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二章 相劝
然而戴老爷子这话一放出来,戴家作坊与铺子上下,反应各各不一。
戴家作坊那头,上下事情都交了由老洪与老夏做主,傅阳并不过多干涉作坊的运作。而作坊里大多数伙计都是老洪与老夏两个一年年带出来的学徒,因此有这两人在,威信自立。
铺子那头,情形却非常的微妙。戴家铺子自从“戴凤春”私卖贡粉事发之时开始,就已经无法正常经营,然而戴老爷子与戴存栋却压根顾不上这一头。所以铺子的管事都是能混则混。眼下戴老爷子宣布了上下事宜都交了傅阳暂管,铺子管事们从未接触过傅阳,虽然多多少少听说过“馥春”的名号,然而傅家铺子少,管事们从来不曾见识过傅阳管理铺面的能力。
一时间,大家伙儿说什么的都有。
然而傅阳那头,刚开始的时候,似乎也循了作坊那头的样子,并没有过多干涉铺子上的事情。戴家在广陵城中的几件铺面,大多半死不活地开着,少有人问津。这时候,反倒是戴三娘子有一日上门去寻了戴悦闲话。戴悦那时候正在绣一件秋衣,往袖子边上细细地绣着松竹纹。
戴三娘子笑着与戴悦说:“在给侄女婿绣秋衣啊!”
戴悦听了,赶紧将手中的针线往旁边的针线簸箩里一放,脸上陡然升起一阵红晕。戴三娘子便打趣道:“瞧瞧瞧瞧,都成家这么些日子了,还跟新婚似的——”说毕还拿了帕子握着嘴笑。
不晓得是不是想起来什么,戴悦脸上突然便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戴三娘子见了,拉着戴悦说了一通体己话,说得戴悦连耳根子都有些发红,岂料戴三娘子话头一转,便转到傅阳在戴家帮手管事的事情上。
“你与你相公说说,戴家的水浑得很,别要叫他多掺合了。”戴三娘子这么说。
“啊?”戴三娘子这话说得突然,戴悦不晓得近日傅阳与戴家之间的事情,听了这话,忍不住拉了戴三娘子细问起来。戴三娘子添酱加醋地一一都说了,接下来又瞅瞅戴悦,道:“你是我堂侄女儿,一笔写不出两个’戴’字来,你瞧瞧你家相公,眼下忙得又黑又瘦,而且为了戴家的事情,连傅家自己的事情都顾不好,这真真是何苦来?”
戴悦睁着圆圆的双眼,道:“傅阳他,他怎地……”话中带着疑问,却没有说下去。傅阳怎地就连傅家自己的事情都顾不好了呢?
戴三娘子便有些不屑地瞥了一眼戴悦平平的小腹,话里有话地说:“商人重利不重情,男人们啊,外头的事情一忙,家里好多事情就都顾不上了。你呀,嫁进来都这些时日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要是我呀,早急疯了。”
戴悦听得,满脸紫涨起来,戴三娘子见果然是下了一剂狠药,心中得意,连忙拉着戴悦的手说:“其实也不打紧,好生劝劝你家相公,莫要再戴家的事情上多费辰光,多些时间陪陪你才是……”
这话被站在门口的杨氏听了个正着,脸色简直难描难画。傅春儿站在杨氏身后,这等事情她一介没出门子的闺女是听不得也劝不得的,当下便大声说:“娘,既然你过来请戴家三婶婶说话,我便去厨下张罗茶点去了——”
这一嗓子下去,房间里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房门“霍”地一声打开,戴悦红着脸,低着头出来,对杨氏唤了一声,“娘!”
屋里戴三娘子讪讪地站着,晓得自己与戴悦的闲话,都叫杨氏听了去了。杨氏待她不薄,戴存栋出事那阵儿更是曾经好言相劝,伸手相帮,这时戴三娘子为了自己的私心,才与戴悦说了这么一番话,偏又被杨氏撞破了,面上过意不去,但是仍是嘴硬,与杨氏打了一声招呼,道:“亲家太太,我这不就是一时感慨,与侄女儿说了两句闲话么!”
杨氏心里也气不打一处来,见到戴悦这般柔顺娇弱的样子,也有点恨铁不成钢,当下冷冷地说:“三娘刚刚说的‘商人重利不重情’,可真是一竿子将我们傅家的一船人都打翻了……”
戴三娘子晓得这话说得不妥当,当下讪讪地解释,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指望着侄媳妇好不是么!我原看着侄女侄女婿夫妇两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眼下侄女婿到处奔忙,冷落了侄女儿,我这不也心中着急么!”
戴悦在旁边,一双手快要将衣角攥破了,满心只盼望着戴三娘子莫要再开口多说,免得婆婆以为自己背后对傅阳有怨言。
“三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家阳儿帮戴家出钱出力,奔前忙后,也省了戴家三爷不少事情,回头要听说了三娘的好消息,我与媳妇,才是真正与三娘高兴才是呢!”
戴三娘子自己膝下只有一女,多年来再无所出,所以当日戴存栋纳外室才纳得那么理直气壮。她听了杨氏的话,一时便哑了。
杨氏见戴三娘子面色苍白,晓得刚才那话说得有点重,可是又讨厌此妇刚刚在戴悦面前挑唆傅阳的事情,当下继续板着脸。戴三娘子晓得自己触了杨氏的霉头,只怕还带累了自己的侄女儿,她只好灰溜溜地告了辞,下楼的时候还遇上了傅春儿。傅春儿故意道:“哎呀,茶点刚刚准备好,三婶怎么不多坐会儿。”
戴三娘子哪里还敢再多坐,当下双手乱摇,只推说家中有事。傅春儿一双大眼睛眨了眨,便道:“三婶婶,这样,这些细点都是我们自家做的,外面买不到。我给您盛个食盒,您给带家去吧!正好,还有些点心我们本来就想打发给人送给戴爷爷尝尝,就偏劳三婶婶了。”
戴三娘子推辞不过,又晓得傅家姑娘惯会做些新奇美味的吃食点心,当下便答应了,匆匆家去。
杨氏这头,却看看攥着衣角不说话的戴悦,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她才叹了口气道:“男人们在外面操劳,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好!最近阳儿确实在外头比较忙,难免疏忽了家里的事,你要多担待些。至于你母亲家那头的生意,我想阳儿一定会有分寸的。”
戴悦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明白地表示她不会过问傅阳在外生意上的事情,另外心里盘算着,以后这位三婶过来,自己不在单独招待她了,要拉上婆母一起说话才好。
然而傅春儿那头,遇到傅阳却关切地问起戴家那头的事情来。她听了傅阳的决定,忍不住问道:“哥哥,你觉得这样好么?”
傅阳点点头,笑道:“晓得你会这么问!只是戴家眼下负担太重,只有开源节流,才能经营下去。”
傅春儿点点头,觉得哥哥说的有道理。过了一会儿,傅春儿又忍不住问道,“戴家人反弹怎么办?要知道,戴三叔那头……那头可是满心不乐意你插手管戴家的生意。回头他们用长辈的身份来压你。”她将戴三娘子今日前来拜访的事情又说了说。
“生意是生意,亲戚是亲戚!戴家那些人想要在广陵城里立足,就必须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行事。若是一味胡来,只能让我能够更快地掌握戴家的一爿产业。”傅阳极有把握地说,“更何况,与其将’戴凤春’这样的产业,落在不肖子孙的手里,倒不如令有德者居之——这点道理,戴老爷子是明白的,只是他心里有个坎儿,一时迈不过去而已!”
傅春儿听了这话,打量一番傅阳,只见傅阳虽然连日操劳,面上略有些疲色,但是双眸却闪闪发亮,身侧双拳紧紧地握着,颇有些踌躇满志,又好似乐在其中,可见他对这件事情有多大的动力,多大的期冀。
傅春儿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哥哥为了生意上的事情,殚精竭虑,真的莫要入了魔障才好,因此开口委婉地劝道:“哥哥,虽然是如此说,但总是有一颗平常心才好。”
傅阳晓得妹妹的意思,朝她咧嘴一笑,道:“知道,我现在是胜固欣然败亦喜,并不计结果如何,眼下的日子我便过得有滋有味,其乐无穷的。”
听哥哥这个意思,他似乎更重这从无到有、由小到大的这个过程,而不是最终金银满钵的舒适与安逸。傅春儿稍稍舒了一口气,面上浮出笑容,道:“不过,戴家无论如何,都是嫂嫂的娘家,哥哥多多少少要顾全嫂嫂的面子才是。”
听到傅春儿提起戴悦,傅阳眼中全是温柔,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只盼你嫂嫂能一世安乐无忧,这些纷扰,我都愿一力承担,最好与她无涉。”
傅春儿却心里腹诽,觉得哥哥在这事情上,未免太理想化了。若她身在戴悦的那个位置上,只怕是情愿为丈夫分担一些。只是戴悦的性格与自己不同,她或许对生意上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热衷吧!
三百六十三章 令出而行(上)
过了两日,傅阳出乎意料地一大早便将戴家所有商铺的管事请来议事,地点选在了“富春茶社”,先让诸位管事好吃好喝了一顿,接下来,傅阳才拱拱手,给大家说明了来意。
管事们听得面面相觑,原来,傅阳提出来的打算竟是要将戴家所有的商铺暂时先关闭一段时日。在这关铺子的期间,所有的管事照样发薪水,但是以前铺子售货的分红便没有了。而商铺里原先聘用的那些伙计与账房,如果愿意留着,便发原先三成的薪水,待到铺子重开的时候,再行重新聘用。如果不愿留着,便将到目下的薪水结了走人。
几个管事听了,没有直接答话,先是你来我往地用眼神商量了一阵,其中一名管事便小心翼翼地问:“傅少爷,这件事情,是戴老爷子所决定的,还是……”
傅阳淡淡地笑笑,道:“我知道你们会有这样的疑问。日前戴老爷子不是已经当面与大家交代过了,这段时间戴家生意的事情,由我来决定。”
“这……”傅阳的话说得明白,这个决定,就是他本人所做的,不是戴老爷子的钦命。但是戴老爷子日前确实是曾将戴家生意上的决定权交了与傅阳,眼下傅阳这么坦白,各铺子的管事,却连一点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敢问傅少爷,我等可否听听理由,这铺子眼下开得好好的,为何说关就要关了呢?”一位铺子的管事姓秦,在戴家做事有好些年头了,眼下掌管着东关街的老铺,是戴老爷子面前最说得上话的铺子管事。
“秦管事问得好!”傅阳朝他微笑点头,说:“眼下’戴凤春’生意的问题,倒也并不全在铺子那头,主要是作坊为了供九十月间朝贡的香粉,实是腾不出手来,再给几间铺子供货,因此干脆便想将铺子里的生意暂停一下,也好清理一番账目,有些铺子和货柜再重新整饬一番,预计这些时日不会拖多久,待贡粉一旦制好,作坊便会腾出手来重新生产,给铺子供货。”
“那除了香粉之外……”老秦管事还是有些不理解。戴家不止一间作坊,除了香粉作坊要忙于贡粉以外,其他诸如香件香品、头油胭脂作坊,虽然不及香粉作坊的规模,但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外在出产。
“老秦所虑的是,”傅阳点点头,然而话头却一转,道:“然而没有香粉的戴家铺子,应该怎么样营业,我目下还想不好。您说呢?”因老秦年纪大了,傅阳说话甚是有理。
老秦管事便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便似是同意了。
然而其他人却都慌了神,尤其是铺子中账目不那么干净的,若是停业整饬,那账目上没了流进流出,再加上关了门盘货,先前做的那些手脚,便不那么容易还藏得住了。然而他们这些人见老秦都没再说什么了,便不再好开口。
“那便这样吧!”傅阳站起身,对各位管事说:“诸位这便回去,将铺子里的事情整理整理,也将我刚才说的意思与铺子里的伙计交代一下。记得对他们说,三成的薪水是保底的,若是又装修铺子或是盘账搬货的伙计,另外会按工时算工钱,只要肯为戴家做下去,不会薄待了他们便是……”
傅阳话犹未说完,另外一位管事起身,大声地说:“不就是短了些香粉货么!这有多大的事儿啊!若是戴老爷子亲自理事,想必是丢不起这个人的。”众人看去,说话的管事便是埂子街和广陵城中另外一家铺面两家的管事,此人姓胡,在戴家的时间不算久,但是却是戴家从别处旺铺里挖角挖过来的厉害角色。胡管事仗着自己掌着戴家走货最快的两间铺子,对比自己年纪小了不少的傅阳大声呵斥了起来。
傅阳点点头,道:“胡管事是不同意喽!”
他低下头,从怀中取了一堆契纸出来。在座的管事,一起变了面色。
戴家的管事们,都是与戴家签了这样一纸契纸,如果戴家要解聘管事,便双方将工钱结讫,然后将契纸勾了退还给管事,此后那管事便不用再来了。众位管事都不曾想到傅阳竟然做了这样一手准备,当下厅里静静地,没有一个人出声。
胡管事没有想到自己的牢骚,竟然换了傅阳这样一招出来,他仍然站在厅中,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尴尬非常。
“胡管事不若还是仔细再想想吧!”傅阳笑道。
胡管事胸中气鼓鼓地,面上神色很是不虞,但是听了傅阳这话,还是借坡下驴,慢慢坐了下来。自他到戴家,还从来没有人给他这样的脸色看过,因此胡管事心里,对傅阳宣布的决定很是不以为然,他虽然坐下,可还是看了一眼傅阳,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心想,若是我离了戴家,怕是你放眼整个广陵城,都寻不到我这样的管事,想必到时候你还是得乖乖地向我低头,请我留下来。
可是,胡管事转念便想起傅阳实际是要将戴家的铺子都关了,要是真将铺子都关了,那还要自己这个铺子管事做什么。想到这里,胡管事便不好再多说什么,稍稍一转头,只见旁边一个姓卞的管事,坐在自己身边,战战栗栗,汗下如浆。胡管事见到卞管事的样子,再想想卞管事管的铺子,心中一计较,便晓得是怎么回事,当下有了主意,默不作声地便在旁边坐了下去。
待到所有的铺子管事都散去,傅阳才微微笑着,叫过一个伙计过来,说:“来,帮我给戴家三爷送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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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疯了,简直是疯了。”戴存栋背了双手在戴家堂屋里走来走去,突然在戴老爷子面前停住,道:“爷爷,那小子简直是无法无天,滥用您给的权柄,您这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戴凤春’的铺子就是脸面,这可关不得啊!”
他上前扯了戴老爷子的衣袖,干脆就势跪在戴振甫面前,道:“要不,老爷子,还是让我出面来管铺子吧,这,这傅家小子……做出来的事情,显见着不靠谱啊!”
戴振甫当然明白戴存栋的怒气从何而来,此前他辛辛苦苦打理了几年,也就打理了几间铺子而已。眼下傅阳说关就要关了,竟连一声招呼也不与他打,戴存栋当然不乐意,而且想不通。
而戴振甫却多少明白傅阳的用意为何,只是自己也有点不敢确信——傅阳这小子年纪轻轻,竟然做得出来这样的决断,而自忖即便到了而立之年,也未必能有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戴振甫面对前面戴存栋满脸的焦急与忧虑,淡淡地道:“你,还不行——”
戴存栋一怔,跪在水磨石板地上的膝盖便发软,发疼。
戴老爷子晓得他不明白,便淡淡地说:“你掌不住作坊,光有铺子,那头不给你供货,也是白搭。”静下心来想想,戴振甫觉得暂时整顿一下铺子,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道理戴存栋一时也想不明白,道:“老爷子您发个话,叫作坊接着给铺子里供货,不就得了?”
