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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爱非攻     馥春txt下载     馥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五丁包子

    转眼到了三月,眼见埂子街上的新茶社已经起好,老曹也转告傅春儿他那位“长辈”已经点了开业的日子,是时候将开业时的点心都准备起来了。傅春儿便请老曹将选好的几位厨师请来,说是要给他们说说点心都怎么做。

    这次过来的三位厨师,较之上回傅春儿见到的已经换了一人。傅春儿心中有数,知道老曹应该是背地里查过,把有被挖脚可能的人已经替换掉了。眼前这三名厨子,分别姓陈、张、尹。陈师傅年纪最长,看上去已经四十出头了,是闽中人氏,张、尹两位,却各要年轻些,与老傅家乃是同乡,都是从歙州府出来的。

    见到老曹陪着傅春儿这个小姑娘一起进来,三名厨子眼中都流露出一些异样的神色。傅春儿便有些庆幸自己拉了老曹一道过来。她并不着恼,自己年纪太小,几位厨子年纪都是自己的几倍,对自己惊讶或是轻视,原是人之常情。这时候,老曹就显得更重要了,要他做自己的传声筒,比傅春儿自己说话要来得更有用些。

    因此老曹先是吩咐下去,请三位厨子一人先做了一道“鸡火煮干丝”,以检验这三人的刀功和对火候的控制。待三份干丝送到自己面前,傅春儿先请老曹动筷,然后自己再细细地看了,点头表示满意。这三位厨子,基本功都算是扎实,干丝切出来都是整齐匀净,鸡火高汤的味道经过“大煮”之后,也完整地入到了干丝之中。

    三名厨子见傅春儿用过之后点了点头,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这几人也不傻,自然看得出老曹对傅春儿言听计从,都有几分察觉,傅春儿大约也是个能做主的。因此见到傅春儿点头称赞,心中都是高兴的。

    岂知傅春儿张口便问:“几位师傅,眼下正值春季,我想在这大煮干丝之中,加入一味当令的食料,以增其味。师傅们觉得加什么会好一些?”

    这一问,便将三名厨子都给问住了,几人都是皱了眉头,冥思苦想起来。傅春儿倒也不着急叫他们当日就给答复,只说让他们回去想一想,甚至动手试一试,明日再来给答复。接下来,就是正式开始做点心。傅春儿说了一遍三丁包子的做法,三名厨子都点头,然后自行和面发面调馅儿,将包子给蒸了出来。

    在厨子们蒸包子的时候,老曹又带傅春儿去茶社之内看了看。这次再看,这簇新的“富春”茶社已经初具规模。二层小楼已经完全起好,而楼内的装饰与家具也已经齐备。小楼之外的院儿里,搭出了一只木棚,棚柱上爬了些青藤,只是眼下藤蔓还不繁茂,想来再过几个月会更好些。

    傅春儿一边看,一边觉得老曹心思缜密,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只是那院子里现在还没有摆上莳花,略显得有些空。

    转眼间,三名厨子的包子就已经包好了。论速度,是那姓尹的师傅更快一些,然而论味道,傅春儿试过之后,觉得张、尹两位师傅大约是严格按照自己所说的方法与食料做的包子,所以尝起来味道与自家当时做的包子味道一模一样。而那位陈师傅的,味道却有些不一样,似乎是笋丁的比例要高一些,所以尝起来比较脆,而且也比广陵这边人的口味要更淡一些,不那么甜。

    那姓陈的师傅叫做陈永祥,他见到傅春儿在吃自己蒸出的包子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心下便有些惴惴的,忍不住开口问:“东家姑娘?”

    傅春儿摇手示意无事,然后说:“明日铺子里会再准备两样食料,发好的海参与河虾仁儿,也是要加到这包子馅儿里的。三位师傅都想一下,这参丁与虾丁,该当怎么个加法。”

    这便是傅春儿用来打赢震丰园的杀手锏——五丁包子。她不想把富春做成个曲高和寡,专门招呼有钱人的销金之所。她想让富春成为最令广陵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茶社。所以“物美价廉”这个从商之道,她自然会一直坚持下去,但是在味美而价廉的三丁包子之外,她需要另外一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产品,能够将震丰园一举而击败的,这就是五丁包子了。

    五丁包子的馅料之中加入了参丁与虾丁,因此成本教三丁包还要高出一些,但是卖价也会高上好几成。然而三丁包子固然较为实惠,但是只要食客手中多个几文钱,就会愿意尝尝材料更精而味道更鲜的五丁包子。毕竟参丁“滋养而不过补”,而虾丁“细嫩而不过软”,再加上鸡肉美味、猪肉油香而笋丁清脆,搭配在一起,较之三丁包子立马上了一个档次。

    “曹伯伯,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让厨子自己去想这些点心怎么做么?”傅春儿见老曹的眼光朝自己这边转过来,便欢快地说。

    “我是想看看这几名厨子能不能够推陈出新,咱们茶社里的点心做出名气之后,难免会有人仿,而且客人也许吃久了会觉得腻味。所以这些厨子要是有些悟性,能够自己尝试一些新鲜的食料,或是一些新鲜的做法。客人们在这里如能够常吃常新,生意才好一直做下去嘛!”听了傅春儿一番话,老曹便也点了点头,跟着问:“眼下姑娘觉得哪个厨子更好些?”

    “各有所长吧——”傅春儿想了想,说:“尹师傅年轻,手快,手底的活也不差,但是我觉得做点心的悟性怕是陈师傅更好些。他是闽人,坐起河鲜海鲜来,应该不在话下。不过,到底如何,我们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日,三名大厨给傅春儿交答卷的日子。先是“鸡火煮干丝”之中,可以加什么辅料的问题,果然是陈永祥给出了傅春儿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竹蛏。傅春儿看着陈永祥侍弄着盆里的一堆蛏干,问:“这是哪里来的?”

    陈永祥笑着答道:“这是镇海那边正月里采的新鲜竹蛏,煮熟之后烘干的,适合在汤里细细地吊出鲜味。这竹蛏可以从正月采到清明,姑娘问的是春季,所以我想这竹蛏子再好不过了。”

    待三名厨子都重新做了一味“加料”大煮干丝之后,傅春儿便让他们三人互相尝了尝。张、尹二人,在试过了陈永祥做出来的菜品之后,都是露出了一些惊叹的目光。

    傅春儿接着问:“那陈师傅觉得夏秋冬三季,干丝里应该分别放什么辅料?”

    陈永祥想了一想,说:“夏季炎热,口感宜脆爽,可在这干丝汤里加入脆鳝;秋季么,秋季正是蟹肥之时,可以将干丝与蟹黄或是蟹粉同煮。至于冬季么……”陈永祥想了好久,试着说了几样,都觉得自己不太满意,然后否定掉了。

    傅春儿笑着说:“冬天里其实是霜打过的野菜最是清甜。”她一言提醒了梦中人,陈永祥之前一直在往河鲜海产上头想,却没有想过广陵当地,野蔬入菜也是极鲜美的。虽然他最后一样没有说中,但是也已经很不错了,张、尹两位听了,也流露出一些佩服的神色。

    接下来,三人分别去厨下做五丁包子。傅春儿细细地问过老曹,晓得这陈永祥是稳妥可靠的人介绍过来的,之前也考校过品行,应该比较可信。傅春儿便与老曹讨论了三个厨子的分工与待遇。就在说话之间,几个人的五丁包子便都做好了。

    傅春儿继续是让三人互相品尝,互相点评,这次依然是陈永祥的五丁包子做得最好,五味之中,鲜、香、脆、嫩皆俱。连老曹这样老成持重之人,也对陈师傅的包子赞不绝口。张师傅与尹师傅,对陈永祥佩服之余,心下也不免惴惴。

    老曹这时候便出面,宣布了一下之后对三人的安排。陈永祥被安排做了主厨,负责确定每日采买材料的数量,指点张、尹二位师傅的厨活,确保二人做出来点心的水准保持稳定。他另外还肩负了个任务,就是制订每季的点心单子,订好了之后,交给老曹与傅春儿过目。而张、尹二人则是主要负责做点心。

    老曹向三人说了每月的薪水,在以前暂定的基础上,还会再按照茶社经营的情况给与提成。另外,老曹特别提醒了一点,若是师傅们能够想出新鲜的点心式样,而且卖的好的话,还会有特别的奖励。这一点,却是三位师傅不分伯仲。三人听了之后,都是大感兴味,围着老曹问这问那。

    而傅春儿这日,也已经将富春茶社开业之时,准备售卖的几道早点方子都准备好了。除了三丁五丁包子、大煮与烫干丝之外,还有八珍素菜包、翡翠烧麦、蒸饺、千层油糕等等。看了这个菜单,傅春儿并不十分满意,她总觉好像还缺了些什么。傅春儿细细地想了想,忽然忆及当日她家还寄居在大德生堂的时候,曾经给纪燮送过去一小碟葱油与火腿丁调馅儿的芝麻烧饼。于是她便将三位师傅请了过来,问:“三位师傅哪位做烧饼做得出色的?”

    “我只是觉得茶社做的蒸点比较多,若是客人想吃些烤烙的点心,我们也得有一些,不是么?”

第九十二章 魁龙珠

    说到烧饼,陈永祥面上就微微流露出一些尴尬之色,他似乎对这一类面食并不太熟悉,因此也不好随便发表意见。

    “东家姑娘,我家是从歙州府出来的,那里人做的徽饼,我要不要试着给姑娘做些?”说话的张师傅大号叫做张庆东,只因脸上有几个麻子,便被人称作了“张麻子”。

    “徽饼?”傅春儿听得极感兴趣,便问:“是甜的还是咸的?”

    “只要姑娘想要,甜的,咸的都行。”张麻子极有信心地说,“外撒芝麻内擦酥,只要姑娘吩咐,想要什么馅心的都能有。”

    傅春儿想了想:“我想要一种咸的,一种甜的,不拘什么馅儿,张师傅捡最拿手的做来。”

    少时张麻子做的烧饼出炉,傅春儿见那烧饼两面呈蟹壳黄色,都洒着芝麻点儿。她先捡了一个咸的吃了,一边吃一边用另一只手接着悉悉索索落下的烧饼屑。这个烧饼味道不错,烧饼馅儿是用肉松、葱油、火腿和开洋调出来的,虽然烧饼馅儿与包子馅儿相比不能在量上较高下,可是烧饼在饼炉里这么一烘,香味四溢,简直要将人肚子里的馋虫给勾出来。

    吃完这个咸的,傅春儿又试了试甜的,那甜味的烧饼也做得颇为了得,是用瓜子仁与核桃仁捣碎,与碎冰糖和猪油一起和了,揉在烧饼的面团里,再进炉里烘制。傅春儿平日并不太喜甜食,但是这个烧饼在手,实在是闻着香甜,她很快将一个全都吃了下去。

    张麻子看着傅春儿吃得香甜,极憨厚地笑着。此时傅春儿却很想念纪燮与黄以安这表兄弟两个,以那两人灵敏的味觉,刁钻的口味,一定能给这两位师傅提点一些什么。然而她自己,这些食物吃到口里,基本都只有“好吃”二字。而且她不喜欢这份试吃的工作啊,她已经觉得自己开始长胖了,小脸上一定已经多了不少肉。

    “张师傅,这两种烧饼就挺好,但是切记不能做这么大了,只要一半大小就好。”傅春儿吃得饱饱的,这才把这茬想了起来,同时也吩咐陈永祥:“陈师傅也帮着控制控制,蒸点也是这样,不可太大,小巧些最好。”

    三位师傅都听得有些疑惑,最后还是张麻子问出了口:“东家姑娘,为什么呀?包子烧饼若是做小了,还好卖么?”

    “张师傅觉得自己早上起来吃这些点心,能吃几样?”

    “两三样,该就饱了——”张麻子极老实地回答傅春儿的问话。

    “嗯,这就是了,要是人人都只用两三样点心,我们原也不必准备这么多花样,不是么?”傅春儿笑着甩下这么一句,她也没管这几位师傅有没有理解她的“深意”,这时候她觉得口渴起来,便将茶的事情给想了起来。

    茶社茶社,若无好茶,她这茶社便名不副实,因此在开业之前能够进到些好茶,也是极重要的事情。可是傅春儿这几日都将辰光耗在了准备各色点心上面,险些将这大事给忘了。她急忙去找老曹,想看茶叶准备得怎么样了。

    “傅姑娘,小爷叔早就吩咐了,歙州与杭州府的船再过个一两日就到了,会给你捎上些明前茶。但是明前茶金贵一些,怕是得的不会太多,再隔一个月,就有雨前茶送过来,那会儿成本就下来了。”

    “嗯,”傅春儿总算稍微放了放心,原来仇小胡子已经将这些都想到了啊!但是她又想起了别的事来,所以一旦茶社的事情料理完,她便匆匆去了大德生堂,自然也没忘了将张麻子做的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也捎上一份。

    见她到了大德生堂,傅阳急急地奔了出来,见妹妹神色如常,才放下心,说:“家中无事吧!”

    傅春儿见哥哥如此,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说:“无事!哥哥,小七爷在不……”

    “傅姑娘,”旁边奔过来一人,正是侍墨,他对傅春儿说:“傅姑娘今日有空过来了啊——”

    “小七爷……”傅春儿刚刚开口。

    “小七爷今日在业师府上,没在这边。”侍墨笑吟吟地对傅春儿解释着。

    “哦,小七爷眼下是越发忙了呀!”傅春儿还是没有机会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

    “是呀,小七爷再过几日要去金陵府小考,这几日不是闷头读书,就是在业师那里请教学问。”

    “小考?”傅春儿搜刮了一下肚里有关历代科举的知识,这才省过来,这个纪小七,貌似还是挺能读书的样子,眼下在即的童生试考过,纪燮便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不过想来纪家人也是会令纪小七接着往下考的,若是之后的考试也能中,那便是“纪燮中举”了。傅春儿心中好笑,面上忍不住也浮出笑容来,道:“哪天小七爷上去金陵府,也告诉我一声儿,我好来给他相送。”

    “这个自然。”侍墨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侍墨哥哥,这是新鲜出炉的烧饼,小七爷不在,就便宜你了。”傅春儿将手中一大包烧饼给侍墨递了过去。

    侍墨大喜,故意抽了抽鼻子,说:“姑娘做的吃食,那定是没的说的。”

    “侍墨哥哥,小七爷曾经提过,给我留了两盆珠兰在大德生堂里,你可以给我指点一下那是在哪里么?”傅春儿其实是为了这事才特为跑过来的。

    “珠兰啊!”侍墨一拍头,“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他带着傅春儿就往大德生堂后面的小院里去,一边走一边说:“姑娘几日要带走么?我找几个伙计给您送到府上去?”

    傅春儿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怎么就要几个伙计,不是就两盆花儿么?

    到了大德生堂院中,却见院里一角密密摆着两排十几盆珠兰,除了珠兰之外,竟然还有几本别的花草,傅春儿却不认得。侍墨就说:“这是小七爷去年得的几盆芍药,小七爷说觉得好,就连珠兰一起搬过来大德生堂,说是要给姑娘留着。”

    “侍墨哥哥,你帮我谢谢小七爷,就说难为他这么替我想着。”傅春儿笑逐颜开,她原先早就在想着如何装点茶社小院,如今平白得了这样多的珠兰花,竟还有几本芍药。

    “不用客气呀傅姑娘,小七爷常说,这些花木,每一样都可入药,所以傅姑娘拿去替我们大德生堂照管着,其实是在帮我们大德生堂的忙。”侍墨极其一本正经地说。傅春儿听着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心知纪燮说的没错,芍药芍药,这花名儿之中,都带了一个药字,自然是可以入药的。珠兰也是如此。不过,珠兰开花之际馥郁盈室,用来赏玩甚至窨制花茶,都是极好的,因此也并不拘于药用一途。

    “小七爷对这些花儿草儿还挺懂的,像我,就只知道花儿好看罢了。”傅春儿故意这样说。

    “唉——”侍墨便叹了口气,眉宇之间透出些忧色来,说:“小七爷本来志不在读书,倒是想学医,治病救人的。可是我家老爷与夫人日日盯着小七爷,嘱咐他好生读书备考,小七爷拗不过——”侍墨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我瞧他是越来越没有辰光精力侍弄这些花草了,才将这些都交予姑娘吧!”

    原来纪小七是被迫走上科举之路的?傅春儿的眉毛不禁抬了抬:难怪纪小七喜欢住到大德生堂来,也难怪他知晓一些药性,能一口说出自己做的老鸭汤与杨氏所服之药有所冲突。

    回想当日,就是因为如此,傅阳才动了到大德生堂学徒的心思。可是,纪小七竟然也屈从于家庭的压力,老老实实的去挤那条科举之路,只怕日后纪家也是期望他能够金榜题名,进而走上仕途吧!

