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灯市花如昼
送走了江都来人,隔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灯节。傅春儿满心想待傅阳回来,让他陪自己上街看灯。可是没想到中晌的时候,傅阳让人传了个信回来,说是今儿个李掌柜家中有事,他晚上须在大德生堂值守,就暂且不回来与家人一起过节了。
杨氏听了这话,想了想,便叫傅春儿用食盒装了几十个个今天一早傅家自己包的四喜汤圆,送到大德生堂去。这些汤圆还是生的,届时在滚水里下了就可以吃。晚间还有大夫与几个伙计留在大德生堂里,他们知道傅家是开小食铺的,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看到这些汤圆,伙计们的脸上都露出笑容,心中都觉得傅家主母挺会做人。
到了晚间,傅老实回来,一家三口一起用过了晚饭。杨氏便推傅老实:“今日灯节,老实你便带春儿上街转转去吧!”傅春儿连忙推辞,说:“爹,没事的。咱们都留在家里陪娘说话吧!灯会每年都有,我觉着也没啥特别好看的。”其实她还是有些心痒痒的,话说古代广陵的维扬灯会可是闻名四方的。可是眼下杨氏需要人照顾,傅老实自然是走不开的。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娃娃,也不可能独自上街。为了免得傅老实为难,傅春儿便干脆做出一副不在乎不感兴趣的模样。
岂料这时候门口有人轻轻的敲门,有个清脆的女声问道:“请问这家姓傅么?”
“是——”傅老实一边应道,一边去开了门,见是一位十五六岁俏生生的大户人家丫鬟立在门口。那丫鬟见了傅老实,就福了福身,说:“傅老爷好!”
傅春儿闻声赶紧从里屋出来,有些不可思议地说:“小喜姑娘?”她自从开始称呼黄宛如为“姐姐”的时候,便不敢再随意称呼小喜为“姐姐”了,免得黄宛如觉得尴尬。
见到傅春儿,小喜面上稍稍有些复杂,但还是马上堆上了笑容,道:“傅姑娘,我家小姐在外面的大车上候着,想邀您一起去赏灯。”
傅春儿闻言便低声对傅老实说了黄宛如的身份。门外停着一辆大车,夜色之中隐隐见到黄宛如拉开车帘,露出脸来,朝傅春儿挥了挥手。傅老实见确实是黄家的大车,便允了,低声嘱咐傅春儿几句。
傅春儿噗嗤一声笑,说:“知道了,记住了,爹——”她稍许看了看身上的装扮,觉得衣饰什么的还算是整齐,便随着小喜一起出门,朝街边停着的那辆大车走去。
那辆大车相当大,竟由两匹马拉着。车夫见到小喜伴着傅春儿出来,连忙从座位上跳下来,看着两人上车。小喜便说:“傅姑娘,我来扶你上车吧!”傅春儿点头,任由小喜扶着,谁知她刚刚一足踏在大车的车板上,旁边小喜便“唉”了一声,扶着傅春儿的手一歪,傅春儿整个人便失了重心。
惊慌之际,突然有人在旁扶了一把,傅春儿的身子便稳住了。她抬头,见刚才那扶住自己的人,此刻正笑嘻嘻地从大车里探出头来,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执意安排自己妹妹与傅春儿认识的黄以安。他见扶住了傅春儿,赶紧将手收了回去。这时候黄宛如也打了车帘子出来,上前拉着傅春儿的手说:“春儿妹妹快进来。”
傅春儿依言进了大车。只见车中极为宽敞,除了黄家兄妹以外,还有一人也在车中,却也是自己认识的,此刻正微微冲自己笑着。不是别人,却是大德生堂的少主人,纪燮纪小七。
傅春儿在车中,正要给众人一一见礼,黄宛如却一把拉住她,说:“春儿妹妹,别这么拘礼啦。今日过节,咱们都是一起出来寻个乐子的,要是成天价这么礼来礼去的,就不好玩啦!”
黄宛如这么一说,黄以安连声称是,纪燮也微微笑着,冲着傅春儿点头。黄宛如还说:“幸亏今日带了小喜出来,我可真不敢让哥哥或是表哥去敲你家的门,怕你爹不肯放你出来与我们一起看灯。”傅春儿这才想起来,纪家与黄家是姻亲,黄以安是纪燮的表兄,而黄宛如则是纪燮的表妹了。
黄宛如见到傅春儿则极其亲热,拉着她的手说:“好春儿,你前日里给我送的那几个点心方子,我都一一做了,人人尝了都说好,老祖宗直夸我呢!”
黄以安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说呢,怎么一回到家中,就听人人在说九小姐眼下厨艺大进,弄了半天原来是靠的人家的方子。”
傅春儿连忙帮黄宛如说话:“那几个方子都是书上抄来的古方,我也是试了好多遍才能做好的。宛如姐姐能做得好,那自然是姐姐手巧。”黄宛如闻言大喜,身子朝傅春儿靠过来,看着黄以安道:“你看你看,人家都是怎么说话的?”接着又嘟着嘴道:“怪道人人都喜欢春儿,瞧你这一张小嘴,说得人心里真欢喜。不像某些人,好不容易年节时候回家一趟,见面就不会说好听的!”说着朝黄以安丢了个白眼。
“黄五爷之前在外公干?”傅春儿略略有些吃惊。她见到黄以安,突然想起了翠娘日前告诉她的有关震丰园的事情,正在犹豫要不要说与黄以安听。
“唔,是的,过了正月十八,还要继续在外面办差,往淮北、山东那边去。”黄以安点点头。傅春儿低头想了想,还是收起了适才的心思,觉得为那一点小事麻烦黄以安,似乎有点不大好。
这时候,车子在广陵大街上慢慢地行着,黄宛如不时撩开大车的帘子,与傅春儿两个,将小脸凑上去,看着车外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各色彩灯,小点的有兔子灯、莲花灯、西瓜灯之类,还有不少大型的如船灯、麒麟灯、龙灯等等。只见一只龙灯在路边绵延而去,竟不知道到底有多长。黄宛如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傅春儿也觉得新奇无比,兴致盎然。
小喜坐在帘子外面,问道:“小姐,眼下我们往哪里去?”
黄宛如还没有答话,黄以安便说:“往蜀岗那边去吧!”
纪燮闻言便笑道:“表哥要去那里看自家园子?”
黄以安咬牙切齿地道:“你就笑我吧,过两日看姑父姑母把你关起来念书,看你怎么笑!”
大车里表兄表妹们说笑着,而傅春儿听见“蜀岗”二字,倒是真的被震住了,面上露出些惊奇的神色。她对这两个字可是久已闻名,而与“蜀岗”二字常常相连的“瘦西湖”三个字,在后世简直是如雷贯耳啊。她前一世曾经去瘦西湖游览过,知道那一片烟水亭桥,大多建于康乾盛世之际。可是这个时空里,乾隆帝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关外打马牧羊,而明朝国祚却一直延续至今。眼下这个蜀岗,也不晓得是不是她所知的那个蜀岗,这便勾起了傅春儿的兴致来,她可真的很想去看看,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致,现今是什么样的。
大车中纪燮一直颇为注意傅春儿的神色,见她双眼一亮,面上现出向往的神情,便开口对黄以安说道:“表兄,一会儿过了大虹桥,我们有机会换船吧!”
黄以安瞥了他一眼,说:“这还用你说,早已安排好了。”傅春儿听了这番话,更是心痒起来,夜游乘船观灯,这一趟出来得太值了。
一时间到了大虹桥,傅春儿跟着黄以安他们,上了事先黄家安排好的一只画舫。坐在这画舫船头,三面临水,一面是一间雕梁画栋的小小船舱。舱后有小炉,船娘已经烹好了茶,此时一一给众人送上来。
傅春儿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啊。大虹桥离船不远,此时已然遍挂彩灯,缤纷的灯火映在水中,衬着粼粼的波光,宛如一道彩虹,卧在水中,这情景竟似梦境一般,幻耶?真耶?
这时纪燮轻声吟诵道:“广陵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驻兰桡。”黄以安这时咽下一口茶水,拍着纪燮的肩膀,说:“小老弟啊,偏你什么时候都不忘掉几句文!”纪燮也一般笑道:“老兄啊,那你要不也绉两句试试?”
黄宛如大约一向与纪燮交好,此时便嗔了黄以安几句。而傅春儿此时,却全没注意周围的人都在说些什么,只顾着欣赏两岸的风光。船越往前,水面便越开阔些,传便离岸稍远。岸边亭台,到处都张灯结彩,映在水中,越发的清楚。虽然船隔得远了,但是还是隐约能听见岸边有丝竹之声传来,伴着人声喧哗,可见热闹非凡。
纪燮见到傅春儿沉思,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说:“就这样静静地赏月观灯才见风致。”黄以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声道:“不行,不能这么容易让你如意。船家,船家,往前走,我要去看看我家的园子。”
“如果日后,这蜀岗跟前各家园林能得连成一片,联络至山,气势贯通,船行各处,处处是景,才不负了这瘦西湖的美名。”傅春儿若有所思地说着。
第七十七章 傅小四的回归
傅春儿的一番话听得船中余人都有些发愣,却只有在一旁奉茶的小喜不为所动,心道:“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这蜀岗之畔,全是各家盐商富户自家修的园子,怎么可能能够连在一处?”
纪燮则看着傅春儿,道:“傅姑娘也知道这‘瘦西湖’之名?”在这个时代,刚刚开始有人将蜀岗附近的这一片水域称为瘦西湖,以前一直是用其旧称保扬湖罢了。
傅春儿点头不语,心道:在后世,这瘦西湖之名较之蜀岗要有名得多了。
黄以安说:“傅姑娘刚才说的意思是,将湖畔各家园林,拆去藩篱,合为一处?”
傅春儿点点头,迟疑了片刻,才说:“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她原本不想掉这么个书袋,但是此刻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虽然她眼前只是明月在天,照着蜀岗前面狭长的湖面,但是以前所见瘦西湖一路绵延的美景此刻就像在她脑海中放电影一般一幕幕地播映着。
听她这般说,船中几人,全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黄宛如更是大呼小叫,说:“春儿妹妹,这是你想出来的吗?”
傅春儿自然不能答应,刚才那两句,已经大大违背了她穿越之后给自己定下的“低调”原则,当下得赶紧补救才是。于是她说:“家母原是爱看些札记杂书,闲来就会与我说一说。不过刚才那’合为一处’什么的,只是春儿随口瞎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纪燮听了,便点点头,说:“傅家伯母,不仅识文断字,而且这样看来,实是甚为渊博。”他是三人之中与傅家走得最近的一个,这么一答话,便是变现肯定了傅春儿的说法,把她的话给圆了圆。
然而黄以安却似当了真,将眉头皱了,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刚才傅春儿所说的那几句,叹道:“有意思,有意思,回头我定要说与父亲知道。小丫头,谢你了啊!”
黄宛如圆睁着一双美目,混不知道黄以安这话的用意。而傅春儿也不敢再多口了,只好掩饰着托起茶盏,饮了一口。船舱之中,只有小喜听自家“少爷”称赞傅春儿的话,心中甚是不高兴,忍不住微微地“哼”了一声。
船往前行,直抵平山堂脚下,慢慢地泊下来。船娘过来问黄以安:“这位少爷,是要上岸耍耍么?”
“不用了,”黄以安指着岸上一大片黑黢黢的空地就说:“看,这里就是我家园子了。”众人向岸上望去,却不见一点灯光,但是约摸可以感受到这黄家园子占地极大,若是白日里来看,定然不凡。
“嗤!”纪燮笑了出来,道:“我说表哥今日怎么巴巴地带我们出来看园子,原来就是要跟我们这几个来显摆一下黄家园子有多大啊!”
黄以安高兴地道:“我家园子只是刚占了块地,还没开始修。修好了就可以请大家来园子里坐坐看看,眼下就只能请你们月下赏景。只不过小丫头刚才的话,让我想到好多事情,真是茅塞顿开、茅塞顿开啊!不枉我今日好茶好酒地招呼你!”他一拍桌子便说:“船娘,给送酒上来……再,送些茶食!”黄以安用力挺大,画舫似乎晃了几晃。
黄宛如嗔怪了哥哥几句,而傅春儿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刚才风头太劲,此刻不想再出了。
黄以安似乎兴致真的是不错,吃了几盅酒之后,兴致越发地高,一人在湖上唱起歌来。黄宛如笑嘻嘻地,而纪燮也如司空见惯一边在旁慢慢地品着手中的茶,突然对傅春儿说:“傅姑娘,大德生堂还有几盆珠兰是要给你的,有时间记得来取。”
黄以安听了这话,便停下了他粗豪的歌声,也对傅春儿说:“小丫头,我……我过两日就要出城北上,若是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不要客气,可以找他……”他一边有点大着舌头说话,一边一手指着纪燮,“或者想办法到内宅给我妹妹递个信也好——”
纪燮与黄宛然都诚恳地望着傅春儿,似乎在盼着她答应。傅春儿心中登时涌上不少感动,回想当初,自己还曾经因为一碟辣椒与黄以安置过气,现在想想这是有点太冒失了。
一时月到中天,时间已是不早。画舫又转了回去,众人在大虹桥附近下船登车,黄家兄妹与纪燮坚持要送傅春儿先回家。傅春儿推辞不过,好在大虹桥离埂子街不算远。饶是如此,傅春儿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傅老实已经在门口伸着脖子望了很久了。
正月十五过完,年节就算是过得差不多。第二日,傅老实去铺子做生意,傅春儿照顾好杨氏与“小三子”傅正之后,就坐下来好好算了一通账。年节一过,铺子收得流水连以往一半不到,然而节前自家备各式节礼年货,又大把的银钱用出去。傅春儿看着她的小账本,心中就涌出四个字——“入不敷出”。好在马上落了灯之后,傅家铺子又可以做两档生意,那会儿就不用太愁了。
然而正月十八落灯那日,傅小四又从江都上来,到广陵的时辰也奇特,竟是傍晚才到的。他手里提了个包袱,装了些简单的衣物,来寻傅老实。傅老实心知最终傅老太太与傅老爷子还是决定将这个小儿子送到自己这里来磨练。其实钱不钱的,傅老实也真没有太在意,只是管教这个弟弟的责任傅老实又给背到自己肩膀上来。他觉得有些头疼,但是还是打算多花心思,好好教教这个弟弟。
傅老实先是安排傅小四与自家人同吃同住,每天自己带着他上工,让他没有机会去接触外边乌七八糟的人。岂知傅小四期期艾艾地对傅老实说:“哥……我就住到铺子里,和沈伙计搭伙好了,不打吵你,也不吵着嫂子养月。”
傅老实想了想,虎着脸对他说:“不行,娘将你交了给我,我总得好好看顾你不是?正好,上回娘和大嫂她们过来,收拾出来的西厢,你就在那边歇着,谁也扰不到的。”
傅小四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傅老实手一挥,“就这么定了。”傅小四便不敢再说些什么,傅家便又这么增添了一位临时家庭成员。
傅春儿也对这位有“前科”的四叔不太放心,这次他来,傅春儿对他极为注意,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久而久之,她倒确实觉得这位四叔似乎有了一些改变,对铺子里的生意真的开始上心起来。
傅小四的脾性与沈舟有些相像,都是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三句话的那种。按照常例,这样的人并不太适合在铺子前面招呼客人,可是傅春儿发现,沈舟招呼客人,却似乎比傅老实去招呼要效果好。沈舟是个年轻后生这自然是一个原因,另外,沈舟说话俭省,废话半个字没有,记性又好,就算是客人再多,点什么餐食,他都从来不曾弄错过。因此傅家铺子的配置常常是傅老实与傅春儿在厨下,由沈舟出面招呼生意。
而傅小四这人,虽然与沈舟脾气有些相像,却打死也不肯去铺子外面招呼的。哪怕傅老实强他在铺子门口,他也半天不说一个字。傅老实说他几句,傅小四就恼了,面色就越发不对。这下傅老实便也觉得不好意思,便不好再强他,任由他在灶间待着。
傅小四在灶间待着的时候,极注意傅家各色小食的做法,每一样都细细地看着,还找了纸笔,说是想把这做法写下来。傅家男丁都在宗学中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看个信什么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因此傅春儿也不疑有他,一项一项地细细地与他讲了。只是要傅小四上灶自己试一试的时候,傅小四便有些畏缩。
“四叔,你看着我这样,将三丁都炒匀了,然后将这碗芡汁都勾进去。”傅春儿一边做着样子,傅小四一边在旁边看着直点头,但是就是不肯伸手。
傅春儿见了他这副样子,趁无人的时候私下问傅老实:“爹,在江都的时候是不是男人家不会下厨做活的?”