这话透着无知,戴老爷子一时觉得胸口的气直往上顶,肋骨那里直疼,当下便忍着气说:“不是我说一句话作坊就能供出货来的,阳儿那里,必须得好生问问他……”老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戴存栋已经起身,甩下一句:“我去找那小子说道去。”
戴振甫在戴存栋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胸口的疼痛越发厉害,连忙将戴悦前些日子送过来的参片含了一片在口中,才觉得好些了。
戴存栋在傅阳那里自然讨不到好去,傅阳面对着这位堂叔双手一摊,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没有货,这铺子着实开不下去啊!要不,三叔你那里有着富裕的头寸,先借来使使?无论是作坊进原料还是铺子打发管事与伙计,都需要钱啊!”
戴存栋一听说要自己出钱,一下哑了火。
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问道:“真这么窘迫么?”
傅阳叹了口气,道:“是呀,宝通那里的一万两银子,是月底要还的,就算是戴家姑奶奶坐镇宝通,也有好些钱庄票号的规矩在那儿,姑奶奶也没办法为娘家违例的。”
戴存栋想起上回戴家借了一万两银子之后,便再也借不出钱来,心里也一时慌了起来,连忙向傅阳问计:“侄女婿,你说这还钱的事情该当怎么办?”
傅阳眉头紧锁,却看着这位堂叔心里有数,装着愁眉苦脸的样子,道:“所以我才想着先将铺子的开销先多少停下来,等作坊里顺手了,便将铺子重开啊!我眼下正四处寻摸,看看有没有头寸,先将将宝通那一万两凑上,哪怕是还旧借新,听起来,也不是’戴凤春’先违了宝通的例啊!”
还旧借新,就是借人钱财的时候,过一道手,表示一下自家是有实力还得起这等银钱的。这样的处理,戴茜那里,一定说得过去。戴存栋闻言也觉得是个好主意,连忙道:“那侄女婿一定要帮咱家想想办法啊!”丝毫不提自己手里有多少闲钱的事情。
三百六十四章 令出而行(下)
然而戴存栋回来,却有不少人在他耳边吹风。有人问:“那傅家小子真的手上无钱么?要是无钱,他怎能应承了管事们的月钱和那些伙计们的三成工钱?戴家没钱的话,难道他傅家还真的肯垫上不曾?”
戴存栋本就是个没脚蟹,此刻想想,也是这个理儿。
那人便又旁敲侧击:“那小子没准是为了什么别的事儿吧!”
戴存栋嗫嚅了半日,只得道:“可是,老爷子早先发了话,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回了。你看这事儿——”
那人深知戴存栋过于依赖戴老爷子在戴家的权威,反正戴存栋自己说出去的话,不会有什么人听得进去,当下只得悻悻地收口,心中暗怪戴家人怎能这样扶不上台面的。
傅阳吩咐了关戴家的铺子之后,不到几日,戴家各处的铺子倒真纷纷关了。管事们到作坊处,盯着傅阳,要他指示下一步做什么。而铺子里的伙计,出乎管事们的意料,倒是大多选择留下来,拿了三成的工钱。这时候正是秋收的时候,短工寻起来容易得很,不少人便在广陵乡下寻了短工做做,等着戴家铺子重开。
傅阳接下来做的一件事情,令人吃惊不已。就如当年“馥春”家的铺子在广陵府报备一样,傅阳又花了些银钱,将“戴凤春”在广陵府报备了。跟着广陵府便出了衙役,将广陵城中尚且开着的“李鬼”戴凤春,一一都查封了。
曾经有人有诗云道:“真伪混淆难辨认,钞关无数戴凤春”。这诗里说的便是广陵府戴家香粉铺子,虽然名闻遐迩,但是仿冒众多,最终难免会拖垮戴家的生意。结果竟令傅阳用这种方法都给捣了去了。这其中,其实不乏与戴家“有关”之人,乘机所开的假冒铺子,里面的货品,因这些铺子的幕后之人,靠了职务之便,仿戴家的包装之类,能仿得一模一样。只是货品的质量,与戴家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戴三娘子听到这消息,心疼她当初那二百两入股的银钱打了水漂——她表弟所开的那仿“戴凤春”铺子,眼看就要回本了。然而她见着戴存栋,又丝毫不敢提起,只好话里话外,将傅阳抱怨了一通。戴存栋也觉得傅阳这事儿虽然做得不丑,但是平白为戴家树敌,“这小子,只是要为他自己扬名立威,丝毫没将戴家日后的生意放在心上。”
戴三娘子听了,自然落井下石,将傅阳的用心说得十分险恶。
但是广陵府的查封此举,实际上是为戴家打掉了不少吸血的毒瘤。广陵城中,原先那些非“戴凤春”不买的大户,也避免了在戴家铺子关门整顿的期间,买到假货的可能。
接下来,傅阳又吩咐各间铺子的掌柜,上门拜访那些用惯了戴家妆粉的老主顾,给他们送去一些戴家作坊里出的新品小样,言明了戴家眼下的临时之举,约定了必要的时候戴家可以送货上门。
除了香粉之外,戴家出的其余妆品,都由傅康联系了一些与傅家相熟的行商,送了出外地去,试试水,看看销路如何。原先戴家自矜身份,从来不会将自家出产通过行商发卖到外地去。结果此次一谈,行商们倒是都嫌戴家的出产要价太高了,怕卖不出去。最后还是傅阳出面,说动了几位行商,新添这些货品正好可以增加品种,拉开档次。
最终戴家香件与头油胭脂这些小作坊,走货走得也不错,不仅没有压货,出产还比原来更多些。这些作坊里的管事与伙计便得了些嘉奖。戴家原先那些想看傅阳笑话的人,免不了有些失望。
与此同时,傅阳又吩咐了各间铺子的掌柜与账房先“自查”其账,并且言明了下一次就是“互查”了。此举旨在将戴家各间铺子账房里头原先的那些小猫腻,戴老爷子没有精力去管的,而戴存栋等人又没有经验去管的,自行暴露出来。
傅阳这时候放话出来,说是“自查”的时候,发现犯点小错,账目上有对不上的,不算是大事,只要将差错填上,账能对平,便绝不追究。然而要是“互查”的时候,再查出问题,便得重罚,而发现别间铺子差错的账房与掌柜则能够得重赏。
这话一出,甭管是真是假,原先那些在铺子的账目上动过手脚的人便先自唬了个不住。有人精明,做了两本账目,准备见风使舵,跟着又暗自在柜台里偷偷备了一包现银或是银票,随时可以把两本账之间差的数目轧平。而另一些亏空大到一时三刻换不上的,便过来见他们原先认为是“宽和御下”的戴存栋,希望他出出面,打击一下傅阳的“嚣张气焰”。
戴存栋确实是对傅阳很不满意,他觉得心里最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傅阳得了戴老爷子的授意之后,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做了这么多事情,实在是占足了上风。“这小子,怎么这么会来事儿的!”戴存栋叹道。
再过了一日,戴存栋便带了几名戴家铺子的管事和掌柜账房,气势汹汹地去寻傅阳理论。
戴老爷子原先听说了傅阳做的这几件大事,半晌没说话,心里又开始纠结。他矛盾得紧,既想把“戴凤春”留在戴家人手里,又觉得若是有傅阳在,“戴凤春”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定然无虞的。后来戴老爷子听人前来送信,说是戴存栋去寻傅阳“理论”,心里一动,连忙揪住来人问道:“存栋是找了什么由头去寻傅阳的?”
来人期期艾艾地说:“小的不晓得,只听三爷说是……说是,傅家少爷不是戴家人,年纪又轻,名不正言不顺,令出不行……”
戴老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他满心盼着戴存栋能够稍许找些靠谱的理由,能与傅阳抗上一抗,树起戴家人自己的声望来,岂知戴存栋出面,竟然是用了这等无稽的理由——这点料,傅阳该是早有准备,难道还拿到人家去抖么?
“去,好好探听着,有什么消息立刻给我报过来。”戴老爷子立即一挥手。
“傅阳小子毕竟是个外姓,”老爷子一面焦急地等着消息,一面继续纠结,“可是存栋之流,又哪里是傅家的对手?傅家尚且敌不过,后面还有虎视眈眈,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薛家……”
戴老爷子正在焦急着,戴存栋那头,却洋洋得意地对傅阳道:“虽说老爷子有言在先,令你在一个月之内管戴家的作坊与铺子;可是关铺这等大事,你竟然不事先与老爷子商议……”
说着,戴存栋摇摇头,一副长辈对小辈极其痛心的模样,接着往下道:“便是因为如此,诸位铺子的管事对你的发号施令不服,阳小哥,他们要求所有关于铺子的决定,要由管事们参与议定了才行。”
“是啊是啊!”戴存栋身后一片附和之声,跟着戴存栋前来的几位管事纷纷开了腔,你一言我一语的。那胡管事赫然在内,俨然是个推波助澜起哄的,“阳小哥怕是并不那么熟识香粉铺子的各种规矩吧!”
“说来也是啊,傅家——傅家便只得两三间铺子吧,听说当年皇商大选,差点因为这个而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可不是么,想想你我进铺子从掌柜坐起的那阵子,阳小哥还不晓得身在何处呢!”
“就是啊!当年我们在经营铺子的时候,就连这位阳小哥的父亲,只怕都挑着货郎担子在广陵城中转着呢!”
大厅之中便是一阵哄笑。饶是傅阳涵养不错,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羞恼。
戴存栋便就等的是这种结果,他便想要傅阳乖乖地知难而退,将管事的大权拱手让出,至于让出之后,他戴存栋自己能不能将其接下来,戴存栋倒还真没有想那么远!
傅阳不做声,从怀中掏出了一叠文书出来。
几名管事立即闭上了嘴。戴存栋连忙说:“侄女婿,你莫拿这些契纸来吓唬这些管事们,管事们也是为了戴家的生意,才到此向你进言,他们可没有行差步错!”一边说,戴存栋一边做出一副维护着管事们的样子,管事们心里嘀咕,面上都透出些感激之色来。
傅阳淡淡地说:“三堂叔,这里可不是管事们的契纸那么简单。”
戴存栋一探头,突然大惊失色,上前两步,想从傅阳手中将那叠文书抢过来。傅阳却轻轻一抽,戴存栋便没得手,空自惊白了一张脸,问道:“这是、这是……”
“三叔,”傅阳站起身,将文书在戴存栋等人面前晃了晃,便又收到怀中去,口中应道:“三叔猜的不错,这些,便是戴家各间铺子的契纸,因是白契,眼下暂且不用广陵府过户,戴家各间铺子,眼下便暂时是我傅某人所有的。我因何能不能指令各位铺子的掌柜?三叔来说说看,可有这种道理不曾?”
傅阳答话间,将“暂时”两个字咬得甚重,然而戴存栋却似什么也没有听见,脑子里面便只有“夺产”这两个字嗡嗡地来回响着。
三百六十五章 佯病
戴存栋失魂落魄一般的神色,在傅阳看来并不意外。
他轻声说:“三叔,上回不是提醒过,上月月底的时候,要将宝通的帐再走上一遍,还了旧的,才好借新的。这不,戴家没有还钱,宝通便将这些通通都着落到了我傅家的头上。我家代垫了款子,宝通自然是将戴家抵押的契纸给了我……”
戴存栋张大了嘴看着傅阳,上回傅阳确实这么与他提过,还问过戴存栋手中有没有银钱。戴存栋指着宝通掌事的是自己家的姑奶奶,料来也不会真将戴家怎样,自己的闲钱抛下去,只怕也是要填坑的。就这么一耽搁,月底便过了,戴存栋那里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没有。他尚且暗自庆幸,岂知今日傅阳就给他来了这么一招。
“我本来也不想收着的,但是戴家好歹欠了我家一万两银钱,我总得看着戴家的铺子作坊能够赚出这一万两银子来才好放手不是?”傅阳依旧神色淡淡的。
“三叔,你放心,这些契纸我不过暂时收着,什么时候戴家能够将我家垫上的银钱还上,我便自然将这些契纸完璧归赵的。”傅阳抬头看看戴存栋,跟着扫视了一圈与戴存栋一般目瞪口呆的铺子管事们,口中说:“老爷子当日亲口嘱咐过,铺子与作坊的大小事务在一月之内,由我来决定,如今戴家当日所有抵押在宝通的契纸,都在我手中,因此我却之不恭,只好再暂管上一段时日。”
傅阳这话说得滑头,戴老爷子的原话是,“铺子与作坊在一月之内由傅阳暂管”,到了他这里,便成了诸事由他决定,虽然语意上看差别不大,真正权柄之上,还是相差颇远的。
而傅家取得了戴家逐项产业的契纸,其实也未必真的有这个需要,将戴家的生意掌握在手中。自古以来,用作抵押的铺子一向都是由原主经营,真到期还不出钱来的时候,债主才会收了铺子予以变卖还钱。因此,傅家此举,真可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这些戴存栋心中隐隐有些数,但是他从未亲身经过这些事情,好些话即使说出来也没有底气。
“怎么样?”傅阳高声问,“诸位还有什么异议不曾?”
戴存栋身后一片低低的议论,却没有人敢大声发话。
“那便如此,大家各自去忙吧!”傅阳说,“我x前交代下去的事情,各间铺子’自查’的时间剩的不多了,接下来就是互查。届时再查出什么问题,查出别间铺子的,有赏;被查出有问题的铺子,届时会通通移交广陵府。就这么定了,后儿个还是老时间,所有铺子的掌柜,到’富春’来见我。”
戴存栋见傅阳这样一番番的号令颁了下去,自己身后原先还气势汹汹的那些管事们,眼下都是连话都不敢说,心里凉了半截,觉得傅阳已经占尽了上风,眼见着就将自己手下这些管事给收服了。想到这里,戴存栋口不择言,突然大声叫道:“傅阳,你是傅家小辈,你竟然做出这等夺妻族产业的事情出来……”
他还没有说完,话头已经被傅阳打断,道:“三叔,我敬您是长辈,请您说话有些分寸。戴家所有的产业,眼下都妥妥地姓戴,我在这里劳心劳力地为戴家鞍前马后地奔走,三叔再说这种的话,莫若令人心寒了。”说着,傅阳站起身,仿佛要拂袖而去的样子。
戴存栋一下子晃了神——他自己虽也无比渴望掌握戴家家业的权柄,但自己几斤几两他心里也有数,要是没有傅阳照看着作坊那头,他自己便能撑起铺子那头,便也是独木难支……
此前一直躲在戴存栋身后的胡管事见势不好,暗自心急,晓得今日要是戴存栋一时心软,没能用话挤兑住傅阳,今日一过,事情便是板上钉钉,戴家诸人,再难越过傅阳去。这时候便也循着戴存栋的话头,起了哄了起来,道:“傅家小哥,你若是对发妻族中的产业都使这般手腕,难道就不怕外人说闲话?”
“就是——”戴存栋一下醒过神来,跟着提醒傅阳,“要知道,你还有个在家中待嫁的妹妹……”
这话中威胁之意颇为明显,仿佛傅阳不能乖乖就范,那么这群人便会放出流言,要损了傅家姑娘的名声似的。其实戴存栋也便是这样一说,未必真有给纪傅两家结亲捣乱的心思。
傅阳听了这话,眼光倏忽便转了过来,死死地盯着戴存栋,像是要吃人似的。
“戴三爷——”
傅阳称呼了这么一句,戴存栋听傅阳改了称呼,才反应过来,这事情,扯到人家小辈的妹妹身上,又是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实在过分了,只怕是傅阳要动了真怒,自己本来就不能算什么正经亲戚,傅阳要是真的翻脸不认人,那自己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傅阳的眼神锐利如刀,在戴存栋面上紧紧盯着好一会儿,才转了开去,慢慢扫视一圈戴存栋后面的那些管事们,口中低声地道:“王管事、周管事、胡管事、李管事……”
他虽然话音不高,可是唤到每一个名字,都像是撞在众人心头上似的。一时之间,众人不寒而栗,噤若寒蝉,不少管事便是心中后悔,不该随了这软弱而又反复的戴家三爷过来此地挑战傅阳的权威。
点完每个人的名字,傅阳坐下来,很长时间不曾说话,然而厅中众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冷气震住,一个字都不敢说。
良久,傅阳才道:“便是这样,诸位后儿个来见。”他话声平淡,不带波澜,似乎已经消了怒气,但是对戴存栋却不假辞色,半个闲字都不曾多说。
戴存栋尴尬非常,这便这样无功而返了么?
