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章 十两银
傅老爷子看这堂上乱哄哄的,口中喃喃地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事儿啊!”
然而傅春儿却觉得王家人的心情可以理解。凡事皆有个预期,傅老太太一开始就给了王家希望。然而此际希望落空,王家人自然心里不舒服。只是她并不觉得王家人会全然不知道自家三房已经分出来的事情,因此指责傅家骗人的什么的只是个说头,真意是希望能在分家的时候,傅家为了自己的脸面,能够给小四这一房一些补偿,间接地王家也能得到些好处。
王郑氏哭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抱住女儿,口中道:“女儿啊!跟爹娘走,这傅家不厚道,你也犯不着跟着他家过日子。”
傅家人登时就傻了眼——这是王家是要闹和离么?若真是要和离,闹到村中,人人必会问到和离的缘由的。
“听说王家那个叫做英子的大丫,才嫁到傅家一日,就闹着要和离。”
“来来来,我来与你说这其中的内情啊!这王家看似有些往钱眼里跳了,可是人家也是一心为了闺女的将来。倒是傅家,这事就做得有些不厚道了……”
傅老爷子脸色很差,仿佛耳边已经响起了村里人的议论之声。
“英子,你可不能离了我家去——”傅小四终于开口了。只是他一开口,傅家人就都觉得事情要糟。不管怎样,王家的闺女已经进了傅家的门,算是傅家的人了。而且傅家在小四的婚事上没有明显的错漏或是把柄,因此王家在此事上绝对处于弱势。可是小四这个态度一露,王氏面上已经露出了些许得意之色。而王氏的父母二人心中更是笃定。
本来,如果今日闹僵了,王家人其实也不敢一定要接女儿回家。傅家在邵家村里人望也不算差,若是真在村中传扬王家嫁过来的新妇不敬翁姑,将来吃亏的还是王家,尤其是英子。可是傅小四这个态度一旦露出来,王家人都可以放心了,今日安心可以从傅家多取点好处,什么事都有姑爷可以在这里充冤大头。
邵村长这时候出来打圆场,说:“我看这事啊,傅家也必定不是有意欺瞒在先,可能其中有些什么误会吧!王家两口子,你们有什么想法或是要求,不妨与你们亲家再商议商议,不都是为了小两口以后过日子能舒坦一些么。”
王郑氏一听这话,不哭了,也不蹬腿了,她扶着女儿的手站起来,说:“我们哪有什么要求,不过就是想女儿下半生能过点轻省日子罢了。”她怜惜地看看王氏,说:“我们家英子最是能干,村里人都是知道的,而你们小四长这么大,从来没见他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傅家人在堂上听着的,尤其是傅家老两口,都是老脸一红。
“……要是家中只有这么几亩薄田,半爿房子,我们当日,是怎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亲的。这不是要我家英子下半生做牛做马,穷死累死照顾你们家小四么!”王家人一早存了让王氏成亲之后就分家的心思,没打算与傅家其他人好好处下去,因此说话之间也没有顾忌,不怕得罪,反正自家闺女也定能将姑爷管得妥妥帖帖的。
傅春儿顺着王郑氏的话想象了一下傅小四夫妇日后的生活,对王郑氏的话,她倒是有些赞同。可是傅家人显然接受不了这话,但是大家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反驳,傅小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旦分家出来,家中主力干活的,一定是王氏无疑。
所以傅老爷子开口反驳地很无力,“亲家母,话不能这么说……”他咂吧了两口烟,就说不下去了。
陈景和咳嗽了两声,开了腔,说:“你们在说的是两码事儿。我刚才说的是分家,分家之时,我这做舅舅的,就只管一视同仁,不管偏向谁,我都不乐见。往后要是小四家日子过得辛苦,亲戚之间,该搭把手还是得搭把手,这是另一说。”
他说得原是正理,如果这时候偏了小四一家,村长是二房媳妇的邵氏的伯父,也一定不会答应。长房那边,傅元良自己就不是容易摆平的主儿。
看着堂上的话说到了这一步,王氏又要往地上坐,但是想了想还是拖着女儿往外走,说:“英子啊,这件事情是娘没做对,叫你吃苦了。跟娘回家吧!”
傅小四见状登时就急了,他一个愣人,有时却有些狠劲儿,上前将王氏一拉,说:“你给我站这儿别动——”说着,傅小四来到堂上坐在一边的傅老实身前,大声说:“哥,那十两银,还给我吧!”
什么什么?十两银子?堂上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支起耳朵听着。十两银子在这个时代实在不算是一笔小钱。
傅春儿虽然早有准备,知道扯来扯去傅小四一定会将话扯到当时他那险些又被人骗回去的十两银上,但是却没想到傅小四是在这么个情形下当着众人的面将话头这么说了出来,而且用得还是一个“还”字。
傅元良等知道这十两银子内情的人,脸色都不是太好。他们知道若是真将事情的详细经过捅出来,傅小四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傅老实自然也想得到这一点,因此他还是想给弟弟留些脸面的。于是,傅老实面色虽然难看,但是还是没有做声。这时候倒是王郑氏大声问了出来,说:“啥?小四,你三哥还该你银子没还,你怎地不说出来?分家嘛,即使是亲兄弟,银钱这上面都说清楚才好!”
“哥——”傅小四又求恳地说了一句。
傅老实气得涨红了脸,越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抬起头,求援似的朝傅元良与傅老爷子各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傅元良张口想说些什么,看了看傅老爷子,还是舔了舔唇,缩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老三,”大舅陈景和开了口,“你是真的该小四银钱么?亲兄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来,把话说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气愤的原因,傅老实一张口就开始磕巴:“我……我……”他越是这样,越是像是藏着掖着了什么,又像是不肯还钱给傅小四的样子。不晓内情的人看来,大多觉得傅老实占了傅小四什么,不肯还出来罢了。
二舅陈景旺却觉得这事儿有点反常。自家姐姐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将小儿子宠到了骨头里,如果傅老实真的欠了傅小四什么,哪里还等得到今日,早在傅小四婚前就该都了了。然而,此时此刻,一向快嘴的傅老太太却坐在堂上什么都没说,一反常态地静默着,想来其中定有什么隐情。
傅老实憋了半日,憋出来一句:“小四,你倒是说说看,这十两银究竟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自然是我去挣来的。如果不是我,三哥能得这十两银么?”傅小四大约心中有数,傅老实为了顾全自己与傅家的名声,不敢将自己在广陵时做出来的丑事当着外人的面给抖出来。傅老实登时就一噎,从某种意义上,这十两银,如果不是傅小四,还真的到不了傅家三房的手里。
但是广陵傅家因此遭受到的损失,也不可谓不小。傅家的铺子遭了火焚,伙计因此受伤,给水龙队的打点与给沈舟治伤的钱就去了不少,再加上给隔壁铺子赔货的钱也出了四两有余,这还是老曹帮忙之后的结果,因此以后给老曹的年礼和谢仪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七七八八加起来,小四的这十两银,实际根本剩不了多少。然而傅小四带给傅家最大的伤害,莫过于将傅家的谋生之道出卖了给人家。就像当时傅春儿说的,傅小四将那几道点心方子以区区二十两,卖了给竞争对手。然而自己家,靠着这个方子,经营一年下来,又何止是这个数?
怎么办,怎么办?傅春儿眼看傅老实笨嘴拙舌地在与傅小四辩着,他翻来覆去就只会叫傅小四自己说那十两银是到底怎么来的。傅小四也动了犟脾气,翻来覆去也咬死了自己“挣”了十两银,两人这一杠上,余人都插不进嘴去。
最后还是傅老爷子开口,只听他对傅老实说:“老三,爹知道你委屈。听爹的话,将那十两银给小四吧。”
傅老实像是听错了一般,抬头问道:“爹,您,您说啥——”
傅老爷子硬着头皮开口,他冲着傅老实那不能置信的眼光,一时间,竟心虚地有点语无伦次起来,说道:“爹……爹回头自然会……找补给你,今日……今日,老三,今**先应下这事,好不好?”
坐在傅老爷子身旁的傅老太太,见到傅老实的神色,大约也是有些于心不忍,将头扭了过去。傅春儿站在父亲身后,看不见傅老实的表情,但见他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爆出来,耳中听着傅老实似乎有什么声音哽在了喉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爹啊,你要坚强一点,傅春儿心中想着。
一百零七章 劝说傅老实【加更】
傅春儿自然明白傅老实为什么这么难过。
傅家最偏宠傅小四的人,其实并不是傅老太太,尽管老太太面儿上确实要与小四亲近一些,但是她并不是傅家真正做主之人。好多决定都是傅老爷子做出的,包括傅小四两次过来广陵,在铺子里做活的事情。傅春儿甚至怀疑傅老太太当时与王家说那傅小四在城里“自家”铺子上工,也是出于傅老爷子的授意。
从现在来看,傅老爷子才是那个真正无理由偏袒小四的人,虽然他也曾意识到小四在自己夫妇的溺爱之下长歪了,也曾经下狠心想好好教训过傅小四,可是一到与傅小四利害相关的时候,他就可以牺牲掉别的儿子的利益,来保住傅小四。
在做这一点的时候,傅老爷子甚至没有仔细地去考虑别的儿子会怎么想。这怕也就是为什么傅家另外的两个儿子看到这样的情形,就愈加盼望着傅家几子能够分家的原因之一。
在广陵傅家铺子的事情上,傅老爷子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也许傅小四有这般底气在众人面前与傅老实分辨,是得到了傅老爷子的授意或是指点。知子莫若父,傅老爷子怕是眼下傅家最知道傅老实会作何反应的人。而且他也素知这个儿子,只要在人前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事后万万不可能向老父开口,再行要求补偿。
——这就是傅老爷子的如意算盘。王氏父母的反应也在他预料之中,真正公正的平分家产,一定不能完全令王家满意,到最后,傅小四自然会想起那十两银子来。老三家若是能支持小四一把,就好了,反正老三家里有个可以依靠的岳家,老三家的日子总归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老三家在城里,什么钱都可以再挣。傅老爷子私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傅老太太担忧地看着傅老实,她自然明白老爷子的想头,但是毕竟傅老实也是自己的儿子,见到傅老实这样难受,当娘的心里自然不好受起来。
傅老实见到傅老爷子当面袒护,心中难过,就更不知道怎么应答了。
关键还是要做通傅老实的思想工作。
傅春儿这时候拉了拉傅老实的衣袖,口中说:“爹,爹——”
傅老实回过头,带着一些鼻音问女儿:“春儿,怎么了?”
傅春儿见自家老实爹竟然感伤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说:“爹,春儿有些不舒服,爹你陪春儿出来一下!”
傅老太太也说:“老实,你将春儿送出去,再进来说事儿吧!唉,这些没长大的女娃儿,本不该让她们听这些事情。”于是挥手让傅老实带了傅春儿出门。
到了堂屋外,傅春儿挣开父亲的手,四下看看,见到处都没有人,便说:“爹,我没事,只是在堂屋里听他们说的事情太过气闷了。”出得门来,傅老实似乎也觉得少了好多压抑,当下深吸了两口气,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
“爹,要不与大家直说了四叔是怎么被人骗了咱家的点心方子,还差点把这十两银也给输掉。”傅春儿看着愁容满面的傅老实。
“这样不好吧!厅上有你四婶儿的爹娘,你四婶儿也在,她日后要与你四叔过一辈子的。”傅老实还真是为人着想。
切,那位四婶儿,刚成亲就闹成这样,往后能不能与四叔好好过日子,还真是两说。傅春儿歪着头想了想,又说:“爹,要不咱们这么说,就说后来震丰园找上门来,说是方子不是独家,要退给咱家,还要咱家还那二十两银,所以咱家还算是有债务呢,不能将这十两银退回给四叔,您看怎么样?”
她自认为是个还不错的法子,本来嘛,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不过那震丰园是绝不可能来找到傅老实头上,只可能去找傅小四理论就是了。
哪知道傅老实就将脸拉了下来,在傅春儿额头上点了点,说:“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说谎呢!”
傅老实大号叫做傅元实,之所以得了个绰号叫做“老实”,多少也与他这做人从来不说假话的准则有关。今日这架势,估计傅老实是抱定了两个原则,一是不打算黑傅小四,二是不打算说谎。在这两个原则之上,哪怕是真的将那十两银输了给傅小四那一房,傅老实估计也是不会动这两个原则的。
傅春儿看着傅老实的面容,心中实在是有些无语:爹,你这是要先能将家里护好了,才能来做这好人呀!
“可是,爹,真正说谎的人是四叔,他藏着一多半的重要的事儿不说,只捡那一句说,所以才将咱家迫到了这个份儿上,这不是说谎是啥?他不说,咱难道还不能说么?您要是真替四叔着想,就不该纵着他,要叫他尝到点教训,长长记性才行啊。否则四叔往后这一辈子,都靠些歪门邪道的法子骗人钱,那才是害了四叔啊!”
“您眼下把这事情都瞒下来,难保王家日后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如果那时候,四叔四婶儿连孩儿都有了,再要像这般闹,岂不遭罪?”
傅老实一凛,觉得女儿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是,他又不太想眼下让傅小四因为这十两银的关系,黄了这门亲事。这可怎么办呢?
傅春儿看着傅老实抱着头想事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便对傅老实说:“爹,要不,咱家让一步与他们,看看这样行不行!”她在傅老实耳边说了几句。傅老实诧异地抬起头来,说:“春儿,这样真的行,你有把握?”
傅春儿点了点头,说:“爹,这个自然,但是你定要按照我说的先后次序说啊!”她当然没把握,可这不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傅老实点了点头,对傅春儿说:“春儿,爹真是没用,委屈你了啊!”
傅春儿心说,自家老实爹多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但是她没这么说出来,而是拉着傅老实的衣袖,嗔道:“爹,委屈了我没啥,但是您千万想着娘和弟弟,不要连他们也一并委屈了。”
“嗯!”傅老实终于镇定下来,又将傅春儿的话想了想,跟着回到厅中,傅春儿则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恰好大舅陈景和在问王氏的父母:“如果老三将这十两银给了小四,你们是不是就对这分家的结果满意了?”
王氏夫妇愣了一下,相互看看,王郑氏先说:“这本来就是我们小四的东西,还给他是该当的。”刚才还在口口声声要拉着女儿回娘家的王郑氏,这会儿突然改口称呼着“我们小四”,实在令人忍俊不禁。王父听着老妻的话,也觉得并不怎么中听,于是扯了扯王郑氏的袖子,说:“我们刚才并不是指说舅爷分家分得不公,只是小四与英子这一房,根基还弱,若是小四有什么银钱,落在旁的人手里,倒不如交到他自己媳妇手里管着的好。”
众人见傅老实进来,傅老爷子先开口问:“老三,你考虑的怎样了?”
傅老实点点头,张口,却是从广陵自家铺子遭火焚开始,一点一滴地,将过去几个月里最糟糕最煎熬的那段时间里的事情给说了。他老实人本来不善言辞,但是越是这样,越是能令在场的众人觉得真实不虚,从傅老实平平无奇的描述里,听出当日广陵傅家所遭受的每一点担惊受怕与心灰意赖。傅老实自然也将震丰园做了与自家一模一样的点心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傅老爷子看这傅老实的眼光便带上了一些歉疚,傅元良则是狠狠地朝傅小四瞪了过去。
傅小四则低下头,一声不吭。
傅春儿在旁冷眼看着众人的神色,心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听了自家所经历的这些惨事,至少在对付她家的时候,会稍稍手下留情一点。她这么想着,就见到傅氏的眼光正好转过来,与她的对个正着。傅氏微微地冲她点头,倒令傅春儿吃了一惊,难道,这位姑姑看出了自家爹这番话是自己教他说的?
最后,傅老实顿了顿,又说到那十两银,说:“虽说是小四’取来’的那十两银,可是若是没有我家的铺子,小四想取也取不到。小四,你说,是也不是?”
这时候王郑氏插嘴说:“如果是小四赚的银子,那就该他的,甭管这钱是怎么来的。”
傅小四点点头,道:“是啊,三哥,该我的银钱还是……还是给我吧!”
傅老爷子在堂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自古人说,娶妻娶德,怎么这小四的妻族,眼中就只有银钱,其他啥也没有呢?
“小四,不瞒你说,那十两银,我家用来给受伤的伙计治伤,另外赔了隔壁铺子的火损。另外,我家铺子烧了之后,只能关门歇业,生计还被别的铺子给抢了,一家五口生计无着。要不是房东将铺子的那块地卖了,我家现在还欠着房东的钱修房子。你口口声声说这银钱是你’取’来的,可是我家这些损失,也是你’作’出来的。”
“小四,按你的说法,你取来的就是你的,可是你该我家的,难道就不该还我家么?”傅老实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没有人会怀疑他这话的真伪,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出来反驳傅老实,说他说得不对。
傅小四听了傅老实这句话,捂着脸蹲在地上,半晌,才说:“三哥,我是对不住你,可是我要娶亲,要是没这十两银,英子,英子她就不跟我过……我这也是没法子啊!”