傅老实想了想,“在铺子里下厨那是讨生活,跟在江都家里不一样。”言下之意,江都老家,男人自然是不会去做厨活的。傅春儿想了想,难怪当日傅阳想给自己搭把手,傅家的堂兄还有这样那样的说法。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再加上前面有三个兄长一个姐姐,外加父母宠爱,难怪傅小四是这么一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怂样子。
然而这是在广陵,已经由不得傅小四不动手了。在傅老实再三劝说之下,傅小四终于也开始能在厨下搭把手了。傅老实觉得欣慰了不少,可是傅春儿却有时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似乎这位四叔,对自家各色小食的做法太过热心了,但是对于铺子生意如何,哪样菜品卖得坏、卖得好,却全不在意。
难道这位四叔日后想做个厨子?
第七十八章 二月二龙抬头
傅家铺子重开之后,日子似乎就过得快了起来。虽然天气还冷,但是市面上的新鲜时蔬,却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荠菜自不必说了,芦蒿、马兰头、韭黄、水芹菜,纷纷上市。傅春儿见了这些“新味”,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整日里都在琢磨着,拿这些可以做些什么菜品出来:韭黄剁碎了和上肉馅可以包小春卷炸了吃,马兰头汆熟了拌香干就是一道小菜……
奇怪的是,傅春儿每想出一样,她那位四叔都是极热心的,张罗着要将作法记下来,即便有些菜品不适合在铺子里售卖的,他也照记不误。傅春儿奇怪地说:“四叔,这些都是极家常的,每家都会做的,为啥一定要写下来呀?”傅小四听她这般问,便支吾两声,将纸笔收了起来,不再问了。
沈舟也发觉傅小四有些异状,有一日趁傅小四到后门去搬柴的时候,好似无意之中立在傅春儿身后,低低地对她说:“东家的那位兄弟,昨天下午铺子收了以后,和一个人在东街,说了好长一会儿子的话,似乎还给了人家什么东西。”
傅春儿一下子便警觉起来,她有这印象,傅小四似乎昨日晚间确实回家回得晚了一些。但是傅老实最近已经开始逐步信任傅小四,除了经手银钱的事情,好多其他的杂事,只要傅小四能做的,都交了给傅小四去做,似乎想通过这样,将傅小四“锻炼”得更加勤快一些。所以傅小四回来得晚了那么小半个时辰,并不惹人注意。
从这日开始,傅春儿便仔细地盯着傅小四,但是傅小四却再没有什么异状了,只是他大约觉得广陵铺子里的生活极为烦闷,整日里都只打着呵欠,有时候做事做得也不经心,做错了之后便会想法设法推给沈舟,免得自己又被傅老实数落。只是他这种小伎俩连傅老实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傅春儿了。因此傅小四隔三差五地会落上一顿数落,只是傅老实的这种数落,不痛不痒的,只怕傅小四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就是了。
傅春儿面对这位四叔也觉得有些头疼。她开始也只是觉得傅小四只是被傅老爷子和傅老太太给宠坏了而已。岂知这好几日相处下来,傅春儿竟觉得这傅小四竟尔有些“是非不分”,不知道什么是黑的什么是白的,再加上此人有些不通时务、不谙世事,往往给人一种“二楞子”的感觉。她忽然觉得,能够将这个小儿子给惯成这样,傅家老爷子老太太还真是挺有一手的。
不过,这次过来,傅小四很明显地开始对银钱上心了。傅老实早已告诉他,他在铺子里做工的钱都会捎回江都留着给他娶亲用。傅小四表示没有异议,反正他吃住都在傅家,也没有旁的用钱的地方。然而傅老实有时候还是会给他几十文零花,但是傅小四却坚决不动用这些钱了,而是将这些钱都藏在西厢,放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妥当地方。
转眼间,正月就过完,二月二就要到了。
广陵风俗,二月初二,出嫁的女儿要带着儿女回家看望父母,所以城中有俗语说:“二月二,龙抬头,家家带活猴”之说。这里的活猴,便是指得一刻也停不下来的皮猴小孩子们了。二月初二的时候,杨氏的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而“小三子”傅正,也已经结结实实地长了一圈,看上去肥嘟嘟的甚是喜人,平日里依旧是很少哭闹,是个令人省心的孩子。杨氏与傅老实商议之后,便决定夫妇二人二月二的时候带着三个儿女回一趟娘家,那日就将铺子交给傅小四与沈舟二人看顾。另外二月初三的时候傅正满月,傅家便打算在傅家铺子里摆上几桌,请街坊邻里,“小山泉”那边的和大德生堂这边的熟人都请到,借着傅正满月的机会,请大家好好聚一聚,也是有傅家答谢的意思在里面。
事情这么定下来之后,杨氏便开始为给娘家带的礼品犯愁,与傅春儿商量了几日,才定了下来,其中大多数都是惠而不费的东西,比如一些南北货之类。杨氏还特地吩咐傅春儿与傅阳两人,各自挑了一篇古文,写了一幅字,说是要给外祖父带去。
傅春儿倒是趁此机会,旁敲侧击了不少“外公外婆”家的情况,再加上她已经见过两位“舅舅”,杨家那边,还不曾“见过面”的亲戚已经不算多了。再加上傅阳从大德生堂铺子里请到了假,会于她一起去,因此,傅春儿倒是并不怕见杨氏母家那边的亲戚。
二月初二那日,傅家全家出动,回杨氏娘家,拜望傅春儿的外公与外婆。
杨氏的父亲,杨时,也就是傅春儿的外公,年轻时便考中了秀才,但是再往上就考不过去了,反而蹉跎了很多时日,最后便谋了馆教书,反而教得不错,学生当中反而有些后来考上进士的。因此杨家在广陵当地也算是有些名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傅老实与杨氏结缔算是高攀,杨时一直不待见这位女婿,连带着也怨上了杨氏,因此两边一直走动得少。再加上后来杨氏有孕,因此傅春儿自从“穿”过来以后,竟然还是第一次上门拜见自己的祖父母。
等见到自己的外祖父母的时候,傅春儿却还是能很清楚血缘所带来的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外公杨时,一张国字脸,三绺长须,相貌端严,颇有些为人师表的样子,从头至尾都不苟言笑,对傅老实尤其冷淡。他只在见到傅阳与傅春儿带来的那两幅字之后,情绪才稍微有些波动,指着傅阳的那一幅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而杨氏的母亲吴氏,则是一位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眉目之间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儿。她可不似杨时,见了女儿女婿,颇为亲切,尤其是对着最小的外孙傅正,更是从杨氏手中接了过来,又亲又抱地,逗弄个不住。
一家人里面,就只有傅老实一人受了冷落。杨家的两位舅兄便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傅老实说话。看看天将午时,杨老太太自然张罗着要留女儿女婿一家吃饭。可是恰在此时,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咚咚咚地在门上敲着,叫道:“杨老爷杨老爷,靖王府来人了。”
听到这声,杨老爷子当先站起,便了脸色。杨老太太也觉得有些不对,将傅正交还给杨氏抱着,说:“淑卿,你先带着老实和你儿女们,去厢房避一避吧!”
杨氏匆匆应了,给傅老实使了个眼色,一家人先往厢房过去。傅老实脸色有些不虞,杨氏便低声对他说:“我想,这位,也是轻易出不得府的,只是使人过来看一看吧。”
一家人在厢房里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才听见外面喧闹之声,杨家人这才将人迎了进来,坐到上房去说了一会儿子话。感觉又过了很久,正厅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傅春儿觉得腹中饥饿,恰在此时,傅正在杨氏怀里哇哇地哭了起来,大约也是饿得不耐了。杨氏有些脸红,傅老实便赶紧带了傅阳出去,在门外守着,杨氏自己解开衣襟,开始喂起傅正来。
傅春儿便低声问杨氏:“娘,那王府里的,不是二姨母吧!”
杨氏一怔,看了看傅春儿的神色,说:“春儿,一定记住娘的话,不要在你爹跟前提这个人。”杨氏这么一说,等于是默认了。傅春儿见杨氏如此紧张,自然无有不应的。杨氏又开口说道:“春儿,好多事情,你眼下太小,不宜知道。等你大几岁,娘一定会说与你听。只是娘希望你记住,有些事情,表面看起来风光,内里却是苦涩无比。”
傅春儿有些似懂非懂,但是还是点了点头,心想当年这位二姨母能够进得王府,大约里面有不少内情。只是这二姨母怎地就得罪了傅老实,令傅老实听都不愿听见此人的称谓,杨氏不说,她可是决计猜不到了。
杨氏这番话说完,外间又是一阵喧闹,似乎杨老爷子与老太太二人将王府来人给送了出来。大约杨家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傅老实一家这才从厢房里出来。杨氏抱着傅正坐在正厅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堆得似小山一样的礼物。
傅春儿看得也有点发呆:这些礼品,与她家提来送与杨家的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上号的尺头就堆了几十匹之多,还有不少精贵的药材补品之类。另外一边,放着几只巨大的红木盒子,傅春儿觉得眼熟,一想之下,这不是戴家出的妆品么?
杨老太太指着桌上另外堆着的一大堆盒子,说道:“淑卿,这是指名给你家的,你今儿回去的时候,都拿去吧!”
不知怎么地,杨老爷子突然爆发了:“这是怎么着了,显摆到自己家人面前了?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露脸,人人便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侧妃,好威风,好煞气,好歹也算是个娘娘了。”
第七十九章 祸事
侧妃?傅春儿八卦的神经马上又兴奋了起来。只是,这地位高高的侧妃娘娘,怎地这么不受家里人待见。
这时候杨老太太出来打圆场,说:“老头子又发什么神经,湄卿的事情,与淑卿一家又有什么干系,用得着你这么大呼小叫的么!还不赶紧招呼女儿女婿吃中晌饭。大家都饿了吧!”
吃过中晌饭,杨氏与傅老实便先告辞了杨家人。杨老太太强着杨氏把那位二姨母所赠的各色物事都捎上拿回家。杨氏本欲推辞,杨老爷子反而发话了,只说:“她能惦着你们姐妹一场,也算是有点人味儿,淑卿你就收着吧。”杨氏见实在是推辞不过,便做主收了下来,这下傅老实、傅阳,甚至连同傅春儿,都两手塞得满满的。
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傅春儿甚至觉得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一家手中拿了好多物事的关系,傅春儿总觉得一路上有人朝着自己一家人指指戳戳的。傅老实也有些脸色不善,杨氏也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傅春儿想想又有些不乐意了,家里确实白得了这些东西,可是这位二姨母给自家人添的堵,看来也不是一点半点啊。
好不容易到了傅家小院,一家人都将手中的物事放了下来,杨氏带着傅正到正房去歇息。而傅老实正想歇息一下,然后与傅春儿商议一下明日给傅正摆满月宴的事情。岂知突然有人在傅家小院门外咚咚咚地敲着,高声叫道:“傅老实,傅老实!你家的铺子,走水了——”
傅家人听了,大吃一惊。傅老实赶紧开了门,见好几名街坊都围在门口,争相与傅老实说着:“老实,你家小食铺,半个时辰前走水了,你家伙计和你家兄弟都在里头。大家都在忙着扑呢!”
旁边一人看看风向道:“眼下是西风,要是烧到隔壁的宅子就更麻烦了。老实,你快与我们一道去看看吧!另外广陵府那里的水龙队也是要叫的。”
傅老实浑身一凛,连忙对傅阳说:“阳儿你上广陵府那里去请水龙队!爹先去铺子那边看着。”
傅阳应了,傅春儿赶紧从自己掌管的钱箱之中,取了一把碎银子出来,也顾不上数到底是多少,只塞到傅阳怀里,说:“哥,需要的时候就打点打点,不要吝惜钱,房子要紧,人更要紧。”
傅阳神色之间却似比傅老实要来得镇定些。他对妹妹说:“好春儿,在家中谨守门户,好好照顾娘和弟弟。”这时候傅老实已经出门了,傅阳也拍了拍傅春儿的手,从门中出去。傅春儿觉得心中乱得似一团麻,忍不住抬眼向杨氏看去。
杨氏立在堂屋门口,一手抱着傅正,傅正似乎正在娘的怀里睡得正香。杨氏的目光在带回来的“礼物”之上转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便对傅春儿说:“春儿,你先将家中所有的银钱归拢归拢,然后找一家典当,将今日收的这些王府礼物都当了去。死当!”
死当自然是指的这些礼物杨氏不打算再将这些礼物再赎回来的,而杨氏这样安排怕是也预计到自家马上会有大笔的支出,要这些死物留在手中也是无用罢了。
“春儿,不要慌——”杨氏轻轻地说,而傅正依然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而杨氏也似乎在平心静气地与傅春儿说话,连襁褓之中的傅正也不愿吵醒。
傅春儿见杨氏如此镇定,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答应了。先是将她平日里存下来的“基金”,装在盒中连钥匙交给了杨氏,口中说:“娘,咱家的家底都在这儿了。我一会儿会去铺子那边看看情况如何,您且放心,无论如何,咱家人都会好好的。”
杨氏淡淡地说:“你去吧!”说毕转过身去,面上这才流露出深深的忧虑来。
傅春儿脚程算是快的,但是她抱不动那么多礼品物事,当下只挑了些看上去最贵重的,抱在手里,去了埂子街上的一家典当行,三言两语,与柜上的讲定了死当的价钱,然后请了一位伙计与自己回家,将余下的货品都收了去。傅春儿跑了两趟,将所有的银钱都交与杨氏保管,然后便心急火燎地朝埂子街那边奔过去。
到了自家铺子跟前,围观的人群正缓缓地散去。傅春儿不费什么力气,三挤两挤,便挤过人群,来到自家铺子跟前——
天呐,这还是自己所熟悉的那间小食铺么?
大约是水龙队来得还算是时候,这时候傅家铺子跟前汪着一大滩污水。铺子的顶被烧通了,里面灶间的梁被烧断,塌了下来。里面存的好些货品食材,此刻早已一塌糊涂了。傅春儿此时那里还顾得上地上的污水会污了鞋子,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自己小食铺的招牌倒在地上,那原是一片木板,上面用墨写了个“傅”字。此刻“傅”字已经被烧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烟熏火燎的,不成样子。
更为可怖的是,这火势波及了隔壁。
傅家铺子东面也是一家铺子,铺面要比傅家小食铺还要更大些。当初赁铺子的时候,就是房东见傅家只要一间小铺面带个灶间,便做主将一处完整的大铺面分成了两半,小的那半是傅家赁去,除了前面的小小铺面之外,后面还带了灶间厨房。而隔壁那间,则是做南北货生意的,后面没有灶间,只是一间库房。
眼下这场大火将房顶给烧通了,自然隔壁那间也没有幸免。铺面完全给烧黑,后面库房里更是损失不知几何了。
然而傅春儿担心的不是这些,她又朝前走了两步,带着哭音大喊了两声:“爹——”
余人见到傅春儿这样一个小姑娘在铺子跟前叫人,纷纷议论了起来。有一个声音便叫道:“傅家丫头,你爹送人去大德生堂了。你家的那个伙计,好似烧伤了好几处,你爹与你哥哥送走水龙队,便去那里了。”
傅春儿的心刚刚放下来一些,听说沈舟烧伤,马上又担心起来。谢过了那传讯的人,便赶紧朝大德生堂奔过去。
果然傅老实与傅阳都在大德生堂。沈舟的头上缠着棉布,里面有血迹缓缓地向外渗着。手上腿上被烧伤了好几处,在大德生堂中由大夫给涂上了特制的油膏,并且开了好几副汤药,谆谆嘱咐,说是伤口千万要当心,并且一定要好生吃药,否则火毒入心,怕是会有大碍。傅老实与傅阳在侧,面上也被烟熏的黑一块灰一块。傅春儿见两人身上倒都不像是有伤的样子,一颗心放下了大半。
她张口问道:“爹,四叔呢?”
