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章 鬼月做亲
傅春儿忍不住出声问道:“店家大叔,贵店是每件篾器上都有贵店的字号印记么?”
王篾匠也不看傅春儿,只说:“这是自然。否则卖出去了之后,那些退货的找上门来,怎么分得清是自家卖出去的货。”
“店家大叔,那贵店的这个字号,有到官府去报备过么?”傅春儿小心翼翼地问。
这回王篾匠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看傅春儿,道:“报备个啥?官老爷难道还管这个?”
傅春儿闻言,多少有些失望,原来在这个时空里,还是没有“注册”商标这个概念啊。于是她只细细地挑了个大小合适的竹蒸笼,问了价格,然后去问父兄要了钱,将这个蒸笼买下来。
傅阳此时正与老何聊得畅快,傅老实在旁边听得出神。傅春儿听他们聊的正是皇帝明年南巡的事情,老何作为城里数得上的经纪,官商两处都吃得挺开,因此知道不少内幕消息。一时三人聊得开怀,而傅家今日这笔生意做得爽快,而且给老何的“辛苦钱”又足,老何这会儿拍着傅阳的肩膀对傅老实说:“老傅,这位傅小哥我一见如故,不如大家交个朋友,来,老何请你们去醉仙居吃中晌饭!”
傅阳与傅老实推辞不得,便与傅春儿招呼了一声。傅春儿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自然不能与外男同席吃饭的,于是她便作别了父兄,自己手里捧着个竹制的蒸笼往回走。
正午骄阳似火,傅春儿走着走着,觉得被太阳晒得着实不轻,正后悔没带一柄阳伞出来。她看看手中,那蒸笼的笼盖,不正像一个草帽一般么。当下她便将笼盖举起来,挡在面上,匆匆沿着小秦淮往瓦匠营赶过去。反正旁人也看不见她的面孔,只能见到一个顶着蒸笼笼屉的小姑娘,从艳阳下快快地奔过。
到了瓦匠营自家门口,傅春儿却远远地见到杨氏正在关上院门。
“娘——”她一声喊,顶着蒸笼盖奔到自己门口。杨氏便嗔怪道:“瞧你这副样子,早间刚夸过你,眼下就做出这么个怪样子,看以后谁敢娶你!”
“娘,您早间夸谁了,不是夸爹香粉做得好么?哪里有夸我了?”傅春儿故意胡搅蛮缠两句逗了逗杨氏,却见杨氏手中拿着信笺,面上有些不太高兴,连忙问:“是……那边又来信了?”
自从两年以前,傅老实从江都回来,广陵傅家三房就逐渐以“那边”代替了“江都老家”。但是无论称呼怎么改,“那边”都会一如既往地有事无事登登三宝殿,来看看广陵三房这边日子过得怎么样了。傅春儿看见杨氏的神色,心里就哀叹一句,又来了!
杨氏顾不上再与傅春儿说笑,自己拆了信,匆匆看了几眼,对傅春儿说:“你大伯家写信来,说你大堂姐出嫁,嫁在广陵城中,想问问咱家,能不能前一日在咱家暂住一日,第二日从咱家发嫁!”
“从咱家发嫁?”傅春儿有些茫然,接着问了一句:“兰儿姐什么时候成婚呀?”
“七月十八。”
“七月十八?”广陵当地传说七月初一开始,鬼门关大开,一直到七月十五中元节,因此七月一向被认为是“鬼月”或是“凶月”,七月初一到十五之间,是通常不会有嫁娶这等喜事的。而七月十八就是在中元节三日之后,这个日子做亲,也是非常奇怪,感觉好像女方要将闺女急吼吼地嫁出去,又或是男方因为什么原因急吼吼地要将媳妇娶进来。这两种可能性都让人遐思无限,只是都不会是什么好想头而已。
“娘,能不能不要从咱家发嫁?这个日子听起来就怪怪的,要是有什么不好,回头人怪到咱家头上!”傅春儿给杨氏敲边鼓。
杨氏面上的神情却很奇特,一直在想着什么事情,半晌才说:“你兰儿姐,当日是’吞婚做’定的亲。”
“吞婚做”是指男女双方不合婚,而是将庚帖烧成灰,由双方各自吞下去,这门亲事便不可再更改。傅春儿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风俗,问了杨氏,才明白,当下就说:“娘,这样奇奇怪怪的亲事,怎么大伯家也说给兰儿姐。”
“说是你大堂姐自己拍板要嫁的。”杨氏叹了一口气,“你大堂姐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不点头,你大伯娘和大伯父怎么可能将这门亲说给她?再说了,就算是’吞婚做’,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不妥,总比做’两头人’好。”
杨氏这里说的“两头人”,其实就是外室,有时有钱人家结亲,女方不愿意委屈女儿做妾,又贪图男方彩礼的,就会在婚前议定了过门之后,不与正妻同居,算作“两头人”,结亲的时候也是穿大红裙,而不是以妾室之礼进门。
杨氏说到这里有些迟疑,傅春儿追问了一句,她才道:“怕是那新郎的年纪,会有点大。”
“这是为啥?”傅春儿问。
“两家做亲,一般是女方八字满天飞,而男方的八字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示人的。两家议亲议了这么些时候,只怕你大伯娘还不曾知道姑爷的岁数。”
原来还有这么些道道在背后啊——傅春儿想着,可是又不知道这与傅兰儿要“鬼月做亲”有什么关系。
“你大伯家六月头上将这事最后敲定的,那时六月已经没有适婚的好日子了,而且赶着六月出嫁,你大伯娘又嫌匆忙。中元节之前又都不成的,男方又着急,所以最后才订了这么个日子。”
“为啥着急呢?”在这个时空里,放定之后一个多月就成亲,几乎可以算“闪婚”了吧!
“男家是个行商,家里有好几条船,赶着八月中秋之前要到松江府进货回来,所以才急着办喜事吧!”杨氏将她知道的情形都说了出来。她只知道傅兰儿的姑爷,姓刘,是做布匹生意的,家中在广陵城里开着一家布行。
傅春儿不禁扶额,这还是着急啊,难道等到男方八月中秋回来,再一并操办喜事,岂不是更稳妥。不过她想了想傅兰儿的性子,想必也是被这家人家家中有铺子这一点所吸引的吧。
“娘,大伯娘不是在城中有亲眷么?能不能不要在咱家发嫁,回头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妥,怪到咱家头上来。”傅春儿想,万一真有什么问题,自家可真是妥妥地要“躺枪”了。
杨氏一凛,想了想,又有些无奈地说:“不成啊,大伯娘在城中的亲眷,比之咱家,要疏远了不少。你父亲是你大堂姐的亲叔父。自家亲叔父在城中,你兰儿姐没有理由从别家发嫁的。”她想了想又说,“春儿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我回头自然会与你大伯娘去信,将事情一一都说明白。”
傅春儿还是有些不高兴,她总觉得这个大堂姐带给自己的“惊喜”,有时候太多了一点。日后大家同住在广陵城中,还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幺蛾子出来。她心中有事,就又拉着杨氏问了一会儿。她想,既然是行商,漕帮那里总该拜过码头,打过交道,因此她打算问问清楚,然后托富春茶社的老曹去打听打听。
到了傅兰儿这一辈,情况便与傅老实这一辈不一样了。傅老实与傅元良、傅小四等人,是手足血亲。这个时代讲究“分多润寡”,因此当年广陵三房即使是分家多年,傅老爷子也总心心念念地想从三房的口袋里掏出银钱来,免得傅家四房过于“寡”了。傅老实就算是早已分家出来,头上也扛了个“孝”字,有些事情,即便再违心,傅老实还是一次一次地妥协了,直到那头步步紧逼,逼到将自己彻底逼灰了心算活拉倒。
然而到了往下一辈,傅春儿与傅兰儿,是早已分家的两房的堂姐妹。眼下听说傅兰儿要嫁到广陵城中来,傅春儿心想,自己这一辈,可不能像爹那样任人往圆了扁了的去拿捏了。她有信心,自己与哥哥都不是像爹那样脾性的人。来就来吧,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过了一会儿傅阳与傅老实回来。傅阳气定神闲地,傅老实却带着不少酒气。傅正见父兄回来,就奔上去讨好卖乖,才到傅老实身前,就“哇”的一声叫出来,说:“爹……爹,好臭……”
杨氏出来接了傅老实,说:“怎么出去看铺子也要吃酒。”
傅阳只说:“没事,咱家铺子的事情已经都妥了,爹只是高兴,就喝了两盅。”
傅老实挺胸凸肚的,显是非常高兴,连连对杨氏说:“我家阳儿出息了,出息了,人家老何都说,我家儿子这么出挑,我傅老实窝囊了一辈子,儿子出息,我心里真是高兴啊!高兴!”
杨氏口中嗔道:“显是说醉话了。”但是她看着傅阳如今沉稳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还是激动起来,说:“儿子,娘今日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田螺塞肉吃。”
听了这话,连傅正都欢呼了起来。
这田螺塞肉,是将田螺肉从壳中先剔出来,去除脏物之后,将螺肉剁细,再与肉糜混合在一处,再填回刷干净的田螺壳里去,加上葱姜与花雕酒红烧。吃的时候重新将螺肉糜剔出来,螺肉鲜香弹牙,肉糜丰腴饱满,再加上那浓油赤酱的调味,无论是下酒还是配饭,都再合适不过了。傅家人口味一致,都是极欢喜的。
一百二十二章 戴家瓶子傅家酒
傅春儿见傅阳兴致正好,便奔去取了今日从隔壁铺子里买来的竹蒸笼,将那印记指给傅阳看。
傅阳却并不在意。他瞄了一眼那王家篾匠的印记,说:“妹妹莫急,待小七爷给咱家定了字号,你和娘也给咱家的货品也想个印记好不好?”他嘴角微微向上,有几分狭促地看了看妹妹。傅春儿想想也是,待纪燮给自家定下字号来,再想这商标印记也不迟。
只是不晓得这纪燮会给自家想个什么字号,看哥哥的神情,貌似还与自己有点关系,这是怎么回事?她低下头,觉得心里竟微微有点期待。
她定定神,又将适才见到有妇人上王家铺子冒充换货的事情说了,最后她对傅阳说:“哥,你说咱家要是真的做批发,那些转手买卖的,会不会也往头油或是香粉里掺假?”
傅阳这才听出妹妹的意思来,不由得一怔,说:“不会吧!”
傅春儿说:“那如果咱家做批发的生意给货郎或是行商,那大瓶上贴咱家的字号不?”
傅阳想了想,说:“开铺子买咱家自产的东西,自然要贴字号。”
“可是要是转手倒卖的人,真的在头油或是香粉里掺假,咱家的名号,不就给毁了不成?”傅春儿一边想一边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兄妹两个说得大声,一时傅老实在旁边插口,说:“爹挑货郎担子的时候,也知道别的货郎会在卖的东西里掺假,尤其是头油,那个最容易的,香粉也有掺假的,上好的散粉,里面掺上一成两成豆粉,成本马上就下来了,买主就算仔细看,也分辨不出来的。所以好些人都不在货郎挑子上买香粉,出得起钱的,都上薛家或者是戴家去了,至少牌子硬,卖的东西不会错的。”
“咱家做成鸭蛋粉,就不会有人能掺假了!”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傅老实,然后相视一笑。
粉的问题好解决,傅阳便想将这事搁在脑后。傅春儿却不依不饶地拉着他又辩了一通,主旨还是担心自家的头油。她的意见是,要么批发的头油上边不贴自家的标记,如果要贴,就一定不能批发,只用小瓶一瓶瓶装了,然后在瓶口封蜡出售,这样才能杜绝往瓶里掺假的可能性。
而傅阳却觉得,既然是往外卖自家的东西,就理应贴上自家的标记。他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咱家开这个店,不也就是想让广陵城外四里八乡的百姓,能用上质优价廉的东西么?我就盼着以后人们都只认咱家的牌子,一提咱家的东西,就竖大拇指说好。如果不贴牌,咱家开铺子做什么,直接做个作坊,或者直接去薛家、或是戴家的作坊里做工,不就行了?如此这般辛辛苦苦地做生意,还要担风险,何苦来?”
两人说了半日,口都干了。傅春儿觉得傅阳的品牌意识是不错的,可是在到底是批发或是零售上,哦不,到底是大包装还是小包装这件事情上却有些油盐不进。她心里一着急,当下就撇下傅阳,自己跑到厨下去帮杨氏做饭。杨氏手底忙着,一边低声问:“春儿,怎么了?说什么事说得兄妹两个快吵起来了,跟你哥哥说话要客气些知道么?”
傅春儿小嘴一瘪,说:“哥哥现在不像以前了,都听不进我说话的。”
杨氏将一把小毛刷递到傅春儿手里,说:“来,春儿搭把手,把这些田螺壳都给刷干净了。”傅春儿见杨氏这时已经将螺肉都挑了出来清洗干净,这时正在细细地将螺肉剁碎,然后再与肉糜搅拌起来,准备调味。
傅春儿一边刷着田螺,一边继续抱怨傅阳,说:“哥哥从大德生堂出来,就好像不像以前的哥哥了。以前哥哥最听我的,我说什么他都应的。”
“春儿,你哥哥长大了,是个大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与你的不同,这很正常啊!你若说不通他,你也要想想是不是自己说话太冲了,或者说得话就没有力道。你哥哥若是不信你的话,没准爹娘也不信,旁人也许就更不信了。”
傅春儿被杨氏一番话说得不做声了,也许是她的话太没说服力了吧。旁边杨氏“咚咚咚”地切了一堆姜末,拿了一块棉布出来,将姜末裹住,姜汁挤出来,调在螺肉馅儿里,灶下就都是姜那种辛香的味道。
“妹妹,来,跟哥哥出门走走去。”傅阳站在灶间门口,叫了一声。
“去吧,你手上这点活,一会儿叫你爹来干。”杨氏连连催着傅春儿出去。
傅春儿嘟着嘴,跟傅阳出门。她见到傅阳手中那个瓷瓶,便是上次从大德生堂荐的那间瓷器店里带来的那个,这会儿在傅阳手中,显得沉甸甸的。“哥,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
“我上次曾经遇到一个货郎,说是在教坊新盛街一带挑担子的,跟他曾经提起过我家之后会考虑做大瓶的头油批发生意。那货郎问了我家的价格,就说有兴趣。我今日盛了一瓶带过去,烦劳妹妹明天再从他摊子上买回来,我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分装再卖出去,如果真的掺假,会掺成啥样。”
傅春儿心里觉得好些,至少哥哥还是将自己说的话给听进去了的,可是她想了想又担心地说:“哥哥,万一这个货郎是个像爹一样实诚的货郎,那能做得准么?”
傅阳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你哥哥好歹也在大德生堂学了这么久,跟过不少人打过交道,这点看人的本事,你还是也不要小看了哥哥哟!”他随即肃容,说:“春儿,哥以后答应你,凡是你说的,不管是什么,哥哥都会好好想一想,至少绝对不会匆忙地做决定。春儿你也不要匆匆忙忙就认定哥哥不理你,好不好?”
傅春儿涨红了脸,心知她在灶间抱怨傅阳的几句话都被正主儿听进去了,一时便扭捏了半日,道:“哥哥,春儿胡乱说话,哥哥千万莫要放在心上啊!”
少时傅阳远远地看见了那货郎,就叫傅春儿等在一边,自己过去,将那瓶桂花油给了那货郎。两人聊了一会儿。傅春儿远远地在一间铺子旁边,装作等人的样子,看了看那货郎的样子,便知哥哥说得不错,那货郎一脸的精明样子,绝对与傅老实不一样。
少时傅阳回来,说:“一整瓶,卖了二十五文。我估计以后咱家做得多了,售价基本上也就是这个上下了。”他心算了一下,说:“这一大瓶的利润,在四五文上下。”
“只有四五文?”傅春儿心道,这批发生意还是真是不赚钱啊。
“是啊,薄利多销,但是我相信爹浸的头油,质量这样好,一定能帮着咱家把名头给创出去。”傅阳下着决心。岂料第二天,当傅春儿扮作个出门买东西的大姑娘,去那货郎担子上将头油再买回来的时候,傅阳简直就傻了眼。
傅春儿一共买回来两瓶。一个小瓷瓶是非常素淡粗糙的外表,里面倒出来的头油,明显是傅家的油掺过了别的劣质油的,一闻就知道味道不对。那瓶的价钱与傅老实货摊上的要价差不多,五文一瓶。而另外一瓶,却是那小贩极力推销的,装在一个精美的小瓷瓶里。瓷瓶上绘着一朵惟妙惟肖的桃花,颜色鲜亮,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
这瓶包装精美的头油,打开一闻,便是自家头油的纯正馥郁的香气。而且这瓶头油,在那小贩手里,竟能卖上十二文这么高的价钱。然而这令傅家兄妹两人一点欣喜之情都没有。就因为那小贩卖头油给傅春儿的时候,极力推销这瓶昂贵的头油之外,还故意四顾无人,才对傅春儿说:这是他家亲眷,在戴凤春的作坊里做工的,偷偷挟带出来的戴家头油。
正因为是挟带出来的,才卖的比戴家铺子里卖的便宜。那小贩信誓旦旦地说,戴凤春家的头油要买二十多文,还说,“不信,你可以拿这瓶子到戴凤春店里去问,假一赔十。”这种说辞傅春儿可是并不陌生,她前世里出入百货商店的时候,就曾经在店外被人拉住,给她看腰包里的一排各种名牌化妆品,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专柜上偷——来的,便宜给你,要不要?”