一百零八章 乍闻旧事
堂上的人见傅小四终于直承己过,而且说得这般直白,王家人都先红了脸。大舅陈景和叹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听说过新媳妇少了这十两银就要自请回家的。傅家给的彩礼虽然不算多,但是也并不太少。我们这可算是开眼界了。”
二舅陈景旺也说:“你王家若是还有其他的要求,都一并提出来,不要令人家家里兄弟之间闹红脸。”
王郑氏讪讪地说:“也不是……只是,傅家老三做兄长的,也要大度些,能够原宥弟弟的过失么!”王家人听说了这银两背后,广陵傅家竟然还吃了这么些亏,一时半会儿没省过来,深怕这些损失三房回头找傅小四来找补,一时噤声,当下便不敢再说什么。
“我做兄长的,自然是盼着小四好,盼着小四能够勤劳一些,靠自己的一双手,将小家给建起来。”傅老实大声说,“就像我自家,你们若是说小四成亲刚一成亲,家中根基浅,难道我家适逢这些艰难,根基就不浅了?”广陵三房人口更多,所以傅老实这话说出来,无人敢驳。
“小四,你真的要哥哥助你十两银,也不是不可以。我傅老三就不信一家人辛苦一年,挣不出十两银回来。”傅老实说得极硬气,“可是小四,你若还是这般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神恣武恣的,你叫三哥有什么心气儿来助你。”
这个就是傅春儿与傅老实商量的话了。所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三房将姿态放足,逗着傅小四收了非分之想,乖乖地好好做人。
“三哥……”傅小四听着,心头忽然又升起有些希望。
傅老爷子听了这话,也感动地深情念了一句:“老三——”
“眼下舅爷们都在,邵村长也在,咱们就立个约,”傅老实越说越大声,他这辈子似乎也没有这么豪气过。“我这头,广陵的三房,会憋着劲儿赚银子。而你这头,只要你傅小四好好劳作,不犯错,与你新媳妇好好过日子。马上就是端午了,明年端午,只要咱们傅家全家,”他挠挠头,看了看两位舅舅,又说,“自然还有你岳家,都说你好好的,没做什么错事,你三哥就将十两银,连本带利都给你,算是信你能好好地使这银子。”
“不过你要记住,那个啥,爹当日在祠堂教训的,你可千万不能犯,一旦犯了,就算爹不管你,哥也绝不会讲情面。”
傅小四听了傅老实的话,知道是兄长在自己岳家面前给自己留了脸面。他也不是全不懂做人的道理,听了傅老实此话,心里一热,说:“三哥……”这回他是真心实意地叫了一回三哥,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支持老三,我这边也是一样,若是小四一年之内,规行矩步,没有大的错失,我做大哥的,虽说不能像你三哥那么能挣银子,但是也会支援你家些银钱物件之类,绝对不会亏待你家。”傅元良想着自己是长房长子,总要出来表个态,可是偏又做不到傅老实那般硬气,直接就应承银两数目下来,因此这话说出来,众人听着,反而觉得没有傅老实说得那样实在。
但是傅老爷子听了这两个儿子的表态,心中总是高兴的。这个小儿子是傅老爷子的心头肉,虽说也不指望他成大器了,但是做爹的总还是盼望着他能够正正经经地做人。其他的儿子除了眼里盯着自己的小家之外,也乐意看顾着兄弟们,这是傅老爷子最为乐见的。
两位舅爷也点了点头,大舅就往王氏夫妇那边看了过去。王家人似乎还在心中咀嚼着这一年后的十两银,对傅小四小夫妇两个意味着什么,傅小四的新媳妇王氏,就往自己母亲那里抛了个眼色过去。
少时陈景和又低声问了问傅家老夫妻两个,大约是问他们老两口打算跟哪一房过,得到答案以后,陈景和便瞥了一眼傅元良,傅元良心中自然就有数了。
果然,两位舅爷宣布了老两口的决定,是跟着长房过日子。接着大舅陈景和看了看王家夫妇,说:“眼下家分完了,他们兄弟之间也说清楚了。眼下我们这就给兄弟几个立字据了。”言下之意是,你们王家,爱带媳妇走就带走,傅家这分家就算是分完了。
傅春儿也觉得两位舅舅的态度才是正确的,若是大家都跟傅小四一样,颤颤地说:“英子,英子不跟我一起过了——”那王家才会真的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哪知王家也并不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而且貌似已经缓过劲儿了。这次是王父开了口,说:“小四的两位舅爷,我们王家才从歙州过来,也没多少年,这广陵府的规矩我们也不是太清楚。第一次操持儿女亲事,总是要问仔细,是不是?”
陈景和见他说得客气,回得也客气:“不敢,不敢。王亲家有什么不明白的请说。”
王父看上去像是个斯文秀气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妻女可以这般泼辣。王父听陈景和回了,便说:“我们寻常只听说傅家三房在广陵住着,却没听说过傅家三房已经分家分出去了。我们歙州的规矩,兄弟几个分家,都是一起分的。不知道三房单分,是个什么缘故?”
“这——”傅家人除了傅小四之外,人人尴尬,相互看看,不知说什么才好。傅老实脸涨得通红,而傅春儿却赶紧支起耳朵,她从不知道当年傅老实为什么会从江都分家出来而在广陵铺子里住。只是她从外公外婆对傅老实那疏离的态度来看,当年傅老实成亲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没准也就是因为傅老实与杨氏的亲事,才导致傅老实从江都分出来另住。
可是,傅老实在与杨氏结亲之前,应该早就在广陵城里住了。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傅老实先是在戴凤春的作坊里做工,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从戴家的作坊里出来,改了挑货郎担子,才有机缘识得杨氏,两人这才结亲的。杨氏一个秀才女儿,嫁给傅老实一个货郎,绝对算是下嫁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傅老实成亲之际,干脆彻底从江都傅家给分了出来,成为旁支,这虽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就如王父所说的,确实不常见。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大舅陈景和看了看傅老爷子。
“是,超过十年了。”二舅陈景旺点头。
王父便问道:“分家的时候,我们女婿小四,当时还小吧!”
他这么一问,陈景和便抬头看了看傅老实,又转过头对王父说:“王亲家想要说什么?是想说当日傅家单将傅家三子分出去的时候,分得不公,不曾考虑到傅小四的份儿?”
傅老实听到这里,脸又涨红了。
这时候邵村长开口,说:“王根生,你家迁来邵家村,还不到八年吧!因此有些旧事你可能不知道——”
“傅家老三分家出来的时候,也还是我们这些人做见证。”邵村长将话说出来,两位舅爷都一起点头。
“可有文书字据?”王父紧追不放。
“这个自书,邵村长定然不同意的。”邵村长始终都是傅家二房的长辈亲眷,不可能在这些事情上轻轻放过。
“十年之前,当然也曾经想过以后傅家各房的境遇或会不同,因此当日就写了字据,说’自分之后,无论是好是歹,不得争竞’。因此,别说在广陵的三房眼下没发什么财,就算是财发万金,按照当日的约定,江都这边,都不得反悔。”
哦,傅春儿心道,原来竟有这样的约定,可是为什么江都傅家与广陵这边来来往往,就跟没分家一个样子?这分家分得,也太流于形式了吧,纸面上说得清楚,而实际操作起来又是一套。
王父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有字据在前,王家连着傅家四房,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不过,对于王家来说,广陵那边铺子被火烧了,眼下几个小的也没什么想头了,再将傅家三房拖下水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王家三人,静默在厅中,看着陈家舅爷与邵村长一道拟了文书,请傅老爷子与傅家几个兄弟一一看过。各人均按了手印。
傅元德虽然心中不甚畅快,但是还是邀了众人中晌留在傅家吃席,这也算是傅家四房婚礼的余波吧。只是这一顿,虽然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但是在饭桌上同席而食,想想今日发生的事情,还是有些尴尬。
女眷们自然不是与男人们同席吃饭的,而是在内院摆了一桌,由傅老太太带着,相请王郑氏。令人惊讶的是,傅小四的新媳妇王氏挽起袖子就下厨去了,而且做出来的菜品还真是不含糊。傅老太太尝了之后,就看了金氏与邵氏一眼,心中叹着,这媳妇,若单论是否能干,王氏还真的不是盖的。金氏与邵氏避开傅老太太的眼光。只有傅氏,笑吟吟地夸奖了一番王氏,见王氏面上有得色,便放下心来,朝自己娘看了一眼。
一百零九章 傅兰儿自作自受
傅春儿与傅家的第三代们一起,都围坐在院里的小桌旁边随便吃点,菜也大多是昨日席面上没有用上的食料,因此没有昨晚席面上的菜品来得新鲜,可是还是一年之中不常食用的菜肴。
傅春儿喜欢吃黄鱼,黄鱼红烧了以后,有一种特别的鲜味。广陵府的人都喜爱吃黄鱼,甚至有“当裤子,买黄鱼”的俗谚。傅春儿冲着黄鱼背上一块鱼肉挟过去,筷子上却突然被人敲了一下。傅春儿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就掉到了地上。
她有些吃惊,抬头见到傅兰儿眼光不善地看着自己,便知是傅兰儿挑衅了。傅春儿见傅家的几位长辈女眷还在席上吃着,便也没多说什么,自己去井边舀了水将筷子冲干净。
待她回来的时候,傅春儿皱了皱眉头,只见小桌上的那条黄鱼已经被吃的干干净净,而且摆在她的面前。其余靠得近的菜就都是些素菜。傅春儿面上一点气愤之色都不露,她知道她只要一动气,就正中某些人下怀了。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傅老太太陪着王郑氏出去外面的院子,其他女眷们则在里院收拾,傅氏这时候也留下来打算给自己的嫂嫂们搭把手。但是金氏说她昨日刚刚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怕她身子没好全,因此还是劝她在院里坐着。傅氏听了,就在椅上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嫂子们说着话。
傅春儿吃完,将自己手上的碗筷送到厨下去,然后再出来帮着收拾别的菜肴。岂知傅兰儿挡在面前,傅春儿身形还不大,比傅兰儿要矮了一个头,此时傅兰儿拦住她的去路,傅春儿便再也忍不住嫌恶之情,眉头就皱起来。
傅兰儿在院里大声地说:“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你爹与你母亲成亲,你爹就从傅家分了出去么?”
傅春儿白着脸,也不理会傅兰儿,就要从她身边绕过去。
“那是因为你爹娘是无媒苟合,成亲只是做戏给别人看——”傅兰儿冷笑着说道。
“你——”傅春儿这回是怒火从心头“腾”的一下起来。
“我什么?是你母亲不要脸,我家嫌你爹娘腌臜了我家的地儿,才将你爹分了出去的!”
她这话一点道理都没有,但是说到了傅春儿爹娘的头上,傅春儿再也忍不住气,像一只小老虎一样地跳起来,对傅兰儿毫不客气地说:“我爹娘腌臜了你家的地儿?那为啥每次我家送礼过来,最急吼吼地挑礼的,都是你?你和你母亲,还住到广陵我家里,那会儿怎么不嫌腌臜了?”
不过傅春儿着实怀疑傅兰儿是怎么听说这些旧事的,什么“无媒苟合”之类,都不应是傅兰儿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自己能说出来的话。傅香儿见堂姊妹两个相争,拉了拉傅兰儿的衣袖,说:“姐——”
这时候,傅家小姑娘们的姑姑——傅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来到傅兰儿面前,二话不说,“啪”地就甩了傅兰儿一个耳刮子。
“姑姑——”傅兰儿捂着半边脸,委屈地出声。
“我还就打不得你了?委屈是不是,你自己说说,你刚才在堂妹面前说了什么话?”傅氏怒道。
金氏看这边闹将起来,连忙过来打圆场,对傅氏说:“她做姑姑的,有什么话好好说——”
傅氏依旧不依不饶,拉着金氏说:“大嫂,不是我说,这孩子你是怎么教的?你自己问问她,她刚才编排春儿的父母,这些话,怎么是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能说的。”
金氏就变了脸色,于是也作势要打傅兰儿,道:“兰儿,还不快跟姑姑认错?”
“认错?”傅氏冷笑道,“我哪里敢叫这样的姑娘跟我认错?大嫂,这女孩儿再不管教,迟早将傅家女孩儿的名声都丢尽了,再带累我们钱家。”这时候钱镜儿正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她刚才没有与傅春儿她们一道吃饭,而是挤在自己母亲手边,与长辈们一起吃的饭。傅春儿本能觉得没准是这位表姐将姑姑的注意力转了过来,她微微朝钱镜儿点头致意,哪晓得钱镜儿将头别过去,再也不看她了。
金氏低声问了几句傅兰儿,这回傅兰儿却不敢再嘴硬了,只是将嘴紧抿着,什么都不肯说了。金氏无奈,将傅香儿叫过来,问傅兰儿究竟说过了什么。傅香儿将傅兰儿的话说了,金氏也变了脸色,看这傅兰儿,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时候,外院男人们的席面也散了,傅老实走进来找傅氏,说:“姐姐,姐夫问,什么时候回仙女镇上去。我与春儿这次,还是与姐姐一起吧。”
傅氏看了傅兰儿一眼,正色对金氏说:“嫂子,这孩子也大了,心也大了,如果嫂子不能往正路上领,万事都由着她自己,迟早会出事儿。我早已不是傅家人了,但好歹也是傅家亲戚,这番话说出来也是为了傅家着想,嫂嫂不要有什么疑心,好生管教这孩子,她以后的事情,我与老钱在仙女镇上肯定也会帮着寻摸的。但是若是一直这么下去,以后……以后就难说了。”
说吧,傅氏就招呼了傅老实,再叫上钱镜儿与傅春儿,一行人一起往外走去。傅老实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傅春儿回头看的时候,只见金氏愣在当地,而傅兰儿正一脸阴郁地看着傅香儿。
“姐姐,究竟什么事?”傅老实问傅氏,他自然觉出院内的气氛怪怪的。“无事,大嫂自管教她的儿女——”傅氏笑笑,但是眉头依然皱着。众人出了门,钱姑父的大车已经在外面等着。钱铄与父亲一起,坐在大车前面,见到傅春儿等人出来,就从车上跃了下来,冲着傅春儿挥手。
大家站定了,等钱镜儿去亲戚家取她的大包裹去。钱氏站在傅春儿身边,低声说:“春儿,莫要将你堂姐说的话放心上,你爹娘都是好人……”她说到这里,就有些说不下去,只好转换话题,指着钱铄说:“春儿,你看你铄表哥如何?要是觉得他不差,来仙女镇给姑姑做媳妇吧!”
傅春儿觉得自己脑后俱是一道道的黑线,她看着白白胖胖的钱铄站在前面冲自己招手,心里本能地就觉得抗拒,但是她只好装作羞涩,往傅氏身后躲去。傅氏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小丫头,莫要害臊,以后就像是教训你爹一样教训他就是了。”
“姐姐在说什么呢?”傅老实刚与钱姑父说完话,过来接这姑侄两个。傅氏就笑着对他说:“我在说看你肯不肯将春儿送与我做媳妇。”傅老实就摸摸后脑,说:“姐姐喜欢春儿?”
“这个自然,要不咱就捡今儿日子还不错,将春儿与铄儿的事情给定下来吧!”傅氏明显在逗自己这个老实兄弟,但是傅春儿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看起来傅老实与这个姐姐关系也不错,自家老实爹不会就真的把自己给这么“订”出去了吧!
“这个……”傅老实明显还是将傅氏的玩笑话当了真,挠着头想了半天,说:“我……能不能先问问淑卿?”
“嗤”的一声,傅氏笑了出来,傅春儿见她眉眼弯弯之际,有点像杨氏,虽然她平常时候的神态有些像傅老太太,所以傅春儿一直在心理上与她亲近不起来。至此,傅春儿开始觉得这位姑姑给人的感觉开始亲近些了,但是她一扭头,见到胖乎乎的钱铄还在远处对自己笑着,心中又是一阵恶寒,连忙转到傅老实身后。
“孩子们都小,现在我们父母这都是瞎操心——”傅氏这么说着,“下回待阳儿有空了,一定也急着带到仙女镇来住几日,我也帮着镜儿看看。”傅氏继续打趣自己这位老实兄弟。
傅春儿却在心里腹诽,这位姑姑总想着近亲结婚,自己这房与姑姑这房,血缘也太近了。她抬头一看,之间钱镜儿拎着自己那个大大的包袱,站在远处看着自己这边,眼光之中莫名地带了些冷气。傅氏叫了她两声,她才慢吞吞地过来,朝傅老实行了个礼,然后自行就爬上了车。
“春儿,跟你表姐到车上去,我与你父亲说两句话。”傅氏这么说着,傅春儿只好应了,慢吞吞地过去,只听身后傅氏对傅老实说:“老实,你与你媳妇当年的事情,有没有与两个孩子说过?”