    傅春儿便即与侍墨说好,她明日会请富春那边的人过来大德生堂将这些花木都取走。她还顺便问了下珠兰的花期,才知道珠兰最早也要到四月前后才会开初花。她心中盘算着,如此一来,就要等她得了雨前茶之后,才能开始用茶叶与珠兰花一道窨制。不过她总觉得雨前茶会比明前茶更好一些,而且价格也不会太贵。因此她打算等到四月这些珠兰开花以后,再请人将珠兰花与魁针、龙井一道窨制成名茶“魁龙珠”。

    只是,应该上哪儿去找会窨制花茶的人呢?她托老曹打听了一圈,最后发现,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富春茶社里那位姓尹的厨子,叫做尹大山的,竟然以前也做过炒茶制茶的行当。这位尹厨子的家乡,便是魁针的产地,因此从家里出来到广陵府之前,没少干过炒茶制茶的活计。傅春儿问了问他窨制花茶的做法,这才知道窨制花茶竟然也比炒茶还更要容易些。

    如此一来,傅春儿便放下心来。她在两三日之间,将富春茶社开业要准备的东西细细地都检查了一遍。而老曹那里,也将要雇的各种人手都雇齐。眼下万事俱备,只待开业日子的到来。

    待到三月廿九,黄道吉日,这天新茶社便要开业了。一大早傅春儿便到铺子里去帮手。当她来到铺子跟前,见到老曹正在指挥着伙计们将那块裹着红绸的“富春茶社”招牌给挂到店门口的时候,心中真的是有些五味杂陈。另一个时空里的经典,在这座城市里,终于有机会重现了。

第九十三章 八珍笼

    到了吉时,富春门口“噼里啪啦”地放起炮仗来,不少路人也聚拢过来看热闹。

    “茶社呀,这倒是新鲜,这么早开门,不像是饭铺的样子。”

    “原来这里一家铺子也是做早点生意的,前些日子走了水,才关门歇业的。不晓得这间茶社是不是那间铺子的主人重开的。”

    “吓,你晓得啥,你当原来这里那间傅家的铺子平白无故就会走水么?来来来,我来与你详说一下这后面的道道……”总有好事之人,自以为知道人所不知的隐秘。

    放完炮仗,一时之间锣鼓声喧天,一队舞狮队奔了出来。广陵当地铺子开张,原是只有资金雄厚的豪阔铺子才会请舞狮队前来助兴。傅春儿见那些舞狮之人大多长身健硕,肤色黝黑,颇似平日里跑码头的模样。她心中有数,又见老曹面上堆上笑容,便知道这舞狮队也必是那帮会中之人前来庆贺茶社开业,过来舞狮助兴的了。

    恰在此时,埂子街东侧也是一阵喧闹的唢呐锣鼓之声,远远的一队迎亲的队伍过来。傅春儿踮起脚,才勉强见到远远地有个穿着新郎官服色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朝埂子街这边过来。

    看热闹的人群有些骚动,不少人叫起来:“看,是徐大官人。”

    “是啊,宝通钱庄的徐大官人。”

    “听说大官人聘了戴凤春戴家的千金,竟然也是今日娶亲。”

    “哟,看样子这富春茶社的舞狮岂不是要阻住徐大官人的去路了?这可不好啊!”在广陵城中,自有不成文的规矩,新郎官迎娶新妇,跨马游街,其余人等,都需礼让。如果中途为人所阻,便是不吉利的。然而铺子开业舞狮,中途停下来,偏生也是莫大的不吉。今日是开业与嫁娶的好日子,可是谁想得到富春开业与徐大官人娶妇偏偏撞上了。

    傅春儿见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埂子街两头聚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眼看就要交通堵塞,两边都讨不了好去,急忙奔去与老曹说了些什么。老曹会意,叫住了一名在舞狮队旁边指挥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人点头,站出来高声说:“诸位街坊邻里,还请借过一些——”他接着大声呼哨,在新茶社前边上下舞动的两只“狮子”便朝着迎亲的队伍奔了过去。

    那两只狮子将将奔到新郎官的马前,这时舞狮的鼓点显得愈加欢快。两只狮子先是遥遥对着马上的徐大官人一拜,接着分开两侧,沿着迎亲的队伍,一路翻翻腾腾地,一直舞到花轿前面。跟着迎亲队伍的吹鼓手也甚是乖觉,唢呐声鼓点声远远地与舞狮的节奏相合,那舞狮忽而跃高,忽而伏低,辗转腾挪之际,周围的百姓都是一叠声的交好。

    舞狮队又迤逦退回,退到徐大官人门前,两只狮子深深一躬,才又回到富春门前。这时候老曹出来,朝徐大官人一拱手道:“小店今日开业,恰逢大官人小登科之喜,也是有缘。小店奉上贺仪一份,请大官人笑纳。”说着奉上了一个用红布覆着的木托盘,里面装着一些小银锞子,还有好些莲子花生之类,都是婚礼之际吉祥之物。只不过仓促之际来不及预备,凑不齐通常“五子登科”贺仪会有的子孙蛋和银杏果。只好便这样凑凑数了。

    徐大官人身披红绸,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抬头望了望富春新店的招牌,也朝老曹拱了拱手,道:“店东家太客气了。这茶社的字号甚是响亮,敢问是哪家的产业?”

    老曹微微朝东南面躬身,道:“鄙上姓’漕’——”

    徐大官人是宝通的少东家,江南江北的这些帮会商家,大多有所耳闻,听到“漕”字,徐大官人心下了然,便说:“好说,过一两日在下必定来贵茶社捧场的。”接着便示意身边的小厮。那小厮也甚是机灵,马上便跑开去准备送给富春的贺仪去了。

    于是这迎亲的队伍丝毫没有停留,顺顺当当从富春前面过去。而富春开业的狮舞,竟也丝毫没有耽搁。傅春儿的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她看着面前一顶花轿从眼前经过,想来应是戴茜在轿中,只是不知道她此刻会是何心情。傅春儿见到那位徐大官人在马上耀武扬威的样子,再想想那日听到的各种传闻,便对此人生不出好感来。

    可是不论是戴茜还是邓九,此生命运都与此人紧紧纠缠,再难分开了。

    徐家迎亲的队伍过去不多一会儿,徐家贺富春茶社的贺仪就已经送到了,用红绸扎着,垂下的绸带上“宝通”二字鲜亮无比。老曹便吩咐人将这贺仪与其他各处送来的贺仪放在一张八仙桌上,放在茶社一楼入口处,供人瞻仰。同在一张桌上陈列着的还有埂子街对面“小山泉”的贺仪,只是要低调的多,大约并不太想让别人知道。

    开业的一系列仪式之后,不少图个新鲜的广陵城百姓便涌进了茶社,有人问跑堂的,“小二,你家这茶社,是做什么生意的?”

    “客官,我家茶社,是专门做点心的,各色点心,配上好茶,您要是有时间,在这儿慢慢地品着香茗,与人谈谈天,尝尝点心。您若是没时间呢,装了点心带走,也是可以的。”

    “小二哥,你家第一天开业,有什么点心是折扣的么?”

    “这个自然,平常的点心都是一笼一笼起卖的,最少半笼,不零点。但是今日我家第一日营业,特别有一道叫做’八珍笼’的,八折,可以尝到八种我家大厨最拿手的点心。买上一笼,还可以送顶顶好的明前新茶一客,客官要来一笼试试不?”

    这个叫做“八珍笼”的,是富春茶社为了打响自家点心的招牌,而特地推出的一款“杂花式”点心。一笼蒸点十六件,一共八种,四甜四咸,装在专门为富春定制的蒸笼里,富春点心的精华,尽在其中,令食客们能够一上来便能够了解富春大厨的能耐。

    开业首日,单只这一项,就卖出去上百笼,将后厨里面三个厨子忙翻了去。这时候尹大山的好处就现出来了,他虽然悟性不及陈永祥,也不似张庆东一般会做些烤烙的点心,可是他胜在执行力好,手脚麻利,而且不易出错。因此三个厨子当中,单按产量来算的话,尹大山绝对是排第一的。

    不少人试了“八珍笼”之后,便将跑堂的叫来,一一问了那几样点心的名号,喜爱咸点的客人,大多对五丁包子和翡翠烧麦赞不绝口,然而千层油糕同样出尽风头,不少上了年纪,又喜爱绵软甜食之人,将这一道点心赞了个不住,还有专门一笼笼点了带回去送人的。

    “五丁包子是哪五丁?”有熟悉震丰园的食客向小二一一询问这五丁,究竟与人家震丰园的三丁包子有何不同,听说是加了参丁与虾丁之后,也露出了些惊异的神色,道:“看来还是这家肯下本钱,这八珍笼里这么些点心,八折之后,算下来跟震丰园的差不多,料比震丰园好上了不少。”

    “如何不是呢,这家能做出五丁包子来,就是在向震丰园叫阵呢吧?”

    “是呀,不过甭管人家怎么叫阵,这包子就是好吃些,比震丰园再贵上两成,我也会买。”

    “听说这家也卖三丁包子的,只是不在这八珍笼内,价钱与震丰园差不多,只是至少半笼,八个起卖,零买便不合适了。”

    “吓,怕啥,你家难道买外面做的包子,不多买几个孝敬你家中老母?只要价钱合适,咱不怕多买。”

    于是这富春茶社第一日营业,从开店的吉时开始,一直忙到下午,客人丝毫不见少,楼下大堂一直满座,门口还有人排队等座的,看看排不上,便点了外带的点心,带着走了。不少有钱有闲之人,都是要上一笼点心,一壶清茶,连中晌饭都顺带解决了。这时候,有人从对面“小山泉”里出来,进了茶社,要了一件雅间,然后托了伙计请茶社之中能做得了主的人见面说话。

    老曹觉得奇怪,便请傅春儿在雅间隔壁先坐了,自己先去招呼那位神秘客人。傅春儿百无聊赖之间,只自己趴在了雅间的窗台上,往茶社的小院里看着。这时候已是仲春,小院里的木棚上绿色的藤蔓已经渐渐密了些,到了夏日,便能够遮蔽阳光了。院中还摆了不少盆景,都是老曹的“朋友”们送过来的,因此客人们来往茶社小楼与茶社的大门之际,大多会在这小院里停留一下。

    今日这茶社终于顺顺当当地开业,近两个月的心血总算没有付之东流。然而傅春儿看着这楼,这楼里院里的家具、装饰、器皿,雇的人,她才渐渐感觉到自家占了茶社两成的干股简直就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她心中大致算了算老曹那边开业之前的投入,几乎往千两上靠了。这样多的投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慢慢回本,而且年底之前会有分红。如果这样,自己今年的日子还是将继续过得紧巴巴的。傅春儿想着,老曹便敲了敲门进来。

第九十四章 翡翠烧麦

    “隔壁过来的是‘小山泉’的袁老板,”老曹进来告诉傅春儿,“想与茶社合作,说是下午小山泉客人们用的点心,可以由茶社专供。”

    “哦?”傅春儿饶有兴味地听着老曹复述袁老板的话。“曹伯伯,那袁老板有没有说过他家原先是与震丰园合作的?”

    老曹脸上赫然是一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表情,说:“这个自然,但是那袁老板只说他会与震丰园解释。”老曹笑笑,道:“其实解释起来也简单,只说是客人指名要的便是了。那袁老板背后,应该与帮里也多多少少有些干系,见到咱们这间字号,自然不敢不上来巴结。”

    傅春儿掩口笑了一声,问:“曹伯伯怎么想这事?”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之前我也看过厨下那边,只要不做晚间的生意,几个厨子还是勉强忙得过来的。再找几个有灵性的学徒在后厨帮着,尽够了。”

    傅春儿想了想,对老曹说:“曹伯伯,我看这样,莫若我们给‘小山泉’提个要求。”

    过了几日,广陵城中渐渐传出了“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说头来,大意上是说广陵人家,早间该当去茶社喝茶,而下午自然是去澡堂子里泡澡的。最先传出这话的自然是“小山泉”,这话在“小山泉”内无人不晓,上至老板,下至跑堂的、擦背的,乃至修脚的师傅,无人不知道这话。渐渐地,透过“小山泉”的客人,这话便往整座广陵城里传了开去。

    广陵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澡堂子,眼下大约有十几座,其中有一半是“半爿澡堂”,每年秋冬营业,而春夏之际歇业。而做得好早点,又能奉上好茶的,却寥寥可数,最红火的,便要算广陵城中新晋的字号——富春茶社了。富春就在“小山泉”对面,所谓近水楼台,因此傅春儿料准了袁老板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将这样的讲究传扬到整个广陵城中去。

    因此,富春的生意便越发的好。

    转眼进了四月,从歙州与湖州二府过来的新茶已经到了,而富春茶社的珠兰也开了第一批花。珠兰的花季较长,只要开花之后便不担心什么了。傅春儿大喜,便郑重请了尹大山出马,将魁针与龙井两样,配了香花,窨制成花茶。

    茶制成之后,傅春儿满怀激动,连忙沏了一杯自己尝着。旁边尹大山在一旁劝着:“东家姑娘,这茶刚制好,还微微有些燥气,放一两日恐怕会更好。”可是傅春儿哪里还等得了一两日,她左盼右盼就盼着这“魁龙珠”的问世,眼下好不容易制出来了,哪里能耐得住不去品尝?

    果然,恰如记忆之中的味道,头一泡,傅春儿先观魁针之色,再品珠兰之香,尝龙井之味。余香在口之际,再来上一泡,整个人正好可以在这茶香氤氲之间,闭目养神,好好放松一番。

    然而,只听见脚步声匆匆,富春的伙计赶了过来,对傅春儿说:“东家姑娘,有一位客人指名要见你。”

    傅春儿睁开眼,奇道:“要见我?”

    “是——”那伙计指了指窗外小院里那座茶棚。

    傅春儿将小脸凑到窗棂边,瞅了一眼,便吃了一惊。她稍稍整了整衣衫,见自己身周没有什么会失礼的地方,这才出门,来道茶棚下,低声叫了一声:“黄五爷!”

    来人正是黄五黄以安。只见他面有倦色,整个人也黑瘦了不少,身上的衣衫也是半新不旧的。傅春儿过来叫人,他头也未抬。

    傅春儿叹了一口气,心道,怎么这黄五,看上去怨气这么重?

    她想了想,便叫伙计去准备一份“八珍笼”,再将刚制好的“魁龙珠”给泡上一壶来了。然后,傅春儿便自己坐在黄五座位的打横处,眼观鼻,鼻观心,无比认真地研究起自己的指甲来。

    “这位爷,东家姑娘,茶来了——”

    黄以安听见“东家姑娘”这个称呼马上翻了翻眼皮,转头看了看傅春儿。傅春儿没理他,只继续数着手指上有几个“罗”,数得极认真。

    黄以安一肚子的脾气似乎就立即给憋了回去。他只继续闷坐着,岂料傅春儿突然冒出来一句:“再不喝,茶就凉了。”

    黄以安一愣,端起茶,闻了闻便放下来,说:“爷不喝花茶。”

    傅春儿没理他,翻过手,开始数指甲上的“小太阳”,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一句,“一会儿吃食上来,你吃腻了或是吃噎着,我才不会管你。”

    黄以安听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过还是勉强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眉头皱了皱,又仔细看了看茶汤的颜色,说:“这……这不是市面上的花茶,你,你是从哪里得的。”

    “这位爷,小心烫,这是’八珍笼’。您请慢用。”伙计将一整笼点心给送了上来,再将一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放在黄以安的面前。

    黄以安见到了“八珍笼”里的点心,这才眉毛一挑,说:“小丫头,你……你不简单么!这,这都是你叫人弄出来的?”

    傅春儿这才抬起头,朝黄以安一笑,说:“黄五爷,您尝尝吧,这都是以前我家铺子没做过的吃食。”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傅春儿心想,看看这位大食客黄五爷,还有什么可挑的。

    黄以安用筷子拨了拨蒸笼之中的一样面点,问:“这是什么?”

    “这叫做翡翠烧麦。”傅春儿淡淡地答道。这件小点,馅儿心用绿叶制成,那油油的绿色透过薄薄的烧麦面皮现了出来,整个烧麦通体碧色,真如一块翠玉一般,挟在盘里,被洁白的碟子一趁,煞是好看。

    黄以安挟了一个放到口中,细细嚼了,赞了一句,接着又挟下一个。傅春儿连忙说:“五爷喝一口茶,小心腻口。”

    翡翠烧麦,口味亦甜亦咸,上面还点缀着细细的火腿粒,鲜美之中,各种味道相互辅佐,甜润盈口,那青蔬的香味愈加浓烈。黄以安依言喝了一口茶,咂咂嘴,仿佛才觉出这茶的好处来,说:“小丫头,你这茶,是专门为了这些点心而制的?”

    “是——”傅春儿笑着应道,接着便看着黄以安一一尝了一遍那些他从未尝过的点心,而后又一一点评了一番。傅春儿便都一一记在心中,准备等黄以安走后,赶紧去与陈永祥说一说,看看有什么可以改的地方。

    谁知黄以安一时吃饱喝足,将筷子在桌上一甩,说:“小丫头,你可对得起我?”

    傅春儿脸便沉了下来,说:“五爷这说得什么话!”