眼下这瓶“戴凤春”出品的头油,正躺在傅家堂屋的桌上。傅老实来来去去看了好几遍,都摸不着头脑,喃喃地道:“这分明就是我家出的头油,戴家的配方略有不同,不是这个味道啊!”
杨氏伸手把玩了一下瓶子,说:“确实是戴家的瓶子,只是,这瓷瓶已经没有那种光泽,好像是——老瓶装新酒。”不过这回还真的不是老瓶装新酒这么简单,而是戴家瓶子装了傅家的酒。
傅阳的脸色着实不好看,他倒是丝毫没有想到,自家做的好好的头油,做得再好,一转手,就反而给别人脸上贴金去了。他想了良久,忽然起身,对傅春儿鞠了一躬,说:“多谢妹妹!”
一百二十三章 得名“馥春”
傅阳对傅春儿说:“多亏妹妹提醒。从今以后,为兄再也不敢不听妹妹的话了!”
傅春儿大言不惭地说:“那是!”一时间惹得傅老实与杨氏都笑了起来。傅春儿这才有点不好意思。
傅家做出了不做头油批发生意的这个决定,傅阳便赶紧去跟他此前联系过的那个瓷器铺子重新打招呼,顺便又带了几个小号瓶子的样本回来。傅春儿试了一下,觉得那小号的瓶子用来盛头油刚刚好,盛满了就用白蜡将瓶口封上,那头油还可以保存的时间长一些,香味也不容易散去。一问之下,才晓得这小号的瓷瓶划到均价在三文钱到三文半之间,这是傅家绝对可以接受的价格。
眼下就等纪小七那里,将新铺子的字号定好了,就可以考虑做个什么样的标记,来标识自家出产的头油香粉了。傅春儿最近在家的时候,也不画什么工笔或是白描的花鸟鱼虫了,只是每天尝试着画简笔画的美人儿和花朵,没事就问问杨氏的意见。
杨氏本看不惯傅春儿画的简笔画,只说不合画画的规矩,奇奇怪怪的。但是傅春儿与她解释了,说若是要在瓷瓶瓶身上或是自家的产品上做记号,还是寥寥数笔就能勾出形状意境,来的省时省工。杨氏明白了她所说的,也帮着翻些画谱之类,还回了一趟娘家,去请傅春儿的舅舅帮忙看了一样。要知道,广陵城中,爱画会画的人可不少。杨家舅爷,就可算是个既能工笔又能写意的人物。杨氏解释清楚傅春儿的用意之后,杨家大舅就帮着修饰了一下。对于修改过的“简笔美人”,傅家人众口一词,都觉得是“挺好看”的。
又过了一日,纪燮托大德生堂的伙计将给傅家新铺子题的字和做好的招牌都直接送到了纪家府上,但是他自己只递了话过来,说是叫傅家定下开业的日子就递个话,自己一定亲自道贺。
傅老实对大德生堂的伙计一叠声地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傅阳就赶紧将送招牌来的两人迎了进来,请两人喝了凉茶,又给对方包了些点心,这才送两人离开。
傅春儿这会儿正在厨下忙碌着。傅老实夫妇二人,与傅阳傅正两个,都在自家正厅里。
“咦——”傅老实与杨氏两人同时惊咦了一声。傅春儿正想跑出来看,只听傅正拍着小手念道:“姐姐的名字,我会念——”跟着便拖长了声音念道:“啥——春——香——啥——啥——”
怎地就就“春香”了呢?我还“秋香”呢!傅春儿双手赶紧在身前围着的小围裙上擦了擦,抢出来看。原来,傅老实夫妇先是拆开了包在招牌上的棉布,露出了里面金漆写就的几个大字:“馥春香粉铺——”
小三子傅正,识字还不多,纪小七那几个字,又都是以行书写就的,傅正只认出了中间两个,念出来,便成了刚才差点气翻傅春儿的一句话。
傅老实夫妇面面相觑,啥都没说。傅阳倒是先开了口,道:“小七爷曾经提过一次,说咱家开香粉铺子再好不过了。常言道,傅粉施朱,所以,咱们老傅家在招牌上写香粉铺子是最合适的。”
傅老实“唔”“唔”两声应着,杨氏却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馥’字,与咱家的姓氏谐音,同时又有馥郁芬芳的意思在,”傅阳接着往下说,“与春字相连,有’复’春之意,寓意回春,青春永驻。”
“小七爷定这字号与你商量过?”杨氏看这傅阳说。
傅阳仿佛有些怕杨氏的目光吃人,侧开头点了点头。
“娘——”傅春儿开口叫人。
“不要告诉我说,纪七也与你商量过!”杨氏的话越说越大声,傅春儿噤若寒蝉,啥都不敢说,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淑卿!”傅老实开了口。“人家好心好意为我家铺子取的字号,你这是怎么了,怪这个怪那个的。他戴家……”
“我怎么了?”杨氏像是真的动了气,“人家用我女儿的闺名起了做铺子名儿,我就还不能说个不字了?”
“这只是谐音么!”傅阳见到杨氏发脾气,好言劝道,“天下之大,铺子名号里带什么什么‘春’的这么多,人家小七爷是觉得这个字号能叫得响,寓意又好。而且,除了咱自家人,有谁知道妹妹的闺名啊。”他说的在理,纪小七给起的“馥春香粉铺”这几个字,确实叫得上口,寓意也好,本是挑不出一丝毛病的一个字号,可是偏偏重了傅春儿的名字,纪燮又是认识傅春儿的,所以杨氏总是忍不住会左想右想,越想便越心里不安。
“淑卿!你别瞎想了。你知道不,那‘戴凤春’戴家的字号,据说,戴凤春就是他们家创字号那一辈老祖亲生的大姑娘,是因为那老祖爱极了他自己的闺女,才花心思做出上好的香粉出来,这才有了戴家百年的生意,因此才起的这个名儿……”
傅老实本意是想帮纪燮撇清一下,谁知他一出口就是什么“爱极了”之类,真是越描越黑,杨氏的脸色也越来越阴云密布。傅春儿闻言赶紧说:“娘,这好办,小七爷给费心选的字号,就这么着,不能动。我改名,我改名不就行了?我想想,大姐是兰儿姐,我前面就是香儿姐,这样吧,我就改名叫臭儿,跟香儿姐对着,啊咱家香粉铺不能臭是吧,不如我叫丑儿?”
说到这里,傅阳已经实在掌不住笑了起来,傅老实张大了口,简直合都合不上。杨氏也忍不住,本来紧绷着的脸,突然就松弛下来了,斥道:“女儿家家的,怎么会有你这样没脸没皮的主儿,什么臭啊丑啊都出来了。”
傅春儿蹭上去,拉着杨氏的手,撒娇道:“娘——只要娘高兴,春儿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娘不要因为这个就生气了,好不好。那铺子的字号和招牌,真的跟春儿没关系。”惯会凑趣的傅正,这会儿也凑了上来,抱着杨氏的腿,又把傅春儿刚才这句话手了一边,把话里的“春儿”,全部改成了“正儿”。难得他将傅春儿的原话学得一个字都不差,该换的两处名字又都一一换成自己的,一句话学完,院中的人都笑了起来,杨氏便是再想生气,也再生不起来了。
新铺子的字号就这么定了下来。第二日,傅春儿去了富春茶社见老曹,此前老曹托人带话,说是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傅兰儿未来夫婿的事情,因此傅春儿就抽了个大早,去富春见一见老曹,顺便自己也惦记富春的各种点心了,想带一些回来,给自家人解解馋。
老曹见了傅春儿也是高兴,关心地问了问傅家筹备做生意的事情,“要是定了开业的日子,千万告诉老曹,小爷叔说过的,你家的大小事,在我这儿可都是大事儿。届时茶社一定会去给你家道贺捧场的。”
傅春儿自是谢过了,连带将自家铺子新定下来的字号都一并告诉了老曹。老曹听说了“馥春”两个字,也是拊掌叫好,只说这两个字号好极,而且与茶社的名号一样,届时茶社更是得给铺子的开业去道贺了。
两人说完闲话,傅春儿问起老曹,关于傅兰儿的亲事。“傅姑娘想问什么?”老曹说,“广陵府做布匹生意的刘姓人家只有一家,就是住在粉妆巷的刘家。”
按照老曹说的,粉妆巷刘家眼下适婚,或者说未婚的男子就只有两人,恰是叔侄两个,叔叔叫做刘大志,侄儿叫做刘贤。老曹觉得若是与傅春儿的堂姐做亲,则必然是刘贤无疑的。因为那刘大志已经将近四十岁,年纪比傅兰儿打了一倍了。倒是那刘贤,今年刚刚及冠,与傅兰儿年貌相当。
“四十岁?”傅春儿奇道。
“是啊,传说那刘大志相貌甚是丑陋,而且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外跑船,极少归家,因此一直蹉跎至今,都未曾娶过媳妇。”老曹回应傅春儿的疑问。
“可是如果那叔叔都未曾娶过媳妇,侄儿会先娶亲么?”傅春儿还是没有想明白。关键当日傅兰儿定亲时用的“吞婚做”这么一招,太过古怪,双方之中,一定有一方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既然傅兰儿是个相貌端正,没病没灾的大姑娘,那有问题的,就该是刘家了。
“这就不知了,”老曹答道,“只是听说当年老刘也是定过亲的,但是女方嫌人家貌陋,硬生生上门求的刘家退的亲。”
“眼下这老刘基本上一年之中,也有个大半年是在外跑船的,他在广陵城中有两间铺子,都是外面请的掌柜打理,但是若他以后没有儿女,少不得要交给刘贤的。”
“嗯,”傅春儿点点头,心想,“原来人家家中有铺子,难怪啊——”
她又反复问了老曹,确定老刘确实不曾娶过亲,晓得傅兰儿不可能是过去做填房,这才放心。
一百二十四章 开业志喜
傅春儿回到家中,将从老曹那里知道的消息一一都告诉了母亲。杨氏想了想,说:“那定是那位侄子了,以你大伯、大伯娘的性子,万万不可能将你大堂姐嫁与那位叔叔的。而兰儿那性子,也是个好面子的,若是嫁那叔父,只怕她会受不了。”
她想了想又说:“我和你爹商量过了,这次可能要委屈你,回头将你的东厢腾出来与大伯娘他们住,你和娘在正屋挤挤吧!”
“这——”傅春儿话声里透着对长房几位女眷的心理阴影。
“春儿,日后你兰儿姐就嫁在广陵城里了,长房那边,少不得要咱家照应一二的。以后日子长,你若是为了成亲那几日烦恼,则大可不必,倒是想想往后在广陵城中,又多一门亲,应当怎生相处,这才是真的。”杨氏见傅春儿脸色不对,便从旁劝着。
“啥?”可怜傅春儿听这话的重点全然不在杨氏所说的上面,“成亲那几日?大伯娘他们来不止一日?”
“这个自然,若是从咱家发嫁,三日之后回门,也是先回咱家这里的。你大伯娘信上已经说了,回门那日的席面,他们会在广陵城中找一间酒楼摆了,不用劳动咱家。我瞅着这回长房做事,还算是像个样子。”杨氏对傅元良和金氏这次的安排相当满意。
傅春儿算了算长房诸人在自己家要住的日子,前前后后,总得五日以上。她心中哀嚎一声,杨氏后面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去。
而广陵三房这边,既然铺子也买了,字号也定了下来,一家人都开始为了自家铺子开业而忙碌了起来。傅老实与傅阳负责备货,眼下珠兰、玉簪与玫瑰开得好,傅老实便去相熟的养花人家买了鲜花,回家捣了花汁子出来,打算多制一些“鸭蛋粉”。他原本最拿手的头油也制了不少。此外,傅老实还在铺子隔壁王篾匠那里,低价购得了不少竹筒,那个将来可以装浸好的头油或是刨花水。只不过竹筒就只用来卖给城里过来零沽的主顾。
傅阳则去瓷器铺子那里定了一千只小瓷瓶,全白色的那种,用来装卖到外地去的头油。暂时还没法将傅家的字号和傅春儿想出的那个标记给做到瓶身上去。瓷器铺子老板说了,如果要那样的瓶子,至少要提前两个月预定,而且每个小瓶的成本会高上半文,因此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傅家新店开业了。结果还是傅春儿想了个办法,将自家铺子的印记烙在瓶塞上,四周用蜡油一封,也挺好看的。
傅春儿与杨氏也都没有闲着。傅春儿买来了一些质地较硬的纸,折成纸盒,回头准备将傅老实制好的鸭蛋粉盛进去。而杨氏则把傅春儿此前用来学画的笔啊,颜料啊都用上,在裁好的彩纸上一一绘制上各式香花,然后再画上个傅家铺子的标记。傅春儿见杨氏是不是仰起脖子,按一按后颈,就与杨氏商量,以后如果生意做大,还是找个年画作坊,事先套印一些“包装”,至少印上黑白的,再找人填色。总之不叫自家人做这等辛苦事情了。
岂知杨氏说:“没事,娘好得很。”她笑道:“果然还是给自家生意做这些事情来得给劲儿,好似做多久都不觉得累似的。”
转眼间,傅家事先定下的那个开业的日子,就到了。
七月俗称“鬼月”,因此七月头上都没有什么好日子,拖到中元节以后,又正好与傅兰儿的亲事撞了日子。因此傅家还是决定在六月廿八,这个六月最后一个适合开业的吉日里,自家铺子开张。
开张那日,傅家铺子前面放了两挂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傅老实亲自托着纪燮给傅家书写的招牌匾额,挂到了铺子的正上方。
纪燮当日赠与傅家的招牌有两扇,一扇是匾额,上书“馥春”两个大字,旁边是题款与年月。另外一扇是竖过来挂在门侧的招牌,上面是“馥春香粉铺”五个大字。杨氏怀中抱着傅正,由傅春儿陪着,站在下铺街对面看着傅老实悬挂匾额。她一时心中激动,喃喃地道:“哪里会想到,竟会有今日啊!”
“娘,咱家铺子一定会兴旺的!”傅春儿在一旁说着。而杨氏看着站在丈夫身边,英气逼人的长子傅阳,心中激动,伸手擦擦眼睛,答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一时下铺街上的爆竹声,引来不少人驻足。连街口之外运河码头上,有人听见了,也相互问着:“下铺街是有新铺子开张?”
大运河在广陵城这边,由东西向到南北向拐了一个弯。乘船进城的人,这里一段河道是必经之路。人们都习惯于泊在洒金桥那头,或是拐个弯北上,去到钞关。对于走水路的人们,下铺街要比埂子街更加方便一点。因此那里有新铺子开张,不少人便打算登岸的时候,就往那边去看看。
傅春儿踮起脚,往街北面那头望望。她心中记着不少人今日答应了要来道贺的,“怎么还没来呢?”