原来父母成亲的时候的事情,姑姑也是知道的。傅老实接着对姐姐说了什么,傅春儿想听便再听不到了。她一面自己想事儿,一面顶着钱氏兄妹两个灼灼的目光爬上了大车,眼观鼻鼻观心地自己坐着,一时想着自己父母身上各种颇有些不合常理的小事情,想着想着,连钱镜儿在自己身边坐下也没察觉。
“听说表哥现在在医馆里学徒?你之前帮我娘掐手背,也是他教得么?”钱镜儿在旁边突然出声,问了一句。
这是在打听未来的夫婿了么?傅春儿想到刚才傅氏的想法,心中不免好笑。
她“嗯”了一声,跟着又纠正,说:“哥哥是在生药铺里学徒,那生药铺里也有大夫,哥哥应该学了不少,要不是药铺不收女学徒,我也想去呢!”
钱镜儿听了这话,就“嗯”了一声,点点头,淡淡地说:“我也想!”
一百一十章 端午粽
一时大车到了仙女镇,傅春儿与傅老实作别了钱家人,找了辆车,跟车回了广陵。
到了家天色已晚,傅阳正好也在家。一到家,傅老实先是问小三子傅正这会儿怎么样了。得知傅正这几日以来一直没再生病,甚至比生病之前还要略长胖了些,傅老实终于放下心来。至于傅老实是怎样向杨氏交代在江都发生的一切的,傅春儿就无从得知了。总之在自家饭桌上,傅老实只字未提江都的事。傅春儿自然也不会去凑趣。或许傅老实打算私下里与杨氏说这些事情吧。
倒是傅阳在回大德生堂以前,与妹妹提了一句,说:“以前那个曾经到咱家吃馄饨的那人,就是小七爷亲眷的那位,曾经到大德生堂来找过你。”
“哦?黄五爷?”傅春儿甚是吃惊,说:“他找我来做什么?”
“原来你也识得他,”傅阳淡淡地说,“没事,他大约也去过富春,那次过来只是找我问你大约什么时候会回广陵。”
“哥怎么答他的?”
“我说只是回老家小住几日,端午前后就回到城中来了。”傅阳转过头来,盯着傅春儿的眼睛,说:“春儿,我怎么觉得这位黄五爷,对你挺上心的?”
“什么?什么上心”傅春儿装作不懂的样子。
“算我没说,”傅阳又将头别了回去,说:“只是我觉得这位五爷,待人起来没有小七爷真诚。”
纪小七?傅春儿觉得在江都这几日闹闹哄哄的,她都几乎要将纪小七忘在脑后了,也不知道府试是否已经开始。傅阳这么一提,她倒是有点心急,挺想知道纪小七的消息。
“我瞅那黄五爷还会来找你。”傅阳提醒了一句,就不再说了。到了晚间,傅阳自与父母说过,又回铺子里去。今夜又该他值夜。
傅春儿回家的第二日,就赶紧回到富春茶社去,她知道茶社在端午那一日打算在每日都卖的点心之外在包了粽子配“魁龙珠”茶。她去茶社里就是想看看这粽子做得怎样了。
端午食粽是广陵城惯有的风俗,为了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买上一些箬叶,裹粽子吃,茶肆食铺自然也不例外,各个店家都选用最好的材料,挑最手巧的师傅或是帮工来裹粽,颇有暗中较劲的意思。而且这一次,震丰园放出风来,要跟所有的广陵食肆较劲,做出最名贵最美味的粽子来。
广陵人家最常喜食用的,乃是火腿粽子,将上等的火腿切碎,与糯米一起裹了,一经煮熟,火腿的香浓全部浸透到米粒之中,粽里沉浸浓郁,即所谓“细箬青青裹,浓香粒粒融”是也。除了火腿粽以外,还可以将糯米用虾子酱油事先拌过,再加上咸肉与蛋黄,煮出来也是好吃的。
富春茶社为了应景,备了四种粽子的材料,两甜两咸,两荤两素,准备端午那日拿出来待客。傅春儿到了茶社之中,老曹正好叫人将备好的材料先试做了一锅,煮熟之后,端出来,请傅春儿和几位师傅先试试,看看粽子的配方味道有没有什么瑕疵。
傅春儿拆了一个火腿粽,尝了一口,点点头说:“很好吃!”
虽然那浸润在糯米之间的火腿散发着浓香,但是用来浸糯米的虾子酱油,才是其间的点睛之笔——似乎在那虾子鲜味的渲染与酱味的衬托之下,火腿的香味才这般容易就凸显出来。
老曹笑着,说:“姑娘,你先别急着说好,我先与你看一样物事。”说着他从桌子下面取了一只漆盒出来。
“这是?”傅春儿仔细打量这只漆盒。只见这漆盒用的是点镙的工艺,将夜光螺、珍珠贝等材料磨成薄片,一点点地沾在漆面上,拼成一幅花开富贵的图样。这副漆盒,因为这工艺的不同,比之早先傅春儿曾经买过的那只漆盒,更是名贵了不止一点点。
老曹见傅春儿一面看一面赞叹,便说:“姑娘,再打开漆盒看看里面!”
傅春儿小心翼翼地将漆盒打开,只见里面竟是五只粽子——四只用箬叶裹好的生粽,下面用小字在上好的宣纸上写了粽子的口味。还有一只,竟是纯银打成的小银倮子,打成了小粽子的模样,放在漆盒的正中。傅春儿将那小银粽子取出来掂了掂,问:“这是多少钱一盒。”
“十五两,”老曹答道,“估摸这整个这么一盒下来成本就要这么多了。据说还有里面是金粽子的。”
这到底是做的食物还是专门借端午做的礼品啊,简直就是官场上行贿送礼走人情的利器!果然那震丰园背后是财大气粗的黄家啊!
“震丰园从今日起就开始发卖这种礼盒了?”傅春儿问老曹。
“姑娘看出来了?”老曹知道傅春儿素来是个机灵的,微微笑笑,问:“咱家是不是也考虑做一些生粽子明日发卖?只是这盒子什么的,是万万来不及了。”
傅春儿将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食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曹伯伯,我去江都之前几日说的,用来盛‘魁龙珠’的茶叶罐子,备得怎么样了?”傅春儿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抬起头来问老曹。
“已经备好了。”老曹答道。那还是傅春儿之前专门为“魁龙珠”设计的花样子,寻了锡器师傅专门打制的一批。
“那就好,我想着,明日的粽子只在茶社里蒸熟了卖,只得堂食,谢绝外带。另外只要堂食粽子的,都送上一客‘魁龙珠’。”这“魁龙珠”茶,清香解腻,用来搭富春这次做的招牌火腿粽子,再好不过了。
“谢绝外带?”老曹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发虚,在想是不是将料给备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堂食的客人要单买一些带了家去,那自然可以的。”傅春儿这么说。
“明白了,姑娘是想将自家窨制的茶叶多推点出去,对不?”
傅春儿掩口微笑着,说:“曹伯伯,我们不跟人家争出风头,只是这‘魁龙珠’是可以一直做到秋天的生意,借这端午将名头打出去,往后这一夏天,光’魁龙珠’的进项,没准就可以回这间茶社的本儿!”
“还有,最好能放出消息,说茶社做的粽子,不仅不外带,还限量,只做五千只,卖完就没有了。”
老曹素来精明,马上就明白了傅春儿的意思,拊掌道:“这样好,物以稀为贵,最好在铺子前面排起队这才好呢!”他接着说,“傅姑娘,你要见见那些请来帮手裹粽的人么?”
傅春儿问:“曹伯伯,请了多少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么?”
老曹低下头,想了想,有些犹豫,说:“一共八人,也有些是托人请的,原是只说要手艺好。裹粽的手艺我都是看过的,只是这根底么,虽然一一看过,但是也没有深究。”
听老曹的意思,这请来帮工的人是否根底清白,竟尚未完全一一确定。
傅春儿偏头想了一会儿,说:“材料都是由师傅们配制的吧!只有到了裹粽的时候,才是请的帮工来裹,对么?”
老曹点点头,“是这样!”
“那好,回头曹伯伯只要说一句,所有这些帮工的,未经准许,都不要进大厨房,给他们寻一间静室专门用来裹粽吧!我们将备好的料都放在大厨房里,着伙计专门看管,除了三位大师傅,别人都不得擅动。”
老曹素知傅春儿的能耐,再加上仇小胡子有吩咐在先,当下便应了,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傅姑娘是担心?”
“不担心什么,只是做的是吃食,自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傅春儿笑着道,她又嘱咐了老曹几句。
老曹便将请来帮手的人唤来,向他们宣布了这新规定。请来帮手裹粽之人大多是家住在广陵城中的婆子和妇人。老曹坐在堂上,傅春儿只管站在他身后,还做出很乖的样子喊了一句曹伯伯。一众帮工的听闻,都以为傅春儿是茶社里当家人的亲眷,端午之前过来帮手的,因此丝毫不曾将她当一回事。
傅春儿只静静的在一旁看着这些妇人听老曹说话。当听说不得进大厨房,只在这间小室里裹粽的时候,大多数妇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是其中有一人抬起头,睁眼看了看老曹,接着又低下头去。
除此之外,老曹还按照傅春儿的意思宣布,若是这回端午节裹粽的活做的好,日后逢上其他年节,还会固定地请这批人来帮工。同时,老曹还暗示众人,若是裹粽之时,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可以直接来找老曹说。
听了老曹的话,人人喜动颜色,只有刚才抬头的那人,此刻低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傅春儿便留了心,只见她五十岁上下,是个长相颇为平庸的妇人。
之后待老曹与帮工的说完,走出这间“工作室”,傅春儿便悄悄在窗外悄悄指了指刚才那妇人,对老曹说:“此人或许有些不对劲。曹伯伯你安排人去查一下。”至于怎么查,老曹自然有他们帮里的方法,傅春儿自然是不用操心的。
“他们包粽之时,咱们就说是为了计件,分给每人不同颜色的棉线,不得混用,这样可以将不同人包的粽子给区分出来。”傅春儿又追加了一句。
“另外这些妇人,在开始裹粽之前,都要互相检查,以免有什么夹带。”
一百十一章 惊梦
富春为了追求材料新鲜,粽子是端午那日一早赶着包出来的。然而端午那日一大早,傅春儿却总是觉得心中有事,放心不下,早饭也顾不得吃,便往茶社赶过来。她赶到茶社的时候,已经见到众人拿了事先泡好的青箬叶,正在裹粽。
傅春儿看了一圈,见昨日那名妇人并不在那干活的众人之中。她急忙去找老曹。老曹见她过来,连忙将她让到一处雅间里,低声说:“还是姑娘仔细,昨日使人查过了,那妇人母家姓唐,夫家姓陈,她的亲妹婿,是震丰园一家分店的二掌柜。”
“剩下的那些妇人,都已经检查过她们身上没有什么夹带,而且裹粽之前就已经与她们说了,要是裹粽的时候出什么纰漏,是会追到她们头上的。料来这几人应该不敢的。”
“那妇人眼下怎样了?”傅春儿问。
“自然是小惩大诫,小爷叔那边,自会有人照管。只是——”老曹看着傅春儿,顿了顿,说,“那妇人可能跟外人提过了,这茶社里,是你在主事,还说什么这间的点心方子什么的都是你想的。”
“什么?”傅春儿大吃一惊,一个才刚刚来过茶社一次的妇人,竟然能够往外间传这种话,这样看来,茶社的伙计厨子之中,应该还有与这妇人有些牵连的。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已经开始暗中细查了。小爷叔传过话来,说姑娘最好在我们都查清楚之前,先不要再过来铺子了。若是我有什么事要与姑娘商议的,老曹会亲自上门拜访,或是在庆升见也可。”
“嗯,也好!曹伯伯,这样我可以在家多想几道菜式。另外曹伯伯要将账簿也带给我看才好!”老曹在茶社里事事精心,为人处世又老道,傅春儿对他挺放心。而这样,她自己就更像个甩手掌柜,应该也挺舒服的。
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小程,进来——”老曹见了那人就说。
那姓程的伙计傅春儿也见过,看人的样子还算是本分。他进来之后先是看了一眼老曹,然后才转身对傅春儿说:“东家姑娘,外间有人来找您,还是那位姓黄的公子。”
傅春儿便叹了口气,既然都找到头上了,不见总是不太好。她于是问了那程姓的伙计黄以安眼下在何处,然后便过去寻他。出门的时候,傅春儿对程伙计说:“帮我跟厨房说一下,要两只粽子,一只火腿的,一只素馅儿的,另外沏两盏茶过来。”
程伙计低头应了,扭头就走,“别忘了回头将这记在我的账上。”傅春儿在这边有一个小账簿,将她在这店中吃用了什么,甚至试做菜品,用了店里什么材料,都一一记载下来。傅春儿见他走得快,心中突然一动,觉得这伙计好似有些眼熟,眼熟到令她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算了,这伙计也总是在茶社里来来去去的,眼熟些也不奇怪。”傅春儿甩甩头,想将刚才脑海之中泛起的一丝奇异的感觉给摇出去。
黄以安这次依旧选了坐在院里的花架下面,傅春儿到来之前,他只怔怔地坐着想事儿。
“黄五爷!”傅春儿见到他,想起上回在东关码头两人见面的那回,心里依旧膈应得很。她唤了一声黄五,黄以安这才察觉到她过来,强笑了笑,道:“小丫头,终于肯来见我了啊!”
“五爷找我,怎敢不见,也不知道五爷上回提的那’也春’,眼下是不是已经都盖好了,准备跟我家富春竞争了呢!”不知为何,傅春儿一开口,就有点吃了枪药的味道。
“切,你不说,爷都将这事儿给忘了,偏你还想着。”黄五不屑地看了一眼傅春儿,仿佛在说,你真的将爷想得跟你一样小家子气?
“想知道小七的消息不?”黄以安接着斜眼看看傅春儿。这时候,那位姓程的伙计正好奉上茶与点心过来。
“您,您有小七爷的消息?”算日子,纪燮在金陵府的府试应该已经考完了,只是当日黄宛如便说过,纪燮会在金陵府多待上几个月。她原没指望能这么快听说小七的事。傅春儿闻言很是激动,几乎跳了起来,双手撑在桌沿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黄以安。
程伙计将沏好的两盏茶放在黄傅两人手边,接着将两碟蒸好的粽子放在桌上,指给傅春儿看:“东家姑娘,这碟是火腿粽,那碟是素馅儿的。您二位慢用。”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程伙计刚刚转身要走,却是黄以安叫住了他。程伙计见黄以安,也吓了一跳,当下脸有些白,说:“我姓程,以前一直是这茶社的,前两次这位爷过来问东家姑娘的去向,都是我招呼的。您不记得了么?”他说得原也在理,傅春儿本来也觉得有些奇怪的,当下便将这茬儿放下。
“快说快说,”傅春儿几乎笑逐颜开,道:“小七爷府试究竟怎样?”
“纪小七就会读书考试,他还能怎样?过了呗!”黄以安看着傅春儿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有点酸酸地说。“你家也做了新粽子啊!”他见不得傅春儿这样高兴,干脆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嗯,这个自然,一个是火腿粽,还有一个就是素馅儿的,您想吃哪个?或者两个都吃也行!”傅春儿乍闻喜讯,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饿了,黄五想吃几个粽子都行。她自己饮了一口茶,还是觉得口干,于是又喝了一口。
“小丫头,现在不追着你五爷,问’也春’的事情了?”黄以安故意打趣她。看着她一张笑脸,黄五突然肃容,说:“小丫头,我还记得你说的话,可是,可是有些事情,我庶兄做了出来,竟让我做不到问心无愧,这该如何是好?”
庶兄?傅春儿听了黄五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她脑中便是一晕。
“前日里,我那庶兄就想方设法对付你家铺子,后来更是将矛头转向了富春。有好多事情,我看了都觉得汗颜无地。可是庶兄偏偏向父亲陈情,说什么无商不奸,商场如战场之类。父亲竟也不太管他,只说三哥日后没法在仕途上出头,也最多不过帮我打理打理生意之类,要我尊敬三哥。可是……”他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说:“小丫头,这粽子摆在我面前,你也不肯帮我剥个。”
傅春儿“唔”了一声,伸手将那碟火腿粽挪到自己跟前,觉得自己脑中又是一晕——不会是今儿起早了吧!她这么想着,又伸手去拿了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大口,希望自己能够再清醒点。
“话说,小丫头,你也得小心点。要是真让我三哥知道了,你在这茶社之中,竟有这样大的能耐,又是点心又是粽子又是好茶的,没准三哥要挖你过去他的馆子去。”
“我……我才……不去呢!”傅春儿觉得自己一阵睏劲儿上来,舌头都有点发涩。
“哪由得你不去?”黄以安颇带了些忧色看着她,“他那人的脾性我知道,你若是不去,他没准就会对你不利——”
“小丫头……”
“傅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傅春儿觉得自己睏得双眼都要合上了,四肢百骸都好累,沉得她想往地上躺下去。
她神智还有些清明,突然使了力气,往自己舌尖上用力一咬,在痛楚的刺激之下,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刚才那个伙计,姓程,而早间老曹说的那个婆子的夫家姓陈,莫非这其实是一个姓儿,一家人?
两淮江南一带,说话之际,“程”“陈”不分的人多的是。那么,难道是刚才那个伙计有问题。可是他在这茶社已经有几个月了,为什么竟然会捡了这日,冲自己发难?