恰在此时,有人奔进来,众人见是戴老爷子院里的一名小厮,平日里跑腿送信的,进门就说:“不好了,老爷子不好了——”
戴存栋与傅阳两人急忙跳起来,问那小厮老爷子的详情,原来说是老爷子白日里在院里转了几圈,突然便一跤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戴老爷子平日里身子康健,没病没灾的,戴家上上下下大小诸事,都是由戴老爷子主持的。可是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前些日子又逢了牢狱之灾,老人家身体难免有损伤。眼下听了这消息,大家都紧张起来,盼着戴老爷子不是大病,否则的话,戴家这盘乱局,只怕要雪上加霜。
傅阳闻言更是说:“我这就去请相熟的大夫过来!”他瞥了戴存栋一眼,道:“一起走吧!”说着又对戴存栋身后的管事们团团一揖,道:“铺子的事情,都交给大家了。后儿个再议!请好自为之。”
戴存栋心里茫然,他原本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这会儿听戴老爷子身子不好,心中更是慌乱没有主意。他见傅阳出头张罗,落得自己清闲,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傅阳身后。
厅中几个管事,都是面面相觑,待听见傅阳等人远去,几个管事都转向胡管事,一起道:“老胡,这真真是被你害惨了啊……”
*——*——*——*
且不论管事们互相埋怨,傅阳则奔去大德生堂请了周大夫过来给戴老爷子问诊,周大夫在戴老爷子房中诊脉诊了半日,拈着自己的胡子出来,低声对傅阳说:“我有些吃不准,要不要请易大夫过来看一看?”
傅阳大吃一惊,心道这是什么老人病,竟连经验老道的周大夫都吃不准。他听了这话,脸色登时变得奇差。周大夫却在一旁搓着手道:“从脉象上看,老爷子的身子并无不妥,只是看老爷子为何会突然发跌晕倒,这我便从来不曾见过。小易从纪家老祖那里学了不少偏症旁门,应该会晓得一些。”
傅阳听了,点头道:“好,劳烦老周。”
他自己去屋里看戴老爷子。戴老爷子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卧在榻上,呼吸似乎也很是微弱。傅阳轻轻地坐在老爷子身边,轻声唤道:“爷爷!”
戴老爷子没有反应,似乎在昏睡着,然而傅阳却注意到老爷子眼皮下面,眼珠在微微转动。
傅阳几乎要在心中闷笑出声,心道老爷子“生病”的缘由很是明显,这回看来只怕是心病了。
少时周大夫陪着易大夫过来,傅阳迎了出去,给易大夫使个眼色,道:“无论如何,拜托两位大夫,一定要找出对症的药方才好!”说着一躬到底。
易大夫何等机灵,此前听了周大夫所说的“怪病”,跟着又见傅阳如此,心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拱拱手道:“好说,好说!”便进屋去给戴老爷子诊脉去了。少时出来,他与周大夫两人商量了一番,最后开出了一张药方,同时肃容对傅阳与戴存栋等人说:“此乃心疾,务必宽心好好调养,不能劳心动怒,否则后患无穷。”
三百六十六章 老小孩
戴老爷子生病的消息传开,一时不少人登门探望。两个出嫁的嫡亲孙女,戴茜与戴悦那头,都是送了不少上好的补身药材过来。连傅老实夫妇也一起过来,由傅阳小夫妻两个陪着,到戴老爷子榻前探视。
戴老爷子也总不能总是晕着,待到傅老实夫妇过来的时候,便吩咐人在自己背后填了个软枕,半坐在榻上与傅老实夫妇说话。
他探了探傅老实的口气,才晓得傅老实只怕是半点都不晓得傅阳在戴家这些天里所忙的事情。老爷子望向坐在远处傅阳小夫妻两个的眼神,不由得又幽怨起来。
就在戴存栋去寻傅阳挑衅的时候,戴茜遣了宝通的伙计过来给老爷子送了个信,只说是戴家到月底该的银子已经由傅家还了,日后戴家的欠款便自与傅家结算。老爷子正在琢磨着傅家怎地这么好心,竟然出手这样大方。那宝通的伙计便又提了一句,“奶奶还说,当日戴家所抵押的所有契纸,都已经交到傅家那位少爷手里去了。回头戴家结算的时候不用通过宝通。”
“什么?”戴老爷子很艰难地问了一句。那宝通的伙计大约也是忙,只将这话重复了一遍,便匆匆地辞了便自回去。
老爷子一个人在院里转悠了半晌,晓得这样一来,戴存栋在傅阳面前,本就没有成算的,此时不晓得会丢人现眼,丢成什么样。他一脑门子地只想着要将戴存栋唤回来,又觉得胸闷气短的,干脆往地上一趟,令戴家的下人纷纷惊了起来,忙不迭地去给戴存栋与傅阳两个送信。
然而戴老爷子这样一装,便一发不可收拾,惊动了亲友不说,傅阳连请了两位大夫过来给他诊脉,还煞有介事地给他处方。这会儿傅老实夫妇很是担心地看着半卧在榻上的老爷子,傅老实便沉声劝道:“老爷子,千万听医嘱,不要劳心,一会儿孩子们将药煎好了送过来,千万记得按时服药。”
杨氏在旁边,听着傅老实口中所说的,实在不大像是探病的话,倒像是嘱咐小辈,连忙扯扯傅老实的衣袖。傅老实见了杨氏给他送眼色,却仍然不懂,只犹犹豫豫地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生意上的事,您就少操些心;跑腿的事情,您嘱咐我们小一辈的去做。”他说着还将傅阳招到榻前,对戴老爷子道:“有什么事情,您就吩咐阳儿就好。”
杨氏听着这两句,倒还像是小辈能说的,当下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傅老实的衣袖。
而傅阳那张年轻光洁、不显喜怒的面孔,便出现在戴老爷子的视野中。
戴老爷子盯着傅阳看了一会儿,傅阳的神色丝毫不变,仿佛也在用眼神说着:爷爷,身体要紧,您好好歇着。
戴老爷子心里不高兴,一时之间便重重地咳了起来,面孔涨得通红。戴悦便走到戴老爷子身后,很自然地给爷爷捶背顺气,直到戴老爷子好不容易止住咳,再抬头向旁边的人看过去,只见傅老实夫妇两个一脸关切地在旁边看着,而傅阳则眼神之间带了些许狡黠的光芒,只是傅阳立刻垂下眼帘,这等眼神一闪即逝,除了戴老爷子以外,再没有人瞧见。
“难道这小子……”老爷子更加不高兴了,心气自然不顺。
然而戴悦这时候却站起来,道:“我去看看他们煎药煎得怎样了。爷爷,您别着急……”说着去了。
戴老爷子又咳了两声,心道,我这哪里是着急喝药……
少时戴悦进来,傅阳从妻子手中接过药碗,口中道:“爷爷,大夫此前曾经说过,您是心火上扬,才有了这样的症候,因此在药中给您下了一味黄连……”
其实不用傅阳说,戴老爷子也早已闻到那药碗之间弥漫的苦味,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别过脸去,一副不愿意喝苦药的样子,说:“你们将药碗放下就好。”
傅老实夫妇互视一眼,杨氏微微叹了口气,拉着傅老实回避出去了。然而戴悦却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纸包,塞到戴老爷子手中,道:“爷爷,这是多味斋制的蜜饯,甜中带酸,服药之后正好过过口。”
连这都想到了,这简直是逼自己不服药不行的节奏啊!戴振昌满脸别扭,坚持道:“放下,眼下药碗太烫,我不喝!”
戴悦抬眼望望自己的丈夫,心道,刚刚已经试过,不算太烫啊!她刚才自己也试着饮了一口药,确实苦得没命。戴悦心道,难道爷爷这是怕苦?这岂不是正应了旁人说的,有好些老人家,年纪越大,说话做事便越会透着些孩子气出来?
戴悦一旦心中存了这个念头,便愈加地温柔地坚持道:“爷爷,悦儿刚刚都已经试过了,这药的温度正好,不凉也不烫。爷爷,您就将这药趁热喝了吧!我这里除了盐渍的多味梅条,还有桃干杏脯,还有好几块冰糖,您服了药,再吃一些,就一定不觉得苦了。”话语之间,实在像是哄小孩的口吻。
傅阳见祖孙两个僵持不下,心里实在是好笑,不由得也起身赴着傅老实夫妇的后尘,出了戴老爷子的房门,只留戴悦一人在房中侍疾。他出得房门,一时回想起当日他亲自去问周易两位大夫,关于戴老爷子的病。两位大夫都说是没有什么大病,而莫名其妙晕倒,只怕另有隐情。
易大夫便道:“傅少爷,令妻祖的身子,倒是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药补与食补,双管齐下,补上个三五日,便必好的。然而这药方倒是要斟酌一二,莫要令老人家补得舒服了,索性便缠绵病榻,不愿意好起来。”
易大夫人本聪明,又熟谙世情,是个极通人情的妙人儿。这会儿周大夫瞅了他一眼,道:“小易,你难道又要用那……那招?”
周易两位大夫对望一眼,易大夫笑着点点头,周大夫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易啊,你还真是……不厚道!”
因此戴老爷子的药方里便多了一味黄连。易大夫拈着须道:“本来便秋燥,加上少许,清热燥湿,去火解毒,这时候用上一些,保证老爷子能去了烦心的事情,好生修养几日,自然就大好了!”
三百六十七章 费思量
回到傅家,傅老实夫妇等人不由得说起戴老爷子生病的缘由,都归结于前些日子里戴家遭的事儿,老爷子身心俱疲。不过按照大夫的说辞,只要将养几日便能好的,傅老实与杨氏也能够稍稍放心。
然而傅阳是完全知晓戴老爷子这回动气生病的原因是什么,而探视的时候,戴老爷子的眼神充满了求恳之意——只是在戴老爷子的立场上,他所求的,是将戴家的生意精心打理,能够度过眼下的危机呢?还是求自己高抬贵手,莫要觊觎戴家的产业。
傅阳微微眯上眼,眉心皱起一个疙瘩。当初戴老爷子自己识人不明,又一时行差踏错,才造成了戴家这样的危机。这段时间以来,戴家予取予求,指望自己这个外姓人出死力气将戴家的颓势挽救回来,可是自己辛苦奔走了这么些时日不说,戴家到现在,连半个谢字都没有。而戴存栋却只为了一己的私利,轻轻易易就受了挑唆,来与自己为难。
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儿,都干了,却是这么个结果,难免叫人心寒哩。若不是自己早有准备,眼下戴家的局面能发展成什么样,只怕还真很难说。
戴悦跟在傅阳身侧,觉出傅阳的不高兴来。她知道最近自己娘家的事情,让傅阳多操了不少心。傅阳晚间常常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眠,只怕所虑的,都是自己娘家那边的事情。可是娘家人不过指着傅家这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心思却压根儿都不在戴家的生意上,更想不到有所表示,回报一二。她望望丈夫的英俊的侧脸,心里颇有些怜惜,几乎想要说出口,叫傅阳莫要管这许多闲事了。可是她向来安守本分,从来不与傅阳说外头生意上的事情,当下话到口边,还是咽了回去。
傅阳没有注意到妻子面上神色变幻,很是随意地与戴悦说:“我去妹妹那里坐一会儿,看看她在做什么!”
戴悦当下便应了,说:“一会儿我和芙蓉给你们兄妹送点点心去。”她晓得丈夫遇到为难的事情,或是在生意上遇到什么郁闷,都会去寻自己那位小姑去说一说。她颇有些羡慕,晓得自己远没有傅春儿那样精明能干,没法帮助傅阳排忧解难,忍不住心里头有点难过,面上讪讪的,自己往厨下去了。
傅阳便去了傅春儿那里,见到傅春儿桌上放着厚厚的一大叠书稿,傅春儿正在桌前一个一个字地校对,若是她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便用笔圈出来。
见到傅阳过来,傅春儿高兴地立起,打趣道:“哥哥平日里都是不到掌灯不着家的,今天怎么这样早?”她这几日被拘在家中,不曾出门,也没有人与她传话,说戴家的事情。
傅阳在傅春儿桌前坐下来,笑道:“瞧你这备嫁备的,我竟不晓得,是什么人竟肯在你们中间传递书稿?”这算不算得上是未婚夫妇俩在婚前私相授受了呢?
傅春儿晓得哥哥是在开玩笑,可是听了这话还是红晕上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定了定神,才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与其整治些我最不擅长的女红之类,倒不如做点自己擅长的,又有用的事情!”
傅阳点点头,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只将戴家的境况说了,又说了戴老爷子的反应,最后问妹妹:“春儿,你说,戴老爷子这一病,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年纪大了,好些事情上反而透出来小孩子脾性——”傅春儿想了想说,“戴爷爷一病,怕是一面对眼下事情的不满意,另一面又心里矛盾,诸事都不好说。眼见着你为戴家做了这许多事,他又不好说做不得,但是又总忌惮你是个外姓。他对着戴三叔那头,又不好明着支持你,说你做得好,做得对;而对着你这头,又不好明确地贬戴三叔的意思,所以干脆借着这个机会,想不出声便可以不出声,大家乐得和睦……”
“嗤——”傅阳笑了出来,道:“瞧你说的,和睦什么呀,只怕老爷子在背后磨牙磨得直痒痒……”他说到这里,神色之间多了几分怔忡之色,随口问道:“春儿,你说我所做的……”
傅春儿连忙打断他,说:“哥,你别想太多,问心无愧就好。与其让戴家人自己将大好的一爿生意都折腾没了,倒不如你自己接过来管上一阵。戴老爷子想一阵便会明白的。”
“可是……”傅阳还在纠结,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可是什么?”傅春儿白了哥哥一眼,道:“你又不会将’戴凤春’改姓傅。”
傅阳听了这话,很认真地说:“就算是名头不改,我也要将’戴凤春’按照我傅家经营的法子来经营。”他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眼见着“戴凤春”好好的,后继无人,落在戴家那些无能之人手中,百年的生意有此而败,便实在可惜了。他更是有那等想法,自己既然能将“馥春”从无到有,做到今日这般规模,为何就不能挽救“戴凤春”于衰落之中呢?
傅春儿很认真地想了想,“这是该当的,哥哥,你既然出面代管戴家的产业,自然按照你的方式做派,按照你的想法去打理’戴凤春’!”
“可是我若要将‘戴凤春’的本钱也换成是我傅家的,将来’戴凤春’的收益,也都落入我傅家囊中呢?”傅阳双目炯炯,紧紧地盯着傅春儿的面孔,将这话问了出来。
傅春儿眉头微微的一皱。
她不曾想到傅阳竟然会有此一问。
傅阳最初的想法她是明白的,只是戴傅两家,关系不比寻常,这银钱上的纠葛,若是真的为外人道,也挺难说得清楚谁是谁非的。傅春儿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看看傅阳的神色,见到他面上又是兴奋,又是不安,眼中流露着些许野心——
傅春儿心里叹着,真的,哥哥不要入了魔障才好啊!
“哥哥,我晓得你的初心,压根儿就不是为了戴家的产业与那份收益——”傅春儿缓缓地对傅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傅阳听了这句,面上一喜,觉得果然还是妹妹能理解自己。
岂料傅春儿下面话头一转,轻轻地道:“只是这产业在外人看来,是戴家的产业,我们家又与戴家是姻亲,如果在利益上太过计较,难免容易被人拿来说事,损咱家的名声。所以,虽然该咱家的银钱还是该咱家拿着,戴家人那里,也不能太过亏待。”
傅阳想了想,点点头,说:“妹妹的意思我明白,反正咱也不是贪图人家的产业与收益。如果咱真的起了贪念,爹哪里,就谁都过不去。这样,日后即便是本钱都是咱家出的,那么收益该分给戴家的,便都分给戴家跑腿做事的人,剩下的,我便给悦儿支配,就算她全部贴补了戴家去,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傅春儿想了想如此一来戴悦的反应,戴悦那样的性情脾性,会全部贴补戴家么?她忍不住便想嘲弄下傅阳,若是傅阳与戴悦有了孩子,只怕多少私房戴悦都会用在孩子身上的吧!