“春儿,你在看谁,谁要过来?”杨氏好奇地问她。
“那里!那里!”傅正在杨氏怀里伸出小手,遥遥指向街北端过来的一行人,说:“撕纸,撕纸——”
“撕纸——”傅春儿疑惑地探头看到,当她看到两只舞狮,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朝这边走过来,耳中传来锣鼓之声,这才明白,真想给这小子头上敲个爆栗,“小三子,念’狮子’,不是’撕纸’,完全反了啊——”
杨氏见到是富春茶社的人过来,也笑着对傅春儿说:“春儿,你面子可真是大——”
“啊——”傅春儿突然惊叫了一声,她见到当先走来的,竟然不是老曹,是久已不曾见面的仇小胡子。
富春的一行人来到铺子门口,看热闹的人这时候也围拢了过来。傅春儿对杨氏说:“娘,我们到旁边篾匠铺那里,这样看得清楚些!”说毕匆匆地拉着杨氏过了街,挤了个有力的地形,在一旁观望着。
傅老实与傅阳都认识老曹,但却不识得仇小胡子。傅春儿那次去纪燮的小院里帮忙准备重阳的席面,回来也不曾与傅老实他们细说过。但是此刻,傅阳见到老曹恭恭敬敬地立在仇小胡子身后,就知道此人一定才是富春背后真正的东家。于是他连忙拉着傅老实上去见礼。老曹给傅家父子介绍了仇小胡子,然后奉上了贺仪,傅老实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了,倒是傅阳,稳稳地与仇小胡子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再三谢过了。
仇小胡子手一挥,在他身后候着的两只舞狮就立刻开始随着锣鼓声舞动了起来。傅家人都是又惊又喜,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要请舞狮,自家一个小小的铺面开业,哪里用得动这样大的阵仗。下铺街本就不宽的街道,一时间被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这家铺子看起来寻常,但是背后一定有大本钱撑腰。”一个看热闹的老人拈拈须,对他身旁的后生说。
“怎么说?”那后生茫然无知。
“你看这家的字号——‘馥春’,这字号起的多气派,分明就是肚里有墨水的人起的。啧啧啧,你看那牌匾上的字,真是一笔好字啊!再看来道贺的,’富春’茶社,音同字不同,依我说啊,这两间,分明就是一个主家在背后。”老人自觉说得头头是道。
傅春儿挤在杨氏身前,在人群中望着仇小胡子与傅阳说话。只见小胡子与两三年前相比,又黑瘦了几分,却多了几分彪悍之气,像是这几年在帮会之中的生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她正想着,只见小胡子微微向她这边偏过身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傅春儿心里一喜,也微微屈膝,向小胡子还了个礼。
一时锣鼓之声大噪,却是舞狮到了最精彩的一环,两只舞狮,已经是一只站在另一只身上,玩起了叠罗汉。众人一叠声地叫好。这时候,巷口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却停了下来。有轿夫过来打听,是什么铺子新开。
少时舞狮舞完,富春茶社诸人告辞而去。看热闹的人有的走进铺子随意看看,不少人围着街上的人这时候也散去了。
这时候,傅春儿则见到停在巷口的那顶轿子里,下来一人,她认了好久,才认出那是戴家已经出嫁的长女戴茜,此时早已改做了妇人打扮,几年未见,戴茜似乎气质上有些改变,不仔细看便认不出来。
戴茜丝毫没有上前与傅春儿等人招呼的意思,只是在街口怔怔地立着。她万万没有想到,傅家,当年那个挑刨花水货郎担子的傅家,竟然也能够开一间香粉铺子。
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日自己与二妹遇雨,在傅家的小食铺里暂避。自己当时抛出那样诱人的提议,傅家竟然还是拒绝了。原来,原来人家是有这个心,不想寄人篱下,始终都要开自己的铺子啊!
她又下死眼看了看新铺子的招牌——“馥春”,他家那位小女儿,就叫做“傅春”吧。想到当年见到人家一家人父慈子孝的,而自家竟是那个情况,眼下进了徐家的门,俆晏又是那副情形……戴茜想到这里,用指甲紧紧地掐着掌心,直到掐出血印来,才觉得心里似乎好过了一点。
一百二十五章 商标备案
戴茜没有在傅家铺子门口逗留多少时间,便回到轿中,转头去了。傅春儿也没有在意,她家新铺子开业,人来人往的,都由傅老实与傅阳出面招呼,两人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于是傅春儿便与杨氏和傅正两人一起回到傅家小院,母女二人一起做了午饭,在食盒里装了,由傅春儿带了去铺子里,让他们爷儿俩能吃上点热乎饭。
傅春儿到得铺子里,只见傅阳与傅老实父子两个,正对着一盘贺仪大眼瞪小眼。广陵府的规矩,新店开业三天之内,要将收到的贺仪都放在铺子里供人观赏。傅家小小一间铺子,里面放着仇小胡子那边送过来的贺礼,就已经够打眼了,怎经得起再加上这一份。
傅春儿见到这一盘贺仪旁边署着“宝通钱庄”的名号,想起上午见到了戴茜的事情。戴茜可不就是宝通钱庄的大奶奶么。她赶紧将这事说与傅老实与傅阳听了。两人对视一眼,这才都恍然。
“原来是那个姑娘,”傅老实也对戴茜有着极深的印象,只是这印象是好是歹,傅春儿就不知道了。
“咱家铺子,与她娘家的产业,无论怎样说,都算是同业相争了吧!怎么戴家大姑娘会给咱家送贺仪呢?”傅阳挠了挠头,想是也想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
“哥哥,礼尚往来,日后徐家若是有红白喜事,咱家都要记上,得还这个人情的。”傅春儿说。
这时候,隔壁那家“秦记”的老板就腆着个肚子,晃倒了傅家铺子门口,说:“哎呀呀,真没想到,你家铺子开业,真是好大的阵仗啊!”傅老实与傅阳此前就已经认识了这位“邻居”,觉得此人还算可交。这时父子两个见他过来,连忙问好。傅春儿就避到父兄身后去。
秦老板往桌上看去,一眼瞅见那“宝通钱庄”送过来的贺仪,一吓,便说:“哎呀,你家跟宝通怎么还有往来,不是买铺子开铺子还在宝通借了款子吧!”
傅阳摇摇头,说:“秦叔说笑了,我家与宝通并无往来,只是有位熟识的故人现在在宝通,我们铺子开业,本也没送信给她,怎知竟也送了贺仪过来了。”
秦老板嘟哝了两句,正要往外走,只听铺子外面有人说:“傅叔,傅阳兄弟,我来迟了。”听声音正是纪小七。纪燮与侍墨来到铺子门口,傅春儿大喜,从傅老实身后探出头来,与纪燮打了个照面。
纪小七面上依旧是挂着温煦的笑容,见到傅春儿他也点了点头,手一挥,侍墨就从后面上来,把送给傅家的贺仪端了上来。
“除了我大德生堂之外,还有表哥的一份,他家就干脆不写什么字号了。”纪燮解释一番,傅老实与傅阳便赶紧道谢。
那秦老板听说是“大德生堂”的贺仪,还有一家甚至不写名号的,便凑上来一看,只见那份贺仪题款之处只写了一个“黄”字。“这这这……难道是盐商黄家的贺仪?”
傅家人都顾不上回答他,只侍墨,有几分狭促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如何不是呢?”
秦老板吓得头一低就走,心想,这间铺子的主人竟然认得广陵城中这许多人物与字号,看来绝不是个好欺的。他可没有看到,其实富春茶社送来的贺仪下面还压着一份,署名只是一个“漕”字。
这时纪燮正立在傅家新铺子之中四下看着。铺子不大,眼下货架也并未摆满,约摸是因为刚刚开业的缘故。但是不仔细地看货柜却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因为铺子中处处都点缀着香花。货柜上各式香粉、头油之类的妆品,摆放之际也有些讲究,错落有致。主顾们似乎一伸手就能取到感兴趣的样品。但是货架上也并不摆得过满,没有拥挤之感。
纪燮看得有趣,随手将一盒香粉挪了个位置,却发现一挪之后,货架上便看上去怎么都不对劲,非要他将那盒香粉放回原来位置,似乎才好过一些。纪燮当下自嘲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抬头,朝傅春儿那个方向看过去,只见傅春儿也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都是你弄的吧!”纪燮自然觉得是傅春儿的功劳,低声问了一句。
傅春儿抿嘴一笑,也不说话,摇了摇头,朝傅阳努了努嘴,又伸出手,朝刚才侍墨送上来的大德生堂的贺礼指了指。纪燮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说:这些都是傅阳张罗的,而傅阳这些,又都是从大德生堂那里学的。纪燮心中登时如沐春风一般。
他抬头再看傅阳。这时,傅阳正好在招呼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客,给她讲着“鸭蛋粉”的种种好处。
“婶子,这鸭蛋粉可以不比那些散粉,不会散、不会结,也不担心打翻,要是出两天门子,只要包在盒子里,就好带了。你问问,这是珠兰与白月季两种花熏染出来的味道,加了邵伯那边最好的米粉与豆粉,做出来的鸭蛋粉。用的时候就只要用绸巾子从粉饼上抹一点下来,拢在手心里,就可以往脸上扑了。”
那位大婶听说这鸭蛋粉里面没有加铅粉,便很是不放心,担心抹在脸上不够白。
“妹妹,来,过来给这位大婶看看。”傅春儿闻言,才晓得为什么傅阳一定嘱咐她早间在自己面上抹了自家的粉再出门,搞了半天,是要自己做个不要钱的模特啊。她小嘴一扁,乖乖地过去,嘴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婶儿——”眼角余光里瞥见纪小七脸上挂着些诡笑,她心中就又是微微着恼,又是有点好笑。
少时纪小七推说家中还有事,向傅阳与傅老实告辞,他临走郑重请了傅阳兄妹明日一早在富春喝茶,说是有事相商。傅阳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第二日一早,傅阳兄妹两人来到富春茶社。这时,纪燮早已在一间雅间之中相候,见到傅家兄妹,起身相迎,口中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明知傅小哥生意新开张,还要请二位一大早赶过来。”傅阳连忙客气几句,接下来听纪燮说他此番相请的原因,他与傅春儿便都吃了一惊,原来纪燮竟是又要告辞了。
“小七爷,你此番是要参加’秋闱’?”傅春儿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秋闱似乎还早了一些吧。
纪燮点头称是,说他的业师与不少同窗都在金陵府,所以提前一些过去,算是提前“热身”。傅春儿抹了抹额角,心道七月份的天气,都已经这般热了,难道还要再热不成?
傅阳却托着茶盏站了起来,对纪燮说:“傅阳就在此以茶代酒,祝小七爷此去,马到功成,金榜题名。”他对妹妹使了个眼色,傅春儿也忙不迭地站起来,说:“多谢小七爷的照拂,祝小七爷万事顺心。”
“万事顺心?”纪燮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谢过了傅家兄妹,自己饮了一大口茶,这才坐下来说:“两位,纪燮此去,又是要过了八月中秋,才能回转的。敢问两位有什么需要的,纪燮在临走之前能帮的上忙的,一定就帮。”
傅阳看了看妹妹,正要摇头,却听傅春儿开口道:“还真有事情要拜托小七爷。”
“傅姑娘不要客气,请讲——”纪燮似乎就在等傅春儿这句话。
傅阳还真的不知道傅春儿有什么要请纪燮帮忙的,待到傅春儿一一都说了出来,又说了一遍,他才露出一些惊异的目光。傅春儿不是说别的,正是在说商标的事情。她想托纪燮托人在广陵府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将自己的铺子字号和自家出卖的妆品上的标记,在广陵府备个案,以备不时之需。
傅春儿说:“我只是担心,如果我傅家生意做得大了,如果真的有人想仿冒,借着我傅家的名头出头,只要仿了我家的名号包装就行了。但是如果我家能事先在广陵府备个案,日后有什么纠纷,我家也好有个说辞,而广陵府也好有个依据不是?”
纪燮想了一想,也是这个理,便笑着说:“傅姑娘好灵慧的心思,如此说来,我家大德生堂也应该在广陵府备案一下。免得日后有人冒了我家的名头,卖假药可就不好了。只是到底找哪个衙门做这事,还真得问问。”
傅春儿一听有门,已经大喜过望,知道纪燮既然应承了,就一定会帮忙到底的。“回头我将我家铺子的字号与标记都写画清楚,请哥哥给小七爷捎过去,有劳小七爷多费心了。”她一双大眼睛里含着喜色,一眨不眨地望着纪燮。
谁知纪燮却没有看她,低下头去,良久方说:“好!”
少时,傅家兄妹谢过纪小七请的这一顿早茶,齐齐起身告辞。走的时候,傅阳先行一步,走出雅间。傅春儿正要跟出去,没曾想纪燮在背后低低地说了一声:“傅姑娘,请留步片刻!”
一百二十六章 中元
傅春儿听到纪燮唤她,回过头来,见到纪燮一脸的纠结。
“小七爷,有什么事么?”
“咳咳,”纪燮故意咳了两声,说:“我实是有件事情想问你。我不日就要去金陵府,你家铺子在广陵府备案的事情,我想请表哥出面帮忙,他在广陵府人面更熟,敢问你可会介意?”
傅春儿觉得心中略微一震:“黄五爷?”接着她摇了摇头说:“我怎会介意?不过这件事情我只承小七爷您的情!”
纪燮便被她逗得微微笑了起来:“还有一事,我想问……你。”他说得吞吞吐吐,傅春儿索性背过身子,看着纪燮,想听他问什么。
“我已与家人说过,参加过这次秋闱,不管中与不中,明年春闱,我都不打算参加的了……”纪燮越说越低声。
“什么?小七爷,您这样的学问,我总想着今年秋闱是必中的啊!”傅春儿这么一答,纪燮脸色就变得白了些。“不过,如果去京里参加春闱,小七爷指日高中,日后要在京里做学问,或者入仕途,做大官,总要离开广陵府了吧!”
