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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爱非攻     馥春txt下载     馥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六十六章 寿家庄子的花草生意

    傅家这边,姚十力将养了五六日之后,便有他旧日在作坊的兄弟们悄悄找上傅家的门来。他们都是先求见姚十力,两三个人聚在屋里悄悄地说着些什么。傅春儿送了一壶茶过去,隔着门板,可以听见姚十力在赞自家“仁义”。

    傅春儿抿嘴笑笑,就敲门进去,给几人送上茶点,接着就不顾几名少年惊艳的目光,自管自出门,心知姚十力这几个人必然会有决断。

    她出来之后,就去锅里舀了一点小米汤,去喂窝在灶边的一只小草狗。家中没有牛乳之类,但是老人们都说这么小的草狗,喝米汁原是不错的,再过几日小狗就可以喝些肉汤之类的了。这只小草狗是发生了家门口的“闷棍事件”之后,傅老实托了人从乡间抱来的,是一款经典“中华田园犬”,傅春儿自然给起了个经典款的名儿——“旺财”。

    少时姚十力就陪着这几个人过去找傅阳说事。傅春儿留在灶下,没往前凑,心知哥哥那头一定会处理好的。

    果然,送走了这些年轻伙计们,姚十力自回作坊去休养着。傅阳走到厨下,立在傅春儿身后看她忙这忙那,微笑不语,好一会儿才叹道:“那个姚十力确实不错,以后料来十个可以管人,可以做工头的料。戴家将他放出来,迟早要后悔的。”

    他刚才与姚十力和其他的伙计谈起,几个伙计都对傅家提出的待遇和“条件”都没有异议,应该是姚十力事先敲过边鼓了。令傅阳更为惊异的是,这几个人还自己提出,打算“分期分批”地过来上工,有一个年纪与阿康相仿的,实在没处去,打算就马上就留在傅家,先开始上工,另外两个家在乡下的,打算先给众人打打掩护,回家务农半年,等姚十力这边的风声过去了,才偷偷“上来”。傅阳自然承诺了,只要他们半年之后愿意过来,在姚十力手下做工,傅家没有不欢迎的。

    其实傅阳觉得这样也好,眼下如果将这些伙计照单全收,瓦匠营的小院子又要不够用了。多半年时间,他正好想办法腾挪大一点的地方,好生办一间作坊,再安排好伙计们的食宿。

    傅春儿笑笑道:“哥哥,眼下赶紧开始备货吧!过了二月二,刘行商的订单就要下来了,我想这次起码是两千两的货。

    这回咱们把那用锦盒装的’鸭蛋粉’多做一些。对了,哥哥,我打算明日带阿康到寿家六爷上次说的那间庄子上去看一看去。”

    她说去就去。第二日一早,傅春儿带上阿康,先去了寿家。

    寿家在过年的时候,收到了傅家往来的一份节礼,也回了大致相当的一份回礼。寿老六估摸着傅阳和傅春儿年后会派人过来,结果没想到,是傅春儿自己带了一名小厮亲自跑的这一趟。

    寿老六听了傅春儿的来意,当下安排了一辆车,找了车夫,要送傅春儿去城郊的田庄上。岂知傅春儿开口道:“第一次去田庄上,还请六爷给我们做个引见吧!”

    她的意思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第一次去庄上,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了寿老六当令箭,令庄头他们都信服了才行。

    寿老六自然心中有数,便坐在车夫旁边的座位上,送两人一起去了庄子上。

    早先傅家与寿家签的“契约”,注明了寿家典卖两季出产的这座田庄,有多少亩土地是种植花草的,又培植着多少盆景等等。这些数字都被傅春儿记了下来,拢在了袖中。

    到了庄上,庄头和几名管事在寿老六的安排之下过来见了见傅春儿与阿康,面上不显,口上不说,但是心里却透着轻视。傅春儿不管这些,她借了一只算盘,要各位管事报了种植各种花木的面积上来。玉簪、蔷薇、玫瑰、珠兰、白兰、茉莉……绝大多数是去年秋季已经育种插枝了的,只要再有一两个月,早开的就可以收成了。傅春儿一一记了,又向寿老六提出,借去年出卖的账簿看一看。

    寿老六虽然有些吃惊,但是还是点头,吩咐叫人去把去年春夏两季对外发卖的账簿拿出来。

    到了此事,庄头和管事眼里,才透出几分惊讶。他们早就听寿老六说过,庄子两季的发卖,被东家做主卖了给旁人。他们本来竟以为传话传来传去传错了,知道现在过来一个伸手要账簿的小姑娘,才隐隐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

    可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年纪也太小了一点,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广陵人家寻常见的通袖小袄,鬓边簪着一大朵宝石红的绒花,坐在庄头与一众管事面前,一双明净秋水的眼睛在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若说她与寻常的少女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态度,镇定自若的神情,和那双眼中透出的清澈与淡然。众人一时间摸不清傅春儿的来历背景,但见寿老六作陪,都绝不敢小觑了她。

    找账簿花了很长时间,长到傅春儿都觉得不好意思,说:“不用给我全部的。每种花木的给我一本先看看就行,余下的,日后慢慢再请教。”她这么一说,众人才稍稍吁了一口气,只一会儿,账簿就过来了。

    寿老六也觉得脸上无光,不过寿家一向是这样,御下宽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田庄上出产庄头或多或少都有截留,但是寿家一向知道庄上的人会以丰补荒,也就是丰年截留一部分收成,留到荒年的时候再补上来。其实无形之中,也抹平了寿家不同年份之间的风险,因此寿家长久以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次,两季的收成发卖给了傅家,傅家会是怎样一个态度呢?

    这时就有一个庄上的管事来回寿老六,说:“刚才戴家来人,说是今年新扩建了作坊,从咱们这里拿的香花要比去年翻上一倍。六爷,问您一句,今年卖给戴家的香花,还跟以前一个价么?”

    寿老六搓了搓手,刚想答应,就见到傅春儿在旁边看着,这才想起来,两家的契约上傅家约定了傅家有权决定卖给谁卖多少,他家言明不过问的那些,才轮得到寿家来定。他想到这里,就说:“傅姑娘,你说呢?”

    庄头管事尽都看着寿老六,诧异地想,东家什么时候也跟这小姑娘商量起定价的事情。

    傅春儿看了一样寿老六,心中发笑,晓得这人是借这般问话的机会,把事情的决定权交到自己手上。她就问了庄头与管事,晓得这一年的产量与各项成本,与往年相较,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于是傅春儿便点头,道:“戴家购买的那些香花,分作两份:与去年数量相当的那一部分,按与去年一样的价格发卖;多出来的那一倍,价格上加三成发卖。”

    “三成?”所有人都惊叹了一声,寿老六喊得最响,几乎都要从椅上跳起来了。

    “那戴家的人问起,怎么说?”庄头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怎么说,随行就市呗!”傅春儿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回答道。

    “与去年相同的那份,就说是看在老主顾的面子上,特为为戴家留的。但是我们怎么能料得到戴家会突然多买这么多香花,所以只能把打算高价卖给别家的香花腾挪过来,这其中的损失么,自然戴家要多担待一二了。”

    “高价卖给别家?”庄头有些发急,说:“其实若是戴家能多买一倍,就能吃下庄上全部的香花。”不是他不肯,万一这样对戴家说了之后,戴家改投别处,怎么是好?广陵花木庄子原本就很多,也不差自家这一间。

    “不会的,”傅春儿极有把握地说,“今年春夏之交之际,圣上巡幸广陵,想必各处都少不了香花盆景,不仅仅是戴家,想必不少大户人家,甚至是广陵府,都会采买香花用来装点。广陵的花价绝不可能跌。”

    她说到这里,寿老六突然大悔,这个小姑娘,看市面行情,竟然是这样通透。他原先还以为庄子上的出卖,八百两顶天了,寿家又急着用钱,所以才同意与傅家订约,以六百两的价格将庄子上的出卖给典了出来。

    眼下听她这样一说,这两季的经营,却是一定要比自己原先预想的要多。

    “我与您透个底——”傅春儿笑着面对那庄头,不徐不疾地说:“如果戴家不买,我傅家也是要买香花的。戴家如果真的因为涨了三成的价钱,而下决心今年不用庄上的香花,那么我傅家会把戴家不买的那些全部吃下。所以庄头不用担心了!”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在想那位新掌了戴家宫粉作坊的戴家侄少爷,不知道那位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那位得晓寿家的报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这也算教他个乖吧,扩了作坊,等到上求供货,下求买家的时候才想起来打点,是不是太晚了点。

一百六十七章 白垩入妆

    回城的路上,傅春儿觉得有些乏了,坐在车中只闭目养神,而阿康则在对面很崇敬地看着她——想不到自家这位小姐这样厉害。阿康算是半个漕帮中人,是傅家受仇小胡子之托,才收下来的小学徒。可是姚十力他们这些后来的,都觉得阿康实在是傅家的家人一样,姚十力头一回就曾经称呼他做“傅康”。阿康头一回觉得,有个“傅”姓冠在自己的名字前面,是这样一件挺有面子的事情。

    而寿老六与来时一样,坐在大车车夫旁边的位置上,心事重重地揉了揉鼻梁。他也累得很——也悔得很,倒不是悔和傅家做了这笔生意,却是在悔,怎地没有实现将傅家的事情打听清楚的。傅家……广陵城中,从来不曾听说过这家字号有多么响亮,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精明的女娃娃出来。

    他一边揉着鼻梁,一边就想着刚才这个小姑娘在自家庄子里与庄头和管事们说话,说到后来,竟不是她下来庄中请教庄头,而是有不少管事都纷纷在请示她,请她拿主意,偏偏这名女子每说定一件事情,都会将各种理由摆得清清楚楚,因此每每结论都是水到渠成。

    “各位庄头管事,大家不要想着我傅家会将庄上两季的进项都刮空,平日里大家该得的都照样都有,如果是有超过去年进项的,我傅家还会给各位庄头和管事安排抽头——”傅春儿那时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说,同时还转过头来看看自己,那目光的意思应该是——六爷这边的孝敬,应该也是少不了的。

    怎地会有这样一个既精明又懂得蛊惑人心的女娃子,腊月里谈款子的时候就看出端倪了,可是还是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厉害。

    寿老六闭上眼睛,默想了一遍族里适龄的男丁,如果有年纪合适的,干脆就与傅家结亲,日后他这个寿家“大管家”,想必日子就要轻省很多。他一面这样想着,大车停在了东关街街口,车里面阿康的声音说:“六爷,我们到了。”

    寿老六与傅春儿等二人作别,傅春儿笑笑说:“六爷,我们约好的,每旬我会去一次庄上,如是六爷有事情找我,就遣人递信给我就好。”说着她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在庄上说的,想必六爷都听了。今年一定是寿家的大年,有什么会比把一大家子的生意都做好更重要的呢?”

    “……”寿老六如梦初醒。

    *——*——*——

    正月很快过完了,二月二的时候,刘行商没有亲至广陵,却是遣人带了他的印信过来,奉上五百两定金,约定三月初三日,过来取两千两银子的货,指定要头油和鸭蛋粉。不过傅阳还是打算将棒香与线香做出一千件来,给刘行商的船捎上,打算在市场上试试水。

    而傅家的作坊,则不像戴家那样高调,而是悄没声息地在傅老实与傅阳的主持之下开了工。姚十力的伤基本好了,傅家一下子多了个作坊里干活的主力。

    只是姚十力却从没见过鸭蛋粉。

    他拣了一块成品在手里,“这个,女娘们真的觉得合用?”

    傅阳又好气又好笑,道:“至少我娘和我妹妹都说好用,来铺子里的不少女客也是这样说的。”

    “哦!”姚十力听闻傅春儿也觉得好,那一定就是好了。他接着用指尖从鸭蛋粉面上刮了一点粉下来,凑到鼻尖下闻了闻,接着道:“香型确实和戴家的秋粉一致,但是,但是,为何这粉不够白呢?”他将手指尖对准光亮处,看了看说:“这粉少了一种白色光泽,若是有肤色偏黑,或是有轻微斑疤的主顾,这样的粉用少了是遮不住的,用多了又挂不住,这是怎么回事?”

    他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傅阳,心想,这难道是傅家不肯用好料?

    傅阳笑着摇头,将自家的粉里没有加定粉的事情,一一说了给姚十力听。

    “没有定粉?”姚十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傅阳慢慢地向他解释,定粉就是铅粉,铅粉有微毒,经年累月地使用,面上会出现斑痕。“我家一直在试着在找合适替代定粉的材料,眼下这鸭蛋粉里,除了香料药材,主料是豆粉与米粉。”

    姚十力抓耳挠腮想了一阵,道:“我家上两代原是江西的,我家有位姑奶奶,她与我提过一句,说她小时候家中买不起定粉,就用白垩涂在面上,充作定粉用。后来家中能够买得起粉了,姑奶奶却还是不喜欢外间的粉,一直自己捣腾白垩。我瞧她年逾五十,皮肤还是白皙得很,即使不上妆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其实还曾经向宫粉作坊的管事提过这种材料,当时就被人鄙视了一把。“铅华铅华,铅华就是定粉,古来如此,将心思放在这些没用的地方做什么?”

    傅阳听了姚十力的话倒是大感兴趣,说:“十力祖上是江西人对么?你说的这个,我去问问,我也识得江西人,若是能给咱家捎上一点江西产的白垩,咱们能够试试就好了。”傅阳自己在大德生堂做过学徒,知道白垩可以入药,但是大德生堂的大夫处方白垩的时候却不是太多。只是,既然可以入药服用,想来应该没有什么毒性。不过保险起见,傅阳打算求到合适的白垩之后,再去找周大夫确认一下。

    他说到就做,第二日,就去见了一直为自家提供盛瓷瓶的那家瓷器铺子。那家铺子的老板,就生在江西景德镇。

    傅阳非常兴奋地回来,先是告诉大家好消息,“头油的瓶子已经全部到了。这一批瓶子,可是按了春儿给的花样子,绘制了碧桃和丹桂两种花样在瓶儿上,瓶底还写了咱家的字号。”他将样品给大家看,大家看了都说好,傅春儿看着自己的成果出炉,更是高兴极了,眉眼弯弯,笑容愈美。

    第二样,傅阳拿出来的,自然是昨日姚十力提到的白垩了。“这是那瓷器铺子的掌柜从江西带来的白垩土,因是在景德镇高岭村产的,所以又叫高岭土。这些是掌柜的备在广陵府给人做样品的,是绝对品质好的。他答应下回会给咱家再捎上一些来。”

    “好消息是,我今日去问了周大夫,他说这白垩土,完全对肌肤无害。”傅阳很是高兴。

    众人兴致勃勃地从傅阳手中将高岭土接了过来,传看了一圈,开始犯了难。眼前的这一堆,分明就是泥土,甚至连白垩都不是,如何就能做成合适的材料,入了妆粉之中呢?

    这个却难不倒傅阳,他此前就已经详细地问过那瓷器铺子掌柜的江西人使用这白垩土的做法。当下他自己去作坊里,将白垩土用水泡了,再坠粉水洗,沉淀过滤,除去杂质,最后晒干,就得到浅浅一盆晶白色的粉末。姚十力取了来,在手上拈了拈,道:“感觉与定粉差不多啊。”

    傅老实过来看看,评价道:“我觉得比定粉好,比定粉轻软一些,而且细润。色度也不错,白得很纯正。”他一时兴起,就开始亲手调配这白垩粉与豆粉米粉的比例。傅阳与傅春儿相视而笑,知道自家这位老实爹,一旦研究什么上了瘾,就是个不眠不休的劲头。

    傅老实做事也有他的一套。他将白垩粉分作二十份,分别加入不同的比例的米粉与豆粉,并且将不同的比例一一都记下,再用浸出的花汁与这些个粉合在一处,最后加入蛋清,晒干制成鸭蛋粉。

    姚十力看傅老实忙活,眼前一亮。他觉得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专注地研究一件事情了,傅老实的举动给了他不少启发。姚十力便陪着傅老实一起,一面熟悉了鸭蛋粉制作的全过程,一面与傅老实有商有量的,讨论着怎样确定这白垩粉的配比。

    傅老实自然很高兴,没口子地夸姚十力。

    傅阳乐得当甩手掌柜,将“研发”工作交给自己爹有什么不放心地呢?他就将这些事情全交给了作坊里的人,他则整日在铺子里守着。

    白垩粉入鸭蛋粉的试验终于做完,傅老实与姚十力终于定下了一个配方。按照这个配方做出的鸭蛋粉,比傅家出产的粉更加细润,扑在面上也更加白皙。连傅春儿都喜个不住,拉着傅老实撒娇,说:“爹,这下连我都可以放心用自家产的香粉了呢!您看我搽了这粉,好不好看。”

    她一副小儿女情态,旁边没离去的姚十力看着都呆了。

    可是傅春儿却转了个话题,对傅阳说:“哥哥,你上次不是说周大夫确定,咱们家用的这白垩土,无毒无害么?你看看,能不能请周大夫把这话写下来,或者这白垩在既然能入药,在本草中也一定有。我们请周大夫把本草上的话写了,裱起来,挂在铺子里,日后要是有客人,也好有个说法,不是么?”