可是转念一想,孩子这茬儿是戴悦与杨氏的心病,傅春儿转了转眼珠还是将这话给忍了回去,换了个话题打趣哥哥:“哥,你如今想得也太远了吧!眼见着戴家在泥淖里还没出来,你贴进去的那些银钱,还不曾见生出半个子儿,咱家人还源源不断地往里贴钱贴时间。咱想点眼前该担心的事情好不好?”
傅阳很是自负地敛了敛眉,笑道:“眼前哪里半点要担心的事情?这不都安排好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心中啧啧称奇,没有想到,傅阳动作竟然这样快,有这样大的把握。她忍不住开口道:“那下个月要进上的贡粉那头,也都没问题了?不是说贡粉的方子在老爷子手里么?”
傅阳一怔,仿佛被傅春儿说中了症结所在,忧色在眼中一闪即逝,随即庄容道:“你放心,没事的。哥哥会想办法。”
傅春儿心里暗暗摇头,眼下戴老爷子可以“生病”,关键时候便也可以装傻,要是真的节骨眼上出什么事情,也会令人招架不住。想到这里,傅春儿也有些担忧,望着傅阳叹道:“哥哥……”
傅阳哪里不懂她的意思,当下笑道:“春儿,瞧你说的,刚刚还在说想点眼末前儿的事情,现下怎么便又岔那么远去了呢?依我说,你不如想想晚间做什么吃食给哥哥才好!难得我这么早回来。”说着,突然心里头怅怅,记起傅春儿婚期将近,在家中留着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多了。而自己则终日忙于生意上的事情,竟将家人都忽略了。
傅春儿一笑起身,说:“哥哥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这就去帮嫂嫂张罗去!”
傅阳见她这样,反而心头愈加惆怅,几句想说的体己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
傅春儿所判断的没有错,戴家的贡粉方子只掌握在戴老爷子一人手中。而且戴老爷子一人在病榻上闭目眼神的时候,也在琢磨着,该拿捏什么样的时点,将这贡粉方子拿出来的问题。
他想着,手中的这张贡粉方子,还是能用来拿捏傅阳的最后一招了吧!
三百六十八章 改方(上)
戴家的香粉方子想来传儿不传女,传子不传媳,眼下偌大的戴家,知道这个配方的,就只有戴老爷子一个。
当然了,戴家所制的香粉,因为中选了送往宫中的贡粉,因此,“戴粉”的方子其实是送了一份到广陵府,通过广陵府往宫中报备的。只是这份方子上面,只会写些用料与成分,比如龙诞香、冰片、洋冰、丁香、藿香、甘松等等,但是不会些用料的配比,包括粉的材料,如石粉、铅粉、豆粉、米粉,这些配比也只有戴老爷子一个人知道。
所以傅阳等人面对的状态,就是知道“戴粉”的组成,但是不晓得各项材料的配比。
戴存栋晓得戴老爷子心里的想头,过来寻戴老爷子说话。戴老爷子已经喝易大夫开的苦药喝了好几日,口中早已喝得絮了,戴存栋进来的时候,正撞见戴老爷子在往窗台上一盆珠兰花盆里倒药碗里的药水。
戴存栋惊道:“老爷子……”
戴振昌一脸的尴尬,讪讪地道:“这药本来就太苦……”
戴存栋一笑,觉得老爷子犯了小孩子脾气,生了病怎么能不治呢?“老爷子,我们都盼着你身子好了,出来为我们做主呢!”当下出声吩咐下人再去给老爷子熬一碗药送来。戴振昌面上的神情登时难描难画得紧,心中对这个粗枝大叶的堂侄多了几分怨气。
一时戴存栋便问起贡粉方子的事情,戴老爷子沉吟着说:“算来他们办货已经办了有几日,三日之内,必定是要定香的,那日前后,孙女婿一定是过来请我的。那时我便不动,借口生病,拖延上一两日……”
“啊!”戴存栋这才省过来戴老爷子的意思,心道,如此就不该吩咐人再去煎药了,平白费了药钱,还费了柴火。
戴振昌便白了后知后觉的戴存栋一眼,接着道:“算算贡粉最后外运的日子,我便迟个一两日再主持定香也不迟。正好可以拖一拖,也让我探探孙女婿的底线。”
戴存栋此时完全明白了,这时候突然心中一动,腆着脸凑上去,对戴老爷子说:“老爷子,你莫若将贡粉的方子写下来交给我吧!我一定不拆封,好好收藏,但是爷爷您正好可以,那个……钳制一下傅家小子。”
戴振昌心里一动,跟着勃然大怒,心道:若不是家中人才凋零,接连着折了几个得用的,哪里轮得到这个庸才出场,竟然还提出这样的要求,几乎是将自己看成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而他戴存栋自己,就如同是将来戴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一样。
事情还不是这样笃定好不好!戴老爷子怒气冲冲地瞪了戴存栋一眼,可怜后者摸摸后脑勺,还不晓得自己哪里就得罪了老爷子,还是老爷子真的就生病了,连脾气一时都喜怒无常起来。
戴存栋既不懂,戴老爷子自也不能与他多说,只吩咐他稍安勿躁,先将眼下这段时日过了去再说。戴存栋虽然不乐意,但是戴戴振昌话中还是留了几分余地,给戴存栋留了一些希望,哄得他又高兴起来,起身出去,准备看傅阳的笑话。
戴振昌见戴存栋出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时头疼无比。他如何能解释其实“戴粉”的配方没有最终可以写在纸上流传下来的版本。原因很简单,“戴粉”的制作,要靠人的感觉,虽然有大致的成分配比,但是在最后,有一道“调香”的工序,就是将各种香料的成分配比进行微调,调和各种香料因为年成水份等原因所形成气味上的差异,调出“戴粉”那独一无二的香味。
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戴粉”其实没有一个可以书写下来传世的固定配方,而具体“调香”之时,要制作者根据对戴家香粉味道的了解和对各式香料的熟悉,微调出那种微妙的味道。这些是从来没有参加过作坊生产的戴存栋绝对不曾想到的事情。
戴老爷子此时突然才省起,“戴粉”怕是真的后继无人了。以前,戴老爷子还自负身强体健,可是到了现在这把年纪,虽然大夫不像是说自己有大碍的样子,但是自己时不时地觉得胸闷气短,而且夜间少眠,白日里却觉得疲累,这是不争的事实,不由得他不服老。因此,他不得不考虑起来,谁才是真正合适的传人,戴存栋显然不行,或是在戴氏族中寻一个嗅觉灵敏的孩童,出来专门担任这一“调香”的职务?
也不晓得将来戴存栋能不能控得住这样的子侄。
戴老爷子思前想后,突然觉得傅阳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时回想起自己当年巡铺,亲自去过傅家的铺子,就傅家的藏香拷问过几句傅阳,单凭傅阳的那几句对答,他便几乎可以料定,此人已经是对各式香料与药材有了极深的了解。
他一时回想起早先对傅阳的爱才之念。那时傅家家势还不显,傅家还只是藏香出名,鸭蛋粉还全然无法与“戴粉”相争,傅阳却能就几种藏香侃侃而言。当时戴老爷子也不曾多想,只是一味爱才,又见傅家人口简单,应是个不错的归宿,才动念嫁的戴悦。然而此刻,戴老爷子却突然悔了起来,若是当日能够说动傅家,将傅阳招赘入了戴家的门,岂不是今日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可惜这是绝不可能的,傅家绝不会傻到长子入赘别家。
而戴老爷子一时痴坐,又想起要是早先傅家开妆品铺子之前,能将傅阳这等人才收罗到戴家旗下,若是当年不曾因为戴振甫的事情,傅老实也不会从戴家作坊里出去,也许今日,傅阳便只是个在戴家作坊之中勤勤恳恳工作的少年,而不会成为自家的竞争对手吧!
*——*——*——*
果然两三日之后,傅阳便过来相请,说是请戴老爷子过去主持“定香”。“定香”是香粉制作之中的大事,几乎决定了香粉的成色和成品的香味,因此每一批香粉制作定香的时候,作坊都是极慎重的。
然而戴老爷子倒真的如他所说,使起了拖字诀。傅阳每次过来相请的时候,戴老爷子总是推说服了药之后困倦,精神不济,过不去。傅阳也不好勉强,提出想再寻大夫来给戴老爷子诊脉却又被戴老爷子拒绝了。
戴老爷子说:“花那个闲钱干嘛!”
跟着到了傅阳第三天过来相请的时候,戴老爷子甚至在傅阳面前说话的时候便自己佯睡了过去,显示自己到底有多“精神不济”。而傅阳见了,着实在戴老爷子面前怔了好久,才最终唤了人进来,服侍老爷子回榻上休息去。
戴振昌一直觉得傅阳的眼光紧紧地随着自己,心里在不停地嘀咕着,也不晓得傅阳看穿了他的用意不曾。
一时等屋里下人退出屋外,傅阳轻轻地走到戴振昌榻前,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地道:“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令’戴粉’与’戴凤春’一起发扬光大,名扬天下的。”
他抛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便离开了戴振昌的屋子,此后再没有来催过戴振昌关于“定香”的事情。
戴振昌本想傅阳再开一次口,便将自己戴家这头的要求都给傅阳提出来,岂知傅阳便绝足不来了。一晃过了近十日,戴老爷子算算日子,心里越发地紧张,觉得再不将“定香”做完,这批香粉怕便真是赶不上广陵府日前通知的日子了。
他正着急,戴存栋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寻戴老爷子,胸口气吁吁地道:“老爷子,傅家那小子,竟带了人,已经将’戴粉’制出来了。”语意之中,竟是很不客气。
戴老爷子知他误会了,连忙说:“我不曾……”
戴存栋一呆,道:“那难道是那小子擅自配方了?”
戴老爷子激动起来,扶了戴存栋的手,连声说:“快,快带我去看看!”
三百六十九章 改方(中)
戴家作坊经历了诸多变故,停工许久,这时候才制出第一批令人满意的“戴粉”出来,因此整个作坊都是欢欣鼓舞的。
戴振昌由戴存栋扶着,过来作坊探视,不少作坊伙计都以为老爷子是亲临现场给大家嘉奖鼓励的,一时间都围了上来。伙计们兴奋地叫道:“戴老爷子,大家齐心协力,将贡粉给做出来了!”大家高兴之余,都希望戴老爷子发个话,能亲口许下个今年年底分红的数字就更好了。
然而后面跟着的老夏与老洪两个,都是面色沉重。当初傅阳找到他们的时候,就与两人仔细商议过,最后对两人说:“所有的后果我一力担着,但是如果这一步我们不走,或是任由老爷子这么倔强下去,戴家就真的完了。”
老夏与老洪两个,愣了半晌,互视良久,老夏当先点了头,道:“傅小哥,这事儿我干!”他反过来也帮着劝老洪,道:“老爷子眼下病着,甭管真病假病,为了’戴粉’的出产,咱们眼不能看着老爷子为了这一点小事,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老洪嗫嚅了半日,最后想想自己留下来的初衷,终于也点头应了。
“戴粉”的方子,老夏与老洪两个是多少知道一些。一来这两个是戴家作坊的老人儿,做活做了四十几年,平日里耳濡目染,看得都是各类香粉的做法,定香与调香的时候,也曾经在戴老爷子身旁相帮,所以是,没吃过猪肉,也多少见过猪跑。这两人一商量,就大约能将戴家香粉里的大致配比说出来。再加上傅阳从广陵府那头弄来了“戴粉”的成分表,便再无大碍了。
定香的时候,老夏、老洪与傅阳这三人,那嗅觉上的本事都是从无数味香草香料之中锻炼出来的,端的是灵敏无比。而老夏与老洪又是对“戴粉”的味道极其熟悉的,只要味道稍微有些偏差,便能闻的出来。不过饶是如此,三个人还是闭门造车了两日两夜,最终才完成的定香,将这一批粉的味道调配到完美的地步。
定香之后,便是用粉将鲜花熏染。傅阳出面拜托了寿老六,将寿家庄子上出产的最好一批时令鲜花送了来戴家作坊。往后的工序便对香粉的品质再没有决定性的影响,而且这些工序也是作坊里的伙计们平日里做熟的,又有老夏老洪两个盯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到了这日,这批“戴粉”之中,最先完成焙晒的那一批粉已经装在了事先备下的锦盒里。
老夏心中忐忑,他晓得这次“贡粉”的制作没有依赖戴老爷子,因此也不能说有实诚的把握。他有些战战兢兢地,将一只锦盒递给了戴老爷子。
戴老爷子结果锦盒,那锦盒入手,他便稍稍地觉得有些怪异,而戴存栋在旁边凑过来闻了闻,又斜刺里看了看锦盒里粉的成色,见与他以前所见到的“戴粉”成色差不多,香味也“仿佛”。他一时嘴快,道:“老爷子,您还说这’戴粉’的方子没有泄露出去?”
戴存栋音量不高,他这话,也就戴老爷子和老夏老洪几个站得近的听见了。听了这话,老洪面上露出一片迷茫之色,而老夏则不畏惧戴存栋,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表达自己的不满。
戴老爷子几乎恼羞成怒,但是见到老夏老洪几个,大家都围着自己,等着自己对这粉做出评价。他只好挤出一副满意的笑容,对众人说:“做的不错!”,又连连点头道:“这样今年的差事,总算可以顺利上缴了。”皇商口中说的“差事”,便是指向上缴制成的贡品了。
戴老爷子说的这话,被作坊的寻常伙计听在耳中,仿佛喜悦的火花将人们的情绪一点即燃,作坊里一片欢腾。戴家当初出事,就是坏在香粉上,而戴家香粉作坊在经历了诸般纷扰之后,沉寂了许久,伙计们大多憋了一口气,希望能够打个翻身仗。此时一旦经了戴老爷子肯定,大家自然都是极高兴的,都觉出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一名年轻的伙计在院儿里大声说:“傅少爷说得是,这只是第一批焙晒出来的粉,咱们还得把剩下的粉侍弄好,万万不可以大意。”
大家都接了那年轻伙计的话,齐齐一声喊,便各自去自己的位置上去做事去了。戴老爷子见了这副场景,忍不住心里感叹,戴家作坊不见这般斗志昂扬的情形,似乎已经好久了。长久以来,作坊里一直是死气沉沉的,大多是年长的伙计将年轻进来的学徒指使着干活,而年长的却整日里想着怎样才能攀上管事的位置上去。而如今,作坊里自上而下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制粉这一件事情上。
众人一时信心满满地去做活,原地只留下有些胆战心惊的老夏与老洪两个,而面露不虞的戴存栋,站在戴老爷子身边。
恰在这时,傅阳缓不过来,见到戴老爷子,连忙行了礼打了招呼。戴老爷子见他熬得双眼深深地陷下眼窝里去,晓得傅阳为这粉的事情,实在是付出的颇多,一时心里微微有些感动,不晓得该说什么好。然而戴存栋却毫不客气地叫傅阳:“侄女婿,你……你来说说看,咱们戴家这好好的粉,你从哪里搞来的乱七八糟的方子过来糊弄糟践……”
这声说得太响了,一下子惊动了戴家作坊里已经散开劳作的所有伙计。一时间,作坊里安静得,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片刻,傅阳的声音响了起来:“三叔怕是不太晓得这作坊里的内情,这’戴粉’的方子当初是上报大内的,哪里有糊弄的可能,这粉,就是循着最正宗的’戴粉’的方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不少伙计已经高声叫了起来,道:“就是,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的不要乱说!”