“是呀是呀!”纪燮大约觉得傅春儿有点明白了他的初衷,总算有点笑容。
“您若是能留在广陵府,打理大德生堂的生意,一样能造福一方百姓,而且不必远离故土,且有家族照拂,岂不也挺好?”傅春儿说,“俗语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是啊,我每次就算是去金陵府,也觉得没有在广陵自在。”纪小七完完全全放下心来,面上露出笑容。
“只是,小七爷,若是您今年秋闱考中,就是举人老爷了吧!”傅春儿笑着说,“有功名在身,对小七爷未来的事业有助力也说不定的。”纪小七,看你读书是块料,那就好好争取一下吧。
“嗯嗯,这个自然。”纪燮连连点头,两人话说到这里,好似再无话可说了,傅春儿一低头,就走出雅间,纪燮跟在她身后。
傅阳这会儿正在楼下等着傅春儿,见到傅春儿下来,傅阳盯着她面上看了一会儿。傅春儿伸手摸了摸脸,生怕沾了什么东西在脸上,却只听傅阳“嗤”地笑了一声。兄妹二人这便回首与纪燮道别,只见纪燮站在小楼之上,也伸手与二人挥别,面上挂着笑,眉宇之间却依然有些忧色。
一晃眼进了七月,傅家铺子的生意刚刚起步,在极缓慢地增长着。夏季天气炎热,头油卖得不好,而刨花水最受欢迎。只是刨花水售价便宜,卖上好几十桶也赚不了几个大钱。然而傅家的“鸭蛋粉”倒是卖得出奇的好,原因无他,就是这“鸭蛋粉”价格公道,香气馥郁,搽在面上匀净白皙,还能够去汗水油光。这下子,傅家索性由傅老实在家中专门负责生产各种妆品。铺子里主要由傅阳出面招呼主顾,傅春儿有时候会去搭把手,她主要管算账收钱,顺便她还会每日清点所有货品的库存,回头去提醒傅老实要做哪些东西。
不少上门的主顾对那“鸭蛋粉”的形状来历都极感兴趣的,傅阳每日都会被问上个几回。过了几日,广陵城中不少人都知道下铺街有间铺子里出产的“鸭蛋粉”,是从扬子江之中的海市蜃楼之中来的。
傅春儿初次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还曾吃了一惊,“明明是自家制的粉,怎么就是从海市蜃楼中来呢?”那传言偏还有鼻子有眼的,说傅家有亲眷,是在长江上跑船的。有一日天降大雾,船泊在一处无人小岛上。傅家那位亲眷就从那岛上捡了一只香气馥郁的“鸭蛋”,待雾气散去之后,便将船驶回了瓜洲。那只鸭蛋辗转来到傅家铺子主人手中,结果不想,有一天,这家的小女儿失手将这蛋打破了,碎成了两半。傅家人这才发现,这不是真的“鸭蛋”,而是两爿粉饼,合在一处,好似一个鸭蛋的样子。
傅春儿边听这传说边好笑,怎么连自己都编排进去了。可是故事还没完,传说中傅家的小女儿沾了不少这种“鸭蛋粉”在面上,果然面上变得又白又香,傅家人这才知道这种鸭蛋实是个宝贝,央了那位亲眷再乘船从瓜洲渡口下长江,却再也找不见那个小岛了。只是那位亲眷,在江岸边泊了一夜,晚上得了一梦,梦见了一个方子,便是那制香粉的方子了。
这个传说传扬出去以后,不少女客来到傅家铺子里,都会指名要见见傅春儿,看了她搽了鹅蛋粉之后雪白粉嫩的脸蛋,啧啧称赞一番之后,便纷纷解囊买上几盒傅家的香粉。几番反复,傅春儿便对哥哥说:“哥,要给人家工钱喏,眼下我可是这铺子里的活招牌哦!”傅阳却对这城中的传言极为得意,对妹妹笑笑说:“你且看着吧!咱家铺子一定会因为这‘鸭蛋粉’出名的。”
除了刨花水与鸭蛋粉,进了七月,傅家铺子里的棒香与线香都卖得极好。不少由水路来,往平山堂方向去进香的人,有不少会在洒金桥停下来,买上一点香烛,再往平山堂走。要知道,这些香烛,在平山堂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日,时值盂兰盆节,往大明寺过去的人越发地多。而这日城里的铺子都关门歇业,取为鬼让道之意。虽然难得可以休息一天,傅春儿却依然起了个大早,换上素净的衣衫,带了一篮香烛元宝,自己往观音山去了。她在梵天寺天王殿前将香烛元宝都化了,暗暗祷祝一番,又去寻了寺中的僧人,在佛前请了一盏长明灯。她怔怔地望着这灯火,看了好久,想起翠娘的命途多舛,不由得洒下几点泪水来。而沈舟这时候也不晓得怎样了,广陵城中再也不曾有人见过他,怕是他再也不想回到广陵这个伤心地了。
到了晚间,广陵城中多有人家在运河里放河灯的,而傅家则是在自家的小院里摆了供桌,贡上瓜果,点上三柱清香,以作为祭祀祖先之礼。
过了中元节,虽然还是在鬼月里,但是传说中众鬼都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广陵城中百姓的生活似又恢复了正常。而傅春儿却一边叹气,一边默默地将东厢自己小屋里的东西全都收拾了,搬到杨氏屋里。她可吸取教训了,自己房里再也不放什么重要或是值钱的东西,免得自家“亲戚”又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到了十七日早间,江都傅家那边的人就坐着大车来到广陵城。大伯傅元良算是守信,过来住在瓦匠营的女眷就只有金氏、傅香儿和新嫁娘傅兰儿三人。大伯傅元良与大堂兄傅坚也来到广陵,却是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爷两个挤了。江都那边其余的人,都是十八那日才从江都上来,午间吃过席便回去的。
傅兰儿是江都傅家长房的长女,傅家虽然不富裕,但是给这位长女准备的嫁妆却也不少。傅春儿准备给这位大堂姐添妆的,也不算什么名贵的东西,也就是两匹还不错的尺头,布料不差,适合做被面。金氏收了,连连称谢,可是傅兰儿却似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便转开头去。旁边傅香儿倒有几分讪讪地,过去拉着傅春儿说了半天话。
傅春儿心知傅兰儿是要嫁进布商家中去,那刘家可是自家做布匹生意的。傅兰儿此举只是在炫耀或是刺激自己,意在提醒自己这两匹尺头在她眼里看来,什么都不是而已。
这个大堂姐,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竟也没有什么长进。傅春儿倒是觉得二堂姐傅香儿总算是成熟了一些,待人接物也知道客套了。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傅香儿在傅兰儿的yin*威下被吓惯了,她与人说话之际总是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
第二日,就是傅兰儿的好日子。广陵傅家更是将正厅也给让出来,让从江都过来的各位亲戚们歇脚。傅兰儿则是一早就被金氏揪了起来,不久喜婆就过来,帮傅兰儿梳洗绞面,接着再帮她换上喜服,盖上红盖头。
“春儿!”傅家的小院子里乱糟糟的,傅春儿听见有个少年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大声叫道。她转身一看,不是别人,真是钱家表兄钱铄。钱家表兄不知为何,这两年虽然个子蹿高了,但是也长成了个小胖子,整日笑呵呵的,看上去特别喜兴。江都傅家这拨亲戚里,也就是仙女镇的钱家,与广陵三房来往的密切一些。傅春儿赶紧朝钱铄点头示意,钱铄身后,则又转出个苗条的少女出来,那就是傅春儿的表姐钱镜儿了。
钱氏兄妹与傅春儿说了会儿话,吉时差不多就到了,只听院外敲敲打打的,一时迎亲的花轿到了。广陵的规矩,是由新娘的兄弟将新娘背出院门,送上了花轿。于是傅坚自然责无旁贷,将傅兰儿背着上了花轿。院里一时乱哄哄的,傅春儿也没有机会看见那新郎官的样子。只是没有什么人说闲话,那就应该没有什么不正常吧!
一百二十七章 发嫁
待新嫁娘上了轿,傅家的小院便总算稍稍安静下来。这时候,早先陆续来到广陵三房这边的亲友们,纷纷向傅家长房的傅元良与金氏贺喜。而金氏此刻,却早已红了眼圈,不断地用手巾子拭着泪。杨氏与傅氏两个上去劝解,金氏却只说:“好好的女儿,养到这样的岁数,就要送出去给别人家了,三弟妹,姑奶奶,你们说说,这叫人心里啊,真是难受。”
杨氏与傅氏两个,都是有女儿的人,听了金氏的话,都是触动心事,姑嫂两个,相互看看。傅氏便拉着杨氏到了旁边说体己话去。
傅春儿钱镜儿等几个小的,倒是都丝毫没有察觉母亲们的心思,他们几人也有些时日没见了,都聚在一起说话。傅坚的新媳妇这次也跟着从江都上来了,上次傅坚成亲,广陵三房这边只是赶过去吃了个席,送了个礼,没在江都住,因此傅春儿还不曾与这位大堂嫂怎么见过。此时她才得机会好好打量了一下傅坚的媳妇。这位大大堂嫂姓陈,跟傅家的两位母舅同村,也是一个族的。她相貌只是中上,但是性子比较沉静,见她站在那里许久,也不怎么说话,也不到处乱看,透着几分稳妥。看来傅家长辈大约是吸取了王氏的教训,在给傅坚长房长子聘媳妇一事上,还是以妇德为先。
傅春儿朝钱镜儿使了个眼色,钱镜儿会意,便跟着傅春儿进了杨氏的屋子。
“镜儿表姐,这是我给你留的,是我家铺子里发卖的东西,你若喜欢就留着,若不喜欢,随便送送人也好。”傅春儿拿了一包事先准备好的“馥春”妆品来。
“呀,这个呀!”钱镜儿拿起一盒“鸭蛋粉”,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我上次在仙女镇的铺子上也见过的,可抢手了,大家都说夏天搽这个粉好,一点儿也不涩。早知道你这里有,我就不叫爹去帮我留心买了。”
“啥,仙女镇也有了?”这倒是出乎傅春儿的意料,她家铺子到现在也只开了半月有余。她问了问钱镜儿那鸭蛋粉的价钱,才知道这鸭蛋粉在仙女镇的售价要比自家铺子里发卖的竟然要贵了三成,像是有人从她家铺子里买了香粉去之后,运到仙女镇,自然在运费之上,又加了几成利润。
她想了想,觉得与其便宜这些在广陵与仙女镇之间跑货的,倒不如把这生意交给自家亲戚来做,没准利用钱姑父的铺子,还能替自家的产品在江都打开一定的知名度呢。不过她忍住了这话,没跟钱镜儿说,打算先与哥哥傅阳商议了,再由父母出面与姑姑姑父商量。
“镜儿姐,你觉得这粉,还有没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傅春儿开始做客户满意度调查。
“哪有什么?不过我就是觉得吧,这样的粉自用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要送人,我总觉得盒子要再好一些。对了,前几日我爹那边进了一批竹子和木头做的小盒子,是用来装香胰子的,面儿上是烫画。我瞅着装这种,这叫什么来着?嗯,‘鸭蛋粉’,挺合适的。也是在邵伯那边进的,你若需要,我可以请爹把那作坊名字地址告诉你……”
傅春儿与钱镜儿说一席话,便觉得钱镜儿不愧是行商之女,各种商贸信息知道的真真儿的,而且对很多商品的判断也是很有道理。钱镜儿还说了些关于在仙女镇上卖香粉头油的见解,傅春儿都一一听了,记在心中,准备回头说与傅老实与傅阳听。
少时,新娘娘家这边的亲戚一起过去刘家,给新夫妇贺喜,顺便吃席。傅春儿和钱镜儿两人,以及傅坚的媳妇陈氏,都被请去新房里陪着新嫁娘,同在新房里还有两位刘家的女眷亲戚,也不与傅钱两人说话,只自顾自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傅春儿与钱镜儿两人都是有点尴尬,她们本就与傅兰儿不那么熟,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陈氏倒是陪着小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只是傅兰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嗯”一声。
从新房的布置来看,刘家应该确实是有钱的。新房里是一顶上好红木打的拔步床,床上摆满绫罗,挂着的纱帐也不是凡品。新房正中的桌上,放着一个大大的食盒,里面盛了不少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刘家两位女眷便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吃着。她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傅兰儿家没有出什么像样的彩礼,因此有些不待见傅家人,言语之间,都只透着“刘家”怎地怎地,好似傅家与刘家结这门亲,傅家是沾了天大的便宜。
傅春儿与钱镜儿对视一眼,也觉得这门亲事结得有点古怪。嫁娶之际,讲究门当户对。看这情形,刘家家境确实比江都那边好上了不少,傅家确实高攀了,所以刘家两位说出来的,傅家这边的亲戚都只当没听见。但是傅春儿还是觉得心里不对劲,难道世上有这等好事,与刘家结亲这等好事,从天上就能直接掉下来砸到江都傅家的头上?
好在大家没有在房中坐多久,就有人招呼这大家出去吃席。傅春儿与钱镜儿两个,都各自陪伴在母亲身边,在女眷席上坐了。傅春儿更是从杨氏手中接过了傅正,和钱镜儿一起,逗着傅正学两人说话,傅正小嘴不停,嘎嘎嘎地说着,总算将席面上的人都逗乐了。同席的一位刘家长辈,看上去还算是和蔼可亲的,此时便说:“傅三奶奶,我看你家姑娘,品貌真的不错,你家又是在广陵住了这许久的,不比刚刚从乡下上来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要不要我给你家做个媒?”
傅春儿马上强迫自己脸上涨红起来,站起身,向大家告了个罪,只说是到外间透透气,便抱着傅正出了垂花门,到外院里走走。
一会儿钱镜儿跟了上来,笑着说:“你放心,你母亲有的是法子将这事儿给搪塞过去。而且我娘也在,你猜她会用啥法子?”
傅春儿听了钱镜儿的话,觉得自己脸上还真有点烫,连忙用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拍,想,不要是在这个古代待得久了,真把自己给当古人了。自己这个身体才十三岁多一点,成亲嫁人什么的,不是什么特别紧迫的事情。
钱镜儿却是个善解人意的,一句玩笑出口,生怕傅春儿不好意思,便岔开话,说:“我怎么觉得兰儿表姐这场喜事,摆得有些个古怪。”
傅春儿低头想想,也说:“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一说仿佛还真是这样。我觉得刘家人,里里外外,都透着有点看不起咱家。是不是因为当时兰儿姐定亲的时候是’吞婚做’的?”
这时候傅阳正好也从席上下来,见到两位姑娘,就朝钱镜儿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对傅春儿说:“回头给娘递个话,刘家席面上透着一些不对劲。穿红迎亲的那个,服饰却不是新郎官的服饰。看着刘家人似乎都是在等着什么人回来似的。”
“啥?”傅春儿大吃一惊,连钱镜儿都惊动了。
“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觉得先前那个拜堂的,像是代人拜堂似的,在堂上对拜的时候,那个男的,都是侧了半步才拜的。”
“那大伯和大伯娘看出来了没有?”
“应该看出来了,我觉得大伯应该是心里有数的,大伯娘是不是也明白,就不知道了。”傅阳递过这句话,又说:“记得给娘把这话递上。”
此后傅春儿与钱镜儿回席,那位刘家的亲眷,已经闭口不谈令傅春儿尴尬的话题了,而杨氏有时与傅氏对望一眼,仿佛很有默契的样子。
一时吃完席面,江都大部分人都匆匆往回赶。只有大伯那一房的,还留了不少人下来,继续在傅家住着,只是傅坚夫妇与傅香儿都随着江都来人一起回去了。因此傅家东厢变成了是傅元良和金氏住着。
傅春儿瞅了机会,将傅阳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与了杨氏听。杨氏听了,叹了一口气,道:“我想也是,只是不知道大嫂是不是心里能明白过来。”
“你大堂姐这点嫁妆,品貌也不算特别出挑的,嫁到这样的人家里,如果是再嫁那刘家侄子,相貌也端正,年纪也合适,那……那说不过去啊!”杨氏一句话将傅春儿心中的疑惑说得明白。“只是,听说这门亲,是你大堂姐亲自点的头,本来你大伯与大伯娘都不同意的,是她一定要’吞婚做’,才是这么一番情形。”
“罢了罢了,世上没的后悔药卖。你大堂姐这般嫁了出去,如今都已经过了门,无论是好是歹,都已经改不了了。既是她自己选的,就怨不了别人。”杨氏又说,接着双目炯炯,看着傅春儿说:“我今日与你姑姑聊了聊,她挺喜欢你的,有意想讨了你做媳妇。你怎么想,你觉得你表哥钱铄怎么样?”
“啊?——”傅春儿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时之间惊讶出声。
一百二十八章 回门
杨氏见傅春儿这般惊讶,说:“你姑姑的心思,早两年就有了,与你爹提过。只是那时你与铄儿都还小,咱家不便说什么,只说等等再看。这次你姑姑的意思已经透得很明显了,只要你点头,这事情就能定下来。”
傅春儿无语,挠挠头,想起钱铄那个小胖子,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杨氏看了傅春儿的样子,轻笑一声:“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我私心里倒是喜欢镜儿那个闺女,年纪越大,越稳重。长媳就是要挑这样的人儿。”
傅春儿更加无语,这两位娘,怎么总将眼光放在血缘这么近的亲戚身上,也不怕对后代不利。杨氏自顾自往下说,道:“不过不管怎样,你哥哥媳妇的人选,都要你哥哥自己点头了才行。”
“就是——”傅春儿为杨氏的态度点赞,要是真有人要逼她盲婚哑嫁,她可真得被气死不成。
“算了,这事儿反正不急。倒是这次我眼瞅着你大伯娘,怕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我怕回门那天,若是她真的见到姑爷是个年纪大的,会承受不住。”杨氏想了想叹道。
“为什么?难道大伯会和兰儿姐一起瞒着大伯娘不成?”
“你大伯在想什么,我可就猜不到了。但是他对这次的事情,多半是知情的。”
杨氏的话音刚落,只听东厢里传来一声叫喊,正是金氏的声音。跟着傅元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接着听他说了些什么,金氏没有再说话,隔了良久,才传来低低的啜泣之声。
“眼下应该知道了。”杨氏苦笑了一声说。
“可是您说,如果大伯娘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情,她会下死劲儿拦住兰儿姐么?”这一定是傅兰儿要死要活,坚持要嫁,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吧。只是大伯傅元良竟然肯帮着傅兰儿瞒住金氏,这件事情出乎傅春儿的意料。
“一定会的。”杨氏神情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傅春儿,“儿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小娃儿年纪轻轻,眼下看着有些事情算是合意了,却想不到长远可能会有什么坏处。你若是强着要嫁个老得快入土的老布商,娘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拦着的。这条路,眼下看虽然有些好处,但是长远看毁一生啊。”
“老得快入土……不至于吧!”傅春儿越听越觉得一脑门子的汗。
“自然不至于,但是年纪比你兰儿姐大得多,却是一定的。”杨氏很有把握的说。傅春儿便不再说话,心中隐隐地觉得大伯娘金氏有点可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日为傅兰儿的寝室闹腾了整整一日,傅家三房的生意都没怎么做。第二日,傅春儿与傅阳一起去下铺街铺子那里,她才有机会与哥哥商议,将自家出产的香粉头油交给钱姑父的铺子,在仙女镇出售的事情给说了。
傅阳点点头,说:“这个我也想过,只是眼下爹这边做出来的货,光供咱家一家铺子,就已经有点紧巴巴的了。我担心这样下去,就算是将仙女镇的销路打通了,货跟不上,那也是白搭。”
“也是,哥,你说我上次说的那个,将隔壁院子盘下来的事情,是不是等大伯娘他们回去,我们就可以去寻房东来问了?另外,如果自家真的要建作坊的话,是不是也该考虑雇些可靠的人手?”傅春儿与哥哥商议着。
“不急,”傅阳面上的神情有点奇异,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有点担心。”傅阳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街外边,接着道:“我记得定下来这间铺子的时候,妹妹你说过一句话,当时我不觉得什么,现下看起来,我真的有点担心。”
“哥哥是担心薛家跟戴家的铺子,离这里太近了么?”傅春儿看着傅阳的神色,一边猜道。
“嗯,我只觉得眼下咱家铺子小,还没有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时真的像你说的,建作坊,将销路通到外地去,那薛家与戴家联手挤兑咱家这间铺子的生意怎么办?”傅阳看上去神色凝重,透着十分的担心。
傅春儿自然知道傅阳这般担心是为了什么。自家铺子眼看着生意不错,但是每日光顾的主顾人数,大约也就是戴家或是薛家铺子的一两成。不少人看到“香粉铺”三个字,就会省起——“哎呀,‘戴凤春’、’薛天赐’就在这左近,不去那等名店,在这样的小铺子里买来做什么?”