    傅阳与周大夫相处甚久,两下关系极好的。他当下答应了,第二日便笑嘻嘻地捧了一些字纸回来,给大家看周大夫的字。

    “妹妹,我在大德生堂,见着了小七爷。”傅阳在傅春儿身旁,装作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一百六十八章 疫病

    傅阳说这话的时候,傅春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傅阳拿回来的大德生堂的字纸,白垩、麝香、冰片、乳香……一项项入妆的材料与药品,每样都写在一张上好的熟宣上,下面落了个款,写着“大德生堂周”五个字。最下面还印了一方印鉴,是阳文大篆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傅春儿依稀记得,这是中的话。

    她一张一张地整齐收好,准备一会儿就去找个装裱铺子,裱成卷轴,可以挂起来。

    “咦,小七爷还在广陵城里啊?”杨氏正好过来,听见这话。“我总以为这个时候小七爷应该已经上京准备春闱了呢!”

    “是吗?我怎么瞅这小七爷还是很热心药铺里的事情,这些字纸上盖的,就是小七爷的私章。”傅阳没有特别在意。

    傅春儿却想,如果纪燮真的连这会儿都出现在大德生堂,估计他是真的铁了心不想去考春闱了。她一时想起纪燮中举之后,在砚池边上与自己所说的话,心中登时感觉有点乱乱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

    进了二月中,广陵城中的天气便有些反常,先是艳阳高照,大家都觉得一时春暖,接着便是连着几日大风大雨,气温骤降。广陵城中,不少人便因此病倒了。

    傅春儿家中还好,她家在天气刚刚冷起来的时候,便熬了姜汤给每个人喝,因此家中每个人,都身体健旺,没有风寒的症状。

    然而傅阳有一日从下铺街上的铺子回来,神情很严肃地对家人说:“不得了,听说广陵城中出现了疫病,大德生堂已经收治了好几十人,听说已经有人垂危了。”冬春之交,本是人体易感之时,戾气疫毒,从口鼻而入,得病之人,或头疼,或发热,或颈肿,或发颐。遇上厉害的,往往一人之病,染及一室,而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冬春之交,这样传播迅速的疫症,广陵人将之称为“春瘟”。

    傅春儿吓了一跳,刚要拉着傅阳细问,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傅阳冲出去看,见是侍墨急急匆匆地过来,手中拿着好几个药包,对傅阳说:“阳少爷,我们小七爷说的,这些草药,每日煎一服,每个人都要喝到。另外注意门户紧闭,庭中每日洒扫,井水一定要煮开才可以喝。”

    “什么?”傅阳大惊失色,拉着侍墨说:“侍墨,真的是春瘟么?”

    侍墨拼命摆手,道:“阳少爷,千万别将这两个字说出来,小七爷说了,要是城中因此而乱,大家纷纷往外走,反而会将疫病传到十里八乡去。”

    傅阳听了,立时不敢再说什么。

    侍墨这时笑嘻嘻地说:“阳少爷不要担心,没准过两日就好起来了呢!”

    “侍墨,”傅春儿听了两人在门口说的话,走出来,对他说:“替我们家谢谢小七爷。另外,帮我传两句话。”她将下唇咬了又咬,咬出两个深深的印子来,这才下决心说:“如果真是……传人的病症,切忌当断不断,但是一定要广陵府杜大人知晓厉害!”

    侍墨收了笑容,很严肃地点点头,“侍墨都记住了,一定一个字都不落地都报给小七爷。”

    “还有呢,请小七爷自己也要当心身子,莫要沾染了时气。”傅春儿最后嘱咐道,“侍墨,你也是如此。”

    “嗯——”侍墨重重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离了。

    傅家的日子还是一如从前,只是傅春儿觉得虽然有人在尽力压制城中的流言,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广陵城中起春瘟了。

    “深柳读书堂”很快就暂时关了。老徐言明学堂里的孩子没有生病的,但是“非常时日”,孩子们年纪太小,还是莫要冒险得好。除此之外,广陵城中还是一派繁华景象,埂子街上成排的铺子,钞关码头前的大道,徐凝门外的食肆酒坊,还是照样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只是,广陵府在教场上头支了一个摊子,每日派发药物,不仅有治疗头疼风热的,还有用来熏蒸房舍、洒扫庭院的。知道的人都说这背后是大德生堂纪家大发善心,为城中百姓做善事呢。

    但是,真正重视这事的人家还是不多。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广陵人家,大多还是觉得扛一扛就过去了,不少人家都是等到家里有一两个都躺下了,才想起来到教场领些药物。

    大德生堂每日都点算派发的药物,并且会记下广陵城中已经有疫病症状的人数,和住所。纪燮隔日便会将整理出来城中疫病的情形着人送给广陵府杜大人。广陵府上下为了这件事情,都是急得团团转,但偏又无法。疫病算是天灾,古代原没有多少控制的办法,眼下看着疫病的情形还不算是严重,但是万一拖到皇上南巡的时候,城中疫病还没有完全消弭,被御史参上一本,落个防疫不利的罪名,杜毓这么多年来在广陵府的苦心经营,就怕是要全部付之流水了。

    二月下旬的时候情况开始糟糕起来。广陵城中,连田家巷在内的一两条街道,在四五日之内,有四十七人发现染上了疫病,有十余人情况极为严重。到了第二日,有三人不治,被马上送到城外火化。这一日,城中染病的人数破了百。绝大多数发病的人住在田家巷附近,还有不少田家的下人,也纷纷病倒。

    杜毓急得嘴上出了好几个大泡——田家当家的家主,现任山西大同府的把总,眼下不在广陵城中。田家人口众多,几乎占了整整一条田家巷,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是依附田家过活,以田家马首是瞻。纪燮早已向他进言,说是应该将田家巷和附近的几条街区锁一段时日,防止疫病继续流传。纪燮甚至抬出了自家老祖,他声称自家老祖一定能研出特效药来,预防与治疗双管齐下,只要城中疫病不再这样快地传播,他便有把握,在百日之内,将这场疫病完全消弭。

    杜毓不是不相信纪燮的话,他所遇到的阻力,尽是在田家这边。

    广陵府先是遣了师爷去与田家眼下的当家人商谈,希望田家能够约束家人暂时不要出门,免得疫病继续流传。那师爷还传了杜毓的话,说是田家所需要的药物、每日的嚼用和饭食,都可由广陵府一力承担。广陵府会派大夫上门,一待疫病消弭了,自然就会给田家解禁。

    然而田家遣了有功名在身的田乾鹏出来回话,说是不带这么欺侮田家的,说广陵这么多人家有人生病,为什么广陵府偏偏盯着田家。话里话外还提了提杜毓最早在山西做官之时,与大同总兵田敏权往日的一些小过节,说是若是广陵府轻举妄动,一定会追究杜毓的责任之类,放了一大堆狠话出来。杜毓听了差点没吐血,可是碍着田敏权,又真拿广陵府田家没有办法。

    田家巷这边的情况,一日比一日恶化。有些年老体弱的人染了疫病,支持不了多久,便故去了。田家每日都会送人去郊外火化。广陵城中舆论的风向也发生了变化,开始有人盛传这次广陵城中的疫病,是因为田家“不德”,因此遭天谴,连带着广陵城中的百姓也遭灾。

    田家几位能做主的,这便聚在自家堂中商议起来。说话最有分量的,要算是田乾晟与田紫茹的父亲田敏达,他是大同总兵田敏权的堂兄,丁忧致仕之后,就没有再求起复,而是选择在广陵城中自做个富家翁,他有个掌兵的堂弟,广陵城中,倒也没有什么人敢轻易得罪田家的。

    “这广陵府,也欺人太甚了。我觉着这些妄语,怕就是广陵府故意放出来的。”他所指的,就是相传田家失德的那些话。“那杜毓也不自照照镜子,惹咱们田家,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你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一副纨绔脾气,不懂得动脑子,”田敏达斥道,“你上次让乾鹏回杜毓的那些话,简直太不经脑子了。这话传扬出去,回头杜毓弄砸了广陵府接驾的事情,将屎盆子扣到咱家头上来,有的你哭的。”

    “还说不算失德?”田敏达看着自己的长子,冷笑一声,说:“我看就是失德。你今日嘱咐人送出去火化的,有你房里的绘秋吧。”

    田乾晟大吃一惊。他将自己房里的一个大丫头搞上了手,那丫头有了身子之后,偏田乾晟还是个百无禁忌的,那丫头竟至小产,流血过多死的。他吩咐人将那丫头的尸身混在着了时疫的死者之中,送出城火葬。这样的事情,竟也叫自己父亲知道的一清二楚,田乾晟一时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而田乾鹏却摆了一副担心的神情,说:“伯父,紫茹妹妹她们身子柔弱的,还有几个年纪小的,是不是这就送出城去,等城里头没事了再回来?

一百六十九章 锁巷

    就在田家打算着将女眷们送到城外的庄子上的时候,突然有人报了进来,说:“不得了了,有广陵府的守卫,站在巷口,不允许人出入,看样子要封巷子了。”

    “什么?”田敏达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去,来到田家巷口,果然见巷口黑压压地立着一大排广陵府的守卫,在巷口巡视着,不许人随意出入。巷口用石灰画了一条白线,所有的守卫,都立在白线之外,不少还执着兵刃。

    “怎么会这样?”田敏达奔到巷口,大声地问道。

    田家巷口有一间火神庙。庙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此刻正在搭建可以遮风挡雨的棚子。搭建棚子的侍从都身穿着一色的玄色衣衫,头戴布帽,面上围着面巾,手脚不停地忙碌着。普通百姓见了这些人严阵以待的样子,心中平添一份惧意。田家巷之外,有百姓经过的,都是匆匆离去,绝不敢停留。可是家住在田家巷之中的,田府中人,和其余百姓,却是聚在巷口,人越来越多。

    有一名守卫此刻正指着巷口贴着的告示,与众乡民解说着:“……时疫肆行,本府谨遵医嘱,将田家巷、四角街、灯笼巷,三条街道暂时封锁。巷中所有人家,不得随意出入。每日会有大夫到各家巡视,火神庙中,由官府免费派发药物与食物。此外,广陵府安排了专人,替巷中人家跑腿,采买物事,传递信件……”

    这会儿田家有个下人对那守卫说:“麻烦让让,我们田家上下,今日晚间席面上的菜蔬,都还没着落呢,俺急着出去采买哩。”田家不少下人是从田家历代家主任上带回广陵来的,口音南北相杂。这人说得理直气壮,完全不曾将广陵府的守卫放在眼里,大踏步就朝巷外走过去。

    那守卫轻轻一推,田家下人便不能往前一步,“哼”了一声,退了回去。

    “对不住,广陵府杜大人有令,十五日之内,此处只能进不能出。”守卫一点情面都不讲,丝毫不觉得“田家”该有什么特权。旁边一个他的同僚,见此人说得硬梆梆的,就上来打圆场,说:“呀,田家各位大老爷晚间席面上还缺点什么,都告诉我,我来跑腿。”这个同僚才是个精乖的,指着帮田家跑腿,没准还能混点个赏钱也说不定。

    看来广陵府想得还算是周到的。可是田家子弟都不领情,一时都鼓噪起来,纷纷说:“怎能限制田家人进出?”

    “只进不出,是何等道理?”

    “封哪里也不能封田家巷,这是要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处?”

    “贵妃娘娘地下有灵,要是知道此事,怕是气也被气死了。”一番胡言乱语,田贵妃若是在此,听了子孙辈们这般鼓噪,还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田家人自管自鼓噪,田家巷其他的百姓则选了作壁上观,纷纷留在原地静默着,还有些悄悄地向后退去。

    田敏达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来人啊,我要修书一封,与我六百里加急,送到山西大同去……不,着我送去京中有我相熟的御史那里,我……我要状告杜毓,以权谋私,携了公权泄私愤。”

    “田伯父,请稍安勿躁。”这时候,从众人背后转出一名少年男子,对田敏达行了子侄礼。

    此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缀,未冠,发丝用一根青玉簪挽住,他神情清朗,淡淡地朝田家子侄那边看了一眼,不少人便讪讪地住口。似乎此人不用大声说话,道理便自然站在他那里一般。此人不是旁人,竟是纪燮。

    纪家与田家也是旧识,到了年节,偶尔也会走动走动什么的。田敏达因此认识纪燮,“这不是纪家小七么?”

    他心中不安愈甚,纪家有一支世代行医,这是他所素知的——这,这难道真是杜毓遵了医者嘱咐,而不是携了私怨在给田家穿小鞋?想到这里,田敏达立刻觉得浑身更加不舒服起来。因瘟疫而锁村锁庄,甚至锁乡的事情,大明朝不是没有发生过。被锁的乡民都是自生自灭,能活下来的,往往十之不得其一。没有想到,杜毓竟然狠得下心,在广陵城中使此招。

    也不知道得了疫病之人,亡者几何,又有多少能够活下来的。但是自家宅院之中,但凡染病之人,大都撑不了太久。想到这里,田敏达一阵心寒。

    ——逃走,不管广陵府如何封锁,全家都逃离,去乡下庄子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如此拿定了主意。

    “纪家贤侄,”田敏达强忍住了心中的不安,勉强堆上笑容,亲热地对纪燮说:“来来来,看来老夫今日真要劳烦贤侄了。”他正在琢磨是否要通过纪燮,动员自己的亲朋故旧出面与广陵府交涉,好歹先将田家的子侄亲眷,都一一送出这被封锁的地段再说。

    “田伯父莫要着急,先听我说两句。”纪燮朝田敏达鞠了一躬,才开口。田家子弟大眼瞪小眼,纪燮他们大多认识,难道这位旧年广陵府出的解元公,竟出面为广陵府做说客不曾。

    而纪燮所说的,就是关于这次疫病的事情。他先是与田家通报了这次疫病的起因,和传人的途径——“往往是同居一处,吃住在一起的亲人最容易得病,其余,邻里之间,共事之人,甚至说过话几句话的,也可能染病。”

    其实广陵城这次疫病的传播途径竟能这样清晰地出现在医者的面前,多亏了大德生堂早在疫病刚刚显露的时候,在教场等处设的那些个无偿派送药品的摊点。但凡广陵城中有人出现这般症状的,都一一登记在册,职业、住址、得病的时间,这许多讯息串联起来,这才穿成了一幅广陵城中病症传播的地图,最后纪燮才终于有把握,在杜毓面前将封锁的区域圈在了田家巷在内的三条街巷。

    纪燮为了此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这几日他原本略见清瘦的面庞显得更加瘦削,眼中也全是血丝,神色之际免不了偶然露出一丝疲态。

    ——“‘天地之大德曰生’,又炎,你要想清楚,这条路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人生之路,但怕也是最艰苦,最没有回报的一条路。你或许会一事无成,这条路,你真的要走么?”当日他去向自己的业师请辞,言明不愿进京春闱,而是执着于广陵的医馆药铺一途,业师百劝之下,最后甩了这么一句话与他。不少同窗闻讯都奇怪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怪人,面对着已经打开大门的仕途大道,却过门而不入。

    可是在那一刻,他却突然想起了那一对双眸,如果那个女子在侧,她会怎么想,会怎么说?——

    近来,广陵城中的疫病已经渐渐见到了消弭的希望——纪家大伯出面,亲自问诊了数十位得病之人,终于敲定了处方,又得了纪家老祖的确认,好些服食药物的病人,都已经见好,只是恢复得比较慢一些而已。得到恰当的医药救治,不治的人数也少了很多。

    “既是如此,为何广陵府又要出面,锁田家巷?纪贤侄,你敢说,真的与杜毓一点关系都没有?”田敏达心里还是不舒服。既然已经有了处方,又为何非要将田家人都拘在巷子里?

