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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爱非攻     馥春txt下载     馥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八十一章 嘉奖

    且不管田家怎么乱,广陵城中到处喜气洋洋的,人人都在盼望着皇上驾临广陵府。

    虽然此事与傅家影响不甚大,但是傅家人也一直忙碌着。就在这两日内,刘行商介绍的两位苏北来的客商找到了傅家门上。

    傅阳回到家中,喜孜孜地告诉家人:“宿州府的老陶和淮阴府的魏行商都说了,咱家的’鸭蛋粉’品质要比他们往常进货的好上不少,价格也公道。我今日已经送了不少样品给他们,应该不日就会有订货的数目过来。”

    “另外,刘行商托人送了信过来,说,上次送与他的那一小批棒香,销得极好。问咱家还有没有了,他下次过来,要拿五百两银子的货。爹,看样子棒香也卖得不错,你那新制的黑芸香,这次也拿出手去试试吧!”

    傅老实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挑了十来年的货郎担子,自家的生意从来都没有做成这样过。“好儿子,你这头知道了订货的数目和交货的日子,就告诉爹,爹就是不睡觉,也要把货给你赶出来。”

    傅春儿与傅阳相视而笑,都道:“爹,别着急啊——”接着兄妹两个头碰头,窃窃私语一阵,定下来好几件事。

    先是傅家打算再去寿家那里订一些香花材料。春夏两季的出产虽然已经够了,然而秋冬两季,尤其是秋季,寿家庄子上出产的桂花,是傅家浸桂花头油的重要材料,多多益善。有当时戴家作坊新开时的教训在眼前,傅春儿打算早点动手,虽然像当初那样的便宜是捡不成了,但是早些将寿家庄子上的出产定下来,免得买家一多,寿家坐地起价,自家的成本就控制不住了。

    接着,傅家就考虑要增加人手,除了当日姚十力推荐的几个戴家作坊的熟手,秋收以后要悄悄招来以外,傅家还打算再雇一些人。

    另外,傅阳这两天一直在自家小院与隔壁的作坊里打转,终于开口说:“春儿,我打算去问问再隔壁的院子也买下来,再将两间打通,都改做作坊。”

    傅春儿闻言“噗嗤”一声笑,说:“哥哥,你别光想着铺子啊!咱们自家人住的院子,也正好趁这个时间拓一拓。你想想,正儿眼看就大了,是不是该有他自己的屋子了?”傅正这阵子一直与傅阳挤在西厢里。“还有,哥哥以后要娶媳妇的,咱家就这么个小院子,住着其实也很局促。我想,不如趁着买院子翻建的机会,把咱家的屋子也改建一下,最好能改成两层小楼,这样以后添人进口了,也方便。”

    傅家此前与刘行商做的两笔生意下来,渐渐地,备货周转的资金已经储得够了,富春那边的银子早已经还足,再加上寿家庄子上的出产,夏末的时候,又会有一大笔进项。所以傅春儿现在完全不担心生意上的事情,倒是真可以考虑改善改善自家的居住环境了。因此傅春儿的意思是,趁着买院子修作坊的时机,干脆连自家住宅改建的事情也一起办了。

    傅阳欣然应允。兄妹两个一起与父母商量。傅老实还在犹豫,说:“咱家自己局促些没什么,这些银两,阳儿还是投在生意上好些。”杨氏就扯扯傅老实的衣袖,这么说。她心里惦记着要开始给傅阳寻一门好亲,因此自家总不能住得太过寒碜了。于是家人便议定了,先去寻老何将隔壁或者对面的一间院子买下来,等这些事情都办妥了,梅雨季节一过,就开始翻建院子。

    傅春儿心中高兴,挑了一碗肉骨头,到灶下去喂旺财,一面喂,一面对进来一天天迎风长的小狗说:“你高兴不高兴?过几日给你个更大的院子,就能在里面跑了。”旺财口中“呜呜”叫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傅春儿的意思,接着低下头去啃骨头去了。

    *——*——*——

    圣驾光临广陵城的大日子总算到了,据说銮驾驻地在广陵城外,瘦西湖畔。而广陵城中的普通百姓大多不觉得有什么异常,有心人才能觉出明松暗紧来。然而过了两日,突然广陵府来人,将傅阳传去了。

    傅老实最怕的就是“见官”两字,听闻此事,唬了个不住,问傅春儿,“你哥哥没在外边惹什么事情吧?”

    傅春儿心中也疑惑着,但还是连忙先安慰傅老实,“爹,咱家一直奉公守法,哥哥行事更不会又什么差池,您就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可是傅老实还是不放心,连带杨氏也慌了神。

    “这样吧,我去大德生堂问问,哥哥一直忙在咱自家生意上的事情,最多就是三月里帮着广陵府在田家巷那里头看了一个月。若是纪小七爷在,或者能问出什么来。”傅春儿说到这里,心里也紧张,不会是傅阳间接得罪了田家吧。她安抚好父母,然后出门,沿着东关街往大德生堂去。

    最近两日,广陵城中风和日丽,东关街两侧,百姓们家家焚香洒扫,算是恭迎圣驾到来。傅春儿走在街面上却免不了要想起她上回到大德生堂的经历,也不知道那位老嬷嬷,眼下是否还住在大德生堂之中。

    谁知到了大德生堂中,纪燮却不在,李掌柜说是一早就出门往广陵府过去了。

    傅春儿伸伸脖子,大德生堂后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傅姑娘来了啊!”周大夫见了她,笑着招呼,说:“那老……嬷嬷已经被小七爷遣走了。我们总算不用过晨昏定省的日子了。”他虽是开玩笑,但是傅春儿却可以想见当日这拨大德生堂的伙计被折腾成了什么样。

    傅春儿笑说,“那我在堂中等一会儿。”大德生堂中的人,周大夫与李掌柜等,都笑着应了,傅春儿便有些脸红,自去纪燮的小院里。

    院里那株广玉兰花已经谢了,油绿油绿的枝叶正抽出来。傅春儿拿了一只笤帚,在院中细细地清扫起来,心中盘算着过两日,将寿家所赠的两盆盆景想个由头,叫哥哥傅阳辗转送来这里。纪小七所居的院子,自然是布置得清雅些好。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中低唤了一声“又炎”,觉得这两个字在心中,既是温暖甜蜜,却又焦灼忧愁,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外头却突然传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却是傅兰儿的声音。

    傅春儿心中烦乱,没想出去,只听外间闹哄哄地,倏忽又静下来。她被撩拨起好奇心,傅兰儿到大德生堂做甚?

    出门一问,周大夫便说,“刚才那个年轻妇人,拿了一张药方出来,我看上面的药物都是虎狼之药,孕妇服了怕是会滑胎,我就多说了两句,那小妇人便怪我多事,说什么城中生药铺子又不止我家一家,骂骂咧咧地去了。”周大夫的胡子一翘一翘,似乎很是不满。

    傅兰儿竟然抓能滑胎的药?傅春儿怔住,当日傅兰儿结亲那阵,大伯娘金氏还曾谆谆嘱咐,要傅兰儿千万尽快养儿育女,在刘家的地位才会稳些。怎么竟然来抓这样的药物呢?她想着,要不要趁着往后端午时节,去刘府上走动走动,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姑娘,你家来人寻你——”一个伙计招呼着。

    傅春儿应声出去,见是姚十力等在门口,见到她出来,咧嘴而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说:“阳少爷回来了,傅三爷叫我来请你回去。”

    “是吗?哥哥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去的广陵府?”傅春儿惊喜非常,一面与大德生堂众人挥手作别,一面匆匆地随了姚十力回傅家小院。这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爆竹的味道。傅春儿惊喜地回头去看姚十力,问:“十力大哥,是有什么喜事么?”

    “自然是阳少爷的大喜事——”姚十力笑着说,“广陵府府尹遣人过来,将给阳少爷的嘉奖送来府上。”

    “哥哥被广陵府嘉奖了?”傅春儿快要跳了起来。

    “是啊!还不快来恭贺你哥哥?”傅老实站在门口,面上笑得像是开了一朵花一样。他在广陵城中住了近二十年,从未经历过这等荣耀。

    傅春儿走进自己堂屋,果然见堂屋正中,挂着广陵府颁的台报,是一张红纸,用木框框了,上面写着“好义”两个大字,旁边写着年月等等一行小字,前面还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排银两,用红布包裹的托盘包着,放在供桌上。

    “春儿,咱家还免了三年的赋税。”傅阳走过来,面容平静,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惊喜。

    “哥哥,是因为你当日自告奋勇,帮小七爷去管了田家巷那头的事情么?那小七爷那头怎样了,他有什么奖赏没有?”

    “这倒没有听说——”傅阳看到傅春儿面上喜色仿佛凝固了一样,连忙安慰她,“连你哥哥这样的,只做了这点小事,就有这样的嘉奖,小七爷那头,自然也不会差。你且放心等消息就是。”

一百八十二章 传说、传说

    傅阳得了嘉奖之后,一连几日,傅春儿却连一点纪燮的消息都不曾听说,令她有点发急。她去了一趟大德生堂,纪燮依旧不在,李掌柜告诉她,小七爷一直不曾过来。傅春儿心事重重,在回家中的路上遇见了侍墨,当即叫住他,问起纪燮的近况。

    侍墨见了傅春儿,嘻嘻一笑,道:“小七爷近日好得很,一直在杜大人身边,伴驾呢!只怕要等皇上离了广陵府,才能空出来见姑娘。”

    傅春儿有点失望,“哦”了一声。侍墨又道:“我们爷说了,他一得空就会来见姑娘的。他说他……”侍墨故弄玄虚地看了看四周,见四下里无人,才小声对傅春儿说:“他要我带话,他说他在圣上面前求了一件他最想要的东西。”

    “最想要的东西?”傅春儿疑惑地道。

    侍墨笑着点头,跟着便推说有事,径自走了,留傅春儿一人在原地瞎琢磨。

    纪小七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他会为了什么,而在皇帝面前相求呢?