    “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个字都不曾送与我?我昨日刚回的广陵,今日过来,才知道这里竟然是换了字号,换了主家。而你,你什么时候成了人家的东家姑娘了?”黄以安说话之间颇是郁闷。

    “五爷可知道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傅春儿不由得声音扬了起来,惹得经过的伙计不由得往这边多溜了几眼。

    “知道——是我那三哥……”黄以安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话刚出口,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傅春儿恨得几乎想拿筷子去敲黄以安的手,这个人,明明来龙去脉已经大概都明了了,明明是自己家人理亏,却居然有脸这样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

    “你当日,哪怕是给宛如送个信,我也必能赶回来处理这件事情。你家何至于……”黄以安声音小小的,一只手在转着茶杯,一边说着。

    给黄九小姐送信?傅春儿免不了想起那日在黄家门口受到的屈辱,她心里的一团怒火又腾地扬了起来,道:“我给九小姐送信?罢了,我家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就能劳烦你家的千金小姐了。再说了,这件事情,在暗中作怪的是什么人,是你黄五爷的兄长。我一介小小百姓,去挑唆你黄家的手足之情,你当我吃饱了没事干自己去找死?”

    一番话就像爆豆子一般从傅春儿口中蹦了出来,黄以安登时就觉得胸臆之间立刻就被一股无明之火给填满了。他原是已经知道了震丰园是怎样设计傅家的,也知道傅家一介平民,在黄家面前根本不敢开口说些什么。他甚至也犹豫过,若是自己当时在广陵,会不会为了给傅家出头而公开与自己的庶兄对着干。毕竟在自家长辈眼里,黄三是黄家的人,震丰园是黄家的产业,而傅家,傅家什么都不是,自己背地里补偿一点银两,也就是。

    然而傅春儿竟然搭上了什么人,成为了这样大一间茶社的“东家姑娘”,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看起来是得偿所愿吧。黄以安早就觉得自己心中一股子酸涩,再加上被傅春儿这话一说,登时——黄以安沉下脸,说:“我好心好意地过来看你,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傅姑娘,你兰心蕙性,开个什么劳什子茶社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你要晓得,广陵城中,并不只是你一个有能耐的。好么,连富春这等与你闺名相干的字号都用上了。回头真别怪我与你对着干,我……”

    黄以安攥紧了拳头,差点便要在桌上敲下去,说:“我也要开家茶社,字号,字号就叫做’也春’——”

第九十五章 再遇邓九

    黄以安一句话说出口,傅春儿简直惊呆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她自然知道黄以安口中蹦出的这两字意味着什么。也春?还是冶春?难道,难道这广陵城里流传至后世的百年字号,竟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纷纷问世的么?

    黄以安突然想伸出手去,戳一戳傅春儿。这个小姑娘,好似因为他的一句话,整个人都石化了一般,愣在了当地。黄以安看着她的样子,莫名地有些害怕:“喂,小丫头,你不会是吓傻了吧!”

    他突然觉得有些愧疚,又有些怜惜。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自己从来都觉得轻松自在,似乎对着这小姑娘,自己什么话都可以讲,从来都不需要伪装。可是眼下,这个小丫头明显是被吓坏了……真是可怜,小姑娘家家的,家里的铺子刚出过事情没有多久……自己,自己难道刚才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话,将这个小丫头给吓成这样?可是不对啊,这个小丫头,一向都跟捋了毛的小老虎似的,会跳出来跟自己理论的呀,今儿个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小丫头……”

    “嗯?黄五爷?”傅春儿这才省过来,出馊主意的始作俑者还在旁边。

    “你什么时候能不要叫我五爷,跟宛如一样叫我兄长不是挺好?”

    傅春儿简直一头黑线,跟这黄五没有这么熟好不好!

    “五爷说笑了,五爷府上是什么人家,我家是什么人家,我怎么敢高攀?”傅春儿觉得黄五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的。

    听到这里,黄以安又来了气,说:“你可以高攀小七,可以高攀宛如,怎么对我,你偏偏……”

    傅春儿莫名其妙,“我怎么了,小七爷那里,九小姐那里,我都是以礼相待,哪里有……”她说到这里,才觉得说错了话。抬头一看,果然黄以安黑黄了脸色。

    “你等着,不就是开间茶社么?爷不要你小丫头片子提点,照样开得出来。”黄以安突然一按桌子,“砰”地站了起来,转身便向外面走去。

    茶社里的小二追上去说:“这位爷,茶钱?……”

    黄以安头都没回,只将一块碎银子摔在地上,那小二拾了起来,望望傅春儿,说:“东家姑娘,这位爷,给得太多了。”傅春儿摆手说:“没有关系,你去柜台上归账,余下的都算是那位爷赏与你的。”

    她望着黄以安的背影,仔细想想与这位黄五爷相识至今的种种事情。此人帮自己的忙也不算少,此番赶来,想来也是刚一从外地回来,听闻自家出事,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看自己这边有没有安顿好。想到这里,傅春儿莫名地觉得心底掠过一丝惆怅。

    可是,可是这人,怎么说话之间总是叫人生不出好感来?傅春儿识得此人以来,没少与他置过气。以往两人也置过气,只不过都是为了小事,不似这回,黄五貌似是认真的。而傅春儿自己,刚才也差点没把自己给气炸了。

    她想着,难道黄三捣鼓出来的震丰园那一摊子事儿,自己就不应该迁怒到黄五头上么?怎地刚才就没拉着此人算账地呢?而这个黄五,竟然好意思,还说要再开间茶社与自己竞争,这不就摆明了打算拆台么?

    她心底也知道黄五一开始本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两人不知道怎地,话竟然能说到这个地步。难道真的要跟黄五这么着掐下去么?

    傅春儿心情登时差了起来,恹恹地自己在茶社里转圈子。老曹见她脸色不好,便叫她早点回去休息。傅春儿应了,却没有心思早归,自己沿着埂子街,却是往另一头走过去。

    她埋头走路,走了很久,发现自己已经几乎走到了埂子街的另一头。这里离戴凤春在埂子街上的那家分店很近,傅春儿索性走过去,望着“戴凤春”那金字招牌上的三个大字发了一回呆。她心中想着,若是将来富春的生意步上正轨,不若自己便不再插手,将茶社交予老曹,拿着分红的钱,给自己那个老实爹开个香粉铺子,了一了他的夙愿。顺便也免得自己出面与黄家竞争,无论是震丰园也好,还是将来新起的什么“春”也好,她不想在碰上这个黄家了。

    正在这时,她身后有人大声喊着:“哎呀,借光来,小姑娘,借光让一让道来。”

    傅春儿赶紧错身让开,只见一顶蓝呢小轿正好从身后过来,停在“戴凤春”门口。

    小轿后面跟着一骑,马上的人悠哉悠哉地,在戴凤春门口翻身下马。傅春儿远远望了一眼,见那人也是认识的,不是旁人,正是茶社开业之际,在埂子街上跨马游街迎亲的那位宝通的徐大爷。她前几日听人闲话,知道了这位徐大爷叫做徐晏。只见那徐晏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交给旁边跟着的一名小厮,自己却到那蓝呢小轿跟前,弯腰从轿子里扶着了一名妇人出来。

    那妇人身影纤纤,似乎甚为羸弱,但是满头的珠翠,身上的衣饰也并不是凡品。傅春儿心道:“难道竟是戴家大姐?”

    想到这里,她赶上几步,却发现此女不是戴茜,与戴茜一般年纪,却要美貌的多了。不是别人,是当日傅春儿曾在戴凤春这家分店见过的,曾经广陵最有名的“瘦马”邓九。

    她此刻长发挽起,已经做了妇人打扮,小腹微微地隆起。她扶着俆晏的手,面上带着微笑,慢慢地朝“戴凤春”店里走去。

    “戴凤春”分店前面,依然是那位与傅家有过一些过节的戴诚在店外招呼着重要的客人,可是见到了俆晏与邓九这一对,戴诚面上的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脸上。岂料俆晏立刻瞪了过去,喝道:“戴诚,你戴家哪来的规矩,客人上门也可以不招呼的?是你们大姑奶奶教的么?”

    戴诚似乎被人抽去了膝盖骨,连滚带爬地过来,将身段放得极低,几乎要伏在俆晏面前,恭敬地道:“徐爷难得过来铺子里,哪能不好好招呼。”他说着便朝铺子里大声招呼,“徐爷过来……”

    戴诚的话还没有说完,俆晏哼了一声,道:“还有徐家小奶奶!”照他的意思,身边的这位邓九,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外室,而俨然已经登堂入室。眼看这邓九这副身子,似乎戴茜情势不妙啊。

    戴诚尴尬万分,但是当着俆晏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好口中支吾几声,但是还是将徐邓二人往里迎了进去。

    傅春儿突然觉得很是愤怒。戴茜与俆晏成亲,才不过一个月不到的光景,要是搁在后世,那就还在蜜月期里,新婚燕尔,俆晏竟然带了已经身怀六甲的外室,别的铺子都不去,偏偏到戴家的铺子来,这不是故意示威是什么?

    不少在“戴凤春”铺子外面的人围拢过来。有些人略知道戴家与徐家家事的,便在旁边议论起来:“这戴家人也真能咽得下这口气,眼看这外室,已经蹬鼻子上脸,欺到门上来了。真不知道这戴家老爷子是怎么想的,啧啧啧,那嫁过去的戴家姑奶奶,怕是在徐家日子不好过了。”

    “哪里是能咽得下这口气!听说啊,戴家大姑奶奶出嫁的时候,带的嫁妆不够硬气,怕是还不及咱们广陵城里一个小户人家的。这到了徐家,不是摆明了就是要吃亏的么!”

    “再吃亏也是正房奶奶,看来徐家家教也不怎地,否则怎生会让少爷带了个外室到正房奶奶娘家铺子前面来招摇?”

    “吓,你老兄可就不晓事了吧!如果让这外室先一步生个儿子出来,往后还不晓得会怎么样呢。你以为这徐家少爷带了人到’戴凤春’来真的就是耀武扬威这么简单啊!”

    “我看那戴家的伙计也是没骨头,人家都欺到头上来了,连个屁都不敢放,还不是把人给迎进去了!”

    “戴家要在徐家面前真的有骨气就怪了,都说宝通手里握着广陵城多少铺子的命,宝通银根松一松,大家活得都畅快些,宝通哪日将银根紧一紧,大家就都只好去扬子江里洗着玩儿了。”

    “哎呀,这徐家真有这么大能耐啊!”

    “是呀,都说在广陵城里,徐家只手能遮天,咱们这儿什么是天?孔方兄才是天!老兄,你省省吧!”

    傅春儿听了这些闲话,不免为戴茜感到忧心。她虽然只与戴茜仅有数面之缘,但是也多少晓得戴茜的性格刚强,虽然在家中过得不甚如意,但是她似乎在想方设法努力生存,并且在极力保护戴家那个性情软弱的妹妹戴悦。只是戴茜嫁到徐家,似乎境遇丝毫没有好转,而这俆晏却似对戴茜没有丝毫怜惜之意,心心念念只在这美貌娇娘邓九身上。

    “你知道这邓九在识得俆家大少之前,是什么人么?”旁边的一个男子压低了声音说笑着,笑声之中透了些淫邪之意出来。

    “听说那邓九原来是在花山涧一家私窠子里养出来的,刚刚长成那时候,有个绰号,叫做‘水晶’邓九……”那人说到这里,吃吃的笑起来。

    傅春儿虽然不懂,但是晓得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再看这邓九能令俆晏带她来此,想来也绝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主儿。想到这里,傅春儿心中便觉得更加憋闷,一转身,往傅家小院的方法走了回去。

第九十六章 傅老实的货郎挑子

    戴茜、邓九,邓九、戴茜,傅春儿满脑子想着这两个女人,推开了傅家小院的院门,却是一阵淡淡的花香扑面而至。

    “咦,什么这么香?”傅春儿忍不住出言问道。

    “春儿回来了?”傅老实从灶间探出头来,“今儿回来得真早!”

    傅春儿觉得傅老实的神情有几分扭捏,便往灶间凑了凑,想看傅老实在做什么。她见灶间有几只浅浅的瓷缸,灶台上还顿着一只铜锅。那淡淡的花香,似乎就是从那只铜锅里冒出来的。

    傅春儿好奇地走进灶间,看着旁边一只瓷缸里满满盛着的红色花瓣,问:“爹在做什么?做玫瑰饼给春儿吃么?”

    傅老实听了笑道:“春儿莫不是饿了吧!等爹忙完了这一阵,就来给你蒸点心吃。这些么,不是吃的,是爹想试试能不能再将以前在作坊里做过的胭脂自己做出来。”

    “这是在做胭脂?”傅春儿又惊又喜,她对这些极有兴趣,当下端了个小爬爬在灶间一坐,对傅老实说:“爹,您忙,我不饿,就在旁边看看。”

    傅老实应了,一边看着灶台上的火候,一边又从瓷缸之中抓了一大把花瓣,在瓷缸之中捣着。他将花瓣完全捣碎之后,连同汁水一起,倒入那个铜锅里,搅上了一搅,接着将在灶台下面生了火,在家中的大铁锅里烧上一锅水,看看锅中的水开始吐鱼眼泡的时候,将铜锅很快地放了进去,然后又极快地提了出来。然后将浮在铜锅最上面一层泛黄的汁水,慢慢地倾倒出去,锅中便只剩下红色的汁水。

    傅老实便分几次,将所有的花瓣都捣碎了,用同样的方法,将花瓣汁水之中色泽不纯的那些,从铜锅里出去。这些都做完了之后,傅老实又将铜锅浸到热水里稍烫了烫,然后倾倒在一只瓷缸里,只得浅浅的一层。傅老实叹了一口气,似乎不甚满意,但还是将瓷缸盖上,对傅春儿说:“等着汁水自然阴干两日,再浓郁一些,便可以染胭脂绢子了。”

    这个时候的胭脂,还都是浸在上好的丝绵之上,待丝绵将胭脂膏子彻底吃透了,才慢慢晾干。晾干的胭脂便送到了各家各户少女妇人的妆盒之中,等需要用时,再用温水化开一点,先抹在唇上,余下的,便可以扑在面上了。

    傅春儿蹲在那瓷缸跟前,挪开盖子,见那缸底的一抹朱色,红得极亮眼,不禁为傅老实叫好。岂知杨氏从背后转出来,也看了看,皱了皱眉,对傅老实说:“我看还是不够纯净,是不是本地的红花就是没有苏州府的好?”

    傅老实自己看了,也觉得有点丧气,说:“大约也是这样。我今日问过老蔡,他说是能进到苏州府的红花,但是要比本地的贵上三成,而且从姑苏送来,起码也得个七八日,花瓣不够新鲜。我想这便没意思了。”

    杨氏听了,就叹了口气,说:“姑苏胭脂广陵粉,本来也与各方的水土相关。不过我想,反正你也是染胭脂绢子,不似大户人家那般捣胭脂膏子,是不是这样也可以了?至少成本不会太高,卖的价格也可以便宜些。”

    胭脂绢子,胭脂膏子,傅春儿听得越发感兴趣。她便抬起头问傅老实:“爹,这胭脂水捣出来之后,就没有香味了,是不是可以加一些花露进去?让这胭脂也香香的?”她依稀记得以前见过前人书上记载着,富贵人家嫌外间做的胭脂太过粗劣,于是自家将胭脂汁水熬成膏,加上花露蒸制,做成胭脂膏子。但是自家要做那种浸好的一张一张的胭脂,也不知道这个法子灵不灵。

    傅老实听了,也蹲下来,看了看胭脂汁水,说:“若是有珠兰或是茉莉,倒是可以试一试,只不过要等个好几日了。”

    “但是咱家要是卖带香味的胭脂,是不是就可以每样稍微多卖一两文了呢?”

    “带香味的胭脂!”傅老实想了想,还未答话,杨氏就已经在旁边笑道:“这个不用问,要是只加一文钱便能买到带花香的胭脂,我是定然愿意的。老实,”她唤了一声傅老实,“你将新打的那货郎挑子给春儿看看,看看她觉得怎样!”

    傅老实应了一声,从西厢里挑了一只挑子出来。傅春儿见,晓得是傅老实用以前那副担子改的。挑子两头分别是两只箱子,可以上锁。傅老实打开了一只箱子,从里面拉出几只小小的抽屉出来。只见最上面的两层抽屉最浅,傅春儿过去,看了看里面装的物事,发现第一层,竟是一叠手绘的花样子。

    “娘,这都是您画的?”傅春儿将花样子一个个看过去,只觉得都是些时新的花样,每种有个十来张,用小狼毫点了浓墨在纸上细细地描出来的。

    “娘,这些花样子也可以卖钱,对不对!”傅春儿莫名地觉得很兴奋。

    杨氏掩口笑道:“这孩子,怎地扎钱眼里面去了。”她想的自然与傅春儿一样,这些时新的花样,哪怕不用送到广陵城外,哪怕就是在城中,给些绣房成衣坊送去,都会有人买。

    傅春儿再往下看一层,便都是杨氏这几日赶工做出来的绣活儿。

    “春儿,你看好不好。”杨氏见到女儿露出爱不释手的神情,心中自然高兴了个不住。

    “好,好看极了,”傅春儿说,接着叹道:“怕是我这辈子都做不来像娘这么好!”