    “就是,又炎兄,你莫要上了人家当,替人出头,做这些吃力又不卖好的事情。”田乾鹏好歹算是纪燮的同年,当下就劝起来。

    “不会,纪燮虽然仅是略懂岐黄之术,但是因为家学渊源,时不时竟会将自己当了医者。若是对病患绝无好处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建议杜大人去做的。”

    “什么什么?又炎兄,难道这次封锁,是你向杜大人提议的?”田乾鹏几乎难以相信。

    田乾晟也大声说:“纪又炎,就算你得了解元又如何,连上京赴春闱都不敢的孬才,我田家上下,哪里有半点得罪你了,在杜大人面前给我田家下这等眼药。”

    纪燮神色一些儿不变,就仿佛田乾晟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似的。然而田家子弟,包括城中百姓,都不曾听说纪燮不赴春闱的事情,当下便纷纷地议论起来。

    “田伯父,请听小侄一言。”纪燮接着苦口婆心地向田敏达解释广陵府封锁田家巷的理由。如今药方已定,当务之急是要阻止疫病的继续蔓延,对于这样的病症,隔离,减少人口是最好的方法。

    “你是说,我田家之中不少人也可能已经染上了疫病,只是没有发作出来?”田敏达问,这个时候还没有“潜伏期”这个概念。

    “正是,唯有将可能已经染上疾病的人暂时与外界隔离,免得病症在更大范围内传播。田家巷等三条街巷之中,一共七十五户共八百一十三人。大德生堂已经备足了药物,可以力保三巷之中,任何一人发病,大德生堂都能给与及时治疗。杜大人也有言道,以全城之力,力保田家三巷中人。但如果不是如此,试想,整个广陵城中数十万人都染上疫病,介时局面失控,药物匮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回天了。”

    “你嘴上说得好听,实则就是放屁。”田敏达没有给纪燮留半点情面。他根本不相信纪燮所说的,什么已有对症之药,什么以全城之力力保三巷,根本就是说辞,想骗田家人留在巷中,坐困愁城,生生等死。

    “就是——”田乾晟等人纷纷附和。

    “若真的如你所言,为何你自己不进了田家巷,与这巷中八百余人一起,过这十几天?这样我们以你为质,就不怕大德生堂不给咱们治病。”田敏达斜眼觑着纪燮,他觉得或许纪燮说得有道理,或许这个纪家的小子真的是位广陵城中的百姓着想——可是,可是凭什么是他田家来承受这等天灾,被生生困死在这巷中?

    “啥?我家小七爷还要……”侍墨听了这话,觉得匪夷所思,出言大声反对。可是纪燮却横了他一眼,侍墨当即住口。

    “怎样?不敢了吧!”田家人纷纷叫了起来。有胆子大的,瞅着这边守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就朝着巷口外冲了过来,想要趁乱混出去,又被后面的守卫挡了回来。

    纪燮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淡淡地说:“同舟共济,本是应当。纪燮本已想到这一点,既是田家伯父觉得纪燮留在此处能安众人之心,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就是了。”

    他说着回头向侍墨吩咐了两句,就坦然地走到守卫面前。那领头的守卫就犹豫地问:“纪小七爷,这样……好么?我等该如何回报杜大人。”

    另一名守卫说:“小七爷,如果您踏进这里一步,那未来十几日,您便都不能离开一步。我等受的乃是广陵府的死命令,小七爷莫要为难我等。”

    “我知道!”纪燮心中权衡一下,隐隐地觉得有些不甘。广陵城中除了田家巷这头以外,还有不少零星的街巷,都有病例报来。此外,光田家巷锁巷这几日,人们的花销嚼用,食物药材,粗粗算来,竟有千两白银之巨。好在纪燮同时具备了杏林子弟的身份,也顶着新晋解元的光环,因此他近日往来于广陵城中的大户,费劲嘴皮子募捐,本来已经有好几家已然被说动。然而眼下他如果留在田家巷中,只怕这些事情又要费一番周章。

    可是眼下如果纪燮不留下来,稳住田家巷,又该怎么办呢?

    看着巷内田家人虎视眈眈的样子,纪燮心一横,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向广陵府派来的守卫点了点头,就要往那“警戒线”内走去。

    “且慢——”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跟着一辆大车疾驰至巷口。

    侍墨的脸就白了,瞅着纪小七,叫了一声:“夫人来了——”他觉得身上手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要是夫人知道了最近自己帮着小七爷忙前忙后做的这些事,怕是会把自己的腿给打断吧。

    而纪燮终于头一回皱了皱眉头——母亲亲自过来,这次怕是会有不小的麻烦。

一百七十章 纪夫人出马

    大车上下来一名仆妇,扶了一位穿着堇色柿蒂纹锦绣缎袄的夫人下车。那位夫人认得田敏达,毫不客气地直斥其名,道:“田敏达,你自家的事情管不好,在这里扯上我儿子做甚?”

    田敏达心想,这哪里是牵扯上的纪小七,分明就是纪小七欺负到自家头上来的。然而眼前这女子他原也认识,怕是广陵贵妇圈之中第一心直口快,第一骄傲且又是第一护短之人,向来得罪不得。当下硬生生将一口气忍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见礼,口称“纪夫人”。

    这时,他身旁突然钻出来一名少女,对父亲低声说:“爹爹,这位就是纪府二房的夫人,跟咱家有亲的那位?”

    那名少女穿着桃红色的妆花通袖小袄,穿着菖蒲色的湘裙,鬓边簪着一朵碧桃,青春气象扑面而来,正是田紫茹。田敏达巴不得有人来缓缓眼前的情势,连忙道:“正是正是,来,你原该叫表姨母的,还不快上前见礼。纪夫人,这是小女紫茹。”后面一句,却是大声对纪夫人说的。

    纪燮的母亲,纪夫人黄氏,心中自然不会有好气,“表姨母,将我叫得这样老——”她也搞不清楚黄家与田家究竟有没有亲戚关系,既然田敏达说是,那就算是了吧。不过见到恭恭敬敬地朝自己行礼的田紫茹,黄氏却板不起来面孔,只客气道:“田小姐,今日实在不便,初次见面,实在失礼了,这见面礼,还是下次补吧。”

    田紫茹心里一喜,盈盈就朝黄氏拜了下去。黄氏也没有与她多纠缠,马上就瞅着纪燮,说:“跟我家去!”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你还要去春闱,这不是有得你不去的事情。”

    “母亲,”纪燮也很坚决,“田家巷之事兹事体大,如今锁巷已是势在必行,小七必须留在这儿,否则……”他有话没敢当着众人说,纪家老祖曾经提过,如果疫病没有在四月之前完全解决,天气一旦开始热起来,就会变得难以收拾。因此他虽然知道田家巷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可是也不得不啃下去,无论是何代价。

    “锁巷便锁巷,自有广陵府的官差来照管,关你什么事?”黄氏眼睛一瞪,望着自己儿子,而纪燮却没有看着她,而是皱着眉,看着田家巷巷口火神庙中各人做的各种准备。

    “纪夫人,话不能这么说。”田敏达还是没忍住,出言反驳。“令郎向广陵府提出锁了田家巷在内的三条巷子……”

    “锁了便锁了,难道有错不成?”黄氏是出了名的护短,她的亲生儿子如此优秀,为了广陵府民生计,向广陵府尹大人进言,难道还进错了?“你便细想想自家,每日洒扫庭院,清除门户,器具质洁,饮**俭,你家哪一点算是一丝不苟做得到的,哪一点没做到的,便知道这疫病来自哪里的了。”

    说来说去,还是暗暗在指田家“不德”。

    田敏达就老脸一红。

    黄氏不再与田家人纠缠,亲自上前,要挽了儿子的手。“母亲——”纪燮微微有些着恼。

    “难道在您心中,科考真的就比广陵城百姓的福祉要来得重要么?小时我就说过,我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纪燮对黄氏小声说。“去年已经考了一次秋闱,不是说好日后走什么样的路,都由我自己来定的么?”

    黄氏一呆,道:“这些我都不管,总之,你不能留在这里,回头杜大人听说你锁巷将自己也一并锁在里边,不笑掉大牙才怪!”

    田家巷里的人这时都眼巴巴地看着纪燮,无比地盼望他能够留在巷中。“伯母,让又炎兄留下吧!”田乾鹏忍不住开口,“又炎兄通岐黄之术,有他在此主持,我等或许会有个主心骨。杜大人器重又炎兄,对我们这些同锁在巷中的,或许也会垂怜一二,不会苛待。”他说的可怜兮兮,已完全是一副乞怜口吻。

    “闭嘴——”田敏达与田乾晟同时斥道,一个说“谁说我等会留在田家巷中坐以待毙的?”一个抖着胡子说:“还不快去与我取笔墨,我要与山西总兵修书!”黄氏闻言扭头说:“我就不信了,你们有这等胆子,敢不听广陵府号令?”其余田家子侄一时也鼓噪起来。田家巷口,乱成一团。

    “刷”地一声,广陵府守卫的杀威棍与军棍齐刷刷地亮了出来。“广陵府杜大人的命令,谁敢违拗?”一个铁塔似的官差往前踏了一步,那眼神就几乎要吃人了。田家子侄还在闹哄哄地推搡之际,其余百姓倒是都面现惧色,纷纷往后退去。

    其实也只怪田家,从头到尾只说“田家”如何如何,丝毫不曾顾虑到巷中所居的平头百姓,哪个是敢得罪广陵府尹的?否则凭巷中数百号人,与区区十余名官差相抗,早就一冲而出了。这个时候,百姓们见到广陵府准备的周到,纪燮又说有了对症的药方,大家性命无虞,这边没有人愿意再与广陵府作对了。倒是有几人磨磨蹭蹭地上前,询问道:“我家老头子在乡下,本来说过几日要家来的,眼下进不来了,能不能托差爷找个人捎个口讯?”诸如此类。

    田家子弟的气焰反而越来越小,看得田敏达越来越失望,自家能出田敏权这等凭军功一直升上去的武将,怎地下一辈却都是些文弱的公子哥儿,平日里走马斗鸡都个个在行,一遇大事,便出了虚张声势之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够了,纪七,你不留在这里,叫我等怎生信得过广陵府的诚意?”田敏达怒从心头起,索性一声大喝。

    “田敏达——”黄氏也不服软,尖声叫道,“我儿子为了广陵城中的疫情,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陪你们耗着。”她便不再提春闱的事情,也不愿意纪燮作为田家的“人质”,陪着这些人继续留在弥漫着药味的田家巷里。

    这时,一个少年人来到纪燮身边,道:“小七爷,莫如让我代替您,留在这田家巷中吧!”那名少年俊眉星目,相貌英挺,腰背挺得笔直。田紫茹远远地见了,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一百七十一章 傅阳顶上

    那上来与纪燮说话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傅阳。

    原来这日竟是三月初三。傅家的货全部出往刘行商的船上,而刘行商也趁这时候,请傅家兄妹在他家的船上吃了一顿“船菜”,顺便商量了一下下一季的订单。送别刘行商的船,傅家兄妹从钞关码头回来,正路过田家巷的门口。

    后来,傅春儿曾问过傅阳,为何当日就没顾虑家中还有这么多事情,甚至都不曾与父母打声招呼,就头脑发热,自告奋勇上去顶了纪燮,留在田家巷中。傅阳想了想,半是看玩笑地回答她:“我看又炎那头,他明明是在做大善之事,却无一人支持他,家人、同窗,尽是如此。我一想到我若行此善事,爹娘弟妹,一定鼎力相助的,我就忍不住上前开口了。”

    于是那日在田家巷前,傅阳毛遂自荐:“还是让我来吧。我姓傅,叫傅阳,好歹曾在大德生堂中学徒三年,不算通什么医术,但是胜在懂各式药材,各种防疫的事情,总是略知一二。小七爷有什么指示便告知于我,我便代小七爷留在这里吧!”

    纪燮闻言大喜,道:“傅阳兄弟,难得你有这份心!”

    田家人多少便静了下来,田乾晟忍不住梗着脖子问傅阳:“这位小哥,你不是疯了吧,你难道不晓得一旦进来,不到疫病完全消失,广陵府就不会让你出去么?”他是田家人当中最怕死的一个,生怕万一巷中疫病肆虐,所有的人都困死其间,因此眼下之意就是在问傅阳:“你难道不怕死?”

    傅阳笑笑:“我信小七爷!”

    短短五个字,令纪燮突然之间大为感动,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傅阳的肩膀。

    旁边悄悄立着的傅春儿则轻叹了一口气。

    围在田家巷口的百姓,见到傅阳这样年轻,都有些不信。

    “古来春季的疫病,除了感于不正之气以外,更可能因为居于一室之内,而染于多人。”傅阳索性面向纪燮,侃侃而谈自己对时疫的见解,“广陵城中这次疫病,从症状上看,与寻常冬春之际感于风寒之症很像,所以不少人得病之后不甚在意,甚至带病劳作。大户人家,若是有仆下之人得病,往往聚于一院之中,不正之气无法宣泄,反而沾染更多之人。”听着傅阳娓娓说来,火神庙处不少忙着布置的广陵府衙役,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在一旁听着,都露出了钦佩神色。

    然而田敏达则觑着一对小眼,看着傅阳,心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人,一文不名的一介白丁,留你在巷中,又有什么用?”旁边田紫茹却过来拉了拉父亲的衣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田敏达向来疼爱这个女儿,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但是听了之后,还是“啊?”了一声,道:“这怎么行?”

    这边厢傅阳却接着往下说:“……护理之人,首先自身需要身体康健,每日沐浴,避免时气侵袭,之后才谈得上照料病患。病患除了对症服药以外,饮水饮食,都需清洁。最重要的是,病患居于密闭的房舍之中,不正之气得不到宣泄,所以虽有服药,却不利治疗。”他看看纪燮,又回头看看火神庙前面的布置,又说:“小七爷这一番布置,是想将巷中的病患集中到这边的棚子里集中治疗,对吧?”

    纪燮大喜,点点头,说:“傅阳兄弟在此间,我等可以高枕无忧了。你千万放心,我每日午时会到此,所以一应药材需求,都会由大德生堂一力提供。”对了,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幅遮面的面巾来,道:“你戴着这个,可以防护一二。每日记得服用预防的药物,我保证你一定不会有大碍。”

    “有预防的药物?”田家的子弟闻言纷纷道:“给我,给我一份!”“别少了我的!”“……”

    纪燮不理会这些只顾着自己的人,而是朝傅阳深深一躬,道:“傅阳兄弟,此间托付给你了。”接着又去嘱咐广陵府的守卫,说:“我不在此间的时候,诸事可以请教这位傅家的兄弟,他是大德生堂出来的人,凡事可以由他做主,不必通过我。”

    傅阳面上的神色,既朴实又坦然,看不出什么喜怒。他回过头去看着傅春儿,交代道:“春儿,回头给我送一套换洗的衣衫过来。”

    傅春儿默默地点头,傅阳眼中立刻浮起一阵歉然,道:“爹娘那里,你替我好生说说!”他说着转身,朝广陵府的守卫一躬,守卫们都带着钦佩的神色,为他让开一条道,让他进去。

    田敏达那里又叫了出来:“我田家什么时候同意让你换了纪家那个小子的?”田紫茹一旁一直在拉扯父亲衣袖。傅阳全不理会,径直去火神庙那边,去看众人安排得怎样。

    这边厢纪夫人又不干了,指着田敏达道:“都是我大德生堂的人,哪里轮得到你挑三拣四的。”

    “这哪里行?要我田家困在这巷中……须得答应我几个条件。”田敏达听了女儿的劝,话头一软,赢来旁边百姓“嘘声”一片。广陵府的守卫将手中长长的水火棍朝地上重重一顿,道:“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田敏达登时觉得很没面子,挺起胸道:“我家二弟是山西府的总兵!”

    “总兵是什么?”“我总以为田家就是个大户,没想到还真有人做官的。”“是当兵的吧,军衔高一点的兵!”旁边有百姓窃窃私语,田敏达登时非常地——没脾气。

    “我们大人说了,防疫不利,误了圣上南巡的大事,无论何人,无论何官职,都吃不了兜着走。”守卫毫不客气地回复田敏达,决定封了田家巷之前,杜毓便早已想过这一点,前朝贵妃的后人也好,山西总兵的本家兄弟也罢。他若没有把握,怎地就敢同意了纪燮的提议?