“哥哥,咱家买这间铺子的时候捡了个便宜,我觉得当时那情势下,不买出手就傻了。咱家的铺子刚刚起步,需要慢慢经营。如果真觉得日后这里销路不好,那就干脆将这间铺子租出去,这里的租金足够咱家在钞关附近赁个大点的铺子。回头在那边做生意,专门将妆品卖给那些往来的客商,不愁咱家的牌子打不出去。”傅春儿斟酌了好些言语,然后一点一点说出来,安慰哥哥。
她倒没有傅阳这么担心,将来只要自家灵活做生意,路子有的是。反倒是薛家与戴家,两边都是眼里紧盯着宫粉这等“高大上”的生意,这两家才是真正要在商场上直接冲突的敌手。这两家要是能联手,太阳就要从西面出来了。
傅阳听了妹妹的话,点点头,神色似乎总算舒开了一些。
这日傅家人都忙忙碌碌地,一晃就过去了。再过一日,就是傅兰儿携婿回门的日子。这一日,傅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广陵三房将正厅让出来给江都长房,一会儿新姑爷姑奶奶回门的时候,可以在这厅上敬茶。
这天早上,金氏青白着一张脸出来,眼圈深陷。而大伯傅元良,也似没有睡好的样子,带着几分焦急,在院中吸着水烟,等着傅兰儿与夫婿过来。
上午,傅兰儿果然携婿过来,除了新夫妇之外,还带了一名丫头,一个小厮。果然,她的夫婿并不是当日迎来的那位少年郎官,而是一位四十几岁年纪的男子,大约常年在外奔波,他看上去比同龄之人还要再苍老上一两分,看上去实在是与傅元良年纪相仿。应该就是老曹口中所说的那位刘大志了。待他走近了,傅春儿这才看清,这位刘姐夫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扫到眼角,因此刘大志的右眼也是向下吊着,看起来非常诡异。这大约就是人们传说刘大志“貌陋”的原因了。
而傅兰儿在他身旁一站,就显得是一根水灵得不得了的小水葱。年貌上,两人相差甚远,刘大志明显是委屈了傅兰儿。然而这刘大志穿的一身上好的绸衣,手上戴着玉扳指,从这一身行头也看得出来,刘家家中富裕优渥,再想想傅兰儿带去的那点子嫁妆,人们就渐渐地有点平衡过来,开始觉得这门亲似乎结得并不那么离谱。
傅兰儿一身簇新的行头,头上已经改了妇人的发式,簪着一根鎏金的钗,腕上新添了两只金镯子,整个人喜气洋洋的,不,毋宁说是得意洋洋的。而傅家人则都比较沉默地看着傅兰儿,听着她一人见了父母就呱唧呱唧地炫耀着夫婿家中的豪富。
“回头三婶儿一定要到我家布店去坐坐去。夫君已经说了,将来那店是要交给我打理的,要我经常去铺子里看看,学学。”傅兰儿趾高气扬地说着,叫人压根儿听不出来这是在相邀,倒是十足地在显摆。
“好了——”刘大志一开口,声音又粗又哑又大声,非常像是在训斥傅兰儿。傅家人听了,脸色就是一变。而傅兰儿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听那刘大志接着往下说,“娘子,我们一起来拜见岳父岳母和各位亲眷。”
众人这才放心,感情这位刘大志天生就是这样一个破锣嗓门。
新夫妇拜见了傅元良夫妇,给他二人奉了茶。只是那场面实在叫人尴尬,刘大志的年纪或许比金氏还要大些,金氏接过茶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不知为何,刘大志对傅老实夫妇却非常客气,除了行了全礼之外,还口口声声地唤傅阳做“傅阳兄弟”,叫傅春儿叫“三堂妹”。傅兰儿就露着些不满,而傅春儿则在猜着是不是老曹那边给刘家透过底,提过广陵傅家与漕帮的关系,所以这位刘大志对自家一直客客气气的。
到了午时,傅元良从外间酒楼订的席面送到了,就摆在傅家正厅。按规矩,新夫妇两个是要上座的。除了傅兰儿夫妇之外,傅元良、傅老实夫妇自然是在座的,傅阳也在席面上聊着。而傅春儿则干脆借口要照顾傅正,躲到厨下去,在灶上弄了点东西自己吃着。一时傅阳下来,对傅春儿耳语几句。傅春儿就会意,烧了一盆热水,连带干净的手巾子一起,送到东厢里去。
半刻之后,金氏赤红着眼睛,拉着傅兰儿的手出来,进了东厢。而堂上傅元良、傅老实与傅阳三个男人,就在陪着刘大志说话。
杨氏也托了两碟子炒菜下来,在灶上热了,看着女儿与小儿子吃得正香,一时感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百二十九章 商人重利轻别离
杨氏对傅春儿说:“你大伯娘,简直要因为这桩亲事给急疯了,刚才在席面上,就直接问兰儿女婿是不是头婚,还问兰儿过去是不是做填房。现在这样急,不知当初她是怎样答应兰儿那个丫头’吞婚做’的。”
“那堂姐夫怎么说?”傅春儿对那刘大志还是有些好奇,毕竟像他那样年纪,还不曾娶过亲的,实在是少数。而傅兰儿如果真是“吞婚做”嫁了个去做填房的,那传扬出去,傅家几个女孩儿,名声都会受到点连累。傅香儿是亲妹,自然是首当其冲。傅春儿是隔了房的堂妹,影响本该有限,但是偏偏傅兰儿嫁到了广陵城里,少不得有人会将她与广陵三房联系起来。
“兰儿的相公只说他自小在江上跑船。当年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家里要给他定亲,却因为一些银钱上的小事,他与家里人闹翻了。此后就五年不曾回广陵,一直在松江府周边来来往往地贩布,这么一耽搁,年纪就大了,就怎么也找不着媳妇了,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杨氏重复了一遍那刘大志的说辞。
“乖乖,五年不曾回家,大堂姐夫还挺狠心的啊!”傅春儿不禁叹道。
“谁说不是呢。一会儿他就直接去钞关码头上船去松江了,将兰儿交给我们,一会儿她爹送她回刘府去。”杨氏无奈地说。
“啥?”这是什么情况,兰儿姐才刚与此人成亲三日啊,就算古人没有“蜜月”之说,新婚燕尔的,总该多留几日再走吧。
“成亲那日,也是傍晚的时候才回的广陵城。连拜堂都是他那个侄子代拜的。”杨氏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商人重利轻离别,我算是见识到了。”
傅春儿也算是见识到了——这,也太奇葩了吧!这算是娶媳妇了么,还是就是家中随便置了个东西啊!
这时候外间有些响动,傅春儿与杨氏探头出去看,只见是刘大志正站在院里与傅元良等人作别。他口中只说:“内子还请岳父和众位亲眷长辈多多照顾了。”傅元良、傅老实等人都一起拱手,口中客套着。金氏与傅兰儿待着的东厢却没有动静,两人都没有出来相送。
刘大志却不以为意,向几人告辞之后,冲着东厢说:“娘子,我去了啊,八月十五一定家来陪你。”东厢里依稀是傅兰儿“唉”了一声。那刘大志便出门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傅兰儿才由金氏陪着,从东厢里出来。金氏早已哭得双目红肿,而傅兰儿则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说:“娘,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可是看着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连傅元良都不放心了起来,也在她耳边教训了两句。傅兰儿翻了个白眼,好似压根儿没有听进去。傅元良长叹一声,来到傅老实身前,略略躬身,说:“三弟啊,我们不在广陵城中住。这个女儿,要拜托你了啊!”
“大哥,拜托可真不敢当。只要你们已经尽到管教的责任,侄女儿已经嫁了出去,有什么事自然是由她夫家担着。”杨氏这时候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阻住了傅老实回答兄长的话。傅元良脸上也有些微微发红,这个弟妇的厉害他是一向知道的,刚才他才说错了两个字,杨氏就已经一番话兜了上来,他只好说:“是,是!”
“大哥,你放心,侄女儿在广陵城中,咱们好歹都是亲戚,有什么事我们不会不管的。”傅老实一开口,将杨氏刚才说话的效果直接销掉了一半,傅春儿正在发急,她又听傅老实说:“大事小事我们都随时给你们送信。”
话一说出口,广陵三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而傅元良却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自从上次那次的事情之后,自家三房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三房了。傅老实说出来的话依旧实诚得紧,但是面上直来直往,立场却悄悄地发生了转移,再也不能将他当做原先那个傅老实来看了。
金氏却没有管傅元良在与三房说些什么,她依旧拉着傅兰儿,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怎么嘱咐都不够。傅春儿在一旁听着,却是金氏在说教傅兰儿尽快怀孕生子,有子傍身,才稳妥些。傅兰儿满不在乎地应了。而傅春儿却不好意思再听,就跑到一边逗弟弟玩去。
少时傅元良夫妇与傅老实三人一道,送傅兰儿回刘家,接着傅元良夫妇便也自回江都去了。作别之际,傅兰儿轻轻拉了拉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金镯子,朝傅春儿挥了挥手,道:“春儿妹妹,咱们这终归是,又在一处了。”
傅春儿“哦”了一声,高声道:“兰儿姐,回见。”然后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就抱着傅正去玩。
傅兰儿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脸色不虞了片刻,就在父母的催促之下出了傅家小院。这时候,傅阳过来,对傅春儿说:“大堂姐嫁了人,我却看她性子一点都没有变,整天想着这些面儿上看着花哨的东西。”
傅春儿叹了口气,说:“娘说的是正理儿,我原以为这几日跟大伯娘他们住在一块儿会很难过,可是现在想想,城中多了兰儿姐这样一门亲戚,日后怎生相处,才是真正要好好想清楚的事情。”
傅阳却说:“我今日与大堂姐夫聊了几句,我倒觉得,他是个做生意极上道的人。广陵城中的布商,哪些打,哪些拉,哪家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简直随口就来,知道的一清二楚。我想着,哪天我要是能做到他那样,才算是生意做得‘略窥门径’了呢。”
“嗯,大堂姐夫看上去确实像个生意人,所以我不觉得他会把自家的生意交给兰儿姐打理。”傅春儿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总算这位大堂姐的亲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傅阳与傅春儿两人的精力,终于能够集中在自家铺子的生意之上,而且没有江都傅家的人在这边,也是时候可以考虑盘下自家隔壁那座小院了。
第二日,傅阳就着人请了隔壁那小院的房主过来相商,过来的自然还有老何。那房主姓沈,听说傅家想盘下隔壁的院子,笑着说:“怎么,傅小哥,也跟着城里的大户们学着盘院子那!”
傅阳忙问怎么说。姓沈的房主就说:“你看这瓦匠营出去那一大片,都是盐商黄家盘下来的一片宅子。听说特为是为了这次皇上巡视广陵府买下的,回头里面要全部推倒了修园子。听说皇上打算巡府的时候不再另外建行宫,倒是准备在几位士绅家中住住。皇上若是来,黄家那自然是妥妥地第一位啊!所以这不黄家才着急买的地要建园子么。”
这沈房主说得其实也并不全对,黄家的在东关街这边圈下来的这块地,倒也不是临时起意,在几年黄家就已经着手在这里买地了。当日郑长河家的宅子,租给傅家的那两间,就是如此。黄家买下之后,搁着没动。直到近两年地价更低些的时候,才出手把周围一大片也给买了。这次皇帝南巡的消息一传出来,尤其是皇帝会入住士绅家里的消息传出,广陵城里的地价猛地就翻了上去。黄家手里屯的好几块地,都比买的时候价格翻了一倍不止。即便如此,还是有广陵城中的大族,变着法儿联系黄家,看看能不能花高价从黄家手里,买到个地段稍好点的地方修园子。
傅阳就笑着与姓沈的聊了两句广陵城中的这番情形,最后才说:“沈大爷说笑了,我家哪里是要修园子,只是人口多了住不下,想就近买个院子,一家人稍微住得松快点而已。”接着老何也帮着说了几句好话。最后那沈房主说:“卖是可以卖,这院子我想着空着也是空着,而且那房子不重新翻建,估计也不能再住人了。这瓦匠营就一条土路,一到下雨天人就遭罪。所以我家定是不会再用这个院子的。”
沈房主便报了个五十两银子的价格,傅阳在老何的帮衬之下,还到了四十五两。两家签了房契,银钱付讫,也一样由老何将白契拿去了广陵府,粘了红契回来。
傅春儿对这笔交易非常满意。她原来的预算是在四十两上下,但是眼下广陵府里地价房价都在往上涨,再不出手,就迟了。隔壁那个院子,如果只是用来做作坊,不是住人,房子只需要在几处加固了就好,暂时还不需要重新翻建。而傅老实,则终于有个地方可以摆开各式原料,敞开来捣腾他的花啊粉啊。即使是下雨天,院里不能做活,傅老实也可以将东西都搬回屋子里。傅家做东西的空间总算是够了。
只是那瓦匠营的土路,还是在一如既往地困扰着傅家人。进了七月下旬,不知怎地,阴雨的日子又多了起来,暑气倒是消了不少。但是傅春儿每次出门,都得套上她那双怪模怪样的大“雨靴”,走到巷口的青石板路上的时候,还是会沾上一脚的泥。每次到这个时候,傅春儿就想,要是广陵府什么时候能出钱将自家门前的路给修好了,怕是比什么功劳政绩都要来得贴心。
一百三十章 本地的门外汉
傅春儿这会儿好不容易走到了巷口。巷口旁有一眼水井,她就在那里将“雨靴”脱了下来,只穿着绣鞋立在井边,然后打了半桶井水上来,终于将自己那双沾满了泥的“雨靴”冲出本来的模样。
“小丫头?”有个人在后面问了一声。
傅春儿一回身,见到黄以安背着手,立在自己身后。离他一尺之地内,站了十来名从人,看服色,大约有两人是家丁护卫,还有一个是书僮,其余的都是广陵城中的清客相公之流。傅春儿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黄以安出门带着这许多从人的,有点吃惊,连忙将雨靴撂在了自己随身带的一只竹篮里,然后向黄以安行礼,口中说:“黄五爷好!”
黄以安看看身边的清客相公,面上就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情,手一挥,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再过来。”他对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名书僮说:“你先带这些人到园子处等等,叫门房先请大家坐了,泡壶茶招呼。”
傅春儿见黄以安对他身后的相公们只淡淡的,甚至有点不客气,露出点不胜其烦的样子来,而那些清客相公们,却依旧是一脸拍马逢迎的样子。
黄以安看了看她,说:“还不带路?”
“啊?”傅春儿摸不着头脑。
“你家不是前几日开了家铺子么?我还托小七送了贺仪来了的。小七与我说过你们家的事儿,怎么,还不带我去看看?”黄以安一脸的不耐烦,“过了今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空闲去你家铺子转转了。”
“哦!”傅春儿本来就是想去铺子里,这下自然引着黄以安折向南,往下铺街那边过去。她走在前面,黄以安默默地跟在身后,一语不发。傅春儿总觉得他似乎满腹的心事,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两人沿着小秦淮旁的林荫道走着。此时天气微凉,蝉声较之盛夏的时候要弱了许多。傅春儿听着黄以安的脚步声沙沙地跟在身后,却突然听见了他的一声长叹。
“黄五爷?”傅春儿停下脚步。
“没事,不用管我,接着带路吧,小丫头。”黄以安声音里透着烦躁,“为什么想过一点舒心清净的日子这么不容易?”