“春儿,你没有见到小四?你四处都不曾见到小四?”傅老实十分激动,几乎是扑到傅春儿身前,用力地摇着她的肩膀,大声说着。
“爹——”傅阳上前将傅老实拉住,“这是妹妹,你莫要太急了。”
“没有啊,四叔,没有与你们在一起?”傅春儿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们到处都不曾见到四叔!”傅阳在旁边接口答道。
“小沈,你再说一次,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傅老实大声问道。李掌柜等人闻言,眼光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爹,人家沈大哥伤成这样,这里又是大德生堂,我们要不先带沈大哥回去休息吧!”傅春儿从旁劝道,这里本不是说话的地方。然而看傅老实的神情,却也不同于往常,只见他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又是灰又是汗的,傅春儿不禁有些害怕,竟不知道这傅小四与傅家所遭的这天灾有什么干系。看傅老实的样子,似乎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偏又流露着几分担忧,似乎心情纠结到了顶点。
“爹——”傅阳也跟着从旁相劝。傅老实这才省过来,连忙向李掌柜等人致歉。李掌柜自然不会怪他,只嘱咐傅春儿等人要好生看顾沈舟的伤,一旦有什么反复一定要过来再看。傅春儿当下也帮着将那药的制法服法,以及饮食禁忌都一一问了,这才跟着傅老实他们准备往回走。
然而结账的时候傅阳便有些犯难,对李掌柜说:“师傅,要不,能不能网开一面,让我家能先赊上一赊?”
傅春儿一惊,心道,刚才给哥哥的那些银两,难道全都用光了不曾。
李掌柜将手一摊,道:“大德生堂的规矩,就因为你是我徒弟,我便不好直接替你做这个主。你要不问一下小七爷?不过他今日不在府中,明日可能会回来吧!”
傅春儿赶紧出声:“李掌柜,多少银钱,我这里还有些。”她怀里还揣着些当当的钱,但是她心中有些预感,似乎这些银钱应该也撑不了多久了。
在回去的路上,傅老实便招呼沈舟住到自己家院里去。因为铺子着火的关系,沈舟才会受伤,傅老实自然觉得他有这份责任,沈舟将养的这段时间,他要照管沈舟。此刻铺子已经被烧得不能住人,沈舟暂时无处可住,倒不如就近住在自己家里,照管起来还是会方便一些。
然而,傅春儿的心却一直悬着,自家那位四叔,不是应该与沈舟一起看着铺子的么?如今沈舟被伤成这样,那位傅小四在哪里,难道凭空消失了?
第八十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到了傅家院子里,傅老实先是张罗着将沈舟安置下来。杨氏见到沈舟伤成这样,不禁脸色也有些苍白,可是她强自镇定,没有说什么,只是帮着傅老实与傅阳先将沈舟安置在西厢里。傅春儿则赶紧下厨,按照大德生堂大夫的嘱咐,将沈舟的药给煎上,然后才跑到院子里听傅老实说起这件事情的原委。
“四弟不见了?”杨氏讶然问道。
“是,铺子那边,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一点影子都没有。不过确实有街坊说,有见到与他相貌年岁相似的,沿埂子街往西面去了,听上去应该不是在火场中受伤。”傅老实慢慢地说。
“那这火是怎么会烧起来的呢?”
“我也不知,”傅老实心烦意乱,他适才曾经从沈舟口中听说了一种说辞,令他几乎不敢相信。“总之,现在一定要找到小四才可以。”傅老实念及此,便又坐不住了。他与傅阳两个相约,两人先是沿着埂子街向西,然后再一南一北分别在广陵城中寻找。
这时沈舟服了药,也稍稍好转了一些,傅春儿接着去煮了些米汤,吹凉了,端与他喝。杨氏也在一旁,两人听沈舟说了这般前后经过,背后都是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这场大火,竟是傅小四与沈舟争执之后才燃起来的。
那日午间,傅小四从外间转回来,面上带了几分喜色,自己去到厨下,一个人待在灶间里。而沈舟正好有事去灶间寻东西,便见到傅小四正在往灶下扔着些字纸。沈舟以前在瓷器铺子里学徒,也认识一些字,此时他便见到傅小四往灶下填着的字纸上,分明写的是傅家铺子的点心做法。当时沈舟也没有太在意,只当是傅小四将写废了的字纸填灶去了,随口说了一句,“哟,傅家的方子啊!”。
岂知傅小四站起身二话不说,便拿了什么物事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沈舟一下子便不省人事,晕了过去。待到他醒过来,灶间旁边堆着的柴草已经被引燃了,火势很快,沈舟自己也是在危急之际才从灶间先逃了出来。不过沈舟身上好几处烧伤都不是那时被烧伤的,而是后来他设法救火的时候才被烧伤的。沈舟支着身子坐在床上,对杨氏与傅春儿道歉道:“东家奶奶,春儿姑娘,实是对不住。”他生性寡言少语,多说了这几个字。酿成这般大祸,他实在是真心实意地觉得歉疚。
杨氏叹了一口气,只叫沈舟好好歇着,先将伤养好再说其他。然而傅春儿心中却总有一团谜团未解,她忍不住又问道:“沈大哥,铺子里柴草,大多堆在灶间外面,灶间里面都是些引火的枯叶之类,怎么会烧起这样一场大火?”
沈舟想了想,道:“我原也纳闷,醒来的时候,火势已经挺大的了,灶间里全是烟。当时我什么都没顾上,就冲了出去。现在想想,似乎是,外间的柴草少了不少……”他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杨氏与傅春儿面面相觑,都是脸色煞白。
少时两人到了外间,杨氏便问:“春儿,你觉得这沈伙计的话可信不?”傅春儿不语,但是杨氏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傅小四是有前科的,而沈舟没有,单凭这一点,傅春儿便更愿意相信沈舟一些。
直到天擦黑,傅老实与傅阳才回转,都说不曾见到傅小四的踪迹。那位傅小四仿佛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四叔会不会是因为铺子走了水,被吓到了,便独自回江都去了?”傅阳试探着问了问。
傅老实闻言有些犹豫。
“不管怎样,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想瞒也瞒不过去,不如早些知会江都那边一声。”杨氏这么说着。傅小四的事情对傅老爷子与老太太来说,是天大的事情,无论傅老实夫妇怎样挨埋怨,都是需要将事情告知他们的。
第二日,原是二月初三,傅正摆满月酒的日子。然而此刻,傅家再无一人有心思去想这满月酒的事情——因为赁铺子给傅家的房东找上门来,要傅老实赔偿损失。
傅家赁铺子的时候,确是曾经说过如果赁的铺子有任何损坏,傅家需要负责修好。眼下可不仅仅是损坏的问题,而是整间铺子都被焚毁了,再无修缮的可能,最好的办法是推倒了重新建。但是要重新建房子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耗费银钱是自然的,要买重建整间铺子的材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此外,建铺子的人工花费也不在少数。
“老傅啊,你帮我算算,这重新盖铺子,总得有个把月吧,这几日里,我的赁银不就都没了,这些还不都得从你这头找补回来?”房东姓洪,此刻吐沫横飞地在傅老实面前说着。
然而傅家的问题还不仅仅是在要赔出一间新铺子来,而且旁边那家铺子的租户也很快找到了傅家,不为其他,只为铺子后面货仓里的货基本上都过了一遍火,后来水龙队过来,那些货便又过了一遍水,这两下一过,那些货物便彻底报销,一文钱都换不回来。亏得那家铺子的店主与傅老实一样,二月初二去了岳家,也幸亏如此,那家铺子也只是损失了一些货品,没有伤到人,这个可能算是这趟祸事里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下一番计较,傅家要赔偿的数字便成了一个天文数字。傅春儿前一日已经归拢了家中所有的银钱,可是与这数目比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
傅老实便与那老洪商议:“老洪啊,眼下我家实在是银钱不趁手,一下拿不出这么多来。您看,能不能稍微等两日,待我去筹措一番。”
“吓,我说老实,原以为你是个厚道人儿,说这话可就不厚道了啊!”老洪也是在广陵城中住了多年的街坊,算是了解傅老实的,自然也知道傅老实的软肋,“我也是有家眷老小的,家里人都等着这赁银下锅吃饭。再说了,你隔壁那家,人家不追着你要赔货,人家只追着我。”
傅老实知道老洪说得是实情,心下黯然。
“人家开铺子的也不容易,眼下这点本钱也全都赔进去了。老实啊,不是我不可怜你家遭了火厄,可是你将心比心,大家日子过得都挺艰难的。不能因为你家有难处,别人家的日子就都不用过了吧!”
老洪的这番话傅老实无可辩驳,但是他也只有老下脸皮,求老洪能够高抬贵手,稍许宽限一些时日,让自己能够去筹措赔偿的银两。老洪转身,只撂下一句话:“老傅啊,银钱生意都是不等人的,明日一早我就来,速速将银两备好了吧!”
留下院中傅家一家人,坐在一起琢磨着如何能够筹措银两。大德生堂那边,铺子里有规矩银钱流水是一概不会外借的,况且纪燮日前帮到傅家良多,傅老实也觉得不好意思再腆着脸上门。傅老实与杨氏商议了一会儿,他自己便去小山泉那边找袁老板想办法,而杨氏则将傅正留在家中,又匆匆往娘家赶过去。
傅春儿一人坐在堂屋里,傅正睡在她身边的小摇床上。只觉得奔走了这一日,傅春儿身上也着实疲倦的狠了,可是她脑中却似乎一刻也停不下来,各种事情似走马灯似的乱转。恍惚间,时间过得飞快,马上就到了第二日,银钱自然还是赔不出来的。那老洪便不客气地叫来官差,要将傅春儿与傅阳拉去官卖抵债。
在这个时代,“人”是可以作为一项资产变卖的,有时往往比物要值钱很多。傅春儿与傅阳年纪合适,未必不能卖上个好价钱。尤其傅春儿,如果她被卖去做广陵“瘦马”,只怕傅家得银还要多一些。只见牙婆过来,上上下下看了傅春儿的形容样貌,道一声:“好一个水灵的人儿,只是脚略大了,眼下缠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那牙婆又赞了两声傅阳:“听说还做过学徒,送到大户人家做长随应该不错。”
傅老实与杨氏,此时被广陵府的衙役挡在外面,有人毫不客气地训斥傅老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那赁房子的老洪,站在一旁,从牙婆那里接过银两,正乐滋滋地数着。
傅春儿被牙婆那句要缠脚的话给恶寒了个不住,她转过头,见到傅老实一脸的无奈,而杨氏已经背过身去抹泪。她忍不住心惊,难道自己的命运竟然就这样改变了?原来幸福温馨的小家,就因为这样的一场火厄,而生生被拆散了?她胸中一阵郁闷,突然大声地哭了出来:“不要啊——”
“春儿、春儿,别是做噩梦了吧!”却是有人摇着自己的肩膀,傅春儿听见是哥哥的声音,才慢慢停住了哭泣,睁开眼,才发现是一场噩梦而已。而傅阳神情严肃,看着在外间商议的傅老实与杨氏,但是还是拍了拍傅春儿的背,说:“别担心,一定有法子的。”
这时天色已晚,埂子街上匆匆奔过一骑,在傅家被焚毁的铺子跟前停下了,马上的人看着被火焚的铺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第八十一章 天无绝人之路
傅家院子里,傅阳安慰傅春儿,说:“没事的,我看娘回来的时候,颇有把握的样子,一定有办法的,春儿不要怕。”他心中知道傅春儿怕的是什么,但是却也只能这般安慰了。然而傅春儿望着傅老实与杨氏夫妇的身影,心中忧虑,一丝未减。
而那边杨氏在与傅老实低声商议:“爹娘那边七拼八凑,也就这五两银可以帮到咱们,咱家剩下的银两再加上春儿今日去当当拿回来的,可以再凑出将近五两。你看,明天一早还有什么门路可以找的。我想,如果咱家明日能勉强给出二十两,交到那屋主手里,言明余下的分两三次再给,那便应该不会迫人太甚吧!”
“难说,”傅老实听了杨氏的话,想了想,“淑卿,咱家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那岂不是要断顿了。小三子还小,你身子怕是还没好得全,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啊!”傅老实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搓着手,可见他心中为难。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杨氏说,“只要能将眼前对付过去,咱们都还有手有脚,以后的日子总有办法过的。这样,你明日再去以前相熟的熟人那里跑一跑,能凑多少凑多少,明日等那老洪过来,咱们再好言相求,看看怎么样吧!”她接着又问:“小四有信儿了么?”
“怕是真的回江都去了——”傅老实闷声说,“今日托了几个相熟的兄弟,到每家赌场都去看过,都没有小四的影子。他又没有钱在身上,住不得店,想来应该是因为铺子里出的事,吓得回江都去了。”杨氏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无论如何,明日一早还是到钞关去托人传个讯,无论四弟有没有回江都,都请那边给咱回个信。”
她这句话说完,傅家堂屋里便又是一片寂静。人人都知道傅小四与傅家所遭的灾殃有着莫大的干系,可是眼下此人竟下落不明,不免叫人又是怨愤又是挂心。
这一夜,傅家没有一人能睡好的。第二日早上,傅春儿顶着黑眼圈起来,凑合着做了些吃食,又将沈舟的药给煎了。她走到杨氏跟前,对杨氏说:“娘,我今日早间出去走走,也寻些法子,看看能不能帮到家里。”杨氏看似镇静,心中也有些乱,听傅春儿这般说,便道:“也好,春儿,你且去走走,但记得中晌之前千万要回来,否则娘会担心!”
傅春儿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愁绪,她先向杨氏作别,自己一人在埂子街上走着,走不多远,便见到自家被烧得焦黑的铺子立在眼前。傅春儿心中一阵难受,几日之前,她还在想着要将铺子扩一扩,多做几种菜品,可是如今……
傅春儿将手握了握:眼下可不是让悲伤压倒的时候。她昨晚想了一夜,想来想去只能向黄家求援了。按照黄以安日前说得,眼下他应该不在广陵城中,那么就只有想办法给黄宛如送信了。她到了黄家的门房口,说明了来意,那门房娘子将傅春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颇有些不信,说:“你想见我家九小姐?”
傅春儿陪着笑,对门房说:“是的,我姓傅,与九小姐相熟,若是婶子不便直接报与九小姐,那就请说与九小姐的一位贴身随侍的姑娘,叫做小喜的,一问便知。”
门房娘子颇有几分厌弃地看了傅春儿两眼,还是扭着腰肢,往内院去了。
少时果然小喜出来,傅春儿大喜,叫了一声:“小喜姑娘!”
小喜面上神情却不太自然,见了傅春儿,只说是:“哎呀,我当是谁,巴巴地这么大老远给内宅送话,原来是傅姑娘,请问,有什么事么?”
傅春儿不好计较小喜那酸酸的口气,只说:“小喜姑娘,我有急事,需要见一下你家姑娘……”
小喜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说道:“见我家姑娘?怕是想见我们家五爷吧!”
傅春儿闻言大喜,说:“黄五爷也在家中么?如果在,小喜姐姐可否通传一声,我确有急事见他。”
小喜这时候突然变了脸,朝傅春儿一甩帕子说:“我提我们家五爷,你就这么不知廉耻地攀上来——”她说着,用帕子在面颊上抹了抹,慢慢地说:“不要说我们家五爷不在府中,就是在,我也不会帮你通传的。”说着,她对那门房娘子说:“婶子几时见我们黄家有这样的穷亲戚,还一张口便想见咱们五爷九小姐的?”
那门房娘子似乎对小喜有些畏惧,闻言便诺诺地应了。小喜便头也不回地朝内院走去,全不理傅春儿在她身后叫着:“小喜姑娘,我是真有急事要寻九小姐!”