    没个人商量,这事儿傅春儿只得自己一个人瞎想。结果第二日起来,她发现自己连大德生堂也没法去了。因为广陵府有大批的守卫过来,将东关街中间一段给封住,刚好阻住了往大德生堂的去路。

    傅春儿心知定是皇帝巡幸广陵府,往黄家的园子里去了,因此才会在这里有这样多的守卫。侍卫封锁的街道以外,还围了不少希望能够一睹天颜的百姓。傅春儿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也免不了好奇,毕竟只曾经在电视电影里见过这样天子出巡的场面。

    她往人群后面站了站,却看不到人群前面的情况。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声道:“广陵府尹杜大人到,两淮盐运使洪大人到……”竟是广陵府的重臣纷纷到黄家宅院这头来见圣驾,感觉这次皇上南巡,可是给足了黄家面子。与她一样想法的人,竟也不少。傅春儿前面的两名一边踮着脚一边闲聊着的中年人,便说:“看来皇上还真是看重运河盐运,这次听说除了在保扬河行宫住了几日之外,已经在黄家住了两日。听说前两日还有黄老爷陪着出门去私访呢!”

    “私访?”傅春儿腹诽,看来朝代虽然不同,皇帝的习惯还是一样啊。

    “皇上宠信黄家,还不是因为他家园子修得好?”其中一人突然冒了一句神言论出来,四周的百姓都往这头看看。

    “我听说啊,”那人见众人关注自己,更是兴奋,却反而压低了声音道:“那黄家园子里的假山,是前朝’花石纲’遗物……”

    傅春儿就很无语。“花石纲”遗物?那时本朝的苦瓜老王爷亲手堆出来的好吧!她想着,脚下移动,便打算离开。

    “……听说啊,皇上给他家园子题了字呢,称赞他家’黄氏有佳儿’。”

    这,这就更离谱了,傅春儿打算走了——什么时候黄以安要是能令皇上称赞,赞他做“黄氏有佳儿”,那太阳一定是从四面八方出来了。

    “或者我记错了,不是称赞黄家的子弟,而是黄家亲朋的子弟之中,有位杰出的。”那人纠正道。

    “是不是去年刚得了解元的纪家那位小爷?”有人点了纪燮的名字,傅春儿一时又骄傲又欣喜,脚步便又慢下来了。

    “是了,就是那位,听说得了皇上的嘉奖,听说皇上还要赐婚呢!”

    “是吗是吗?”这等八卦消息,终于刺激了百姓们的神经,不少人连热闹都顾不得看,便围拢了过来。

    “是说纪家那位小爷要尚公主或是郡主了么?”百姓们听说赐婚,首先想到的就是“尚主”。

    “我有说什么公主郡主了吗?”那人故意说,“但不管怎样,总是贵女就是了。”

    余人便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着。直到广陵府的戍卫见到这边的动静,便过来查看。众百姓的人才一哄而散。

    而傅春儿站在原地,觉得全身血液似乎要凝固了一样,四月底的天气,竟连一点暖意都没有。

    其实傅春儿也并不相信这些坊间流言,可是,可是她总有十几日都不曾见到纪燮了吧。再加上早先侍墨传的那些话,傅春儿心中打起了小鼓。或许,她深心里还是相信纪小七的,她深心里相信两人之间虽然从未说过太多,但是总有默契的。可是,两人之间的默契,甚至两家之间早有的默契,在皇帝金口玉言、一纸圣意面前,又算得上什么?若真是皇帝的旨意,纪燮肯为她抗旨么?

    纪小七最想要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傅春儿突然省过来,四下看看,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四散,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当地。

    抱着心中的疑惑,傅春儿回到家中,开始忙她日常所忙的那些琐事,然而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只想发呆。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却难免始终露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杨氏见了,就将她叫到房中细问。

    “春儿,你究竟是怎么了?前几日每日发呆的时候,嘴角都是上翘的。到了这两日,怎地满面愁容了。跟娘说说,你这孩子,到底是存了什么心事?”

    “娘——”傅春儿扑到杨氏怀里撒娇,“女儿能有什么事?不久是每日忙着铺子和作坊的事情,还有接送正儿上学下学么。就这么点事情,娘您都不看在眼里么。”

    “是有心事了。”杨氏仔细地看了看傅春儿的神色,见她有几分憔悴模样,心疼地道:“是娘不好,娘怎么就忽略了你呢?”

    “春儿,莫不是,最近没有大德生堂纪家小七爷的消息,你担心了?”

    傅春儿想了想她该做何反应,终于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轻轻地点了点头。

    “唉,女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杨氏望着傅春儿的双眼,眼神之中,似乎有些责备,也有着满满的怜爱。

    傅春儿突然忆起,早几年自己若真做了什么逾矩的事情,杨氏只怕早已将戒尺拿出来,或是干脆叫傅春儿去背去。她有点惴惴不安地看向杨氏,道:“娘,不是我做错什么了吧!”

    杨氏起身,朝院中看了一眼,院中无人。

    杨氏小心地将房门敞着,却坐到傅春儿身边,拍着傅春儿的手低声说,“春儿,是娘不好。家中一直这样忙忙碌碌的,不经意间,没曾想,娘的春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春儿,娘以前总觉得你太小,好些事情不曾与你说过。今日既然娘想与你说话,”她说着瞟了一眼屋外,说:“那些爷儿们如果饿了,就叫他们上外间去做席面去,总之今日咱们娘俩好好说话,不管别的事情。”

    傅春儿奇道:“娘要与我说什么事?”

    杨氏拍着她的手背说:“你姨母的事情,娘从来没有与你说过,你可曾听说她?”

    傅春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说:“娘以前提过的,说千万不要在爹面前提起二姨母。二姨母,她,她还在……么?”也难怪傅春儿没听说过此人,整个杨家与傅家都对这位二姨母讳莫如深,似乎只有杨氏还与她有些礼尚往来,似乎两人之间连书信都不通啊。这位二姨母,究竟是何等人物?

    “你二姨母,是当今封藩福建的唐定王的侧妃。”

    “真的?”傅春儿没有想到自家竟然还能出一位皇亲国戚出来,虽然唐定王只是当今天子的堂兄弟,但是福建物产丰饶,同时还常备军队防着海上倭寇之患,所以唐王也算是个手握一定实权的藩王。

    “自然是真的——”杨氏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而傅春儿却越听越是惊异。

    原来这位二姨母在十岁上,也曾经如同自己一般,得过一场大病,险死还生,因此杨家老两口对这位险些失去的女儿疼爱有加。可是自此这位大杨氏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格外愿意四处交际,不仅结交广陵城中大家富户的小姐,而且总爱带着小杨氏。

    那时年轻的唐定王世子仰慕广陵山川秀美,人物风流,微服来广陵城中,拜了一位画匠为师,学习人物与山水绘画。一次偶尔的机会,遇见了杨家的两位女孩儿,一时仰慕,便与二人结交,相处日久,便愈加亲厚。

    当时这位唐定王世子对大小两位杨氏,用杨氏自己的话来说,有些不分轩轾。杨氏本没有想过太多,可是大杨氏却非常热忱,总是企盼着能够攀上世子,从此直上青云。

    然而没有过多久,就又消息送到广陵,说是当时的圣上赐婚唐定王世子,要唐定王世子即日便返闽,与赐婚的将军之女举行婚礼。杨家两位女儿接到消息之后,大杨氏虽然不敢又什么想法,却多多少少有些心里不甘。

    跟着,怪事就来了,小杨氏接到了唐定王世子的信,约她一道返闽。

一百八十三章 执着还是放下

    用杨氏的说法,她听说唐定王世子被赐婚之后,当即熄了对那人的念想。然而突如其来的邀约,而且此事听来惊世骇俗,令她十分惶恐。杨氏便将此事告知了大杨氏。

    大杨氏那时便问自己的妹妹,想不想跟随唐定王世子南下,尽享荣华,就算是不能得了正妃的名分,但是只要唐定王世子宠爱,便可保一世衣食无忧。

    “娘,您当时怎么说的?”傅春儿自然知道杨氏没有跟着南下,可是如此说来,当年受邀的是自己的母亲,而真正南下的却是那位大杨氏,想来后来应该是发生了李代桃僵之事了。

    “我当时只说,既然得不到,我便自该放下——”杨氏淡淡地说,“我一直不是个特别执着的人,而当年二姐却非常热衷。”傅春儿猜的不错,后来大杨氏没有依约将妹妹给唐定王世子的信递出去,而是自己去见了那人,从此在广陵城中失踪。

    杨父杨母得知此事之后,自然是气得不打一处来,将杨氏拘在家中,足不出户长达一年之久,而对外只说,大杨氏是得了恶疾,送到乡下去养病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杨氏的事情,后来还是纸里包不住火,连累了自己的妹妹,久久都不曾有人上杨家的门提亲。

    直到后来,杨氏遇见了傅老实,喜他为人做事实在,便禀明了父母,要嫁与此人。只是傅老实当时只是一个在广陵城中的挑担卖货的货郎,不得杨父与杨母的喜欢,因此小女儿的这桩婚事,也是极低调地便办了。此后傅老实这一房,也一直没有什么起色,时时需要杨家贴补,杨氏的父母因此更不待见傅老实。

    然而一年之后,毫无音讯的大杨氏突然给妹妹递信,说是已经在唐王府站稳脚跟,邀妹妹去福建“享福”。

    “我知道姐姐一个人在福建,一定是处处艰难才立稳脚跟,但是当时的情况看来,二姐只是想叫我过去,盼望唐王能够顾念旧情,藉此固宠而已。”

    傅春儿登时觉得无语,竟然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机手段,不惜拖自己的亲妹妹一道下水,竟然只为了一个侧妃之位而已。“后来……后来爹知道这事情不?”