“黄五爷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么?”傅春儿依言接着往前走,但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
“就是明年皇上南巡来广陵的事情,广陵府杜大人给我指了一堆差事,我爹那头,又将摊在我家头上的一大堆差事指了给我。眼下真的是分身乏术,每日简直就是被人架起来在广陵城里到处跑一样。”黄以安突然开始巴拉巴拉地,朝外就倒着苦水,将傅春儿吓了一跳。
“黄五爷,难道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好搭把手,帮个忙的,至少能将您家中的事情接过去几成的?”傅春儿忍不住问了一句。
“还说呢,本来还算能做点事情的人——”他说到这里,突然张大了嘴不敢往下再说了,他本来想提一下庶兄黄三的,可是此人也已经被父亲远远地送到外地去了,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回到广陵来。可是,那人做的事情,他突然下意识担心地看了一眼傅春儿,那日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黄五爷,其实我倒有个人选能够推荐给你的。”傅春儿好似完全没有在意黄以安突然将半句话吞进了肚里去似的。
“哦?你有人选,是什么人?”莫非这小丫头想把自己的父兄荐给自己?他对傅阳印象不深,只记得傅春儿有个特别老实巴交的爹,见事就爱钻牛角尖的。
“五爷,我说的不对,你千万莫怪。”傅春儿先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才道,“您刚才说,这差事当中,有好些是您家里相关的事情是么?”她满心猜着,就应该是指明年皇上南巡的时候可能会由广陵士绅几家接驾的事情吧。
“若是真的与家宅,或是银钱相关的事情,或者又是账目上的事情,不妨请九小姐来帮帮您吧!”傅春儿知道,广陵大家女,没有不懂经商的,就算再没有天赋,也会看账记账,也是不在话下。因为广陵城中大户,大多以商起家,这许多年来,由商入仕,或又由仕入商的,不胜枚举。久而久之,广陵城中,竟有风俗,娶妇相看之际,不少人也会过问这未来的媳妇是否懂行商之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丢两本账簿子去,让人家小姐看看,见说得出道道来,此女才算是合格的,将来嫁到夫家,才能挣得上一家管事之权。因此,黄宛如想必在家,也是受过这方面训练的。
“宛如呀!”黄以安想着,倒是面上露出些笑容来。
傅春儿只管出主意,最后怎么实施,就看黄以安自己的了。当下她带着黄以安拐上埂子街,黄以安斜着眼睛瞅瞅“薛天赐”的店铺,突然问:“你家开的也是个香粉铺子?”
“是呀?”傅春儿知道黄以安这个“也”字是何用意,她接着说:“您也觉得我家铺子开得离薛家和戴家的铺子太近了?”
“这个是自然,”黄以安想也不想地说:“戴家百年基业,你家若没个十年的功夫,根本没办法与之争。薛家新贵,眼下在全力与戴家相争,见你家冒头,想到的一定先是给你家一个下马威,让你家乖乖地退避三舍。”
他停下脚步,看着薛家店铺门口车水马龙的样子,突然手一挥,说:“咳,当日我原是没空,而小七又忙于科考。你家在这里开铺子,实在是有欠考虑,有欠考虑啊!”
有欠考虑?明明是深思熟虑的好不好。傅春儿心中不服气,在街边,也将哥哥傅阳的设想,倒豆一般地都说与黄以安听。这些,其实也是她的想法,因此一听见有人指摘,就忙不迭地跳出来要为自己辩护一番。
黄以安耐心听她说完,就说:“你家铺子买的位置没错,把铺子赁出去,坐收赁银,或是捂个两年,再出手,都是没错的。但是,听我的话,不要再在这边做香粉和妆品生意了,迟早薛戴相争,会波及到你家铺子。”
傅春儿听黄以安说得严肃,心中一凛。然而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埂子街街口,远远地可以见到下铺街傅家的铺子。这个时候,傅家铺子里光顾的人也不算太少。黄以安见了就“咦”了一声,道:“你家铺子生意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他疾步走到铺子跟前,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傅阳正在与一位主顾说话,见到黄以安过来,后面还跟着妹妹,面上稍稍有些惊奇,可是却也没停着,直到做完那主顾的生意,收下了二十几枚制钱,才回过头来,想要招呼黄以安。
在此之前一直是傅春儿陪着黄以安,见他刚刚看到铺子里的货品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一些鄙夷的神色。然而黄以安抱着双臂,在铺子里一一看了下去,又听傅阳与那主顾说着的一席对话,面上那小觑的神色便渐渐收了起来,但是却也是面无表情。直到傅阳过来,与他招呼,黄以安这才向傅阳叩了叩下巴,说:“傅小哥,刚刚你妹妹给我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因此我也回报你一二。”
傅阳看着妹妹,面上看不出喜怒。
“你这家铺子,离戴家和薛家的铺子太近,眼下薛戴相争,少则半月,多则半年,你家铺子多半就会殃及。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另外开一间铺子,远离是非之地。”黄以安说的非常直接。
“我家从不曾料理过香粉头油的生意,只是这些年来,这广陵城里来来去去开的铺子多了,关的也多,见到好些事情反反复复的,有心想提点傅小哥两句。”
傅春儿听黄以安说得沧桑,忍不住朝他面上看了一眼。
黄以安看着傅家铺子里的摆设与布置,叹道:“铺子收拾得清新可喜,货品的路子也是别出心裁,但是新起之秀,难敌旁人以财或是以势压制。”
傅阳听到此,朝黄以安拱了拱手,道:“黄五爷金玉良言,在下感激不尽。”
黄以安摇摇手,说:“没事,没事,或许开头会难一点,如果能撑住五载不倒,相信你家的铺子便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他是那种人若敬我,我自会敬人的脾性,见傅阳态度彬彬有礼,却不卑不亢,连忙又客气了两句,说:“这话若有冒犯之处,傅小哥姑妄听之,总之便是当个广陵本地的门外汉,对你这铺子随便发的两句感慨罢了。千万别谢我。”
“广陵本地的门外汉”,黄以安这话说得滑稽,傅春儿在旁边听得觉得有趣,嘴角露出些笑意。
说完这几句话,黄以安便推说自己还有事,匆匆向傅家兄妹告辞,沿着下铺街往北去了。傅阳依然是再三客气地谢过了,目送黄以安的身影远去,这才回过头来问妹妹,说:“春儿,你来说说看,这位黄五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百三十一章 上门挑事儿
听哥哥问起,傅春儿倒是自己嘟着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知道虽然傅家与黄家几乎没有来往,然而她自己却与黄以安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当年,黄以安就是背着她,在广陵城中疾奔穿过一条条街巷,最终在药物夺取她的性命之前,找到了能解毒的大夫。
不过,总是人言可畏,虽说是黄以安救了她一条命,然而单只这一项,若是换了江都那边,只怕就能找上黄家的门去,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硬要为傅春儿在黄家找个“一席之地”。
好在傅老实与杨氏都没有这种想头,事情过去之后,两边各自都出于自己的理由,极有默契地静默着,直到三年之后,傅春儿与黄以安,才因为傅阳出师跟傅家开铺子的原因,开始见上了一两次面。
如今,傅阳问起傅春儿的意思,傅春儿就只好装傻,说:“在巷口遇见的,见了黄五爷,就聊了几句闲话,没想到五爷说是我家铺子开业那日实在是太忙,没时间过来,今日有空,赶过来看看。”
傅阳想了想,很认真地对妹妹说:“春儿,你要打定主意。若是,觉得那人不错,就该与爹娘说一声,咱家早做打算。但是依我看,黄五爷与妹妹,不合适。”
傅春儿见傅阳说得直接,脸上涨红了些,但是还是很坚定地表明观点:“黄家那样的人家,春儿从来就不曾有那个想法,想要去高攀人家。”
“不是说你与黄五爷不登对,”傅阳语气中颇有自信,“妹妹这样的人才,嫁到什么人家,都不算是高攀。”
傅春儿也不知道傅阳竟是哪里来的这种信心,当下只好咳了几声,说:“哥哥,你放心,我是真的不曾有那个想法。”
傅阳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其实那黄五爷刚才……刚才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傅春儿见傅阳这话说得艰难,连忙追问:“怎么了,哥哥?真的是戴家或者薛家对咱家铺子有什么不利了么?”
傅阳看着铺子里,叹了口气,说:“也不知这是怎地,这一连几日,就是成日在卖刨花水了。头油一点起色都没有,而鸭蛋粉更是压货压得厉害。我是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了。刚才黄五爷一句话提醒了我,咱家头油和香粉,都是薛戴两家有的。唯独这刨花水是那两家不屑于做的生意,所以咱家这两日尽挣这刨花水的小钱了。”
“是吗?怎么刚才进来那主顾,还买了一盒’鸭蛋粉’去?”傅春儿心想,还没有这么糟糕吧,不是连黄以安也说了,最快还得半个月,薛戴两家相争倾轧的“效应”才会慢慢显现出来么?
“是,那主顾是日前咱家铺子开业那阵子买了’鸭蛋粉’尝试的,觉着好,今日又买了两块,回去自用。”
“自用?不送送人啊!”傅春儿很是失望地说,要是自家的粉,买主用得好,能帮自家宣传出去,那该有多好!
“是啊,怕是咱家这纸盒包装的香粉,送人还是有些拿不出手吧!”傅阳想了想说道,“这样曾经用过我家’鸭蛋粉’的主顾,还是太少。有戴家和薛家在,我瞅着很短的时间之内,也很难有更多的主顾知道咱们的香粉。这可怎么办是好!”
“要不,哥哥,上次钱家表姐说起过仙女镇上也能见着咱家香粉的事情,你找个机会去仙女镇看看?我听镜儿姐说,镇上还出很好的竹木制的香胰子盒子,没准用来装咱家的香粉也是正好呢!”
这话傅春儿早先就与傅阳说过一遍,但是现在显然是傅阳需要好生考虑的时候了。既然自家小门小户的,基业还浅,那倒不如避其锋芒,走“农村包围城市”这条道路了。
“这样,我回头跟爹说一声,烦请妹妹和爹明天帮着我看店,我去仙女镇见一趟姑父姑母去。”傅阳很认真地采纳了妹妹的意见。
“好!”傅春儿笑生双靥,还没来得及敛起笑容,就听见后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着:“哎呀,我当三叔家开的是多神气的一间铺子,原来就是这么一间啊!”
傅家兄妹回过头,只见傅兰儿这会儿妖妖娆娆地扶着一个老妈子的手,走了过来。那老妈子手里还抱着不少货品尺头之类,走得甚是吃力。
“大堂姐怎么有空过来?”傅阳面色不变,就好似招呼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一般。
“我刚刚去看过埂子街上‘我家’的铺子,顺便买点东西回来。”傅兰儿毫不客气,走进傅家的铺子,随手拿起一块“鸭蛋粉”,看了看,就抛在了柜台上。傅春儿心里一沉,知道自家的香粉不禁摔,这样看着无事,只怕盒子里的粉会碎成几块。她一向念着物力维艰,这些香粉都是傅老实花了很大的功夫,经过好几道工序才能做得出来。傅兰儿这样轻慢,傅春儿自然是不高兴的。
傅兰儿见到傅春儿神色有些不自然,心里越发地得意,跟着从身后那仆妇话里,取了好些物事,一样一样都摔在铺子里的柜台上。“喏,这是我家铺子里卖得最好的’香云纱’,一匹要二两银子。我叫掌柜特为留下来送给三婶儿的,算是答谢三婶一家为我出嫁的时候出的力。”
傅春儿听说二两银子一匹的尺头,便探头看了看,见这种“香云纱”,外面看上去呈棕黄色,表面是一层细细的提花。确实是上好的布料,只是这种尺头她家平时不用,所以也吃不准,傅兰儿所说的“二两银子”的价钱,有没有水分在里头。只是,广陵城这边讲究“男穿纱,女着绸”,因此傅兰儿刚才说要将这匹尺头送给杨氏,就透着有些无知了。因为这匹布料,无论是颜色还是用料,都是送给傅老实或是傅阳更合适。然而刚才傅兰儿却只说送给杨氏,显然是不知道这种布料的来历用途了。
唉,瞅这傅兰儿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是个能做布匹生意的人,那位刘堂姐夫,想将广陵的生意交给傅兰儿,也不晓得是不是打错了算盘。眼下看傅兰儿这般大手大脚的样子,要是真做生意,最多只能玩玩票吧。好吧,就算是算是送给娘,由当家主母来安排的吧,傅春儿这么想着。
傅阳却向傅兰儿道谢,郑重其事地收下了这匹尺头。傅兰儿见傅阳态度恭敬,心里高兴,觉得这三堂弟果然看在厚礼的份上,对自己甚是有礼,于是她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不禁又得意上了几分。只是傅春儿这时候没有露出丝毫的欢喜之色,竟尔还流露着一点点错愕,傅兰儿眼珠转转,又从那仆妇怀里,取了几盒东西出来,在傅春儿眼前晃过,说:“看,我今日还在埂子街逛了逛,买了不少薛家的妆品,这些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两银子而已。”
傅春儿一听便来了兴趣,除了当日傅老实曾经往家里拿过一盒薛家当街派送的免费香粉之外,再没有见过薛家的产品。此时她见傅兰儿买了来,自然是心痒难搔地想要看看,一来与自家的货品比比,二来,也判断一下,如果薛戴相争,这两家怎生争法。她便探出头去,想看上一看。
只见那薛家的妆品,是装在清一色黑色的漆盒里面。那些漆盒大大小小的,倒是勉强能看出来,有些是装小件妆品,有些是盛了瓷瓶在里面的。漆盒上用重彩绘着栩栩如生的荷花荷叶,一片荷叶倾覆下来,正好露出后面一只五色斑斓的水凫。薛家的妆品盒子,无论是大小长短方扁,上面都是同样风格、一个系列的绘饰。那绘饰原是极艳丽的,却叫黑色的盒子底色一压,平白地显出稳重大气来。
“大堂姐,你这些妆品盒子,能打开来让我瞅一眼么?”傅春儿问道。
傅兰儿见傅春儿果然出言相求,一时得意非常,没怎么多想,便开口说:“这个容易,三堂妹,你只要现下在我面前,在这铺子里,当着这些人,跟我说三声,’我不如你兰儿姐’,我就把这些送……我就把这些一一打开了给你看上一眼。”
好几两银子买来的,要送与傅春儿,傅兰儿还真舍不得;但是当一想到自己嫉妒了一辈子,比较了一辈子的堂妹,当着众人,向自己服输,心里就别提多乐呵了。
傅春儿后脑密密麻麻地又爬满了黑线,这位堂姐说话行事还真保持了她一贯的风格啊!自己说上三声,又不会破半块油皮,或是短半根头发,虽说都是自家亲眷,却都又各自的人生,哪有什么好比较的,真是想不通傅兰儿非要争这口闲气做什么。
“不必了,”这时候傅阳发了话,他的语气平平的,但是却将傅兰儿刚才指了说要送给杨氏的那匹“香云纱”拿起来,又塞回到傅兰儿手里去,道:“大堂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我们家小门小户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与大堂姐家要比上什么。这点东西,大堂姐还是拿回去吧!”
傅兰儿奇了一声:“你怎么——”她这会儿才想起父母的叮嘱,想到傅家三房算是她在广陵城中唯一正经的娘家亲眷,原是不好得罪的。这时候,她稍稍咬了咬下唇,道:“三堂弟,我送与你家的,你为什么不要?”
一百三十二章 侄少爷
听到这里,傅春儿实在是觉得,这位大堂姐智商捉急情商更捉急。
傅阳因为傅兰儿辱及自己亲妹,自然拒了她之前所赠的礼品。傅兰儿要么撂几句狠话,转身就走,要么敷衍傅阳几句,说两句软话,回头把那匹尺头放下。她是已经出嫁的大堂姐,傅阳和傅春儿都不能说她什么。可是她偏偏有这么一问,傅阳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怎样答复她才是。
傅春儿不由得更想,这样看来,大伯父大伯娘为傅兰儿挑了这样一门亲事,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至少这位堂姐夫家中人口简单,上面没有公公婆母,也无妯娌小姑,就算是未来再添个侄儿媳妇,也是比傅兰儿晚进门,影响不到她的地位。因此,以傅兰儿这般的心性,家中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矛盾。只是这会儿,傅兰儿居然三言两句之间,将事儿挑到了娘家亲戚这里。
这里人虽然不多,可是在这铺子里好歹也是公开场合。虽然铺子里眼下生意冷清,没有什么主顾,但是傅兰儿知道左右邻居秦老板王篾匠,没准正都支着耳朵听着呢。若真是这样,不消到明天,傅家与刘家之间的这些事儿,就在广陵城中传扬开来了。
“哎呀婶子,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门口有个少年人招呼了一声,跟着走进铺子。傅兰儿身旁的那位老妈子就弓着身子行了个礼,说:“侄少爷!”