门房娘子见小喜已经去的远了,便撇着嘴说:“这位小姑娘,人家小喜姑娘已经发话了,反正我看呀,你这话今日可是传不进内院了,不如,消停些,乖乖回家,等我们五爷回来,再……”门房娘子在手上做了个铜钱的手势,接着道:“说是五爷身边的人可要比九小姐身边这位小喜姑娘要好打点些。”
傅春儿极为沮丧,她可没有想到要给黄宛如递个信儿,竟然还要应付门房上人的索贿。如此来看,她确实有些准备不足了。傅春儿悻悻地走出几步,只听见身后那门房婶子与人说笑之声顺风传来,“不知道哪家的小丫头,还没长成呢,就要来寻我们五爷,还是借了见九小姐的名号。”
“不见得是那啥,怕是见过一面五爷,此时蹭上来打秋风的吧!挺夹生的,什么都不知道打点。”
“甭管是啥,只要提到五爷,就不受咱小喜姑娘待见,哈哈哈,婶子你该明白了吧!……”
背后讥讽嘲笑之声不断传来,傅春儿只觉得心中一阵委屈直泛上上来。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知道这时候可不是义气用事的时候。直到她走出常府巷,傅春儿这才将牙齿放松了些,舌尖这才尝到一丝腥咸,原来她这般狠劲地咬着唇,嘴唇早已被她咬破见血了。
傅春儿一人站在常府巷口的路边上,有些茫然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觉得一阵悲伤的情绪拢上心来,她只想往外宣泄。好在这具身体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娃,可以不用管什么世人的眼光,似乎用力地哭,心中那种憋闷才能稍稍地散去一点。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约原先的那个傅春儿,还留了一些女娃娃的情绪在自己身体里,此刻竟然不受控制地尽情宣泄出来。好不容易,傅春儿才觉得身体渐渐地变作是自己的,她慢慢止住了泪水,但是仍然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抽泣着。
“你为什么哭?”有人柔声问着,接着一块绢子递到了傅春儿面前。傅春儿使劲儿抹了抹泪眼,只见纪燮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大喜之下,泪水又急速地涌了出来,很快又模糊了她的双眼。
“小七爷……”她抽抽搭搭地说着,令纪燮的心直往空中悬了悬,可是马上傅春儿又抽抽噎噎地说不下去了,令纪燮更加忧心了几分。好容易傅春儿将事情说了大概,纪燮便说:“府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竟不知道。”他想了想说:“眼下府上最急切的,怕是要应付你说的那位房东的债务,否则他报了官,府上不仅会惹上官非,而且往后的花销可能会更大。”
他稍稍俯首,想了片刻,便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来,口中说:“我这几日暂时不在大德生堂住,另外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大德生堂的资金我们是没法动用的。这荷包里有些零碎银子,你先拿着。回头你家那房东再来找,你便说你家剩下的债务,往后偿还的时候,由大德生堂纪家作保!”
纪燮最后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甚是有力。他说着转头去唤来侍墨。侍墨早在一旁见到傅春儿哭得凄惨,心中难受,然而自己主子在,却不敢上来相劝。然而听见纪燮说的最后一句话,马上精神一振,说:“小七爷,是我要去大德生堂传个话么?没问题!侍墨这就出马了——”
侍墨这么一打岔,连傅春儿都有些忍俊不禁,悲伤的情绪稍减,她总算止住了泪水,用纪燮递给她的绢子抹了抹脸,这才看清楚手中的那枚荷包,竟然还是当初纪燮给过自己,而自己又还了回去的那一枚。
纪燮见傅春儿端详那枚荷包,不禁面上也红了红,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怕是近日还是有些事,不在大德生堂中,但凡有什么事情,请务必找李掌柜他们传话,只说是我说的,所有的事情都叫他们报与我知道。”他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若不是今日路过舅舅家,正巧见到你站在这路口哭,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晓得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以后莫要这样了!”纪燮淡淡地说着。傅春儿听了这话在耳中,心中有些感动,将脸垂得低低的,说:“有小七爷这句话,我家就有了活路了。小七爷请放心,我家……我爹娘一定会努力赚钱,不会真正要大德生堂出保银的。”
纪燮没有说其他,只是目送傅春儿往埂子街傅家小院的方向急急地赶过去,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慢慢离去了。
第八十二章 神秘的银两
傅春儿急急地往家赶,她怀中还揣着纪燮给的那只荷包,一掂便知道里面大约是二两上下的碎银子。当然了,纪小七给的最为有力的支援自然是大德生堂作保的那句话。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大致算了算,如果自己人能够开足马力,将那几项小食继续做了,哪怕就是让傅老实挑了担子走街串巷地卖,只要一天多做几趟生意,也勉强能够在几个月之内,先将老洪那边的债务先还清了。
她一回到家,便急着招呼傅老实夫妇,却发现大家都聚在院里。傅老实立在院中,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一包物事。沈舟此刻也起来了,站在傅老实身旁。他此刻伤势未愈,面色苍白,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
傅春儿奇怪地问:“爹,这是怎么了?”
傅老实突然长叹一口气道:“小沈,先去躺着吧!这真是要多谢你。”
沈舟应了,慢慢往西厢挪过去。傅春儿一拍脑袋说:“快中晌了,我去把沈大哥的药先煎上。”而傅老实却叫住了傅春儿,说:“春儿也来看看,知道这个是怎么回事么?”
傅春儿闻声惊奇地朝傅老实手中看去,只见他手中托着的是一个布包,里面却包着一对簇新的银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简直要晃了傅春儿的眼。她惊喜地道:“爹,你接来银两啦?”看着傅老实托着这个布包的手势,便知道这银两不少,看样子是五两一锭的,如此说来,这里就有十两,再加上家中原有的十两,就有二十两了。虽然还是不足以偿还老洪那里与隔壁铺子的损失,但是已经是一笔很说得过去的“首付”,想来老洪收了这一笔银钱,应该能够满意,同意傅家慢慢偿还余下的银钱的。
要知道,这个世道,二十两银,傅家将傅春儿与傅阳两人都卖了去做丫鬟做长随,身价银子也差不多就这些啊!
岂知傅老实一开口就令傅春儿吓了一跳:“春儿,这银两来历不明,咱们不能使啊!”
“怎么来历不明了呢?不是爹今早儿借到的?”傅春儿急忙问道。
“是小沈在咱家西厢无意间见到的,掖在床脚的被褥下面。”
“怎么会?”傅春儿闻言也是吓了一跳。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间西厢,日前兰儿姐姐来的时候,我与她一起住过,但是从没有见过这包东西。而且也不像是兰儿姐姐会落下的,如果是咱们自家人的,江都那边应该会送信过来说这事的吧!”
傅春儿这么一分析,傅老实与杨氏都点了点头。傅春儿继续看着傅老实手中的银两,银锭是簇新的,底下铸着“纹银”两个字,是说这银两的成色的。而包裹银两的,是一块棉布,只是这棉布,怎么看得这么眼熟?
“爹,这不是咱们铺子里的手巾子么?”
傅家铺子里有不少供客人擦手的手巾子,都是这等质地。然而这一块,明显像是急急忙忙剪了一块手巾子下来,便用来包裹这银两了。
“是——小四的?”傅老实大吃一惊,傅小四从不经手铺子里的银钱,怎么会多出来这么一大笔银两。再联想一下傅小四的失踪,便令人觉得更加可疑。可是傅春儿即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傅小四能从哪里弄到这么些银两。
“那,爹,这银两既然来历不明,那……能用来还债么?”傅春儿小心翼翼地问。
傅老实一直在搓手,此刻突然说:“能不用自然最好不用的,只是,老洪逼上门来,那时又怎么办?”
“爹,你看,我今日遇到了小七爷。”傅春儿赶紧将怀中纪燮给的那个荷包拿了出来,接着将纪燮答应作保的事情一一都说了。这话一说出来,傅老实与杨氏面上便是一松。
“小七爷的人情啊——是欠定了!”傅老实长叹一声。他看着女儿将昨日与今日凑来的银钱都归拢到了一处。傅春儿点了点,便报了个数字出来,说:“不算那十两银,一共是十二两七钱。爹,我可以凑个十二两整数,剩下七钱咱家留下嚼用吧,重新做生意也是要本钱的。”说着,她便将自家做了点心,由傅老实挑出去卖的想法大致说了一说。末了还说:“咱家不能就因为这事,就没有营生了吧!”
杨氏抚了抚傅春儿的小脑袋,说:“还是女儿想得周到。亲戚家借来的那些钱,还有小七爷给的,总是要还的,另外人家作保,咱们家也不能太不给脸还不出来不是?”
听到这里,傅老实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道:“好,就依春儿的。一会儿老洪过来,我便与他商量,能先还上十二两自然是最好,实在不行,那十两也便先与他,我们最后无论如何,都要将这钱挣回来便是。”
话说到这里,傅家人纷纷生出了渡过难关的决心。傅春儿这边开始盘算做点心所需要的材料,打算赶紧去采买了,好重启自家的生意。然而傅老实却心中忐忑地候着老洪的到来——岂知,一直等到天擦黑,老洪都没有出现。
傅老实摸了摸头,不禁说:“老洪不是出了什么事来不了了吧,要不要我去寻寻他?”
他这个想法立刻被家中两位地位崇高的女性:杨氏与傅春儿两人给唾弃了——哪有巴巴地找着债主上门的?不过傅春儿还是有些不放心,还自己出门跑到埂子街自家铺子那里看了一眼,只见两间被烧毁的铺子依然黑黢黢地立在夜色之中,似乎与昨日没有半点变化。房东能迟个一两日来追债,傅春儿心中自然是乐意的。只是天色已晚,她想采买的那些材料都已经买不到了,傅春儿只好回家,打算明天再来买材料。回家的路上,她还在斗志昂扬地握着拳,心想,明天一定要将生意重新做起来,眼下家中需要的是进项,有进项才行啊!
她将此次事情从头到尾都想了一遍,除了起火的疑团与傅小四失踪之谜以外,其余的事情她都渐渐有了些头绪。说来说去,自家还是资本不够雄厚,承担风险的能力不强,连房子都只能赁别人家的,因此一旦出现这等天灾,好吧,她还不能确认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傅家便不能承受,一下子变成负资产,捉襟见肘。
好在前些日子里,傅家稍稍经营了一些人脉,再加上傅老实人缘信誉还不错,才稍稍有了些筹措银两,腾挪资金的空间。人脉什么的,这些其实都是财富啊!傅春儿心中这么想着,但是她此刻想起了黄家那位小喜,心中立刻又别扭了起来。
第二日早间,老洪依然没有出现。傅老实有些不安,傅春儿也是如此,但是她强着自己去买了些材料,在家自己开始做起包子来。她眼下不太敢做三丁包子了,那个的材料太贵,只有做得量大才有些赚头,而自己家的小灶间里,也铺不开这么大的阵势。于是她只是去零沽了些野鸭脯子肉,炒熟入味了以后与野菜一起拌了做包子馅儿。另外一种包子自然还是清清甜甜的菜包子,这个季节里各种新鲜的菜蔬上市,菜包子馅儿的选择更多,成本也低下来些。而刘婶铺子里买过来的面粉做包子皮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傅春儿自顾自一门心思地做着各种吃食,而傅老实则心事重重地在一旁相帮。每次听到有人敲门,傅老实便一阵紧张。
然而傅家又还是迎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翠娘。
她敲开傅家小院的门之后,向身后张了张,才闪身进来。这时候傅春儿已经冲了过来,说:“翠娘姐姐,好久不见!”
翠娘面上有些发红,但是还是强作镇定,向傅老实夫妇问了好,接着问起沈舟的伤势,她应是早已知道傅家的遭遇了。傅春儿答道:“沈大哥刚才服了药,此时怕是睡了。要不我带你去瞧瞧?”
翠娘面上又一次浮上了一片可疑的红云,但是她还是摇摇手,没有理会傅春儿半是认真半是说笑的话,而是挺严肃地对傅老实说:“傅叔,我有句话要与你说!”
“你家是不是有位亲戚去震丰园上工去了?”
傅家人听了这句话无不变了脸色。傅老实急着问:“怎么说?”
翠娘见如此,便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早两日,震丰园突然通知所有的厨子与伙计,不日震丰园就要开早档,早档的点心单子与傅家小食铺里的竟似如出一辙。翠娘原也没有特别在意,可是前一日来了人说是在厨下指点厨子们做这些点心。她挤过去张了一眼,觉得那人颇有些眼熟,而且那人口中所说的各色点心的做法,也与傅家的如出一辙。她便留心了一下那人的特征,想与傅家求证一下,哪知道得空出了震丰园,便得知了傅家铺子走水的消息。
傅老实白着一张脸,详细问了翠娘那人的年岁样貌,便知道没法再欺骗自己,此人就是傅小四无疑了。
第八十三章 气煞人也
确认了傅小四在震丰园,傅老实反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知道人在哪里总是好的!”
可是傅春儿却一脸疑惑,问翠娘道:“翠娘姐姐,你知道为什么震丰园一定要仿我家的点心么?”
翠娘想了想,认真地道:“震丰园在城里有好几家分店,东家日前叫了好几家分店的掌柜过去问话,掌柜们回来,都说是早档利润应该不错,而且别家很少有的做的。然而要说到城中做早点做得好的,你家已经算得上有些名气了。”
傅春儿还是感觉自己没有被说服:“震丰园那么多厉害的大厨,随便想想便能想出厉害的点心方子来,为啥偏要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夺我家的方子。”
翠娘说:“我也不能确定,但是可能眼下由黄三爷管着震丰园有关系吧!黄三爷……一直跟黄五不太对付,他以前曾经听五爷夸过府上的点心,当时还出言讥刺来着。眼下想借此机会,将府上的铺子彻底比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至此,傅春儿终于将前因后果串成了串。眼下广陵城中做早点生意本就利润不错,而那黄三爷心中正憋着一口气,要将黄五夸赞过的东西给比下去,所以便挖空了心思想要挖自家的墙角。而自家最不经挖的这个墙角,四叔傅小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震丰园的人盯上。大约是人家那边许以重金,要傅小四将傅家比较受好评的点心方子取了去,再教会了震丰园的厨子。震丰园分店众多,这般大张旗鼓地要开早市,完全将傅家这点可怜的小本生意全抢过去,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傅小四与傅家铺子走水的事情究竟有多大的干系,是傅小四因为沈舟无意间提起“方子”的事情,惊吓之下一时做出的举动,还是根本就是一场意外,那就只能等找到傅小四之后,再问个明白了。
翠娘叹了口气,说:“春儿,我眼下也不知做什么可以帮到你,但是你可否让我……让我……”她说到这里,脸一红,便再也说不下去。傅春儿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便带她去了西厢。沈舟此时服了药,正在西厢床上沉沉地睡着。从屋外看过去,沈舟除了头上的伤口被包着,以及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其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翠娘只在门外看了看,没有进屋。她叹了口气,对傅春儿福了福身子,说:“春儿,若不是为了今日的这个消息,我原也不该上门打搅的。沈……沈……就托付给妹妹一家照料了。”
傅春儿听她这般说,也有些伤感,口中却安慰了翠娘几句,请她放心。
送别了翠娘,她回到灶间里,望着早上刚开始动手做的几份包子。按照翠娘的话,震丰园那么多分店都要与她家做一样的小食了。而她傅春儿,家中却连铺子都没有了,外加欠了一屁股外债。如果真是按照她的想法,由傅老实走街串巷去卖,这生意依然是本钱少,规模小,而成本却一定会比震丰园要来得高,万万是竞争不过人家的。傅春儿实在是有些沮丧地心想,难道这真是——要被人迫着转行了么?
眼看时间到了中晌,那位房东老洪依旧没有来。傅老实摸了摸后脑,心下越发不安,打算去铺子那边再看看。岂知一开门,傅老实突然惊讶地道:“小四?”
果然是那傅小四站在门口。他见了傅老实也没有招呼,直接从他身侧走进傅家的院子。傅老实连忙追了进来,道:“小四,你这几日去了哪里,你好生说出来。”
傅小四直接走去西厢,打开门,见到沈舟躺在自己原先睡过的床上。见到沈舟的那一刻,傅小四面上的神情就稍稍松了一松。然而他没有停步,直接进去西厢,在床脚摸了一摸,脸色立即变了。他“腾”地出门,对傅老实伸出手,说:“三哥,还给我。”
“还什么?”傅老实心知那十两银定然是傅小四从震丰园那边取来的了,见他这么大喇喇地朝自己讨还,心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之中便带了十分的责问。
“银子,我的——”傅小四依旧延续他自己寡言少语的风格。
“原来真是你的银子,四弟。你有本事说说看,你这银两是从哪里来的。”傅老实气愤之下,话说得更加响亮。然而傅小四却好像有些急了,双手便朝傅老实推过来,傅老实猝不及防,被傅小四推得往后一摔,坐倒在地上。杨氏站在堂屋门口,当时便喝道:“四弟,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能跟老实动手呢!”
傅小四被杨氏这么一喝,见傅老实被自己推倒在地上,面上闪过一丝愧色,倒没再继续上前了,反而往后退了两步,口中嘟囔着:“我只是想要回我自己的钱么!”