    “老实应该知道一点,但是知道得不详细。我当日自然想也不想便回绝了,可是后来又来了好几封信,有念及旧日姐妹情谊的,也有诉苦的,后来干脆笑我,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跟你爹一起过苦日子。后来干脆从福建来人,便叫老实知道了。老实当时就把人打了出去,从此他便再也听不得一点关于二姐的事情。”

    “娘,现在那位二姨母,还总打您的主意了么?”傅春儿突然有点不忿。

    “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姐早已熄了这等心思,而且看起来应该也确实得了唐王的欢心,日子过得不错。”杨氏追忆片刻,道,“只是,春儿,我有时恍然会觉得你小时候的情形,很像是二姐当年的样子。二姐当年,也是生了一场重病,被救过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仿佛一下子懂了好多……世人不晓得的事情,学着读书也比原来快了不少……”

    傅春儿似乎有些明白了,当年她刚刚“穿”过来,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时候,杨氏有时会以极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原来是自家亲戚之中,竟然有这么一位“穿越”前辈——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是真的很像。也难怪杨氏后来会总是祭出戒尺和管教自己,原来是有前车之鉴啊。

    可是这位二姨母,与眼前自己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瞧你母亲,都给闲扯到哪里去了。”杨氏省过来,往事说完,又回头说到傅春儿身上,“春儿,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只是有时候会自己跟自己纠结。”

    “纪家小七爷,也是个好孩子,但是你要想清楚,到底是该执着,还是该放下。”

    傅春儿虽然有点脸红,还是将刚才在街上听说的事情,虽然她也不能确定这传闻是不是真的,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杨氏。

    “纪家一直淡泊,虽然皇帝赐婚之事,虽然不是不可能,但是为娘的实在觉得此事怕是传岔了。”杨氏说了自己的判断,“但是他家无论如何都是广陵望族,家中人口众多,小七爷又是解元公。总之你心中要有打算才好。”

    “执着又执着的路子,放下有放下的办法。像当年二姐那样,原是绝不可能为止的事情,人言又如此可畏,可她照样办到了,毕竟人活着是为了自己,而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放下,也不是不可以,你只需不想这些,即便心中有一阵子会难过,只要过了这阵,便没事了。”杨氏这话,淡淡地说来,傅春儿听在耳中,却如惊涛骇浪一样。

    “然而最怕就是,你既不去求,也放不下——”

    “那如果求不得呢?”傅春儿感觉自己的声音弱弱的,问了一句。

    “明知可能求不得,勉力去求,那才叫做执着不是么?”杨氏看了傅春儿一眼,说:“你先莫急着做决定,先看看再说。‘求不得’,可能只是你一人太过不自信了。等哪**见过小七爷,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杨氏说到这里,又轻拍傅春儿的手背,道:“跟你二姨母那惊世骇俗的性子比起来,你这孩子,还是太谨慎稳重了。你如果能够做纪家的儿媳妇,爹娘一定是乐见的。便是再不容易,也须记住事在人为这句话。”

    杨氏说的话,与傅春儿的预期完全相反。她不禁扶了扶额,心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母亲曾经受过那位二姨母的影响,好些事情上,其实看得比自己还要开,再想想前两日见过的田紫茹,古人原来也没有那么深的门第之见。她一时汗颜——原来自己将自己拘住了。

    与杨氏一番长谈,傅春儿便决心敞开胸怀过日子,反正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忙。

    两日之后,皇上终于离开了广陵府,为广陵府留下了“政通人和”的四字考语,将杜毓乐了个不住,晓得这一任的考评也一定不会差。他尤为感激在防疫一事上出了大力的数人。要知道,相隔不远的几个州府,也是因为防疫不力,惹得龙颜大怒。直到在广陵府听说当地防疫得当,圣心才大悦,不仅表彰了广陵府,还当下朱批了,令所有东南的州县到广陵府“取经”。

    杜毓在事前战战兢兢,事时如履薄冰的接驾过程中,竟然赚足了面子,自然是高兴万分。他当晚便在宅子里,摆了私宴,答谢诸人。

    纪燮自然在座,可是他颇有些坐立不安,心中挂着别的事,见时候不早,便想提前告退。

    杜毓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见纪燮要走,便大声问道:“又炎,又炎,当日皇上问你要什么赏赐,你为何竟是那个答案?你可知我当时在旁侧,为你捏了多大的一把汗。万一惹恼了当今圣上……你这个小子,还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黄以安也在座,闻言便满满地给纪燮斟上一杯酒,递了给他,坏笑道:“是呀,还不赶紧自罚一杯。”

    纪燮也不推辞,当下一饮而尽,道:“表哥,你是不是也应自饮一大杯,皇上金口玉言,亲自说的’黄氏有……’”

    黄以安似乎生怕他提起此事,当下一把就把纪燮按在座上。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杜毓更是笑得开怀,道:“黄五家中,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吧。御赐的姻缘,还不好准备着。”

    他笑道:“人生又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们表兄弟二人,真是令我眼红,最后两样,眼见着一人占了一样去。”

    “哼哼,要不是……”黄以安看着纪燮,话里有话,随手又斟了一大杯酒,塞到纪燮手里,说:“你还不赶紧与我饮了这杯,若不是为了给你打马虎眼儿,皇上也想不到将这赐婚的好事给搁到我头上——”

    “可怜我,眼见着要少逍遥好几年喽!”黄以安自己总结陈词,痛饮了一大杯,惹得旁边作陪的一席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好些笑得前仰后合。杜毓伸掌一拍桌面,桌上的酒盅菜碟便乒乒乓乓一阵乱跳,“少年人,不晓得闺房之乐,什么少逍遥几年,你这分明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黄家小五,这圣上指下来的婚事,只怕也是你自己乐意的吧!听说洪家小姐温柔贤淑,令堂还曾经相看过,可有此事啊!”

    这时黄以安紧盯着肃容起身告辞的纪燮,突然之间有些恍惚。这次圣驾南巡,赐婚黄家,可是再看看自己这位表弟,与他相比,怎地好像自己竟失去了什么。

    “醉了醉了——”黄以安身边的人看见他身子晃了两晃,而黄以安竟也觉得自己醉了,干脆倒在椅中,令自己睡过去。

一百八十四章 剖白

    天色既晚,傅家人大多睡下了。傅春儿心里有事,辗转不能成眠,听得外间旺财哼哼了两声。她披衣起来,见旺财正立在院中,立着耳朵,似乎在细听。

    傅春儿嘬着嘴呼哨了一声,低低地唤着旺财。只见长大了不少的小狗此时正挟着尾巴紧盯着小院紧锁着的大门,充满了敌意。她试探着走到门口,低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

    傅春儿听见夜风的声音,碧蓝的夜空之上,撒落着点点星光。她悄立片刻,轻叹一口气,暗暗有点失望。

    转身之际,有个低沉哑暗的声音在外间轻唤了一句,道:“春儿——”

    傅春儿身子轻轻一抖,欣喜地问道:“小七爷?”

    “嗯,是我——”纪燮在门外轻轻地答道。

    夜风立刻便温柔起来。

    傅春儿又惊又喜,连忙问道:“小七爷,近来可好?”

    门外沉默片刻,道:“春儿,这是怎地?是怪我很久没来看你么?”门外的人话语之间似乎有点苦涩,“真是对不住——”

    “不用抱歉——”傅春儿连忙道,“这几日应该辛苦了吧!”

    “还好,是我不好,我该遣人给你送信的。”纪小七依旧在抱歉。

    “对了,前几日我遇见侍墨,他说,有件事你会亲口说给我听。”傅春儿将这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几乎在审判台上,“我又听说,你向皇上求了些什么,皇上也答应你了。是么?又炎哥?”

    旧日称呼一出口,傅春儿觉得心中柔情忽动,她犹豫着要不要将院门打开,见一见纪小七,或许,从此以后两个人就再不该再见了;或许,从此以后还有很漫长的岁月可以从容相守。

    “是——”一提起这件事情,纪小七就有些兴奋,竟而舌头有些打结,说:“我,我一直想亲口告诉你!”

    “皇上表彰了广陵城中,防疫有功之人,便问我想要什么。我说——”

    “稍等啊——”傅春儿突然出口,等等,她好像还没有准备好,话出口,便又赧然,道:“又炎哥,我不该打断你的。”隔着门板,她似乎正感受着纪小七的气息,“又炎哥,你是求了皇上——”

    “皇上听闻我因广陵城中防疫的事情误了春闱,心存怜悯,考校了我几句学问,便打算破格抬我,入翰林院。”

    “我向皇上陈情,直言我本意便不想赴春闱,直说我想留在广陵城中,继承祖上的医术,同时照顾家中的药铺生意。当时皇上非常惊异,他直问,说’你竟想要做一名商贾之人?’”