    杨氏的笑容立刻就收了收,似乎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教傅春儿做女红的事情来。而傅春儿则接着去看下面几个抽屉。她抽出底下那个最大的,见里面隔成了很多小格,像是用来放很多小瓶儿的。偏又有一只大格,里面放着一只瓷瓶。傅春儿没看懂,便拉着傅老实问。

    “爹打算还是挑这个货郎挑子去卖刨花水。不管怎样,没啥成本,就算是卖不出去,也不会亏本亏到哪里去。”傅老实老实地交代了他的想法。“若是咱家有一日能自己制胭脂香粉了,那也一并拢在这挑子里,也不须寄放在哪里代买里了。”

    “爹,挑担子走街传巷,是不是太辛苦了?”傅春儿想了想去年家中的日子,还有些心有余悸。

    “不辛苦——”傅老实憨憨地笑了笑,似乎傅春儿关心他的身子,他还是很高兴的。

    “以前家里出不起本钱,所以只能卖点刨花水。眼下你哥哥去大德生堂,咱家少养一个半大小子,再说你娘身子也好了一些,能做些活了。我这挑子能将你娘的绣活花样子都一并挑出去卖,也轻省,多多少少给家里补贴点,还是能做到的。”

    “好啊——”傅春儿也觉得多样经营能够分散风险,收益也会多些,“爹还可以在挑子里放些针头线脑,帕子绢花之类,反正要不了太多钱,压货就压了也没啥,卖得便正好。”

    “那爹便真的成了专门卖女娘用的物事的了。”傅老实故意苦笑着,对傅春儿说:“春儿不晓得,那些女娘们,挑货挑半天,还价还半天,一天其实还真赚不了几个钱。”

    “爹你是对女娘们有什么意见么?”傅春儿故意虎起脸,看着傅老实。傅老实刚想说是,看到傅春儿与杨氏两个都在瞪着他。傅老实这才省起,虽然眼下家中男女比例是二比二,可是除他之外的另一个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所以他眼下以寡敌众,只好被迫改了口,说:“哪里,哪里,我哪里敢有什么意见!”

    傅春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正色道:“爹,我想,您挑货出去卖,可以多往钞关码头那边跑跑。那里从四里八乡上来的男人多一些,难免家里人会托他们买些东西,而且这些人也会给家里女眷捎上些礼物不是?”

    “啊呀,”傅老实一拍大腿,“我以前去过一次钞关卖东西,都是男人上来买,价都不还的,拿上就走。”

    “那就得是装好瓶儿的刨花水了吧!”傅春儿问。

    傅老实摸了摸头说:“也是!”

    杨氏便嗔傅老实,说:“老实活了半辈子,脑子还没有女儿灵光!”

    傅老实呵呵笑了个不住,傅春儿也笑说:“爹做东西是一等一的好,我看将来,不如咱家开一间铺子,爹就管个作坊,哥哥就做档手,我来做个记账的。咱们家一定能把生意做好的。”

    一家三口说笑了一会儿,杨氏听得里屋傅正不知何时醒了,开始哭了起来。连忙转身回屋,去给傅正哺乳。

    傅老实与傅春儿还在院中,傅老实突然对傅春儿说:“春儿,与你商量个事儿。我与你娘商量过,但是你娘说还是想看看你的意思。”

    “你四叔……你四叔再过几日就成亲了。江都那边送信过来,要咱们家回去一趟。你看看,这贺仪怎么办,要不要把小四上次那……那十两银给他送回去。”傅老实结结巴巴地把一番话说了出来。

第九十七章 傅正生病

    “爹,怎么会突然说到这贺仪的事情?是江都有人过来说的么?”傅春儿略觉得奇怪,没有见到有人从江都上来呀!“再说,单为了这贺仪的事情,就要咱们跑一趟江都?”

    “是你大伯写信过来,信上说的。”傅老实闷闷地说。

    “你大伯信上也没有明说,可是看着他那意思,总是人家看咱家给的彩礼少,有点嫌弃小四的意思。说是最好能给小四凑一笔大点的彩金,日后慢慢叫他慢慢再还也不打紧。”

    嫌弃傅小四?傅春儿心想,要我我也嫌弃他。倒也不为彩礼多少,只为傅小四好逸恶劳,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人家大姑娘如果真嫁了傅小四,长久的日子总要过下去,这傅小四不被人嫌弃才怪。

    但是奇怪的是,这次居然是大伯傅元良写信过来。上次震丰园通过傅小四骗方子的事情,来龙去脉这位大伯全知道的一清二楚,自然明白那十两银对广陵傅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此时再提这贺仪的事情,便有些过分了。只是不晓得这是大伯傅元良自己的意思,还是他只是奉命把傅家老两口的意思转达出来而已。

    傅春儿偷眼瞅了瞅傅老实的神情,见他一脸的纠结。想必杨氏已经与傅老实商议过了,但是没有能够把傅老实的心思给掰过来。但是傅老实又觉得杨氏说得有道理,所以才纠结成这副模样。

    “爹,咱家不要出这个头了吧!不如写信回去,说咱家随份子,看大伯二伯那里出多少,咱家便出多少吧!”傅小四成亲的彩礼,应该是公中出的,而傅家三房分家出来,本没有义务帮傅小四出彩礼。而在彩礼之外,傅小四的兄长们和旁支的亲戚们,会再出一些礼金。这份礼傅老实必定是要出的,但是出得太高,压过了大房二房,倒像是三房故意炫耀,反而不好了。

    傅老实想了想说:“春儿,你爷爷奶奶肯定是想着咱家能拉扯一把小四的。”

    听了这句话,傅春儿突然想明白了傅老实为什么纠结。长居广陵的三房,据说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从江都傅家分家分出来了。但是江都那边从来没有将三房真正当做亲戚或是旁支来看待。连傅老实自己也没有这个觉悟。因此江都那边会顺理成章地将广陵傅家的财产物事想象成是公中的。而傅老实自己也存不住什么钱,自家一旦有点钱有点物,便想着往江都送过去,颇有些没有分家时候的做派。

    傅春儿紧紧皱起眉头,怎样才能令傅老实逐渐摆正他与江都傅家的关系呢?话说银钱礼品,确实是孝敬父母、爱护手足的一种体现,可是像傅家这样的情况,再这样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自家负担愈重,而江都那边的依赖愈甚。

    “爹,不如这样,还是写信问问大伯吧!且先问问大伯二伯会送多少贺仪,暂时先不说咱家准备出多少。您要是觉得咱家没有出过公中那份的话,到时候再加上一两成呗!”她想着,傅老实一旦这样问江都那边,大伯傅元良应该能省过来广陵这边的意思才对。傅老实不是傅小四的父母,也不是傅家的家主,傅小四结亲的彩礼,本来轮不到他来出大头。

    傅老实听了,虽然还是有地纠结的样子,点了点头,说:“也好——”他这便打算回房去给江都那边回信。却见杨氏匆匆出来,对傅老实说:“小三子又吐奶了,又总是哭,似乎还有点发热。别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想着带他去找大夫看一看。”

    傅老实与傅春儿听了,也都有些着急。“小三子”傅正到现在四个多月了,一直没病没灾的。但是毕竟还是太小,任何毛病都不敢疏忽了。傅春儿便催着傅老实与杨氏将傅正带着去看大夫。夫妇两个将傅正严严实实包裹好了,抱着便出门去。

    傅春儿听这傅正断断续续的哭声远去,心里也有些揪心。但是此刻她也做不了什么,只好老老实实一个人在家看家,顺便开始做给家人吃的晚饭。

    傅家夫妇二人到天擦黑的时候才回来。傅正大约已经睡着了,躺在杨氏怀中,一声不吭。

    “大夫瞧过了,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傅老实叹了一口气。

    “是大德生堂的周大夫么?”傅春儿问。

    “不是,周大夫不擅长小儿病,因此荐了城里另外一名大夫,看了之后,只说无甚大事,开了两剂方子,却是给你娘服用的。”傅老实答道。

    这个年代里,儿科大夫大约是最不好当的。现代的医学检查方法器械,一样也无。而平常大夫诊断时的望闻问切,在这不满周岁的小儿身上,都不太管用。因此,这儿科大夫,也只能勉强按照小儿的症状,对照医书,开些方子。

    “可是,小三子吐奶,若是将药也一并吐出去,那怎么办?”傅春儿忧心忡忡地问。

    傅老实与杨氏对望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没说话。傅老实叹了口气,也顾不上吃饭,自己先下厨去给杨氏煎药了。杨氏晚间什么也没敢吃,生怕冲了药性,只胡乱吃了几口白饭,便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傅春儿劝道:“娘,眼下您是最要保重的,你要是身体撑不住,那小三子怎么办,谁来给他喂奶?”

    杨氏闻言,这才叹了口气,说:“关心则乱啊!”她看着傅春儿说:“春儿说得对,要是大人先撑不住了,更没法照料孩子。”但即便是如此,杨氏还是没吃多少。少时傅老实将药煎好,杨氏自去服用了。傅春儿自回到东厢里睡,她心中有事,翻来覆去地睡不好,一回想想黄以安,一回想想戴茜,朦朦胧胧地睡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傅春儿连忙一骨碌起来,这时她听见外间傅老实已经在灶间开始忙碌了。

    “爹,正儿好一点了没有?”傅春儿隔着窗问傅老实。

    “好一些了,昨晚睡得还好,也没有再吐奶。应是大夫的药对症了。”听见傅老实这样说,傅春儿总算松了一口气下来。她匆匆忙忙地梳洗了,出门对傅老实说:“爹,你今日莫要再出门了,在家和娘守着弟弟吧!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出去买。反正我今日要去茶社里面的。”

    大约是傅正有些好转,傅老实面上也多了几分神采,笑呵呵地说:“春儿放心,爹娘有分寸的。再过两日就是立夏,怕是你茶社那边要是忙一些的,你自去吧!”

    傅老实口中所说的“立夏尝新”,指的乃是广陵城中风俗,立夏之际,会选早熟的果蔬,如樱桃、新笋、青蚕豆之类,加上刚刚上市的鲥鱼,和刚刚出油的高邮咸鸭蛋,一起摆在餐桌上。这往往是一年之际头一次品尝这样的菜蔬与水产,因此叫做“尝新”。

    富春茶社之中的菜单,倒并不因为立夏尝新而会有太大改变。但是傅春儿打算趁早与陈永祥他们将夏令的菜品都商量定了,再去督促督促几个厨子,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创新”的招数没有。

    于是这一日傅春儿在茶社里待了许久,到了晚间,她还顺便将早上去茶社的路上买的一些食料带了回来。看着篮子里水灵灵的水芹菜、乳白色的新笋,还有刚刚剥出来指甲盖大小的嫩蚕豆,傅春儿突然很有兴致想要自己下厨。

    回到傅家小院,傅老实与杨氏似乎都在房里。过了一会儿,傅老实出来,又急急忙忙地到厨下去煎药。傅春儿连忙问怎么了。傅老实叹了一口气,只说是傅正的病又有些反复,不太好,只好再煎一副药,再看情形怎样。

    傅老实说到这里,傅春儿的心也揪了起来,连忙到里屋去看弟弟。只见傅正蔫蔫的,不仅没有往日精神,但是看起来也有些不舒服的样子,似乎想要哭闹,又没有什么力气。

    杨氏眼中布满血丝,形容甚是憔悴。傅春儿连忙安慰她:“娘,这药要您服下,再喂了弟弟,才能转到弟弟体内,想来药效是会要慢一下。娘,您自己的身体要保重,这样弟弟才会好起来,不是么!”

    然而这回的药效似乎不太明显,傅正的状况似乎越来越不好。到了晚间,傅正的热度开始高了起来。傅春儿已经在东厢躺下了,却听见正房那边悉悉索索的,傅老实与杨氏穿衣出来。傅老实在外间说:“春儿,你在家里守着,我与你娘带正儿再去瞧瞧那位大夫去。”

    傅春儿连忙穿戴起来,将傅老实夫妇送出门,自己在家候着。

    这夜似乎格外地长,傅家的小院里极静,似乎竟能听见外间草虫鸣叫之声。傅春儿坐在一只小爬爬上,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她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就会抢到门口看一看,看是不是傅老实夫妇回来。在落空了好几次之后,傅老实夫妇终于抱着傅正回到了傅家小院里。

第九十八章 深夜求诊

    杨氏一进院儿,傅春儿就凑上去问傅正的情况。杨氏没有答话,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下来,只抱着傅正自己进屋去,一个人背着身子默默地垂泪。

    傅老实在她身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傅春儿说:“大夫说——尽人事,听天命!”

    什么?傅春儿连忙拉着傅老实问:“怎么会是这样,昨天的药不是还有效果么?弟弟究竟是什么病?”

    “小儿惊风——”傅老实一个支持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他此刻心情似乎并不比杨氏要好多少。“昨天看过的大夫去问了一遍,周大夫曾经又荐过的一名小儿病大夫也看过了。连诊金都不肯收,只说能熬得过今夜便熬得过去,熬不过去便……”

    小儿惊风?傅春儿也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弟弟还这么小,小儿惊风难道不是大一点的孩子才会患的疾病么?

    她疾步走进屋里,来到杨氏身边,看着襁褓中的傅正,只见他双目紧闭,小脸儿涨得通红,小手一动一动地抽着,似乎极为难受。

    傅春儿伸手摸摸傅正的额头,觉得烫得可怕。“难道不应该先给小三子降降体温么?”她霍地站起来,到灶间去取了手巾子,在井水中浸凉了,再拧干,再回到里屋,将手巾子给覆在傅正的额头上。杨氏这时候稍稍恢复了一些,也帮着傅春儿,用凉手巾给傅正身上擦拭着。

    岂知这时候傅正突然咳了几声,小脸儿变得发青。“快将他翻过来——”傅春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傅正口中往外吐着些黄水,几乎将他自己呛住。一时间,傅正难受得哭也哭不出来,而杨氏与傅春儿两个,心里都揪难过。杨氏面上两行清泪再一次滚落,她在傅正脸上亲了亲,说:“儿啊,都是娘不好,娘没照顾好你——”

    傅春儿难过得浑身发抖,她突然从杨氏怀中将傅正接了过来,自己站起来,推开房门往外走。

    杨氏与傅老实都被傅春儿的举动吓到了。傅老实问:“春儿,你要带正儿上哪儿去?”

    “去找大夫——”傅春儿此刻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气,她低头看了看怀里难受的哭都哭不出来的傅正,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她突然回头对傅老实夫妇大声说道:“难道坐在家中哭,就可以把弟弟的病哭好了?”

    杨氏这时候也走出来,擦了擦面上的泪珠,对傅老实说:“咱们跟上春儿,不论最后如何,都要叫阳儿见见正儿。”

    傅老实心中此刻也是百味杂陈。杨氏刚刚怀上傅正的时候,正值傅春儿重病濒死,好容易傅春儿“活”了回来,在众人的努力之下,傅家的生活总算好过一些,而傅正也顺顺利利养了下来。可是此刻傅正眼下竟然遇到这么一个坎。他早先听见大夫的话的时候,真个儿是万念俱灰,觉得再没有什么希望了。然而此刻被傅春儿一喝,这才省过来。耳中听着傅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与哭声,傅老实简直恨不得能代傅正身受这种苦楚。

    此刻傅春儿一人当先在前面,往大德生堂的方向走去,眼中酸涩,似乎也有泪水想要涌出来。不行!不能流泪,还不是软弱的时候!傅春儿这么对自己说着,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能够寻到大夫,但是她本能地觉得,大德生堂那里,应该有人可以帮到自家。

    大德生堂是生药铺子,有时深夜也会有人来抓药。因此大德生堂每日打烊上过门板之后,还是会留一盏小窗,以供有急症的病人亲属前来抓药。这天正好是傅阳值夜,他听到急促的敲窗之声,急忙过来看,见竟然是妹妹,怀中抱着傅正的襁褓。傅阳大惊,连忙打开门板,将傅春儿迎了进来。傅老实夫妇跟在傅春儿身后进了大德生堂。

    此刻大德生堂铺子里面,只有高高的一排药柜那里点着灯,幽暗的灯火摇曳着,映在众人面上,显得大家的面色越发阴沉难看。傅阳听傅春儿急急忙忙地说了傅正发病的经过,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傅阳对这样夜间问诊的事情经过的比较多,比较镇定。他听傅春儿说完,沉吟了一下,道:“如此看来,只好去求一求小七爷了。”

    “小七爷在大德生堂?”傅春儿讶然问道,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是,小七爷再过几日就会上金陵府去,今日是过来收拾书本的。小七爷极用功的,大约此时还在挑灯读书吧!”