傅老实爬起来,发了狠,说:“你好好说,你只要说出来这十两银到底是怎生来的,我就将银钱还给你!”
傅小四没有因为傅老实发火而软下来,反而梗着脖子说:“是我自己赚的钱,人家给我的,这钱就该我得。”
傅老实说:“你是不是将我家铺子的方子卖与了震丰园,人家给你的钱?”
傅小四脸上微微有些发红,道:“人家给这许多银两,就买咱家几个方子,有这等好事,为何不卖?只有大哥你一天到晚晓得做活啊做活,摆在眼前的银子都不晓得赚。”
这句话说出来,傅春儿觉得自己简直要厥过去了,她压根儿不知道这四叔是真傻还是假傻,是真的良心坏透了,打算看她家出天大的笑话,还是真的涉世不深,不懂这商家之间的道道儿,难道看见了眼前的银子,就丝毫都不考虑以后。
“既然是好事,那你卖方子之前,为啥不告诉你三哥?”杨氏在旁边插嘴问道。
“小四,你说说,震丰园到底要你做什么去了,给了你多少报酬!”傅老实听了傅小四的话,怒不可遏。
“是,既然你们也知道了,我也不瞒着。震丰园给了我钱,要我将咱家铺子里几种点心的方子抄给人家。”傅小四依旧是一脸“有钱不赚是傻子”的表情,“后来还请我去指点了一下他们的师傅。”他大约觉得自己去“指点”乃是一件极光彩、极荣耀的事情。
“就这么一点小事,就赚了二十两银子。你们取去的,那是定银。”傅小四话语之间,颇有些得意。
“然后呢,”傅老实此时已经怒到了几点,道:“然后人家给你钱要你打伤人家伙计,然后点火烧了铺子是不是?”
“哥——”一提到打了沈舟跟傅家铺子走水的事情,傅小四终于开始觉得自己理亏,但是依然强自辩解道:“那日沈伙计吓了我一大跳,我失手之下,才在他头上拍了这么一记。我走的时候铺子还好好的,我……我是真的不知道铺子走水的事情,后来才知道的——可,可能是火星子溅出来,引着铺子了吧!”
“你也不知,你也不知——”傅老实气不打一处来,“你将人家伙计打晕在地,留在铺子里,铺子之后走水,你是想将人家活活烧死是吧!好,既然你这般将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那今日也不要怪我不顾兄弟情面——”傅老实突然上前,拉住傅小四的衣领,道:“跟我走,我们去衙门见官——”
傅小四一听“见官”二字,顿时腿有些发软,再者,他也从未见到傅老实竟是这样一幅神情对着自己,索性往地上一赖,哭道:“哥——”
这时门外有个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傅家大伯傅元良此时正站在门口,见到院里闹成这样,奇道:“老三,你不是送信来江都说小四不见了么?怎么要拖他去见官,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傅老实见是傅元良,便将傅小四的衣领一松,道:“大哥,你来问他!”
原来,江都傅家先是听说广陵这边傅老实的铺子走了水,原本也没以为太严重,然而往后接到信儿问傅小四有没有回江都。这下子老两口立马担上了心,傅老爷子本来想亲自过来的,但是他近日腿脚有些不太好,所以被众人劝下来。傅老太太虽然心急,但是还是忍住了留在江都照顾老爷子,反而将正在自家田里忙着准备春种的傅元良遣来广陵,要他千万打听个傅小四的准信儿。
傅元良想起傅老爷子与老太太两位,对傅家三房和傅小四的不同态度,心中原是隐隐约约地有点不舒服的,此刻听了傅小四在旁边畏畏缩缩地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心知这次三房是彻底被四弟给坑惨了。但是他知道要是傅小四出个什么事情,老爷子老太太那边一准说不过去,因此他今日是无论如何要将傅小四带回去的。如果将傅小四继续留在广陵,一来不知道傅老实会将傅小四怎样,二来也不知道傅小四会不会捅出什么更大的娄子来。
然而傅小四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还兀自在嘴硬,说:“我赚来的银子,还我。我还要回江都娶媳妇的。”
杨氏此前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候轻轻地对傅元良开口说道:“大伯,我们三房这边,是十年前就分家出来的旁支。眼下爹不在城中,今日之事,还要请大伯做个主。议一议到底怎么个处理法。”
第八十四章 为啥这个钱不能挣
眼下傅老实为了傅小四做出的事情气了个不住,只瞪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反而是杨氏轻声细气的几句话,几乎令傅元良都震动了一下。是呀,虽然说都是亲戚,可是既然已经分家了,人家媳妇说要将这笔账好好算,傅元良也没有什么辩驳的话好说。
然而傅小四突然在旁边冒出一句,道:“我是要存钱娶媳妇的人,你们都儿女成群了,还跟我抢银子。”
傅家小院里面人人面面相觑,傅小四平日里只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与沈舟有点像。但是沈舟身上能觉出一股正气来,可是傅小四却有些叫人看不透,不知道他究竟藏了什么在心里。眼下听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出来,傅春儿终于开始了解,大约江都傅家对傅小四的说教也令他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从原来的游手好闲,成为了对银钱极其上心。
然而这种上心是建立在傅小四缺乏基本的道德观念的基础之上,此人又不善言谈,旁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因此也无法将他及时掰“正”过来。
而最令傅老实生气的,自然是傅小四罔顾他人性命,打伤沈舟,又将其弃之不顾一事了。铺子走水到底是不是傅小四直接造成的,眼下没有人证,已然是说不清。然而打伤沈舟这件事情,却是杨氏第一个说与傅元良听的:“大伯,刚才四弟也已经承认了,打伤了沈伙计。沈伙计是我家雇的,但却不是卖身。眼下因为四弟而受的伤,少不得要照管人家医药。所以,大伯,这个钱,该是由四弟那头出的对不对?”
傅元良皱紧了眉头,点了点头,傅小四刚想说什么,被傅元良眼神一逼,又闭嘴缩了回去。杨氏便叫过傅春儿,说:“春儿,你先将我说的记着,待会儿一并将具体数目说与你大伯听。”傅春儿应了,傅元良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不由得暗暗埋怨自家老爷子起来,竟然让自己跑这么一趟辛苦又难堪的差事。
“再说震丰园的这件事情吧。四弟,你从震丰园一共得了多少两银两?”杨氏说话不徐不疾,但是说出来似乎比傅老实那又气又急的语调更令傅小四心惊。
“定银十两,之后十两,再没别的了。”傅小四没有再争辩别的,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二十两银,买我家的小食方子。四弟,你问过你三哥没,我家的方子打算花多少钱卖给你?”杨氏淡淡地说。
傅小四登时睁大眼睛,他大约从来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半晌才说:“这……这方子是我抄下来的,为什么要买。”
“四叔,你若是告诉我你要拿这方子卖钱,我是铁定不会说与你听的。可是你既然已经拿出去卖了,为什么我家就不该从你这里找补回来?”傅春儿理直气壮地说。傅小四登时就有些泄气,但是还是无力地辩驳道:“一家人,还提什么钱不钱的,都是亲戚么!”
都是亲戚!傅春儿简直想在院里满地暴走,这位傅小四的说法与当时金氏与傅兰儿从自己家拿东西那会儿简直如出一辙。难怪古人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江都傅家那边竟然一点都不懂得啊!
傅元良这时候不得不出声,道:“弟妇说得没错,三房已经分了家的,卖方子的银两,自然三房要占大头。”他是继傅老爷子之后,傅家未来的家主,此时他已经颇为注意,想树立家主的威信。
杨氏却没有接傅元良的话茬,她看向傅春儿,说:“春儿,你算一下,这几只方子,做一年生意,值多少钱。”
傅春儿心中大致算了一下,便说:“咱家做早间一档生意,扣去各项材料成本,大约可以赚到三百钱。一天两档,就算是五百钱一天吧,一年三百六十日,且扣去六十年节或是天气不好做不得生意的。三百日就是一百五十吊钱,一百五十两。”她这个算法其实甚是滑头,虽然说是扣去了材料成本的钱,但是却没有去算人工与铺子的租金,那两项,才是真正铺子的大头开销。但是她这么算,其实也没有错——若没有这几项点心,傅家哪里来的钱支付人工与租金呢?
傅小四听着这么一个数目,已然是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吞了口口水,道:“这方子,人家买了去,三哥还是可以照做的啊!”。
傅老实听他说了这么一句,突然爆发,大吼一声:“人家故意从你这里买咱家所有的方子去,就是想挤兑得咱家不做生意!”他似乎终于找到个由头,将胸中的憋闷吼了出来:“小四啊,哥好心带着你在铺子里做工,你却将我家的方子给卖出去,跟着打伤伙计、令铺子走水。你难道不知道债主上门的时候,咱家还不出钱,一旦报官,就会锁了咱家春儿阳儿去抵债的啊!小四,你想想看,就为了让你娶媳妇,你是真真要逼到三哥家里卖儿卖女不成?”
傅老实一面说着,一面捂住面孔,在堂屋跟前蹲了下来。傅元良听了这话,才是真的心中一惊。虽然三房分家出去,但是若是三房有事,江都那边如果坐视不管,定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而当年……当年好多旧事不免又会被扒出来被人诟病。那老傅家真的是脸面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想到这里,傅元良便喝令傅小四道:“小四,快将你那十两拿出来给老三!”他见傅小四还是一脸不乐意的样子,跟着又说:“老三家这天大的祸事,还不是你小子给惹出来的,老三家要是有事,咱们谁也讨不了好去。你别说那么多了,赶紧把银子交出来,否则老三要是拉你去见官,我可是绝对不会管的。”
傅小四听了,无奈地将手一摊,说:“没钱啦,都输光啦!”
“什么?”傅家小院里好几人都是惊叫出声,傅元良头一个就骂道:“不长进的小四,你还记得爹是怎么教训你的了么?刚好了两日,皮又痒了不是?”
“我,我不也想着要帮着家里想想办法么?人家彩礼要得也不少,要像三哥这样挣银子,猴年马月才能挣回来。”傅小四似乎还带着点不服气,带着点委屈,一边抱怨着。“再说我一开始手气挺旺,下了几次注都是赢的,到后来投了几把大的,运气不好,这才输的。”
在旁听着的傅春儿突然一凛,只说:“四叔,难道你,你是过来拿这剩下的十两银来翻本的?”
傅小四没有好气地说:“我来拿,你爹会给吗?”
“不是,四叔,”傅春儿高声问:“我是问,那些刚才跟你赌钱的人,还在赌场里等着你取了钱接着回去赌是吗?”
“谁说不是呢!”傅小四想着这十两银在傅老实手里,拿不到手,神色便也怏怏的。傅春儿与杨氏对看了一眼,都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
傅元良接着也省过来,就去拉傅老实,口中一边说着:“小四,你赶紧带路,这些人定是先与了你钱之后,再想法把给你的这些钱在赌桌上骗回来。”傅老实听了这话,也顾不上自己那一腔怨怼了,站起来,跟着傅元良傅小四一起出门。
过了很久,日头已经有些斜了,傅家兄弟三人才一起回来。傅老实与傅小四脸上还挂了些彩,杨氏见了吓了一跳,连忙翻了些药油出来,让两人涂在脸上。傅老实愤愤地说:“这帮小兔崽子,谋我家的点心方子,还打算再把付出来的银钱再从小四手里骗回去。”
傅小四这时候灰着一张脸,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杨氏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四弟,三嫂多一句嘴问你,你上回回江都之前,这帮人是不是就已经拉着你……拉着你去赌钱了。”
“是——”傅小四有些茫然地说。他眼下可再也不敢张口说什么从傅老实这里要钱的话了,这些人分明就是瞅准了傅小四是傅家最薄弱的一个,因此才从他这里下手,一面取到了傅家的方子,一面又想办法把付出的银钱再从赌桌上赢回去,这样一文钱都不花的法子,若不是傅小四被傅老实与傅元良拦住,这就成了。傅小四想到这里,才大致有些明白自己在这么简单的一个局中扮演了多么“二百五”的一个角色,而他竟然还在傅家铺子走水的时候,不管不顾地离开,甚至还自己跑去了震丰园,给人家指点一番。这不就被别人给卖了自己还帮着数钱么?
这在常人看起来,连二百五都不如啊。
想到这里,傅小四抱着头,终于忍不住沮丧地说:“三哥,我错了。”
傅老实看着傅小四,有些心酸,心说你傅小四认错固然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然而自家的债务该当怎么办,被抢了生意往后这日子该当怎么过啊。可是他看着傅小四终于低头认错,责骂与抱怨的话便再也无法说出口了,毕竟要打要骂现在也挽回不了什么。况且,傅小四酿成这般大祸,傅老实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于是只默默地一人郁闷了个不住。
傅元良看着这兄弟二人,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只是他在想,该当赶紧将这小四带回家,才能向爹娘交代啊。老三那边,确实这次小四把人家给坑惨了,可是暂时也还轮不到自己出面来主持公道,反正上面还有爹娘在呢。另外对傅元良来说,还有个更重要的想法:这个小四,留在家中简直是个“事儿精”,倒不如他结亲以后,以老三家为例子,撺掇老爷子老太太把家给分了。傅元良这么一番打算,便出言向傅老实请辞,说是要带小四回江都。
第八十五章 见到转机
傅元良请辞之际,抬出了傅老爷子和老太太两尊大神,而且,若是再逗留一会儿,傅元良兄弟两个就当天赶不回江都了。傅老实与杨氏一时都说不出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把傅元良与傅小四两个往外送。傅元良从怀中摸出了两百钱,说:“老三啊,我实在也是不知道你家竟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过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多少银钱。这几个子儿,你先拿去,给人家伙计上点医药吧!”
傅老实没说什么,默默将这些制钱给收下了。
然而待他们出去,广陵傅家关上门,在自己的小院里,傅老实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个小四啊——”
杨氏在旁边嗔道:“当着你大哥的面,你怎地偏又不说了?背后抱怨,最是没有用。你看看春儿。”傅老实这才注意到女儿正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沉思着。
“春儿,你在想什么?说来听听。
“我在想,咱家眼下有两件麻烦的事情,该怎么办。第一件事情是洪老爷那边的债务,第二件事情是震丰园开始做早档生意之后,咱家该怎么应对。”傅春儿一件一件颇有条理地往下说。
“洪老爷那边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没有上门来讨银子,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想,咱家好歹凑够了二十两银,至少铺子重修的钱与这几个月的赁银,应该都是付得出的。再加上有纪小七爷作保,我想,洪老爷那边,应付个把月,总是没有太大问题。”傅春儿早已将傅小四没能给带走的十两银算作了自己的银子——本来就是么,谁让傅小四把自家的方子骗出去卖了给人呢?
“但是比较麻烦的是咱家往后的生计。没有铺子,每日做生意的流水我估摸着只能做到原来的一半左右,而且得麻烦爹日日挑出去售卖。所以我想着点心的种类也得往下减,以后只能做一两样包子往外卖了。”她又想了想,往西厢那边看了过去,说:“沈大哥伤养好以后,我们也好歹得与他说一声。我们家应该是雇不起伙计了。”说着傅春儿便叹了一口气。
傅老实也觉得,不能接着雇沈舟做活,实在也太过可惜,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杨氏见傅春儿欲言又止,便问:“春儿,你还想说什么?都是自家至亲,你尽管说吧!”
傅春儿便说:“往后咱家债务挺重的,怕是,这个院子,嫌大了——”
傅老实便与杨氏对望一眼,杨氏叹道:“穷人家孩子早当家,春儿,你这么点年纪,可以想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她想了想又说:“春儿,这个不怕,以前咱家苦日子也不是没有过过,这就让你爹去找个小点的院子,咱们便把这间给退了。”杨氏说着望望里间睡着的傅正,说:“反正小三子还小,你哥哥又不在家里住,咱家住挤一点也没关系,以前再小的屋子不也住过?”
听到这里,傅春儿却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先不着急,爹,总要看看以后在哪里做生意方便,才能说往哪里搬不是么?”她担心的事情不止这一件,于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傅老实,说:“爹,回头问一下赵叔,看看‘小山泉’那边的生意,能不能由咱家接着供。如果能的话,咱们就想办法只做小山泉一家的生意,这样就容易多了。”
然而傅春儿虽然想得周全,但是却“怕什么来什么”。第二日一早,傅春儿做了一些包子,连屉装在草捂子里,由傅老实挑出去卖。然而第一担挑出去之后,等了很久,傅老实才回来,一脸的沮丧,一进院子,便说:“走了很久,才卖出去大半,剩下都冷了,我便拿回来,春儿你看看能不能蒸热了,我喘口气再出去。”
傅春儿心中着急,但是还是先到厨下去给傅老实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喝了,才问:“爹,是不是震丰园到处都在做早档的生意?”