    “……”田敏达一时没接上话茬,田家的子弟纷纷侧目。

    “你们若是真有什么要求,也不是不能满足,”领头的守卫放了一句软话,田家人舒了一口气。“但是都给我一次提出来,甭想着可以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就算是我们有空闲成日在这而陪着你们,人家小七爷,帮府尹大人管着整个广陵府防疫的大事,也不可能太过照顾你们家。”

    “就是,刚才小七爷被你们逼得差点将自己给锁在这儿,将我们吓了一跳。”守卫们七嘴八舌地道,“这要叫杜大人知道,还不知得怎地怪罪下来呢……”

    且不说田敏达带着田家子弟与广陵府的差爷们交涉着,要这要那。纪夫人黄氏见田家巷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不用自己儿子留下来被锁在这里了,总算吁出一口气,打算招呼自己儿子回家住去,再好好与他说道一下春闱的事情。

    哪知一抬头,纪燮已经巷子外面的大街走出数十步远去。黄氏赶紧上车,对那仆妇说:“不要靠得太近,给我慢慢跟着,看看小七儿去哪里。”

    大车碌碌地缓缓往前,黄氏看看已经到了东关街上,心知儿子这是要去大德生堂。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自从纪燮与家中就赴不赴春闱一事闹开了之后,他就一直住在大德生堂,不愿回家。黄氏多方打听,也只知道纪燮除了每日来往广陵府之外,哪里也不去,只宿在大德生堂后面的小院里,衣食起居,只有侍墨一人帮着料理。

    想到这里,黄氏不禁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性子这样执拗,春闱之事,竟让他吃了秤砣铁累心,似乎不让他承下大德生堂这个摊子他就不愿再回家了。正头疼着,大车突然停了。

    “夫人,少爷突然就立定不走了,只在巷口站着,好似还一直在叹气——”大车之外,仆妇给黄氏送话。

    “这是哪里?”黄氏闻言,赶紧撩开大车的帘子,远远地望着纪燮,看见他一直立在巷口,痴痴立着。良久,这才低头背手,往大德生堂那面去了。黄氏一阵揪心,道:“不会这巷里,住着什么妖精狐媚子之类,勾住了儿子的心吧——”她赶紧吩咐那仆妇:“快去那巷子打听打听,看那里住着什么人。快点与我回报。”

    那仆妇问:“不接着跟着少爷往前么?”

    “叫你去便赶紧去——”黄氏笑骂,这个仆妇跟她的时日已久,知道这位夫人是直来直去地惯了的,但是只要事情办得好,就会有赏钱,当下便也不以为意,匆匆地去了。少时回报:“夫人,打听到了,这巷子里面只住着一户人家,就是刚才在田家巷替少爷留下来的那个后生,姓傅。说是咱们少爷对他家一直多有照顾,这回帮忙是应该的。”

    “哦,原来是这样。”黄氏想起刚才多亏有傅阳出头,纪燮才有机会从田家巷脱身,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又对傅家略略觉得有些愧疚,便吩咐身边的仆妇:“回头记得给这傅家备上一份礼,说是我们谢那少年顾念着香火旧情,出手相助便是了。”

一百七十二章 独撑全局

    傅春儿一到家中,还没顾得上歇下来喝口水,门口便有人敲门。她去开门,见是跟在纪燮母亲身旁的那位仆妇。她今日一直在田家巷口旁观,黄氏与纪燮、与田敏达的各自对话她也尽听在耳中,当下她便虚与委蛇一番,哄了哄那仆妇,将人送出门,这才揉揉太阳穴,心中一边琢磨着该怎么与杨氏与傅老实说傅阳的事情。

    岂知傅老实与杨氏都没说什么。傅老实坐在堂屋前面的门槛上看天发了一会呆,而杨氏在自家供奉的观音像面前点了三炷香,默默地祷祝了一番。最后,两个人都反过来安慰傅春儿,“你哥哥做的是好事情,广陵城平安了,咱们家才会平安。”傅老实想了半日,憋出这么一句。而杨氏则去细细收拾了傅阳的衣物,道:“春儿,你也忙了一天,一会儿娘去田家巷亲眼看看你哥哥去。”她一边将傅阳的衣物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幅包袱布里,一边说:“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他穿的,反正开了春了,回头再多裁几件,旧的在田家巷穿过了就不要了。”

    “娘,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一直想,最近咱家人手紧,不如就把下铺街的铺子关了,然后赁出去吧!”傅春儿向杨氏与傅老实征求意见。

    傅老实想了想,问:“你哥哥一时不得空,关了便关了,为何又要赁出去呢?”

    “人手实在不够啊!”傅春儿一脸无辜地说,“刘行商那边两千两的货款已经回来了,又定下了五月头上还要再收两千两的货。仙女镇上钱姑父的店,现在每月已经可以做近一百两的流水。再加上刘行商答应的苏北货商,我家春夏两季,光备这些货,人手就已经很紧了,现在哥哥有事不在,如果还要再腾一个人手出来看铺子,那铺子每月最多只能做三四十两的流水,我家的货品利薄,一个月也就六七两的利,还要搭那么多人工在里头,不如赁出去,一个月可以收几两赁银。”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盘算,与其自家在广陵城里的铺子,一直被戴家和薛家压着,何妨关了另选店址。反正这家铺子的契纸还捏在自家手里,不动产么,广陵地价又不会降,捏在手中又不怕亏钱。

    杨氏听了父女两个的话,便去嗔傅老实,“不是早就说好了,外头生意上的事情,听儿子女儿的。回头作坊里你爱怎么折腾都随你。”

    傅老实摸了摸头,笑笑,便再不说什么了,自去寻姚十力,两人接着商量去备五月初的货。

    傅春儿心中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家中没有傅阳在,只她一个人撑着,真是压力山大啊。傅阳啊傅阳,你挺身而出的还真是时候,傅春儿不禁腹诽。可是虽然腹诽,她还是得理清楚头绪,将事情一一地都做起来。

    第二日一早,她便去寻了老何,说了要把铺子赁出去的事情,然后又指挥阿康把所有铺子里没卖完的货都收起来,将铺子的招牌收了,大门关上。接着,她便往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赁”字。

    下铺街的铺子,开了虽然没有太久,但是傅春儿还是有些感情,尤其是那些来往在小秦淮之侧,给傅阳送饭吃的日子,想不到这么快,铺子竟然就关了。她暗暗地想,等到哪一日,自家的生意超过了戴家和薛家,一定要重新将这里的分店热热闹闹地开起来。然而眼下,眼下她傅家还得是把作坊都建好,创出响亮的字号才是正事。

    旁边秦记与王家都有些惋惜,那秦老板更是听说了昨日田家巷的事情,对傅春儿连说:“你家傅小哥是好人那,救命活人的事情,老天一定保佑的。”说话的时候离傅春儿远远的。

    “秦老板,你难道不知道大德生堂有治疗疫病的特效药么?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觉得沾染了时气,不妨去大德生堂看看去。”傅春儿笑着安慰他。

    “哪有?我哪有沾染了时气……”秦老板连忙说,但是他马上便觉得头疼脑热,恨不得马上关了铺子,就去大德生堂看病去。

    “秦大叔,我没有说你沾染时气啊,我看你气色健旺,身子一定好得很。”傅春儿见只一言就将秦老板吓成这样,连忙出言安慰,“以后我家这铺子要赁出去,也请秦大叔,嗯,还有王大叔,能多多帮忙照看一二。”

    *——*——*——

    忙完了铺子这头,她又径直去了寿家的庄子。庄头这次听说她来,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奉上好茶,请她到厅中上座,说话之间,就问起广陵之中疫病的情况,会不会影响到春夏之交时候,皇帝南巡的安排。

    傅春儿这才省起,寿家这座田庄乃是在广陵城外,听那庄头言语,似乎对广陵城中的情形知之不详。她联想到近日收到仙女镇钱镜儿的来信,也是一如既往地寒暄,仿佛丝毫没有听说广陵城中疫病的事情。看来,广陵府这次的消息封锁,做得很是不错啊。

    她饮了一口茶,直说“不知道”。“圣心难测,若是京里有事,取消南巡也不无可能,但是广陵城中一向都好得很,圣上不会因为广陵的关系而不南巡的吧!”

    庄头听了这话,仿佛长舒一口气,这才将近日不少客人预定了庄上的“盆景”,但又观望了不来取的事情说了。

    “庄头稍安勿躁,相信再过不了几日,就会云开雾散的。”傅春儿出言安慰。

    这庄头将傅春儿的话当了圣旨纶音,信之不疑。接着又喜孜孜地告诉傅春儿,戴家将原定的两倍香花都吃下了,单只凭这个,今年春夏两季,香花的进项就能多两百多两。

    “恭喜庄头!”傅春儿放下手中的茶盏,对那庄头说。

    庄头大喜,知道傅春儿这么说,就是已经答应了给庄子上包一个不错的抽头。

    “被戴家分去这些,庄上的香花还有多少?”

    庄头老实报了个数目。“剩下我傅家全要了,按戴家议定的价格算,只要品质是真的好,我家日后都会专门进你们庄上的香花。”傅春儿早已经将这间庄子上两季的进项预先买下,因此其实庄头卖多少给傅家都无所谓。只是这样庄子上的庄头与管事还有的抽头可以指望,当下都高兴得很,拍着胸脯应了。

    “傅小姐,还有一事,想代我们东家请教一二。”庄头这会儿用上“请教”二字,可见对傅春儿着实尊敬到了十分。

    他问傅春儿的,是寿家的一件烦心事。

    原来寿家一直靠发卖庄上的出产,每年都是广陵城中几处相熟的大户亲自到庄上来选购。也有寿家直接将花草送到府上去的。但是近几年来,广陵大户衰落的衰落,兴盛的兴盛,除了原有的几家大户以外,寿家便再无新主顾上门。因此寿家主管生意的寿老六便在发愁,想在城里寻一间铺子,或是想在城中找个地界儿,代卖盆景与香花。

    “这么巧?”立在傅春儿身边的阿康惊喜地说。真难得,傅家刚刚想赁铺子,就有相熟的人找上门。

    “哦?”庄头看着傅春儿,面露喜色。

    “还真不能说这么早!”傅春儿笑笑,道:“咱家要赁的铺子,还真的不见得适合寿家。”

    她想了想,又饮了一口茶,道:“不如庄头您遣人帮我传个话吧,我明日在富春茶社请六爷吃早茶。”如今在广陵府,吃早茶开始渐渐成为一种风尚,仿照富春的茶社越来越多,但是富春还是独领风骚,一时间无可比拟。

    然而傅阳不在,傅春儿自己相见寿老六却有诸多不便,她想了想,干脆拉上老曹作陪。见到寿老六,她便开门见山地道:“六爷,今日冒昧,请您过来,只是前一日里赵庄头提起您在广陵城里寻一处可以推介寿家香花与盆景的地方。”

    寿老六面上浮起笑容:“听姑娘指教!”

    “指教真不敢当,”傅春儿笑笑,“我曹伯伯这间茶社的院子,您看怎么样?”

    寿老六吃了一惊,与同样诧异地抬起头来的老曹互视一眼,摸摸后脑,突然明白了傅春儿的意思。他想了想自己连日来在城中来回奔走,原来真是舍近求远了。

    这时候,富春茶社小院中的那个花棚,已是枝叶繁茂。上面一株紫藤,还是当年傅春儿手植的,如今已是亭亭如盖,缠绕在花棚之上,仿佛一座翠绿色的亭台。花棚旁边,摆放着不少盆景和香花。

    “如今这里已经是茶社最昂贵的雅间了。”老曹笑着为寿老六介绍。“除了这里以外,茶社门口的过道,也一直是摆放着盆景的,以前倒真是有客人问过价钱。”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老曹与寿老六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这些事情早都谈惯了,多少时间往茶社送一次花木盆景,茶社卖出一盆花木盆景,能得多少抽头,两个人很快议定了,便签文书。傅春儿在旁边有点无聊,直犯困,但是还是忍住到两人都谈完了,才告辞而去。

    老曹留她午饭,她也婉拒了,只拉着老曹说了她家下铺街上的铺子打算赁出去的事情,另外说了下自己的打算——想在钞关码头附近找一间新的铺子。

一百七十三章 探病(上)

    老曹问起,傅春儿才解释说,是她家有不少货品眼下是托了货船运到外地去,如果有一间在钞关码头附近的铺子,要比现下那个位置要好很多。但是她家下铺街那个铺子位置原也不错,这间铺子如果能赁出手,赁金到手,估计能在码头附近租上一间打上不少的铺子。

    “明白了,傅姑娘,会帮你留心的。”老曹答道,跟着又问起傅阳,听说他自告奋勇扛下了田家巷的事情,也免不了安慰了傅春儿几句。

    傅春儿办完了这些事情,就赶去田家巷看哥哥,见到傅阳带着面巾,没有穿着家里送去的常服,而是穿了广陵府统一的那种玄色棉袍。他眉宇之间虽然有些疲态,但是精神和身体状态都不错。他远远地冲傅春儿招手,道:“妹妹,没事,都没事——”

    守在巷口的广陵府守卫也对傅春儿笑笑说:“姑娘,今日的情形确是好多了。田家巷总算掰过来了。”

    另一名守卫夸张地说:“就是,原来那田家都将生病的下人关在一处,任其自生自灭,本来能救的人也变得不能救了。阳少爷昨日带着人将田家所有的人口都清点了一遍,救出了八九人,都灌了药下去,眼看着都有了起色。大德生堂纪家供的药,果真如他们所说的,是对症之药啊!”

    傅春儿闻言,心中一块大石放了下来——照这样的情形下去,田家巷应该没有半个月就能恢复正常吧!这样,哥哥能够回家来,自己肩上的担子就要轻不少吧。

    “大哥,你听说了么,城南黑婆婆巷那边,也是一样,据说是有位孝妇,做婆婆的不愿被锁在巷中,那孝妇就日日夜夜在那里磕头,求官爷放她一家出城,怎么说都不听。”

    傅春儿诧异:“这位差爷,难道城中不止这田家巷一处是街巷被锁的?”

    “自然不止一处,但田家巷这里是最紧要的。其余各处,都是纪家那位小七爷在奔走,听说那位小爷累得够呛,昨日在广陵府议事的时候差点晕了过去呢!”

    “照我说啊,幸亏这边田家巷有阳少爷在这里顶着,否则要真是纪家的少爷在这边盯着田家,这么多脏活累活,怕他还真是受不了。”傅阳这几日在这边攒足了人品,与这些差老爷们也都开始打上了交道,不少人都透着对傅阳格外赏识。

    然而傅春儿听说纪燮有事,心里一紧,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远远地与傅阳作别,自行回家,走在东关街上,忍不住就一直朝着大德生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到了大德生堂门口,就有相熟的伙计上前招呼,见她有些恍恍惚惚的,面带忧色,连忙问:“傅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傅春儿深吸一口气,强笑道:“我没事?请问一下,小七爷,在堂中么?”

    那伙计抱歉地说:“傅姑娘,小七爷最近几日忙,虽然晚间宿在堂中,但是这时候还在外面忙着,没回来。”

    “小七爷一直是住在大德生堂的?”傅春儿吸了口气道。

    “是呀!”

    “嗯!”傅春儿神思不属,仿佛自己的双脚做主,就往外走。然而走上东关街,没行多远,不知为何又折了回去。

    这时候纪燮却回来了。傅春儿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似乎刚才那伙计上前告诉纪燮,方才自己去问过他。纪燮有些苍白的面孔上便现出激动的红晕,可是脚下一个趔趄,几乎往地上仆跌过去。侍墨大叫一声,大家一起上去相扶,大德生堂里乱作一团。

    傅春儿垂下眼帘,心中砰砰乱跳,可还是强着自己转过身,慢慢地沿着东关街走回去,连走过了瓦匠营的路口都不曾察觉。

    *——*——*——

    傅春儿连过了两日食不知味的日子,傅老实与杨氏也只当她担心傅阳,反而连连开解于她。

    她倒是一直不知道纪燮病倒的消息,直到有一日,侍墨当街拦住她,对她说:“傅姑娘,求你去看看小七爷吧!”