傅兰儿却转过身子,没有理会那少年。倒是傅阳与那少年曾经在傅兰儿成亲那日的席面上见过的,当下见礼,傅春儿这才晓得,这就是那个替叔叔与傅兰儿一起拜堂的刘家侄儿,刘贤。
傅春儿打量一下刘贤,只见此人年岁不大,却是很有些油头粉面公子哥儿的模样,面上白皙得如女娘一般,让傅春儿几乎要怀疑他搽了粉。一进店,他一双眼睛就贼忒兮兮地在女眷身上直打转。傅阳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妹妹,傅春儿便与此人见礼,只觉得那刘贤的眼光在自己面上转来转去地真是讨厌。然而傅兰儿这时候就轻轻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刘贤便讪讪地收回了眼光。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神总是尾随在傅兰儿身侧,可是傅兰儿却似对他不假辞色,看都不看他。
这刘贤过来,倒是解开了铺子里暂时的僵局。傅阳只对那刘贤说:“我家铺子正好开在下铺街上,大堂姐正巧路过,便来铺子这边看一看。”三言两语,就将话圆了过去,接着说:“刚才大堂姐就说是家中还有事,打算告辞呢。眼下碰上刘少爷,正是再巧不过了。”
刘贤听傅阳没有因为傅兰儿的关系自居长辈,高兴地很,对傅兰儿说:“婶子采买了不少东西吧!啧啧,还是叔叔疼婶子,把了这么多银子给婶子零花。来,蒋妈妈,也给我一些,我来帮婶子搬点东西回去。”
说话间他见到搁在柜台上“薛天赐”家的妆品盒子,就说:“呀,婶子也喜欢薛家的妆品啊!我正巧与薛家点妆巷那家总店的二掌柜认识,以后婶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我说,我去给您多安排点折扣过来。”
傅阳听说了,话语之间就问刘贤知不知道薛家在广陵城一共有多少家分店。刘贤为人乖觉,见傅家也是开香粉头油铺子的,就不再夸耀薛家,只就事论事地说:“薛家在广陵城中,除了点妆巷总店和埂子街的分店之外,大约还有七八家店,比’戴凤春’戴家还要更多些。另外,薛家在金陵府还有两家分店。”
金陵府是大明故都,较之广陵府,更是个纸醉金迷的所在。“薛天赐”能够将店面开到金陵府去,除了靠资金雄厚以外,自然还是靠的在朝中有人,因此能够有路子上下打点。就凭这一点,“薛天赐”成为几乎要压过“戴凤春”一头的业界新贵,就一点儿也不出奇。
傅阳与刘贤招呼了几句,傅兰儿在旁边听着无聊,就嚷嚷着不早了,累着了,作势就走。刘贤只好对傅阳拱一拱手,口中称:“傅三少爷,傅姑娘,在下先送婶娘家去了。”他年岁比傅阳和傅春儿都要大,但是从傅兰儿这头算起来,他只是个小辈,因此称呼之间,颇为尴尬。傅兰儿这会儿脆生生地说了一声:“侄少爷,你要不留在这里陪三弟三妹说话,我先走了。”说着,真的转身就走了。
刘贤一时大急,匆匆与傅阳等人告别,尾随傅兰儿而去。而傅兰儿走在前面,面上露出一些得意的神色。
傅阳与傅春儿互视一眼,都是叹了口气。看起来傅兰儿眼下在城中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没有人给她气受,反而还有人巴结着她,手上更是多了银钱可以大手大脚地花用。只是这眼下,刘大志不在广陵府,而那刘贤,少年男子,看他那神情说话之间,却多有向傅兰儿献殷勤……只是这别人家内宅的事情,自家管不着,也没法管,只好盼傅兰儿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了。
傅春儿这一趟陪黄以安过来,自家铺子平白被黄以安奚落了一顿,接着又遇见了向来不对盘的傅兰儿堂姐,被她当面呛了两句,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她这时候干脆与哥哥打了声招呼,打算早点回家,帮杨氏料理料理家务。
她手中提着竹篓,沿着小秦淮原路回去,路上被一粒石子硌到了脚,一时不快,飞起一脚,就将那石子踢了出去。石子飞了老远,“扑通”一声,掉在小秦淮河中。一时间附近也没有行人,周遭是极安静的,就只听见头顶上的蝉儿,在奋力嘶鸣着。
傅春儿怔怔立在水边,看了一会儿水纹荡漾的河面,怎么办?一时,水面渐渐又恢复了平静,清清楚楚地将傅春儿的面孔映了出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五年了,她终于开始觉得日子开始透着那么一点平稳安逸了,不用再担心明日早晨起来,房东过来,将自己一家赶出家门,也不用担心家里遭灾欠债,父母将自己典押变卖抵债。铺子的生意眼下不好,但是毕竟是自家的产业,慢慢做,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万万不至于亏本亏到扬子江中去。
那么,她究竟在烦恼什么呢?
傅春儿甩甩头,想不清楚,就不要多想,白费脑细胞,不值当。这是她一贯以来的作风,只是心里依旧不舒服,这种情绪一直陪伴她来到东关街口。
恍惚之间,傅春儿仿佛又重新置身于后世的广陵城里,东关古街上游人熙熙攘攘,她也曾经是这些游人中的一员,饶有兴致地看着古人给后世留下的诸多老字号,各色陆陈行、油米铺、鲜鱼坊、酱园、八鲜行、瓜果铺……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在跳,自家的铺子,能够成为后世名扬四海的传世名店么?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平行的时空,历史上好多事情都与自己所熟知的史实大相径庭。然而她知道历史上是真的有一个“馥春”——,“谢馥春”,那家百年名店的一番基业,同样立于一个药铺学徒之手。这些都与她家的情况相差仿佛。然而此地却不见了这谢姓之人,她姓“傅”,不姓“谢”。然而鬼使神差,因为纪燮的缘故,“馥春”这个字号照样彰于世间,只是,这回就只有了“傅粉调朱”,却没有了“谢而复春”的意境,此“馥春”就真的是彼“馥春”么?
傅春儿心里依旧难受,或许,她内心真正渴望的是能够铸就一番基业,令此“馥春”能够像彼“馥春”一样,名垂后世。然而,面对底蕴深厚的戴家和豪阔嚣张的薛家,目下的一筹莫展,才是真正令她郁闷的。
再往前走两步,街道右手是连绵不断的高墙。傅春儿似乎耳边能够听见有人在说:“这里是本市著名的古典园林’个园’,是本市保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同时也是最具艺术鉴赏价值的古典园林,原是两淮盐业总商黄……所建。”
她有些发愣,原来真的是有大盐商姓黄的。
“你们这些没用的,只知道在这里相互吵吵,驳他人的意见,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怎么就没见到你们能拿出个主意的?”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起眼,见黄以安立在东关街旁边,依稀就是后世个园所在的那个位置,指着一种清客相公,没好气地骂道。
“爷这么忙,没有时间陪你们打嘴仗。你们先商量出来个道道儿,自己先都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再来寻爷和爷说。”黄以安不客气地道,手一挥就让那两个家丁将这些相公们送走。好笑的是,那几名清客,一边走,竟然还在相互指责,骂骂咧咧地。傅春儿看得好笑,也觉得这拨人若是能成事,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一百三十三章 笋炒肉
傅春儿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笑容来。同时黄以安的眼光便也转了过来,“小丫头,又在想什么,没事儿偷着笑话我那吧!”
“我哪儿敢啊——”这句话说出口,傅春儿却真的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了。
这时候黄家家丁伴着那些清客相公已经去得远了,黄以安一下子仿佛就像是脱了形一样,往黄家买下的园子门口一坐,将双手双脚都摊开来。看他这副样子,哪里像是个贵介公子,分明就像是个广陵城中的惫懒汉子。傅春儿素来知道他不拘小节,他的表弟纪燮,与他年纪相仿,却是端方有礼,与他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你莫要拿我与小七比!”黄以安瞥了一眼傅春儿,仿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已经累了一天了,在你面前若是还要再拘着就可真要受不了了。”
这话里透着一点点亲昵——仿佛黄以安在说,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你难道还不知道么。眼下这东关街道上,行人寥寥,没有人注意道他与傅春儿说的这话。可是傅春儿却别过头去,肃然道:“黄五爷要是觉得累了就家去歇着,这副样子,怕是要对黄家的声名有碍。”
黄以安一时没料到傅春儿竟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愣了片刻,总算将身子坐正了些,才道:“我这是得罪你了么?我今日这么忙,还特地跑一趟去给你家出的主意,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安慰安慰我?”
傅春儿听这话不入耳,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想,我是什么人,还得成日谢着你安慰你,请你给我家出主意?
她本来一向对贫富地位之间差距没有什么概念,也从来不曾将黄以安当成是高高在上的盐商家五少爷看待,再加上她自己也算是泥人有个土性儿的,再加上她今日本来心中就不爽快,再加上……总之傅春儿一声没吭,半点好脸色也没露,就从黄以安面前走了过去,提着个竹篓,想起母亲早间提起眼下夏笋再不吃怕也是要老了,让她去买些家来。于是她提着手中那个竹篓,往东关那头去了,那里每日从早到晚,瓜果菜蔬铺子都是敞开了大门做生意。若是那里还淘不到鲜嫩些的竹笋,怕是整个广陵城就都买不到了。
傅春儿穿过半条东关街,只觉得黄以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再走上几步,她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对黄以安说:“黄五爷,您每日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家去歇息歇息?”
黄以安好似就等她这么一问:“家去更烦,爹肯定又逮着我问广陵府的事情,唉,对了,你今日提到宛如的事情,我这不还得想想措辞,琢磨琢磨怎么跟爹提起这事儿,他老人家才会答应。”
傅春儿翻翻白眼,搞了半天,怎么又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她回过身去,自管自往前走,只听黄以安在身后低声说道:“千不好万不好,都是皇上不好,偏偏挑咱们广陵府来南巡。”
她听着吓了一跳,回过身子,说:“五爷,怎么说这种犯忌讳的话!”
黄以安冲着她咧嘴一笑,道:“我其实也就是愁,觉得跟谁商量都不对劲儿,没个头绪,想问问你的意见,你又不睬我。”他见傅春儿关心自己,一下喜上心头,跟在傅春儿身后,也不怎么觉得累了。
“哦,我要去前面菜蔬铺子里逛逛,娘交代我买些笋回去炒肉吃。”傅春儿淡淡地说,心道你爱来不来。
她脚下不停,自顾往前走去,到了卖菜蔬的铺子那里,恰巧那里有不错的夏笋摆了上来,傅春儿左挑挑,右挑挑,没有选那些大而老的,只挑了几颗细嫩的,问了价钱,觉得不贵,就从荷包里数出制钱来付了。
“这是啥?”黄以安好奇地凑上来问。
“小伙子没见过么?这是夏笋。”卖菜的大汉粗豪地笑了一声。
“夏笋有什么吃头?”黄以安愣头愣脑地来了一句。周围卖菜买菜的人,包括傅春儿,都没说话,只看看他。黄以安摸摸脸上,说:“怎么,我脸上有花儿么?”
傅春儿白了他一眼,道:“五爷难道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诗——‘无竹使人俗,无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亦不瘦,最好顿顿笋炒肉。”她说的绝对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打油诗,周围卖菜买菜的普通乡民都听得懂的,这么一听,倒都笑了起来。纷纷对傅春儿说:“小姑娘好生诙谐。”还有人对黄以安说:“小伙子,笋炒肉好吃啊,你顿顿吃,卖菜的老板就高兴了。”
黄以安听了,张大嘴愣在那里,好似有一道光在他脑中闪过,但是仔细想,却又茫然了。
傅春儿不理会他,自己将买下的几颗夏笋放到竹篓里。
“你篓子里那个,黑黢黢的,是啥?”黄以安眼尖,见到她随身带着的那双“雨靴”,于是出言相询。傅春儿叹了口气,就把自家门前是一出土路,一到下雨天,四处都是泥水,出行不便,因此自己才特地制了这“雨靴”的事情给说了。
黄以安说:“这个简单,我回头与府尹大人提一句,就说你家,瓦匠营,是吧,离我家园子比较近,皇……可能会经过,因此那一片的土路全都改了石板路。”
“不行,不行——”傅春儿连忙说,“不是光改了石板路就可以的。”她定了定神,前世里的自己居住的那座城市,在逐渐变成钢筋水泥森林之后,内涝也愈发严重。究其原因,还是地面上大多以水泥覆地,雨水没办法渗透下去,因此只沿着街面流淌,一旦雨势较大,城里下水设施容量不够,就立刻会形成内涝。
她胡乱向黄以安解释了,只说不能一味将城里全建成青石板路,在多是青石板路的地段要留出足够的阳沟,便于将雨水排到河道之中去。而城中的河道,一定要及时疏浚,不能令城中百姓所抛弃的垃圾堵塞河道等等。
“都说水至清则无鱼,然而城里的河道,虽然不能说要至清,但是总不能有杂物异味,也不能叫淤泥水草堵塞了河床,这样的河流,配上依依垂柳,环绕广陵城,才能算得上是水乡一景,对吧?”傅春儿这么说着。
黄以安一一都听了进去,有不懂的地方都详细地问了傅春儿,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又走回了瓦匠营巷口。傅春儿不打算与黄以安长聊,自己取出了她那双“雨靴”,套在绣鞋外面,便与黄以安作别。
黄以安兀自在冥思苦想着,说:“小丫头,你说的这些我算是有些明白了,可是……”他一抬头,只见傅春儿已经踏着瓦匠营那条泥泞的道路往自家门口去了。
“呃,小丫头——”黄以安朝她招招手,“要是还有不明白的,我还来问你哈!”
“嗯,黄五爷,不送——”
今日与傅春儿说的这一席话,令黄以安仿佛见到了一点光明,一线希望,只是他还不曾彻底理出头绪来,然而好像有这个小丫头在左近,黄以安就觉得自己镇定好多,放松好多,能静下心来,将各种思路一一理顺些。
他想到激动处,手舞足蹈起来,一时想起自家园子就在左近,他干脆过去,叫了门房的人,说:“来人,笔墨伺候,另外,给常府巷大宅里送个信儿,就说我今日在这边忙公事,要通宵,叫他们送点吃食过来,另外再送一副简单的铺盖过来。”
傅春儿可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回到家中,杨氏对她买回来的几颗笋都很是满意,说:“家里还有些鸡瓜子肉,今日就将鸡肉就这笋片炒了吧!”
“笋炒肉,顿顿笋炒肉——”傅正拍着手出来,笑嘻嘻地向姐姐打招呼。
“娘,您总说鸡肉配这嫩笋最好,这是为什么呢?”傅春儿挽起袖子,开始帮手杨氏做晚饭。
“笋性寒,而鸡肉性温,两者相配,所以相得益彰啊!”杨氏近些年来,因为傅阳的关系,闲下来的时候甚至会读一些医书药典,对这些食材的性情与搭配,竟似比傅春儿还要“专业”一点。
“唔”傅春儿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翠竹摇摇,碧影森森的图景来,为这还微微有些湿暖的夏末之季带来了一些清凉。“果然是无竹使人俗啊!”如果黄家真要修园子,以翠竹为主题修一座,岂不是雅致?
她想到这里,又一时想起黄以安来,不知他是不是还在外间发呆徘徊了,想到这人今日在东关街上各种奇谈怪论,傅春儿不禁嘴角露出笑容来。
第二日一早,傅阳就按照昨日与父母妹妹说好的,去了仙女镇上见姑姑姑父。傅春儿还托他给钱镜儿捎了两件广陵城中时兴的花样子,上回钱镜儿答应了帮她做一个荷包和一条手巾子的。
傅老实在旁边小院里,赶着将今日要做的头油香粉的工序都做了一遍,这才与傅春儿一道出门。两人在街口看见了黄以安,傅老实心中虽然不喜,但是见到了,还是恭敬地上前与他见礼。黄以安眼窝陷着,可是却看起来精神奕奕,他郑重与傅老实见了礼,然后就与傅姑娘打招呼,道:“小丫……呃,傅姑娘,我昨夜一时忆起你三四年前与我说的一番话,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当日是怎么说的了?可否再请你提点我一二?”
一百三十四章 好消息
“什么话?”傅春儿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一时纳闷着。她看着黄以安的样子,实在是像是熬了一夜,但是此刻偏偏又亢奋得紧。
她顾不上自己那个老实爹在一旁有点狐疑的眼光,问黄以安:“黄五爷说的,是什么话?”
“那日,那日我和小七,哦对了,还有宛如,夜游蜀岗,你还记得不?”他昨晚并不是真的忆起那一幕,而是黎明前困倦至极之际,不觉得自己置身梦中,就似回到从前,却是回到旧时,自己,小七,宛如和眼前这个傅春儿,四人坐在画舫之中,在蜀岗前面夜游瘦西湖。他只依稀记得傅春儿说了什么话,令自己与纪燮都极为震动的,又或是极为赞赏。只是,只是,那姑娘,口中说的是什么,他在梦中实在是没有听清,再醒过来,自己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可是一时之下,他心痒难搔,知道这个主意定是对此次广陵府接驾的诸项工事至关重要的。于是黄以安一早起来,就想来寻傅春儿。只是他只知道傅春儿家住瓦匠营,却不知道瓦匠营哪户人家是姓傅的。无奈之下,竟然干脆就在瓦匠营到东关街的街口这里,候着傅春儿。
“夜游蜀岗?”傅春儿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那次她平生第一遭见识到了广陵繁华的上元灯会和城中的夜景。只是,她有对黄以安说过什么么?