傅老实点了点头,有些悻悻地说:“人家卖的包子,比咱家开铺子那时,要便宜了三成!”
傅春儿对此早有预期,傅家的那几种食材,最花钱的其实是隔年的母鸡,光熬鸡汤和取鸡瓜子肉就要用上好几只。傅家每日零沽,就算是拿得到老主顾的价钱,依然比不过人家大批进货。而且震丰园即使早市用不完,也可以用在午市与晚市的菜品上。这些举措,足以将成本压得更低。
“人家震丰园刚刚开始做早档生意,想先声夺人,再说了,人家这么大的馆子,又是这么多的店面,早市能做这么多的流水,自然不在乎价钱可以压得低些。”傅春儿想了想,问:“爹,你今日这些包子,又是在哪里卖出去的呢?”
“唉,”傅老实长叹一声,道:“这左近人家都知道了震丰园卖的比咱家的便宜。爹一直走到东关码头那里,有不少跑船的,觉得那野鸭肉的包子不错,才买了些。只不过,爹往下压了一文钱才卖出去的。”
东关码头?傅春儿想了想,她知道那里大多是来往商旅、贩夫走卒出入之处,因此震丰园怕是不屑于在那里做生意的。只是,自家那几样点心,有哪样是适合东关码头的?她想了想,暗自摇了摇头,还是将希望放在了“小山泉”上,说:“爹,你有问过赵叔与袁掌柜那里么?”
傅老实面孔陡然就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几句。傅春儿便心知不妙,说:“爹,你倒是给个准话,说明白了,咱们才好想办法不是?”
傅老实这才老实交代了,原来小山泉那边也与震丰园的一家分店讲定了,客人们用的点心日后都会从震丰园那里送。“老赵说,震丰园给的价钱,要比咱家给的便宜一些,而且人家震丰园背后立着黄家,袁老板话里话外的,说实在是不敢得罪黄家。”
黄家?傅春儿在心中哀嚎了一声,真是成也黄家,败也黄家。当日若没有黄以安帮忙,自家铺子只怕是开不下去的,然而也就是因为黄以安对自家铺子的小食多夸了这么两句,惹到了那个与黄五不睦的黄三,才令自家铺子竟然落到这么个境地。富贵人家,真是惹不起啊!
傅春儿沉思之际,傅老实小心翼翼地问傅春儿道:“春儿,可还有什么法子不?”
“法子一定会有的!”傅春儿握拳,再握拳,别想轻易就这么将本姑娘打倒了,哪怕就是真的去东关码头那里卖大白馒头,老实说,也难不倒她傅春儿,只是这一大家子日子会再过得清苦些罢了。她想到这里,朝傅老实展颜一笑,道:“没事的爹,这两日咱们再到街上去看看,想想再做些其他的点心吧!”
然而,想出新的点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此前,傅春儿能想到三丁包子、大煮干丝这等经典菜式,那是因为她前世见过也吃过,因此她实际只是从古人那里借来了智慧,然后又还给了这个时空的古人而已。眼下这些都被震丰园如此强势地给抢了生意去,还打起了价格战。说真的,菜式不是没有,但是成本会是个大问题。她左思右想,一直想到脑壳疼,也再没想出什么特别合适的菜品了。
傅家生意一直没有起色,这么半死不活地拖了一两日,到了二月初六这一天,傅家最不想见到的人,老洪,前来敲傅家的大门。
一进门,老洪就对傅老实说:“老傅,别见怪,这两日我一直在跑别的事,晚来了一两日。这不,原来那间铺子我已经出手了,买家请我给他引见引见,他想与你家合伙呢!”
说着,老洪从门外迎进了一名衣冠楚楚的胖子,口中说:“老实啊,这是原来那间铺子的新主家,姓曹,曹老爷。”
傅老实一听这话吃了一惊,问:“老洪,那间铺子你出手了?那我原先该你的钱……”
老洪见他问,双手乱摇,只道:“我可是什么都卖与曹老爷了,只当我卖了一间完好的铺子,至于原来你欠的那些钱……”他说着偷偷瞄了一眼那位曹老爷的神色,说:“我没有主意,全听曹爷的。”
傅老实赶紧与那胖子见礼,口中称呼道:“曹老爷!”
傅春儿在旁边,看着那胖子与傅老实忙不迭地见礼,坚持自己不是什么“老爷”,要傅老实称呼他“老曹”就好。只见那老曹约摸五十岁不到,穿着着实讲究,织锦的袍子上花团锦簇,衣料也绝对不是什么凡品。只是傅春儿觉得,此人虽然穿得像个富家翁,但是举手投足之际,却显得有些说一不二的彪悍气质,应该不是个简单人物。然而傅春儿打量此人之际,老曹的眼神也溜过来,在傅春儿面上转了一圈。傅春儿心中一惊,连忙悄悄地挪到傅老实身后,但是却依然听着众人说话。
老曹便呵呵笑着对傅老实解释他为什么会买下那已经被烧毁的小楼。原来他家世代在外行商,但是家中老人始终想在广陵置产,开一间自己家的铺子。“我原来一直在埂子街来来往往的,早觉得‘小山泉’对面这间铺子的位置很合意,但是这地面上已经盖了铺子,这铺子的样子却不合我意。当日我就曾有意盘下这铺子,然后将店面拆了重建,只是因为年节的关系,另外见到铺子里也一直有人营业,因此不曾向老洪提及。”
“这次回来,正巧见到……咳咳,不好意思,曹某人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盘下这铺子,也免去了在下拆建铺子的功夫,至于刚才说到,老傅所欠老洪的那些银钱——”他说着往老洪面上看了一眼,老洪连忙躬身答道:“不曾欠什么银钱,不曾欠什么银钱——”
第八十六章 点心挑铺子
老洪说到这里,脸上堆满了笑,对傅老实说:“老傅啊,这位曹爷,可真是个慈善人儿,他见到咱那两间铺子走了水,便发善心将铺子买了下来——老傅啊,咱们两个之间,就一笔勾销,除了隔壁铺子可能还要你家赔偿一些货品损失,而我这边,老傅,咱俩这就算是两讫了啊!”
傅老实听说此言,大喜过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说句实话,若是没有曹爷,我家是要为这铺子倾家荡产的,”他说着朝老曹一躬到底,诚挚无比地说:“大恩不言谢,曹爷有啥需要我傅老实出力的,请尽管说——”
老曹闻言哈哈一笑,说:“哪里哪里,家中长辈对那铺子的地段只觉得是极合意的,眼下那铺子的样子,怕是还省去在下一番拆建铺子的功夫,其实是在下捡了个便宜,傅兄弟千万莫要说什么谢不谢,恩不恩的。”他说话之间竟透着与傅老实十分亲热。
“曹爷不日就要在铺子的原址之上再盖新的屋舍,他曾提及想与人合伙开食铺,我当时就荐了你家。”老洪得意洋洋地对傅老实这么说。
“合伙?与我家?”傅老实听到这个提议当时就愣在当地。
“是呀,我听闻广陵城中,老傅家的早档点心做得是一等一的好,因此想从你家买几个点心方子。另外傅家过去是开早档铺子的,在下这铺子怎么开,还想请老傅指点指点。”
傅春儿心中大奇,忍不住从傅老实身后探出身子来,看着那位曹爷,心想:怎么一下子早档的点心铺子就风靡广陵城了呢?这么多家抢着做。
傅老实面色古怪,估计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生性不会作伪,当下便一五一十地说与老曹:“我家的点心方子,不小心透给了震丰园——”
“震丰园?听说那是广陵黄家的产业,连这等小生意黄家也要染指?”老曹刚刚露出些吃惊的样子,老洪已经在旁边接口:“我说呢,震丰园这两日刚开始做早档的生意,怎么做的点心与老傅家的点心单子一模一样。老傅,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也能透!”
傅老实苦笑着道:“都是我做事不周到,加上误信了人言,才有如此结果。”他心中颇为苦涩,就差骂自己活该了。
老曹听了,也叹了一口气,说:“那府上还有没有什么方子,是震丰园不曾得了去的?”
“自然……”傅老实口中“没有”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便觉得傅春儿在自己身后拉着自己的衣襟。“爹,咱家还有好几个方子,从来没有在自家铺子里做过……”傅春儿的眼光便朝老曹那边瞥过去,“只是不知道适不适合这位曹爷的新铺子。”
“哦,这位小姑娘,这话该当怎么讲,点心方子而已,怎么说适不适合?”
“这都是平时爹娘和哥哥教我的,所以这话我说着也不知道对不对,”傅春儿装作扭捏的样子,其实只是做个小小的铺垫,免得人家又觉得她一个十岁不到的女童,怎地能说出这些道道来。
“不妨不妨,小姑娘,你说得很有意思,来,跟曹伯伯说说,方子怎地就还会挑铺子了呢?”
“曹伯伯家这间铺子,建在埂子街街面上,对面就是‘小山泉’,不知道曹伯伯希望主顾是富人呢,还是就是广陵城中像我家一样家境平平常常的?”
老曹听了,就将眉头扭了起来,说:“这倒还没有想过,难道有这么大区别么?”
“自然是有,”傅春儿拍着手道,“我家以前做生意的时候,有钱人都是点比较贵、上得比较慢的精致点心,他们更愿意坐下来慢慢吃——”黄以安可不就是这样么,一边吃还一边挑这挑那的,“而且他们总嫌咱家铺子的桌椅摆得太局促了,坐得不舒服,说是要有雅座才好!”
“而普通人家早间急着出门的,大多是买了包子点心直接带走,也有打包买好多点心带回去给家里人吃的。这些主顾,因此愿意用一样的钱,买到更为实惠的点心。所以给有钱人家与普通人家的点心方子,实在是不同的。”
“曹伯伯想开的这间铺子,如果是招呼前一种主顾,就不能只是一间普通的小食铺子了,菜品必须精致,店里面需要设些雅座,店面的装饰也要十分的精心。而且除了铺子里面售卖的点心,搭配的香茶,甚至摆放的香花,都要有些讲究,这样才能留住前一种主顾。如果铺子是主打卖给普通人家早点的,那就要想想,怎么跟震丰园打这擂台了。”
她说着面上显出担心的神色,看了看傅老实与老曹,谦道:“我一个小丫头,只是随嘴说说罢了,曹伯伯觉得有些道理不?”
老曹见傅老实面上还有些迷茫的神色,心知这个小姑娘其实才是傅家真正能够做主出主意的人,她应该就是“家中长辈”所说的那人了。当下老曹点头笑着说:“不错不错,听着有些意思。那么,傅家小姑娘,你说说看,我这间铺子,若是要开,应该选招呼那种主顾呢?”
“招呼那种都行啊,反正都是做生意么!”傅春儿稍稍藏拙,不肯把自己真正的想法直接说出来。她见那老曹面上露出一些失望的神色,心中便有些犹豫,万一错过了这次,以后或许便再没有什么机会再起炉灶,继续把这小食生意给做下去了。她于是又加了一句,“但是眼下震丰园刚开的早档,价钱听说压得很低,他家铺子的分店又多,所以如果曹伯伯眼下就想修铺子开铺子的话,应该是做头一种主顾的生意比较好做吧!”
老曹闻言将手一拍,喜道:“小……小姑娘果然有些见识,家中……那个长辈原先是嘱咐要做体面人的生意的。小姑娘,如果真是做这种人的生意,你家可有点心方子可以卖与我家的?”
傅春儿想了想,终于又扭捏了一回,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要问问娘才行啊!”
老曹热切的眼光便黯淡了一些,他想了想说:“也好!此前我就这点想头,从傅兄弟这里买几只点心方子,再请傅兄弟指教指教我这铺子该当怎么开。傅兄弟要我这边付报酬什么的,甚至与我家合伙都行。不过眼下傅小姑娘既然这般说了,不如我明日再过来,问问傅兄弟这边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老曹与老洪这便告辞出门。傅老实将他们送出门去,然后随着老洪去与另一家赁铺子的去谈赔偿过火的货品的事情去了。傅春儿便到杨氏那里,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与杨氏听。杨氏听了便念了一声佛,说:“老天保佑,这事情总算不会累到你与阳儿两个!”杨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略略想了想这件事情便对傅春儿说:“春儿,你回头也暗中打听打听小七爷那边,或是黄五爷那边,我琢磨着应该是什么人暗中在帮着咱们家呢!记住只是暗中打听就可以了。”
傅春儿点点头,她也这么想,可是黄以安按说不在广陵城中,而纪燮当日既然答应了为自家作保,想来也不会这样拐弯抹角,再将这已经过了火的铺子给盘下来,这也要不少钱吧!
“春儿,至于那位曹爷的请求,你心中可有成算。”杨氏问道。她以前没有过问过傅春儿那些小食方子都是怎生想得的,眼下竟然也没有过问,却只是问她有没有把握。
傅春儿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说:“还有没有成算,我打算明日亲去震丰园那边买几个包子吃过了,才能想清楚怎么做才好。”
杨氏点点头,“嗯,明日你就去吧,叫你爹陪着你,他痴长了这么几岁,也不知道见识有没有长这么多,回头让他也帮着你想想。只是,”杨氏想了想又嘱咐傅春儿,“不管是何人,此刻都是在帮咱家,咱家这件事情上可也要尽心些,千万不能让人家生意给做砸了。”
少时傅老实回到家中,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来,道:“我与老洪那边,还有隔壁那间铺子的掌柜去签了字据,”他扬了扬手上的文书,“这回真的是两讫了。咱家一共赔了隔壁四两银,而老洪那边,的的确确是不会再追着咱家要赔银子了。”
“只赔了四两银?”傅春儿觉得这个结果简直是喜出望外啊!
“是啊,老曹一起去的,那人眼睛极其毒,看得出隔壁铺子那些货是过了气的,一直在压着货,所以帮咱家从五两的要价上还下来的。这个老曹啊,真是帮了咱家的大忙了啊!咱家怎么以前在广陵不曾见过这人来着?”傅老实一面说一面搓着手。
只赔四两银子,这个结果比原先傅家想的要好上太多了。这样,不仅不需要纪小七那边作保,更可以将从纪燮那里和从杨氏父母那里借来的银两都还回去。剩下的钱,除去那笔十两银子自家觉得有些膈应,不愿动用以外,剩下的钱,至少在几个月内,傅家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杨氏便对傅老实说:“老实,我刚才还与春儿在说,人家既然帮到咱家,咱家对人家的事情总要上心一些才好!你明日陪春儿去震丰园那边看看人家生意到底是怎么做的,回来咱们再商议怎生回复人家吧!”
第八十七章 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第二日一早,傅春儿与傅老实便起来去震丰园看人卖早点去。
傅老实早几日就已经打听过了震丰园点心的价格,比傅家原先卖得要便宜上两三成。就像傅春儿昨日说的,如果主顾大多是广陵城中的普通人家,那么便宜是硬道理,只是也不能一味便宜。傅春儿今日过去,就是想看看震丰园的生意到底是怎生做的,她拉着傅老实的衣袖,先去了一间离埂子街最远的分店。远远地只见震丰园的店面大堂此时还没有开,只在大堂外面支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好几个蒸屉,一个看着像是厨子的中年男子站在桌前,旁边坐了一个小伙计,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
“这位大爷,要不要来些早点?这是我们震丰园独此一家的点心,三丁包子,肉丁鸡丁笋丁,一个下肚,过午不饥,跟别家什么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不好比的。”傅春儿听了这话心里就不喜,什么叫跟“别家什么小门小户里出来的”,这不摆明了还要在自家头上踩一脚么?
她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显,只拉着父亲的衣袖,说:“父亲,咱们买一两个包子吧,肚子饿了!”