傅春儿一直觉得那个伙计看着眼熟,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一直没有往心里去。此刻回想,难道竟是因为此人与昨日曾见过的那名妇人,相貌有些相似?而黄以安又为何会觉得他眼熟,难道是以前在震丰园见过的?
她越想越是难受,舌尖的疼痛不知为何竟然极迅速地散入胸臆之间,傅春儿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水出来。她的身子往前一冲,伸手把黄以安面前的那盏茶给打翻了。若是真冲自己来的,如何能牵连无辜的人?极烫的茶水泼在她的手上,她也不觉得什么,连挪开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丫头……”黄以安的面孔突然变得很大,可是声音却似乎很遥远。
他伸出双臂将傅春儿的身子托起来,然而傅春儿陡然便觉得自己的身子轻了。
可是黄以安却大约觉得傅春儿的身子沉重得很,想了想,还是将她的身体放到了自己肩头上。“咱们走,我带你去医馆——”黄以安对趴在自己肩头的小姑娘大声说着。
“是在对我说么?”傅春儿突然觉得身上不疼了,身体是虚空的,悠悠地悬着,适才的一切,包括这么长久以来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一场梦境一般。她低头往下看,能够见到黄以安在自己下方,扛着一具小姑娘的身体,疾步奔出茶社,往大德生堂那方向去。
“小丫头,你不要吓我——”黄以安也察觉到事情不对,突然怒吼了一声出来,希望肩上那个几乎失却了性命的小姑娘能够振作一些。傅春儿觉得自己的一缕魂魄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之中跟了上去。
一百十二章 徐家白事
又是一年炎炎夏日,蝉儿在高高的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着,似乎想要撕破夏日午后的沉闷。
这日是六月六日,正是大伏天的当儿。这一日按广陵城中的习俗,是家家户户要将衣被拿出来晾晒的,俗称“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只是这正午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这天儿闷得直叫人发慌。不少人家早上晒出来的衣物结果又给急急地收了回去。
宝通钱庄的东家徐家,此时门前却是一片肃穆。路人见到这家门口两根柱子上扎着的白布,便知是徐家有白事。知道内情的人不免聚拢在徐家门口议论一番。
徐家院里,匆匆走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她只瞥了一眼院内灵棚里摆着的那具棺木,便身子一颤,匆匆往后院去了。在后院正堂里,一名少妇正坐在桌前,哄着坐在她膝上的一名小小的孩童。
“大姐——”那少女唤了一声,少妇抬头,欢然叫道:“二妹!”她手中犹自握着那孩童的小手,扶着他挥动着一枝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少女来到桌前,拿过桌上的一只茶碗,从茶壶里倒了些茶出来,一口气饮尽了,似乎气才顺了过来。
“二妹,怎么走得这么急?看你热得一头都是汗!”少妇抬头看了看少女,手稍稍松了松,冷不防怀中的孩子手一挥,将他手中的那枝毛笔扔了出去,墨点在面前的纸上一路过去就甩了一地。少妇也不着恼,叫了一声下人上来收拾,便自己走到厅上另一边。那少女跟了过去,对她姐姐说:“大姐,我刚才进来,看见那灵棚里那一具棺材,心里就瘆的慌。那人……那人……”
少女没有说下去,就被少妇打断了:“人死如灯灭,以前好多事,我都打算忘了,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姐妹两个闲聊一会儿,外面就有些人声,有下人报上来,说:“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少妇赶紧对那少女说:“二妹,进我房里等着,没有事千万不要出来,知道了么?”
“可是——”少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已经被她往里间推了进去。
这时候一名男子进来,见到那少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从人都打了下去。然后望着少妇臂弯之中的那个孩童,冷冷地道:“留子去母,戴茜,你真不简单,打的好算盘!”
这名少妇正是戴凤春戴家嫁给宝通钱庄徐大少的那位戴家大姑娘戴茜,她怀中的那个孩儿,却不是她的孩儿。孩子的生母,此刻正浑身冰冷地躺在外院灵棚之中的棺材里。
进来说话之人,就是徐家的当家大少——俆晏了,他穿着一身素服。戴茜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这是要为邓氏服丧?”
“阿九才是我心尖上的人,就算我不能在人前为她服丧,将来一年,你也莫指望我会回正房歇宿。”俆晏怒气冲冲地说。
“唉,邓氏真是好福气的,生前得相公您厚爱,能够为徐家留下骨血,算是徐家有功之人。邓氏的身后之事,我必不会亏待她便是。”戴茜听了俆晏的话,似乎都不曾动气,只是当家主母就事论事而已,一番话平平地说出来,一点波澜都没有。
俆晏听了她这番语气,更是生气了,怒道:“你是又皮痒了么?还是你戴家眼下银钱充裕,不在乎我宝通将先前放给你戴家的款子收一收?”
“老爷子不会同意的——”戴茜继续逗着怀里的小男孩,用两只手指在他肚腹嫩嫩的皮肉上轻轻地挠着。那孩子就咯咯地笑起来,浑然不知道人间曾经发生过那么多悲喜之事。
“你说什么?”俆晏讶然道。
“我说放给戴家的那笔款子,老爷子不会同意你收回来的。”戴茜头也不回地说着,“戴家给的利比旁人高两分,又是这样一个数目,老爷子自然是舍不得的。”
俆晏听了一时就有些泄气。
“再说了,今日已经是初六,初二的时候京里已经送信送到广陵,今年御用香粉的赏银就下来了,只是走的水路,会慢上个两三日。想来就是这一两天,戴家就能把那笔款子还上。你若是催着我家老头子,他想必是高兴的,早还两日,少给些利。”
“你,你在我家,越发张狂了。我要去回父亲,要他将你的理事之权转给他人!”俆晏气冲冲地,似乎打算马上走出去。
戴茜笑笑:“老爷子正忙着应付城中的流言,说你宠妾灭妻,结果你那贵妾灭妻不成,反害了自身。你这时候去寻老爷子,要他夺我的理事之权。他当然可以夺,只是这时候夺,不正坐实了城中的流言了么?”
“你——”俆晏一时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突然上前,将戴茜怀中的那个男孩子抢了出来,往旁边的椅上一放,跟着回身,啪地反手一掌,就打在戴茜脸上。
那个男孩,被生父从嫡母怀中硬拉出来,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椅上放声大哭起来。
俆晏那一掌打得极重,戴茜连人带椅子摔倒下来,软软地在地上爬不起来,额角撞得一片青紫,嘴角也渗出一丝鲜血。
俆晏似乎稍稍解了解气,从椅上抱起那男娃娃,说:“阿宝别哭,爹疼你,爹带你去看你亲娘去。”说着他抱着男孩走出了后院正房,一边走一边说:“刚才那个不是你亲娘。你亲娘已经不在了——”
“大姐——”此前躲在内室的戴悦赶紧出来,将戴茜扶了起来,她见到戴茜的样子,眼圈一红,几乎就要大哭起来。
“大姐,姐夫怎么能这样,就是为了那个狐狸精么?怎么死了也不能让人安生?”
戴茜稳稳坐在椅上,冷冷地道:“他自然再没有几天好得意的。待到有一天,他发现徐家的一切都由我掌握的时候,我且看他又是怎样一副嘴脸。”她微微发笑,可是却又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笑得也极不自然。
这时候天色更暗了。戴茜说:“二妹,你把这封信带回去,回去要好好照顾爷爷,他年纪大,脾气也急,你且顺着他点儿。但是他若要做什么重要决定,千万记得来知会我一声。”她往外望了望,说:“怕是一会儿会下雨。悦儿,你回去的时候跟门房说一声,让他们用我那顶小轿送你一程。免得赶上下雨,淋湿了就不好了。”
戴悦应了,有些不舍地告别了戴茜。她走到徐府大门前,迟疑着要不要去找门房。她往徐家门房那些懒懒地躺在阴凉处的轿夫那里望了望,还是跺了跺脚,自己出了徐家的偏门。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喏,那就是咱家大爷的小姨子,这两天往咱们府里跑得可真勤啊!”
戴悦听了,只低头跑得更快了,岂知老天比她更快。她刚刚走上东关街一头,只听“轰隆”一声焦雷,豆大的雨点立刻便掉落下来。
越是这时,越是不容易找避雨的地方,戴悦四下里看看,宽大的雨幕已经铺天盖地地罩落下来,原本热闹的东关街此刻一个行人也无。戴悦双手遮在额头上,往前走了走,在一家关了大门的铺子的屋檐下,暂时先躲着。
她身上已经湿了不少,不由得令她担心起怀中那封信。时间一长,怕是那信件也要被洇湿的。她有些担心,探头往街上看看。此时依旧暴雨如注,但是街面上隐隐约约地可以见到一个人一柄伞,匆匆地过来。
戴悦鼓起勇气,“喂”了一声。
那人听见了,便转了过来,走近戴悦所在的地方。戴悦见执伞的是一名英俊少年,登时红晕上脸,低下头,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位小姐,你是?”来人提高了声音问戴悦,生怕暴雨与雷声将自己的声音遮了去。
戴悦又羞又急,竟自背过身去。
“你是……”那人说了什么,正巧天上又滚过一个焦雷,戴悦没有听清,忍不住又回过身来。这时一阵风吹过,她的身子不禁抖了抖。
“……戴家……”那人执着伞立在雨中。然而戴悦这回依然没有听清,但她忽然就不那么怕了,大声地说:“我是戴悦!”
“轰隆”又是一声,这会轮到对方那少年没有听清,往这边又走了几步,这回戴悦也将对方认了出来,“你是——傅家哥哥?”
“我是傅阳。”那少年已经不是几年之前大男孩的模样,长高了不少,身子也硬朗了许多,但是眉眼没有太大改变,因此戴悦也将他认了出来。
傅阳依然执伞立在雨中,雨势太大,傅阳伞内就下着小雨。戴悦见他头上肩上都湿了一片,于是便挪开了一些,小声说道:“傅哥哥,你也来躲会儿雨吧,这雨太大。”
傅阳“嗯”了一声,收了伞,也贴着墙立在屋檐下,
离戴悦将近有三尺远。
“傅哥哥,真是好久不见了——”戴悦的声音细如蚊讷,岂料还是被傅阳听见了,他点了点头,说:“是呀,上次见好似也是这样的下雨天。”
原来,原来此人竟还记得,戴悦一时心如鹿撞,红了脸低下头去。
一百十三章 故人消息
过了一阵,天色渐明,雷声渐渐远去,而雨点也开始没有那么密了。
傅阳与戴悦两人终于不用刻意提高声音说话,但是一下子两人有好像无话可说。一时间,屋檐之下,水滴成串地滚落下来,落在地面上,溅起水花。
傅阳偏偏头,看见戴悦头上身上湿得厉害,鬓边几缕秀发紧紧贴在耳际。他连忙别过头去,说:“戴小姐,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瓦匠营,我瞅你衣裳都湿了,冷风一吹,容易生病。舍妹身量与戴小姐差不多……”
傅阳没有好意思往下说,戴悦倒是一怔,这才想起三年前傅阳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她不由得嘴角弯弯,轻轻地说:“令妹可好?”
“唔——”傅阳答了一声,将手中那柄雨伞放在两人中间,斜支在墙边,说:“戴小姐,还有些雨水,莫若我在前面带路,你撑我的伞跟着可好。”
戴悦嗫嚅着没说出什么,半晌,傅阳才听她憋出一句问话:“傅家哥哥,你目下在哪里高就?”
“我?我还是在打大德生堂做学徒,不过再过半个月我师傅就要让我出师了。”傅阳急急地答道,目不斜视,只看着街面上。他丝毫不晓得戴悦此时正暗暗吃惊,后者从来不晓得傅阳后来去了大德生堂学徒。她想,怪道傅家哥哥那时不肯去戴家的铺子,在药铺学徒,比单只做个铺面档手,要好得多了。然而到底好在哪里,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而这时候街面上开始渐渐地有人走动,傅阳生怕有人撞见自己与戴悦站在一处,于戴悦闺誉有碍,于是率先往前走了几步,立在雨中。戴悦一怔,这才取了身畔的那柄竹伞,撑开了,默默地跟在傅阳身后。
傅家这时居住的瓦匠营就在东关街边不远处。只是刚刚下过暴雨,傅阳到了巷口,便犯了难。瓦匠营只是一条土路而已,晴天还好,到了雨天,道路便泥泞难行。傅阳自己还好,脱了鞋,打光脚过去就好,在家门口井边冲一冲便没事了。可是对女子而言,脱鞋乃是大忌,尤其是戴悦这样的未婚女子。
傅阳想了想,自去路边捡了一些不完整的青砖,从巷口开始,慢慢地往自己门口铺去,见青砖似乎不够,他便招呼:“戴小姐,请踏到这里,稍等片刻,待傅阳再来。”戴悦依言,一双玉足依依地从青砖上踏过。又是傅阳摆放的间距太大,戴悦起了玩心,就从砖上轻跃过去。傅阳在她身后将几块砖都拾起,一一再放到她身前,这回间距便小得多,戴悦很容易便一一踏了过去。如此反复几次。戴悦便来到了一间小院的门口。
傅阳这时候也已经累得额上微微出汗,脚上沾了厚厚的泥。他在门上敲了敲,大声说:“春儿开门。是我!”
“哥哥回来了——”
吱呀一声,小院的门打开,一名与戴悦年纪相仿的娇美少女,探出了脑袋。见到戴悦俏生生地站在院门口,而傅阳一身,又是泥又是水的,颇有些狼狈。
“傅家妹妹?”戴悦脸上挂着笑,试探着唤了一声。
“呀,你是……戴家二小姐?”少女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戴悦,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的。
这少女便是傅阳的妹妹——傅春儿了。她只比戴悦小上一岁,眼下也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枚。她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梳着包包头了,一头黑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整个人显得既俏丽,又清爽。
“春儿妹妹,你以前叫我悦姐姐,怎么眼下这样生分了,连二小姐都叫出来了?”戴悦这两年在自家大姐身边接触到不少人与事,待人接物之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羞怯胆小的戴家二小姐,但是看她微微涨红的脸蛋,就可以知道,这姑娘或许内心并不习惯与人这样“亲热”。
“是,戴悦姐姐,快进来——”傅春儿开大了院门,将戴悦迎了进来,接着朝里喊了一声:“娘,有客人来啦!”
傅春儿看了看门外街上土路上的一片泥泞,十分惊异,说:“戴悦姐姐,你如何脚上一点泥都没沾到呢?”她接着看了看傅阳那沾满了泥水的鞋袜,马上就明白了。“哦,原来如此——”她也不明说她晓得了啥,戴悦十分担心她猜是傅阳将她背过来的,脸上马上涨得通红,说:“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傅春儿探头出去,看看傅阳,说:“哥哥,你在井边将脚洗一洗,鞋也刷一刷,再进来。”她虎着脸,好像真的嫌弃哥哥一般。兄妹两个玩笑惯了的,傅阳这会儿朝妹妹笑笑,自己去清理了。
“姐姐——”一个约摸三岁的小娃这便从里屋奔了出来,扑到傅春儿身前,欢叫道:“姐姐——”接着他学着傅春儿的口气,也喊着:“娘,有客人来啦!”他将傅春儿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一无二致,戴悦听了,忍不住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戴悦姐姐,这是我弟弟,大名叫做傅正,我们认识那会儿,他还不曾出生。”傅春儿俯下身子,教傅正喊人。戴悦见到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样子,想到自家,再由傅正,想到姐姐抱来的那个小奶娃,一时心中百味杂陈,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时候杨氏已经从堂屋里出来,站在阶前,上下打量着戴悦。
傅春儿这才省起母亲还不曾见过戴悦,连忙替她介绍了。戴悦口称“伯母”,也盈盈地向杨氏行下礼去。
“春儿,带戴家小姐去你屋吧。你俩身量差不太多,你先借些衣衫与戴家小姐换上。我去厨下熬些姜汤来。阳儿是在外面么?”杨氏淡淡地说。戴悦见她待自己并不十分亲近,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失望。
“是,哥哥在外间,我让他稍微洗洗再进来。”
“顽皮,你哥哥家来一次不容易。”杨氏口中训斥着,眼里却泛着对自家闺女的一丝宠溺。
“哥哥不是不久就要回家住了么!”傅春儿嘟着嘴说了一句,接着招呼戴悦,“戴悦姐姐,你随我来吧!”她将戴悦引至自己住着的东厢,请戴悦在里屋坐了,自己打开衣柜,寻摸适合给戴悦穿的衣服。
戴悦这时候,终于有机会打量一下傅春儿的闺房。只见房间里家具不多,陈设却甚是秀雅,看得出来傅家眼下绝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是生活还算得上是舒适的。外间还放了不少书籍与字纸,还有不少香花,鼻子里只闻见淡淡的香味。里间则是一个木制的小小妆台,上面雕饰极简,式样也有些奇怪。那木床也不是广陵一带多见的架子床,只是一具极普通的床榻,榻上铺着竹席。奇特的是,床的上方竟挂着一顶青纱的圆顶蚊帐,帐幔朝四面缓缓垂下,青纱层层叠叠。戴悦不禁想,在这样的帐中安眠,大约能做个好梦吧。
傅春儿奉了一叠衣物到里间,搁在自己的床上,转身出去,又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盆边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
“戴悦姐姐,你请更衣吧。从里到外的衣物都在这里,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就请叫我。”
这时戴悦已经将湿透了的外衣换下。傅春儿怕她尴尬,一时低了头就打算出门。但是她的脚步突然顿住,往戴悦腰间看了几眼。戴悦觉得奇怪,顺着傅春儿的眼光望过去,暗道不好,不曾想,今日她竟然腰间竟是围着这一条汗巾子出门来。
她被傅春儿撞破这一点,一时间满脸飞红,心中砰砰乱跳,满心在想,不知道傅家兄妹两个,背地里会怎样说自己。
岂知当她将身上的衣物都一一换好之后,出得房来,见到傅家兄妹二人站在一处,面上倒都是非常肃穆,傅春儿更是双目红红的,似乎有些淡淡的泪痕在面上。
“怎么样?戴悦姐姐?”傅春儿问道,“还合身吧!来,堂屋里坐着说话。”
“嗯,很合身。春儿妹妹,真是多谢了,待过一两日,我将这些衣物都清洗干净,再还把你!”