    就在此时,有个人打着呵欠从大德生堂里间出来,对傅阳说:“傅小哥,小七爷问是谁过来了。”却是侍墨,他见到傅春儿,竟似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说:“哎呀,是傅姑娘啊!”

    傅春儿这时候往侍墨那里走了两步,说:“侍墨哥哥,麻烦帮我通传一声,说我家……我家有急事,想请他帮忙!”她双眼早已又红又肿,侍墨见了,又是一吓,连忙说:“傅姑娘你别着急,我这就去请小七爷。”他急忙往后堂去,没看路,脚下一拌,险些摔倒。

    少时,纪燮急匆匆从大德生堂后堂奔出来,见到傅春儿,温言道:“傅姑娘,”他见到傅老实夫妇在她身后,又称呼一声,“傅叔傅婶儿,有什么事情是纪燮能够帮到的?”

    纪燮这时候披着一件家常的袍子,额前的头发在顶心随便挽着,其余黑发尽散下来,披在肩上。大德生堂里微黯的灯火,将他的五官形状勾勒出来,就像是一幅画儿一样。

    傅春儿赶紧三言两语将傅正的病情说了一遍,又将两名大夫的话都复述了。末了她说:“小七爷,我家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冒昧来求小七爷,求问广陵城中还有高明的小儿病大夫没有。我弟弟这点年纪,看着他……这样受苦,实在是……”

    她还没有说完,傅老实夫妇已经在傅春儿身后跪了下去,夫妇二人同时说:“请小七爷援手,傅家感激不尽。”

    纪燮见状,顾不得说上什么,先从傅春儿手中将傅正接了过来,在傅正额头上先试了试,觉得烫手得紧。他抬头先对侍墨说:“赶紧去拿烧酒来,取些干净的棉布。”

    他又转过来,作势要将傅老实扶起来,口中说:“傅叔能赶车么?大德生堂后院里有辆马车,马也拴在后院。只是我家车夫回府中去了,再去叫赶不及了。”

    傅老实连忙起身,将杨氏也扶起来,说:“我会,我现在就去将马车套上。”他在杨氏耳边轻声安慰了几句,杨氏此刻听见纪燮的声音,也总算稍稍镇定了一些,走到傅春儿身边,紧紧地扶住了傅春儿的肩头。

    纪燮这时候则将傅正直接放到了大德生堂铺子正中的一张大桌上,将襁褓解开,细细地查看。傅阳这时候执了油灯过来,替纪燮照着。纪燮试了试傅正身上的温度,便说:“傅阳兄弟,去催一下侍墨。令弟烧得厉害,再不降下来,怕是……对身子有损。”傅阳应了,将手中的油灯交给傅春儿照着,自己去后间去寻侍墨。少时两人一起转出来,傅阳对纪燮说:“小七爷,我爹那里,已经将车套好了。”

    纪燮接过侍墨递过来的东西,将干净的棉布蘸了一些烧酒,细细地涂在傅正额上与四肢上。然后将傅正抱了起来,交给杨氏说:“傅婶子,傅姑娘,请随我来。纪燮不是大夫,但是也看得出来令郎病势汹汹,思来想去,只好去相请我家老祖。”

    杨氏与傅春儿听了,都看到了一丝希望。杨氏便拉着傅春儿朝纪燮深深地拜下去。纪燮却皱着眉头,说:“傅婶子千万不要多礼。”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傅阳,说:“傅阳兄弟,我知道此刻你一定心焦令弟的病。此刻大德生堂不能无人值守,若是有别的病人有急症过来,我大德生堂还是需要人招呼。傅阳兄弟,我能将大德生堂交予你么!”

    傅阳颇为沉稳地点了点头,但是傅春儿见到他左右手在身前紧紧地互握着。傅春儿知道傅阳一旦做这样的姿势,就表示他心中其实非常紧张。傅春儿走到傅阳身旁,道:“哥哥,放心!替小七爷好好看顾药铺!”傅阳用力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妹妹,照顾着娘!”。傅春儿点点头,便跟着杨氏与纪燮,从大德生堂后堂出去,这时候,傅老实已经套好了马车,纪燮对傅老实匆匆说了个地方,接着说:“傅叔,那是在城外,道路黑暗,傅叔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接着纪燮便请杨氏与傅春儿上马车。此时已是事出紧急,暂且从权,侍墨在旁扶住了杨氏。而纪燮握住了傅春儿的小臂,将她轻轻一托,将她扶到了车上,跟着自己上来。

    傅老实赶着大车,在广陵城的街道上驶过。傅春儿坐在车里,双眼一眨不眨地在黑暗中望着坐在对面沉思的纪燮。

    车外月光的银辉洒下来,落在大车的车帘之上,有些微光照在纪燮脸上,勾出纪燮俊秀的侧脸。似乎过了很久,杨氏怀中的傅正突然哼了一声,纪燮扭过脸,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巧对上傅春儿的眼光,他微微一怔,眼光中便多了几份探寻。

第九十九章 城郊纪府

    傅春儿见到纪燮的眼光,不知为何竟没有避开,两人凝望片刻。傅春儿突然只觉得泪水突然迅速地涌进了眼眶,她微微一垂首,两行泪珠就沿着面颊滚落下来,砸在自己手背上。她只好扭过头,偷偷地擦去面上的泪珠。余光里,仿佛纪燮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如果说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能够不计任何代价地帮助自己,此人必是纪小七无疑。傅春儿想着,突然大车颠簸一下。外面傅老实大声说:“小七爷,淑卿,春儿,你们坐好了,已经出城,这边都是土路,可能有些颠。”

    纪燮便高声应道:“是,傅叔,应该不会太远,你莫要行得太快,错过了。”

    傅老实依言慢下来一些,过不多时,大车停了下来。纪燮一掀车帘,跃了出去。傅春儿听见他疾步奔出,接着听见拍门的声音。

    “小七爷?”终于有人过来开门,来人见到纪燮,一副惊讶不已的神色。

    “对,又是我,帮我与大伯说一声,今儿怕是要惊动老祖了!”

    这时候,傅春儿正扶着杨氏,从大车上下来。敲开的门里有人打着呵欠出来,从傅老实手里接过车驾,自去照管马匹。傅春儿扶着杨氏从车里出来,与傅老实一起来到纪燮身后。他们面前是一座宏大的宅院,但是外间看来却甚是朴素,粉墙黛瓦,大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照见门上的匾额,写着“纪府”两个字。

    少时,从宅门里面奔出一人,看着纪燮便斥道:“小七,又来扰你老祖!”说着抬头看向立在门口的傅家人,“咦,这不是傅阳小哥的……”

    “纪老爷——”傅老实上前躬身行礼,傅春儿在旁边见了此人,似乎也有些印象,突然恍然大悟,低声对杨氏说:“娘,这位是当日将哥哥收进大德生堂的那位,纪家大老爷呢!”

    杨氏这才悟过来,她抱着傅正,也随着傅老实向纪大老爷行下礼去。

    “啊呀,这是在做什么,小七能带你们找到这里,怕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快些进来,快进来吧!”

    傅家人随着纪家人往宅院里走。那宅院极大,似乎并不比当日黄家的院子要小。傅春儿只觉得穿过了一扇又一扇月洞门,来到一个小院中。这小院的正中,立着一对公孙树,树冠极大,银辉透过树影撒在地面上。前面纪燮等人丝毫没有停留,直接朝院中那已经点着灯的堂屋赶过去。

    进了那堂屋,纪家大爷先是从傅老实怀中接过了傅正,掀开襁褓看了一眼,接着翻了翻傅正的左右眼皮看了看,便抬头看向纪燮,说:“小七,烧酒带了多少来?”

    纪燮应道:“大约也就不到一斤吧。”

    纪大老爷点点头,说:“尽够了。这孩子……看来真是得麻烦你老祖。”他说着抬起头来,对傅家夫妇说:“您二位是孩子的父母?”

    傅老实心急如焚,点头应了,颤声问道:“大老爷,这孩子,眼下怎样了?”

    “风邪入里,气营两燔,是不是此前喂这孩子吃过治疗寒症的药?”

    傅老实结结巴巴地道:“是吃过两副,但是不是孩子吃,是大人吃的。”

    “大人?”纪大老爷看了看杨氏,道:“这位傅家奶奶,还请坐下来,在下想给您把一把脉!”

    不把不要紧,一把之下,纪大老爷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连声道:“庸医误人,庸医误人,这等庸医,不但孩子的病治不好,大人身体也会受损。”

    傅老实看着杨氏有些蜡黄的面孔,伸出手,去握着杨氏的手,歉疚地唤道:“淑卿——”

    杨氏却垂下泪来,轻声道:“看着这孩子受苦,我恨不得替了他去,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唉——”纪大老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带这孩子去见我们家太爷。只是有一事要说在前头。我家太爷的医术……那个可能会有些惊世骇俗,贤夫妇届时见到什么,都请千万不要出声。在下不能保证一定将这孩子治好,只是人命关天,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一试的。”

    说着他抱起傅正,就往堂屋的里间走去。杨氏泪眼婆娑,极担忧地看着傅老实。而傅老实则挽起她的手臂,说:“淑卿,上天垂怜这个孩子,他今日才能来到这里。你千万冷静,莫要叫纪家人为难了。”傅老实的话淡淡说出来,杨氏渐渐稳住了情绪,止住了泪水。两人跟在纪家大老爷身后,也进去了。

    没有人提到傅春儿,因此她只留在外间。不知怎地,这会儿她突然有了一种现代人等在手术室外面的感觉,无比的焦虑,却又极度地期盼,期盼着纪家那位“老祖”,能够妙手施仁术,将傅正的一条小小生命给挽救回来。

    “傅姑娘喝点茶吧!”这时候堂屋里只剩了纪燮与傅春儿二人。纪燮从堂屋正中的桌上拿了茶壶茶碗,给傅春儿斟了,却发现茶壶里的茶有些冷,便自己走到院里将冷茶给泼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对傅春儿说:“傅姑娘,你且先歇着,我去烧些热水来。”

    傅春儿焦虑之情稍减,连忙站起来说:“小七爷,我来帮你吧!”

    纪燮脸上有些发红,点了点头。眼下这个时候,府里的下人们大多歇着,他从来没有做过厨下的事情,到了灶间也估计是一通麻烦。倒也不如傅春儿同去的好。

    纪燮手持一盏油灯,与傅春儿一起去了厨下。傅春儿眼里有活,在灶间看了看,便将灶下的火生得更旺了些,把盛满水的铜壶搁到了灶上。她将一切忙好,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对不住——”傅春儿与纪燮同时说。一灯如豆,灶间极其幽暗,傅春儿只觉得纪燮一双幽深的眸子就在自己面前,连忙朝旁边退了。

    寂静之中,两人都是沉默了许久,傅春儿这才试探着说:“小七爷,今晚我家冒昧上门求助,不会影响到小七爷隔日上金陵府考试吧!”

    “不会——”纪燮说着,傅春儿依稀见他笑了笑。

    “我要三日后才会去金陵府,明日后日都尽可以在家歇着。即使到了金陵府,也要拜访一下学政与同年。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什么,与你弟弟的安危相比,什么都不算重要。”

    这时候,灶上铜壶里的水开始响了。“这水是好了么?”纪燮出声问。

    傅春儿看了他一眼,说:“水开不响,水响不开,这话小七爷没有听说过么?”

    “还有这样的俗谚?”纪燮自嘲地笑了一声,说:“看了我还真是’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了,连烧水都有这样的学问!还挺有道理的。”纪燮似乎将这八个字在心中咀嚼了一番。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水便真的煮开了。傅春儿说:“我来吧!”她提着那只铜壶,纪燮掌着灯,两人一起回到那堂屋之中。纪燮找了些茶叶出来,两人总算有些热菜可喝。傅春儿又将已经凉下来的茶壶俱都灌满了热水,道:“一会儿老祖与大老爷没准儿也会想喝些热茶。”

    “春儿,还是你想得周到!”

    “嗯!”傅春儿想都没有想,便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省过来。纪燮没有再称呼她做“傅姑娘”,而是与父母哥哥一样,唤她做“春儿”。

    大约纪燮自己也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十分不好意思,连忙喝了一大口茶,结果呛住了,连咳嗽了好几声。

    傅春儿也觉得脸上热热地,掩饰着喝了口茶,没话找话说:“小七爷此番去金陵府考试,一定会高中的。”

    “嗯,这个自然,”纪燮不知为何,竟然这般自信满满,说:“还记得你那日托侍墨传给我的话么?”

    托侍墨传的话?傅春儿完全茫然了,她什么时候托侍墨给纪小七传话了,要是让杨氏知道,她怕又是得捱上一顿好骂。

    “呦呦鹿鸣,荷叶浮萍——”纪燮嘴角边带上了笑意,“那日侍墨传话给我,实在是让我笑了半天,结果连黄家表哥都知道了。那日我就想,你这么个小姑娘,竟然也知道这话。那时候,我真的很不想去府试,很不想——”

    傅春儿愕然,想了半日,才记起那桩旧事来。纪小七这般自信满满,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又依稀记起诗经里那句“呦呦鹿鸣”似乎确实对赶考的士子来说,相当的吉利。想到这里,她也忆及侍墨当日当着她的面重复纪小七背诗的事情来,也不免嘴角弯弯,心中的忧虑之情稍减。

    “小七爷,我听说您有志于岐黄之道?”傅春儿小心翼翼地问。

    “眼下怕是不行了,家中逼我逼得紧,一定要我考取功名才行。”纪燮有些郁闷地说。

    “我倒是觉得,若是小七爷能有功名在身,或许能够更好地帮到世人。”傅春儿不知怎地,将自己心中的想法给吐露出来。

    “哦,傅姑娘这话怎么讲?”纪小七做了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道。

第一百章 夜尽天明

    “我总是觉得,小七爷若是有了功名,大德生堂或许可以更好地济世活人。”傅春儿想了想,认真地说。

    “比如说,小七爷若是去赴试之时,认识些同窗同年,日后没准都能够会帮到大德生堂的经营,甚至将大德生堂开到别府别州去。凭小七爷一己之力,一日之内,或许只能帮到几人,但是若是多得几间大德生堂,岂不是能帮到更多的人?”本来么,这个时空里,人脉有多重要,看看她家铺子的各种波折就知道了。

    “日后小七爷或许还可以考虑刊印医书,开办医校之类的,总比现在这样好!”傅春儿想说的是,即便像是广陵城这样的大城,靠谱的大夫都寥寥可数,否则傅家也不会深夜求到城郊纪家府上来了。然而若有一日,纪燮能够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在广陵城也好,甚至在更大的范围内,推行医学教育,这样岂不比纪燮做一名大夫,单凭一己之力,一个个地救治要来得更有效?

    这些事情,纪燮到底是入了仕途才能做到,还是不入仕途也行,其实傅春儿压根儿就不知道。她只是私心里觉得纪燮在家里的压力之下,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但是自己又心中郁结,这又何必呢?

    傅春儿一边想着,一边斟酌着往下说:“科举晋身之道,功名利禄,虽然或许不是小七爷最终所想,但是于小七爷实现心中所想,则未必不能襄助。只看您将来怎样走这条道而已。相信凭小七爷大才,高中是指日可待的事。”

    傅春儿突然住口,因为这时纪燮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堂屋里来回走动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傅春儿竟能看得出他的双肩在微微发颤。

    “小七爷?”傅春儿有些疑惑地叫了一声。

    “嗯!”纪燮转身过来,眉宇之间已经完全清明。他对傅春儿躬身行了一礼,说:“姑娘一席话,实在令纪某茅塞顿开啊!”

    傅春儿连忙起来,正想客气两句,忽然只听里间突然有妇人惊叫了一声,依稀便是杨氏的声音,接着就是傅正大声地哭了出来。傅春儿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心道不是小三子出了什么事情吧!纪燮面色也变了变,心中也紧张万分。这时里间有人说了几句话,还有人笑了两声。纪燮这时也有些惊疑不定,但是还是勉力安慰傅春儿:“傅姑娘,令弟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且不要多想,我去里间去替你看一看。”

    纪燮一人转了进去,只留傅春儿一人在外间。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亮,窗纸泛上了一层青色。傅春儿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茶已经快要凉透了,她完全饮不知味,心里砰砰地跳着。

    “贤夫妇谨记我说的,如此两三日,必定就好了——”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在里间响了起来。傅春儿“蹭”的一声,从椅上跃了起来,耳畔传来傅老实与杨氏不停道谢的声音。

    弟弟这是得救了?

    一群人从里间转出来,傅老实夫妇、纪大老爷、纪小七,都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傅正此刻一声不吭地躺着杨氏怀里。傅春儿望向纪燮,后者对她微微地点头示意,傅春儿见他如此,心中一直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放松下来。她似乎这时候才觉出自己手软脚软,额上渗着些冷汗。但是这一夜的担惊受怕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傅正已经得救了。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应该就是纪燮口中的“老祖”了。纪燮凑上去在老祖耳边说了几句,老祖目光灼灼,就朝傅春儿这里看过来。傅春儿面上微微红了红,只得眼观鼻,鼻观心,看着地板,权当什么都没有见到。过了一会儿,就只听老祖口中喃喃地说:“好,好!”