    傅春儿大吃一惊,问道:“怎么?难道说小七爷病了?不是染上疫病了吧,怎么这么不当心呢?周大夫,周大夫怎么说?”她连问一大串,侍墨反而噎住了,不知道先回答他哪个问题才好。

    “周大夫,周大夫只说是,是过于劳累了。”不知怎地,侍墨开始说得结结巴巴,“但是我看小七爷,小七爷的状况很不好——”

    “过于劳累?”傅春儿狐疑了一下,问:“你们小七爷为何不回自家,反而一直在大德生堂住着?”这可不是么,住在大德生堂,每日可不就是一睁眼就忙着疫病的事情,然后再一直忙到深夜。纪小七只得侍墨一个在身边随侍,这段时间,只怕是吃不好也睡不好,身体怎能不差。

    侍墨快要急哭了,道:“小七爷不肯去春闱……”他突然心里很是难受,怎么自家爷做了这么多事情,眼前这个女子,明明应该懂的,怎地就这样问了出来。

    傅春儿在旁边瞪着他。

    “小七爷歇下没有?若是歇在大德生堂之中,我便随你去看看他。”傅春儿硬梆梆地说。

    侍墨伸手抹了抹眼角,也一样硬梆梆地说了声:“请!”然后就背过身带着傅春儿往大德生堂去。

    傅春儿根本就没有在意侍墨的态度,她心乱如麻,左思右想,担心与纠结完全占了上风,急欲知道纪燮的情况,一时间脚下如风。

    少时到了大德生堂,侍墨带着她来到了堂后的那间小院。

    三年多的时间,似乎没有在这间小院中留下什么痕迹。唯一不同的是,院中的那株广玉兰,虽不似初见时候那般枝叶繁茂,眼下却盛放了数十朵洁白硕大的花朵,静立庭中,似乎随风静静地轻摆。

    傅春儿时隔这许多时日,重来这里,一时间多少回忆都涌上了心头。初到异世时候的潦倒,初见纪小七,接受了他无私的援手,傅家的日子才慢慢地见到转机……

    “姑娘,小七爷在这边——”侍墨的声音打断了傅春儿的回忆。她点点头,随着侍墨过去东首的一间厢房。

    纪燮卧在榻上,似乎沉沉地睡着,两人进来他都完全不知。侍墨在傅春儿身后叹了一口气,道:“姑娘稍坐,我去厨下倒些茶来。

    傅春儿只“嗯”了一声,自己在屋内桌边坐了下来。她打量了一番屋内的陈设,只见床上挂着半新不旧的帐幔,屋内暗沉,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病气”。傅春儿对这种气息很敏感,她依稀记得她小时候生病,父母隔一段时间就会将窗户打开,让室内空气流通,说是要让这“病气”散一散。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吱呀”一声,将窗板支了起来。

    “不行啊,姑娘——”侍墨正好端着茶水进来,“小七爷在病中,这样不是该着了风寒?”他将茶水朝桌上一顿,连忙抢过来,要将窗板关上。

    “你家小七爷难道是已经得了风寒不成?”傅春儿反问。

    “这个,周大夫没说啊!”

    “那透透气还不成么,没的将人憋坏了。”傅春儿没好气地说。

    “你——你这人,怎么……”侍墨不知该怎么说,但是语气里透着十二分的不满。

    “侍墨——”榻上一声黯哑的呼喝,纪燮从榻上撑着身子坐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此时嘶声说:“不许对傅姑娘无礼。”

    侍墨不敢反驳,而傅春儿索性将东边厢房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窗外涌入微微的寒意,她便又过来纪燮榻边,将一床不用的棉被拢了拢,靠在纪燮身后,跟着伸手试了试纪燮所盖着的被子,觉得有点薄,想了想,又将搭在榻边的一件长衣给盖在了纪燮身上。

    纪燮很吃惊地看着她为自己做这些事情,却没有阻止,可是他身上此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一时从脖子到脸,都红透了。

    傅春儿没有理会这些,她去桌上,揭开侍墨端进来的茶壶,闻了闻茶味,惊讶道:“这,这茶——”茶壶中的茶水闻起来味道粗劣,不是什么好茶,茶水中还浮着不少茶叶梗子。她狐疑地望着纪家主仆一眼,心道,难道是纪小七与家中闹翻,搬出来住了?而纪家竟因此断了他的吃穿用度,逼纪小七乖乖回家就范?

    “没事的——”纪燮淡淡地说,“侍墨,与我倒一杯茶来吧,口渴得紧。”

    “侍墨,有开水么,茶能提神,小七爷既要休息,还是不要让他喝这些的好。”

    侍墨愣在当地,不知道听谁的好,顿了一会儿才道,“有、有开水,我去倒来。”

    傅春儿就用壶中的茶水慢慢地淘洗茶杯,跟着出去,将茶渣倒在院内的广玉兰树下,跟着接了侍墨端进来的开水,倒在已洗净的水杯里,互相倒凉了,递给纪燮,说:“心中清净,便是饮白水,也自有清净的味道。”

    鬼使神差地,纪燮饮了一口水,竟然真的觉得一股从未体会过的甘甜,慢慢地沁入心脾,他忍不住又饮了一大口,却不知为何,竟然呛住了,当下握着胸口大咳起来。

一百七十四章 探病(下)

    侍墨着急上前,去拍着纪燮的后背,想帮他止了剧烈的咳嗽。然而纪燮挣扎着起来,说:“我已经好多了,咳咳,今日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扶我起来,起来……”

    突然一只凉沁沁的小手毫无征兆地覆上了纪燮的额头,片刻之后,傅春儿柔声说:“都已经在发热了!休要再逞强了吧。”她俯身让纪燮平躺下,把本来垫在他身后的那床被子与他又盖上了。

    纪燮只觉得两人距离之近,呼吸可闻,他的心仿佛停跳了一瞬,正不知所措间,傅春儿已经起身,对侍墨说:“还是把周大夫请来,再给小七爷诊一次脉吧!侍墨,对不住,刚才确是我孟浪了。”她真心实意地就自己不问一声便开窗透气一事,向侍墨道了个歉,而侍墨又哪里敢受,跺了一脚就急急地出去。

    傅春儿这时起身,又去将已经打开的窗户一一都关上,口中说:“我原来也曾经觉得有好多事情比自己的身子还要重要,可是……可是后来,我便知道,康健的身子骨是一切的前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多事情,得学着放手才行。”

    纪燮还在回味这刚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气息,心中满溢着淡淡的温柔,却没曾想傅春儿说了这么一番老气横秋的话出来,忍不住便想发笑,结果卧在榻上,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傅春儿便过来,立在榻边,俯身为他掖了掖被角,轻轻地道:“别太担心了,你既已将事情都布置下去,大家都会照办的。田家巷那头有哥哥,广陵府也不会坐视不管……你若实在是担心,回头叫侍墨在城中多跑跑,给你传讯便是,实在是犯不着,凡事都自己往来奔波。”

    门外侍墨请了周大夫过来,“快,周大夫,快——”

    厢房里傅春儿已经离纪小七地床榻远远地。

    周大夫把了纪燮的脉,喃喃地道:“奇怪啊!”

    侍墨大是紧张,问:“小七爷究竟怎么了?”

    “小七爷本来的脉象疲弱,应该是多思少眠,又多少沾染了一些风寒的缘故,只是眼下,怎么脉象突然变得洪武有力,怎地,怎地……心跳如此之快。”他一时唬了个不住,缩手回来道:“老夫,老夫未见过这样的脉象,老夫要去查查医书才行啊!”

    纪燮仰面卧着,望着帐顶,心中暗暗发笑。他自己的身子,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此时体会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与轻松,跟着阖上双眼,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卧在云端似的。

    “侍墨,你随着周大夫,问清楚小七爷是什么病,要开什么方子。我回去准备准备,明日早间过来给小七爷做一些吃食。”

    侍墨虽然还在为纪燮担心,但是听说傅春儿明日还会过来,心中忍不住大喜过往。他知道,纪燮听了此言定会高兴。他如果此刻可以立在榻前,见到纪燮的面孔,就可以见到纪燮此刻正用力控制着嘴角的弧度,免得自己无比欢畅地笑出来。

    *——*——*——

    第二日,傅春儿一早就过来大德生堂,还带了不少家伙什儿和材料。自从那次与翠娘一道,在大德生堂后院的灶间里为纪燮与仇小胡子做了一顿重阳的秋宴,傅春儿便再没有在这里做过饭菜了。如今故地重来,她却倏忽了一件事情——她不熟悉这里的灶台。

    这间小院的灶台构造与傅春儿自家的不同,她见了这才暗暗叫苦。早先这里的灶台都是事先生好火的,如今大德生堂里的伙计一个个都忙,侍墨只是个男孩子,自然不会细心到,将灶台的火先生好。傅春儿只得自己动手,一边点了木柴枯叶一边想,难怪纪小七住在这里容易生病,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他。估计这里的大灶一到晚间就熄了,估计纪燮晚间想喝口热茶都很难,早饭估计更是去哪里混混算了。这样哪能不生病?

    她不禁又想,纪家这样的家世家境,居然没有像黄家似的,给纪小七安排些什么“屋里的”、“院里的”,这么几年一直就只有侍墨一人跑前跑后地服侍他,也真不容易。

    刚想到这里,她一个不留神,灶下呛出一阵烟灰,傅春儿立时便将自己给呛到了,一时手忙脚乱之际,喷了自己一脸炉灰,再用袖子一抹,便成了个大花脸。

    傅春儿好不容易才将灶生好,将大锅顿在了灶台上,自己又是呛又是咳地出了灶间,在小院里喘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纪燮不知为何,起得也很早,这时候正立在院中那株广玉兰花树下,微笑着看着自己。他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夹衣,漆黑色的头发也不曾束起,只是随意披在肩上,赤脚穿着一双屋里才穿的布鞋。他身边落着几片广玉兰花瓣,在初晨的阳光之下,他的眉眼难描难画。

    傅春儿急道:“早间寒气这样重,你一个生了病的人,出来作甚?赶紧回屋去。”

    纪燮丝毫未动,只是继续微笑着,目光朝她头发上脸上看去。

    傅春儿“啊”的一声惊呼,才觉出自己此刻模样狼狈,花猫脸不用说了,只怕头发也是散乱着,沾了不少烟灰。

    “我难得这样狼狈,都被你看去了——”傅春儿心中有什么东西软软的,似乎是被瓦上落下的一道晨曦迷了双眼,一时挪不开眼光,也挪不开脚步。

    “我难得这样潦倒,都被你看去了——”纪燮笑道。

    两人一时无言,对望了片刻。

    很多年后傅春儿再回忆这一刻,她总是能很清晰地想起这一幕——广玉兰树下的少年,晨曦温柔,少年眉宇之间清澈通透。

    “你怎就潦倒了呢?”傅春儿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梗放开了——原来,原来面前这人也是一个放得下的,即使如此,她以前忧心的那许多事,重重的顾虑,此刻便都化了肥皂泡一样,在晨光之中,渐渐消失。

    “我不愿春闱,家中父母那里又说不通,干脆就住出来了。”纪燮笑着,似乎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你又不是不务正业,打理家中药铺生意,又有什么不好?难道老祖就没有说什么?”傅春儿也笑着,仿佛在说一件自己家人的事情。

    纪燮苦笑,“老祖说,就眼下这点事情都处理不了,干脆以后不要从医了。我想,其实我也做不了什么生意,也就能跑跑腿,开开药铺,防防疫。”

    “所以这次你就自告奋勇到广陵府给杜大人帮忙了是不?”

    纪燮没有再答话,只瞅着她点点头。

    “这样挺好,”傅春儿理解地点点头,“这是济世活人的善事,没准……没准不久便能够帮到你。”

    “……我该当如何谢你!”纪燮一时激动地搓起手来,倒不是为傅春儿说的这几句话,而是为她这般明净的心思。他觉得自己未来的几十年,似乎被面前的这名少女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尽管此女眼下满面烟尘,头发也乱七八糟,邋里邋遢地像个不修边幅的厨娘,然而她这样的善解人意,她这样的温柔体贴,在纪燮心中,是什么都比拟不了的。

    “啊呀,灶上还煮着粥。小七爷,您不妨先到堂屋里去歇息会儿。这边的材料都是一早备好的,一会儿就好。”傅春儿突然想起,呀,灶上的粥可千万别糊了啊。

    “我与你一起!”纪燮往前迈了一步,傅春儿这才发现他竟然有一只脚是倒趿着鞋出来的。“谢谢你啊!”傅春儿掩口笑道,“你还是先去换双袜子,然后去厅上稍坐吧!我还要收拾一下,很快,很快就好的。”说话之间,两人似乎终于回到了原先熟稔的旧日时光。

    “嗯!”纪小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去房里整理。

    而傅春儿一时觉得脸上发热,连忙去厨下,先将手脸都清理了,头发也重新拢好,然后再去看灶上顿着的粥底——好在还不曾糊锅。

    她一早在家中备好的材料,是将剔骨之后的黑鱼,剖成薄薄的鱼片,加姜丝、黄酒等作料一起腌制好的。傅春儿处理黑鱼的刀功还不行,因此是天不曾亮就起来在自家灶上熬起了粥底,然而去广陵的鱼市挑选的黑鱼,请小贩杀好的,拿回来请杨氏帮忙去骨削片腌制。她丝毫没有讳言这是为纪小七所做,相反,她只提了提纪燮身子不适,杨氏便大为担心,不仅亲自处理了鱼片,还催着傅春儿去大德生堂问下周大夫纪燮的“病”有没有什么饮食禁忌,打算回头自家做些补身的汤水,给纪燮送过去。

    一时粥底滚起来,傅春儿就将鱼片连姜丝一起下进去,三两下搅散。那鱼片原是极嫩的,很快便变了色,洁白如玉。傅春儿又点了点虾子酱油调味,然后撒少许葱花。自己试试,觉得没有一点腥味,尽是鲜美。她便将粥分了几份,一碗碗地盛出来,先是往堂屋那里纪燮面前送了一碗,然后又去端了给周大夫、侍墨和其他大德生堂的伙计。

一百七十五章 纪家来人

    等她这么转了一圈再回到堂屋里的时候,纪燮兀自坐在桌前,面前的粥碗和搭配的小菜,都还没有动。

    “怎么?”傅春儿微微诧异,“是不习惯咸粥么?是不是放凉了,会觉得有些腥?”

    “怎会?”纪燮仰起脸对傅春儿笑道,“我在等你——”

    他似乎都在期盼,神色间似乎都在重复这一句。

    傅春儿抖抖双眉,本来就该当如此么,这都是我做的么!她不客气地笑道:“是么,我且去将我自己的取来,你可不许先吃!”

    她当真将自己的那份取来的时候,纪燮真个儿一点没动,只坐在桌边等着她。傅春儿进来,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手中一碗刚从锅中盛出来,热气腾腾的鱼片粥塞到纪燮手中,自己将纪燮面前那碗稍凉的端到自己面前。

    “开动!”傅春儿在心中对自己说,便舀了一勺粥。她饿得狠了,一早上起来,忙到现在,这是第一口食物。她抬头看着纪燮,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是头一次与此人一道一起吃早饭。她忍不住便玩笑地将自己手中的勺子朝纪燮扬了扬,比了个“请”的动作。

    纪燮一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同样比了一个手势,自己开始喝起粥来。

    傅春儿便不禁有点花痴地看坐在自己对面这名英俊清雅的少年,风姿优雅地喝粥。

    “这粥真好喝!”纪燮叹道,跟着抬起头来,看到傅春儿眉眼弯弯的笑靥,一时也怦然心动,道:“日后要是天天都有这样好喝的粥,该多好!”

    傅春儿故意将手中的碗一顿,装作什么都不明白,道:“唉,可惜啊,你又不是我哥哥。”她提到傅阳,纪燮略显尴尬,便道:“我一会儿便会去田家巷那头。令兄是替我出头……他的安危,我……我时时都放在心上。”

    “哥哥是为了广陵城中的百姓出头,小七爷莫要太多挂怀了,总还是将身子养好要紧。哥哥那头,既然事先有诸多布置,想来总会无事的。”两人一旦说起城中疫病的事情,言语之间便不那么自如起来。一个有些自责,另一个出言安慰,却又过于恭敬,一时堂屋里的气氛便怪怪的。

    “嗯——”纪燮就闷闷地喝了两口粥。而傅春儿这头,她碗里的鱼片怕是早已被她手中的勺子捣碎了。

    少时两人手中的粥碗都见了底。“灶上还蒸着些米糕和素包子,你若是没饱,我再去取些来,”傅春儿说,“你今日若要出门,怕还是多吃一点的好。”

    “不了!”纪燮此刻觉得腹中帖熨,七分饱,正舒服着。他突然低声道:“你,你可愿唤我做’又炎’?”

    傅春儿愕然,她本是女子,岂有以表字称呼纪燮的道理,可是想想适才,两个人之间的那种融洽,加上“少爷”“姑娘”之类的称呼,仿佛便变了味道。傅春儿本就不是养在深闺之中的扭捏小姐,性情之中带着几分爽快,或许她深心里更期盼的,是抛去了性别差异、身份差异之后,基于平等地位的相知。

    “真的?小七爷不会恼?”她似乎有些抑制不住心底的跃跃欲试。

    “怎会?”纪燮笑道,“我眼下只是刚开始学习怎生开药铺的小学徒,姑娘原是个幕后大东主,千万不要嫌弃我小本生意才是好啊!”

    “又炎?”傅春儿试着叫了一声,只觉得这两个字在舌尖上跳动,又温柔,又甜蜜。

    “嗯!”纪燮应了一声,回道:“春儿——”

    他早先这样称呼过对方一次,被傅春儿当场呛了回去。

    “不行——”傅春儿嘟起嘴,道:“凭啥你就能称呼我的名字?为何女子不能有表字呢?”

    纪燮的脸色实在难描难画。

    “若不这样,我要给自己取个号,日后你就称呼我的号就好了!”她瞅瞅对面几乎憋不住笑的俊美少年,道:“这样吧,就交给你,帮我想个号出来。”她已经做主拍板,“这事儿不着急,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你我便字号相称——小七爷!”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实在摒不住笑了起来。

    “晚间还来不?”纪燮便柔声问。

    “自然要来的,”傅春儿点头应道,“我娘盯着我问周大夫,你饮食上有什么禁忌没有,想亲手给你做点食补的膳食,让我晚间给你送来呢!”