更是有不客气的,不大认识戴存栋这个人,干脆大声叫道:“你是哪根葱,到我们老爷子和傅少爷面前胡说八道!”
而面前,老洪还好说,老夏也面色不善地道:“戴三爷,这话不能乱说——要是真有什么不该的话,传到了有心人的口中,到时候你戴三爷也免不了吃挂落,这是何苦来?”
“你——”戴存栋一时被气得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傅阳,笑嘻嘻地迎上来,道:“三叔,老爷子好不容易过来作坊一趟,您怎么总让他老人家立在风口里?”他说着,一手去扶了戴老爷子,一手扯了戴存栋的衣袖,往作坊里一处专门用来议事的小屋走过去。老夏与老洪两个跟在后头。几个人进了屋,还听见外面不少人在议论,其中不少都是针对戴存栋的。作坊伙计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嘴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文雅的吐属。
戴存栋一时听了着恼,要出去与伙计们理论。却被傅阳拦住,傅阳说:“三叔与伙计们较个什么劲儿?”
戴老爷子也对这个堂侄很是不满,手一招,想叫戴存栋坐下来说话,却不曾想胸口一阵滞闷,手伸到半空,竟无力地摔在桌面上。老爷子自己一愣,马上胸腔里那种憋闷的感受又无影无踪了。他自己掩饰着对戴存栋道:”叫你坐下,便坐下!“
戴存栋哼哼唧唧地坐下来。戴老爷子拿出了刚刚老夏递上的那个锦盒,又重新打开,对傅阳道:“这粉制得很好啊!香味和’戴粉’一般无二,几可乱真。”
戴存栋听了戴老爷子的这番评语,好过了一些,似乎终于有个权威人士来肯定他的推断了。
傅阳却不吃这一套,微笑着对戴老爷子说:“爷爷,您可千万不要说岔了,这就是’戴粉’,最新一款的’戴粉’。”
戴老爷子听了,突然心里觉得异样,将那锦盒拿了起来,在手中轻轻地掂了一下,脸上变了神色,对傅阳道:“为什么?”他熟悉每一款“戴粉”,尤其是贡粉,几乎每一批出产,戴老爷子都曾在手中细细把玩过。因此这一盒,重量稍稍有异,戴老爷子便一下觉出来了。
“是的!爷爷您也发现了!”傅阳继续微笑着说。
“你究竟,究竟换了什么配方?”戴老爷子激动了起来。戴存栋在旁边看着,晓得不是戴老爷子瞒着自己,将“戴粉”的方子私下里传给傅阳,而是傅阳私自改动了戴家传承了好几代近百年的方子。
“老爷子,您难道不知道,市面上的客户一直对’戴粉’有微词,觉得施在面上太厚太重么!那是因为铅粉的比例太高了。尤其是这两年,我傅家不用铅粉的鸭蛋粉一面世,便更是如此。不少戴家的老主顾转了来‘馥春’,便这样告诉我他们的感受。”傅阳柔声劝道。
戴老爷子一时还是完全无法接受——这可是戴家祖传的古方啊!
三百七十章 改方(下)
戴振昌曾经不止一次地全盘想过,这个祖传方子对戴家的意义:它是戴家最宝贵的财产,只要它还在,哪怕戴家有朝一日着了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也能凭借着这个“戴粉”方子恢复元气。
然而,在戴老爷子深心里,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方子竟还是可以改的。自从接手的那一天起,这戴粉的方子就如圣旨纶音一般,似乎这方子若是有变化,那便不再是戴家的拳头产品贡粉了。
此前戴老爷子先入为主,晓得傅阳就算是不会请自己透露这个方子,也一定会请自己去定香。他矫情地在榻上装了几天病殃殃的样子,一面是乞怜,一面也等着傅阳开口询问自己,要怎么样自己才肯出面将这批贡粉的配方给确定下来。这样一来,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向傅阳提出要求,比如,他可以要求傅阳在得知了戴家“贡粉”的配方之后,找个借口,令傅家退出香粉市场的竞争。以这样的法子算计自家的小辈,虽然不厚道,但是却可行——
一来眼下傅家的身家押了一大半在戴家这批贡粉上,贡粉产不出来,傅家损失巨大,戴家却几乎无可损失;二来,傅家与戴家同业相竞,他完全可以构陷傅阳,说这个小辈用不光彩的手段知晓了本是同业相竞的对手配方,为了避嫌,傅家日后不得生产与“戴粉”相近的产品。
戴振昌想到这个主意之后,自忖算是个万全之策,得意之余,反而对傅阳有些怜惜起来。毕竟这个孙女婿是个难得的人才,又一直不辞辛劳地在为戴家奔走,若是日后能为戴家所用,能够辅佐一下戴家日后继承生意的戴存栋之流,就再好不过了。因此戴老爷子已经想好了戴家的退路,若是傅阳乖乖听话,任自己拿捏,那届时便轻轻放下,傅家还照样可以做傅家的什么“鸭蛋粉”或是“五色粉”,全看戴家的意思。
岂料,傅阳压根没有上钩,或者说,傅阳压根没有理会戴家看得那样重的祖传秘方,直接跃了一步过去,自行调配出了“戴粉”的香型,并且顺手将“戴粉”的成分也给改了。要知道,“戴粉”之中,确实含了为数不少的定粉,也就是铅粉,但是定粉的作用一来是遮掩肤色瑕疵,二来可以令肌肤之上,显出隐隐的光泽来。因此祖方之中用定粉是有道理的,毕竟得一项之长便多半得另一项之短。然而傅阳竟然自己做主,将“戴粉”之中的定粉比例给减少。戴振昌用手一掂,便能感觉得到,只怕定粉真个儿少了不少。
“爷爷,”傅阳在戴振昌面前笑着指着那锦盒道:“您可以打开这粉盒看看,新’戴粉’效果还好?”
戴振昌心中暗自火大,自己前些日子想好的计策非但没有用上,此时傅阳信口将这新配方所做的香粉唤作“戴粉”,然而老爷子自己算算时间,再也没有可能在上缴贡物之前再制一批新粉出来。因此眼下压力全部被傅阳给踢回了戴家,若是戴家在上缴贡物的时候交不出这批贡粉来,那戴家就完了,永远再无法翻身,在广陵城中也再无法立足下去。
然而如果眼下松了口,那傅阳所制的这批新“戴粉”便真正成其为“戴粉”,这也意味着,戴家的祖方,便再也一钱不值了。
戴老爷子望着眼前桌上的锦盒,良久不曾开言。而戴存栋在旁边却等不及了,急着道:“老爷子,你只要说一个不行,我就立即叫人停工。”
老夏与老洪听了这话,互视一眼,互见忧色。然而傅阳却一脸的平静,给两人一个镇定的眼神,接着将目光转回到戴老爷子面上。
戴振昌很是艰难地将锦盒再度打开,重新仔细闻过了味道,道:“味道确实是正,但是比寻常贡粉要稍浓烈一些。”
傅阳极有把握地道:“这是头一批粉,制成储存的时间要长一些,等所有的粉都制出来,这头一批的味道就会消散一些。回头作坊里产出的所有粉便都会是一个香味,一个品相。”
戴振昌突然觉得心中震动,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将将及冠的年纪,怎地就能想得这样周到把细。他似乎为了要掩饰自己心中的震动似的,伸指到粉盒之中,挑了一指甲盖的新粉出来,用拇指与手指细细地搓了搓,看了看,点头道:“极细腻,也挂得住,果然是轻了好些,不厚重,光感略少,不过也不错……”说到这里自己先是一哑,跟着掩饰道:“今日我有些老眼昏花,这盒粉我先带回去,明日再给大家一个答复吧!”
屋里几人都站起来相送戴振昌与戴存栋两人。戴存栋随着戴老爷子离开了作坊,忍不住在老爷子耳边大声地说:“老爷子,这样不行啊,难道就这样算了?”
戴振昌停下脚步,对着这个堂侄也是大声道:“定香定得与’戴粉’一模一样,粉的品质没有半点比原先的戴粉差,你还想怎样?你若是行,眼下也去管着作坊这拨人,做出这样的粉来看看啊!”
戴存栋依然嘴硬,道:“不是贡上的贡粉配方是报备宫中,不得变更的么?这小子擅自改方,是为欺君!”回头看傅阳有几个脑袋好掉的。
戴老爷子气极反笑,道:“要真有这事,第一个掉脑袋的,是你我。”他已经被这个堂侄气得没脾气了,当下将报备的配方之中只有材料名字而没有配比的事情一一说了。
戴存栋见到老爷子动了怒,连忙低声下气地道:“我不就问问而已么,一切由老爷子做主!”
戴振昌兀自怒气未消,道:“我也不同意这小子擅自改方,可是眼下有什么法子呢?不用他制出来的粉,你倒是给我变出要上贡的贡粉来啊!”戴存栋闻言吓得再也不敢开腔,跟着回到戴家宅子,只一个劲儿在心里嘀咕不休,晚间便叫戴三娘子整治了一桌酒,一边喝,一边将傅阳左一句小子右一句瘪色地骂了遍。
而戴老爷子晚间一个人在房中,辗转反侧,怎样都睡不着。
他不由得想起自幼时便多多少少曾经听人提起过“戴粉”厚重——自己的兄弟戴振甫也曾提醒过自己,看看要不要改动一下方子。但是戴振昌那时却是以祖宗传下的方子,不得变更为由给拒了。其实那时候戴振甫已经制了不少不含定粉的香粉出来,还赠了几名他当日的“红颜知己”,众女用过了,众口一词地称好。
然而戴振甫出走之后,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厌恶之情,戴老爷子不禁将戴振甫留下的配方毁了去不说,而且将戴振甫已经制成的一小批粉也通通从戴家铺子里撤下来,偷偷地都销毁去,免得这样“有违古方”的香粉流传出去,坏了戴家的名声。
现在想想,也许当初这样的做法,却对戴家是有碍的,若是戴家能早早地想到这一步,不断改良妆品,此前面对薛家傅家的竞争,戴家又怎会这样被动,自己又怎会动了不良的念头,让戴家眼下陷入这样的窘境。
想来想去,戴振昌都觉得自己难辞其咎,简直是戴家的罪人。老人家心痛之余,忍不住在榻上就这般哭了起来。
第二日早间,戴家下人见到戴老爷子到时辰没起,到了房中看了才晓得不对,匆匆去通知了戴存栋与戴三娘子。戴存栋夫妇见了老爷子这副模样,也慌了手脚,想不起别的办法,只晓得叫人去将傅阳请来。
三百七十一章 真病
傅阳听说戴老爷子“又”病倒了,心中也颇不是味道。当日,老爷子听说自己改了戴家祖传的方子的时候,曾经流露的那种眼神,几乎便是想将自己给吞了一样。
傅阳当然晓得老爷子的想法,自己擅改戴家的方子,说起来自然是有过错。不过,他甚至都没有真正见到过戴家的方子,只是带领着作坊的伙计,赶着工期,仿着戴家贡粉,依样画葫芦做了一批出来,中间还稍稍改良,令“戴粉”能够更加符合潮流。这一切,自然都源于戴老爷子推三阻四,不愿意出来主持“定香”。无奈之下,傅阳才出此下策,若是硬说他“改”了戴家的方子,也有点冤。
岂料只过了一晚,戴家又送了信过来,说是戴老爷子身子不好。傅阳问过来人,晓得戴存栋还不曾为老爷子延医问药,心里更是腻烦。这戴三爷夫妇两个,与自己父母是一辈儿的,怎么做起事情来,这般不着调儿。他只没想到,戴存栋夫妇两个,觉得戴老爷子生病,掏钱的就该是傅阳这嫡亲的孙女婿,所以也不管老爷子得的是不是要紧的急病,出了事儿,便只管往傅阳那里送信。
傅阳心里尽管腻味,可还是第一时间请人去请了大夫,这回干脆将周大夫与易大夫一次全请来了。傅阳自己也赶忙带着戴悦一起往戴家那头过去。
戴老爷子这会不是矫情,是真病了,早间的时候只一个人躺在榻上,望着床顶的帐子发怔。本来下人还只是以为一时犯了懒不想起身,后来看着老爷子枕边流了一片亮晶晶的口涎,那眼珠子竟也半天不转一下,才晓得不好。去唤了了戴存栋夫妇过来看,却似乎连人都不认识了,只痴痴地卧在榻上,动弹不得。
直到傅阳赶过去,与戴悦两人一起,在戴老爷子病榻前面唤了一声,“爷爷!”
戴老爷子这才有点反应,眼珠子转了起来,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傅阳的胳膊,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唤了一阵,眼中落下泪来。
众人这才省起戴老爷子这病病得十分严重,一时都慌了手脚。正在忙乱的时候,周大夫与易大夫到了。两位大夫要为老爷子诊脉的时候,戴老爷子却只顾抓着傅阳的胳膊,不肯放手。傅阳想强挣出来,戴老爷子竟似一个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吓得傅阳再也不敢造次,只能自己扶着戴老爷子的胳膊,一边陪了周易两位大夫诊脉。
诊完脉,易大夫笑道:“没事,老爷子怕是一晚上不曾睡好,我来为他施针。”说着为老爷子在手上和肘上等几处穴道都施了针,戴老爷子浑然不觉,但是过得片刻,傅阳突然觉得臂上一松,老爷子已经松开了手,慢慢地睡去了。
易大夫松了口气,道:“这下好了。”
他与周大夫商议了一会儿,一起出来,对傅阳夫妇与戴存栋夫妇说:“老爷子是痰迷了心窍,用了针,好好睡一觉,先缓过来,然后再慢慢调养!只是,以后再也不可轻易劳心动气了,这病根儿已经留下,如果再有下次,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他上次还装模作样地开了一个药方,还能给老爷子“去去火”,但是这次却谨慎异常,只说不用开方,但是千叮万嘱傅阳,一定要等老爷子完全清醒之后,再叫上他或是老周,重新为老爷子诊一次脉,重新开方调养。还告诉傅阳,若是老爷子问起,就说这次只是小毛病,针灸一下就好,不用特为开方。
这话传开,众人都稍稍放心,但是戴存栋一开口,话里话外地便都在指责傅阳气着了老爷子。戴三娘子不晓得其中的事情,只沉默着不答话。倒是戴悦,一时见戴存栋处处针对傅阳,忍不住气,对戴存栋说:“三叔,说话要摸摸良心,傅阳昨天里是在作坊忙到三更才回家去的,爷爷在家中休息得不好生病,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一句话出来,众人都惊了。要知道,戴悦平时脾气最软,在戴家做闺女的时候,是半句重话都不肯对身边人说的,更何况是对自己的长辈。戴存栋听了戴悦这般说她,一时面皮紫涨起来,戟指着傅阳说:“怎么就不怪他了?……”话还没说完,被戴三娘子拉住了。
傅阳听妻子竟然出面维护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示意自己无事,不会因为戴存栋这一点小事生闲气。可是戴悦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兀自在为丈夫鸣不平,毕竟她是嫁出去的孙女儿,傅阳也有自己家的生意,帮手傅家的事情,戴家却这样那样都要挑傅阳的刺,这令她实在是难以忍下去。
几人便就这样僵在这儿。这当儿,有人出来告诉大家,说戴老爷子醒了。
一时戴老爷子醒来,看上去像是好人一样,只是陡然老了好几岁,眼里浑浊,没有了往日那样的精神头。他听说今日有大夫过来诊病之后,只随口问了问有没有处方,听说了没有处方之后,自己也不以为意。只是旁人能够看得出来,老爷子这时候,说话动作,已经都比以往都慢上了不少,听旁人说话的时候,反应也慢,有时竟好像是睡着了一样,其实老爷子只是在思索而已。
戴老爷子醒过来之后,先是叫了戴存栋进屋去。屋外几人隐隐地听见戴存栋高声与老爷子说话,老爷子那里,大半的辰光都是沉默。
戴悦更加不高兴,对三娘子说:“三婶儿,你看看,你们说我顶撞长辈,可是爷爷那里,三叔不也这样……”
少时戴存栋出来,悻悻地叫傅阳进去见老爷子。半晌之后,傅阳出来,悄悄地对戴悦:“老爷子哭了!”