    这时候傅老实扯扯杨氏,夫妇二人同时对纪家老祖与纪家大爷行下大礼去。傅春儿跟在他们身后,也拜了下去。而纪燮则侧身让开,坚持不受这份礼。

    纪家老祖呵呵笑着,说:“这个小子,今日渡过这个难关,日后必能成大器。你们夫妇不必太为这个孩子忧心了。不过,你们还是应该谢谢我这重孙子小七,若不是他连夜带你们过来,要是再拖半日,即便是老夫,也只得救得了这孩子的命,但也难保这孩子日后不会变得痴傻。”纪燮在老祖身后听着,双手直摇,意思是傅老实夫妇总算是年长之人,不宜向他这样一个少年行礼。

    可是傅老实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拉着妻女重新要给纪小七行礼,最终还是被纪大老爷挡住了。纪大老爷说:“大兄弟,你看你闺女与我们小七都已经熬了一夜了,你还不赶紧将这几个孩子都送回广陵去。”傅老实本来不善言辞,此时只得诺诺地应了。少时,院里有从人出来,将傅家四口子送出了纪府院门。纪府派了车夫,已经将马车套好,送傅老实等人回去。

    这时纪燮匆匆忙忙从府中出来,面上挂着笑容,对傅老实说:“傅叔,我与你们一道回广陵城去。”

    如此再好不过,因为傅老实夫妇二人在车上,又对纪燮谢了个不住,也将他夸了个不住。纪燮颇为不好意思,好不容易等有机会了,这才说:“我三日后早间,会从东关码头那边坐船,往金陵府去。大德生堂那边,要靠傅阳兄弟多精心看顾了。”傅老实夫妇听说了,又问得纪燮此去金陵府是要去赶考,自然都衷心祝愿纪燮能够得偿所愿,考取个功名,光耀门楣。

    傅春儿却觉得纪小七这话说得突然,而且在用余光望着自己,这句话也像是他特为说与自己听的,当下便垂下眼帘,示意自己知道了。她暗自决定,三日之后,自己总要去送一送纪小七,给此人再加加油,希望他考试能够一举成功。

    到了家中,傅春儿才有机会问起杨氏那纪家老祖治疗“小三子”傅正的经过。杨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拍着心口说:“老爷子的方法立竿见影,只是实在太过吓人,我最后实在没忍住,吓得叫了出来,好在那时小三子已经治好了,老爷子也没怪我。”然而傅春儿欲再细问,杨氏只推说那是纪家的独门秘方,傅老实与她都答应了纪家人,绝不透露出去的,因此也没有对傅春儿再多说一个字。

    傅春儿托着腮想想,觉得纪家老祖这等神神秘秘藏着掖着的医术,似乎与纪小七将来的理想并不是那么合拍。她昨夜来去奔波,这时已经倦极,脑子也不转了。此刻她大石落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衣倒下睡着,这么一睡醒来,便已经是傍晚时分。她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去杨氏房中看了看傅正。这时候傅正小额头上凉沁沁地,已经完全退了烧。杨氏喂了他之后也没有再吐奶,看起来应是好多了。

    三日之后,傅正精神健旺,已经好得多了。这日傅春儿早早地从富春茶社里带了一盒八珍笼,用食盒装好了,拎着去了东关码头。她抱着食盒,立在码头旁边一家货栈的屋檐下,不时探头出来望望,看看能不能见到纪小七的影子。

    到了辰时三刻,傅春儿见纪府的马车过来,侍墨身手敏捷地从马车上跃下,他自奔到码头边上召了纪家事先定好的船过来。

    而纪府的马车那边,从车中下来几个人,除了纪小七以外,傅春儿全不认识,没有纪家大爷等人在内。想来应该是纪燮这一房的亲眷,也就是纪燮自己的身生父母了。

    傅春儿往显眼一些的位置稍稍挪了挪,她可不想冒冒失失地就上前送别,那不是给自己也给纪燮找麻烦么。果然,纪燮站在岸边的时候,眼光就朝这边溜过来。他这一日穿了一身玄色的袍子,虽然没有太多修饰,但是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精神清爽。而纪燮的父母正拉着纪燮说长说短之际,纪燮就与侍墨使了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侍墨从码头的另一头绕过来,凑到傅春儿身旁,与她并排站着,说:“小七爷谢谢你过来送他!”

    傅春儿觉得自己此刻有点地下党接头的感觉,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侍墨,口中说:“里面就是些蒸点,若是凉了,可以在炉上稍微蒸一会儿,就可口了。”

    侍墨笑逐颜开地接过了傅春儿的食盒,似乎知道自己一定能沾上些光。傅春儿又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盒,也一并给了侍墨,说:“这是小七爷的珠兰窨制的茶叶,只得了这么一点儿,请小七爷尝尝。”她本来想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想了想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还是忍住了。

    “难为傅姑娘想着!侍墨代小七爷谢过了。”侍墨郑重谢了傅春儿几句,这才急急地去了,将傅春儿送的食盒先放到舟中去。

    这边纪小七则作别了父母,往船上去了。他只微微地侧头,仿佛在对傅春儿点头示意,又好像不曾见到任何人一样。傅春儿倒是静静地立在岸上,目送纪燮立在船头。这船便从东关码头出发,由运河往瓜州,接着渡过扬子江,便是金陵府了。

一百零一章 再回江都

    纪燮的船走远,傅春儿依然在码头旁边的货栈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有来往卸货背货之人来往进出,傅春儿这才赶紧往旁边让了让。这时纪燮的船已经走远了,傅春儿便慢慢往回走。

    纪家那辆大车也慢慢地往回走,在东关街上停了片刻,旁边一辆大车,傅春儿看着觉得甚是眼熟。只见车夫下来,打开车帘,黄以安探出半个身子,与纪府车里的人打了招呼,然后说着些什么。

    黄五这是来晚了吧,傅春儿想着。她几日之前与黄五怄气,此时不想再见到他,连忙自己低了头,沿着东关街往教场方向去了。

    然而只听蹄声的的,马车自后而来,黄宛如清脆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春儿妹妹——”

    “春儿你也是来送纪家表兄的么?”黄家大车在身旁停下来,黄宛如从车上探出个脑袋。

    “正好路过这里,刚才见小七爷坐船离开,就在码头旁边望了望。”傅春儿看着黄宛如,脸上堆出了一些笑容,跟着问道:“小七爷是有事出门么?”

    黄宛如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小七爷是去金陵府赶考去了呢!”

    “哦,”傅春儿装作刚刚听说的样子,脸上露出些遗憾的神色,“如此,刚刚我应该停下来跟他说两句,祝他金榜题名的。”

    “纪家表哥学问这么好,我爹娘都说他府试是稳的。只是他可能之后还会在金陵逗留几个月,要好几个月不在广陵了。”黄宛如面上露出几分怏怏的神色,似乎她与纪燮也是一向要好,此刻颇为不舍。

    “嗯,宛如姐姐,我家中还有些事情,就先别过了。”傅春儿担心黄以安随时会露脸,干脆自己先请辞。

    黄宛如闻言一愣,还未及开言,黄以安已经在她身后探出身子来,虎着脸看着傅春儿,却一言不发。

    傅春儿没有理会他,自己沿着东关街往西走。只听后面车辙之声轧轧,黄家的大车竟然跟了上来。车内黄宛如一声轻笑,而黄以安却依旧一言不发。傅春儿走了好久,拐了一道弯,已经能见到四望亭就在不远处了。身后那辆大车终于停了下来。

    傅春儿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黄以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了下来,站在她身后一箭之地的地方,拧着眉头看着傅春儿,面上神色有些陈郁。而黄宛如从车中探出头来,也望这边看着,脸上露出些担忧的神色。

    傅春儿稍稍向黄宛如行了个礼,朝她挥挥手,然后自顾自转身走了,完全没有要理黄以安的意思。

    “你——”黄以安在她身后跺了跺脚,也不乘车,掉头沿着街往东而去。黄宛如夹在中间左右都劝不得,叹了口气,吩咐大车掉头,赶上黄以安去。

    遇上了黄家兄妹二人,傅春儿心情变得极差,蔫蔫地去茶社里,结果老曹见了她说:“傅姑娘,你爹来茶社里寻你呢!”

    傅春儿一抬眼,怎么,出什么事情了她家老实爹会来寻她?

    按照老曹所说,傅春儿在茶社院里一角,见到了傅老实。他正蹲在一排珠兰跟前,默默地看着这些花儿的长势。

    “爹,这是怎么了?”傅春儿颇有点紧张,生怕家中又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傅老实有些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朝着傅春儿讪笑着,口中说:“见你这几盆花儿长的不错,正想着今年秋天过来能采些种子,咱自家再多种一些。”他说着说着,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这才将心里的话说与傅春儿听:“春儿,江都那边来信了。小四再过三日就成亲,你爷爷奶奶叫咱们回去,在江都住上几日,再回来。”

    “爹,你怎么想?”傅春儿隐隐觉得傅老实有点反常,这件事情需要特地过来茶社与自己说么?

    “爹是想,你弟弟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不宜走动,你母亲自然是要留在广陵城里看顾他的。阳儿那里,怕是也走不开这么多日。所以,春儿,你陪着爹走一趟吧!”傅老实老老实实地对傅春儿说了一通。

    “嗯,好,我去与曹伯伯说一声,不过真的只是为了四叔成亲?”傅春儿忍不住还是又问了一句。

    “你大伯信上的意思,是说在四叔成亲之后,江都那边准备析产分家。叫咱家过去,也算是个见证。”

    分家?傅春儿一愣,心想,江都还真是会挑时间分家,感觉傅家四子一旦结亲,大家就急不可耐地要分家产过自家小日子去,似乎忙不迭要与四叔划清界限,这叫偏宠小儿子的傅家老爷子与老太太情何以堪啊!

    “那为啥一定要咱家也去?咱家不是早已从江都分出来么?”

    傅老实突然老脸红了红,支吾了一声道:“小四结亲,自家亲兄弟,咱家自然不能不出面的。”他自然还有好些话不好当着傅春儿的面讲出来,然而傅春儿却大致能够想到。

    也好,这回去江都,如果能令老家那边彻底意识到三房早已独立出来,也令傅老实心理上与江都那边“断奶”,不再事事听凭老家人的摆布,也未尝不是好事一件。傅春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责无旁贷——家中总要有人陪着傅老实过去,若是让这老实爹一人过去,定会叫人欺负了去。

    傅春儿便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说:“爹,就这么说定了,我去与曹伯伯打招呼去。”她将傅老实晾在院里继续研究茶社之中种植的各色花草,自己跑去寻老曹。这时候茶社里夏日的菜单已经确定下来,本没有太多事情。傅春儿每日过来,其实也就是侍弄侍弄花草,然后再看一下账,因此走开几天原本也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傅春儿却向老曹细细地打听了当地析产分家的不少风俗与规矩。她想,总要心中有数么!

    又过一日,傅老实与傅春儿将回江都要带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傅老实又亲自去大德生堂,细细地交待了傅阳,也帮他请了几天假,令他在傅家父女不在的这几日里能够不用值夜,每日回家看顾母亲与弟弟。

    第三日,傅老实便带了傅春儿往江都过去。这次他们带的东西不多,因此傅老实没有向人接车,只是带着傅春儿“蹭”了别人往仙女镇的车子,到了仙女镇,傅老实先带着傅春儿又去见了一位“未曾谋面”的亲戚——傅老实的长姐,傅春儿的娘娘,其实就是姑姑,傅家嫁在仙女镇的那位,然后再与姑姑一家人一起,从仙女镇往傅家老宅所在的邵家村过去。

    傅家长姐傅氏嫁的是仙女镇上一家姓钱的人家。姑父姓钱,傅春儿还有一个表兄一个表姐,表兄叫做钱铄,表姐闺字是一个“镜”字,小名就唤作“镜儿”。傅春儿早先刚刚得知姑姑一家人这些“金”光闪闪的名字的时候,在心里乐了半天。

    钱姑父家中算是行商,在仙女镇上有一间杂货铺子,家境不错。为了收货送货方便,钱家自家有一辆大车,当下钱姑父便自己赶着车,车中载着自己一家人,外加傅老实与傅春儿两个,一车人往邵家村过去。

    傅春儿看来,表兄钱铄是相当和气的一个男孩子,凡事都会让着自己的妹妹与表妹。而钱镜儿表姐,则是一个冷冰冰不喜说话也不动声色的女娃。她穿着打扮之际也相当地讲究,看起来与傅兰儿有的一拼。这次回邵家村小住,钱镜儿居然带了一个大包袱,不像是走亲戚,倒像是要出远门出个半年的样子。

    傅家父女在仙女镇耽搁了一阵,时间便已经到了下午了。傅春儿坐在钱家的大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傅氏向傅老实问东问西。她的思绪渐渐飘到了远处,已经第三日了,也不知道纪小七的船是否已经到了金陵府。两处离得不远,应该已经到了吧!

    傅春儿正只顾着自己发呆,没曾想突然有一道眼光从旁边过来,傅春儿突然打了个寒颤,激灵灵地回过头,却见是钱镜儿表姐,目光灼灼地直看着自己。她见傅春儿抬起头来,便别过头去。旁边傅氏突然开始夸起傅春儿来,一会儿说她这两年长得越来越好了,一会儿说她心灵手巧又能干。可是傅春儿见到傅氏做人八面玲珑的样子,却觉得着实亲近不来,只好装着害羞的样子,一言不发。

    傅氏夸到最后,说:“小一辈的女娃里面,也就算是春儿最出挑了,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哪个小子。”她说着看了看钱铄,钱铄就有点脸红红,将头别了过去。

    仙女镇离邵家村并不太远,大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便也到了。邵家村中明显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明日村中,王家嫁女,傅家娶妇,是要摆宴款待全村父老的。除了邵家村的村民以外,像钱家与傅家父女这样,从外地过来的贺客也有一些。傅家宅子这时候就显得不够大了,傅氏便邀上傅老实,去村东头钱姐夫的兄弟那里暂住。傅春儿自然是与钱镜儿挤在一间房里睡的,不过她还是舒了一口气,这个钱镜儿表姐,虽然沉默寡言,但是看上去总归没有傅兰儿那样讨人嫌。

一百零二章 乡村喜宴

    第二天,就是傅小四与王家长女结亲的日子。王家在邵家村扎根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然而傅家在邵家村却已经有上两三代了,与邻里乡亲之间,无论面子里子都要顾着。因此傅家特为从仙女镇请了一个厨子过来,准备在傅家院里摆酒。

    傅家的女眷,无论老幼,都在傅老太太的带领下,帮手操持酒席。金氏管着各桌上的菜品茶水之类,而邵氏则负责照管各席的碗筷器皿。傅氏本来要过来帮忙,可是她算是外姓,便被傅老太太安排到前面去招呼女眷客人去了。因二房里没有女娃,邵氏便与老太太说了一声,将傅春儿借了去,帮着她一起收拾席面。

    这时候早已过了立夏,再有一两日就是端午了。因此傅家喜宴席面上有“十二红”。所谓“十二红”就是十二种酱油烧红,或是本身就呈红色的菜,共分四碗八碟。四碗是红烧黄鱼、红烧牛肉、红烧蹄膀和红烧仔鸡。八碟里又分四冷四热,四个冷菜是高邮咸蛋、蒸香肠、拌女儿红萝卜和熏鱼;四个热菜则是要等到酒席开始的现炒的,分别是炒苋菜、炒河虾、炒长鱼、炒猪肝。

    席上菜都是用的极新鲜的材料,四碗是一早就开始做了,到开席之前再热过上桌,而其余的,则是把材料都实现准备好,开席之前再做。傅春儿被排了整理席面的活儿,整个早上都无所事事的,正打算溜到前头去看看傅小四娶亲拜堂的“盛况”,却被傅兰儿叫住了。

    “春儿妹妹,”傅兰儿面上堆着笑容,“过来说会子话吧!”

    傅春儿可不是太想去招惹这位大堂姐,傅兰儿那会儿刚刚离开广陵家去的时候,那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她给整个儿吃掉。然而此刻,傅兰儿却面上露着温和的笑容,似乎对这个堂妹又温和,又亲热。

    “春儿?”傅兰儿的声音又腻了几分。她看着手上早起刚刚涂上蔻丹的指甲,实在是忍不住要向这位能干的堂妹求助。

    “兰儿姐姐,有什么要帮手的?”傅春儿看了看她略带乞求的眼神,还是有些忍不住,还是过去问了问傅兰儿。

    “哪里有什么要你帮手的,你来陪我坐着说一会儿话不好么?”傅兰儿嘟起了嘴,嗲声说道。

    可是傅春儿看着她脚边放着的一大堆女儿红小萝卜,心中叹了口气,想,凭这位表姐这双白白净净、十指不沾泥的手,何年何月才能将这些水灵灵的小萝卜们刷完呀!