堂屋里,杨氏已经熬好了姜汤,戴悦喝了,腹中升起一阵暖意,再加上身上舒爽,精神也好了很多。她诚心谢过杨氏与傅春儿,并且托傅春儿再谢谢傅阳。傅春儿说:“不用客气,戴悦姐姐,莫如我再送你一件极实用的东西。”
她说着奔去东厢,过了一会儿,又取了一双黑漆漆的靴子进来,说:“姐姐,这个叫做雨鞋,是专门请匠人做的。你试试看,连绣鞋一起踏进去,好走不?”
戴悦见这鞋的材质甚是奇怪,摸上去抖一抖,竟然哗哗直响。傅春儿见她觉得奇怪,便说:“这个不透水的,姐姐穿了走出去我家门口那一片泥路,就不会弄脏鞋子了!”
“真的?”戴悦觉得新奇,想起下雨天弄湿鞋子的麻烦,不禁也颇为欢喜,但是心下又隐隐有点失落,觉得似乎这样,傅阳就不会再送她出去了。
此时已经云收雨散,太阳露出脸来。刚刚下过大雨,空气清新了不少,但是太阳一晒,水汽又蒸腾上来,倒是又开始有些闷热。戴悦摸了摸怀中的那封信,又见到傅春儿有些精神不振的样子,于是下了下狠心,出言向杨氏与傅春儿告辞。告辞之际,戴悦反复向杨氏母女道了谢,并且承诺过两日就着人将干净衣物之类的送还过来。
杨氏只淡淡地说:“都是小事,戴小姐莫要挂心。”
送走戴悦,傅春儿急急忙忙朝西厢小弟傅正的房间赶了过去,急急忙忙地问:“哥哥,你再与我说说,翠娘姐姐那消息,究竟是怎么说的?”
她一时凄然出声:“不是一直好好的么,怎地就没了呢?”
原来今日傅阳冒雨从大德生堂往家里赶,就是因为得了翠娘与沈舟二人的消息,晓得妹妹心焦,赶着回来送信,不想路上雨大了起来,接着又遇到了戴悦。
此时距离翠娘与沈舟离开广陵府已经有三年多。此前翠娘一直委托傅家给江家捎上一点银钱,然后几个月之前,翠娘那边突然断了消息,为此傅春儿一直觉得极为不安,但是在没有得了确实的消息之前,她又不敢瞎想,只是每日都暗暗祷祝,希望只是因为路途遥遥,两地偶尔断了消息音问而已。这次正巧大德生堂有人过去两广收药材,便由傅阳出面,请人按了翠娘以前给过的一个地址,去广州府寻访翠娘夫妇的下落。
“听说是生产的时候出的事,孩子也没有养下来,大人也没了。”傅阳十分惋惜地说着。
“那沈大哥后来怎么样?有人知道么?”傅春儿急急地问。
“去的人没有打听到确切的消息。只是听邻里说沈大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直恍恍惚惚的,在葬了妻子之后就离开了原先住的地方,就再无音讯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傅阳看着妹妹的神情,有些担忧地说。
两行泪水,从傅春儿面颊上滚落下来——翠娘那样一个明快果决的女子,竟然也因为妇人生产这道鬼门关,而失去了性命,离开了她心爱的人。一时间,傅春儿不禁哭出声来,傅阳并不开言劝她,只是悄立在她身旁,是不是拍拍她的肩膀。
“江家与崔家那边,要不要去送个信。”待傅春儿稍稍收住泪水,傅阳这样问她。
“也好,让他们知道一下,只是不能指望他们还会为翠娘姐姐做什么了。”傅春儿抹了抹脸,对傅阳说:“哥哥,过几日我想去一趟观音山,找个地方给翠娘姐姐祭奠一下。”此前傅家也是辗转托人,按照翠娘的意思,将捎来的银钱辗转送到江家去。傅春儿自己本来对翠娘这样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她从不觉得翠娘欠江家任何东西,翠娘的母家,崔家那里,就更不用说了。可是既然翠娘坚持,她也只负责帮助翠娘达成心愿而已。而江家与崔家,想必也不是会领情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找间寺院,为翠娘祈福,祷祝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不要再吃这些苦。
“好的,再过半月,哥哥就从大德生堂出来,那时便陪你去。”
一百十四章 茶宴
傅阳将翠娘的消息给傅春儿带到,兄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傅阳便要回大德生堂去。
傅春儿急急地问他:“哥哥,你与李掌柜和周大夫他们说过了么?三日之后,就在茶社。”
傅阳回头对妹妹笑笑,道:“这个自然,李掌柜直说谢你呢,小七爷也说,他若有空,也会来。”
三日后,傅家打算摆一桌小宴,请一请这几年来对傅阳多方照顾的李掌柜等人。再过不了多久,傅阳就算是满师了。当初李掌柜曾经想多留傅阳一些时日,然而傅阳却以想照顾家里的生意为由给婉拒了。
三年之间,傅家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傅春儿在三年之前,曾经有一次在富春茶社意外中毒,黄家五爷黄以安带着她在广陵城中狂奔求医,总算抢回了傅春儿的一条小命。按理说,傅家该当对黄家感激涕零才是,哪里知道后来富春背后的老“漕”将这次的事情彻查之后,发现此事与黄家名下的产业震丰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傅春儿那时正在榻上养病,详情她就不得而知了。但是那次傅老实从富春与老曹商议回来,脸色沉得可怕。杨氏则一直坐在她的病榻之侧垂泪,哭了许久。
过了几日,传出来消息,黄家已经将震丰园易手,卖个了广陵城中另一家专做酒楼生意的人家。而那位黄家庶子三爷,便似再也没有在广陵城中出现过。
但是经过此事以后,傅春儿在傅老实夫妇的强烈要求之下,便完全退到了富春茶社的幕后,将茶社的经营完全交给了老曹。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只在自家里读书养花,没事琢磨琢磨菜式。教“小三子”傅正念念书认认字什么的。然而老曹每月会到傅家一次,给傅春儿看当月的账簿,傅春儿则会把想到的点心方子告诉老曹。要老曹转告几位厨子,将点心做出来。
于是。广陵城中的这间富春茶社,开业十一个月,在当年年底之前,就全部回本,傅家拿到了第一次分红——二十两银子。此后广陵城中跟风者颇多,甚至像庆升这样的茶楼,早间也打开了一档。卖些点心。只是这些跟风的,点心的水准根本无法与富春的相较,因此富春茶社,依然是广陵城中的独此一家。无人可敌。
也有对手打听了茶社的大厨,想要挖角的。但是陈师傅他们都拒绝了——东家送了干股与他们,除了自己的那一份工钱以外,茶社的生意越好,几位师傅越是能分上一杯羹。
这送给厨子的干股里。就有原来傅家所占两成中的一成,而另一成也被傅春儿退还给了仇小胡子。傅春儿对老曹解释说,她眼下已经帮不到茶社什么,无功不受禄,再腆着脸拿分红银子。就实在是对不起仇小胡子了。
老曹自然明白傅家的顾虑。富春茶社眼下在广陵城里风头正劲,主家仇家小胡子是漕帮的小爷叔,势力遍及江南两淮,若是欺到漕帮头上,大约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了。然而傅家则全无根基,弱得很,容易成为案上之俎。所以傅春儿此举固然是要对仇小胡子有个交代,一定程度上也是避祸之举。
傅家的深意仇小胡子自书,以一百两银子一成的价格,将傅家手上的干股给买了回来,外加一张长期免费饭票,只要傅家人愿意,在富春茶社吃点心喝茶甚至摆宴,都是不要钱的。
傅老实着实推辞不掉,抱着烫手的二百两银子回到家中。杨氏一声令下,便将银钱交由傅春儿决定支配。于是,傅家人在花掉了近八十两银子之后,买下了东关街这边瓦匠营的一座小院,终于摆脱了赁房子住的日子。
傅家与富春这边还是关系密切,往来频繁,然而黄家那里,自从傅春儿那次出事,就再也没有见过黄五了,连带黄宛如,一时也音讯全无。有时候傅春儿想,不会到了街上见面见个正着的时候,自己同黄家人也形同陌路吧!
到了傅阳摆谢师茶宴的正日子的时候,傅春儿也打算去凑个热闹。虽然席上的人她都认识,但是傅春儿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大喇喇地坐在席上,于理不合,于是她打算在傅阳他们摆的雅间旁边,要个小间,好好尝尝久已不曾享用的富春茶点——顺便再听听壁脚。
她知道李掌柜是想让傅阳留下的,却是被傅阳婉拒的。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傅阳一直没有对家里人明说,傅春儿便也不问。
傅家选了富春茶社摆这谢师茶宴,倒也不真是因为免费饭票的原因,而是因为大德生堂众人一直忙碌,一旦有什么事,一直忙到晚间也是常有的。因为开生药铺的缘故,更是不好喝酒。于是傅家干脆在早间,铺子还没有开门的时候,就摆茶宴。要知道,眼下在广陵城,一大早请人吃广陵早茶,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傅春儿提早一步去了茶社里,老曹已经在那里候着,将茶宴的单子给傅春儿看。
“五丁包子、野鸭菜包、翡翠烧麦、千层油糕、三鲜蒸饺、鸡丝脆卷……”因为是早间茶宴,所以菜品以点心为主,配茶则一定是“魁龙珠”。
“大煮干丝、龙井虾仁、清炒软兜、豆苗山鸡片……”点心之外,也有些菜肴,却是精挑细选的小炒,以清淡不腻口为准,否则一大早上,油腻腻的,谁吃得下去?
“不错,曹伯伯,实在是太谢谢你们了!”傅春儿赶紧向老曹道谢。
“姑娘千万别这么说,有空再指点指点陈师傅他们,他们都念叨着今日你要来呢。”
只听隔壁有些喧哗,傅春儿晓得是一定是傅阳陪着李掌柜他们过来了。老曹告了个罪,出去了,少时叫人给傅春儿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傅春儿看着以往她最喜欢吃的点心,简直食指大动。然而送过来的那盏清茶,闻起来还是原来的那种香味,可是傅春儿却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心理阴影,宁可喝白水,也不敢再喝这里的茶了。
一会儿,隔壁有人说话,傅春儿将右耳靠在板壁上听了一会儿,却是傅老实在说话。傅老实是傅阳的父亲,照例要说几句场面上的话,不外乎感谢师傅之类。要知道,他为了今日这一番说辞,昨晚可是对着杨氏练习了好久呢,惹得杨氏抱着傅正一边听一边笑。
李掌柜回应的时候,先是客气几句,后来却是将傅阳好生夸奖了一番,最后道:“傅三爷,我这个学生,不怕别人说我做师傅的夸自己的徒弟,眼下在广陵的生药铺子里,阳儿这样估计也是找不到第二个的。虽说他眼下就能出师了,可我是真的希望他留在铺子里做事,以后接我的班,让我早点回家养老歇着。”
“傅三爷,阳儿只说要回家帮衬家里,不知道府上是什么特别的原因么?”李掌柜出言问傅老实。这可完全出乎傅老实的意外,他昨晚可没有排演过这一段,因此支吾了两句,还是傅阳出面回答:“师傅,这是徒儿一直以来的志向。我希望能有间自己铺子,将我傅家的字号打出去。”
“哦?”李掌柜与周大夫等人听了,都是大感兴趣。而傅老实却茫然无知,傅阳的这个想法,从未与他说过。
“阳儿日后想开间什么样的铺子?”李掌柜好奇地问,“若也是生药铺子,我就要去跟小七爷请辞了,后生可畏啊——”
虽是说笑,然而李掌柜器重傅阳,可见一斑。
谁知傅阳答道:“我想承父业,开一家香粉头油铺子。”
席间一时不少人笑出声来,有人打趣傅阳:“傅小哥,你怎么想起做女娘用的花粉生意!”听声音是大德生堂一个与傅阳比较要好的伙计。
另外一个声音就说:“你家媳妇难道就不用这些胭脂花粉的?生意么,做得好、有赚头,这是好事。”这像是周大夫的声音。
“阳儿,”隔了一小会儿,李掌柜终于开腔了,“师傅有几句话,或许不中听,但是师徒一场,师傅只是想提点你,说得不中听的,千万莫怪。”
“师傅请讲!”傅阳肃然而道。
“广陵戴凤春,名扬大江南北,买主大多直驱门下,而傅家于这一行当,并无多少根基。初入此道,闻陋识寡,必然无法与戴家抗衡。”李掌柜说得在理,“戴凤春”自创而始,迄今已逾百年,在上一任戴家家主的时候,戴家宫粉更是被选作“贡粉”。而傅家,其实也只是傅老实略懂些制香制粉的工艺而已。若是真要与戴家抗衡,在世人看来,几乎是天方夜谭。
然而傅阳似乎早已将这个问题想过了,此刻答起来也从容不迫,说:“‘戴凤春’虽然名扬天下,但是所产为宫粉,买主多为大家之女。然而广陵府地处交通要冲,另有运河,直通两淮、山东,附近乡民,也是来此赶集的众多。若是能出产些乡下人爱用的妆粉头油,这生意是大可以做下去的。”
“是呀,傅兄弟说得有道理。那戴家的粉,那是’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啊!若是我媳妇一定要戴家的粉,那可定要被我娘打出家门——”又是那伙计在说话,“那时候,我就没媳妇了。”
余人哈哈笑道:“你现在不也没媳妇?”
大家笑了一会儿,突然听李掌柜叹道:“阳儿,你真是块做生意的料。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绝无这等见识,呵呵——”他说着笑了笑,“就是现在,见识也不及你啊!”RP
一百十五章 又见黄五
傅春儿在隔壁,听壁脚听得断断续续,但是也大概知道傅阳与众人都说了些什么。她听了哥哥一席话,真是又惊又喜,傅阳从未与她谈过要开香粉铺子的想法,然而他这番话,却说到了傅春儿的心坎儿上——质优价廉的水粉头油,在广陵城,这个生意大大地可以有啊!
这个哥哥,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即使不在铺子里上工的时候,在家里也是抱着些医书或是杂书看啊看的,可是竟然有这番想法。不得不说,除了有点觉得突然以外,傅春儿觉得自家哥哥对广陵这边化妆品市场的研判,与自己的一无二致。要知道,自家这个哥哥,可是个古人啊,年岁比傅春儿穿过来之前的那个身体还要小上了个好几岁。傅阳在大德生堂这三年来的磨砺,真可谓是见了世面,大大长进了,日后有了自家哥哥,傅家的生意一定能做起来,这样爹娘也可以轻松下来。
她听得一时心喜,马上开始盘算起来,家中要怎样才能开一间这样的香粉铺子,一面想一面发了好一会儿愣,到了再凑上去听壁脚的时候,众人却不再说话,偶尔有几人开腔,也是对茶宴席上的食物赞不绝口的。傅春儿料想是茶社的点心与菜品已经流水价地送上来,众人大约都在大快朵颐吧!
傅春儿坐回去,望着桌上的几样点心,突然想起:原来纪燮今日没来啊!若是他来,傅老实与傅阳必然会请他出声的。
想到这里,傅春儿登时便失了胃口,喝了两口白水,却觉得杯中的白水已经凉了。她记得在茶社小楼的过道尽头,有个茶炉子,那上边是一直顿着热水的。于是她来开了门,打算自己去茶炉子取点热水过来。
门口过道上,傅阳他们那一间雅室的外面,赫然立着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纪燮与黄以安。傅春儿见了一吓,竟然又缩了回去,啪地一声,又关上了门,一摸脸上,竟然有点发烫。
过了片刻,只听隔壁又有些响动,热闹起来。大约纪燮到场,无论是傅家人还是李掌柜,都要客气几句的。
这茶宴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大德生堂众人耽搁不了太久。过了一会儿,大家就纷纷向傅老实与傅阳感谢这一顿饱饱的早饭,一个个都拍着肚子说,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享受的早饭……
众人临散去之时,纪燮突然出声,却只是请傅老实与傅阳留步。
傅春儿心里紧张,不知道纪燮与黄以安会对自己父兄说什么,于是继续趴在板壁上打算听壁脚。
岂知,门口便有人敲了两声,就在傅春儿飞快地跳回自己的座位的时候,那人推门进来。不是别人,正是黄以安。
傅春儿老实地起来招呼,只低着头,行了个礼,口中说:“黄五爷!”