    原来这就是纪燮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傅春儿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她也不曾想到纪燮竟然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此事。古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入得春闱,考取进士,便是天子门生,皇帝已经答应破格录取,纪燮如此直言拒绝,想来饶是纪小七人才出众,皇帝心中也是膈应了的。

    傅春儿心中一时为纪燮捏了一大把汗,说:“那皇上,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春儿,”纪燮心中感动,“谢谢你——”他心心念念的这个女子,所挂念的,始终都是自己的安危。

    “自然没有——”纪燮回想当日自己委婉向皇帝解释着,试着让皇帝明白,即便是行医开药铺,济世活人,才是自己毕生所愿,哪怕清贫、哪怕籍籍无名。当时那一刻,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别人不知道,可是他却晓得,自己背后的里衣都已湿透了。

    真是冒险,不过这冒险,也值——

    “皇上最后吩咐杜大人给了我一个广陵府的一个闲职,没有薪俸的那种,所幸不用日日去坐班,也就是广陵府或是周边府县有疫病流传,我便须随时报到的那种。”纪燮的话听来可怜,可是却令人听得出一种得偿所愿的舒畅。

    “所以啊,春儿,我的’仕途’便自此到顶了,再也不会往前进一步了。你,你不会嫌弃我吧!”纪小七隔着门板问道。

    傅春儿心里一动,原来纪小七竟然存的是这个心思。他在皇帝面前自请去从事自己“心爱的事业”,其实也自绝了家人要求他所走的那条仕途,真如他所言,那么纪小七日后,顶多便会是一个广陵城中的富家翁。如此一来,他与自己之间,便没有门第之差可言。只要傅家这两年内能够挣一份像样的家业出来,两人之间,眼见着便不会又太大的阻碍了。

    能识得此人,或许是这一生的幸事。傅春儿顿时觉得眼眶微湿。她想起杨氏所说的“事在人为”的话,眼前这便真是“事在人为”了,只是她什么都没做,只在袖手旁观,忧愁着随时准备放弃,分明是门外的那个人,不言不语地支撑了这么久,做了这许多……

    “春儿?”门外的人见没有回应,大约有些发急了。

    “汪——”的一声,旺财极其不识时务地叫了一声,傅春儿俯身将它抱起来,免得它吵醒了别人。

    “又炎哥,我明白的……”傅春儿声音微哽,心情激荡,除了这四个字以外,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纪燮在门板之外,不禁手足无措,道:“你别……难过,以后一定会好的。”所谓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际,其实也很难说得清楚。或许眼前这样的一个决定,会令自己辛苦数十年,甚至令门板那头的那名女子与自己一起辛苦数十年,然而——

    她却都明白。

    在这些大事之上,两人能够想到一起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夜风柔软,傅春儿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清明起来。她柔声说道:“又炎哥,最近一定辛苦了吧。莫如你早些回去休息!以后,日子还长。”

    纪燮听到这里,忍不住在门板那头无声地笑起来。日子还长,这四个字从傅春儿口中说出,便是两人之间的默契,比什么海誓山盟都要来得动听。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不晓得你是否听说,皇上很赏识黄家表兄,打算让他历练两年,便正式执掌广陵府的盐政司。皇上还为表兄赐了婚。你日后若是见到他,莫要忘记恭喜他一下。”

    “是么?”原来是黄五啊,不是纪七。傅春儿心中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笑道:“应该的。”原来黄家才是被那个赐婚的那个,既是皇家做主的亲事,短时间之内黄家万万没有道理给黄五安排什么妾室之类的。关于自己与黄五的那个流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无稽之谈,总算不会再有什么人嚼自己的舌根了。原来这间接也帮了自己的忙呀,傅春儿一时起了八卦之心,问道:“黄五爷那位赐婚的妻室,是哪家的女子?”

    “是两淮盐运使洪大人的独生女儿。这门亲十分妥当,舅舅与舅母一定十分欢喜。”

    “黄五爷会欢喜么?”傅春儿突然为黄五感到有点可惜,所谓盲婚哑嫁,便是如此了吧。

    纪燮在门板那头沉默了半晌,说:“你放心,黄家表哥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他知道这位表哥的心思,否则当日在平山堂,便也不会有林兆麟与黄五的一番闲话。黄五会甘心么?纪燮有点狭促地想,不过,黄五甘不甘心,诸事便都已成定论。而且最重要的是,傅春儿既然与自己心意相通,那么黄五这辈子便注定只能是一个外人了。

    夜已深沉,傅春儿隔着门板,催促纪燮早些回去休息。一连忙了这许多日,相信他已经熬到极限。然而纪燮却极依依不舍,即便在道别之后,良久,傅春儿才听到他静静离开的脚步声。

    *——*——*——

    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日,傅家人都看出傅春儿的不一样来,却只有杨氏一人大概知道为什么。

    然而这时傅家人都忙碌非常。傅阳找了老何,将自家对面的一片空地和隔壁的一间小院都买了下来,照旧到官府办了红契,交给傅春儿收好。自上次那两位苏北客商拜访之后,订单接踵而至,傅老实每日指挥着大家在作坊做活。傅春儿也不能闲着,给鸭蛋粉包装的事情,现在还是由她来安排。

    傅春儿一开始还是选择将鸭蛋粉的包装分送给邻里之中,闲在家里的妇人去做,却发现有的时候,分发出去的包装,收回来的时候总会少一些。

    她对包装这件事情非常谨慎,一旦又发现丢包装的,甭管对方给什么理由,她便会将这家人列进黑名单,日后不打算再找这些人家帮忙。相反,有几家女眷,活计做的又快又好,万一出什么岔子,做坏了一两件,还会自己掏钱赔上。傅春儿自然将这几家列为长期合作的对象。

    又过了几日,眼看到了立夏。这天钱铄风尘仆仆从仙女镇上来寻傅阳,给他看了几件从仙女镇其他铺子里收上来的头油和香粉。

    傅阳一眼便看出,这些,虽然都标着“馥春”的字号,但是明显不是自家的产出。他紧张地问钱铄,“铄表弟,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百八十五章 仿冒

    钱铄带来的仿冒品是仙女镇上收来的。傅阳细细看过,又分别递给父亲和妹妹看过。

    傅春儿仔细看了一番,只见头油仿的不是甚像,毕竟傅家的头油是装在定制的瓷瓶之中发卖的,眼下这些仿冒的,倒像是最早自家刚刚开始做头油生意的时候做出来的那种产品。头油品质低劣,一闻就能闻出来,没有花香,而桐油的味道却非常刺鼻。

    而有几件鸭蛋粉却仿得甚像,从外观上看,几乎可以乱真,尤其是用竹木盒子装的那些。大约竹木盒子在仙女镇很容易买到的缘故,仿冒之人只要在竹盒之上烙一个字号就可以,成本极低。然而除去外观包装以外,这些鸭蛋粉偏偏又是做的极粗糙。傅老实用手指在假粉的表面抹了一下,指上竟然没有蹭上多少粉。他“唉”了一声,将粉扔在地上,那“假”鸭蛋粉块,竟然不碎。

    要知道,傅家的鸭蛋粉做出来,都必须要小心翼翼地包装,否则就很容易碎成几块,这是由粉的材质所决定。试想下,如果粉做得坚硬如石,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又怎么能从粉饼上把粉“抠”下来扑在面上呢?

    傅老实颇有些泄气地说:“连一点好料都没有用,就只有石粉在里头了。这等货色,要是从我傅家的铺子里卖出去,主顾还不得上门指着鼻子骂我们!”

    钱铄便详说了仙女镇上的情形。原来,这仿冒最初就是从仙女镇上起来的。仿冒之人都是先买了几件“馥春”的产品,作为样品,主顾们上门,使用过觉得不错,便将假货买下。有些发现不对的主顾,自认吃亏上当,也有不肯吃亏的,找上门去,那些仿冒的便指说是从钱家的杂货铺里进的货。钱家便是这样,才发现了仙女镇上的仿冒。

    傅老实看着这些直叹气,道:“这些不学好的,怎能这样糟践货物哦!”

    傅春儿却问钱铄:“铄表哥,那些找上你家的主顾,姑父是怎样打发的?”

    钱铄道:“我们家在仙女镇开铺子久了,人面熟,每个主顾上门买过什么我们都大概知道。我们便与这些主顾说,’馥春’的妆品,在我们这儿,从来不批发转卖的。因此如果是从别人手中买到假货,我们家概不负责。”

    一言提醒了傅春儿,她说:“铄表哥,要不,你家挂个牌子,说我家的妆品是在你家铺子里特许发卖的,其余人若在仙女镇上发卖的,定然是假货。你看这样行不?”

    钱铄愣了一下,立刻便想通了,咧嘴笑道:“干脆借三表哥的贵手,给我家写个这么个……春儿说这该叫什么来着?”

    “授权书!”傅春儿毫不犹豫地说。

    “额——授权书,阳表哥给我写个吧!我回头也找人裱了,挂在铺子里头。”钱铄摸摸后脑,还没弄清楚这“授权书”是什么意思,只是既然傅春儿说是,那便是了。

    “光写字据不够的,”傅春儿笑道,“还要拜托铄表哥和姑父在开铺子的时候,给仙女镇上的客人多解说解说,说这’馥春’的妆品,在仙女镇是你们钱家独家售卖,叫大家也多‘广而告之’一下,免得上了不法商贩的当了。”

    钱铄自然无有不应。傅家感念他专程来城里送信,留他吃饭。

    这日刚巧是立夏,广陵城中,有“立夏尝新”的习惯。傅家午餐的餐桌上便有樱桃、新笋、青蚕豆等好几样刚刚上市的时鲜,重头戏是清蒸的几条两斤重的鲥鱼。这鲥鱼是开膛破肚清洗之后,连鳞片一块儿下锅蒸的,鱼鳞下的脂膏丰盛,蒸了之后流溢碟中,那鱼肉便更加鲜香肥美。

    钱铄吃得大快朵颐,说:“好久没有吃到过鲥鱼了。还是舅母手艺好,回去说与妹妹听,定将她馋坏了。”

    杨氏听说,笑道:“想着镜儿呢!”她指指水盆中还养着的两条,说:“一会儿你回去把这两条给带上。”

    钱铄大喜过望,没想到能吃居然还能拿。而傅家这边,鲥鱼也同时出现在了姚十力他们这些作坊工人的餐桌上。姚十力不禁对旧日伙伴叹道:“看看,咱们要还在戴家做工,哪里能有这样好的饮食!一个月能见到两三次肉星儿,就不错了。”

    阿康忍不住说:“东家一向这样,东家自己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都是一锅一灶做的饭菜!依我说啊,咱再加班劲儿,将东家这几拨生意做好了。没准咱们半年的时候,就可以拿分红银子了呢!”