    这些萝卜在她原来的那个时代叫做“洋花萝卜”,个头极小,呈极鲜嫩的水红色,即便是傅春儿的小手,一手也可以拿上五六个。小萝卜极水灵的,但是也要人将表面的泥垢细细刷去,然后无论是凉拌还是炝了来吃,都是极清甜爽口的。

    傅春儿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端了一个小爬爬,坐到傅兰儿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傅兰儿的各种问话,然后伸手开始帮忙刷这些小萝卜。她刷得仔细,连萝卜秧子与萝卜相连的地方,也刷得一干二净。傅兰儿看着傅春儿仔细的干活,心道:果然不错,这个堂妹,天生就是一个干活的命。她自己这边,手下的活儿就慢了下来。

    一时刷好了小萝卜们,傅兰儿又要叫傅春儿帮忙择苋菜,这个时候的苋菜刚上市没有多久,菜叶都很小,是极鲜嫩的,稍稍一掐,就能将嫩叶摘下来,这有什么难的。傅兰儿分明就是不想自己做活,找了自己来做冤大头么。

    傅春儿抹了抹额上淌下来的汗珠,便说:“二伯娘那边还找我有事,我先去看一下再来找兰儿姐聊哈!”说着便跑开了,其实邵氏那里这个点儿,还真没有什么事情能找给傅春儿做的。傅兰儿在她身后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只好委屈了那一手好指甲,勉强去处理那些还沾着水滴的苋菜叶子。

    这时候傅家正堂那边已经很热闹了。新娘子已经迎到了新房里坐着,而新郎官傅小四这会儿正被人拥在前面正堂里,不少前来道贺的人正围着他。也有不少人围着傅老爷子,说:“老爷子,你家四个儿子,眼下都出息了,老爷子好福气。”

    傅老爷子来回应付着这些恭维,不知道心中作何想法。

    而傅春儿此时,被傅氏撞见,拉到新房里凑热闹,陪新娘子。大约是乡下人家结亲,没有城里那么多的讲究,这时候新娘子王氏也没盖着红盖头,正坐在新房里磕瓜子,陪着傅氏母女两个聊着天,或是说,完全只陪着傅氏一个人聊着天,因为傅镜儿浑身冒着冷气,完全就是个冷冰冰没温度的,坐在屋中的一角一句话都不说。

    傅春儿坐在一旁,偷偷打量着新娘子王氏。王氏不能算是美人,此刻穿着大红的喜服,脸上唇上被涂的左一团右一团的胭脂,看起来十分滑稽。但是傅春儿却不敢小觑了这位四婶儿,因为她身材高挑,骨肉亭匀,面上颧骨很高,看起来感觉很能干活。但是不知为何,傅春儿觉得此女是个极有控制欲的人物,估计日后傅小四会被她管得死死的。

    王氏听傅氏提起傅春儿是傅家三房的闺女,就抬起眼皮,瞅了她两眼,口中的瓜子皮“噗”的一声,飞了出来。

    按照江都这边的习俗,家中有喜事的,会捡在傍晚吉时正式开席,在此之前的一两个时辰是傅家准备席面的人最为忙碌的时候。傅春儿早就邵氏从新房之中叫了出来,跟着在厨下忙活,把准备好的凉菜和盆菜送到席面上去。她刚刚送走一批,再回来取的时候,却听厨房里“哐啷”一声大响,接着金氏的斥骂之声夹杂着傅香儿的哭声马上就响了起来。

    “谁让你这碍手碍脚的蠢丫头到厨房来的?”金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似乎也不留什么情面。

    傅香儿哭道:“是兰儿姐支使我过来的……”下面她说什么傅春儿就没怎么听清楚了,似乎金氏低声威吓了傅香儿几句,令她闭口不提此事。傅香儿又呜呜咽咽地说了些什么,金氏气急,又捶了傅香儿几下。

    傅春儿无语,只好在外面说:“大伯娘,二伯娘使我来问,还有几桌差着蒸香肠和熏鱼,厨下还有么?”

    “有——”金氏在里面答道,过了一会儿,就托了两碟出来,递给傅春儿说:“春儿,拿好了,小心手滑。”傅春儿觑到厨下傅香儿正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傅兰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傅春儿自然应了,托了凉碟自己去了,心说,也不知道这傅兰儿去哪里了。

    少时席面开始。男人们占了外院大半的地方,傅家兄弟几个簇拥着傅小四,开始一桌桌地敬酒。而女眷们则挤在靠里的几桌上,由金氏、邵氏和傅氏几个人负责招呼。傅春儿是个小丫头,杨氏又不曾来,她就干脆打算不上席面了,只在厨下稍微吃点。

    这时候,傅兰儿站到了金氏身侧,低声细语地道:“娘,师傅那里,热菜已经可以开始往上上了。”

    “哟,傅嫂子,这是你家闺女,这么大了呀!看着出落得一表人才,将来不知道哪家小子有福气,能娶到这么标致,又这么能干的闺女啊!”

    金氏就说:“邵姐姐过奖了,这丫头啊,渐渐的大了,我这当娘的心里,想着她哪日就要离开家出门子,还真是不好过。邵姐姐若是觉得哪家有合适的小子,也帮我们兰儿问问。”

    傅兰儿听到这里,脸上立即露出娇羞的神色,跺脚嗔道:“娘——”然后一转身跑了。几桌女眷见她羞态可爱,都纷纷说愿意帮忙,又夸赞金氏养了个样样出挑的女儿出来。傅兰儿离着席面远远的,听着这些话,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跑回厨下,又开始指使傅香儿与傅春儿往席面上送上炒菜来。

    等再上来,席面上的女眷又夸起了傅氏的女儿钱镜儿。更有不知哪家的老太太拉着钱镜儿上上下下地看了,直夸了个不住。傅兰儿的脸就“夸嚓”一声撂了下来。正好这个时候金氏过来,连忙将她拉走,说:“兰儿,请来的师傅那里,说扁豆择少了,还欠了一盘,要再择一些扁豆,你快去搭把手吧!”她满心地觉得这个女儿不晓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拉脸耍性子的。再说了,人就是怕比。傅兰儿与钱镜儿站在一处,人才自然不相上下的,但是傅兰儿要是真的当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金氏今日“特为”安排的这让傅兰儿露脸的机会就彻底起了反作用。

    金氏匆匆忙忙地令傅兰儿老实待在厨下,叫她将剩下的扁豆都择了。傅兰儿则嘟着嘴,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择着扁豆,一时间手上力道用得不对,将左手小指养了好久的指甲就给扯豁了。

    傅兰儿忍不住咒骂一声,将手上还没有择完的扁豆扔在了盆里。

一百零三章 食扁豆中毒

    傅家婚宴,从傍晚开始一直持续到入夜。外间男人们的席面上不少与傅小四同龄的,都闹哄哄地给傅小四灌酒。好在傅家兄弟多,一起出马帮傅小四挡酒,好让小四不至于给人灌个烂醉,今日洞房花烛不至于落空。

    谁知到了后来女眷那里乱哄哄的,金氏奔出来寻傅元良,说是出事了。

    原来,女眷这里有一桌,正巧是傅氏与钱镜儿她们所在的那桌,那桌上的人到了这个时候纷纷觉得不适,有些人头晕,有些人开始呕吐。傅氏也是一样,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金氏见状不好,一叠声地就叫傅元良赶紧去寻村里头的大夫。但是傅元良自己也喝得是个头晕脚软的状态,抬抬手只说:“你们……你们女娘们也是喝多了吧!”

    这时候傅春儿正好站在金氏身边,她有些紧张地说:“大伯,这不是小事,看上去像是有人中毒了。”

    “中毒?”傅元良的酒立即就吓醒了一半,“春儿,话不能随便乱说,这是你四叔的喜宴。”

    “是啊,春儿,所有席上的菜都是一个大锅里烧出来的啊!这怎么会?”金氏也不太相信傅春儿说的。

    “刚才不是师傅说炒的扁豆不够,后来单炒了一盘么?我见好像是兰儿姐朝那边送过去的。”傅春儿知道吃了没炒熟的扁豆会中毒,而那一桌整桌客人的症状都差不多,发作的时间也差不多。若是别桌都没事,而这一桌上人人都有事,那便是那盘炒扁豆出的事情了。

    傅元良定了定神,对金氏说:“我去寻大夫,你且不要将这事情张扬得到处都知道,且先照顾一下不舒服的人,其他的客人告辞了就算了,叫老二去招呼着。对了,那师傅的席面银子还有一半没给吧,先不要给了,等这事情掰扯清楚了再说。”

    金氏一一应了,回头一看,见傅春儿早已经往内院那边过去了。

    内院里,邵氏这时候已经安排着将一众不舒服的女眷扶到一间大屋里,请他们坐下休息。外面的其他女眷见了都觉得不安,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看了这次傅家大伯想让闲话不传出去,应该是不可能的了。傅春儿也管不了这许多,赶紧进屋,见到钱镜儿正一脸担心地站在傅氏身旁,但是她自己却似无事的样子。傅春儿急忙问:“镜儿姐姐,你曾吃过席上那盘炒扁豆么?”

    钱镜儿摇摇头,说:“我只吃了一块,那师傅佐料下得极重,还是没能盖住那豆子的豆腥味儿。我娘倒是挺爱的,吃了不少。”

    是了,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此刻钱镜儿没事,傅氏却似病症很严重的样子。

    傅春儿此刻拉过傅氏的手,在她左手虎口附近一处反复揉搓。钱镜儿怔了一下,问:“你这是做什么?”

    傅春儿不答,只揉搓了一阵,问道:“姑姑,你觉得好些么?”

    傅氏本来已经疼得满头都是冷汗,这时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便抬起头,说:“嗯,春儿,你帮我这么掐着好似确实舒服一些。”

    傅春儿听了,赶紧将傅氏手上那个位置指给钱镜儿看,又指给她看傅氏腕上劳宫穴的位置,叫钱镜儿一一给傅氏揉搓,直到傅氏觉得舒服为止。她自己又去照顾别的女眷去。

    少顷大夫过来,金氏顾不上其他,指给大夫看那盘没有全被炒熟的扁豆,盘里多少还余了一些。那大夫略尝了尝,又问了一遍众人的症状,也说是吃了没熟的扁豆,中毒了,只是服食的数量都少,因此不至于有大碍,只是会受罪一些。金氏请大夫给众人解毒,大夫却说,解毒的法子很简单——催吐,说是吐出来就好。

    傅氏与她一桌吃饭的女眷们都遭了罪,在傅家茅房里吐了半日,一个个软着腿摇摇晃晃地出来。傅春儿还是一样帮她们揉揉手上的穴道,希望她们能够好受些。这时候,没牵扯进来的贺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然而傅家众人都很紧张地在外院等着,生怕出什么事。傅元良留住那请来的厨子,不让他回仙女镇,说这饮食上面出的事情,他这个厨子自然逃不了干系。

    结果那厨子一叠声地直抱屈,说:“你家那大小姐,择个扁豆花了半天辰光,然后又一直在旁边催着,我是被她催得心急才会这样。再说了,本来头一回那大锅的扁豆也啥事都没有,你家一开始备料的时候将料备足了不就没有问题了?这不害得我既多费了功夫,接着又出这等事。”说来说去,还是与傅兰儿相关。

    金氏听说此事与她宝贝女儿傅兰儿有关,忍不住高声辩了起来。两个人吵了半天,傅元良大喝一声:“好了——”他指着金氏说,“今儿是四弟的好日子,你,莫非一定要闹得我傅家成为全村人的笑柄才行么?”

    金氏听了傅元良的话,这才闭嘴不言,而傅元良自去与那厨子商议,言明若是众人之后都没事了,傅家没有别的花销,才会将剩下一半的工钱送与他。那厨子自然不高兴地,骂骂咧咧地去了。金氏与傅元良抱怨,说这厨子出去定会说不少傅兰儿的坏话,自己为了傅兰儿的亲事所花的一番心血,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傅元良听在耳中,更是生气,张口便骂金氏:“你这个不晓事的,养出来的女儿,本就是个惹事的,哪里还需要别人说。你好好管教管教两个女儿是正理儿,女儿养成这样,将来就算是勉强能嫁个好人家,你也小心亲家将咱家闺女给退回来。那时候你哭都没处去哭。”

    傅家的贺客们折腾到大晚上,基本上症状消失,再无大碍了。好在这些女眷都是与傅家又亲的,不是像傅氏这样的傅家直系,便是与傅老太太那一头有亲的。那些人家看看女眷们确实没事了,也不太忍心苛责傅家,只是责怪了几句傅家人太不小心。金氏为此又捱了傅元良不少训斥。但是亲眷们既然肯原谅傅家,傅家人总算是放下心来,各人分别帮着将这些亲眷们送了家去,然后才各自回屋休息。而傅小四则自去与新妇共度洞房花烛之夜去了。

    傅春儿自然还是跟着钱镜儿在一处。钱镜儿极不放心傅氏,于是千方百计拉扯上傅春儿,两个人一处在傅氏房里挤着。傅春儿觉得自己累得双眼都要合上了,脑子里却一直不停地在转着,仿佛今天发生的事情极为重要,她一定要牢牢记在脑海之中一样。

    过了良久,傅春儿将将要睡去之际,冷不丁听见钱镜儿对自己说:“我原以为你与那兰儿表姐是一样的,却不想……”

    傅春儿此刻睏得睡眼朦胧,只“唔”了一声。那边钱镜儿却不再说话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二日早间,傅家人倒是没有料到,傅小四的新妇,那位王氏倒是起得极早的。小四见新媳妇起床,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赖着的。结果早已嫁入傅家的两位,金氏与邵氏,因为昨天晚上的各种事情,反而都一时起晚了些,显得她俩倒还没有这位新媳妇勤快。两人比新人还要晚一些上堂,都是有些羞恼,互视一眼,但也无话,都先是聚到堂上去见新妇拜翁姑去。

    傅家老爷子与老太太却都是高兴的,尤其是在看到傅小四与王氏携手出来,双双给自己夫妇二人敬茶的时候。王氏显得精神极好,而傅小四的脸色却有些白,大约是宿醉的缘故。

    傅春儿这时候立在傅老实身后,一起观礼。只见傅老爷子还好,傅老太太明显非常高兴,她与傅老爷子一道,每人给王氏递了一个大红包。傅春儿见金氏与邵氏相互望望,心想,或许大伯与二伯成亲的时候,没有这样高级别的待遇吧!

    按照邵家村的规矩风俗,新妇进门第二日,原是该立马上灶做饭的。于是金氏与邵氏陪了她过去灶下先看看。留下傅家其余之人在堂上闲话。傅老太太心满意足地饮了一口手中的茶,便说:“老头子,怕是再没有比小四媳妇更实心合意的媳妇了吧!”

    一句话说出来,傅元良、傅元德和傅元实三兄弟都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来。傅老爷子也瞪了傅老太太一眼,似是责她说话口无遮拦,幸亏这话没有被两个媳妇听到。为了掩饰这等尴尬,傅老爷子重重地咳了一声,说:“老太婆,眼下小四的事情终于了了,你该多为孙子辈考虑考虑了吧!坚儿与兰儿都年岁不小了,是该相看起来了。”

    傅元良脸色有些沉,没怎么说话。倒是傅元德这时候开了口,道:“爹娘别光只看着大哥家的,大哥家是有两个女娃出门,以后是要收彩礼的。我们这一房是两个小子。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傅元良听傅元德这么说,平静地张口道:“老二还是在想说那件事儿么?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小四媳妇回门之前,先不提这事儿。等小四这门亲的喜事彻底办完了,咱们再……”

    “大伯说的,我不同意。老爷子上门提亲的时候,就与我爹娘暗示过分家的事情,说过成亲的时候我与小四会独门独户地过日子。如今这件事情一定要办了,我才能回门给爹娘有个交代不是?”新妇王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于此同时,傅老爷子口中刚刚饮下的一口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一百零四章 析产分家

    厅中之人,听了王氏的话,无不讶然。傅老爷子更是如此,他早就知道大儿子二儿子心中想的是什么,只是没有想到,率先将此事提出来的,竟然是刚刚进门一天的小儿媳妇王氏。

    傅老爷子看了看傅小四,问:“小四,你媳妇这话你也听到了,你且说说看,你是个什么意见?”

    傅小四脸上红了红,嗫嚅了许久,才鼓起勇气低声道:“英子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他接着抬起头大声对傅老爷子夫妇说:“爹,娘,既然已经答应过人家爹娘,那咱家失信也不好是不?”