    “便宜你了!”她打趣一句,端着两人的粥碗,脚步轻快地出门。她还有好些事情要忙,相信纪燮也是如此。看纪燮的样子,昨晚想必听了自己的劝,休息得不错。纪燮本就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需要休息,也需要敞开心胸。只要他能放开胸怀,放手去做,相信再难的事情,他也是能做好的,人家可是解元公哩。

    晚饭之前,傅春儿提着两个大大的食盒往大德生堂过去。除了滋补的羹汤之外,杨氏更是亲手炒了好几个菜,看看觉得纪燮实在也吃不了这么多,才作罢。

    傅春儿脚步轻快,来到大德生堂门口。药铺门开着,却没有人在。

    她往药铺的后院过去,远远听见人声,却不是自己熟悉的任何一个声音——一个苍老尖利的女声,“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看顾小七爷的?生了病,都不给老爷夫人送个信的?”

    听着像是纪家人,或许是纪家仆妇。

    “外间什么人,也是大德生堂的伙计么?”那位妇人大声说。

    傅春儿提着食盒,慢慢挪到院中去。周大夫,连着大德生堂的伙计一起,都聚在院中,看样子在听那妇人训话,面上露着不虞之色。然而纪燮和侍墨却都不在院中。

    “你是什么人?”说话的那位老妇人,穿着一件秋香色的绸袄,头上发髻里明晃晃地插着一只银质的扁簪,面上皱纹深深浅浅,看上去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却不似普通仆妇,说话时腰板挺得笔直。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健壮的婆子。这位嬷嬷夫家姓余,她是纪夫人黄氏的乳娘,一家子都跟过来在纪家当差。她自己在纪家地位尊崇,是纪夫人头一个信得过的人。

    余氏过来之前,黄氏曾经嘱咐她,“余嬷嬷,去大德生堂之际,千万帮我留着点心,看看有没有什么妖媚女子缠在小七身边。小七样样都好,可是毕竟年纪还轻着,这些事情上,我做母亲的,不得不为他留心。当日徐家的大少爷,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余嬷嬷上下打量着傅春儿,见她虽然穿着算不上华丽,也不施脂粉,可是形容俏丽,头上簪着一朵早开的紫末莉,清雅之间,透着落落大方。“是够妖媚的,果然叫夫人给猜中了。这大德生堂里都是男人,这么点小姑娘过来,手里提着东西,无事献殷勤……不会有好事。”

    行前,黄氏还曾经与余嬷嬷说过别的——“小七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这是我和老爷一直担心的。这么多年,他都说要念书,只带个书僮就住在外头。眼下可好,突然就死都不肯再读下去了。”余嬷嬷欲言又止,黄氏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嬷嬷的大孙女不是早就到了当差的年纪了么,您放心,过两日,等老爷和小七父子两个之间不再置气了,让小七住回来,我看看安排嬷嬷的大孙女到小七那里当差。”

    于是,傅春儿在余嬷嬷眼中马上就变成了自己孙女“晋级”道路上的“假想敌”。

    “这么晚了,你这位大姑娘,过来做什么呀?”余嬷嬷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音,想着好教要给傅春儿一个下马威。

    “我家原是大德生堂的邻居。我弟弟曾经说过纪家老祖和大老爷的恩惠。我娘听说大家为了广陵城中疫病的事情,最近都辛苦了。所以做了些吃食过来请大家尝尝——”傅春儿见余嬷嬷来者不善,便故意不提纪燮两个字,反而将纪家老祖和大爷的名号抬了出来。

    聚在院中大德生堂的伙计,都一向知道傅家的吃食好吃的,相互看看,开始露出点笑模样。更有人肚腹里“咕”的一声响。已经到了饭点,大家都饿了,却都被余嬷嬷拘在这里训话,一个个都是十二万分的不乐意。这会儿闻见了傅春儿食盒里的香气,馋虫便都勾了出来。

    余嬷嬷见了这副情景,知道傅春儿一定在大德生堂常来常往的,心中更是生气。她本来是黄家的人,随黄氏嫁过来之后,也一直眼高于顶,没怎地将纪家人放在眼里。所以傅春儿提到纪家几位长辈,对余嬷嬷完全不起作用。她心中所想,完全就是怎地教训一下这个“狐媚子”,小门小户出来的,妄想着勾搭高门大户的爷们。世间好多人都如余嬷嬷一样,自家世代与黄家、纪家为奴,却仿佛觉得自己跟主家一样地位尊崇,反而看不起傅家这样,人口简单,不肯攀附于人的良家小户。

    “你过来,食盒里装的什么?”余嬷嬷拖长了声音问。

    傅春儿站着不动,只一样样报出来,“昂刺鱼炖豆腐、蒜苗炒肉,丁香鸭卷,松子腐衣、糯米烧麦……”

    余嬷嬷眉眼一抖,她在黄氏身边待得久了,知道这些都是纪燮爱吃的家常菜式。

一百七十六章 打人勿打脸

    余嬷嬷觉得很不舒服。

    抓住男人的胃,就等于抓住男人的心,这等直白浅显的道理,即使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余嬷嬷这样的老妇人,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余嬷嬷本来只打算看看食盒,作一番,原样退回去就算了。可是傅春儿明显带了戒备,这令余嬷嬷觉得更加不舒服。她一时冷下了脸,打量一番傅春儿,凭直觉做了一个简单的判断,觉得此女可以得罪,然后便开口,“呀,这许多吃食菜式呀,这位姑娘,你们家,都是’灶上的’吧!”

    广陵当地,一般管厨娘叫做“灶上的”,不管是专门在大户人家里做事的厨娘,还是像当年翠娘那样,出来抛头露面在馆子里做活的厨娘,都可以这么称呼。但是还有一种女人,在小户人家比较多见,就是买来的婢妾,做得一手好菜,又被主人收了房的,被人称作“灶上的”。余嬷嬷说得阴阳怪气,显然是带着侮辱的意思在说傅春儿,意思是,她家人地位不高,都是给人做“小”的命。

    大德生堂的伙计大多都是本地人,都是听得懂的,纷纷变了脸色。但是东家派来的嬷嬷,又是这般气势,正主儿纪小七又不在,一时间小院里,没有人答话。

    你才’灶上的’呢,你们全家都是’灶上的’。打人还不打脸呢,怎地刚刚见面,这个老嬷嬷就满嘴胡羼,喷不出人话来——傅春儿心里大是不忿,面上不动声色。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露愠色,就正中了余嬷嬷的下怀,当下便装作不懂的样子,说:“妈妈说的哪里话,我不懂。我家一直是大德生堂的主顾。”

    她一打岔,余嬷嬷便郁闷了,一针戳在了棉花里,全不着力。傅春儿都已经说了,人家是大德生堂的主顾,余嬷嬷总不好意思给自家主子的产业添乱了吧!

    “周大夫,我爹这两天腰腿的毛病又犯了,想请你照上一次的方子再给抓两剂药。”傅春儿打定主意不给余嬷嬷再开口的机会。

    “嗯嗯,姑娘请——”周大夫早已对余嬷嬷一行厌烦透顶,巴不得有人来解围。傅春儿这边离了小院,顺手还捞了个周大夫出来。而周大夫,依样画葫芦,又捞了个伙计出来,“小张,出来,抓药——”

    过了一会儿,小张进来,道:“吴老三,快帮我看看,防风的药柜空了,昨儿进上的新药放在哪里,帮我找出来,急着用。”

    又过了一会儿,吴老三进来,道:“账簿呢,账簿呢,刚收了银子,李阿鱼你快过来记上一笔。”

    “……”

    一时半会儿,纪燮所居的那间小院里,就只剩余嬷嬷和她带来的仆妇。

    其余人都欢天喜地地聚在大德生堂前厅的一间小桌上,傅春儿道:“没想到你们竟然都没吃饭,早知如此,我该叫我娘多蒸点米饭,一起带过来的。”

    李阿鱼口中嚼着一个冷掉的饼子,含糊地说:“有这些好菜,我们已经像过年一样了——”

    “就是,若是没那个老虔婆……”小张也一边大嚼着,一边含混混地说。

    “嘘——”周大夫是大德生堂的老人儿,也老成谨慎一些,便说,“是东家夫人的乳娘,连小七爷都得敬着的,你当这些话是可以混说的?”

    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啊!傅春儿想了想,对周大夫说:“周大夫,我一会儿先回去了,刚才在院里这位嬷嬷说的这些话,我原没放在心上,你们也别与纪小七爷提了。他今日定是有急事,竟忙到这样晚。一会儿他回来,只怕也是要烦神的。”

    周大夫点点头,说:“姑娘想得周到!”

    李阿鱼继续含糊道:“姑娘真是为小七爷着想,要是我……忍不下这口气的。”众人听了,就纷纷附和。

    连最老成的周大夫也拈着胡子,道:“姑娘这份涵养,真是令我佩服啊。若是老夫年轻个几岁,要是有人这样辱及我家,只怕我几把巴豆都下了下去了。”

    “嗤!”傅春儿实在忍不住,笑道:“周大夫,咱们在座,就您不能说这话。”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打人还不打脸呢,真是想不到,小七爷为人是这样的,家中竟然也有这样嘴碎的嬷嬷。要不是顾念着这些日子里最好不给小七爷添乱,我早就四下里找板砖了。”

    她说着,不禁顽皮地冲众人眨了眨眼,道:“大家不妨把我以往的‘事迹’宣传一下。”想当年,傅春儿还曾经当街打人,持着板砖追人,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适当地提一提,对余嬷嬷来说,也许是件可以与之相伴入眠的事情。

    大德生堂众人都是相视而笑,几个小的都暗暗决心,打算将“巴豆”的事情也与老嬷嬷略提一提,实践么,还是先作罢了。

    一会儿傅春儿提着空的食盒回去瓦匠营,她知道虽然大德生堂的伙计们不会特别向纪燮提起今日自己遇到的事情,但是纪燮回来,见到自己院中这样的排场,多少也会猜到一些。只是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纪燮会来寻她,向她解释。然而纪燮来得这样快,倒是令她措手不及。

    傅春儿打开自家小院的大门,见到纪燮与侍墨立在门口。侍墨提着一只灯笼站在远处,而纪燮立在傅春儿面前,面色有些凝重,口气却是温柔,“今日回来得迟了,到了院中才知道母亲……母亲派了余嬷嬷过来。她一向是个嘴碎的,没有说你什么吧!”

    “没事——”傅春儿甩甩头,“今日这样晚?是有什么大事么?”

    纪燮的眉头锁成一个“川”字,道:“今日城中又有两条街道发现了得了疫病之人。”有一条街道发现的病人是田家的旁支,是花钱打点了田家巷的守卫,从田家巷中混出去的,住到了朋友那里,反而令那里的人也染上了疫病。就为了此事,纪燮今日陪着杜毓亲自过去,整肃纪律,强调防疫重点,又安排将新现疫病的街巷给锁了。这么一番折腾,纪燮不免心力交瘁。幸好田家巷那边传来些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不少染病之人已经见好,症状不见已有时日,说明药物是对症的,广陵城中上下纷纷看到了希望。

    傅春儿听他说完,静默片刻,道:“恭喜小七爷,看来只要如此坚持下去,假以时日,广陵城中这次疫病就控制住了。”

    纪燮听了,丝毫不见喜色,只说:“你,你不是在恼我吧?”

    傅春儿叹了口气,对他说:“又炎哥……”

    纪燮闻言,眼中立现光彩,嘴角弯弯,却听傅春儿往下说:“我没有恼你,我在说真的。”

    她低头说:“只要撑过这一段,应该就好了。”

    “是,只要撑过这一段,我会与母亲说清楚——”纪燮沉声说。

    “不要——”傅春儿浑身一个激灵,抬起头。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了这两个字出来。她定了定神,见到纪燮疑问的眼光,掩饰道:“我是说,今日那位嬷嬷我也见到了。我想着,那位嬷嬷应是令堂亲近之人,她既亲自过来照料你的起居,这两天我就暂时不过来了。”

    “这真的不是在恼我?”纪燮半开玩笑地问。

    “嗯呢!”傅春儿重重地点头,“我总想着,接下来的十日,对广陵城之而言,怕是最重要的。既是令堂指了人来照顾你的起居,我就不再胡乱帮忙了,万一帮倒忙。”

    纪燮迎着傅春儿的眼光,想从她眼中寻出些什么来。而傅春儿躲闪不过,只得迎上去,坦然地道:“这样我也稍稍避避嫌,不是么?”

    纪燮这才放心,笑道:“十日,你且等我十日。”他此时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眼中透着决心,谁曾想到,一日之前这个时候,他还病恹恹地卧在病榻上。傅春儿想到这里,突然有点心软,又嘱咐了一句,“千万当心身子,有什么需要的,又不好直接跟家里说,就让侍墨给我送个信!”

    她微微笑着,说:“有时候,我的能量还是蛮大的。”

    纪燮不懂“能量”是什么意思,但是一样听得心中暖暖,带着几分恋恋不舍告辞而去。

    而傅春儿则觉得疲累之极。她正要关上院门,却见姚十力出了作坊的正门,见了她,惊讶道:“这样晚了,是谁过来?”

    “十力大哥啊!”傅春儿招呼一声,“没什么人,我这便落院门了。你是来取什么物事的么?”这几日傅家有一批鸭蛋粉已经冷薰了刚刚上市的素馨花香,到了脱模的时候,正是忙的时候,而傅阳也不在,因此姚十力等人常常会忙活到深夜。如果傅家宅子这边夜间下锁,两面来往不便。便就只能由麻烦傅老实由连接两个院子的小门过来。姚十力与其余人往往都避嫌,不便深夜过来打扰傅家的女眷。

    “不是,就是制鸭蛋粉有些累了,稍微出来透透气。”姚十力借着灯光,望着傅春儿的面孔。“傅姑娘,你脸色很不好,是今日太过劳累了么?”

一百七十七章 诚意(上)

    姚十力说得不错,傅春儿此刻也觉得似乎全身的力气都从身体里抽离了一样。

    她颜色雪白,身子有点打晃,姚十力见状不对,连忙上前两步,伸手欲扶,却又不敢。“要不要我去告诉东家老爷和夫人?”

    傅春儿深吸一口气,说:“没事,十力大哥,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吧!歇一歇就好。”她婉拒了姚十力的好意,回到自己屋里,勉强洗漱了,然后躺下。

    杨氏与傅老实还是从姚十力那里听说了傅春儿身体不适的事情,都来看过。杨氏熬了一碗稀粥,多少勉强傅春儿喝了下去。她拍拍傅春儿的手臂,慈爱地说:“啥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多大的事情过了之后再看,其实都不是事儿。”

    傅春儿感激地点点头,腹中有些东西,人总是好过一点。然而哪里有这样容易可以入睡的?她只要一闭上双眼,面前就浮现出纪小七的那副面孔。

    “纪小七是个好人啊!”她脑海里有一个小人在啾啾地说。“你这么容易就要放弃他了么?”

    她刚刚开始试着敞开心扉,刚刚品尝到与一个人心意相通的滋味。可是,可是今天的事情,却提醒了她——纪小七不止是一个人,他背后站着一个家族。如果她真的打算接受纪小七,那就要连带一起接受站在他背后的家族。

    不,对傅春儿而言,是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甚至整个傅家,都是弱势,最终只有依附于纪家这一个结果。

    在广陵望族纪家面前,甚至在纪家有些脸面的豪奴面前,傅家可能什么都不算吧。傅春儿卧在榻上,榻边有一盏油灯,细细的灯火微微摇曳着。她侧过头,望着墙上的影子,脑海中浮现纪燮漂亮的侧脸,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却又触不到。指尖上,仿佛有一点点寒意传递过来。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动心。可是,难道未来的日子,能够靠两人之间这一刻的怦然心动来维系么?

    她自忖没有十分颜色,没有万贯家资,或许凭着两人这一刻的心意相通,她可以好好地拥有他十年,十年之后,他会依然能够,或是说,依然愿意,与自己心意相通么?