傅阳当然知道老爷子为什么哭——老爷子一面矛盾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想守的,最后也不曾守住;然而看到傅阳这头能够创新,又是悔,如果早将心思放在新品上,戴家或许现在不会是这样的颓势。
傅阳能够理解戴老爷子的心思,但是戴存栋不懂,要不是戴老爷子有言在先,只怕他就到处嚷起来说是傅阳气坏了老爷子。但是不知为何,戴悦却处处与这位堂叔作对,坚持自己留在戴家照顾爷爷几日,并且不管戴存栋夫妇是否同意,直接叫人去家里将自己的铺盖用具送过来。戴存栋见侄女儿也这般不听话,本想理论的,却被戴三娘子好歹拉住了。
杨氏那头听说媳妇回去侍疾,还又叫人送了一些养生滋补的食材药材过来。
戴三娘子却得了空的时候,特为去寻了杨氏说话,说起戴老爷子的病,戴三娘子就抹抹眼睛,使劲儿揉得红了些,跟着说:“可怜老爷子,这么大年纪,被人气病了还不往外说。”
杨氏听了却觉得外分诧异,问起来,说:“不是说是年纪大了休息不好么!”
戴三娘子很是为难地说:“我们当家的只说不让说的,只说侄女婿这孩子,许是一片好心,可是事儿却没有办好,气着了老爷子。这事儿传出去,对侄女婿总归不好……”说着,添酱加醋地将在戴家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杨氏听她这么说,一时便气往上冲,道:“三娘,听你这话说的,合着我家阳儿帮着你们戴家还帮错了,你试着打灯笼到广陵城里去找找,我们阳儿这样为妻族里头尽心尽力的,你看看能找出几个来。不是你们夫妇一直在照看老爷子的么?照看成这副模样,结果还不是阳儿媳妇赶回去侍疾了……这事情出的,你们竟然好意思到我这里来说!”
她说得涨红了脸,睁大双目直瞪着戴三娘子。戴三娘子心虚,不敢抬头看杨氏,心道,这侄女儿近来有脾气了,想来也是被这凶婆婆调教的,罢罢罢。
两下里这样僵着,正好喜娘过来寻杨氏商量傅春儿出嫁的事情,戴三娘子逃也似地告辞了,回去埋怨丈夫,“人家做母亲的,总会护着自己儿子,你要我去说说说,有什么用,平白讨了一顿骂!”
戴存栋脸上都是阴云,握紧了拳头,心道,好心传话没人听,那么听外头人说,总会有人听听吧!
过了几日,渐渐关于傅阳顶撞戴老爷子的流言便在广陵城中流传开来了,说是傅阳顶撞之后,戴老爷子得了重病,双目歪斜,口不能闭,已经不认得人了。戴老爷子有一日自己驻了拐杖,出门转悠的时候,竟有不少人奔过来与他打招呼。众人都是仔细看看老人家的面相之后,舒了一口气,道:“老爷子没事就好。”
两日之后,传出来消息,戴家那位胡管事,因为被查出来铺子上贪了钱,被逼自掏腰包添了亏空,因此对主家心存怨怼,在外造主家的谣言,被拖到广陵府打了十板子扔了出来。
消息一出来,戴存栋气得差点没吐血,这胡管事,就是听了他私底下的抱怨,才到献计传傅阳的谣言去的。
三百七十二章 成全(上)
戴存栋没有想到傅阳竟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动了广陵府的关系,顺便将日前向他挑事儿的胡管事也料理了。他一时气得不行,要去找傅阳理论,被戴三娘子拦住了,说:“人家直接动了胡管事,就是杀鸡给猴看的,你怎么这么傻,还往枪尖上去撞啊!再被人弄进广陵府怎么办?老娘可以不想再伺候一回儿牢饭了。”
戴存栋听见“广陵府”几个字,就浑身发毛,想了想还是将气忍了下去。旁边戴三娘子还不住口,接着往下絮叨:“我说你怎么就不肯消停呢?你一个旁支,说起来是在帮着管戴家的事儿的,可是谁不知道只要戴老爷子在一天,你就是个跑腿的。本来咱们家傍着戴家的这趟生意,赚点跑腿的辛苦钱也过得去了,你这般折腾,回头小心连眼前的这点也保不住了。”
戴存栋听了自家婆娘的话,一时想起往事,随手抄了一根鸡毛掸子,照着三娘子身上便打去,一边打一边说:“还不是你这婆娘,受骗上当,害我在老爷子面前没脸。”他说的是当日戴三娘子被人骗了铺子去的事情。
偏三娘子关起门来在家里,也不是个吃素的,一时觉得臂上着的两下火辣辣地疼,当下便抓住了戴存栋手中的掸子,大吼一声,道:“还不是因为你先娶了那小贱婆娘!”
且不说戴三爷夫妻两个关起门来打架,戴悦这几日便一直住在娘家,照料戴老爷子的起居。其间戴茜过来看过一次,将戴悦叫道原先姐妹两个的旧居说体己话。戴茜见外头无人,劈头就对戴悦说:“你家相公日前在宝通借了一万两银子的款子,约定在年关之前还清。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戴悦面上明明白白地闪过诧异,但还是轻轻地道:“相公的事情,我不便过问的。”
戴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所以眼下戴家的那些铺子与作坊,眼下暂时都姓傅了,你可知道么?”
“姓、姓傅?”戴悦大吃一惊,期期艾艾地说:“怎会!”
戴茜察言观色,知道妹妹确实不晓得此间的实情,只将傅阳在宝通的安排挑了大概,与妹妹说了。戴悦听了,面上先是惶惑,又是迷茫,想了良久,慢慢地一点一点坚定起来。
戴茜见时机到了,便问:“若是傅家要令’戴凤春’改头换面,改成傅家的旗号,你会怎样?”
戴悦摇头,极肯定地说:“这不可能,相公他不傻。’戴凤春’百年传承的金字招牌,落到傅阳手中,必定是发扬光大的,不会反过来说败在他手中,更不会说他故意要与戴家的招牌过不去。”傅阳说到底是个生意人,不可能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戴茜点点头,道:“所以我才允了他借贷。可是你要知道,若是这次上缴贡物的时候,出了半点纰漏,戴家固然万劫不复,傅家也会血本无归。这件事情,很是有风险。”她丝毫没有危言耸听,当日她在与傅阳相商之时,也曾这样直言不讳。
戴悦听了,一时面色苍白,低下头去,想了半日,突然抬头起来对戴茜说:“大姐今日对我说这番话,是想提点我什么?”
戴茜一时笑道:“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只是你如今,嫁入傅家以来,尚且没有子息,如果真想找一条退路,也不是不可以。”
戴悦白皙的面孔一时涨得通红,张口欲言,却哑住了似的,半晌没有发出声音。良久,她才细声细气地道:“姐姐放心,我家相公能够做这样的决定,便是有了完全的把握,姐姐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戴茜望着自己的妹妹,见她一味护着傅阳,也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说:“你俩夫妻同心才好。还有你公婆那里,也只怕被妹夫蒙在鼓里,你要想个法子透个信儿才好。”
姐妹两个体己话说完,戴茜告辞,戴悦一人怅怅地立了片刻,又去了戴老爷子那里。老爷子正一个人坐在榻上,嘴里不晓得在念叨什么。戴悦看看老爷子该服药了,便转身去吩咐下人去将炉上温着的药端上来。这药是前几日特为请了易大夫过来又为老爷子诊的脉,借口开的秋冬季节的调养药品。当时老爷子只安安静静地随大夫诊了脉,什么都没说。
这回戴悦吩咐了人去取药,下人前脚出门,后脚便听老爷子在身后叫道:“悦儿!”
戴悦应了一声,赶紧来到老爷子榻前,问:“爷爷,您要什么?”
戴悦面貌与祖母很是相像,戴老爷子痴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费力地说:“悦儿,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话音轻柔,仿佛在与已经过世良久的老伴隔空对话一般。
“怎会?”戴悦见老爷子又在胡思乱想,连忙打断他的思绪,微笑道:“你辛苦操劳这么多年,我与姐姐,都是您拉扯大的,我们都很是承你的情啊!”
戴老爷子听了,见到“辛苦操劳”这几个字,长叹一声,道:“辛苦没有用,要做对了事情才行啊!你与你姐姐,是否都会怨爷爷?”
戴悦便似摇着拨浪鼓一样摇头,而戴老爷子却轻轻地叹气:“你是误打误撞,你姐姐是真的怨我,我晓得的啊!”
想到戴茜的遭遇,再想想戴茜与老爷子之间那种平淡如水的关系,戴悦脸上不禁有点尴尬,不晓得该如何接腔。然而戴老爷子却长叹一声,道:“我知道我多做多错,若是你觉得你丈夫做得对,你便由他放手去做吧!”他这话说得,仿佛并不是想劝服戴悦,而是想要劝服自己。
戴悦听了戴老爷子心灰意赖的这番话,一时觉得心酸,又不晓得如何相劝才好,只好来到戴老爷子的榻前,双膝跪地,对老爷子说:“爷爷,您放心,傅阳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将戴家的生意打理好的。”
戴老爷子听了这话,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道:“是呀,戴家的生意对他来说有利可图,这样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我怎地就没有想过这条路子,找个能真正觉出戴家生意的价值的人,将戴家的产业赠与他,也许怎么都会比眼前这样好。”他终于觉得自己把持戴家太多年了,掌舵掌得太累了,便只管朝里卧着,再也不说什么话。待到仆下将戴老爷子的药送过来的时候,戴悦已经听到戴老爷子竟发出沉沉的鼾声,眼见已经是睡得极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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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悦回到傅家,总想找个时机与傅阳说说戴家的事情,可是傅阳却一直不得空。而杨氏正在张罗着傅春儿的婚事,傅老实则日日在傅家铺子里守着,盯着傅家自己需要上缴的贡物。家里竟没有一个得闲的人儿。
这时候戴家所有的铺子已经查完一遍账了,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埂子街那间铺面,也就是胡管事管着的那间,确实查出来账实不符,胡管事至少贪了五百两银子之多。戴存栋听了便脸上越发挂不住,他好歹是管铺子的人,而且胡管事被广陵府拿了去之后,还曾试图力保过。
但是傅阳却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只叫了秦管事先暂时代了各间铺子总管的责任,其他铺子上的小差小错,也都叫各间铺子的管事与掌柜自己去纠正,他这头便不再追究了。往后再说起各间铺子重开的事情的时候,傅阳出人意料地问:“戴三叔,你可愿意屈尊去就一下埂子街的铺子?”
戴存栋听了,先是极不高兴,他总想着自己原是所有铺子的大总管,眼下只管一间铺子,这算什么。可是想想,眼下傅阳连铺子总管的活计都已经分了给老秦,老秦原是众人之间资格最老的一位,而自己再袖手不敢,怕是连自己每月拿的这份养家糊口的管事银子都拿不到了。当下戴存栋只好勉强应了,忍了忍,看在银子的份儿上,面子上的这点损失恐怕也没多大事儿。
渐渐地,从东关街的老店开始,“戴凤春”铺子开始重开。自从钞关那些假冒的店面被广陵府查封之后,广陵城中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戴凤春”的铺面开张了。而这次一开就是东关老店,大伙儿都信这是货真价实。铺子中的香粉少,掌柜直言作坊忙着制贡粉,只在一个月之内便会慢慢上香粉货。主顾们闻说,非但不恼,反而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反而将戴家其他的货品都抢了去。
铺子开了之后,戴家手上的头寸开始渐渐多了起来,算了算,所赚的银两负担铺子掌柜伙计们的工钱不再是问题。而作坊那头,是赚是亏,就要看上缴贡物的结果了。
然而这一日,黄以安亲自过来寻傅阳,满头是汗但是神色肃然,见了傅阳,劈头盖脸就问道:“你家香粉能制、头油能制,香件能制么?”
三百七十三章 成全(下)
傅阳见黄以安问得急,连忙道:“你且歇一刻,慢慢地说,究竟怎么了!”
黄以安自己也觉得口渴难耐,便点头应了。傅阳赶紧招呼人端了茶过来,黄以安一饮而尽,又不顾形象地直接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拉上傅阳,便寻了个无人处,这才停下来对傅阳说:“薛家倒了!”
“薛家?”傅阳闻言吓了一跳,“哪个薛家?”
黄以安着急,“我都已经说了是香件了,你怎么还问是哪个薛家?”
傅阳这时再无疑问,晓得是“薛天赐”出事。难怪最近已是很久不曾见到薛定贵了,傅阳早先还怕他来给戴家的铺子作坊捣乱,难得这几个月薛家那头丝毫没有动静,原来竟是出事了!
黄以安见他明白过来,跟着现出一脸的惊愕,便点了点头,说:“是的,但是上头摁着薛家的事情绝不能现下就传扬开来,因此薛家的作坊什么的,都不能停,甚至过一阵子上贡的贡品,就算不能真正如薛家当日中选的货品一样,也都要似模似样地呈上去。广陵府尹问起我,我就先说了你的名字,你晓得,广陵府不也曾旌奖过你家么,所以杜大人说起来也是知道的……”
傅阳这下更是大吃一惊,一手抓住了黄以安的胳臂,问:“你向杜大人荐了我,荐了我去管薛家的作坊,还有薛家的这一批贡物?”
黄以安不解,点点头,道:“傅老弟,我是知道你的,这节骨眼儿上,你若说你不行,难道我还去寻你那位妻族老爷子去?再说若是事成,杜大人待了结了薛家的事情,自然能将薛家充公的产业交予你家,算是酬劳你家——”
他反过手拉住傅阳的胳膊,说:“这时天赐的好机会,不过我看,广陵城里,也就只有你有这能耐与资历……”
傅阳苦笑道:“黄五爷这么相信我!”
黄以安拍拍傅阳,道:“不相信你,还相信谁。从小七那头算起来,咱们也好歹是亲戚!对了,你妹妹的婚事,眼看日子也近了,准备得怎么样了?”纪家那头已经给黄以安下了喜帖,所以黄以安晓得纪傅两人的大喜日子。
“就是为难在这儿,上缴贡物的日子,与我妹妹成亲的日子,只差了一日,所以我这做哥哥的,正担心着,眼下妹妹的事情都是母亲一人在张罗,我都不曾尽到做哥哥的义务……”
“这有啥为难的,那**上缴了贡物,第二日早起便背新娘子上花轿,岂不正好……”黄以安面上挂着笑说着,然而心里却想着傅春儿却终归还是嫁了表弟,有点发酸,但也只能继续打着精神劝着傅阳。傅阳为难了不少时候,最后说:“这样,黄五爷,我先随你去,摸摸薛家的情况,但是具体行不行,还得视薛家的情况来看。届时您还得允我与家人商量一下。”
黄以安心里道,也只能这样了,面儿上却说:“小老弟,你商量的时候,可千万别把实情说出去,薛家犯的事情,比你能想象得到的,还要严重得很多。”
傅阳笑着问:“能严重成啥样?比川中的盐引案还严重?”一句话戳中黄以安的软肋,登时便让黄以安哑了,无奈之下,只得硬拖了傅阳,往薛家那边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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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傅阳心中存了事儿,卧榻之际,便辗转反侧,久久不得入眠。正巧这日戴悦见戴老爷子渐渐无事了,便嘱咐戴家下人好好照料戴老爷子,自己转回家来,看看杨氏与傅春儿这头有没有什么可帮的。她心里也存了事儿,傅阳的动静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便转过身来,在丈夫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傅阳难得听见妻子温言问起自己的心事,一时激动,扭过身来,将戴悦紧紧地搂在怀中,轻轻地对她说:“有件事情,决断不下,好生纠结难过!”