那厨子模样的听见“一两个包子”,就有些懒得搭理傅家父女,直到傅老实问起,才勉强挟了两只三丁包子出来,用一张油纸包了,递过来。“爹,我还想吃发糕。”傅春儿左看右看,打算再尝试一下这家的甜味糕点做得怎样。结果那厨子揭开蒸屉,看了看说:“哟,发糕卖没了。”他说着拍了拍旁边那个伙计,说:“小宋,给我招呼一会儿,我去厨下接着蒸些发糕出来。”
傅家父女二人等了很久,才将发糕等到。这时候傅春儿已经与傅老实两人各吃了一只三丁包子下肚。说实话,这三丁包还做得真不错,馅料的味道调得与傅家当初做得一模一样,这想必是傅小四的功劳了。而傅春儿也不得不承认,震丰园做的发糕,比自家做的还要好吃上几分,大约是用来发酵江米粉的米酒质量更好的缘故。
傅春儿吃完包子与发糕,自己掏出个手巾子擦了擦嘴角,对父亲说:“爹,渴了——”
傅老实四处张了张,然后又问那震丰园的伙计,道:“敢问这位小哥,这附近有没有卖茶水的?”
那为被叫做小宋的伙计就指指对面,说:“那里有个茶摊,只是眼下还没人来。”傅春儿看了一眼,只见那茶摊之上的陈设颇为陈旧,旁边挑了个旗子,上面写着“大碗茶”三个字。想来是广陵城中那种二文钱一大碗的茶汤。她便拉拉傅老实,说:“爹,咱们去别处寻茶摊吧!”
离开了这间震丰园的分店,傅春儿就拉着傅老实去了离自家较近一些的分店。这间分店要大一些,更靠近东关码头。傅老实说:“怎么春儿?还要再看?”
这个是自然的。震丰园这次一出手就是所有分店一起开早档,傅春儿当然要看看不同的分店之间,这做生意的上头是不是有区别。果然这间分店将平时店面开了一半出来,供食客坐下来享用点心,买了点心之后,还可以点上一杯茶。只是这茶也便宜,三文钱一杯,茶叶却不是太好,有一股子杂味。
傅春儿与傅老实两人点了一只三丁包,一只青菜包,叫了一杯茶。傅春儿打算开动的时候,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吃不下了。原来震丰园那里的包子做得也甚是实惠,一只将近有傅老实的拳头大,而且三丁包子馅儿味道调得甚是浓腻,没有好茶来搭,嘴里确实觉得颇为油腻。她将三丁包子往傅老实面前一推,说:“爹,你来尝尝,我……我已经饱肚了。”
傅老实依言尝了一口三丁包子,眉头却皱了起来,说:“这家的包子没有先前那家好吃!味道有些过甜了。”广陵城中不少菜式都偏甜,菜中放糖大多是为了将材料本身的鲜味给调出来,但是如果太甜的话,就更加容易腻口一些。傅春儿点了点头,自己又去从青菜包上掰了一小半送到口中,发觉这家做的包子馅竟然都是一个毛病,青菜包的馅儿也有些过甜。原来这震丰园各家分店之间,每家做出来包子的味道竟然也不完全相同!
傅春儿在座位上沉思着,她其实并不介意有人仿制自家的点心,本来她自己就是仿制了另一个时空的经典小食。只是震丰园那位黄三爷挖空心思盗取自家方子的方式实在是令人不齿,将方子取得之后,震丰园却未必就真的能做到尽善尽美了。这样看来,好好谋划一下,要帮着老曹开一间能够压过震丰园早档生意的铺子,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一边怔怔地想着,冷不丁耳边听到一句震丰园伙计的吆喝:“三丁包子,三丁包子啦——广陵城中只震丰园一家,做出来的正宗三丁包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傅春儿突然将眼睛睁大了看着傅老实,她已经想到主意了,俗话说,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怕起来。自家三丁包子的生意被人抢了去,那么——傅春儿暗暗下了决心——自然也要在包子这一项生意上,把原先的生意给抢回来。
当日下午,老曹果然不曾失言,再一次登门拜访,见到傅老实便很亲热地招呼:“傅兄弟,昨儿说的那个事儿?”
傅春儿此前已经将自己的想法,与傅老实和杨氏说过了。这时候她便站出来,对老曹说:“曹伯伯,我最近在跟着爹娘学厨,也在学着铺子里的生意。我有几个想头,与您说说,若是要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千万提点着,不要笑我。”
老曹早已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傅春儿的“能耐”,此时自然不敢小觑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便点头应道:“姑娘请讲!”
傅春儿说:“曹伯伯在埂子街上开店做早点生意,我家有七八只独家方子可以提供给曹伯伯,但是需要曹伯伯去聘用熟手厨子来做,这点可行?”
老曹原先以为傅家只拿得出两三只点心方子来的,此时一听,喜出望外,道:“这个自然,自然的。只是不知道,姑娘这点心方子,怎么个要价?”
傅春儿便叹了口气,说:“日前我家的方子透给震丰园,其实是震丰园那边使了银钱,才从我家这边打听出来的,震丰园的花费大约是五两一个方子。”
老曹便问:“姑娘想卖的方子,应该不是给震丰园的那些吧!”
“自然不是!”傅春儿晃了晃脑袋,说:“绝对能压过震丰园一头的。”
“那,姑娘想要价多少呢?”老曹试探着问了问,独家方子,十两?十五两?老曹心中想着对方可能报出的价钱。
傅春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家确实是诚心将方子卖给曹伯伯的,只是这些点心做得好坏,直接关系到曹伯伯的店以后生意的好坏。所以我家想——将这些方子折价,买铺子两成的干股!”
这个是老曹绝没想到的答案,他听了这话,马上便朝傅老实脸上看了看,想知道是不是傅家的年长之人指点傅春儿出的主意。他虽然此前知道傅春儿的能耐,但是亲耳听到这么个小女娃说出这样一番话出来,还是心惊不已。然而傅老实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倒是看着女儿,眼神之间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这样曹伯伯在铺子开业之前,可以不用付出现银给我家,而我家的收益也绝对与铺子的收益休戚相关,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指点铺子的师傅将点心做到最好。”傅春儿极为诚挚地说。“而铺子如何开,铺子里如何装潢,甚至铺子起什么名字,我家都会尽心尽力帮曹伯伯出主意。”后面说到的这些,傅春儿还是极有把握的,有她在,这间铺子的生意绝对不会差。
这回便轮到老曹拿不准主意了,他朝傅老实一拱手,说:“傅兄弟,令爱今日说出来的这些,曹某人却是还不曾想到过。两成干股也不算是个小事,请容曹某人回去与自家‘长辈’商议一番。过一两日再来与傅兄弟回话。”
其实傅春儿私心里也觉得两成干股有些狮子大开口了,但是如果不这样,如何才能把老曹后面那位“长辈”给震出来呢?
果然,过了两日,老曹便过来相请傅老实与傅春儿,说是曹家老太太相请,邀傅家父女过去相商,地点在庆升茶楼。到了庆升,老曹就请傅老实在外间相候,自己陪傅春儿进去见自家的那位“老太太”。
傅春儿从不曾进过这个时代的茶楼,从不晓得这些茶楼与后世鼎鼎大名的茶社有什么区别。她进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时代的茶楼还真的只是“茶”楼,主要是供人喝茶聊天谈事的,其实只能算是“茶座”。茶楼外间大堂里,不少散客坐在席间,品茗谈天,这里还有一爿是专门辟给女客的;而往里间拐过去,却是一个个雅间,甚是雅静清幽。
老曹将傅春儿带至一间雅间,对她说:“我家老太太不见外男,所以只能请令尊在外间等着了。我且先出去望望,陪你爹说说话。我们‘老太太’甚是和气的,傅姑娘见到就知道了!”
第八十八章 真的要叫这个名儿?
雅间之内眼下还没有人,但是雅间里的大圆桌之上,却已经放着两盏清茶,腾着热气。傅春儿探头去闻了闻,只觉得较之前两天在震丰园吃到的茶是要好上太多了。
“怎么样,这茶?”身后有个人推门进来,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仇爷?”傅春儿又惊又喜,她突然明白了,原来仇小胡子才是老曹背后的那位“长辈”,他不是在帮里被叫做“小爷叔”么?
“我可是守信过来广陵城开铺子了,小丫头,你要几成干股都可以,但是一定要帮我做几样上好的点心!”仇小胡子笑嘻嘻地进来,坐到了傅春儿的对面,也端起杯子,饮了口茶,说:“这茶不错。小丫头,你不是上回提过安徽的魁针与江苏的龙井么?再过几日等新茶上了,你记得提醒一下老曹,我们漕帮,别的不一定做得到,兄弟们各省之间带些货品,倒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傅春儿低下头去喝了口茶,心想:果然是漕帮。
仇小胡子看了看傅春儿,又说:“小丫头,前几日你家铺子出事,把你给吓坏了吧!”
可不是么,傅春儿回头想想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眼圈微微有点红,点了点头,心道自己出来做小本生意就是这般不好,本小利薄,扛不住事儿,眼下若是真能与此人合伙,风险怕是真的要小了好多。仇小胡子见她的样子,心中便涌起几分怜惜,可是咳了几声之后,还是严肃地说:“在广陵开的这家铺子,本钱是帮中出了大头,我自己出了小头。小丫头,你可千万不能把这铺子搞砸了,让我在帮中丢人啊!”
“这个自然,”傅春儿重重地点头,又说,“仇爷,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其实不想占那么多干股的……”
“么得事,”小胡子只说,“你其实是想看看老曹背后到底是谁吧!才两成干股,我原以为你会有魄力再多要点的。”他嘻嘻笑道:“两成就两成,这个我还是做得了主的。给你的干股多一些,你也会多上点心是不是?”
傅春儿听了这话,笑逐颜开,她终于可以在这个时空里大展一番拳脚了,最开心的是,还是用的别人的本钱,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她站起身,朝小胡子深深一躬,道:“这次仇爷援手之恩,大恩不言谢,我一定会好好用心,来回报仇爷的。”
仇小胡子大手一挥,说:“我会吩咐老曹,店里的大小事务决定权在你,外头的事务由他来跑。不过老曹在不少地方都开过食肆,他要是说得有道理,你也不妨听听。主意你自己拿就是了。回头你就和你爹娘说一声,就说要看着你家这两成干股,每日多来铺子里跑跑便是。”
傅春儿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我还不曾问过老曹,这间铺子,你打算开成什么?馆子?点心铺子?还是什么?名号想好了没有?”
傅春儿吃了一惊,说:“这个也可以由我来定?”
小胡子笑道:“当然了,刚才爷都说了,你以为爷会说话不算话不成?”他将茶杯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道:“但是爷听听你的想法总是可以的吧!”
傅春儿去拜见曹家老太太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便自己从里面雅间出来,找到傅老实与老曹,对老曹说:“曹伯伯,老太太说家中还有事,要回去了,请你过去呢——”
老曹闻言大喜,便朝傅家父女拱了拱手,“傅兄弟,傅侄女,我自去照顾我们家老太太了,铺子的事情,想必‘老太太’已经跟傅姑娘说过了,曹某人明日再来与傅兄弟相商。”说毕匆匆而去。
当晚傅春儿在家中详细陈说了一遍,傅老实与杨氏两个,听说“曹家老太太”竟尔同意了自家要占两成干股的提议,都是有些吃惊,傅老实二话没说,便答应了由傅春儿经常去铺子里看看的请求。
傅春儿说到最后,有些犹豫地对傅老实与杨氏说:“新铺子的名字曹家老太太已经定下来了。只是老太太还没有想好后面是’花局’还是’茶社’两个字。”
杨氏瞥了一眼傅春儿,说:“还是茶社比较妥当吧。”她掩住了没说出来的话是,“花局”难免令人遐思无限,从此花想到彼“花”。广陵城中做这种营生的实在也不算少,要是真让人误会,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杨氏接着又问:“那茶社的字号呢,定下来没有?”
“富春茶社——”傅春儿脆生生地答道,接着蹭到杨氏身前,撒娇卖好地对杨氏说:“春儿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人家老太太就说好,说是挺吉祥大气的,一定要使这个名儿。人家老太太大约是不知道春儿也叫这个名字嘛!”
她说的确实是实情,这个名号一报出来,仇小胡子也拍案称好。然而傅春儿自己却犹豫了,前世里的那个“富春茶社”实在是盛名在外,她自己就这么红果果地顺手牵羊拿过来用,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胡子见傅春儿犹豫,便开口相询,说:“怎么,小丫头,这么响亮的名号,你还舍不得用不成?哦,我知道了,这个字号,重了你的名字了吧!”
傅春儿一怔,但想仇小胡子总有办法打听到自己名字的,知道也不稀奇。小胡子打了个哈哈说:“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总不能跟仇某这个老粗相比。只是,小姑娘,这名号都已经被你想出来了,你不轰轰烈烈地将它做成个百年名店,世代传承,不是也太过对不起这个字号了?”
也对,傅春儿被仇小胡子这么一说,胸中豪气陡升——偌大的广陵城,如果缺了富春茶社,是不是才真的是憾事一件呢?
见到傅春儿面上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仇小胡子面上的小胡子一耸一耸,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回想到这里,傅春儿便热切地望着杨氏,看她怎么说。杨氏这回却没有固执己见,说:“既然不是咱家自己开的铺子,真的重了名号也没什么。这字号原是挺好的,咱今日拦得下行曹的,明日也拦不下姓王的姓赵的——”杨氏说着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傅春儿,而傅春儿则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只是,春儿,你莫要将开茶社这件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这回虽然不是咱们家自己的本钱,但是人家于我们傅家有大恩,还送了两成的干股在里面……”杨氏说到这里,忍不住抚了抚太阳穴,似乎有点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有点晕的感觉,“春儿,人家的事情你可千万要想对咱家自己的事情一样上心!”
“至于家里,你倒不用担心。在人家的’茶社’开始有分红之前,爹娘算过了,家里的银两还够话,爹娘也不会只干坐着,我们都会想办法补贴家用的。”
就在傅家与老曹那边议着新铺子的这段时间里,沈舟头上的伤与身上的烧伤,在傅家人的照料下,也渐渐好了起来。傅老实每隔三日,就会到大德生堂去,为沈舟抓药。又过了十余日,新铺子那边过过火的旧屋已经都拆去,老曹请了工人过来修新的房舍。这时候,沈舟身上的烧伤与体内的火毒都已经大大好转,精神头也好了很多。他整日住在傅家小院里,自觉不是十分方便,于是向傅老实提出来请辞。
傅老实觉得有些惋惜,但是还是直言告诉沈舟自家没办法再雇他做伙计了,但是在他养伤期间,傅家还是会照样支给沈舟工钱的。这名伙计与傅家人相处了许久,彼此之间都有些感情在。傅老实搓着手说:“小沈,你要不等一两个月,过一两个月,等埂子街上曹家的新铺子开了,我介绍你去那里做工?”
沈舟却似乎已经又了自己的打算,口中说:“傅叔,这几个月承蒙你照顾,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感激不尽。只是等这伤好全,我便打算去别地投亲了。”沈舟原本是广陵府人氏,只是几年之前父母便相继谢世了,因此他孑然一身在广陵。现下他自己说出来要到别地投亲,傅老实知道再欲挽留也不可得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说让沈舟将身子养好再说。过了几日,沈舟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便拜别了傅家,自己便搬出去住了。
傅春儿这几日则忙着新茶社修房子的事情。她与老曹商议过新茶社该当修成什么样子,有一一过问了新茶社修好之后房舍之中的家具、器皿等等细节。她发现老曹此人确实是一个于食肆饭铺很有经验的人,好多她从来不曾想到的事情,老曹都一一想到了,反而是傅春儿学到了许多。
傅老实与杨氏竟也不闲着,杨氏在哺育“小三子”傅正之际,也借了不少花样子回来,开始做些绣活。而傅老实则整天在外不知道捣鼓什么。
这一晚,傅家人忙了一整日,刚刚要睡下,谁知门口有人急促地敲门,还有人大喊道:“快开门,快开门——”还有人大喊着:“快,谁去看看有没有后门,将后门也堵住,莫让那小娼妇逃脱了——”
第八十九章 夜奔
傅家人听到这样的动静,都吃了一惊。傅老实将院门开了一点,只见外面一片灯火通明。外面的人见到傅老实开门,有人冲上来,道:“傅家有人在!”
傅老实一吓,“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从里面闩上,大声说:“大半夜的,找我傅老实有何事么?”
“把人交出来!”门外有人大声说道。
“交人?”傅老实摸不着头脑,只好说,“你们都是何人?大半夜地敲我家门,不怕我家报官么?”
“报官?”外面的人丝毫没有被傅老实出言恫吓而吓住,反而说:“你家要是收留奸夫**,助他们无耻淫奔,就算是报了官,你家也讨不了好处去!”