    傅小四两句话一说出口,险些没将坐在堂上的傅老爷子夫妇两个气了个倒仰。一时之间,在老两口眼里看来,王氏身上的优点立刻全变成了缺点。他们原先中意王氏是一家长女,因此成熟懂事些,也能将家事操持得妥当些。哪知眼下看起来,王氏竟然一夜之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傅小四管得服服帖帖的,似乎他已经只听王氏的话,而将老父老母抛在脑后了。

    当时傅老爷子两位力主要为傅小四讨个能干强势的媳妇,全是因为老两口溺爱小四,出于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生怕自己夫妇百年之后,小四无人照料。可是眼下这么看来,傅小四的确是有人照料了,只是没先到他这般无用,竟尔完全倒向了媳妇,急急吼吼地要脱离老父老母,分家与媳妇过小日子去。

    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搁在傅小四身上真的一点都不假。

    傅老爷子听了这话,右手一掌击在椅子扶手上,“啪”地一声大响。他也顾不上手疼,只说:“好,既然你也这么说,老大,现在去将你母舅请来,请他过来主持。就说我说的,几个儿子都成亲了。今日便析产分家。”

    傅元良闻言,愣了一愣,说:“今日便分家,好么?”

    “你弟妇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若是今日不分,我老傅家便是食言而肥的无信之人了。”傅老爷子抬头看着天。

    “也不知道什么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家,难道就是为了银钱才嫁人的?也不数数,家里抬过来多少嫁妆,竟然有这种底气对公婆说话。真是想不到啊——”傅老太太也在旁边添酱加醋地说,说毕一声长叹。

    可是傅老爷子夫妇这些话对王氏全不管用,她早先见到丈夫已经完全听凭自己摆布,心中正得意着,哪里还管人家说什么闲话。而傅元良这时候却尴尬非常,他站在堂屋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就此出门,依父亲所说,将自己的母舅请来。若是真将母舅请来,今日便势必要分家,傅家这人,可就丢得有点大了。自古以来常有人家在所有儿子结亲之后分家的,可是却从来没有听说在小儿子成亲的第二天便着手分家的。这话传扬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傅家苛待小儿子小儿媳,可是,可是傅家的实际情况是恰恰相反啊!

    傅元良愣在当地,傅老爷子哼了一声,道:“还不快去!”

    傅元良有些晕晕乎乎地想要迈步,兀自没有想清楚这一开始好好的敬茶,怎地就演变成了这副模样。谁知王氏在旁边添了一句话,道:“大伯,烦你将我爹娘也一并唤来,大家一起做个见证。”

    傅老爷子听了王氏这一句,气得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厥过去了,他对傅元良吼了一句:“你再不去我便自己去了!”傅元良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身出门去了。

    傅元德倒是颇为乖觉,道:“爹,娘,我与邵氏去整治两桌席面去,一会儿舅舅过来,只怕还要再请村长来做个见证的。”他的妻族就是村中最大的邵氏一族,妻子邵氏就是村长的侄女儿,一会儿去请村长,只怕也是要他出马的。

    然而傅老爷子见儿子们一个个都想得这样周到,心中愈加不是滋味。他也知道分家势在必行,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来得这样突然,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而儿子们一个个都这样地期盼着分家,令他失望透顶,傅家在村中也算得上是有些人望的了,却连勉强将这家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表象维持几日都做不到。

    “也罢也罢——”傅老爷子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忍不住将水烟袋抽了出来,自己装了烟,呼哧呼哧地自己到院门口去抽水烟去。

    傅春儿躲在傅老实身后,倒不觉得这事是怎样一件坏事。从此前傅元良托人捎给傅老实的信来看,傅家兄弟早就打算把这家给分了。眼下这王氏进了门子,眼看着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与傅家人融洽地相处。与其这样,反倒不如公正愉快地将家给分彻底了。至于傅老爷子与傅老太太的养老,分家的时候自然按照规矩来,不会亏待了老两口。而傅小四那边,既然王氏不希望与傅家人强扭在一起,倒还不如早日分清楚的好。

    眼下还留在堂中的人各怀心事,傅小四见气氛有点僵,而自己老爹已经气得出去抽水烟了,而母亲傅老太太则拉着脸坐在堂上。他挠挠头,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扭脸望望王氏,王氏却抛了一个“你且放心”的眼神过来,傅小四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将心放下来,觉得事事有媳妇出面,不用他自己烦恼,简直是太好了。

    傅老太太见了傅小四与王氏互相使眼色,表情更是难看。

    只有傅老实这一房,是因为早在十年以前,就已经分家出来,所以傅春儿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感觉。

    “小四媳妇,你家是多久之前从歙州府出来的?”金氏见堂上静得发慌,开口想闲话两句,将话岔开。谁知王氏却会错了意,当下夹枪带棒地说:“大嫂好记性,晓得我家是从歙州府出来的。歙州那边,就算是乡里人家,规矩也都严得很,我倒觉得在江都这边甚是不惯,一家人的事情也没有个宗族长老出面,倒叫外姓人出来主持!”

    王氏刚才话中所指的“外姓人”,便是刚才傅老爷子安排傅元良去请傅老太太的兄弟来主持此事了。除了傅家母舅以外,村长姓邵,自然也是外姓人。

    然而江都这边的规矩,分家之时,倒确实是请舅舅过来,替儿子们分家的,因为老一辈的常说“舅舅看外甥,个个一样亲”。而且傅家在江都,也不过三四代人,旁支极少,傅老爷子自己就已经算是宗族之中最年长之人了,哪里来寻什么宗族长老来主持此事?

    然而王氏说这话说得虽然唐突无礼,却并没有人去驳她。一来她是新媳妇,刚刚进门子,大家多少给些脸面与她,二来,大家各怀心事,想着即将要到来的分家。而金氏刚刚原本是好意,只是想岔开话头而已,却当场叫王氏给噎了回去,干脆再也不发言,只在一旁站着。

    傅老太太娘家姓陈,就在邻村,所以大伯傅元良去了没有多时,就已经将两位母舅请了回来。两位陈老爷子过来的时候面色都很是惊异,大约觉得傅家在喜事的第二天就办这分家的事情,太不合常理,传扬出去难免为人所垢。待到听说这件事情是傅家新媳妇提出来的,就更是觉得这事匪夷所思了。

    傅家两位母舅过来以后不多时,傅元德也将村长邵铁木请了到,他身后跟着王氏的父母。王氏在家中是长女,而傅小四却是幺儿,因此王氏的父母二人立在傅家老夫妇身边,却看上去要比傅家二老要年轻得多了。

    过了一会儿,傅氏却是扶着钱姑父的手也进了堂屋。傅老太太眼皮子一翻,说:“梅子,你昨儿被好一番折腾,怎么今日又过来了。”

    傅氏只笑着说:“无事无事,本来我与老钱想今日回镇上的,想来说一声,后来听说两位舅舅也过来,我们夫妇两个就过来坐坐,见见两位舅舅,好久不曾见了。”

    傅老太太听了,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但是傅氏只与钱姑父与王氏父母和邵村长他们站在一处。傅老爷子看了看自家女儿,觉得还是自家教出来的闺女识礼数,他掉头看看王氏,心中直悔,怎地千挑万选,就选了个这样的媳妇给小四呢。

    少时待人到齐,傅老爷子抽着水烟袋进来,往堂屋正中一站,傅家的分家大会就算是开始了。傅老爷子将烟袋里的烟灰略往外磕了磕,开口说道:“树大分杈,子大分家,我傅家四子一女,俱都长成,眼下孙辈也都大了。今日便请了儿子们的母舅过来主持析产分家,从此各家自起炉灶,各自过活,也免得日后生事端。”他说得颇为沉重,堂上众人都不敢说什么。于是傅老爷子让了陈家两位舅舅主持,邵铁木与王氏的父母只能算是无关二人,算是过来帮着见证的,因此只立在一边静听。

    傅家财产并不算太多,一座两进的院子,不到二十亩水田。在傅小四娶亲之后,公中的银两还剩个七八两。因此陈家舅爷便宣布,说是二进小院一分为四,老大傅元良与傅家老夫妇两口子共得了内院,外院一分两半,由二房傅元德与小四傅元诚各得一半。所有田产以及家中的家具器皿,也平分成四份,长房因为要赡养父母,因此独得两份,而二房与三房各得一份,家中的现银也是如此。

    陈家舅爷刚刚说完,堂屋里就有两人同时开言,“舅舅,不能这样分——”

    出言反对的,正是傅家二房,傅元德,与傅家四房,却不是傅小四,而是王氏。

一百零五章 难道算骗婚?

    陈家两位舅爷,年长一些的一位叫做陈景和,他是傅老实他们口中的大舅。他听了傅元德与王氏的话,将眉头皱了起来,没有理睬王氏,倒是看着傅元德开了口:“老二,你是在说舅舅分得不公平?”

    “不是不是,”傅元德连连摆手,说:“我怎么敢说大舅。只是……”他有点犹豫,往邵氏和邵村长那里看了看,说:“我们这一房男孩子多,日后……这房子,想必会住着局促。”他的意思世人都明白,二房是两个小子,长房虽然有三个孩子,却有两个女娃。女娃娃么,养大了以后,总是要嫁出去的。

    他话没往下说,只等着两位舅爷回应。

    大舅陈景和眼睛一瞪,说:“那你说怎么分?按家里小的那几个人头分?那小四怎么办,他刚成亲一日,你怎知小四……”他说着看了看傅元良,“还有你大哥,你怎知你大哥日后不会再添丁?”

    二舅陈景旺想了想,却说:“老二,其实你家男娃多,要是肯与你大哥换,赡养姐姐姐夫,那倒也是可以考虑将分与老大的那份给你,如此一来,你家倒也不愁没有劳力侍弄这些田地。”

    傅元德闻言大喜,说:“二舅说得极是啊!我家两个小子,学别的估计够呛,侍弄田地,这两个小子还是做得来的。”

    傅元良听见这话就有些急了,说:“不过十亩水田而已,我与坚儿还有我媳妇,三人足够侍弄了。兰儿虽然已经大了些,但是香儿多少还会在家中留上几年,家中留个女娃娃,不是也好照顾爹娘么!”

    堂上一下子变成了傅元良、傅元德兄弟两个,争着要赡养傅家老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却又都说得小心翼翼,尤其是傅元良,他生怕得罪了母舅等人,他可是傅家的长子,以后要做傅家家主的啊!

    “好了!”陈景和不耐烦起来,“你们两人既然都愿意为爹娘赡养送终,这是件好事,那眼下就看你们爹娘的心思。你们爹娘愿意跟哪房,就是哪房吧!”

    这下所有人的眼光都“刷”地集中在傅家老两口面上,只见这两位也是一脸的不自然,两个儿子争着养老是好事,可是怎么这事情一旦与房子田地之类地挂上钩,就觉得这么别扭呢。

    “等等——”王氏见没有人理睬她,突然又一次开口,说:“两位舅爷,不能这么分!”

    大舅陈景和抬眼看了看她:“这是小四的新媳妇么?这里都是男人家说话,有什么话,你叫小四出来说。”

    “舅舅,话不能这样说,”王氏泰然自若地往下说下去。堂上的人听她公然驳斥傅小四的大舅,大多都皱起眉头,但是刚才有不少人见识了王氏敬茶之后提分家的事情,因此并没有那么吃惊。倒是两位舅爷,陈景和与陈景旺,都是张大了口,像是能吃个鸡蛋下去。

    “小四不善言说,可是他的意思,我就不能代着说道说道?反正小四人也在这儿,若是我说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小四自然就会提出来。”跟沉默寡言的傅小四相比,王氏简直太能说,也太会说了。

    “舅舅——听英子说说吧!”傅小四从牙缝里挤了几个字出来。他这话一说,傅家人连带两位舅爷,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两位舅爷都是直扶额,想傅小四成亲第一天,就完全给媳妇收服了去,这就是夫纲不振啊!要是传扬出去,傅家的男人们,该当怎么做人!

    王氏听了傅小四帮自己说话,也颇有几分得意,说:“两位舅爷将家产平分做四份我们这房是没有意见的,只是刚才舅爷说的家产,还不全吧!那广陵城里的铺子又该怎么说?”

    广陵的铺子?堂上人人都竖起耳朵。外姓之人都在想,看不出来,这傅家竟然在广陵城里还有些产业。连傅氏与钱姑父,听了这话,都微微有些吃惊。他们二人在仙女镇上开铺子,傅家若是有广陵的产业,他们多少应该会知道。

    而傅老太太一张脸涨得通红,傅老爷子咳嗽了数声,几乎是要背过气去。

    傅老实茫然,不知王氏到底在说些什么,而躲在傅老实身后的傅春儿这时候心道——终于来了。

    陈景和听了这话,就转头望着傅老太太,说:“大妹,小四媳妇这说的是啥?你家什么时候在广陵开铺子了?”

    傅老太太支吾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傅老爷子却冲口来了一句:“广陵的铺子不关咱家的事,是老三家开的,老三家,早在十年前就分出去了。”

    傅老实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有些感激地朝傅老爷子望了一眼。傅春儿也觉得傅老爷子这次做得对,不过她惊异的是,傅家竟然结亲之前,没有把这话给王家说清楚,弄到现在人家问到头上来了,这多被动啊!

    王氏似乎早就在等傅老爷子这句话,她笑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自然有人帮她说话的。这时候王氏的母亲王郑氏站了出来,说:“吓,亲家母,当**不是早就说与我家得知,小四是在城里自家铺子里做工的么!怎么,原来没这事,原来你家没铺子。你家这算什么啊!这不是说假话坑咱家么!”

    这王氏家里,其实颇为艰难。王氏是长女,下面与傅家一样,也有四个小子,小的两个还是满地乱跑的年纪,大的两个也只与傅坚傅强年纪相差仿佛。家中只得一个长女英子算是能干活的,眼下嫁给傅家。王家是满心希望女儿能够嫁得好些,最好还能自己当家,这样可以随时贴补贴补娘家这头。

    偏生当时傅家急急忙忙为小四找媳妇,相中英子是长女,也能干,与傅家又算是有同乡之谊,因此便匆匆合了八字定下来的。当时王家确实曾经暗示过嫌傅家给的彩礼不够多,但是傅家也是按照普通乡里人家结亲的常例给的,王家也没好再说什么。但是王氏的父母没少撺掇自家女儿,说是要成亲之后,尽快将分家的事情定下来,这样小四多少能在城里的铺子那里分上一杯羹,王家也好将几个小的往广陵城里送送,一来家里压力小些,二来也有望在广陵城里谋个前程。

    于是,今日新人向父母敬茶之后,没过一会儿,便有了这么一出。

    “亲家呀,当时我也就是提了一句,我只说小四在城里铺子里做工,我有说这铺子最后能落到小四头上不?”傅老太太强自说着。

    “亲家太太,你可千万别欺我乡下人不晓事。当日说亲的时候,说的真真儿的,说是小四在自家铺子里做活。若是已经分家的儿女的铺子,你会不要脸地说是自家铺子么?”王郑氏反问过去。

    这下子堂上人人尴尬,包括傅老实在内。他就是那个早就被分家分出去的儿女,而这十余年来,傅家老两口哪里曾有半分真的当三房已经分出去了?三房手中但凡有点闲钱,便用来置办给江都这边的孝敬。三房的东西,傅家老两口,外加大房二房,有哪样不是看得好,或是有点用,就张口讨过来的?小四的事情更是如此,如果不是傅老爷子出面软施压,傅老实哪里会接受小四来帮工的,自然也不会有后面这样那样的祸事。

    可是傅老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家父母这样的做法,甚至只是一个说头,落到世人眼里,竟是“不要脸”三个字。

    “亲家母,话不能这么说。”傅老爷子听听这话说得有点不堪起来,连忙出面来圆这话头。“当日小四与你家闺女,也是两家相互有意,再合过八字,才定下的这门亲。咱们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能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如何只是为了铺子家产,就先让儿女们闹将起来了呢?”

    “再说了,当日要的彩礼数目,你们家也是同意了的。你们家养大一个闺女自然是不容易的,可是就拿这份彩礼到四里八乡去问问,我傅家可有亏待你们王家了没有?”

    说到这里,邵村长点了点头,开言道:“王家的,老傅说得没错,我看了这么多娶妇嫁女的,傅家给的不算少了。”

    “是呀,我们做舅舅的,四个外甥在我们眼中一视同仁,你要是觉得这分家有什么分的不公平的,尽管往外提,大家都可以商量。但是傅家没有什么铺子,这没有的东西,我们肯定没法分给小四。”

    王郑氏听这几人说话,觉得都是偏向傅家的,当时心一横,往地下一坐,开始嚎了起来,说:“英子啊,都是娘不好,娘叫人给骗啦。说亲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人一嫁过来,什么说头便都没了。英子啊,娘对不住你……”她哭得极响,双腿在地上乱蹬。傅家堂上堂下,全都看傻眼了。王郑氏是女眷,本也就只能由女眷上前去劝,可是堂上除了傅老太太,所有人都比王郑氏矮了至少一辈,而且看她这架势,却无从劝起。

    王氏英子走上前,却没有劝,只默默地陪母亲垂泪,仿佛真的在傅家受了十二万分的委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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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这个似明又似清的古代广陵,市井小萝莉傅春儿只打算安安稳稳过她的温馨小日子
所以么,生意要做,美食要吃,家人要护,良人要挑——
爹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娘说: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
傅春儿表示,夫婿生意两手抓……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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