戴悦在傅阳怀中撑起身子,颇为认真地看着傅阳的双眼,说:“妾身愿意为夫君排忧解难,只不晓得夫君可愿意将心事告知妾身一二。”她以为大约是傅阳在犹豫着戴家的事情,便只想告诉傅阳,不管夫君作何决定,她嫁鸡随鸡,总是随着便是。
却不防,傅阳却隐去了薛家的真实姓名,将薛定贵所讲过的那个故事,也就是薛定贵自陈幼年时为戴家主母所救,因闻见恩人袖中那神奇的味道,才下决心开创的一爿主打香料香件的家业,这么一个故事。而眼下,这爿生意,却因为薛定贵犯事,眼看就要被官府查封充公了。
“我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觉得说话人说来言不由衷,或只是在矫情而已,但是后来,我仔细看了看那家出的香件,再回想我当日对那人的断言,我只觉得,若是那人全然没有感怀之心,或是不曾深深地执迷于制香调香,也不可能真地制出这样品质的香件来……因此,可惜了。”
傅阳真正去了薛家作坊,与作坊的管事稍稍聊了几句,心中便油然有感,薛定贵,并不是一个商人,或说是一个奸商,那样简单。他或许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与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这等心思在香件香料的制作上,便显得事无巨细,精益求精。白日里他在薛家作坊里,见到了薛定贵亲自安排的诸事,尽皆叹服。
而那管事也不晓得为何自己的东家突然消失,而广陵府出面,安排傅阳来看。他一时惶惑之际,只傅阳问什么他便答什么。然而傅阳听说了不少安排都是薛定贵亲自拟的,傅阳在感佩精妙之际,便也愈发地惋惜。
薛定贵这样的一爿事业,若不是因为他的野心,或不是因为他最终犯事,或许可以流传下去,或许世上能够有更多的人,能够见识到薛家香件的精妙。一时想到这里,傅阳张口结舌地说:“我一时心动,颇想将这爿生意接手下来,我也明知自己有这个可能,将这爿生意都接下来,但是见识到那精妙的工艺,复杂的工序,不知怎地,我竟胆怯起来,只怕自己精力有限,力有不逮,疏忽了哪里,便满盘皆输了。”
他若是接下薛家的生意,这次上缴贡物的成败,便不止是建立在一两家的成败上,而是三家,只有三家都成功了,傅阳才能全身而退,否则便会死得很难看。不止傅阳一个,整个三家,甚至广陵府,都可能会被这件事情带累。因此可想而知,傅阳此际身上的压力有多大。
可是若是要让傅阳坐视薛家就这样倒了去,只怕他心中也是不甘的。戴悦一时卧在傅阳怀中,见着傅阳眼中跳动着的小小火苗,立刻明白了丈夫的心思。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傅阳说:“阳大哥……”
傅阳听她这样称呼,胸口一热,手臂登时一紧。
戴悦顿了顿,面露娇羞,却轻轻地道:“你若想做的事情,便去做吧!你想想,从小到大,只要是你真正想做而去努力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最终做成的呢?”
从那日在傅家的旧铺避雨的那时起,她就对傅阳充满了好奇,她知道傅阳是个有想法的人,她相信傅阳一定知道该往哪里去走。
“只是,你还是该相请你信得过的人来帮你,不是常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公公、二弟、还有作坊里靠得住的伙计和管事,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便用得到的,该放手让他们去管,莫要所有的事情都一一担着……”戴悦很是认真,盯着傅阳的双眼,将心里想到的,一项项都细细地说了出来。
傅阳越听越是惊奇,戴悦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任何关于生意上的事情,然而她平日里只默默地看着,心里却有自己的见地。他一时情热起来,他从来只抱着让戴悦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的想法,因此从来不愿意用生意上的事情来打扰妻子,却没想到,在这时候,竟然能得到妻子这样的支持与扶助。
傅阳想到这里,忍不住一时覆住戴悦的身子,轻轻咬着她的耳垂,细细地在她耳边说:“你可愿,帮我在戴家看看,只帮我照看照看便好……”
戴悦早已满面通红,身子滚烫滚烫的,微微地“嗯”了一声,却听傅阳轻笑道:“此事不急,等明日再说……”他着急的是手底下那温香软玉一般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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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傅阳照例早早出门去了,戴悦醒来之后,脸红了好一阵儿,才敢出房门。杨氏正在忙着,见了她这副样子,却笑着招呼她去用早点。戴悦想起来昨日傅阳的嘱咐,用过早饭,便往戴家那头过去了。戴家那头,老夏已经得了傅阳的嘱咐,有事无事便会过来与她说说作坊里的进度。她只装作不懂,会透话透给戴老爷子,戴老爷子便会点点头示意无事。
而到了晚间,傅阳夤夜归家,戴悦便会将戴家那边的情形说与他听。傅阳直到将戴家的情形全部听完,将要交待的话都告诉给戴悦,这才会沉沉睡去。往后每日,便是夫妻两个,分头去忙不提。
三百七十四章 毕姻(上)
薛家那头的事情,因是广陵府有言在先,绝不能放出一丝一毫的消息出去。因此傅阳对戴悦,甚至都不曾明讲是薛家,又反复嘱咐了不要外传的。因此大家每日都只见傅阳小两口儿携手出门,却不晓得两个人会半路上分手,一个往薛家作坊,一个往戴家去。
然而这几日广陵城中的百姓,也隐隐地觉得不对。原先盛传的钦差巡盐的事情,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隔了这样久也不见动静。朝堂之中安静得过了分,仿佛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一般。
突然有一日,便有人往这潭看似宁静的水中丢了一块石子,广陵城中立刻沸腾起来。这出头的,竟然是两淮盐业总商黄韬。他透过两淮盐政,直接往朝中递了一份奏章,内容竟是大肆鞭挞现行盐引制的种种弊端,乞求朝廷体察民意,将盐引制改革为盐票制。
盐票制,意味着采盐的权利还是把握在朝廷手中,然而承担盐业运输与经销的门槛,则由早先的引窝与盐引,降低到了普通商家富户可以承受的地步。这边相当于在最大范围内放开盐业的特许经营权。
奏章中所写近十余年来百姓保守盐价之苦,令人动容,不过这暂且不去说,整篇奏章最出奇的是上奏之人的立场。两淮盐业总商,黄韬自己便是曾经从盐业经销之中获利成千上万之巨的,如今竟能挺身出来,痛陈盐政之弊端,呼吁推行新政,若非真正一心为国,又或是系心于民之人,定然做不了这等决断。
内阁与皇帝见了,尚且没有发声,广陵城之中,已经闹翻了天。城中的盐商们,无论手中有没有引窝这个东西,齐刷刷地反对废除盐引制。原因无他,要么是现在正赚着钱的财路,要么是未来可能轮到自己头上的财路,万一真的黄韬这上书被采纳了,盐业新政推行下来,大家都断了财路,去喝西北风去。
因此盐商们都闹着要亲见黄韬。可是黄韬借口称病,闭门不出。有那情绪激动的盐商老爷,冲上前去拍黄家的大门,可是这些老爷们平日里养尊处优、花天酒地惯了,此时心里激动,还不等拍上门板,已经先晕倒了几个。登时送医的送医,闹事的闹事,黄府门前的东关街上,热闹非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黄家身上。
然而傅家这头,却完全顾不上关注盐政的这些闲事。
傅阳将姚十力带去了薛家那头,自然也将素馨母子两个也瞒住了。这两人一忙忙起来,几乎便不着家。所幸薛家的作坊里,只去了拿主意的薛定贵一个,余下做事的管事与伙计都在。大家虽然都不晓得主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广陵府下来人吩咐的事情,大家都不敢不照做。于是傅阳与姚十力两人指挥起薛家的事情来,倒也指使得动,所遇到的困难,倒是比预想的小。
姚十力便对傅阳说:“阳少爷,你先回那两头去看看吧!这里有我盯着,料来出不了什么岔子。你家里这阵子还要办春儿姑娘的喜事,你且忙你的去。”
傅阳苦笑了一声,道:“妹妹的事情,我一点都顾不上,真是的……”他说起来,语气之中竟带了无限懊丧,毕竟是傅春儿一辈子的大事,他眼下没有办法尽力,实在是觉得抱憾得紧。
姚十力便安慰他,道:“春儿姑娘不是那等小气的人……”他刚想往下说,却被傅阳摇手止住了,他自然明白妹妹是何等样的人,这其实也只是他自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罢罢,咱们加把劲儿,忙过这一阵,正好赶上春儿的大礼。”傅阳握了拳道。眼下他肩头每一件事情,都是压力巨大,而风险奇高的事情,然而他却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尽全力将这些事情一一了解,他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妹妹呢!
两人在薛家这头稍许说了两句闲话,便正见到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人带着几个衙役侍卫模样的人过来,见了傅阳,当先那人冷冷地招呼道:“傅小哥——”
傅阳见了他,微微愣了愣,才认出来,马上上前拱手行礼,道:“袁相公!”这人他见过,是去年此时皇商大选之际,在广陵府门前帮着他拖时间理论的那位相公,自称是讼师的。如今换了一副打扮,满身肃杀凛然之气,傅阳还真的有些迟疑,差点没敢认。
袁时随意地点点头,道:“我的这些人,会布在薛家的作坊之中,届时他们会负责出面,与原先和薛家接洽之人联系。你带着薛家的伙计,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原先定下的货品,都一定要按时制出来。早先应承你的,等事情了结,一定会遂你的意。”说话间,他的目光渐渐地从傅阳面上扫到了姚十力面上,“这往后的一个月里,薛家铺子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随意进出,其他的人我都会看管起来……”
袁时说到这里,他带来的那些人已经纷纷改装,有些便露出十分的市侩相,换上了铺子里掌柜或是伙计的衣服,有的打扮做护院和长随。这些人倏忽之间便完全抹去了府衙公差的痕迹,活脱脱就是薛家的下人。旁边薛家作坊的伙计,见了这般情形,只抬了抬头,便继续忙碌手上的事情去了,似乎薛家主家以前神叨叨的事情做得太多,作坊的人早已养成了光干活、不说话的习惯。
傅阳却看向姚十力,袁时刚刚说的话,便将姚十力也给一竿子打了进去。若是姚十力能在这里留守,固然再好不过,可是姚十力家中娇妻幼子,傅阳拿不准他肯于不肯。
姚十力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冲着傅阳点了点头。他晓得自己如果应承了傅阳,全心全意地帮傅家做事,家中素馨母子二人,一定会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他绝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这是这些年以来,傅姚两人之间合作无间,所形成的默契。
两人彼此互信,傅阳再没有多说些什么,只点点头,对姚十力说:“放心,保重!”
袁时一时交代完毕,转过头来对着傅阳,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听说你家最近要办喜事!是什么日子?”
傅阳点头应是,将傅春儿成亲的日子给说了。
袁时点点头,突然之间放缓了语气,只道:“届时若是有机会,便上门去讨杯水酒!”
傅阳连忙道:“这个自然,欢迎之至。”
袁时不理会傅阳的客套话,自顾自转身告辞去了。原先跟在他身边的一位下属,不禁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对傅阳说:“这位小哥,你跟我们袁大人认识?”
“袁大人?”傅阳不晓得袁时官职有多高,只好含糊应了,道:“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那!”那人若有所思,“我们袁大人向来对人不假辞色的,竟然会亲自上门贺喜……我看呀,小哥,我们袁大人是对你青眼有加的了。”
傅阳嘴上支吾,心中想,要不是那身衣服,便定然就将袁相公当讼师看了。这袁大人,究竟是什么人啊!改日见了黄五爷,须得问上一问。
说话之间,薛家便一阵乱,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说:“傅少爷,过一会儿金陵府便来人,你要不先请回吧,明日辰时过来便好。”见傅阳的眼光往姚十力那头看过去,便道:“我们有分寸的,您的兄弟,一定便会照应好的。”
傅阳便点点头,既然没法在薛家这头久留,他便自然会选择将时间用在刀刃上,算算辰光,正好可以去戴家那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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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府那头,“前任”守备太监丘得正绝望地吞下摆在面前的一盅药酒。饮尽之后,他往北面叩首三下,喃喃地道:“主上,我只是听命于人啊……”
薛定贵此时也被囚在金陵府的地牢里,早已施了重刑,此刻遍体凌伤,面对着问讯的酷吏,“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
“丘得全都说了,这人的口供都没有用了——”进来另一个狱吏,对先前一人说。
“哦!”
狱吏应了一声,与来人一起出了牢房门。
怎么没有用,薛定贵艰难地抽动嘴角,想努力地握出一个笑容来——这群自作聪明的家伙!
然而此时想想,他自己何尝不是自作聪明?弟弟薛定诺折在女人身上,总算牡丹花下死,不枉风流快活活了一世。而自己呢,不爱声色犬马,生意上便再顺利,也始终抵不过日日梦想的权柄。他笃信富贵险中求,可是求来求去,不过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身陷囹圄,命不久矣。
这阴冷潮湿的牢房之中,少了那无时不刻的凌讯折辱,薛定贵终于慢慢地宁定下来,阖眼睡去。睡梦之中,他似乎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幽香,他曾经寻寻觅觅了很久,终于曾经给他以安慰的香气,在记忆之中慢慢弥漫开来,弥散在空气里。
此刻在梦中,薛定贵悔之无及。
三百七十五章 毕姻(中)
而傅家这头,全家上下要么忙着生意上的事情,要么就在为傅春儿的亲事忙着,偏就只有傅春儿自己,就如同没事人一样,每日看书习字之外,女红针线之类竟被她全抛在一旁。杨氏看看不对,问:“春儿,过不了几日就要将你嫁妆的箱笼都装上了。前些日子要你缝制的那些,你公婆的鞋袜,还有小七爷的一身衣服,都已是好了么?”
傅春儿全不在乎,道:“已经都好了!”说毕便叫玉簪过去,开了箱笼,取出那些女红物件儿给杨氏过目。杨氏见那针脚细密,绣功出众,晓得不是傅春儿的手笔,忍不住轻斥道:“你这孩子,真是淘气,回头若真是你公婆见怪,娘可不护着你。”
“娘啊,您见过纪家二夫人多少回了,您觉得她自己女红针线很好么?再说了,这些衣饰的式样,都是我和镜儿姐一起想的,一起定的。”傅春儿扬起脸来,笑嘻嘻地看着杨氏。“这些不过是习俗而已,应个景儿,日后慢慢过日子的时候,衣饰物件自然还是找外头去做。”她见杨氏面上还是迟疑,便又补了一句,道:“否则您想想,广陵城里开这样多的成衣铺子,还有这样多的绣娘,大家都还是要做生意的呢!”