奸夫**?无耻淫奔?傅老实这些更加糊涂了,只好隔着门喊:“莫不是误会了吧!我傅家晚间门户严谨,人口又简单,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这时候有个老妇人的声音在外间喊着:“翠娘是不是躲到了你们这里?”
听见外间的吵闹之声,原本在正房睡得很香的傅正突然“哇哇”地大哭起来。杨氏抱着傅正走到堂外外面的院子里,对傅老实说:“既然牵扯到熟人,老实,把门开开,我们问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老实打开门,往门外一站,说:“做得来主的请上前说话,余人请免进我傅家的大门。”他胜在长得人高马大,立在门口,倒叫人觉得不是那么可欺的。一会儿门外人丛之中走出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朝着傅老实稍稍拱了拱手,道:“这位爷,老朽是江氏一族的家主,因为江家走失了一名媳妇,我们担心她是与人一道……那个……逃走的,又晓得府上原先与那媳妇相熟,所以才查问到这里。”
这时杨氏从抱着傅正走到了门口,口中说:“江老爷子,这话就奇怪了,是你江家走失了媳妇,可是刚才那些人在门外一字一句都是在指责我傅家,难道有什么凭据不成?”杨氏说话声儿并不高,但是切中要害,那江老爷子当时就是一愣,看了看旁边的江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心中就有些后悔听了江氏的话。
杨氏淡淡朝里面喊了一声,道:“春儿,出来——”
傅春儿应了一声,来到门外,站在傅老实与杨氏两个中间,手中紧紧拽着杨氏的裙子。杨氏便对江老爷子说:“适才外子说了,我家人口简单,家中还有一个小儿子,今天十一岁,在大德生堂学徒,不住在家中。眼下我家人口全都在这里了。若是江老爷子不信,不妨自己进院子里去看一看。”
江老爷子愣了愣,说:“这位小娘子既然说不曾有人过来,那边是了!也不必看什么。”他见傅家态度坦荡,打开了大门让人去搜,自然不像是可能收留翠娘等人的。
江家家主这样说了,杨氏却淡淡地开口,说:“那江老爷子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旁边有个江家的小伙子恶狠狠地说:“你待想怎样?”
傅老实护妻心切,立即挡在了杨氏与傅春儿的身前。
江老爷子听了杨氏的话,知道不把话放软,明日在广陵城中自己一族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于是又朝傅老实的方向拱了拱手,说:“傅家贤夫妇,老朽也是听信人言,才会找上门来,现在既然人不在这里,老朽来给贤夫妇道个歉,是我们深夜相扰,实在是对不住。”
傅老实见江老爷子把话放软,便也想找个台阶给对方下,说:“翠娘姑娘确实以前曾与小女相熟,江家过来问问原也无妨。”
这时候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妇人便大声说道:“江老爷子为什么不去他家院子里搜?那小蹄子分明就是勾搭了傅家那个年轻伙计,傅家与这事脱不了干系。这贱丫头与那小蹄子相熟,定然包庇他们。”她一边对江老爷子说话,一边一手指着傅春儿。
杨氏心中大怒,面上却不显,只对傅春儿说:“春儿,说话的这人是谁?”
傅春儿脆生生地答道:“是翠娘姐姐以前的娘,之前要将她卖给别人做小的。所以翠娘姐姐自己将江家的彩礼银钱赚了出来,还给娘家,从此与娘家断绝关系啦!”
广陵城中,埂子街本就是一条干道,从早到晚,来往行人不断,此时虽然早已天黑,街上还是有些人。这些人看到傅家门口围了这许多人,有不少便过来看热闹。还有些傅家左近的邻居,见人围在傅家门口,也纷纷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江家家主原先影影绰绰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情,但是却知道得并不真切,听傅春儿此刻毫不留情面地说出来,竟然觉得好似自家做了亏心事一样,老脸一红,正想说什么岔过去。可是崔氏自己已经先忍不住,口中污言秽语一段段地往外冒了出来,粗俗不堪,听得江老爷子心头火起,大喊了一声“够了!”。
崔氏有点委屈地朝江老爷子看了一眼,岂知江老爷子却狠狠瞪了一眼翠娘的婆母,江氏,说:“我江家自己的事情,带这种人来做什么,白丢了我江家的人。”江氏自知理亏,将头垂得低低的,此刻什么也不敢说。
傅春儿装作委屈地拉着杨氏的衣襟,道:“娘,就是这人,上次也是,来我们家铺子跟前闹事,将女儿骂了个不住,回来哭了好几日。”她哪里有哭过,她那时举着板砖追崔氏追了半条街。可是这时候傅春儿一个十岁女童,楚楚可怜地拉着母亲的衣襟,似乎下一秒钟,满眼的金豆儿就都要掉出来。连江氏一族里的人都觉得这小姑娘被人欺负了,再加上刚才那崔氏骂人,是所有人都听在耳中的。崔氏一怒又要张口,无数眼刀便都朝崔氏飞过来。
杨氏冷笑了一声,道:“江家自己家出的事体,不由分说到傅家来寻人也就算了,还将脏水泼到我女儿身上来了。我奉劝一句,先教自家女眷将女德女诫多学一学,再来指点旁人家的女儿。”
江老爷子的脸涨成紫色,只好再次向杨氏与傅老实告了罪,约束了江家族人离了傅家的院门口。
杨氏这时候总算哄好了傅正,小三子在娘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杨氏就将傅春儿叫到屋里去,傅老实自己在院里候着。傅春儿心中原是有些惴惴的,不知道这位娘是不是又会解题发挥一下,巩固一下对自己女儿的女德女诫等各项基本素质教育。岂知杨氏想了想,突然对傅春儿说:“娘错怪你了,嘴巴那样脏的婆子,要是娘年轻时遇上,也一定拿大板砖拍她。”
傅春儿大奇,心道杨氏竟然说得出这等话,嗯嗯,一定是今日被那个崔氏给气坏了。但是杨氏稍后又说:“春儿,你今日做得不错,今日和那日情形不同,有能够与之说理的人在,所以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将旁人说的做的,有哪些不合理的地方点出来就好了。要是以后你单独见到那老虔婆子,她要欺负你,你就一定要拿大板砖子拍人家。那人看着嘴上凶,只怕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杨氏想了想那江老爷子,又轻笑一声,道:“那江家的家主,却应该是个好面子的主儿,你要是威胁要挤兑他的面子,他就怕了,这就会慢慢往后退了。”傅春儿想想也是,这位娘也挺有意思,这样教女儿为人处世,还真是有点——别具一格。
杨氏接着便沉默下去,良久方道:“崔家那个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前两日见她来看小沈的样子,我知道这两人定是有情,但是却能够发乎情、止乎礼。然而不知道这又是出了什么变故,也不知道现在两人在哪里。”她言语之间似乎完全是在同情沈舟与翠娘,这与她以往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傅春儿敏感地觉着,这次翠娘与沈舟的事情似乎对杨氏有些触动。
这晚过去,第二日,傅家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傅春儿自然是要过去新铺子看看的。新的“富春茶社”的屋舍已经修的差不多了,前两日刚上了梁。而老曹那边则送过来话,说是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厨子,邀了傅春儿去见见。
傅春儿先是随着老曹一起去看了富春的进度。老曹可以说是严格按照她的想法,在盘下来的傅家铺子原址上建了一座二层小楼。一进门便是一个院子。这个院子傅春儿是打算用来摆放花卉的,前世里她所知的那些鼎鼎有名的茶社,前身其实都是“花局”或是“花社”,往往一边经营茶社的生意,一边也经营些花木。因此傅春儿抱着向“经典”致敬的态度,也想保留这样一处小院,除了经营花木之外,还可以令食客茶客们在此赏花。
二层小楼之中,一层被完全打通,成为一个大大的花厅,而二层则隔成一间一间的雅间。灶间则没有修在小楼之中,而是在小楼背面单独盖了一间灶间,与小楼之间有一道短短的游廊相连。傅春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嘱咐一定要将灶间建在离水井近的地方,而且叮嘱一定要在灶间旁边多放些水缸。就算为了美观,缸里种上些荷叶莲花也无妨。
第九十章 送别
老曹陪着傅春儿,在富春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之后,便把已经相中的三名厨子都叫了进来。
傅春儿见那三位厨子都是三四十岁上下,都是年富力强的样子,精神头很足。三人与傅春儿只打了个照面,便下去了。傅春儿想了想,对老曹说:“曹伯伯,你选的人定然是好的,只是有一点不得不事先做些准备。”
她想与老曹所说的事情,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竞业禁止”了,也就是与新铺子所雇佣的厨师签下文书,这些厨师若是辞工,则在辞工之后三个月不能到与富春竞争的铺子之中供职。老曹曾经听说过傅家点心方子的事情,自然晓得傅家人会在方子的保密一事上更为小心谨慎。可是与伙计签订文书他却是头一次听说。
“这个新鲜的紧,不知道外面那些厨子会不会签。”老曹听傅春儿说了大致条款之后,也觉得有些道理,但是苦于没有先例,因此他也没有把握,这些厨子会不会不肯签这样的文书。
傅春儿朝着老曹嘻嘻笑着,说:“曹伯伯,其实不用真签的,你与他们一说,怕是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老曹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连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便出去了,回来之后便沉了脸色,应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傅春儿再没说别的,她相信以老曹的能耐,一定会接着往下查下去的,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可以不用插手。只是富春开业在即,她也要好好想想准备拿出来在富春入股的几道方子才好。
新铺子里的事情料理完,傅春儿作别老曹,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这条路她原是走得极熟的,这几日新铺子的事情还算顺利,因此傅春儿的脚步极为轻快。
突然之间,一个人从路边扑出来,扑到了傅春儿面前,哑着声音道:“这位小姐,可怜可怜老婆子,好几天没有吃的了,小姐赏点吃食吧!”
傅春儿被吓了一跳,但她看向那婆子的面孔的时候,却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翠……”傅春儿险些欢喜地叫出声来,但是她很警觉地往周围看了看,见没有人看向自己,便故意大声说:“这婆子,既然好些天没吃饭了,那边随我来吧!”
翠娘跟着傅春儿往傅家的小院过去。她装得甚像,用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头巾,将一头秀发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蜡黄蜡黄的,颇有几分几日没吃过好饭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还一瘸一瘸的,活脱脱是个老乞婆。傅春儿领着她走到自家门口,故意大声说:“老婆婆,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是送你一口吃食还是有的,还请你不要嫌弃。”说着就将翠娘引了进去。
她一闩上门马上往翠娘怀里一扑,口中轻轻地道:“翠娘姐姐,可担心死我了!”
翠娘在傅春儿背上拍了拍,道:“我已决定随沈大哥出城投亲,若不是惦着你,要和你道声别,我们昨晚就出城了。”
傅春儿闻言大喜,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良久才憋出一句:“太好了!”
翠娘面上便红了红,低低地道:“他后来来找我,我们两个都想起来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所以,以后,我就只跟着他了。”
“我们两个小的时候是邻居,住在一处有好几年。但是我俩都觉得饿,若是没有在你家铺子的那段日子,和后来分开的那段日子,我俩怕是没有机会真正觉出彼此的好儿来!”
傅春儿简直要为这一对率性勇敢的男女叫出好来。
“所以,我左思右想,我们离开广陵之前,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另外我还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帮忙。”翠娘说着,在傅春儿面前蹲下身来。
“翠娘姐姐,你请尽管讲吧!”
“春儿,我与沈大哥打算离开广陵,到别处闯荡。我们两人都没有家人在此,所以也没有可牵挂的。只是,我当日曾经起过誓,江家虽然那样,但是他家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还是收留了我,此恩不能不报。”翠娘说到这里,眼中透着决然。
可是傅春儿心中却想,那江家当日留下翠娘,也未必真的是想护住翠娘,让她免于被卖作小妾的命运,只怕是图翠娘是个能吃苦能挣钱的壮劳力而已。只是这话她没有当着翠娘的面讲出来。而翠娘接着往下说:“我与沈大哥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以后每季都会捎银子过来广陵,只是我们怕直接送到江家会惹上麻烦,我们想先捎给你,然后由你再想办法转给江家。春儿,我知道这事累着你了……”
傅春儿赶紧将她的话头截住,“翠娘姐姐,哪里就累着我了呢?倒是你这般信我,才是我诚惶诚恐呢!”
“翠娘,”不知何时,杨氏出现在两人身后,翠娘身子一抖,连忙立了起来,低下头,叫了一声,道:“傅家奶奶——”
杨氏却伸手递了一个小包裹给她,说:“你们这样仓促出来,想必是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吧!这个拿去,里面也就是一点针头线脑之类女人随身用的东西,你家那位虽然实诚,但是未必想得到这些。”
翠娘接了包裹,手中一掂,便知道杨氏在里面封了一些碎银子。她双眼一热,就想拜倒下去,却被傅春儿扶住了。杨氏温言道:“你与我女儿相识一场,这点原是应该的,我们还要谢过你给我家帮的忙。”当初若没有翠娘传讯,只怕傅家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震丰园到底对傅家做了什么。“无论到了何处,记得不要太苦着自己。女人身子骨还是重要的。安顿下来之后,记得给我家送个信,春儿只怕会一直惦着你!”
杨氏的话说到这里,傅春儿真的已经觉得泪水开始在眼眶里转了。
翠娘也没有多说话,还是朝杨氏拜了一拜,接着抱了抱傅春儿,跟着在她耳边说:“春儿,只怕还要麻烦你送我一段。千万别哭,哭红了眼便不好看了。”
傅春儿猛然省起,只怕江家人还在广陵城里到处寻着翠娘。当下她赶紧揉了揉眼睛,说:“好,翠娘姐姐,我送你一程。”于是两人作别了杨氏,重新出门。翠娘依然装作那个腿脚有些不便的老乞婆,跟在傅春儿身后。一路之上,倒也没有人注意他们。
傅春儿按照翠娘说的,与她一起来到了广陵城的北门一侧。北门一带还真有些江家子弟,守在北门附近,到处看着,像是在寻找翠娘的踪迹。只是他们没有官差那样的权力,无法对来往百姓进行盘查罢了。
翠娘与傅春儿两个轻轻巧巧地便出了北门。广陵城北门之外,有一道玉带似的河湾,上有一座桥,叫做“问月桥”,那弯曲的河道两畔,也有不少酒肆食铺。
两人老远见到一个背货的挑夫,正蹲在路边。翠娘在傅春儿身后一拍,两人一起走过去。那人自然便是沈舟了。他原本质朴,而且江家子弟大多没有见过他,因此他也没有刻意改变形容,但是此刻看起来,他就如同一个在广陵运河之畔挑了一辈子货的挑夫一般。
见到沈舟,翠娘一拐一拐地赶了几步过去,立在沈舟身侧。虽然翠娘刻意装扮成一名老妇人,可是在傅春儿眼中,这两人依然可以算得上是才貌相当的一对好夫妻。两人都回过身向傅春儿微微点头致意。傅春儿立在问月桥上,装作观赏水中游鱼的样子,实则目送沈崔两人互相扶持着远去的身影。
“翠娘、沈舟,再见了,一定要保重啊!”傅春儿立在桥上,心中这么想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微湿了眼眶。这时候,天上正巧渐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良久,傅春儿慢慢地转身往北门走去。她刚才所立的问月桥之上,向北能够眺望小秦淮的景致。此时还在二月,犹是早春,但是小秦淮那里,已经是溪清柳绿,树影婆娑,在酥润细雨之下,渐渐地一派清幽的景象透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问月桥边又驻足停留了片刻,踮起脚,一家一家食肆地数过去,“醉白园、如野园、七贤居、且停车……”她将这里的茶楼酒肆数了个遍,也没有见到那间与自家新铺子一样,名动天下的茶社。可是她实际是记得很清楚的:出了广陵城的北门,过一座桥,桥下有个土坡,土坡之下是一排临水的房舍。房舍之畔,临水曲栏,直通水榭,衣香人影,鸟语雀喧……
可是眼前,却见不到这番景象。唯有桥下一湾碧色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春雨落在水面上,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也罢也罢,在这个时空里,冶春茶社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然而傅春儿心中却隐隐地盼望着,有生之年,不论做什么,都能够棋逢真正的对手,似乎只有这样,她往后几十年的漫漫人生之中,才会更有些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