    世人娶妇嫁女,讲究门当户对,不是没有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心思可以会变化,但是家产不会,利益还在那里,所以这个世代的家庭结构才会如此地稳固。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了她那日在砚池畔扭头就走的初衷——纪傅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早早将自己的情感搭在里面,纠结一次,便会痛苦一次。她不想将自己一生的幸福完全系于一个男人的宠爱,那种日子过得太憋屈,太对不起自己了。

    只可惜,这次广陵城中的时疫给了纪小七机会,将软弱的一面展现在傅春儿面前,令傅春儿从心底里觉得怜惜,从而总算正视了自己深埋的心事。然而,那个老嬷嬷出人意外又意料之中的出现,又反复提醒了傅春儿两人之间的门第差距。

    傅春儿想了一晚,到窗户纸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日便顶了乌青的眼圈,无精打采地起来。“旺财”饿了,哼哼唧唧地拱到她脚边讨食吃,她也没有什么好气,只随便去灶下,挖了一碗剩饭,用汤拌了,搁在“旺财”面前,自己坐在一只小爬爬上,看旺财吃东西。

    这时候外间突然人声喧哗,似乎来了不少人。有挑夫“嗬哟嗬哟”地喊着号子,还有人大声地指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了——”“从这里开始挖”。

    杨氏从堂屋里出来,进来每日被拘在家里读书的傅正也探出了个小脑袋。少时傅老实从隔壁过来,说:“我出去看看。”

    傅老实过了一会儿回来,满脸的喜色,说:“广陵府来人,要将瓦匠营外面那条土路好好整治一下。”

    杨氏“呀”了一声,“这样好——”

    “是呀,说是要铺上石板,以后咱家门前就是石板路了。另外,管事的差爷还说了,路旁边会挖两条阳沟,若是下雨,积水会沿着阳沟淌到小秦淮去。咱家以后下雨天出门就再也不费事啦!”

    “春儿,你这孩子,今日怎么了,这样没精打采的?”杨氏见傅春儿蔫得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出言询问。傅春儿免不了嘻嘻笑道:“娘,没事的,我就想着,咱家前些日子刚给大家伙儿做的雨靴,这就用不上了。”

    大家听她这样说,都露出笑容。杨氏最是高兴,当下嘱咐傅老实买些米面,打算今日午间多做些吃食,给外面劳作的工匠送去,算是聊表心意。

    傅春儿则坐在一旁发怔。她这会儿想起自己曾经与黄以安说过此事,看来竟是黄以安一一采纳了。

    *——*——*——

    瓦匠营这边的工程,大约只用了四五日就全好了。完工之后,傅家门口的巷子里铺着与东关街道上一样的青石板。路边有阳沟,可以将下雨时候的积水引走。傅家不禁下雨天出么方便了很多,而且大车可以直接拉到作坊门口来,傅家备货出货也一下方便了不少。

    傅老实出门打听,听说东关两侧的街巷,大多都把原先的土路,改建成了青石板路。百姓们口口相传,说这件事情有黄家在背后支持,“否则为啥修好的道路都是在黄家新宅子附近?”一位老者口沫横飞地对傅老实说。

    傅老实也深以为然。这几日东关街上来往的人们都知道,黄家的园子已经落成,眼下在往里搬家具物事。大家说起黄家的园子,都只有钦羡的份儿,那位与傅老实闲聊的老者,大声说:“吓,人家黄家一共五进的宅子,五进啊,宅子后面是园子,园子一直通到后面的运河。你想想,这宅子有多大。”旁边就有人啧啧附和,“是呀,能跟黄家做了紧邻,老傅,日后黄家没准能提携你家一把。”

    傅老实就讪讪地说,“哪里就是紧邻了,我家在那么深的巷子里,巷口离黄家都有几百步。”

    “总之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是了——”

    然而傅春儿是傅家最不想与黄家做什么紧邻的人。她还在百般纠结与纪小七的事情,这几日里,她虽然从不上门去见纪小七,但是纪小七也免不了打发侍墨过来,告诉她自己的一些近况,拳拳之意,溢于言表。傅春儿纠结之际,更不想再跟黄以安有什么瓜葛,何况江都那头,还曾经传过自己与黄家人的“绯闻”,所以她希望和黄家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哪知天不遂人愿,过了一日,傅春儿在自家巷口“偶遇”了黄以安。

    “小丫头,这下子出门方便多了吧!”黄以安明显是在巷口水井处等着她。当日她曾经在这里换雨靴,遇到了黄以安,才有了后来黄以安指点傅家铺子的事情。

    “是的,”傅春儿勉强挤出个笑容,“这可要多谢广陵府了,事事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想着。”

    黄以安双眉一轩,说:“你怎地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傅春儿无语,很想回他一句,“关你什么事?”但是看在黄家帮自家解决了出行问题的份上,生生忍住了。

    “来,你跟我来——”黄以安大声说,“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保证你见了开心。”

    傅春儿没动,脚尖盯着地面,还在发愣,谁曾想突然一阵大力袭来,有人拉住自己的胳膊,像是一阵风一样,往东关街上走去。“喂——”傅春儿又羞又急,可是黄以安力大,拉住傅春儿的胳膊便不放开,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蝎蝎螫螫的了——快点,保证你喜欢!”

    黄以安还是那般脾气,不拘小节,也不太在乎世俗的眼光。

    可是傅春儿是一介不曾出阁的女子,她不能不在乎。好在此刻东关街上行人寥寥,没有人注意到黄傅二人在大街之上拉拉扯扯。

    傅春儿咬着唇道:“你放开手,我跟着你便是了。”

    黄以安回头斜睨一眼,说:“这个丫头,有两个月不见,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出了什么事不曾?是为你哥哥担心么?你哥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眼下他在田家巷中,安全无虞,日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奖的。你不要瞎担心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弄了半天,广陵城里这么沸沸扬扬地闹着防疫的事情,在你这儿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一扯,将胳膊从黄以安手中扯了出来,然后一边抚着自己的肘窝,忍着疼痛说:“黄五爷,这些日子里,大家都在出力防疫,小七爷更是忙前忙后地将自己都累病了。您在做什么?难不成,难不成就是躲在家里只管修自家的园子?”

    她立在当地,一步也不再往前走。黄以安倏地回转过头来,盯着她的双眼,说:“你说什么呢?”

一百七十八章 诚意(下)

    出乎傅春儿意料的是,黄以安这次没有生气,只是探究地盯着她的面孔,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你对小七的事情知道得这样的清楚。”

    “我这头,其实这阵子也好忙,忙了好些你怕是不曾听说的事情,”他别过头去,面上神色变幻,眼中好像闪过一丝失落,道:“日后你问小七,他自然能够告诉你。”

    “你在说什么呢!”傅春儿怪异地看着黄以安,突然觉得这对表兄弟似乎有点相像——黄以安一样是个痴的,只是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不显。

    “没事,”黄以安挠挠后脑,“赶紧随我走,我真有好东西要给你看。要是今日再见不到,以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

    这倒是勾起了傅春儿的好奇心,当先便移动脚步,跟了上去。黄以安带着她从黄家大宅最东面一进的偏门走进去,沿着狭窄的水火巷直往后园奔去。

    来到那扇额书“个园”两个字的月洞门前,傅春儿极惊喜地见到——黄家的个园,已经筑成;换句话说,她记忆之中的那个个园,正在她眼前重现。春景之处,石笋与翠竹相杂其间,真真假假,似乎春山的气息扑面而来。

    黄以安在旁背着手,看着她面上流露出的惊喜神色,这才说:“我觉得要是不带你来看,太过意不去了。然而再过几日园子就要锁了,御前侍卫会派人过来看着,要再想带外人进来,就难了。”

    “这么说,皇上不日就要南巡到广陵了?”傅春儿喜孜孜地道,看来城中疫病已经得到了控制,皇上南巡的日程也终于定了下来。她总算把心放在肚子里,寿家庄子那头,今年两季的香花与盆景进项,一定不会少的。想到这里,傅春儿颇有点见钱眼开地露出笑容,很狗腿地瞅了一眼黄以安。

    “往里去看看吧!”黄以安终于见到她的笑容,也很高兴。“里面的‘堆石成景’,是王爷的得意之作。他此前一直念叨着你,说是要请小朋友来鉴赏鉴赏,可惜我不曾得空,而黄家其余人等,又不知王爷口中的‘小朋友’指的是谁。”

    傅春儿闻言忍不住加快脚步,穿过一片密密的竹林,来到园中,果然见到夏景出现在面前——一座苍古浓郁、玲珑剔透的青灰色太湖石假山,出现在面前。山前有一汪水潭,水上有曲桥一座,通向假山**口,巧妙地藏住水尾,给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夏山之畔,是秋山,却与夏山的清新妩媚绝不相同,秋山雄浑壮美,如刀砍斧劈一般,秋山的堆石有些呈赭黄,有些呈赤红,依稀之间,傅春儿仿佛见到红叶飞舞,红霞映照……

    “真是太好了——”傅春儿在美景面前,不禁赞叹道。

    “夏秋两景,你觉得还有什么缺的么?”黄以安问。

    “还缺些松柏之类的树木。”傅春儿说,“夏山这里,最好有一株巨柏,亭亭如盖。或者一株紫藤缠在假山上,花叶如瀑,垂在水塘之上。”她转身向秋山那里,道:“秋山这边,则是最好在山石之间栽上小棵的松柏,秋山傲立而松柏青翠,便是此际,我也一样会觉得秋高气爽。”

    “嗯嗯,”黄以安一边听,一边点头受教。

    “这都是靖江王爷亲自带人堆的?”傅春儿忍不住问。

    “秋山与夏山,王爷只是说了大概意思,由工匠堆起,而王爷最后略做了些修改。”黄以安说着又将傅春儿带到园子的南墙下,“这一座,才是王爷亲自堆的,全然没有借力他人。”他指着眼前的冬景说道。

    “……”傅春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座冬景假山,才是四景之中,最为杰出的一座。假山全部用宣石堆出,远远看去,就像是南墙之下,不见阳光之处,积雪未融。山石似乎没有什么棱角,但是却给人浑然起伏之感。再换个角度,又仿佛是假山堆叠而成的一群雪狮,欢腾跳跃,令人在严冬之中,也感受得到生机处处。

    南界墙上,就如当日她与靖江王商议的,开了一排二十四个风洞,组成一排漏窗图景,后面巷风袭来之时,那风声宛如北方呼号,冬景的意境更甚。然而,面对着这端庄肃穆的冬景,从漏窗之中,却能见到园门口的春景一角,那翠竹春笋所带来的春意遥遥而来,给人以无穷的希望。

    “你等着——”黄以安突然挽起袖子,就沿着冬景山石往上攀去,攀到一处“透风漏月”窗前,伸手进去,摸了半日,摸了一只小小的陶制的风哨出来。黄以安这时候才沿着冬山爬了下来。

    “小心——”冬山没有什么棱角,攀下来比上去时难了不少,傅春儿忍不住出言提醒。却见黄以安当真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假山上溜了下来。

    傅春儿惊叫一声,连忙赶上去。黄以安却没事人一样,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然后,一个趔趄,脸一苦,将傅春儿唬了一跳,这才爬起来,笑笑说,“没事!我没事。”

    他将手里那只风哨递给傅春儿看。傅春儿接过来,见是本是普通的一只风哨,却在哨身上刻着两枚小字,傅春儿翻来覆去地看,就是这两个小“字”,一面是“馥”,一面是“春”。

    “你不觉得,放在此处,很应景么?”黄以安看着她的神色,很好笑地说。

    是的,确实应景。整个个园之中,布置了春夏秋冬四季之景,冬景这里,是一个转折。透风漏月窗中,故意让人能够得窥春景,便是提醒人们,四季更替,冬去便会春来。而“馥春”二字,谐音“复春”,藏于其间,寓意周而复始,有“壶天自春”之意。

    “我只是想,这园子里,若是没有什么与你相关的东西,似乎就少了什么?”黄以安摸摸后脑,“也不知道放什么好,那日见到他们烧制这陶哨,就找人镌了这两个字在上面……”他有些不好意思,接着说,“我知道,我做事没长性,又做不来厨活,像熬制面汤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行的。你所说的’诚意’,我想了半日,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表示我的诚意的,只有带你来这园中看一看……”

    傅春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黄以安,难道竟然是一直记着自己上回玩笑说要他亲手煮阳春面的事情?她一时竟觉得有点感动。

    “南墙上二十四个透风漏月窗,每个里面都给放置了一个这样的风哨。”黄以安说,看看傅春儿面色凝重,连忙道:“你不信?我爬上去再给你都拿下来看——”

    这会轮到傅春儿吃了一惊,伸手拽住了黄以安的衣袖。

    “谢谢你——”她诚挚无比地说,“我信,不要再爬上去了。黄五爷,敢问这个风哨,能送给我么?”

    黄以安有片刻的愣神,突然笑道,“我怎么有点不习惯,好像是认识这么就,你头一回跟我好好说话。”

    头一回好好说话?傅春儿想,哪有这么夸张,哪一回不是好好说话的,只是有时候会有点夹枪带棒的,有时候又会有点火药味。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笑生双靥,说:“那你是答应了?”

    “切,早知道你巴巴地跟来,是想要贪我的东西,就不把你带来了?”这又是回到老路上的节奏。

    “哼,我哪有贪你的东西,我这是在指点你家园子还有什么可增减的。”傅春儿不甘示弱,顶了回去。

    这提醒了黄以安,“吓,我还真差点忘了,你觉得有什么需要添的?我有时候陪爹他们进来,大家也觉得好像有点空落落的。似乎美则美矣,但是还缺一点灵动和生气。你刚刚说的,巨柏,小松,再移一棵紫藤过来,我都记住了。”

    “不能光是这园中,记得你家宅子里面也多置一些常绿的盆景,或是植些翠竹,这样宅院与园子浑然一体方号。”傅春儿低头想了片刻,又说,“园中各处的匾额与楹联都题了么?”

    黄以安一个激灵,道:“还没,你说的是,本来这件事情是要交给我的,可是后来帮小七去……嗯,帮小七去跑腿,将这件事情耽搁下来了。我这就去寻几个饱学宿儒,一气呵成,将楹联什么的一起都写了。”说着,拔脚就走。

    “喂喂,别那么着急,稍等啊——”傅春儿说,她对黄以安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也有点头疼,道,“楹联或是匾额,最好留一处最精彩的,留给游园赏玩的那位来题写——”

    黄以安一拍大腿,转身回头,好在他还有些分寸,生生忍住了把傅春儿抱起来的冲动,冲着她翘起大拇指,说:“你真是——”激动之下,也没有想出“真是”什么才好。

    傅春儿笑道,“你先别着急,我还有旁的事情要与你说。”她便将自家买下了寿家庄子上两季出产的事情说了,末了说:“我觉得寿家庄子上的庄头算是个懂得盆景园艺的人,他家庄子上也有不少合适的老树与盆景,不如我将寿家庄头介绍给你,让他来看看你家需要什么,一次性都配全了,然后庄子上来人,给你负责把移栽的树木都养活,你看怎样?”

一百七十九章 选址新铺

    黄以安伸手,在傅春儿额头上打了一个爆栗,说:“成啊,小丫头,生意做到我头上来了啊!”傅春儿捂着脑门往后退了一大步,佯怒,惹得黄以安过去赔罪,她这才作罢。

    黄以安又像是无意问起,说:“你最近去看过小七么?我也是听说他前些时候病了一场,后来接着在忙广陵城防疫的事情。最近我见杜大人面上都有笑容了,应该是城中的疫情好得快差不多了。”

    傅春儿听见纪燮的名字,突然觉得有些脑壳疼,一时忍不住,竟将那日她在大德生堂中受辱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黄以安,只是之前探病的事情她没有多说,只说那日她是将杨氏做好给纪小七的晚饭送过去,结果受了纪家主母乳娘的闲气。

    黄以安闻言大怒,说:“这事情你怎地就不告诉小七?若是我,肯定就拿一碗汤泼到她面上,教她颜面扫地才行。”

    “五爷这么做或许可以,可是我,我怎么行?况且,况且毕竟是小七爷母亲的乳娘啊!如果我真的当场给那老嬷嬷没脸,岂不是相当于给小七爷没脸?”傅春儿心事重重地说,这件事情几乎是她近来所有烦恼的起因。

    “我说,”黄以安伸手在傅春儿额上点了点,“你怎地年纪越大做事情就越没谱了呢?”

    傅春儿抚着额头跳了起来,说:“我怎么就做事没谱,我这叫’谨慎’,’谨慎’!”

    黄以安咬着牙道:“小七的事情你就’谨慎’了,那我呢?”

    “你不一样!”傅春儿随口说。

    黄以安一愣,问:“我怎地就不一样了?”

    傅春儿自悔失言,连忙用话语岔开,说:“我明天先将你介绍给寿家六爷,然后让他安排庄头从城外上来见你,好不好?”