“小丫头——”黄以安涩然出声。眼前这个小姑娘,已经长高了不少,发式也变了,人也变得俏丽了,已经勉强算是个大姑娘了。然而黄以安见到她,心中自然而然地涌起了那一段回忆,想起当年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背着这个小姑娘,在广陵的街道上狂奔求医的情形。那时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却根本收不住脚,只有一路狂奔,心中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死,千万不能死啊!
然而现在这个小姑娘,已经闯过了那道鬼门关,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而在她长大的这段时间里,自己竟然没有胆量去看一看她,为什么,只怕她的父母会因她中毒的事情责怪自己么?
“当**曾说问心无愧就好,可是小丫头啊,如果我问心有愧怎么办?或许我可以为自己开脱,庶兄所做的事情,与我又有何干,可是血亲手足,他做的恶事,我一时不察,没能阻止,难道我就能置身事外,问心无愧了?”黄以安心中这么想,却不敢也不愿说出来。
这真是,没见的时候,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一旦见到了,看着这小丫头淡淡立在身前的样子,黄以安觉得气越来越不顺,“小丫头!”他大喊了一声,似乎终于能把胸中的闷气给喊出来。这下子终于正常了,黄以安想着,不防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打开,是傅阳急急地进来。
傅春儿也对傅阳身后一人裣衽行礼,口中道:“纪小七爷,好久不见。”
纪燮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微笑,摇摇地向她点头。黄以安一下子便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有点讪讪地,回头看了看脸上有些敌意的傅阳,点了点头,对傅阳说了声:“对不住,相扰了。”说着就往外走去。
“黄五爷,请留步。”身后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没有征兆地响起。
“黄五爷上次施以援手,小女子感激不尽,如此大恩,竟还未有当面谢过,请受小女子一拜。”傅春儿说着便盈盈拜了下去。黄以安心中窃喜,回过身来,双手乱摇,却又不敢上前相扶,语无伦次地说:“没有,不敢……唉,都是我不好,啊呀……你不该谢我的啊!”
身后纪燮“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黄以安有些恼羞成怒,怒道:“小七——”
“傅姑娘,好久不曾见你,你哥哥总说你好好的,眼下见到,确实——确实还挺好的。”纪燮来到傅春儿身前,也对傅春儿回了一礼。
黄以安见到两人这般见礼,胸中那种多余感便愈加明显,说:“你们两个,慢慢行礼去吧!我要去隔壁吃席。”
傅春儿对傅阳摇摇头,说:“哥哥,我这里无事,你若铺子里的事情不忙,就陪两位爷吃席吧!”
傅阳点点头,说:“嗯,哥心里有数。妹妹,你还是先回家去,今日之宴,多谢你费心。”
傅春儿嗔道:“哥,你这么客气做什么!”她心中还有些事,想找杨氏去商议一下,于是干脆大大方方地向纪燮等人告辞。黄以安眼中含了些忧色,有些想开口却又有些不敢。最后还是纪燮说了:“傅姑娘,黄家九小姐想念你得紧,只是,只是有些人大约内心有愧,不许她来见你——”
“谁说我内心有愧了!”黄以安大声说,傅家兄妹两个,都是憋了半天才将笑容憋了回去,而纪燮则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九小姐托了我们,说若是见到姑娘,千万给捎个信,就说是宛如还惦着姑娘,下回有机会请姑娘家去坐坐,请姑娘千万不要嫌弃她……”
听到这里,傅春儿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掩着口笑了起来。而傅阳也在旁边说:“小七爷真是说笑了。我们哪里敢高攀……”
纪燮连忙打断了傅阳的话,说:“唉,傅兄弟,你素来晓得我的脾气,都是邻居熟人,哪有高攀不高攀的。”他接着说,“傅兄弟,刚才看着席上的点心,肚子都饿瘪了。要不,咱还是吃席去吧!”
傅阳自然说好,只黄以安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眼光在傅春儿这头转了转,才转头出门。离开屋子的时候在门口绊了一下,险些摔到地上去,幸亏纪燮扶了他一下,才没丢大人。
傅春儿自去找老曹,请他好好照看纪燮这一席,再上两道新炒的热菜和刚出笼的点心,老曹自然无有不允的。她与老曹说过,便忙忙地自行家去。这次能见到纪燮,固然令她高兴,但是刚才看到黄以安的样子,她心中却并不好受。可是不管怎样,家人怨他也怨过了,自己谢他也谢过了,日后究竟怎么与此人相处,甚至如何与黄九小姐宛如相处,她一时脑中也晕乎乎地想不清楚,只一心盼以后不要与此人有什么纠缠才好。
她满怀心事地回到瓦匠营,一开门,“小三子”傅正已经非常狗腿地扑了上来,喊了一声姐姐。
也许就像是纪家老祖当日救助傅正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傅正一丁点大,却显着常人所没有的禀赋,任学什么都快得很。傅春儿与杨氏都已经有点不知道该怎样教他,因此杨氏特为回了一趟娘家,将傅正带给杨老爷子看。
杨老爷子一见之下,对这个最小的外孙疼到了心眼儿里,叮嘱了女儿,一定要她早早地将傅正送入学启蒙,当下还应承了要一力承担傅正上学的费用。然而杨氏知道父亲坐馆辛苦,挣钱也不过刚够家用而已。然而眼下傅家境遇好了起来,杨氏怎好要父亲再出钱给傅正上学,因此两人争执了半天,一个一定要给,一个一定不要,惹得两位舅爷与杨母都出来瞧热闹。
就是因为有这么一段公案,傅春儿暗自打算,在傅正上学之前,都不会逼迫他读书认字了,反而会常常带他出去,教他认识认识花草菜蔬,飞禽走兽,希望他的童年能够丰富一些,也希望他长大不至于成为一个只懂得读书的呆子。大约也因为如此,傅正便特别黏这个姐姐,一时不见,就会在家中找起来。
一百十六章 旺铺
傅春儿顾不上哄弟弟,只着急地说:“娘,娘——咱家还有多少现银在手上?”
杨氏从屋里出来,见傅春儿走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便说:“春儿,你怎么又这么咋咋呼呼的,出了什么事,还嚷嚷着现银,咱家没有现银。”
傅春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知道杨氏谨慎得很,主张有财从来不外露,最好让世人都能知道这间自家买下的小院也是赁的就好了。傅春儿总是笑她,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来给自家冒充房东呢?
不过她也知道,自家还真不能露富,要是真有钱了,那得多少人盯着啊。两年前端午的时候,江都那边又是写信,又是派人来广陵相请,话里话外就只是叫傅老实回去过节。傅春儿自然知道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那十两银么?那时候拿十两银出来,对广陵三房来说,已经不再是一桩多大的事儿了。然而傅老实却淡淡地,对回江都的事情并不那么热心,似乎上回实在是被傅老爷子伤了心。他由傅阳陪着,直接空着手回了江都,先是去仙女镇拜访了姐姐姐夫。
经傅氏指点,傅老实回到邵家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邵村长那里,然后由邵村长陪着,才回了老傅家。
有邵村长在,老傅家没有人说什么,竟真的只是留傅老实父子和邵村长下来,吃了一顿饭,然后傅老实就带着傅阳回了仙女镇,其间竟然丝毫没有人敢提那十两银的事情。
傅老实与傅阳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傅春儿,那位四叔究竟犯了什么错事。这事仿佛成了傅家的禁忌,只是后来傅春儿年节之际随父母回江都,再见到傅老爷子的时候,只见老爷子苍老颓唐得多,已经彻底抛不开拐杖了。
“春儿,想什么呢?”杨氏一声呼唤,将傅春儿从回忆中唤醒。
她随杨氏进屋,将门关上,这才与杨氏商量,“娘,我刚才只是想,咱家最近有大的花销么?”
“应该是没有什么,你大堂兄上月已经娶了媳妇,下个月里你兰儿姐大概也要嫁了吧。”当日给傅坚娶媳妇时送的礼金,傅家三房出得与二房一样多,而四房的银钱被王氏牢牢把住,几乎愣是一文钱都没从指缝里漏出来。杨氏想想那时候的事情就觉得好笑,说:“你大伯家,愣是没有好意思从你四婶儿哪里讨钱,因此见咱家跟二伯家出得一样多,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嗯,那兰儿姐出嫁,我家要送礼金么?”傅春儿满心好奇,想知道那位一定要嫁个“好人家”的堂姐,最后到底是和什么样的人家结亲的。
“自然要,但是也不会多过你大堂兄的那份。你们小姐妹之间,若是有想添妆的,就送些绣品啦针线之类的——”
“娘——”傅春儿羞红了脸凑到杨氏面前撒娇。她的针线哪里是能见得了人的,这些年来,她在家中,除了读书写字,剩下的时间她迷上了画画,央了傅阳帮她寻摸美人与花卉的工笔画谱,有事没事就在家中慢慢描着。杨氏说了她几遍,叫她改描花样子,她肯帮杨氏描花样子,但是却不肯拾起针线来,眼下终于到了丢人现眼的时候了。
“娘,如此说来,咱家还有些余银,您看,咱家在广陵城里,置一间铺子可好?”傅春儿凑到杨氏跟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不行,这些钱,一半是给你哥娶媳妇用,一半给你做嫁妆,不能动的。”杨氏非常非常严肃地拒绝了傅春儿的请求。
“啊?”傅春儿压根儿没想到杨氏那些压箱底的银钱,竟然是这个功用的。“那小三子娶媳妇,从哪里来的钱?”傅春儿问道。
“这个?”杨氏一时语塞,想了想才道:“正儿还小,这事儿不急——”
“怎么能不急?”傅春儿急道,说:“这些银钱,压在箱底,便不能生钱。小三子将来还要读书,还要娶媳妇,您算算,我们这些小的往后要花多少钱,如果不做些生钱的营生,日后光靠爹的货郎担子,能够么?”
傅老实这两年来,一直勤奋地挑着货郎担子,一有空就在广陵的大街小巷里叫卖刨花水头油胭脂的妆品,还有一些杨氏绘的绣花样子,针头线脑之类。这么长时间以来,不能说赚不到钱,但是盈利有限。而且傅老实终日在外这么奔忙,风吹日晒的,人看上去老得有点快,而且这段时间里膝盖越发不好,在外奔波一天,往往有时候回得家来,膝头又红又肿。
杨氏一怔,她是秀才家的女儿,却不懂从商之道,听了傅春儿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答才好。结果到了晚间,傅阳从大德生堂回来,也与傅春儿说了同样的话,杨氏这才信了。一家人聚在堂屋里,商议着未来几个月傅家财政支出的问题。
“爹,娘,我是这样想的,我家先买一间地段好一点的铺子,先试着将爹货郎担子里的东西搁在铺子里往外卖,就算不行,就将铺子租出去,反正铺子咱买下来了,坐着收租子,总没有什么风险。”傅春儿说了自己的想法。
“那……买间铺子,要多少钱喏?”
“这个说不准,我们不需要买太大的铺子,有个铺面就行。价钱么,大概一百两到二百两,都有可能。多看几家,总有合适的。”傅阳胸有成竹地说,显是已经将市面的行情打探过了。
“吓,二百两,咱家肯定出不起。”杨氏一听便被吓到了。
傅阳连忙安慰她:“娘不要担心,我这两年在大德生堂做的不错,过几日正式满师,小七爷说是会给我包个红包的。我想,总有个十来两吧!”
他说着回头看看傅春儿,说:“妹妹再将私房银子凑凑,这便够了——”
“我哪来的私房银子?”傅春儿一怔,她赚的那点银子都交由杨氏压箱底儿了,但见到傅阳朝她使眼色,这才知道哥哥是在拿她玩笑,顺便也安杨氏的心。
杨氏听了便叹了一口气,道:“阳儿,你们说的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娘是不懂的,只怕你们爹也不太懂——”傅老实听杨氏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唔”了一声,赶紧点头,说:“你们娘说的是——”
傅春儿与傅阳相视而笑,却听杨氏又说:“不过这买铺子的事情,你们切记要量力而行,不要过多举债,也不要欠太多人情。”
听到杨氏说的这话,傅家兄妹两个倒觉得是金玉良言,都肃然点头应了。傅阳更说:“李掌柜荐了个经纪,我打算明日去见见,若是好的话就请他给咱家在城中寻摸铺子。”
“另外,还想问下爹娘,在广陵城中什么地段寻铺子好呢?”
“寻旺铺是么,来来去去也就那些,教场、埂子街、宵市桥、四望亭、东关那里,都是不错的。”傅老实对广陵的大街小巷熟络得很,他说的都是广陵城中旺铺扎堆的街道。
“教场与埂子街,怕是咱家都买不起的。埂子街附近,若是有位置好些的,只要价钱便宜些,能压到一百五十两以内的,就可以考虑。”傅阳想了想说,“爹,要不您明日先去那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铺子往外典卖的?”
傅老实应了。傅阳又挠了挠头,说:“爹,将来咱家如果自己做香粉胭脂之类,需要更敞亮一点的院子,还要再多几间房。我这两日见隔壁那个院子眼下空着没人住,我想找那家房东问问,愿不愿意把那间院子卖给咱家?”
杨氏迟疑了一下,说:“隔壁那间院子虽然没有咱家的大,但是怎样也得要四十两银吧!那,那咱家岂不是又要跟几年前一样,手里一两现银都没有了!”
“娘,”傅春儿开口,“以前是以前,以前咱家是赁院子住的,最大的开销是房子。现在咱家已经没这个负担了,手里现银少一点,换成恒产,不是正合适?”
傅春儿有她自己的想法,眼下傅家的头油香粉生意还没有起步,不需要太大的空间,家里如果能够再置一个院子,就尽够了。但是长远来看,家里的生意如果越做越大,就干脆在广陵城外围便宜的地方专门置个大点的院子做作坊。广陵城外地价便宜,四十两银子可以置两个院子那么大。待得那时,哥哥傅阳也就差不多该成亲了,傅正那会儿也长大了,需要大一点的屋子,而且没准儿还需要一间书房。那时就干脆把到隔壁院子的围墙打通,将自家的院子改成两个院子相连的。这样哥哥一家与爹娘一家可以住在左近。
她想到这里,又想起今日早些时候见到戴悦腰间那条汗巾。她本不敢确定的,结果戴悦那满脸尴尬红晕才将她的心思彻底给卖了。想到这里,傅春儿古古怪怪地朝傅阳看过去,傅阳一时只觉得莫名其妙。
一百十七章 皇帝要南巡
一家人商议了好一会儿。杨氏最后又问傅阳:“阳儿,你可是想好了,真的不在大德生堂再做下去了?如果你想开铺子,为啥又不开个生药铺子呢?”
傅阳答道:“我想来想去,自立门户总是一件好事,何况日后妹妹要嫁人,弟弟要读书,咱家需要有自己的产业。至于为什么没有选生药铺子,”傅阳说到这里,看了看妹妹,说:“我在生药铺子学徒这些时间以来,知道纪家背后为大德生堂投入之多,至少是咱家目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倒不若接手做爹做惯了的生意。”
他这样说了,傅家其余之人再也没有说话。傅春儿认同傅阳所说的,大德生堂有一支世代行医,同时也有不少医药之外的产业,与不少广陵巨贾、实权盐商,来往有亲,资金雄厚。同时大德生堂并不全是以“盈利”二字为目的,有时所为颇似善堂一样,这也是傅家小本生意所做不到的。所以与大德生堂等生药铺子竞争,实在是不智之举。只是,傅春儿怎么觉得傅阳看着自己的眼光,实在是有些深意。
难道是因为——因为纪小七?傅春儿想到这里,不由得一下子抬起了头。傅阳此刻却将眼光转了过去,没有看着她。
第二日,傅阳照旧去了大德生堂铺子里,他有不少事情要与李掌柜和新来的学徒交接。而傅老实按昨日所说的,去埂子街那一带去寻摸铺子去了,去的时候,还不忘挑着他的货郎挑子。
杨氏则将傅春儿叫到房里,细细地问了她与傅阳两人认识戴悦的经过。傅春儿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只忍住了那汗巾子的事情没说。杨氏听了,想了半天,说:“你觉得那戴家姑娘怎样?”
汗!自家娘是已经开始相媳妇了么?