    姚十力不禁感慨一番,当日被人从戴家作坊里排挤出来,没想到因祸得福。东家一点架子都没有,温和怜下,连阿康这等小不点,都照顾得好好的。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替东家多扛一点事儿呢?

    少时送走钱铄,傅阳便将姚十力叫了过去,对他说:“十力,有件事情,我们分头去跑跑看。”当下便对姚十力说了仙女镇发现仿冒“馥春”的事情,“我担心广陵城中也有,总之先去看看再说吧!”

    几个人在广陵城中转了一圈,发现的结论令人咋舌。广陵城中,不仅有售卖仿造的傅家妆品的,还有的铺子,竟然也起了与傅家一样的名号——“馥春香粉铺”,还有叫“馥春头油”、“馥春鸭蛋粉”的,总之就是借着“馥春”的名号各种仿冒就是了。

    傅老实听了咋舌,道:“为啥仿咱家妆品的就这么多?以前见戴家和薛家的出产,都没有这么多仿的呀!”

    傅阳说:“仿戴家和薛家的成本比较高,不过也真不是没有。我们曾经在城中见到公开回收戴家与薛家香粉的包装的,锦盒和瓶子都收。收回去之后可想而知,便是旧瓶装新酒,以次充好,整些仿冒的东西,以便宜的价格发卖就是了。”

    傅春儿在旁边听了,吐吐舌头,心道,原来这等伎俩,古来就有,这不跟后世回收名酒瓶子再灌制了重新发卖是一个道理么!

    然而再看回傅家,也很能理解“馥春”的妆品为什么又这么多人仿冒。傅家所制的妆品,若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低端”到“中端”的这一批产品,虽然品质很讲究,但是包装所费却不巨。从这个意义上说,确实“仿冒”的成本比较低。

    傅家人听了这个消息,都很是沮丧,傅老实尤为如此。他一辈子勤勉劳作,从不掺假,但是亲眼看着自己亲手做出的货物,就这样被人仿冒,心里总不是味道。傅老实呆了良久,才道:“由它去吧,咱们眼不见为净。”

    傅阳、傅春儿、姚十力,都是一呆,纷纷说:“这怎么行?”

    既然知道了,还不管不问,把问题丢在一边,那是鸵鸟的做法,将来等仿冒的问题一发不可收拾了,才来想办法解决,想必就已经晚了。

    “还能又什么办法?古来做生意开铺子,都是靠物美价廉来赢得主顾的口碑。那些个仿冒的,过一阵子,主顾们自然就觉出不好来,自然就不去光顾了,这叫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傅老实闷闷地说,大约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说服力,又反问回来,道:“不然还有什么办法不曾?”

    是呀,这个时代,没有商标,没有专利保护,连一点这样的观念都没有,可该怎么办呢?

    傅阳几个互相看看,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傅春儿却说,“爹,先别急着下定论。咱们还是先合计一下。这样吧,大家尽管想些法子,甭管有用没用,只要相干的,都不妨拿出来大家商议。”她说着掩口而笑,“大约这就叫做集思广益。”

    姚十力颇有几分惊异地看着傅春儿,觉得她确实太过与众不同,虽然有时也能见到她苍白软弱的样子,但是此刻的她却像是一株疾风中的蒲柳一般柔韧。

    几人商议之后,大致商量了几个法子。

    首先,傅家打算发展几个像仙女镇上钱家一样的“特许经销商”,广陵城中自不必说,只得徐凝门自家铺子,仙女镇上是钱家。而其余地界儿,就要靠像刘行商这样的货商来帮忙了。好在这几家货商其实也多是在每座市镇之上,有一家对口的铺子,将船货买了去,再一一分销。只是每座市镇情况可能不一样。因此傅阳打算一一与几位行商谈定了再说。

    其次,在包装上想想办法,既不额外大幅增加成本和售价,又不易仿冒的。傅春儿想到自家的头油,因为是定制的瓷瓶,仿冒的便少些,鸭蛋粉,是不是也可以依样画葫芦,用定制包装的方法来减少仿冒呢?

    最后,虽然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但是傅春儿还是打算试一试。“哥哥,你还记得不,咱家创字号的时候,就曾经跟广陵府报备过。如今出了这些仿冒,广陵府是不是应该出面管一管?”

    “找官府?”傅家大部分人都不太支持傅春儿的动议。

一百八十六章 反仿冒

    尽管傅家上下都不看好,傅春儿还是拉着傅阳去寻了纪燮。一路上她对哥哥说:“哥哥,你再想想,是不是那时在田家巷的时候,结交过几名广陵府的差爷,你可别人一走,茶就凉,好不容易积攒点广陵城里的人脉,事情一过,便抛诸脑后了。”

    傅阳挠挠头,说:“自然不会,但是,那好些衙役,都……好酒跟……色,谈不到一起来。”

    傅春儿便有些无语,原来广陵府的衙役都是这样的人物……这广陵的百姓没被人鱼肉乡里,看起来也真是杜毓爱惜羽毛,极力约束属下的缘故。傅家家教严格,傅阳对这些人看不入眼,也是正常。傅春儿想了想,便说:“哥哥,你且挑几位跟你相熟,品行也还算不错的,面上打点一二,不必如何深交,只要广陵府点头,要他们为傅家出力的时候,他们肯出面,就好了。”

    在哪里都需要人脉,这点道理傅阳也懂,可是水至清则无鱼,傅阳如果一直用要求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便难免将自己给孤立了。

    道理很浅显,傅阳听了,在心中转了转,就答应下来,“知道了,哥哥会有分寸的。”

    两人在大德生堂见到了纪燮。纪燮此刻在大德生堂中,身穿一件居家的袍子,头发随便地束着,捧了一本前朝流传下来的药书看着。完全是一副要在此定居下来的架势。旁边随身侍候的,依旧只有侍墨,乌七八糟的人总算都没有了。

    侍墨见了傅家兄妹,异常高兴,仿佛已经从纪燮那里知道了什么消息。饶是傅春儿落落大方,仍然是微微有点心虚。好在纪燮及时递过来一个温煦的眼神,才令傅春儿总算定了定神,听纪燮和哥哥说话。

    傅阳也顾不上其他,将傅家眼下遇到仿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问:“小七爷,去年我家铺子开业的时候,您曾经送过这字号招牌过来。当时舍妹曾经提过一句,说是想拜托您给广陵府递给话,看看能不能在府里备案一下,至少在这种情况下能证明一下,这字号是我家原创。”

    纪燮听闻此事,站起来,对傅阳说:“傅阳兄弟放心,这事我即刻去寻广陵府相熟的人商议,定要有个说法才好。”

    傅阳没想到这事情在纪燮这里竟然这样顺利,忍不住搓着手道:“小七爷高义,这叫,这叫我如何感谢才好!”

    纪燮道:“傅阳兄弟实在太客气了,若是傅阳兄弟不嫌弃,请称呼我又炎吧!”

    傅阳瞠目,但是看见妹妹鼓励的眼光,便大胆称呼了一句:“又炎……兄。”他又想到什么,问:“小……又炎兄,顺嘴问一句,大德生堂在广陵城中,仅此一家,从不见仿冒,又炎兄知道是为何么?”他又加上一句解释了一番,道:“无他,只是想取取经。”

    纪燮怔住了,用手中的药书在脑后一拍,道:“是呀,为何我家铺子没有人仿冒的?我去问问去。”他匆匆去柜台那里,与李掌柜交谈了几句。傅春儿望着他的背影,心道:这位刚刚入行还是把握药铺生意的纪小东家,看来还是事事刚开始上手的状态啊!