广陵城中,即便是大户人家,也不作兴自家蓄针线房,而是惯于采买成衣铺和绣娘的手艺。这样一来花色赶得上时兴,而来铺面开在外头,铺子之间你追我赶的,一旦有了竞争,那价钱便压下来了。杨氏早年跟着姐姐一起,与不少大家之女打过交道,深知这其中的诀窍,见傅春儿这样说,忍不住横了她一眼,便将话头打住,转而说起她新婚那日的安排和要注意的事情。
傅春儿专注了精神听着——毕竟两世一生,只得这么一次,就算不指望非得嫁得有多风光,可是至少不能临阵出丑丢人吧。她听着听着,却听杨氏的话语放缓了下来。她微微诧异地一抬头,却见杨氏双目已经微微泛起了泪光,正目不转瞬地看着自己,见她抬头,才微微窘然,扭过头去,自己将双眼拭了拭,笑着回头道:“你瞧我,这真是……女儿长得这么大了,应该开心才是。”
往下,杨氏话头一转,便开始说起为人妻子媳妇的道理,以及大家族里的一些相处之道。傅春儿虽然暗自里吐舌头,可是还是一本正经地听了,该应承杨氏的,都一一应承了。
最后,杨氏塞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给女儿,皮面,封皮上却半个字都没有。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无人的时候才可看的,记得千万在箱底藏好。”说到这儿,就连她自己的面上都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
傅春儿只好应了,等杨氏去了,随手将那册子翻了翻,立刻满脸黑线——原来古人就是这样进行生理卫生教育的啊,这册子有年头了,但是还是看得出来,这些图画,好些连人物形象都模糊了,甚至不如她前些日子里曾在纪燮那里见到的一些经脉图示来得清楚。她想到这里,立时想到,不晓得纪小七是否曾经也见过这些经脉图示。要是洞房花烛之夜,那人要是“按图索骥”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两世一生,傅春儿还从来没有这样心虚过,她一时满面赤红,忙不迭地将那册子深藏起来,坐在桌前,一时竟然心中砰砰地跳了起来。
*——*——*——*
傅阳此时正在戴家作坊那头,与老夏和老洪两人将作坊里出货的情况都仔细问了一遍,其中有些问题,也都一一与两人交待了。戴悦这时候跟在傅阳身后,傅阳想想,只觉此前戴悦提点他的,倒是处处都在点子上。想到这里,傅阳不禁转头,朝戴悦欣慰地一笑。
戴悦见到丈夫肯定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又微微泛红,低头下去,手中搓着衣角,嘴角处,却欣喜地弯了起来。
交待毕戴家这头的事情,傅阳又匆匆往自己作坊那头赶过去。他低声与妻子打招呼,只说今日晚间可能会回家更晚一些。戴悦怔了怔,只对丈夫说“放心”二字。然而傅阳却笑道:“夫妻之间,我怎可能对你不放心?”说毕便匆匆去了。
午间之后,戴三娘子便偷偷地摸过来戴家作坊这边。戴悦正在出神,见是三娘子,起身相迎,叫道:“三婶!”
戴三娘子和颜悦色地,知道眼前这侄女儿夫妇两个,已经实际上掌了戴家在手里,动是定然动不得的了,但是她若存心恶心恶心戴悦还是做得到的。
“悦儿啊!”戴三娘子这一声喊得极为亲热,戴悦眉头便稍稍皱了皱。戴三娘子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这侄女与侄女婿一下子把持了戴家的家业,心便大起来了,若是搁在以前,这侄女儿,哪里会对她这做婶子的,露半点不虞的神色?
然而戴悦心中其实就只想着丈夫曾与她说过的几个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戴三娘子舔了舔嘴唇,斟酌着将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好侄女儿,婶娘其实觉没有恶意的,就是想提点提点你。”她故意看了看四下里无人,才对戴悦说:“吓,我这才知道,原来傅家当日还戴家的欠款,也是从宝通借了钱的。”
她这话说得倒没错。傅阳当日是向宝通以自家产业为抵押,借了一万两白银出来,将戴家欠款还了,这才将戴家铺子与作坊的房契地契都收在手中,这样才有了后来傅阳在戴家大刀阔斧地整饬铺子与作坊的举动。然而傅阳这样做,同时也相当于将戴家原先担着的风险,转了一大半到了傅家头上。
“我听说啊,有人家欠了宝通的钱,还不少,破家去财之外不算,更是落得妻离子散。若是那宝通的钱真的还不上,一家老小要拉到广陵府打板子,而家中的男丁,听说要判流刑那!”
戴悦听了,面色就有些发白。姐姐戴茜当日与自己打招呼,那隐隐地,便有那意思是说,宝通会将傅家这笔借款,与其余借款一样一视同仁。而丈夫担了多少的风险,她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三婶你说说看,你提点我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听不懂呢?”戴悦似乎很认真,一字一顿地与戴三娘说话。
戴三娘子听了,以为戴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中一喜,便更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样子,一手拉住戴悦的手,另一只手在戴悦手背上轻轻拍着,对她说:“悦儿,你家小姑子不是再过几日就要出嫁了么?就这几日,抬嫁妆之前,你去问问你婆婆,究竟给小姑子准备了多少嫁妆。你小姑是嫁入大户人家,嫁妆一定不会少。你试着劝劝你婆母,捡一些打眼的东西先送过去,真正的银钱细软,等你相公这阵子忙过去了,将宝通的欠款都还清了,再送去不迟呀。”
戴悦听了,脸上便有些阴晴不定起来。她一时想起丈夫曾经起意要将那么多的家产全部赠与妹妹,作为傅春儿的陪嫁。然而后来,小姑有没有接受,她还真知道得不确切了。只是丈夫这些日子来,一直辛苦忙碌,只怕也有这等想头——为了小姑出嫁,能送上一片心意。
戴三娘子见话说到这头,戴悦仿佛有些心动的样子,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一介妇道人家,几乎没法左右外头男人们生意上的事情,然而背地里使点小动作,令傅家后院起起火,给傅阳多添点烦恼,大约才是戴三娘子所乐见的。
戴悦便又平添了一腔心思,回到家中。果然如早先所言,傅阳直到夤夜才回来,戴悦想起身服侍傅阳洗漱,却被傅阳摁在床上。傅阳只说:“你歇着,我稍许洗淑一下就来。你便睡着就好,都已经这样晚了。”
戴悦等了片刻,果然一个略带着些凉气的身体过来榻上,钻进被窝,从后面抱住了戴悦的身体,在她耳边悄悄地问着:“悦儿,今日过得可好?”
戴悦点点头,小声将傅阳走后戴家作坊里的情况简单地说了说。傅阳听了很是放心,道:“悦儿真是聪明,以前我怎么就不曾知道,你竟然这样能干——”
他这话说出来,突然仿佛两个人心中都有点异样。以往戴悦刻意地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傅阳也从不愿戴悦过问,夫妻两个泾渭分明得很。似乎两个人都喜欢着对方,可是却好似雾里看花一般,各自喜欢,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两个人的喜欢之间总有些偏差。有些时候是一尺,有些时候是一丈。
“悦儿,”傅阳在戴悦耳后轻轻地说着,“你也放心,我,我必不负你的。”
戴悦听着傅阳头一回说这样与海誓山盟相仿佛的话,心中一时激动,几乎想回头抱住傅阳的面孔,只告诉他她有多么相信他,她可以伴他过任何一种日子,只要他乐意……
可是傅阳的双臂箍紧了戴悦的身体,令她动弹不得,一时静转不过身来。戴悦自觉得身子火烫着难受,背后却传来了傅阳轻轻的鼾声。身后那人,太过劳累,竟已经拥着妻子睡着了。
三百七十六章 毕姻(下)
日子一忙,便过得特别快,转眼之间,已经就要到了傅春儿大喜的日子。按说正日子前头一日,便是傅家往纪家那头送嫁妆“发铺盖”的日子,按例该是由新娘子的兄弟出面的。可是就在“发铺盖”的前几天,薛家那头的香件出了一点事,傅阳为了这批货,与十力两个,带着薛家作坊里的伙计在那头赶工,连着三日没有回家。
杨氏不免着了急,她寻了傅戴两家的作坊,都没有见到傅阳的身影,急得直跳脚。戴悦也是纳闷,她隐约知道傅阳在领着别家的生意,但是并不确信就是薛家,但是她事先得过傅阳的嘱咐,因此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杨氏跳脚。
好在傅阳总算没有全然忙昏了头,还总算着人送了信回傅家,告诉杨氏,说是他在“发铺盖”那日一定赶回来。
然而傅春儿却晓得自己“发铺盖”那日便是广陵府开了府库验收各家贡商缴上的贡品,哥哥主领着这么多事情,估计够呛。她只盼着傅阳在自己出嫁之日能及时赶回来,背自己上花轿便好。
“发铺盖”的前一日,傅正从金陵府赶了回来。李夫子另外给傅老实夫妇来了信,说是傅正这孩子进境甚快,在金陵府学里,甚至有“神童”之称,但是夫子不希望傅正太早科举,免得捧杀,成了方仲永之流。傅老实一边听杨氏在旁边念信,一面点头,直说夫子说的是。
然而杨氏担心的却是别的事儿,明日要送傅春儿的嫁妆了,傅阳能不能着家,还真说不准。
傅春儿却一点都不急,只与杨氏商量,由傅康领头,带着傅正一起去“发铺盖”。“阿康早就是我兄弟,写在族谱里面的。而且他如今仪表堂堂,挺拿得出手的,外加我那个神童弟弟,娘。你就不要担心什么了呀!”
杨氏偏头想想,这样确实也不算太过失礼,而自家这头,上缴贡物是大事,想来纪家应该能够体谅。当下只将傅康叫过来,将“发铺盖”的种种事体,一一都详说了,又嘱咐傅康,见了什么人要行大礼,要说什么话。
“娘。阿康在外头料理铺子这么久了,您就放心吧!”傅春儿颇有些无奈,杨氏在她的婚事上总是这么紧张。杨氏抬眼看看,傅康这两年果然出脱了,周正不说。待人接物,自有一种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态度。杨氏忍不住叹道:“这真是,一来二去,孩子们都大了。等春儿的事情办完,就要给阿康寻摸亲事了。”
说得傅康还是摒不住,转身一掉脸。避到了屋外。杨氏看了看傅春儿,见后者忍俊不禁,实在也掌不住,微笑了起来。
“发铺盖”那日,傅阳果然还是托人递信过来,只说实在是抱歉。一直在广陵府,一件件地验货,只怕实在是脱不开身了。
傅春儿心里还是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她这回才明白,哥哥在她心里有多重要。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一起都这么走过来了。若是她人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缺少了哥哥的身影,她会觉得很遗憾。杨氏见她听了消息之后怅怅的,心里明白,但是面儿上只好相劝道:“春儿放心,今日广陵府验完货,明日你哥哥一定能将你背上花轿的。”
广陵府的习俗,出嫁当日,新娘子脚不能沾地,一定得由新娘子的亲兄弟将新娘背上花轿。如果傅阳不在,傅正太小,傅康是义子,毕竟隔了一层。杨氏说到这里,又有些不放心,道:“明日你大伯家的堂兄们也会过来,若实在是……”
傅春儿倒是很镇静,冲杨氏摇摇头,笑着道:“我信哥哥!大哥一定会回来送我出门的。”
杨氏见傅春儿话里头信心满满,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笑容里略带了一点点担忧。她一面担心着儿子的身子,毕竟已经一连忙了三四日,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一面又担心儿子赶不及回来送嫁。她晓得傅春儿与傅阳两个,兄妹情深,要是真的傅阳错过了傅春儿的亲事,两人只怕都是会遗憾的。
好在“发铺盖”发得很是顺利。纪家二房在广陵城中的宅院,在下铺街西面,砚池附近,本就离东关街不算远,傅康带着傅正两个,被傅家作坊里的一群伙计们簇拥着,从瓦匠营出发,一百二十抬的嫁妆,前脚快到纪家的时候,后脚还没有出门。
嫁妆之中当先最显眼的,是“富春”茶社的一面招牌,是仿着“富春”的正经招牌制的,这时候一抬出来,众人才晓得这“富春”,竟然也已经是傅家的产业。
“这傅家也太大方了,这日进斗金的铺子,说给陪嫁就陪嫁出去了。”见了这景象,广陵府的百姓一时都议论起来。
“是啊,解元公家中,你也知道的,清贵,药材生意,开的大德生堂,半个善堂,这不,正好有新娘子带进来的产业贴补。”
“切,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解元公家里,可不止药材药铺。人家产业多着呢,你看着解元公母家是黄家,就该知道了吧,绝对没有这么简单的……”
“嗨,你们几个,再怎么说,人家这两家联姻,也与你们没有半文钱关系……”
“这个……”
除却“富春”茶社的份子之外,由于南面那位唐定王妃姨母的馈赠,傅春儿的嫁妆里,还多的是广陵府并不多见的食材与药材,零零总总一大堆,原来送过来的时候,就有二十大箱之多,被杨氏使劲拢了拢,也还有十六箱,这些也叫人看得啧啧称奇。除此之外,还有田产地契,事先打制的家具、四时衣衫并各色衣料、各式用具、文玩字画,最后傅春儿自己平日里用的书籍和文房四宝,竟也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大箱给送了出去了。
傅春儿不禁咋舌,道:“这简直就是众目睽睽之下搬家么!”
杨氏横了她一眼,道:“就是要让人见到,咱家的女儿,有这样大的身家,这样纪家才不敢有人看轻你。”
傅春儿听了,就吐吐舌头。
而纪家那头。纪家二爷便对黄氏说:“你瞧瞧,你这媳妇娶得,算是给你长脸了吧!”
黄氏嘴一扁,差点使起小性儿来。道:“媳妇这嫁妆,有我那时候多么?”
纪家二爷一窒,赶紧给妻子陪起不是,说:“我这可不就是说错话了么?我的意思是,儿媳妇这铺盖发过来,总不会太给你丢脸才是。”
黄氏这下心情大好,一时想起傅家过来送嫁的两名子弟,傅康说话圆滑,极通时务的样子,而傅正。年纪虽小,却出落得文质彬彬,吐属不凡,又是纪小七的师弟,想来日后前程也不会差。因此这门姻亲。现在看来,结的算是不错。至少小一辈的,都极出息的。
第二日,便是傅春儿的大日子。
前一夜里,傅家的伙计过来传讯,说是傅家与戴家的货,已经全部被广陵府顺利地接下了。可是傅阳还留在广陵府里。傅春儿听了。辗转反侧,心里便似打小鼓似的,到了四更天,才睡了囫囵觉。
结果到了五更天,她早早地就被杨氏与喜娘驾起来,有专责梳洗与穿衣的喜娘在身旁服侍。
戴悦也过来帮忙。过来的时候。傅春儿正被折腾着头发,端正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傅春儿依旧用眼神探究地望着戴悦,戴悦很是为难,可是又只好对傅春儿摇摇头。
傅春儿眼中的希望。便似被掐灭了似的,叫人看了不忍。
一时梳妆毕,傅春儿穿上吉服。杨氏和戴悦在傅春儿袖里放上了几块干干的糕饼,喜娘见了,又给傅春儿手里塞了一个苹果,嘱咐道:“大姑娘,便是饿了,也先别急着吃啊!总要进了人家门子才行。”
傅春儿便问杨氏:“娘,我哥哥回来了么?”
杨氏有些尴尬,又觉得不好直接说没有,只好指使一下戴悦,对戴悦说:“媳妇儿,你下去看看,看看阳儿来了不曾。”
戴悦点点头起身,却哎呀一声,扶着额头又坐了下去。杨氏和傅春儿都叫了一声,“媳妇”,“大嫂”。戴悦一时红脸,连忙道:“我无事,只是有些头晕,只怕是今日起早了。”
杨氏就急,道:“起早怎么就头晕了呢?想必气血是亏的,一会儿这头忙完了,赶紧叫人请周大夫,请他给你看一下。”
戴悦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开始慢慢地涨红,直到红透了。
眼看着时辰不等人,耳中只听着喜乐之声已经到了门口。喜娘实在是等不得了,道:“贵大公子还没有回来么?这吉时要是误了,可就不吉利了。”
杨氏愣了愣,问傅春儿的意思:“要不要我去与坚儿说一下?”
傅家江都那边的亲戚,已经都过来了。好在江都那边的亲眷们没有参与昨日的“发铺盖”,否则今日只怕有更多八卦传将出来。
“娘,妹妹,我回来了。”屋里的女人们正觉得无计可施的时候,便听见傅阳上楼的脚步声。
母女媳妇三人,尽皆大喜。傅阳随即进屋,只见他一连忙了这好几日,下巴上胡须碴不少,眼窝深陷,可是见到傅春儿的时候,傅阳仍然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妹妹——”傅阳早在赶回来之前就已经先换上了宝蓝色的吉服。
“哥哥——”傅春儿大喜,站起身来。
“吉时已到,新人上轿了啊!”喜娘难得见这家时辰拿捏的这样准,连忙一嗓子喊了出来。门外的鞭炮声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妹妹,来——”傅阳走到傅春儿身前,示意妹妹攀到自己背上来。
傅春儿双臂环绕着傅阳的脖颈,身子靠在傅阳挺得直直的脊背上,一时间,百感交集。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