那么自信。
然而傅春儿却从傅阳眼里读了三个字出来——“苦肉计”!
真的是苦肉计?傅春儿隐隐约约也想到了,只是却不能肯定。黄家的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实在是要看往后的进展才行。
兄妹两个正说着话,杨氏却回来了。今日一早,姚十力见外头的情势已定,便千央万求了杨氏,请她照看着素馨,一起出门去看大夫诊脉去。
杨氏欣然允诺,直接从傅家出门,陪着素馨一起往大德生堂那头去了。
回来的时候杨氏满脸的喜色,傅家兄妹两个一见就知道是得了好消息。姚十力本就与他们兄妹交好,这会儿得了准信儿,兄妹两个都是替十力高兴的。
“大夫说是月份还早,所以你们几个不准朝外头乱说,连作坊那帮娃儿,也得等进了二月再说。”杨氏嘱咐兄妹两个。广陵这头确有风俗,三月之内的喜信儿,不作兴往外传,总要悄悄地过了三个月头上,才会大张旗鼓地告知众人。
“刚刚回来的时候,还帮十力物色了一个做杂役的婆子。日后素馨一人在家不能做重活,有个人帮手,也有人陪着,总归好一些。”杨氏似乎喜不自胜地说着,傅春儿偷偷朝傅阳瞅上了一样。傅阳会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杨氏片刻之后,面上就多云转阴,面上涌上愁云,道:“阳儿啊,若是你媳妇有身子,娘这心里面的石头,才算是能放下来啊!”
傅阳很镇定,道:“娘,戴悦年纪还小,这事儿,我看不急——”
傅春儿在一边拼命给傅阳打眼色。
果然,杨氏那边脸色,已经快要阴转大雨了。傅春儿忍不住要为哥哥捏一把汗,杨氏其实也是个口头上来得的,要是单论说理,傅阳一定说不过她。回头真惹急了杨氏,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大道理都搬出来,今日兄妹两个的耳朵便都要受累了。
哪晓得傅阳非常淡定。
“我说不急,是因为悦儿还年轻,正好趁她这会儿,将身子各处都调理好了,再说以后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迟。我以前在药房,也见识过几个病例,生产太早,而身子也没有调理到最好,有早产孱弱的,也有生产的时候危险的。”傅阳很平静的说,一点儿也没有危言耸听的样子。
“娘,您难道不记得,春儿也算是早产,小时候一直多灾多难,直到**岁,还生了那一场大病……”傅阳不知为何说起了这个,惹得傅春儿一个劲儿地朝他翻白眼,傅阳却不理会,“所以总要悦儿的身子骨调养好了,您才能抱上健健康康的孙子不是吗?”
杨氏听了,想起傅春儿年幼时候的多灾多难,一时也忍不住动容。
傅阳见杨氏被说动,一时更慢慢地劝,“我其实早已请了易大夫,每月一次,帮悦儿把把脉,以食疗为主,必要的时候就吃些药物,这样把身子调理好了,等有把握的时候再说。”
傅春儿忍不住要在暗处为傅阳伸大拇指,想不到傅阳竟这样一步一步地说理,有事实有真相,还竟然扯了傅春儿小时候的苦事儿出来做大旗。傅春儿心里微微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迷迷糊糊地想不清楚。
听傅阳这样说,杨氏便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傅春儿闲来也一并从旁相劝,好歹令杨氏稍稍将焦虑之心放下来一些,而将大部分心思放在了傅正即将到来的远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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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广陵府落了灯,而黄府门口的戍卫也被撤了去。听说黄家的一众仆下全部发还本家,黄家宅子五进之中,还了三进给黄家,只库房与园子还锁着。听到这个消息,傅春儿心里有数,这便是所谓“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黄家此前那一番抄家,眼下想来,只怕是一出苦情戏码。算算日子,黄家遭政敌无端攻讦,大正月里被抄家,这等倒霉事情一定会是在朝中一上朝的时候,便被拿到桌面上来说。
傅春儿甚至都可以想见皇帝对黄家因此而生的怜惜之情——倾家荡产为国捐饷,最后落得个被抄家的下场,而且一家老小妇孺,都在寒冷的冬夜被扫地出门,这如何不寒更多一心为国之人的心呢?
而且,黄家即使被查抄,也只剩那么点家资,查不出什么花儿来。黄家这场,应该不是一场无准备之仗,而是事先计划周详,谋定而后动的一件事情,广陵府在一定程度下,充作了帮手,只不过广陵府府尹杜毓那里,知不知情,就不好说了。
傅春儿想到这里,又忆起当日黄宛如回乡的事情来。黄宛如夫婿的叔父,既然已经位居次辅,想来定是惯于揣摩上意的人。也许就是因为黄宛如夫家,得了京中的什么消息,希望力促黄韬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才由黄宛如千里迢迢,冒着严寒,一番周折,赶了回来劝说父母。怕是普通的信件,还不足以打动黄韬做下这样的决定。
如果是这样,那么黄家必定会是后手无数,应该能立于不败之地吧!傅春儿这般想着。不过既然黄家无大碍,她便不再总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落灯之后,傅家所有的铺子和作坊,都像是原先一样运转了起来。大德生堂那头,也是一样。因为素馨有孕,所以原先素馨照管这的那一摊活计,便由傅春儿先照管着,打算等找到人手之后再交接。
傅春儿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忙了起来。有一日,她去下铺街那头的铺子,正巧路过埂子街。她见到同样是分号,“薛天赐”,和“戴凤春”两家,竟然完全是两样的情形。
薛家铺子里,就如同年前一样,热闹得很。傅春儿在门口站了片刻,就进进出出了数位主顾,其中还有不少是大包小包捧着妆品盒子出来的。傅春儿不由得咋舌,一般开年的时候,多是生意最难做的时候。一来作坊在过年的时候停工,所以铺子里的妆品往往青黄不接。主顾手中,也应该是积攒了不少年节之际走礼得来的妆品,所以一般来说,这时候生意应该极平淡才是。
此前,她路过“戴凤春”的铺子,就见到戴家铺子里的伙计,此时上工还没上齐,只有几个,个个都懒洋洋的,外间的伙计见到她站在门口,也不上前招呼,只自顾自笃悠悠地给货架上货。傅春儿站了小半柱香的时候,也没什么人光顾。
这会儿见到薛家铺子的生意如此的兴隆,傅春儿实在是忍耐不住,见到一位买了东西的妇人出来,傅春儿疾步上前,追着人家问:“大婶,劳驾问下,这’薛天赐’的铺子,还像年前那样,买物件儿有折扣,还有送东西么?”
那妇人愣了一下,点头道:“是,还跟年前一个价,实惠得紧,又有东西送——小姑娘要是觉得好就去买点。”
傅春儿谢过了,眉头皱了皱。据她所知,年前在薛家买妆品,便宜是便宜,可是一口价,没的商量,也绝没有送东西这一说。这位妇人,为何要信口开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