    少时纪燮回来,苦笑着对傅阳说:“李掌柜对我说了,大德生堂就像是善堂一般,尽做赔本的买卖,哪里会有人有这份心要来仿冒大德生堂。”他又说:“李掌柜要我恭喜傅阳兄弟,想必是傅家出产销得好,得利高,因此才会有人想着要仿冒。少时纪燮还要向傅阳兄弟取取经,看看能不能做点不赔本的生意,来贴补大德生堂。”

    两人各自谦让一番,随后纪燮便自去更衣,之后便与傅家兄妹作别,去见他在广陵府的关系。

    傅阳与傅春儿却去见了刘大志,正好他在家。傅阳便陪着他说话。傅春儿提出想去见见傅兰儿,刘大志便说:“三妹,你大姐身子有些不适,这两日正在静养。你……要不你下回来看她吧。”

    傅春儿就不便再说什么,只好暗自在肚内疑惑着。

    傅阳来寻刘大志,却是来请教织锦的技术,想看看傅家能不能定制锦缎的纹样,用来包装自家的鸭蛋粉锦盒。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刘大志对香粉胭脂妆品一窍不通,但是说起织锦制缎来,却是滔滔不绝。听了傅阳的详述,说是想在锦盒的面上用上织有傅家专属纹样的锦缎,刘大志立时一拍胸脯,说:“三弟,这就叫做,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明日我带你去广陵一家织锦作坊,你又什么样的要求,尽管提。”

    傅阳将自家妆品遇到仿冒的事情说了一下,最后道:“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只要那织锦人家不会吧我家的纹样卖给别家,就行。”

    “那是自然——”刘大志说,“这是这个行当的规矩。不少人家都有自己专用的纹样,织锦作坊有义务为订制的人家保密,这是祖上定下来的规矩。三弟要是不放心,就干脆与他们写文书。都是不妨的,有姐夫在,一切都好说。”

    傅阳大喜,与刘大志约定了明日相见的时间,便提出告辞。傅春儿忍不住问道:“大姐夫,不知道大姐身子有何不适。我家正好认得药铺里的坐堂大夫,若是大姐需要,我可以将大夫请到府上来看,或是配几个滋补保养的方子,也是好的。”

    刘大志闻言,脸上就闪过一道阴霾,随即笑道:“没得多大事,你大姐只是这一两日有些不适而已。回头我让她上你们那儿去串门子去,免得她一个人在家中发慌。”傅春儿闻言这才放了心下来。

    第二日,傅阳便随刘大志去了织锦的作坊,回来的时候便很高兴地说:“确实如大姐夫所言,那作坊做事上路,我付了十五两的定金,也签了文书。我打算明天提点东西去大姐夫家,算是答谢他。”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是端午节,便这时候送节礼也只不过是稍稍提前了一点。傅春儿想了想,就说:“哥,你要不带上点,什么补品之类的给兰儿姐捎上。”

    傅阳奇道:“大姐夫不是说了,大堂姐好好的么!”

    傅春儿皱着眉道:“我总觉得不对劲的呢!”她看着傅阳说:“我想着咱家要是能表个关心大堂姐的态度出来,也许大姐夫会待大堂姐好一点。”

    傅阳能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自去安排。

    又过了一两日,这日早间,傅阳尚未出门,突然有个粗豪的声音在傅家小院外面叫道:“傅阳兄弟——”

    傅阳惊道:“是广陵府的胡老大。我出去看看。”少时他折回来,拉了傅春儿到堂下低声说:“看来是小七爷找的人,广陵府说是要查抄那些仿冒咱家铺子的商家呢!”

    “查抄!”傅春儿听了一皱眉,心道:这可真挺狠的,只不过她对那些仿冒之人没有心存怜悯,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些伪劣的妆品来骗人。只是她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做法,好像不是纪燮这等脾气的人,能做出来的。

    “哥哥,我去给你包一些红封,回头你总得给广陵府的人一些辛苦费。另外,最好能由他们的口说出来,说广陵城中决不允许仿冒咱家的铺子,这样咱们就能省好些心了。”

    “我省得。”傅阳说,“一会儿要是妹妹有空,也在旁边帮哥哥看看,有什么端倪。远远地给哥哥提个醒儿就好。”

    *——*——*——

    广陵府的差役真正忙起来,还是雷厉风行,虎虎生风的。有些仿冒“馥春”的铺子,竟是将假冒“馥春”的牌子直接扯下来,在地上用水火棍打烂了,丢到一边,然后这样的铺子便被直接查封,贴上封条。

    领头的那位衙役胡老大,立在被查封的铺子前面,对看热闹的人大声说:“这间铺子是假冒’馥春香粉铺’,所出产也都是假货。’馥春香粉铺’早在一年以前,就在广陵府备过案,该店城中只有一家,就是徐凝门那一家,此外别无分铺。广大百姓,切莫上了这些无良商铺的当了。”

    当时便有人问:“那’馥春香粉铺’,已经备过案,这两个字号便不能再用了么?我若再开个’馥春酱铺’,或是’馥春肉铺’,成不?”

    傅春儿挤在旁边的人群里,试着想了一下,“馥春酱铺”、“馥春肉铺”,觉得一阵寒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胡老大也不是个吃素的,当下说:“咱们广陵城中的解元公亲自给起的名号,题的字,特么你臭小子用得起么!”

    他一手执着水火棍,一手叉腰,威风凛凛地说:“诸位,这已经备过案的字号,就是’馥春’,’馥春’两个字,任何人要冒用都是不准的。任何人要是想用在什么别处,都要问过咱们广陵城的纪解元公!听懂了吗!”

    傅春儿倒觉得这位胡老大特别乖觉,自家原先有好多事情没想到的,胡老大这里,竟都一一点到了。看来交代这位胡老大的人,应该是个有心人啊!只是不是纪燮呢?

一百八十七章 小别

    傅春儿正想着,围观的人群后面有些骚动,过来一顶蓝呢小轿,停在人群之外。

    一会儿便有一名模样俏丽的丫鬟出来,找人打听了一番。丫鬟甚是伶俐,三言两语问清楚了便去回报,对轿中那人说了事情的首尾。轿中人轻呼了一声,问:“馥春香粉铺,竟然还在?还有广陵府的人出来为他们正名?”

    “是呢,婢子听得真真儿的。”

    “……”坐在轿中的戴茜皱起了眉头,她早先去过下铺街的店面,见到那里已经换了一家铺面,在经营茶叶,也没多想,便自然认为傅家在戴家与薛家两家的压力之下,静悄悄地撤出了这个行当。她又打发婢女去问了戴家新店的位置,就吩咐轿夫去傅家徐凝门外的铺子看一看。

    到了徐凝门外,戴茜自己不曾出面,只叫自己的丫鬟去铺子里张了张,而她只留在轿中随意看看。

    徐凝门离码头较近,人来人往,只是来往的人以劳作之人为主,多跑船的和送货赶集的。戴茜开始心中颇有些不屑一顾,但是看着进进出出傅家铺子的人之多,出来的人大多都拎着大包小包,面上挂着满载而归的笑容,戴茜便渐渐收了小觑之心。

    “大哥,给嫂子买了这好些妆品啊!”一个在路边等着的少年船工见另一人从“馥春”出来,迎上去打招呼。

    “是啊,你嫂子特地吩咐我到这间铺子买的,说别的都不好使。”出来的那位年长的笑着回答。

    “大哥,你待嫂子真好啊,嫂子真是福气。”少年说了一句。那年长的应了什么,戴茜却没有听清。她想起自己的前半生,突然间只觉得鼻腔酸涩难当,过了好久,才将泪意忍了回去。

    *——*——*——

    过了几天,广陵城中也算发生了一件大事。宝通钱庄的少东家俆晏,没了。报丧的人也给傅家报了这件丧信,颇出乎傅家的意外。然而傅阳还是代表傅家去徐家致祭,并且奉上丧仪。

    傅阳回来的时候,只对妹妹说,见到了那位戴家大姐,带了年仅四岁的独子,向致祭众人答谢。“我竟只觉得她虽然面上显得悲伤,然则整个人却像是陡然轻松下来一样。”

    “你见到徐家那位听说掌事的老爷子了么?”傅春儿很八卦地问。

    “没有,听说老爷子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受不了这打击,病倒了。”傅春儿听了便无语,忆起这位俆晏大爷,当日与戴茜成亲,还是与“富春茶社”开业乃是一日。可是时至今日,不过区区数年,徐家已经是一个撒手人寰,一个新寡,一个受打击病倒。傅春儿感叹了一句,但想想当日曾在平山堂见到过的戴茜,那位大姐,心智应该够顽强,足以撑过这一切去的吧!

    这时候,傅家正在忙着翻建院子。

    傅家人一番商讨之后,定下来将对面买下来的空地之上,建一排平房,并且铺一个露天的晒场出来。而原先傅家的小院和隔壁的作坊,则都改建成两层小楼。建楼的好处是,家人居住活动的面积会大一些。而即使不住的房间,眼下也可以用作货仓使用。

    傅春儿还兴致勃勃地规划了,在每座小楼前面想留一块空地,作为天井。这边再留上一块空地,做一个小池,池中栽上莲花。杨氏与傅老实这时都不太管这些事情,而傅阳更是任由妹妹随意折腾,可是,当他们听说傅春儿挖池养莲是为了秋冬时候可以吃藕的时候,都摒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傅春儿自然狡黠地在旁边眨眼睛——她原本就是想逗众人一乐么。

    建院子的匠人很快请到了。傅家的打算是,先请将对面的平房和场院都建起来,之后这边的作坊和住家都先腾过去。然后再翻建自家原先住的院子。翻建住宅这样的事情,本来该算是一件大事,傅阳便问傅老实,要不要通知一下江都老家。按规矩,动工那日,是要请家主或者是族长过来亲自主持的。

    这些年来,傅老实也渐渐习惯了三房在广陵独立出来的事实,想了想,便道:“不用请人来了,就递个信回去,也不用特意说什么开工动土之类的,就说修一修旧宅子就好。”

    傅阳自然无有不应的,自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傅家对面的空地上,算是正式破土动工,开始修建未来的作坊了。

    这日,竟然有人来道贺。富春的老曹等人、大德生堂的李掌柜、寿家的寿老六、下铺街的傅元堂等都来了,刘大志这时说是人不在广陵,托侄儿过来。傅家少不得叫了席面,请大家吃饭。席面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叫了富春的席面。

    这时候,富春茶社已经不仅仅只做早间的茶点了,虽然早茶依旧是富春的主业,只是偶尔在客人的要求下,富春的几位大师傅会展示一下手艺,做点席面,只是这席面依旧与富春茶点的风格一致,只用时令新鲜的材料,保持原汁原味,令其在人工调和之下,将时鲜的味道衬托出来而已。

    除了这些道贺的客人,傅家也请了修房子的作坊的工人吃了一顿开工宴。就杨氏与傅春儿两个,再加上阿康打了打下手,三个人便一下子料理了二十来号人的吃食。饶是杨氏指挥得当,傅春儿和阿康执行得力,三个人还是忙得直打跌。恰在这会儿,傅阳将傅春儿从灶间叫出来,低声与她说:“小七爷在外间等你,我与他说了两句,他说是马上要出城,怕是来不及在咱家用席面了,特地过来打个招呼。我想,你也该与他见一面。”

    傅阳指着傅春儿身上戴着的一件旧裳改制的围裙,说:“春儿,要不要换身衣服……”,“去见他”三个字还没出口,只见傅春儿已经提着裙子,匆匆忙忙地朝门口奔去了。

    纪小七出城?这是要出公差?