    黄以安本想追问,可是见傅春儿别过头去,面上神色沉郁,突然又有点不忍心,话到口边又忍回去,心里惦记着要去与纪小七说道说道。然而傅春儿却没忘记这茬,嘱咐黄以安不要将此事让纪燮知道。

    “若是为了我一介外人,伤了他们母子之情,小七爷心中该有多么难受啊!”傅春儿轻轻地说,神情却是落寞的。

    “若是小七没有将你当外人,他有该当如何,而你又会如何呢?”这句话黄以安想着,看着,没说出口,隐隐觉得胸口哪里有点不舒服,但是傅春儿既坚持,他只得答应,同时也应下了明日依约去见寿老六。

    *——*——*——

    就如黄以安说的,广陵城中疫病的情势到了四月头上,已经大是转好。先是“深柳读书堂”那里,李夫子已经放出话来,只要孩子没有发热风寒等症状的,即日便可复课。于是傅正高高兴兴地牵了姐姐的手,又去了砚池畔,在家中住了一月有余,已经几乎要将他闷坏了。

    傅阳是四月初三回到家中的,距离三月初三他留在田家巷,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此前他曾经遣人送信回来,说是四月初五回家,可是不知怎地,四月初三就回来了,神色之间有些狼狈。杨氏与傅老实见到他都是极欢喜的,可是还没等父母上前,傅阳已经递给傅春儿一包药粉,说是消毒的,要傅春儿帮他下在洗澡水里。回头他换下的衣服最好都在家门口烧掉,去去晦气。

    杨氏闻言,急急地去给傅阳寻了一套干净的衣裤。傅阳此时脸红红地,给傅春儿塞了一包东西,“妹妹,你一会儿焚烧我的衣物,将这个也烧了去。”

    傅春儿见他说得神秘,忍不住背人处看了一看,见是一方松花色的汗巾,上面还同样用松花色的绣线,双面绣着花儿,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然后再看包裹里其他物事,见竟有不少字纸,上面写着些诗句。傅春儿粗粗看去,大多是抒写春愁闺思的,笔致柔弱,看上去,像是女子的手笔。

    傅春儿心中一凛,连忙问傅阳:“哥哥,这些你是怎生得来的?”

    “我,我也不知,我放了话说过两日要走,结果搁在火神庙里的包袱就被人动过了,塞了这些进来。”傅阳挠挠头。

    “不会吧,哥,你竟是从田家巷逃出来的?就被这些吓的?”

    傅阳一张俊脸立刻就泛了泛红,嘴硬道:“反正田家巷的事情,我都已经一一交代了。锁巷的守卫已经撤出,只还有几名医官还驻守在那里。没我在,一样不会出啥事儿。”

    “哥哥,你觉得,这,会是什么人送来的?”

    傅阳脸色变了变,喝了一口茶。

    “难道是田家的那位大小姐?”傅春儿诧异地道,“她竟这样胆大。”

    傅阳微微点头,似乎也觉得这不是一朵什么好桃花。

    “可是,哥哥,你这样悄没声息地逃回来,然后又悄没声息地将人家送给你的这些都烧了,人家回头还是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要怎样跟人家交代?”傅春儿觉得哥哥这事做得不妥。私相授受,虽然对女子的名誉影响更大,但是田家与傅家家世地位都相差悬殊,田家将错处全部都栽到傅阳头上,也说不定。再说了,这次的东西固然可以烧掉,但是傅阳这样落荒而逃,怕是田小姐的心思还没有绝。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缠了上来,可怎么是好。

    傅春儿想了想,道:“哥哥,你确定是田家那位小姐,不是她身边的婢仆之类?”

    傅阳点点头,苦笑着想起这位难伺候的大小姐与自己同处一巷的日子——各种献殷勤,送食送水,到后来干脆装病,遣人请了傅阳过去给自己“瞧病”。田家虽是大户人家,可是主母早逝,田老爷自己管着家中的生意。田家又无其余姐妹,余者又因害怕疫病,纷纷闭门不出。因此田紫茹在日日这般“作怪”,田家上下,竟无一人察觉。

    傅春儿看了傅阳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哥哥对此女怕是一点儿心思也无——这就好办了。她心中好笑,想那田紫茹几个月之前,还在谷林堂想方设法要讨纪小七的好儿,转过头来,竟又开始觉出傅阳的好儿来。这还真是……唉!

    “哥哥,这样吧,我替你跑一趟,将话说清楚。”傅春儿征求傅阳的意思。

    “也好——”傅阳是相信傅春儿的,“只是这两**还是暂且不要去田家。我怕田家巷中还是有时气,你最近又瘦了好多,身子想必是弱的,若是再过去田家巷,万一沾染而来时气,要哥哥怎么过意得去!”

    傅家兄妹两人感情一向极好,傅春儿听见傅阳关心自己,心中也倍感安慰。但是她还是有好多事情要说与傅阳听——

    先是下铺街铺子的事情,本来寿家有意想租一间铺子,但是傅春儿做主,撮合了寿家与富春茶社的合作。这件事傅春儿虽然心中有数,傅阳一定能理解她,可是还是将前后的想法都跟傅阳解释了一番。

    果然,傅阳听了点头道,“这是好事,寿家与富春,合则两利,这件事你做得对。咱家自家的铺子,租给寿家,反而不那么合适,这时不着急,再慢慢寻摸吧!”

    傅春儿听了哥哥的夸奖,一时露出甜美的笑颜。这件事情傅阳二话不说便理解了傅春儿,其余事情便再无任何不妥。接着傅阳洗漱毕,吃完晚饭,便又去与姚十力和傅老实他们交接作坊的事情,忙到深夜。

    结果无巧不巧,傅家铺子的事情,在傅阳回来的第二天,有了转机。

    老曹找上门来,说是有个做茶叶生意的老乡,想在城里埂子街附近赁一间铺子。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做茶叶生意的老乡,自己有一间铺子,就在徐凝门。那里距离徐凝门外的码头更近。傅阳听说了,心里就有七八分意动,当下拉了老曹,将他那个茶叶老乡的事情细细地问了,言下之意,就是问对方肯不肯换租。

    老曹笑着说:“傅阳小兄弟,傅姑娘早就与我说了你家的意思,我要是没问过我那老乡,怎么敢贸贸然就上门说这事?”当下他便安排了傅家与对方见面,说来也巧,那茶叶商人是从歙州府出来做茶叶生意的,竟然也姓傅。两家见面一叙,不仅是同姓,而且是同源同宗,只是已经出了五服。那茶叶商人大号叫做傅元堂,傅阳干脆唤了他元堂叔。

    两下里互相叙了叙,发现竟然也都不是外人。以前富春茶社从歙州府进的魁针,就是傅元堂从歙州府收了来送来广陵的。

    两家姓傅的互相看了对方的铺子,都觉得十分满意。傅阳觉得傅元堂在徐凝门那间铺子,比原来在下铺街的要大上不少,关键后面还有一间货仓,刚好可以存放货物。铺子的位置距离码头也非常近,对广陵傅家来说,是个非常完美的地点。

    而傅元堂也觉得下铺街那间不错,胜在位置好,人来人往,而且周围没有茶叶庄与之竞争。而可巧的是,因为地段位置不同,虽然两家铺子大小不同,租金其实差不多,两家干脆商议,互相免了交赁银,只签了换租的契纸。

    当下便由老曹做了中人,傅阳拟了文书,两下里签了。傅元堂见傅阳小小年纪,拟的文书似模似样,极是喜欢,便托了傅阳带了不少上好的茶叶给傅老实夫妇,并约了隔日去拜访。

一百八十章 劝说

    这样,傅家的新铺子,只收拾了一两日的功夫,便在悄没声息中,极为低调地在徐凝门重开了。铺子中装饰一如原来在下铺街时候的样子,字号招牌和店名都是原样搬过去的。只是墙上挂着当日傅阳从周大夫那里取来的“配方说明”,用上好的绢裱了,挂在板壁上,整个铺子显得文雅素净一些,在杂货铺云集的徐凝门处,显得尤为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相反,傅元堂那头的茶叶铺子倒是热热闹闹地开了张。开张那日,傅老实与傅阳亲自去向“亲戚”道贺,在那里遇见了老曹等一众“富春”的人。老曹拍拍傅阳的肩膀,说:“傅阳小哥,你家新铺子开业怎地没有叫上大家?”

    “我家铺子仅仅是换个地方重开而已,哪里像是元堂叔,在广陵头一件铺面,是一定要过来大家热闹一下的。再说了,晓得大家最近都忙,不好意思叫大家跑来跑去的。”傅阳谦道。

    傅阳说得是实情,广陵府的疫情,到了四月中已经完全消弭,然而此时距离皇帝巡视广陵府也不剩几日了。广陵府的衙役们忙着带着工匠疏通城中的河道,又每日盯着沿路的住家与铺子洒扫庭院道路,务求一尘不染,并且在门口放上盆花盆景。广陵府放出话来,哪怕没有钱,也得在门前插上柳枝,总之广陵城中,必须得是一番春和景明,花柳依依的景象。做得好的人家,据说广陵府自有旌赏。

    此间最得意的当然是寿家,寿家在广陵城周所有的庄子,香花与盆景都几乎销得极好。而与傅家有“合作”关系的那间庄子,差点快要连留作做种的苗木都卖出去了。寿家自然是早已解了燃眉之急,便有人开始质疑为何当日寿老六以如此的贱价,将最好的庄子的两季收成都卖了出去。

    寿老六便义正词严地说:“那时候救人如救火,如果没得这笔银子,行吗?”

    寿家上下眼下全靠寿老六跑前跑后地撑着,那人知道寿老六得罪不得,只得闷声作罢了。

    而寿老六,自然也绝不会告诉其余人等,傅家将额外发卖出去的那部分香花与盆景,算了丰厚的抽头给寿老六和庄上的庄头管事,大家都不嫌钱辣手,所以一致都选择了闷声发大财……

    *——*——*——

    傅春儿捡了一个日子去见田紫茹。她自报了姓氏,田家人很快就将她迎到一间小室里,田紫茹在那里等她,却只板着脸看着她,不说话。

    傅春儿说明了来意,将手中的包裹递出去。田紫茹也不接,只怔怔地看着放在桌上的东西,半晌,突然在桌上重重击了一掌,说:“我不信你说的话,叫你哥哥来,我……我要听他当面说。”

    “我所说的,就是我哥哥的意思。私相授受,已是不该,我哥哥为人磊落,绝不会希望看到姑娘的清誉令名有损。田小姐,我明白你心中所愿,然而先不说我哥哥心中对你究竟如何,单说你我两家的家世……你觉得你我两家,可能会联姻么?”

    田紫茹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傅姑娘,你为何别的不提,先提门当户对,难道你不觉得,总先要两情相悦,才能说的上嫁娶之事么?”

    傅春儿登时语塞——怎地好似两个人的灵魂竟似掉了个儿,傅春儿自己老成持重地过了分,而身为古人的田紫茹却想的全是那些,子夜歌会真诗,两情相悦。不知道的还会以为田紫茹才是那个穿的。

    田紫茹突然起身,站起来望着窗外,田家她独占了一个院落,院中此刻姹紫嫣红,春意盎然。田紫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傅春儿解释,“当年我家姑祖奶奶只是因为偶然见了在先帝潜邸见了先帝一面,两人便一见钟情。那时候先帝只是一介不得宠的藩王,姑祖奶奶那时田家家声已显,但是姑祖奶奶仍是嫁入了信王府,做了一介侧妃……”

    傅春儿忍不住扁嘴——大姐,这嫁入皇家的事情,你怎么说得好像是先帝高攀了一样,脑子是不是秀逗了。

    “我其实只想找到一个能与自己两情相悦,至不济也得是我自己看得上的人,与他一起过一生。”最后那句话,田紫茹轻轻地说来,其实颇为坚定。她回头来,冷冷地看着傅春儿,道:“我竟与你说这样的话,真是奇哉怪也!”

    傅春儿翻翻白眼,有点忍不住想试探一下眼前这个田紫茹是不是也是“同穿”,话到口边,还是忍了回去。

    “田小姐的这个想法,尤其是对我哥哥的看法,是否曾与家中长辈说过?”傅春儿知道田紫茹自幼失母,家中没有女性长辈,她的这些个想法怕是一直都闷在自己心里。

    田紫茹闻言,身子就是一僵,良久才道:“傅姑娘,如果是你,遇上这样的事情,自己心仪的人,门第有差,你会怎样?”

    “去年的时候,在谷林堂遇见的事情,我就明白了,与我家门当户对的那些俊彦,我未必能看得入眼。”田紫茹颇为傲气地说,去年她在谷林堂上被黄以安一直抢白,纪燮又处处维护着眼前这名身份上不得甚台面的女子。然而对田紫茹来说,最打击人的,是她得知了自己兄长的那些“乌糟事”,令她不禁对这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哥儿们生不出好感来。

    后来她便遇见了傅阳。傅阳生性不爱多言,但是为人磊落大方,事事肯干,又能吃苦,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们相去甚远。这些日子里,傅阳每日在田家巷中忙着防疫的事情,田紫茹暗中观察,觉得此人可以托付,一片芳心,竟尔轻飘飘地系在了傅阳身上。

    “我这些心事,料来你也不会懂得。你且帮我给你哥哥带句话——”田紫茹从来没有将傅春儿放在眼中,说话之际,毫不客气。

    “田小姐,我很钦佩你的勇气,”傅春儿打断了田紫茹的话,说,“刚才你有一句说得我很是赞同,嫁娶之事,总要两情相悦。田小姐的一番美意,我哥哥那里,则全然无意。这世间有好些事都未必尽如人意……”

    “什么?”田紫茹的脸色忽然就白了白,眼睛瞪大,“他,他是真的,真的看不中我……”

    “田小姐可以将广陵城中的俊彦才子们视若无物,我哥哥自然也未必非得将大家小姐看得这样重。人与人之间,总要讲一个缘法——”傅春儿看看田紫茹神色变幻,突然觉得此女有些可怜,本来要说出口的一些重话,也轻轻放下了。

    可是田紫茹受到的打击也不小,她喃喃自语,傅春儿听不清楚,只依稀听见一两句,“怎会?戏文里不是这样说的啊!”

    傅春儿免不了心下恻然,虽然这名大小姐身上有一堆毛病,又傲娇又势利又鲁莽,可是总不见她本性有什么坏处。而且就冲着她这份寻找真爱的主动与勇敢,傅春儿便对她再也讨厌不起来。最后她只说:“田小姐的那位良人,此时一定已经在世间的什么地方,田小姐慢慢找寻,一定能找得到。”

    田紫茹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傅春儿话语间的善意,此刻抬起头来,问道:“傅姑娘,你哥哥,他……他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了他人,所以才会对我不屑一顾?”

    傅春儿眼珠转了转,答道:“会与我哥哥相守一世的女子,此刻也一定在世间的什么地方……”

    她言尽于此,其余便要靠田紫茹自己排解了。傅春儿便从田家告辞出来,走在街上。此刻,广陵城中,已是仲春时节。城中时疫既清,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城中更是一派繁华景象。傅春儿看看人来人往之中,不乏花枝招展的广陵女子。这一方水土养人,广陵人家的女孩儿又大多精于妆扮,莺莺燕燕,美人扎堆。傅春儿不禁想,也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心中真的有了人,只不晓得是哪家女子,总要问问清楚才好,免得将来爹娘乱点了鸳鸯谱。

    然而田紫茹送走傅春儿,左思右想,将贴身的侍女唤了进来,说:“陪我去父亲那里看看。”

    她刚刚走到父亲的书房外,便只听田敏达在屋内咆哮着道:“这帮小兔崽子,要生生将田家的家业都毁在手里才行么?快来人,来人,我要修书,修书……”

    屋内另一个声音便道:“老爷,你看,御史弹劾二老爷之事,与杜毓是否有关?”

    田敏达不语,良久才长叹道:“如果圣心还向着田家,即便有御史弹劾,只要压下就好,不会在邸报里如此大张旗鼓地点田家的事情。而且这番是借了广陵府的手,去发作山西大同府的总兵。我这心里啊……”

    “快与我整肃全家,将那些小兔崽子给我禁足在家。所有年轻一辈的对外应酬,全部由乾鹏出面。”田敏达下了决心,对在屋中一起说话的清客相公说道。“另外,紫茹的亲事也可以开始谈了——那个黄家行五的那个小子,不是尚未娶亲么?回头安排个稳妥的人,问问黄家有没有结亲的意思。对了,还有城东邝家,金陵府那里也赶紧遣人问一问,有没有在朝中有权势的,家中又适龄男儿的。”

    田紫茹手中的帕子绞得如同麻花一样。

    “女儿娇养到这么大,总要派点用场是不是?”里间田敏达毫无感情地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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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这个似明又似清的古代广陵,市井小萝莉傅春儿只打算安安稳稳过她的温馨小日子
所以么,生意要做,美食要吃,家人要护,良人要挑——
爹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娘说: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
傅春儿表示,夫婿生意两手抓……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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