傅春儿自认为对戴悦本没有多少了解,当下极小心地将对戴悦的印象说了几点与杨氏听。
杨氏听了,想了半日,说:“我听说,戴家两位姑娘,都是父母早逝,由祖父抚养长大的。这两个姑娘,没有生母教导,真不知是怎样一副德行性格——”
“戴悦姐姐脾气很好的……”傅春儿一急,冲口而出,却连忙住嘴。
杨氏笑了笑,淡淡地道:“看来你心中对这位戴小姐还是印象不错。”她才说完,马上又板起脸,拖长了声音道:“春儿——”
傅春儿叫得一声苦,去杨氏室内,将那本拿来,杨氏拿来翻了翻,挑了一处叫傅春儿背了,见傅春儿背得一字不差,才说:“闺中的女孩儿,记得不能随意跟外男说话,就算是遇见外男,也一定要记住规行矩步,绝不可叫人轻贱了去。像那戴小姐一样,在街上遇见你哥哥,跟着到咱家来,这样的事情,你可万万不能做出来。”
其实这件事情要是真计较起来,戴悦所做也没有多大不妥,她与傅家兄妹本身就是旧识,这次过来又是傅阳代傅春儿相邀,傅家又有主母在家。其实只是杨氏一人,心里觉得有些不太舒服罢了。
傅春儿觉得脑后都是黑线,说:“那我以后都不能跟小七爷、李掌柜、曹伯伯他们说话了是不?”
杨氏听见纪小七的名字,嘴角弯了弯,不过还是说:“你认识他们的时候年纪还小,大家都当你是小丫头。眼下你已经长得快跟娘一般高了,是大姑娘了。人家会在这些事情上面挑你,所以,一定要记住娘教你的,记住了么!”
傅春儿觉得更汗了,什么人会在这上头挑自己的说——娘的意思,难道是已经有人要来相看自己,而这位娘也正在盘算着应该把自己嫁给什么样的人家是不?她可没有记起来,当年傅兰儿到广陵城相看的时候,可不也就是她眼下的年纪。
这时候傅老实满头大汗地进来,说:“淑卿,可有口茶喝?”
“在灶台旁边顿着的壶里,你自去倒来,我在与春儿说话!”杨氏高声应道。
说话间,傅老实已经端着个茶碗进来,往门口的小爬爬上一坐,道:“我在街上听人说,皇上要南巡,要巡幸咱们广陵了呢!”
“是么?这可是广陵府的大事啊!”杨氏闻言有些兴奋。
“皇上要南巡?皇上以前南巡过么?”傅春儿奇道。
“巡过,巡过,”杨氏说话之间有些激动,道:“那还是先帝的时候呢!”她有些出神,道:“我那时还小,只记得广陵城里到处摆了鲜花,好多人家都像富春那样,在家中院里建了花棚,爬满了藤蔓,现在想起来,也不过是眼前的事情。”
“那时广陵城里好多路都是土路,就是因为先帝南巡,所以才修成了现在这样的石板路。”杨氏一边回想着,一边又说。傅老实在旁边呵呵笑着,他可是什么发言权都没有,先帝南巡那会儿,傅老实还在江都,不曾“上来”。
“那要是这次皇上能过来巡一巡咱们东关,广陵府顺便能将瓦匠营前面的土路修一修就好了!爹,皇上什么时候南巡?”傅春儿兴兴头地说着。
“明年三月,听说皇上先是循运河下山东,然后巡视广陵府,最后回金陵府祭陵。”皇帝虽然住在北京,但是大明开国皇帝的陵墓还在金陵府,因此大明皇帝南巡也算不得什么太稀奇的事情。
傅春儿想,在另一个时空,跟这个时候对等的也不知道是康熙还是乾隆帝,这两位都是爱南巡的。没想到换了个时空,大明国祚延续下来,皇帝照样也是要南巡的。看来两淮江南这片地方,人杰地灵,皇帝见了皇帝爱,才是正理。
“对了,听说瓦匠营出去,顶到关东街往西去的那一大片宅子,都被黄家买去了,听说是要建园子准备接驾呢!”傅老实当作闲话说与傅春儿与杨氏听。
“哪个黄家?”杨氏问道。
“还有哪个黄家。”傅老实所指,就是黄以安那个黄家了。
傅春儿小嘴一瘪,心想,以后难道东关街不能走了?从她家去钞关,或是去四望亭,都是先拐到东关街最方便,路也好走些。眼下看来,貌似要绕路了。傅春儿的态度教杨氏看在眼中。倒是挺满意的。
“那,爹,今日去看了埂子街附近,有没有什么合适的铺面么?”傅春儿想提醒一下傅老实他今日出门的本意。
“没——”傅老实一个激灵,估计是光顾着打听南巡的事情了。
“倒是今日埂子街上热闹得很,你猜怎么着,埂子街往西那头,薛天赐又新开了一家分店。”傅老实笑呵呵地,从怀里拿了一小盒香粉出来,给傅春儿与杨氏两人看,一边说:“这个是薛家当街派的,不要钱。淑卿、春儿,你们看看,会不会喜欢?”
傅春儿凑上去看,只见那小盒香粉是裝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那小盒缎面绒里,里面盛得也还是散粉,大约里面掺了一点点朱色,整个粉看起来更接近肤色,闻起来香喷喷的,很舒服。傅春儿稍稍用手指沾了一点出来,用两指轻轻拈了拈,也觉得那香粉十分清软,也很润泽,抹在皮肤上隐隐地有珠光色。但是傅老实却说:“只是给你们看看,这里头加了铅粉的,用着不好。”
铅粉?傅春儿曾经听说过用铅粉时间长了皮肤会发黑,所以经年累月地用铅粉是铁定不行的。只不过没想到,这薛天赐包装得这么好的香粉里面,竟然也是用的铅粉。
“薛家几乎所有的香粉,都是有铅粉在里头的,只是多少的问题。”傅老实很肯定地说。
“那戴家呢?”傅春儿一时好奇,也跟着问。
“戴家?”傅老实挠挠头,说:“也有,只是贡上的那些粉里,有没有铅粉,就不知道了。”他不知道戴家贡粉的配方是什么,也不好下断语。
“铅粉是比其他材料便宜么?为什么大家明知道铅粉对肌肤不好,还是要往里面加铅粉呢?”傅春儿十分好奇地问。
“铅粉?铅粉可贵着呢,用了铅粉,肌肤显得特别洁白细嫩,好多人天天用,月月用,也不见有什么不好。”杨氏对傅老实的话不以为然。
“可是听说常年累月地用,挺毁肌肤的。”傅春儿为傅老实正名。
“大姑娘小媳妇的,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抹那么多粉作甚?偶一为之,想来无甚大碍!”杨氏继续不以为然。傅春儿只想瘪嘴,那是母亲大人您好不好!
这个时空里,好多女性只要当日须起床见人,就一定会施上脂粉。甚至有好多人,会在自己枕边人醒过来之前,就先化好妆,施上脂粉。
傅家三口子谈到这里,傅春儿拿过那个小盒给杨氏看,说:“娘,您看这个小盒,我家做得出来么?”她已经在考虑以后自家产香粉包装怎么解决。
杨氏仔细看了看,道:“这薛天赐薛家,也真下足了本钱,这是上好的缎子,加上里面的绒,若是一百个这样的小盒,我瞅着就要一两银子了!”
“乖乖,这么贵呀——”傅春儿换算了一番,这样一个盒子的成本,就要十文钱。
“呵呵,”傅老实在旁边笑了一声,说:“其实那里面的粉,约摸成本也就是一两文的样子。”
一百十八章 如此包装
“怎会?只值两文的粉,外面倒装了个十几文的盒子?”杨氏惊讶地道,“那,那我以前买些胭脂妆粉,不都是在买盒子?”
“就是这样的,娘!”傅春儿一下子便想通了薛家的策略:“香粉么,总要让人看着觉得赏心悦目,外面看着就质地精美,人家才会觉得里边的东西好,才会有人来买啊!真正的制香粉的成本,摊到每盒,就没有多少了。”其实当日她曾见到戴凤春家的妆盒,也不就是走的这个路子?
杨氏想了半天,摇了摇头,说:“难怪我一早就觉得还是你爹浸的桂花油好,就算是装在个一文钱两个的土瓷瓶里,用起来也还是比戴家的头油舒服些。”
傅春儿心中暗笑,那当然不一样,是爹亲手制的呀。
可是杨氏依旧侧着头在想,说:“若是咱家自己也开铺子,岂不是也得花大价钱去订这些个盒子?”
傅春儿也将眉头紧皱了起来。等置了房产之后,自家用于铺子生意流水的银钱还真是没有多少,若是一定要像薛家与戴家一样,在包装上竞争,那简直是个无底洞,不知道要砸多少银钱进去。她想想当年杨氏压箱底的那个妆盒,与黄宛如送的那个妆盒,就觉得头皮发麻。万一一时包装没买好,卖不动,就会把大量的银钱压在手中。
她越想越郁闷,没曾想傅老实坐在堂屋门口,摇着扇子说:“东西好就好,整这么些花里胡哨地做什么?”
“可是爹,你眼下一瓶桂花油卖多少文,戴凤春或是薛天赐又是卖多少?”
“你爹卖四文一瓶,如果买主自带了瓶子,两文就沽给人家了。”杨氏直接帮傅老实回答,看来以前杨氏没有少买过傅老实的头油,行情知道得真真儿的。
这样的价位,如果是在傅老实的货郎担子上出售,那是合适的。但若是摆到了铺子里,就显得太便宜了。
“薛天赐卖十五文一瓶。”傅老实淡淡地说,应该是今日在那新开业的薛天赐铺子里打听过了。
“十五文?一瓶?”傅春儿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
“人家店里的说了,一点儿也不贵,那瓶子可是宣窑的,上边还画着很好看的美人图哩——”傅老实大约在薛家铺子里的时候,也与人谈论过这头油是贵与不贵的问题。
“宣窑的——瓷器?”傅春儿完全被豪富的薛天赐打败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这时候,正好傅阳回来,见父母妹妹都在房里说得正欢,便问大家在说什么。
听说是在说那包装的问题的时候,傅阳似乎早有准备,说:“我们那铺子只打算售卖便宜的妆品,在包装之上,自然不会那么多花哨。”说着,他从背后拿了一个洁白的瓷瓶出来。这个瓷瓶之上有两只浅耳,可以拴绳,瓶口上有一只软木的瓶塞,能够将里面的液体塞住。
“我今日在大德生堂瞅见这个装药油的瓶子,觉得用来装桂花油正好,于是请教了李师傅,去了一间专门卖这类瓷瓶的铺子,买回来一个给爹娘看看。”
“阳儿啊,这个瓶子,看起来太大了些吧!”傅老实站起身,从他的货郎担子里取了一个小瓶出来,跟傅阳手里的比了比,说:“你这一个,可以装十瓶。”
“我就是要人这样的大瓶地买。”傅阳很淡定地回答傅老实的话,“咱们开那间铺子,本就打算卖给来自四省的乡民。他们好些人就是来城中赶集贩货的,买了东西回去之后,也许会送到当地的集上,也许会由当地的货郎挑着一家一户地发卖。”
“我明白了,哥,你说的这是——批发对吧!就是整买,不零售。”傅春儿恍然,如果自家以批发的生意为主打,那么包装的钱就能够摊薄,同样数量的产品,包装所占的成本就要比戴家与薛家要低得多。
“也不尽然,我已经与那家卖药瓶儿的瓷器铺子说过了,他家也卖很小的瓷瓶儿,跟爹平时卖的差不多大小,但是是细瓷,白色的,只要三文。”
“三文?”傅春儿觉得挺高兴,如此一来,包装的成本总算能控制住了。
“不过,我还是没想通,香粉应该用什么来盛。总不能那个木桶,装个一大盒吧,这样也不易保存,别人买回去之后,也不容易分装。”
傅老实听儿子说起香粉的包装,连忙将今日从薛家铺子里取来的香粉盒子取了出来。杨氏又回到里屋,摸索了半日,将她原先压箱底的那个戴凤春妆盒给取了出来,取出里面盛香粉的那个盒子,递给儿子。
傅阳看了,将两个盒子都搁在小几上,皱眉不语。
这时候傅家小儿子傅正从院儿里玩儿了回来,高兴地拍着手说:“三文!三文!”他大约也就听见了姐姐刚才说的“三文”那两个字。
傅正跑进来,一个不留神,正好撞到了摆着两种香粉的小几,两种香粉都被撞到了地上,两家的香粉盒子,无论是戴,还是薛,都倒过来,扣在地上。
傅正见自己闯了祸,“啊”的一声,钻到傅春儿身前,仰着小脑袋说:“姐姐,正儿闯祸了——”他怕傅春儿凶他,凑上来搂住傅春儿的膝盖,说:“姐姐,正儿今日不吃绿豆羹了!说不吃就不吃。”他接着又奔到傅阳这里,没敢抱傅阳的腿,大声说:“绿豆羹把哥哥吃——”
傅正这么一番做作,将屋里的大人全逗笑了起来。只有傅春儿,好歹肩负着教导傅正的责任,当下蹲下身子,说:“正儿,你知道错在哪儿了么?”
“知道,不该快快跑,到处乱撞,撞翻东西真不好。”傅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傅春儿。
丫的这小子,就这么两句话还知道要押韵,傅春儿脑后又是几条黑线:“你知道你又有什么地方是做对的么?”
“知错认错,自领责罚,爹娘哥哥姐姐一定会原谅正儿——”
傅春儿在心里哀嚎一声,这小子也太精乖了一点了吧!“嗯,自去屋里玩吧,以后记住,在屋里不要乱跑,撞着自己多不好。一会儿记得把绿豆羹留给哥哥吃。”她教训完傅正,才见到傅阳这会儿朝地上蹲了下去,正朝仔细看这洒在地上的香粉。
薛家的香粉,已经全部从锦盒里散落了出来,洒在傅家堂屋里的石板地上。而戴家的香粉,已经放了超过十年,而且原就只剩了一半多,这时也从原来盛粉的盒子里跌出来,只是这粉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早已板结成块,此时碎成几块,跌在地上。
傅阳伸手将那结成块的粉饼拾起来,左手托了,用右手的食指在上面蹭了蹭,能从表面蹭下来一层薄薄的细粉。
“要是这香粉,能像这样,做成一块一块的,就好了。”傅阳自言自语道,他好像见到一线希望,然而又总觉得有什么没想通。
“香粉若结块,一般人家会用粉擦子擦点下来,还是能用的。”杨氏口中所说的粉擦子,就是寻常人家所用的粉扑了,毕竟不是所有人家都能像戴凤春店里一样,用绸缎做的粉扑,而且还随用随弃。
傅春儿这时候突然开口:“哥哥是不是觉得粉结成块反而容易贮藏,也容易携带、售卖?”
傅阳点头说:“是这个理,可是我没有见过有人用结成块的粉啊!”他说着往往杨氏。杨氏也摇了摇头。
傅春儿与傅阳两个对望一眼,都是有些沮丧。傅春儿更是有些恍惚的,她是知道后世人人都用粉饼的,散粉反而用的人没有那么多。只是她压根儿不知道,这轻薄细润的香粉,怎样能够做成粉饼,却又不影响人的日常使用。
这一晚,因大德生堂没有什么事情,傅阳就睡在家中西厢,与傅正睡了一屋。
兄妹二人,约摸都是冥思苦想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起来,望着彼此都有点发青的眼圈,都是有些好笑。
“哥哥,你昨日想的,将散香粉做成固态的粉饼,我觉得大可以一试。”傅春儿想了一夜,就想出了这么个结论。
傅阳微笑着说:“我想也是。”
这香粉的制作工艺之中,为了使鲜花的香气能够熏染香粉,会往粉中加入萃取的鲜花花露,然后再使香粉干燥。只要在香粉干燥之前,能够加入一味定型剂,然后再将香粉入模,待干燥之后脱模,就能将香粉也做成想要的形状。
兄妹二人谈了一会儿,都觉得思路对头,但是对用什么定型剂,都是茫无头绪。傅春儿想,这样的技术问题,就只能请教制粉专家傅老实了。
傅老实向兄妹二人详细问了用途,点点头,说:“好,爹这两天本就想做点粉来试一试的。不过,你们想选什么样形状的模子?”
这回轮到傅阳兄妹两个面面相觑了。方的?圆的?扁的?这显然是有无限种可能的啊!
一百十九章 鸭蛋粉
这时候杨氏已经将一家人的早饭都做好,端了上来,说:“阳儿、春儿,先将早饭吃了再说,慢慢想,不急。”
傅春儿看了看桌上,笑逐颜开,道:“娘,今儿这个是双黄蛋啊!”
傅家人自家的早餐餐桌很简单,平常日子里,也就是粥配小菜。最近几日天气炎热,所以杨氏昨晚浸了一小碗绿豆,今日加在粳米里一起熬的粥,汤水里的绿豆被煮得开了花,闻着有一股绿豆特殊的香气。旁边的碟子里盛着小菜,是腌制的乳瓜和拦腰带壳切开的两个咸鸭蛋,其中一个,竟有两个蛋黄。
咸鸭蛋是高邮名产,蛋白鲜、细、嫩,而蛋黄红、沙、油,佐粥再好不过。而且能切到双黄蛋,寻常人家都认为是好兆头,因此杨氏也很高兴,说:“春儿一向喜欢鸭蛋黄的,来,娘的这个也把你吃。”
“谢谢娘——”傅春儿脆生生地应了。然后一直就在念叨着“鸭蛋黄”、“鸭蛋黄”,一边说着,一边将半边鸭蛋里的蛋白与蛋黄用筷子尖给剔了出来,拨到碗里的粥面上,然后就用筷子在碗沿上敲了两声,说:“正儿,这个拿去,把你玩。”
她将那掏空的半个蛋壳拿在手中,突然“咦”了一声,说:“哥,你看这个——”她将鸭蛋壳翻过来递给哥哥,“若是香粉能做成这样形状的,装在一个椭圆形的小盒里,是不是用起来会很好用?”