“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她将信将疑地将这十四个字说了出来,还好这并不是什么太生僻的诗词之类,她全推说是从书上看来的就好。
“是了,就是这个,你当日曾经提过,说瘦西湖两侧,蜀岗之畔,如果能将各家盐商的私家园子,打通成为一片,山水之间,气势贯通,这才能够将瘦西湖之畔,水天之境,诗情画意俱现其中。”
——“如果日后,这蜀岗跟前各家园林能得连成一片,联络至山,气势贯通,船行各处,处处是景,才不负了这瘦西湖的美名。”这是当日傅春儿说得原话,眼下她自己也未必能记得起来,反倒是黄以安,一经提醒,倒将她当日的意思记得相差仿佛。
将这一点想通,黄以安大喜过望。这时候正好沿着东关街又过来几个清客相公,黄以安兴奋地对他们大喊:“听着,爷有好主意了——”
傅老实看着黄以安欣喜若狂地在东关街上大喊大叫,直愣了神,反而是傅春儿比较镇静,扯了扯傅老实的衣袖,道:“爹,咱们走,去铺子里吧!”
“黄五爷没有别的事情要问你了?”傅老实问傅春儿,“黄五爷以前无论如何都救过你,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还是尽量帮忙吧!”
“这个自然——”傅春儿应道,胡乱向黄以安点了点头,也不管他有没有看到,就往自家铺子的那个方向过去。
傅老实从后面赶上来,说:“春儿,黄五爷真的不需要帮忙了?”
傅春儿很有把握地点点头,说:“我已经能提点的都提点了,黄五爷这么聪明,门下又这许多清客相公,想必他一定能解决好的吧!”其实瘦西湖的园林还是其次,要是黄以安能够将广陵城里的泥路土路石板路,和城内的河道阳沟排水的问题能够解决了,那才是真正的功绩。只是看他这副样子,像是昨天晚上想了一夜,应该把这些事情也想到了吧!
“哦,这样,爹还以为你是怕人说你与黄五爷的闲话……”
傅春儿听了傅老实的话,有点无语,不过还是安慰傅老实,“爹,春儿与黄五爷之间,我家与傅家之间,差那么老远,有啥闲话可以讲啊!不过就是小时候认识,遇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说两句话而已么!”
“哦哦——”傅老实在人情世故上并不精通,当下听傅春儿这么说,自然也就信了。只是傅春儿这两句话并不能说服她自己,她看看远处手舞足蹈、高声大叫的黄以安,叹了口气,摇摇头,跟傅老实一起,往自己铺子赶过去。
日后怕还是最好要离黄五远一点。
当晚傅阳从仙女镇回来,带着一脸的喜色。按照钱姑父的说法,傅家的香粉和小瓶装的头油在仙女镇应该好卖,他答应在自家的杂货铺里无偿替“馥春”香粉铺子代买傅家的产品,条件是傅家在仙女镇,就只能将经销权交给他钱家一家。
“这个是自然的啊!难得钱姑父肯代买咱家的东西,还不收钱。”傅春儿支持哥哥将姑父的要求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还有些旁的收获。”傅阳笑着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盒出来。“看,这个就是表妹上次提到过的香胰子盒子,我看了下,用来装咱家的鸭蛋粉大小正好。”
傅春儿接过那竹盒仔细看了,只见那是用削得极薄的篾片绕着椭圆形竹片底围了一圈,分别做成的底子和盖子,看上去虽然有点毛糙,但是想来只要上一层清漆就好了。她笑道:“确实好!难得这盒盖上还可以烙花,还可以把咱家的字号烙上去,烙画的成本又不高。哥哥,这竹盒,多少钱一只?”
“一文钱两个,如果咱家买的多,一文钱三个我看都成。”傅阳笑着说。
“这么便宜?”傅春儿喜出望外。
傅老实将盒子接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说:“这个确实大小很合适。我回头就去调一调鸭蛋粉的模子,包管做出来合适。”
“好,那爹负责先将鸭蛋粉做到和这竹盒大小相配,哥哥明日去收一些这样的竹盒,我明日问问隔壁王篾匠,能不能帮着做一个往盒子上烙花样的模具出来,我见过他家望篾器上烙的花,大约这盒子也是能烙的。”傅春儿想了想又说,“对了,哥哥要是明日有空,收竹盒的时候,再顺便看看有没有适合这盒子的清漆——”
傅家人见她事无巨细,一一都安排到人,傅阳先就笑道:“是,妹妹总管大人——”结果这话被傅正听了去,立马就将称谓换成了姐姐,照样学了一遍出来,一时间傅家上下都乐开了怀。
这次傅阳回来,带回来了钱姑父家的支持,又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包装的问题,傅春儿一下子心情就好得多了。
她晚间还是细细地将家里铺子卖得所有产品都想了一遍,第二日顶了黑眼圈起来,却是与傅老实商量,要在夏天产的“鸭蛋粉”里再加一些润泽皮肤的材料,将秋冬款的“鸭蛋粉”制作出来。
傅老实答应了,告诉傅春儿,秋冬季的香粉,自然会有秋冬季的配方。他顺便也提了一句:“今年的桂花应该开得很不错,我与寿家打过招呼,请他们多留些给我们,回头好浸桂花油。”
寿家是广陵城最大的莳花商人,所谓“十里栽花当种田”,就是指的他家。广陵人家,除了自家院子里养的一些花草以外,若是再有需要鲜花盆景的,多半都是直接或是间接从寿家这里购得的。除了莳花之外,各种用来制香、浸油,甚至用来制酱入菜的桂花、珠兰、玉簪、素馨、玫瑰……等等,都会从寿家购买。傅老实早先做过戴家作坊的学徒,没有少与寿家打过交道。
傅阳这时候过来,听父女两个正在说桂花油的事情,突然插口道:“爹浸桂花油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往里面加一些药物,比如冰片、麝香之类?”
傅老实怔了一怔,“要浸药油啊?药油我就不太懂了。”
“哥哥说的有道理,要是这桂花头油,也能有些药效,岂不是又多一种新的路子?”傅春儿鼓励哥哥,“哥哥以前在大德生堂,对这些药材什么的都是熟悉的,不妨试试看,看怎么能够将药物也加到头油里去。反正爹的桂花油也照样浸照样卖,哥哥这新品头油就顺带琢磨着,什么时候琢磨成熟了,就什么时候发卖呗!”
傅阳点了点头,又说:“另外,咱家此前在铺子里发售的棒香与线香,也都是买了别人家制的香,再转手发卖的。我最近也想着,入秋前后天气好些,没有那么潮湿,我晚上也到院子里跟爹一起干活,看看怎样能做一些棒香和香件出来吧!”
于是傅家父子两个,每日晚间,就在隔壁院儿里的空房里摆开了阵势,不是做那些已经成熟了的产品——桂花油与“鸭蛋粉”,就是琢磨些新品。傅春儿则与杨氏一起,在灯下花着各种花样子,一边还教着傅阳读书认字,每日过得忙忙碌碌。
转眼入了八月,傅老实浸出的桂花头油开始畅销,只是这畅销不是在广陵城中,而是仙女镇上的销量陡增。尤其是那种用瓷白小瓶装了的桂花油,傅阳隔上几日,就要跑一趟仙女镇,将新浸的头油给钱姑父的铺子送过去。而傅家在下铺街的铺子里,头油与鸭蛋粉的销售开始有些起色,只是这起色与仙女镇钱家杂货铺那里的销售量相比,还是差得太远。傅阳与傅春儿兄妹两个,开始在广陵城中物色合适的铺子,和合适的租客,打算将自家铺子赁出去,收到的赁银再选他址,另开一家铺子。
一百三十五章 黄宛如相邀
八月初七那日,傅春儿从铺子回来,杨氏递给她一张帖子,笑了笑,道:“黄小姐隔了这么些年,终于又有帖子给你了。”
傅春儿奇道:“黄小姐?”
她拆开帖子,只见是黄宛如邀她八月十二那日去黄家新园子做客的帖子。此外,黄宛如还附了一封信给傅春儿,感谢她在兄长面前美言,说她现在家中好多事情已经开始上手,每日忙得多了,反而觉得精神头儿很足,一点儿也不闷。信上黄宛如一手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煞是端正好看。杨氏过来瞄了一眼,淡淡地道:“春儿,你也亲笔回一封信给黄小姐呗!”
过去两三年里,傅春儿不再亲自到富春茶社忙碌,在家中空闲时间终于多了出来,终于有机会把繁体字学得八九不离十,字也练得好看多了,只是还不及黄宛如那一手蝇头小楷写的工整隽秀。而杨氏这样说,大约是私心里觉得傅春儿文墨上面也不输于大家闺秀,鼓励她去与黄宛如这样的世家小姐交往罢了。
傅春儿这时候倒想起来,以前黄宛如也曾经邀自己上门做客,那时还是去的黄家在常府巷的大宅。去之前,杨氏差点把压箱底的好衣裳都取出来,要改了把傅春儿穿出去见人。眼下杨氏对待自己与黄宛如来往的态度,依旧如此。此时距离八月十二还有五日功夫,这五日里,又不知道自己这位娘会想出什么来。
果然,杨氏忙忙地将家中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拿去炸了一炸,又张罗着将她一件碧青色的外裳的衣角和袖口处都细细地绣上一圈水云纹。八月十二那日早晨起来,当傅春儿看到这件完全改好的外裳的时候,真真吃了一惊,果然自己娘的眼光好,心思也巧,这件她穿本来也有些宽大的外裳,此刻穿在身上,不仅正合身,而且腰身那里也特为改过,将她纤细的腰身全勾了出来。不过她还是拒绝了杨氏要给她佩各种首饰的要求。杨氏好说歹说,最后还是强着傅春儿在耳上佩了一对小小的赤金丁香。
至于发饰,傅春儿只将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搽了一些自家浸的头油,然后簪了一朵自家院里种着的珍珠兰在头上。整个人又清爽又水灵,杨氏看看自家闺女,脸上露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手阻住就要往傅春儿身上扑的傅正,说:“正儿,千万别把你姐姐的衣裳弄皱了。”
傅春儿在铜镜中瞅了瞅自己,也颇为满意,虽然算不上是貌美如花,但总也是清秀佳人一枚,穿着打扮虽然不见得如何名贵,但总是大方得体,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杨氏看着傅春儿的形容,不知道想起什么来,双目似乎微微有些发红,口中嘱咐道:“在黄家做客,千万记得守礼,莫要与人起争执。”傅春儿一一都应了,觉得杨氏好似寄托了不少年轻时候的愿望在自己身上,这才会如此这般煞有介事地帮自己装扮,又谆谆地嘱咐。
黄家这次相邀的新宅邸就在东关街旁,离傅家所在的瓦匠营巷口就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傅春儿过去,黄家门房里自有人接着,往宅院里面迎,却是进的东首一长排宅院。傅春儿觉得这里似乎并没有黄家在常府巷的宅院来得大而敞亮,格局偏小,宅院也只几进便到了头,后面是一座月洞门,门上留了一处额书的位置,却是空白着,现在还没有字号落在上头。
傅春儿在这里候着,过了一会儿,见是黄以安与黄宛如兄妹两个,从西面的宅院里出来。黄宛如见到傅春儿,提起裙裾,三步并作两步就奔了过来,笑生双靥,道:“春儿妹妹,好久没有见你啦!”
傅春儿见黄宛如极是热情,心底也不失有一些感动,与她寒暄了两句,这才转过身来,远远地朝黄以安行了一个礼。她这时候才发现,黄以安兄妹两人出来的时候,各自带了一名丫鬟跟了出来。黄宛如身后是个面生的丫头,以前她那位贴身的大丫鬟小喜,此刻却是跟在黄以安身后,这会儿正有些吃惊地看着黄宛如与傅春儿两人相见,面色有点发白。
黄宛如与黄以安见傅春儿注意到小喜,互视一眼,都觉得有点尴尬。黄以安便回身吩咐一句,小喜应了,低着头,回宅院里面去。
黄宛如便问哥哥:“五哥,我去请傅家妹妹喝口茶,歇一歇,一会儿出来再与你看看这园子,好不好?”
黄以安应了,但是却有些霸道地说:“不用歇太久吧,要是耽搁久了,没准爹就带着那帮老头子过来了。”
黄宛如笑着答道:“是——”故意拖长了尾音,然后拉着傅春儿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别管他,咱们自管乐咱们的去。谁叫是我下帖子请的你呢?”说着她便拉着傅春儿到东首院落的一间厅房中坐下。她随侍的丫鬟奉上了茶水点心,而黄宛如则根本顾不上喝水吃东西,只唧唧喳喳地拉着傅春儿说起别来之后的情形,却非常小心地绕开了当年傅春儿中毒那件事情不提,仿佛她从不曾知道那事一般。
“现在这边园子的账目是我在管,修园子的工人,饭食,材料进出,还有请工匠,每天都有专人到我这边报账交钥匙。我权力可大着了呢!”黄宛如十分得意地说,然后就微微红了脸,说:“娘说,我出嫁之前,正好趁这个机会历练一下。”
“啥,宛如姐,你要出嫁了?”傅春儿心中算了算,这位黄家九小姐,年岁只比自己大一岁,还没有及笄,怎么就要出嫁了呢?
“吓,哪有这么快,不过我娘都已经在张罗着给我说亲的事情了。你呢?”黄宛如差不多还有一年及笄,这个时候完全开始说亲相看了,待到及笄之后再放定,放定之后过一年成亲。
“我?我可不想这么早嫁人。宛如姐姐,你这么能干,成亲之后管起家来,一定是个厉害的。”傅春儿故意捧一捧这姑娘,就把话岔开去了。
“那是自然,”黄宛如一点都不谦虚,说:“日后我不止要管家,我还要想找几间铺子来管管呢!我现下啊,可是觉得,能把家事管得井井有条,还真是一门学问。”她滔滔不绝地就讲了下去。傅春儿听得直咋舌,果然这大宅院里道道多,竟然有这么多事情要管。看样子黄宛如学管家也已经学了好些时候了,傅春儿觉得有些安慰,当日给黄以安荐了黄宛如,果然没有荐错啊。
两人喝着茶,傅春儿随口问了一句:“宛如姐姐,原先你身边的小喜姑娘,是去了黄五爷那边了么?”
黄宛如原本喝着茶,这会儿差点一口喷了出来,咳了好几声,才说:“唉,五哥今日本来不要小喜跟出来的,可是她不知怎地还是要出来露脸,怕是要触五哥的霉头了。”
“小喜姑娘真是去了黄五爷那边?”傅春儿还是想确定一下。
“是啊,小喜求了我好几个月,后来我见五哥也点了头,才将小喜放了他房里。娘说现在还不能开脸做姨娘,总得哥娶了亲才行。”黄宛如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边看着傅春儿的神色。
傅春儿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当日她为了自家铺子的事情,跑去黄家想求见宛如,在门房处受了这位小喜姑娘的一顿奚落,黄宛如也没有见成。当时她就明白小喜的心,怕是在这位黄五爷身上。黄五既有这等好事,为何要双手推出去,自然是笑纳了。
傅春儿觉得有点不舒服。小喜这样的身份地位的女子,黄以安怕是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吧,他自己不要都会有人上来巴结,将来黄以安的内院,想来定然热闹的很。
黄宛如见到傅春儿面上有些不虞的神色,暗自吐了吐舌头,又问起傅家新铺子的事情。傅春儿这才想起来,道:“啊呀,真是不说我都忘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盒,递给黄宛如,道:“宛如姐姐,这个是我亲手做的,里面加了润泽肤色的材料,你看看,喜不喜欢。”
傅春儿这次带的这个白色瓷盒,是傅阳订了上千个白瓷小瓶儿之后,瓷器作坊给送的。傅春儿见大小正合适,于是就从傅阳那里拿出来,她自己收着准备做人情用。
黄宛如轻轻地打开这个瓷盒,只见盒子里面先是铺了两层棉纸,最上面一层,用细细的彩笔勾出了一朵玉簪花的形貌,绘得栩栩如生。再往下一层,就是一张纯白无暇的棉纸,能够吸去盒中的湿气。揭开这层,只见瓷盒里面排着整整齐齐的一排十根玉簪花棒。“这是紫丁香的花种,研细了,和上好的邵伯粉混在一处,然后灌在未开的玉簪花苞里,假以时日,这香粉就得了玉簪花的香气。傅在面上,润泽匀净,不容易滞涩。用的时候,取一根出来,将粉倒在手中,就可以匀面了。”傅春儿在黄宛如看的时候,从旁为她解释。
“呀,是么?”黄宛如见惯了繁复包装的各种香粉,见了这盒,又听傅春儿说了做法,实在是觉得清新可喜,又听说是傅春儿自己手制的,更觉得珍贵,便说:“足感盛情,多谢春儿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