    傅春儿忙忙地赶到瓦匠营巷口,见到纪燮一个人在巷口处等着,远处树荫下还立着周大夫等人。

    “又炎哥,这是要出城——”傅春儿看了看他的随行人员,“怎么不带侍墨?”

    “我将大德生堂的人抽走了大半,将侍墨留下来,好歹顶一些事情。”纪燮笑道,“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走到哪里都需要人照料不成?”

    “又炎哥是要去哪里?是去别的市镇看防疫的事情么?”

    “嗯——”纪燮点点头,“不远,就在淮阴府。但是估计和这次在广陵府的疫病不一样,已经入夏,这边是时疫了。”他见傅春儿面上神情严肃,连忙安慰道:“我们只是去帮着看一看,大部分的事情都还是淮阴府来做,不会太过辛劳的!”

    “嗯,又炎哥,多保重!大德生堂那头有什么事情要帮手的,请李掌柜吩咐,我哥哥应该可以搭把手。”傅春儿一本正经地说。

    “这个自然,李掌柜一直惦记着阳兄弟呢!”纪燮说着,眼神淡淡扫过远远等着的周大夫等人,看到那几人聚在远处,都笔挺站着,不敢往这边看,心里也觉得好笑。“对了,刚才阳兄弟为上次广陵府的事情谢我,我还没来得及解释,阳兄弟就回去叫你了。我可不敢掠人之美,那是黄家表哥的功劳,我知道阳兄弟已经将广陵府衙役那头打点过了。春儿,你找个机会还是谢谢黄家表哥吧!没有他,光凭我,在广陵府怕是要一头雾水一阵的。”

    纪燮说的是上次查封仿冒的事情。广陵府查封广陵城中的假冒之后,徐凝门的生意陡然好了两三成,徐凝门码头那里还有人专门打听“馥春”铺子的。纪燮此刻坦坦荡荡地将黄以安为傅家所做的事情说了出来,绝不掠人之美,但是他也晓得傅春儿不会令他失望。

    “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纪燮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说,“我怕是有个人,需要你来看顾一下。”

    “有个人?”傅春儿闻言,觉得这话听得有点奇怪。

    “前些日子广陵城里疫病肆虐的时候,有一对父女,都染上了疫病,后来女儿救好了,但是那父亲却不幸过世。我看他家可怜,就出了银子帮那女孩子葬父。结果那名女子葬了父亲之后,自行找到我门上,非要写了卖身契投身我家。我想想大德生堂全是男子,不若令她投身到你家,也跟着你,可以学一点安身立命的道理和手艺。”

    傅春儿盯着纪燮,不说话。

    纪燮双眼亮亮的,仿佛在说: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用意。

    傅春儿盯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便点点头。

    纪燮温尔一笑,说:“那人我叫侍墨送过来。她的身契你也收着,如果那女子的品行……真的有什么不妥,不必看我的面子。直接找牙人发卖。”

    “明白了,又炎哥。”傅春儿又叮嘱了几句,纪燮这才依依不舍地抬脚,去了周大夫那头,可怜那几个人都已经等了许久,见了纪燮,还偏要装作一本正经,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纪燮却无法控制地嘴角上翘,心情很好地当先往城外走去。

一百八十八章 素馨与玉簪

    傅春儿将纪小七嘱咐的事情告诉杨氏。杨氏想了想说:“如此一来,春儿,干脆咱家再买一个丫头,凑上一双,以后你出门子,身边也好有些个得用的人陪着。”

    “娘想得好长远——”傅春儿擦擦后脑并不存在的汗。

    “说什么呢!”杨氏在傅春儿手背上又轻轻打了一下,“难为小七那孩子怎么想的。我琢磨着,你见到那个卖身纪家的孩子,应该就知道为什么了。娘明日就去托人,给你买个合用的丫鬟来。你也是的,万事都喜欢自己来,以后咱家生意如果再铺得再大,你还是这样样样自己来么?”

    杨氏说得没错,傅春儿确实有个毛病,喜欢亲力亲为,这在傅家还是小本钱小生意的时候,这不是毛病,是件好事。然而眼下傅家的生意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再往后,眼见傅春儿再事事亲力亲为,便不再可能了。

    傅春儿本想等自家屋子翻建完了,再将另一个丫鬟买来。可是杨氏却说:“眼下正是忙的时候,眼下不用人,难道还等闲下来的时候买人不曾。”于是做主,找认识的人牙子送了几个人年纪不等的小丫头来给傅春儿看。

    这日侍墨也带了纪燮曾提起的那个女娃过来。傅春儿一看,便明白了纪燮的意思,也弄懂了杨氏的所指。

    这名女子迈进傅家的时候,四下张望的眼神,以及侍墨将她的身契当面递给傅春儿的时候,明显皱起的眉头——还有那姣好的面容,乌油油的发丝,走起路来摇曳的身姿,还有那略带野心的眼神。傅春儿一下子就懂了,这个姑娘当日贴上纪小七,只怕没有报答纪燮赠银葬父那么简单。纪燮恐怕当时还是心软了一下,收了人家的身契之后,才发觉这事不妥,干脆将此女交由自己管教。一来显示他自己与傅春儿的亲善,二来也避免将这样的女子留在身边,两人因此而生出嫌隙来。

    傅春儿心想,果然还是母亲大人有先见之明。

    纪燮既有这个举动,想必那个女子,此刻也大约摸得清楚自己与纪燮之间的关系了。

    直视此女,傅春儿忍不住一时竟想起翠娘来,这名女子竟与翠娘长相有几分神似。

    傅春儿将身契拢了在袖中,淡淡地问:“你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那个女孩儿道:“姓崔,叫春香。”

    傅春儿心想,果然姓崔,一边笑道:“可巧,重了我的名字了。”

    春香没有什么反应,只将头垂得更低,道:“姑娘说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好了!”

    “你今年多大了?”傅春儿没再看她,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

    春香咬了咬唇,很显然她没有预料到会被送到这里来,更没有想到会被傅春儿问话。

    “十三岁。”

    “咦,真是巧啊,我也是这个年纪。”傅春儿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道。接着她问了问素馨是否读书认字,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广陵人家,即便是女孩儿,多多少少也会有机会读书识字,大约这才是造就广陵府文风昌盛、人物风流的真正原因。

    “你以后就叫素馨吧!我家开作坊铺子,专门做香粉、头油、胭脂,用到的香花本来就多,你就叫素馨吧!”

    春香,改名以后该叫素馨了,一时还没有省过来,绞着帕子立在当地,半天才道:“谢姑娘赐名!”

    傅春儿便又说:“你在我家做活,每月有半吊钱的月钱,没准老爷夫人还会有赏赐。只要你哪日攒够了十两银子,我便允你自赎其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素馨随意应了一声,可见并不热衷。只怕她想的,并不是离开这些家境好的人家,自谋生路,而是在这里能找到一条通往衣食无忧的下半生的康庄大道。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傅春儿便也看似随意地追问了一句。

    “啊?”素馨显然没有想到过傅春儿竟然会这样问自己,嗫嚅了半日,突然问:“姑娘……姑娘与纪小七爷之间,是如何称呼的?”她十分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给送过来这里。

    “你说又炎哥?”傅春儿忍不住还是刺了一下这个姑娘,“又炎哥与我,无话不谈,无不可谈。”

    她见到素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白了,决定加一把火。

    “我家虽然是小户人家,所做的生意也不大,但是我家的账目几乎都是我在管着。你若愿意跟我学着,将来想成为个管家娘子最是容易不过,这也是当日小七爷提起你的时候,他的意思。”

    素馨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些,自己颇有几分不顾廉耻地傍上纪家,指着能有个将来,可是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入别人的眼,反而将她莫名其妙给送了人家,送给了与纪燮如此亲厚的这名女子,这不明摆着就是纪燮要令傅春儿安心么!可怜,她竟做了这样一个被人送着,令人安其心的物件儿。

    素馨的变化,傅春儿都看在眼里,她说:“我倒觉得,你要是有兴趣,在我身边慢慢学着做生意,好歹有个谋生的手段,岂不比一辈子寄人篱下强。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比自立门户,自己说了算,更加爽快的事情了。”

    只可惜素馨的念想没有那么快能扳过来,她一介好人家的女儿出身,自愿卖身,付出了这许多代价,哪有这样甘心束手的道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屈膝向傅春儿行礼,神色又复坚定,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也在傅春儿意料之中。她暗想,不怕你下决心,就怕你没野心,若是我还驾驭不了你,要我以后怎地管家做生意了?