“这个要问娘。”傅阳讪笑着说,“不过我昨晚也是在想,如果是将粉做成个方形、矩形、圆形,装在盒子里,用粉的时候会有个问题,边角处的粉都不容易擦到,昨晚想了好久都是在想这个事,但若是依妹妹所说的,做成这个形状……”他没往下说,只将蛋壳又递给杨氏。
杨氏将鸭蛋壳拿在手中,翻过开看了看,说:“若是有这么个形状的粉,即使装在盒里,”她假想了一下,用粉刷子从小盒里往这个鸭蛋形的粉饼上刷粉,手上也作出相应的擦粉手势出来,“应该挺好用的啊。”
一时傅老实正好出去灶间烧了水,从院儿里进来,见到傅正坐在姐姐身边,便一把将他抱起,放到自己膝盖上,说:“正儿,在玩什么呢?”说着,作势要给他喂摆在面前的粥。傅正朝杨氏点点,说:“娘在玩,娘在玩——”惹得一家人都笑了出来。
杨氏将手中的鸭蛋壳递给傅老实,笑道:“喏,给你,一个现成模子。”
“这是做鸭蛋粉?”傅老实奇道。
傅阳与傅春儿赶紧追问那鸭蛋粉到底是何物。傅老实支吾了半天,才将他原来在“戴凤春”作坊里的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戴家作坊曾经一度也研究过将香粉作为固态,以便解决运输的问题。为此,戴家作坊曾经要求当时所有的学徒,集思广益,提些做固形香粉的建议出来。当日傅老实曾提出过做这鸭蛋粉出来,他的理由很简单,鸭蛋形状的粉饼能够“物尽其用”,半爿鸭蛋形状的粉饼,从面上开始用起,用到最后,能将粉全部用完一点不剩。
然而,傅老实陈述的那个理由当时便被作坊里带他的师傅们笑了一通,然后给傅老实提议的这种粉起了个名字叫做“鸭蛋粉”,名字里颇有点嘲弄之意。
“他们说,用戴家的粉都是大家千金,哪里会在乎剩这一点点粉。”傅老实说。傅阳与傅春儿听了,都是有些无语,但是广陵府乃是销金之所,豪富之家,往往一掷千金,这点边边角角剩下来的粉,确实算不了什么。
“好吧,”傅春儿开口说道,“不过咱家反正就是制了粉,也是卖到城中乡下小门小户人家手里,既知物力维艰,那么能够物尽其用这一点,对这些主顾来说,也应该算是有吸引力的吧!”
傅阳却追着傅老实问:“爹,那戴家作坊后来,将固形粉制出来没有?”
“自然是制出来的。”傅老实说,“有好几种,有成块的,也有做成珠状的。但是当日我还在戴家作坊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些粉就算是制成了固体形状,还是易碎得很,要是运到京上,十停里总要碎个两三停。”
原来戴凤春急着解决香粉运输的问题,还是为了进贡的香粉,与自家的目的不一样。
“爹,那后来怎样了?”傅春儿好奇地问。
“还能怎样?据说往宫里送的还是散粉。而戴家要在别处开分店,就会将粉制成固形,运到当地之后,再重新捣碎,碾成散粉出售。”傅老实答道。
“为什么要这样呢?”傅春儿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粉要制成固形,里面就得加不少用来固形的材料,加得越多,粉就不够细润,对保持香味,也没有好处。戴家若不是不得已,不会把粉制成固形的,即使是这样,到了地头,也需要重新拿了香花,冷薰几日,才能装盒发卖。”
“那爹,如果咱家试做这鸭蛋粉,是不是也不能加太多这固形的材料?”傅春儿接着问。
傅老实挠头,说:“不知道,不管怎样,爹先试试吧,试过了再告诉你们。”他接着又问傅阳:“今儿大德生堂那边事情还多么?要是事情没那么多,晚上就还是家来吃饭吧!”
傅阳笑笑,道:“那边铺子里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只是我还想等什么时候再遇到小七爷,上回我向他求了一副字,以及一个字号。”
“是吗?”杨氏与傅老实互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一个问:“小七爷答应了?”,另一个说:“小七爷学问这么好,想出来的字号,一定是能叫得响的。”
傅春儿听着也很高兴,忙着催哥哥去了大德生堂。
一会儿众人吃过早饭,傅春儿自己去房里读书画画,将傅正带了在旁边,找了本千字文,与他讲了几行,要他自己看着。岂料傅正嘻嘻笑道:“姐——你念的这些,早两日已经给正儿念过了。”傅春儿不信,叫傅正从头将这一段背了一遍,见他背得一字不落,又问了他几句释义,也是不错。傅春儿开始觉得有个神童小弟真是压力山大,她早已不知道应该教这个弟弟看啥书好,谁知傅正将手指头指了架上的一本闲书,说:“姐姐,看那个!”
傅春儿看了那本,只见是一本讲如何莳花的杂书,也是哥哥从大德生堂借来的,她赶紧将这册书放在一边,然后在架上再寻了一遍,果然见还有好几本从大德生堂借来的,她都将书笼在了一处,准备明日叫傅阳再带回大德生堂去。
谁曾想,回身再看傅正,那小子正抱着那本莳花杂书,翻到一页,绘着白描的玉簪花的书页,对着那朵形态娇美的玉簪流口水。
傅春儿赶紧将书本从傅正手里抽出,免得他的口水祸害了以后要读书的人,却看见玉簪花图样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取玉簪花未开者,灌定粉于内,以线缚口,久之,妇人用以敷面,经岁尚香。”下面还写了一点什么,傅春儿还未及仔细看,就匆匆出去找傅老实。
傅老实正在院内忙着收拾各种材料香花,傅家自己在院里种的香花里,就有玉簪与茉莉,傅春儿忙将那一行小字读与傅老实听。傅老实闷闷地表示他早已知道这种做法了:“定粉就是指得上好的铅粉,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香粉,薛天赐铺子里就有,也是用上好的瓷盒装了,香气一丝不走,里面就是十根玉簪花棒,用的时候取一根出来,倒在手心里,就可以往面上扑了。确实是香得很,但是也贵的很,好几两银一盒。”
“铅粉?”她的想法同傅老实一样,觉得伤皮肤的东西最好还是不用。不过她还是打算把这个方子记下来,没准以后可以研究研究,将原料铅粉给换成别的,也一样用高大上的容器盛了,作为镇店之宝放在自家铺子里,不是也挺好。
虽然如此,傅春儿还是有些悻悻地,她又看了一眼那书本上的小字,突然“呀”的一声,也叫傅老实看。傅老实看了,低头想了想,点了点头,道:“爹知道了,既然前人做过,书中也记着,那爹一定给你好好试试。”
于是这几日之间,傅老实就一直在傅家院儿里,捣鼓这个捣鼓那个,各种杵臼簸箩都在院里摆了一摊。好在天公做美,这几日一直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傅老实填在模具里的各色香粉,干起来也特别快,没有多少时间,就可以脱模了。傅老实将模子一拆,接着用一柄竹刀在每只鸭蛋粉的表面上修整一番,一只形如半只鸭蛋的“鸭蛋粉”就做好了。
难得的是,经过傅老实一双巧手,做出来的每只鸭蛋粉,竟然一模一样,大小一致。
杨氏与傅春儿两人,将那鸭蛋粉托在手中,先是闻了闻,两人互视一眼,都说:“好闻!”杨氏接着再用一小块绢子,从“鸭蛋”上蹭了些细粉下来,赞了一句,道:“一些儿也不涩!”她接着往傅春儿面上,左抹抹,右抹抹,喜道:“成了!”
一百二十章 选址下铺街
傅春儿面上被杨氏抹上了一些傅老实做的“鸭蛋粉”,但觉得鼻端香喷喷的,面上也觉得轻薄柔滑,并没有什么异样的。
杨氏却很欣喜地叫傅老实来看:“老实,来看咱家的姑娘!”傅老实过来瞅了一样傅春儿,也颇为惊喜,说:“抹了粉就是不一样了,细白粉嫩,倒很有你母亲年轻时候的样貌。”
“吓,我眼下就不年轻了么?”杨氏听了这话不乐意了。
“就是就是,爹说错话了,跟娘道歉——”
傅老实一对二,自然是不成的,当时便给杨氏唱了个肥喏道歉了。杨氏与傅春儿这才作罢。然而这时候傅阳匆匆从门外进来,说:“老何刚刚介绍了一家马上要典出去的铺子,这家很便宜。爹快随我去看看吧!”老何就是李掌柜上回给傅阳介绍的那个经纪。
傅春儿听了,当即说:“哥,我也要去。”
傅阳很干脆地说:“好,妹妹也去,娘,劳烦你在家带着弟弟。”杨氏这边自然无话,挥挥手,叫他们父子三人一并出去了。
三人沿着小秦淮河,向南,穿过教场周边。走在路上,傅阳不时地看看傅春儿,说:“春儿,今日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一样?”
“哦?有什么不一样?”傅春儿奇道。
“你今日……显得面上好白,又不像是寻常妇人涂脂抹粉的样子,而且,好像不曾出过汗一般,挺稀罕的。”
傅春儿听了微微一笑,伸出衣袖抹了抹额头,她已经走了一阵,像这样的天气,走了这样长时间的路,要在以往,一定会出些汗,她这一抹,就会将粉抹下来沾在袖上。
然而现在她看看自己的衣袖,上面一点粉渍汗渍都没有,书上的古方,果然是有记载下来的道理的。傅春儿对傅老实这次做出的鸭蛋粉就觉得很是满意,按着她这次试用的效果来看,这就是夏日裸妆的绝对佳品利器一枚啊。她连广告词都要想好了——“清爽不油腻,美白无负担”。
她一边走,一边暗自高兴了一番,又想,也不知道自家这铺子,什么时候能够开出来,但如果隔的时间久,没有这么热,倒是有必要提醒傅老实,秋冬之际做的这“鸭蛋粉”里,最好加上些脂膏,这样粉会更加润泽。如此一来,再配上不同的香花,一年四季,就能整出好几种当令的香粉来。
少时几人来到埂子街,傅阳带着父亲与妹妹朝西继续赶路,傅春儿则左看右看地寻着“薛天赐”家的那间新铺子。她眼尖寻到了,不过只来得及远远地望上一眼。只见那新铺子也是好几间,不知道有几进,金碧辉煌的大字招牌挂在门口,遥遥地斜对着“戴凤春”家在埂子街的分店。傅春儿加快脚步,赶上傅阳,问道:“哥,要是咱家的店选在这附近,是不是就离薛家和戴家的店太近了些?”
傅阳笑了笑,说:“到了地头,哥哥就解释给你听,你那时再帮哥哥把把关,好不?”
这个哥哥,还卖关子呢,傅春儿心道。
谁知她再随着父兄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运河水面。这里的街道,就只有一半是店铺,另一半则就只是道路,再往前就是浅滩,滩上隔上数十步,就有一些供路人歇脚的亭子。而洒金桥和桥畔的码头就在眼前不远处。这里的街道畔有一条小街,叫做下铺街。傅阳所说的那个铺面,就在街口不远处,离渡口码头只有几百步。
傅阳指给妹妹看那铺子的位置,又问傅春儿,说:“妹妹,你看看,你觉得这铺子的位置,我们除了能卖香粉胭脂头油,还能卖什么?”
傅春儿觉得此处风物甚好,靠近水边,一时间暑气似乎就消散了些,再往那运河河面上看,只见来往的船只极多,密密麻麻,都是往东面过去的。傅春儿一怔,问傅阳:“这是往平山堂去的船么?”
傅阳不语,微笑着看着妹妹。
“是呀,哎呀,今日已经十八了吧!”傅春儿突然省起,每年明日这个时候,杨氏就算是不去观音山进香,也必会在家中,对着供奉的观音像祷祝。有时十九日去观音山拜观音的人太多,会有四里八乡的人们,提前一日沿运河过来,在平山堂脚下宿一宿,第二日正好上山进香。
“哥哥,你是说,你除了女儿家的那些妆品,还可以再卖些棒香线香之类的?”傅春儿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也觉得这里是个绝佳的地点。
“妹妹好聪明——”傅阳咧开嘴,露出笑容。
这个哥哥,这不是变着法儿在夸他自己么,傅春儿继续腹诽。
待到铺子前面见到了老何,才晓得傅阳为什么这样急着叫家里人出来看房了。这间铺子,竟然只要一百二十两银子,就能买下来,但前提条件是,一百二十两是底价,一定得是现银,而且当天就要付。按照老何的说法,这间铺子,如果不是卖主着急,急着拢现银回乡,让买主相看个几日,就是一百四五十两,没准也是卖得上去的。
当下傅家众人前前后后地看了。这是一间很小的铺面,只一进,前面是铺面,后面有个很小的小间,可以储一点货,人是肯定住不下的,比傅家最早在埂子街赁的小食铺的那个铺位,还要小不少。但是就这样一个铺面,若是要买下,也要一百数十两银子之多。傅阳说起,他曾经在附近打听过,比这间位置更差些的,正常时候转卖,也差不多要这样一个价格。
当下傅阳与傅老实就与老何与卖主商量过户签契纸的事情。只要傅家给钱,当日就相互签了契纸,不过要官府认可,则还需要老何将契纸交予官府,待确认税金交足,由官府在契纸上粘上加盖官印的契尾,从而这契纸由用以证明民间买卖的“白契”,变为官府认可的“红契”。如此一来,买卖就算彻底完成。
往官府交契银的那一段,就要劳烦老何去跑一趟。因此傅阳做主,在买铺子的钱之外,又给了老何五两银,除了要交予广陵府的过户税金之外,其余就都是给老何的辛苦费了。
一时男人们都聚拢在铺子里说事儿。傅春儿觉得有几分无聊,便只在铺子外面立着,看着这边街道周围的各色铺子。她其实原先心中还有些担心,如果自家未来的化妆品铺子旁边,左边一家酱菜铺子,右边一家米醋铺子,那自家香喷喷的化妆品摆在中间,那味道可就精彩得很了。
不过眼下,傅春儿完全不用这样担心了,自家铺子左首,是一家米面杂粮铺子,叫做“秦记”,门口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排米袋粮袋,每个袋子里面都插着竹签,上面写着米面的种类和价钱,店里还摆着大小不等的量具。店里坐着一位胖胖的中年人,此时拿了一柄蒲扇,遮着脸,整个人半躺在一张竹榻上,估计是在打盹儿。
右首一家,却是个篾匠开的。店里堆满了各种竹编的器具,竹篓竹箩竹筐,一应俱全。门口还坐了一个篾匠,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用竹刀正在劈一根粗壮的青竹。广陵府周围有不少竹林,因此竹篾的器皿寻常人家用得也很多,尤其是厨下。傅春儿静静地看着那人在编一个竹制的蒸笼,心中正在盘算要不要待会儿回家去的时候也再买个蒸笼回去。家中那个正在用的总是感觉有些小了,有时候蒸一家人的吃食,需要蒸两回才行。
这时候就走过来一个布衣布裙的妇人,过来对那篾匠说:“王篾匠,你做的这箩不行啊,这才过了两日,底就已经坏了。这回你可得给我换个好的。”
姓王的篾匠头也不抬,手底下依然在忙着,道:“你等等。”他直到做完手上的活计,才停下来,将那妇人手中的竹箩接了过来,只瞧了一眼,就说:“你这个不是我家铺子买的。”他稍微瞄了一眼竹箩底下坏掉的底,又说:“这也不像是才用了两日的箩啊!”
那妇人兀自强词夺理,道:“我分明记得是从你这里买的,不是两日前,就是三日前,十文钱买的,就是这个箩。”
王篾匠听着有些嫌烦,站起身,随手拎过手边的一个竹箩,给那妇人看。只见上面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烙印,傅春儿站得有些远了,看不清那烙印是什么,只听王篾匠答道:“我家每个箩上都有这个印,若是没有,就一定不是我王家卖出去的。这位大姐,你莫不是记错了?”
那妇人见状,借坡下台阶,“哦”了一声,说:“大约是我家那口子记错了,我回去找我家那口子再问问去。”
王篾匠见那妇人说话前后矛盾,也没有多理会,只凭她自去了。而傅春儿则装着挑器皿的样子,伸手拿了一件蒸笼,在屉身上果然也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印记,是烙在篾片上的,像个小小的印章一样,在一个圆环里绘着几根竹子,还写了一个“王”字。
这莫不就是古代的商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