    “我知道你父亲过世未久,”素馨借了卖身葬父的由头,才将卖身契送到了纪燮手里,不过此时已经过了“七七”,“只是出来做活,你怕是很难再为父亲守孝了。这样吧,你平日的衣饰,素净就好。我家也不讲究那许多,去见见我娘吧!”傅春儿打发她下去,但是素馨听了这句话,倒也生出几分感念,只是倏忽之间,尽被送来傅家的沮丧占了去。

    杨氏见了素馨,见她人才出众,倒是颇喜欢。但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也不想然素馨和自家的男孩子之间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便干脆趁着傅家翻建院子的机会,将内院与外院分开。傅春儿算是第一次有机会住了一间小院,晚间下锁,颇有点独门独户的意思,十分清净。

    素馨自然与她一处起居。

    很快,傅春儿身边又添了一个丫鬟,从人牙子处买来的,傅春儿比着素馨起了个名字,叫做玉簪。玉簪比傅春儿和素馨都要小上一岁,是邵伯人,家贫,出来做事补贴家用的,虽然把了身契与傅家,但是傅家还是按月算工钱给玉簪的父母。

    傅春儿也问过杨氏,要不要给傅阳或是傅正也找个人,侍候起居,结果被杨氏断然拒绝了。她说:“春儿,女儿是娇客,男孩儿不一样,必得从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否则大了便不能成器。”傅春儿想想也是,便算了,从此便开始享着被两名丫鬟围绕着的“特权”。

    话说着玉簪的性子,与素馨全然相反,是个天真娇憨,完全没有心眼的小姑娘。她出身邵伯乡村,没有读过书,此刻完全是一个乡下女孩儿的做派,但是贵在为人实诚,有活便抢着干。令人称奇的是,玉簪灶下的活儿干得极好,而且在厨艺一道,颇有灵性,在傅春儿与杨氏的指点之下,将饭菜做得似模似样的,颇有几分当年翠娘的风范。

    有了素馨与玉簪,傅春儿每日忙的琐事少了一些,她便详细算了一遍“馥春”作坊的账目,也给阿康讲了一遍,见阿康明白了,便将给“馥春”记录现银出入和账目的事情,交给了阿康先做起来。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没有避开素馨,素馨一开始并不相信傅春儿会真的教自己,但是素馨试着将自己没看懂的几处问了问傅春儿,傅春儿一一答了。素馨登时涌起了一阵“原来我也行”的自豪情绪。傅春儿便说:“要不这样,我让阿康记录每日现银的出入,你来记录账目,你们每日在我这里对账一次,你看怎么样?”

    素馨很有些惊讶,问道:“这样好么?”

    傅春儿说:“有什么不好的?你我一样的年纪,我能做的,你又有什么学不来的。你与阿康每日对一次账目,我每旬会检查一次,又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要是不问,做错了,便罚你的月钱。”

    素馨有些激动。是呀,眼前这位傅家的姑娘,也不过与自己一样的年纪,甚至原本的出身也一样。她可以做到的这些事情,自己为什么便做不到呢?再有,账目一事,如果傅春儿真的敢放手让自己去做,那么,素馨也不介意往里面做点手脚。谁让主家这样放心呢?

    傅春儿看着素馨衣袖微微抖动,知道她动的是什么小心思。只是账目记录与现银流动两本账之间,分别又有勾稽对应关系,两本账每天核对一次,自己再时常看看,又有什么问题看不出来呢?只不过傅春儿对阿康更为放心,所以现钱还是让阿康管着,免得出现什么“卷款而逃”的事情,自己就没处哭了。

一百八十九章 黄以安最后的尝试

    纪燮临去淮阴之前,曾经提到过,当日广陵府出面查封假冒“馥春”的铺子,是因为黄以安出面。这份人情不能没有表示,于是傅春儿还是跟傅阳打了声招呼,由傅阳出面,答谢一下黄以安。

    要找黄以安倒是很简单,不用上门送拜帖之类的。听说这位黄五,在圣上赐婚之后,老老实实,做了个好人,除了每日广陵府公干之外,哪里都不去。但是他有两个习惯,就是早间会去富春茶社吃早茶,晚间会去“小山泉”泡澡。傅阳只要去这两处任何一处,便一定可以见到黄以安。

    然而傅阳提着礼物过去,回来却给妹妹带话,说:“黄五爷想见你一面!”

    “见我?”傅春儿十分惊讶,这又是哪一出?

    按照定律,以往一旦沾上黄家,总会到最后闹出一些幺蛾子。可是这次是黄五直接提出的要求,傅春儿想了想,还是决定赴约。

    黄以安将碰面的地方安排在了富春茶社。

    傅春儿去得绝早,富春也才刚刚开门营业。富春茶社门口原先摆放着的寿家盆景,已经都卖完了。傅家在仅仅盆景这一项上,便入手超过二百两银子,偏生傅家、寿家和庄子上都得了利,这生意做的,没有谁是觉得不高兴的。

    茶社门口和小院里,眼下放了几盆栀子花,花朵刚刚微微绽开,却早已是香气袭人。

    她立在茶社院中的紫藤架下,这时候已经过了紫藤盛放的时日,紫藤浓密的枝叶遮蔽了早晨的阳光,紫藤架下便令人觉得有一丝凉意。

    这里是傅春儿与黄以安有过最多交集的地方——

    傅家最早的小小铺子,就曾经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地方,也是黄以安早先光顾过,而且曾经出手相助过的;后来,及至“富春”重开,又赶上傅春儿因故中毒,黄以安从这里抱着她奔出去。救了她一条性命……

    傅春儿默默地回想着,不由得从自己怀里摸出那个风哨出来,拿在手中细细地看着。黄以安这个人,说他是个好人吧,惹人讨厌的时候极多;若说他真有什么劣迹,还真没有什么,反而数次伸手帮自己的时候是极多的。

    跟此人相处,还算是愉快的吧!只是……

    “你在做什么?”背后黄以安的声音传过来。

    傅春儿一惊,将那个风哨收了起来,却慢了一步。黄以安已经看在眼里。神色黯了下去。

    此时犹自绝早。富春茶社里甚至还没有伙计走动,也就大师傅们正在灶下忙着。而富春的小院里,原是极清静的,此时能听到晨间莺啼宛转。却越发衬托着院落中的寂寥。

    “黄五爷,为您道喜!”傅春儿一屈膝福了下去。

    黄五脸色立刻就黑了,仿佛傅春儿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喜从……何来?”他嘴犟,明知故问。

    “恭喜黄五爷得皇上赐婚,得了一段好姻缘。”傅春儿低头对黄以安说道,“另外还要谢谢黄五爷前些日子仗义出手,清除了那些假冒我家铺子的……”

    黄以安不知怎地,突然一阵烦闷袭上心头,突然高声道:“老子仗义个屁!”

    傅春儿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黄以安面上闪过一丝歉然,眼中仿佛在说:我不是故意的。

    傅春儿摇摇头,她的神情落在黄以安眼中,却是在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也如覆水,永难再收。

    两人视线相碰,却都转头将眼光别过去。

    良久,黄以安才粗声粗气地说:“你,你不必谢我。我问你——”

    他怔怔地立在紫藤架下,却良久没有说出他究竟想说什么。突然,黄以安似乎下了决心,问道:“你可愿,成为我黄家的人?”

    “什么?”傅春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成为黄家的人?”

    “嗯,我只想知道,你会怎么回答我!如果,如果从不曾有过赐婚这回事,如果,我与你家一早开始谈婚论嫁,你可愿,成为我黄家的人?”黄以安不敢看她,几乎已经背过身去。

    “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傅春儿问。

    “当然有意思——”黄以安倏忽地就转过头来,他有好多话还藏在心中没有说出来,即便有圣上赐婚的妻子,只要傅春儿愿意,他都是可以想办法的,就算是名分上差着一些,但是自己的心,却绝不会因为一纸圣意,或者父母之命,就轻易改变了心意。

    “不会!”傅春儿很坚决地说,“我家与黄五爷家,门不当户不对,我从未想过高攀。”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黄以安对她的理由,不屑一顾,“你这算什么理由!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可以安排人一抬小轿就将你抬进我黄家的门!”

    “什么?”傅春儿说,“你要我进你黄家的门就是做一房妾室?”她有点动了真怒,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妾室又如……”黄以安突然打住,两个人以往争执,大多都是这样,两人在对方面前都很自在,说话也自如,可是每次都是这样,黄以安说了什么,傅春儿便误解黄以安的意思,接着黄以安便解释,越描越黑……

    大抵可以用“无缘”两个字形容的两个人,便是如此。

    黄以安醒过来,将“又如何”三个字生生刹住,但是却看得清眼前,自己与面前这个女子之间,却已经永远有一道隔阂,再也迈不过,揭不开。这令他异常难受,觉得胸臆之间,陡然被人捅了一刀也似。

    “是因为小七么?”他很艰难地问出这一句。

    傅春儿看着黄以安,突然展颜笑道:“黄五爷,你知不知道,有好几次,我都非常感激你。”这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当日黄以安攀上“冬山”,取出嵌有她名字的风哨,那一刻,她心中不能不有些触动。

    黄以安听了,似乎终于觉得有点安慰,朝傅春儿报以一笑,然而心中却愈加疼痛起来。

    “只是,怕是你从未曾真正明白过我。我想,我在你心中,怕是一朵花,眼下虽然看着还算鲜活水灵,但是等我被移栽到你的院子里,成为一个拘在四方天地里的一朵花的时候,或者成为好几朵鲜花中的一朵的时候。你便会渐渐将我遗忘,直到你想起我的那一日,我便已是年华老去,不复鲜妍明媚。五爷,你应该明白,这并非我所愿。”

    黄以安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他还是不甘心,道:“那小七呢?为何小七就能与我差这么多?”

    “姑父那里我不清楚,但是姑姑我可是明白的很,除了那一纸圣意以外,纪家与我黄家,我并不觉得又那么大的差距——”他刚刚说到这里,胸口又疼起来,好似忽然明白了纪燮为何自绝仕途,放弃春闱,难道这个打小不声不响的表弟,所做这许多,竟是为了眼前这位姑娘,竟是为了两人的将来铺路?

    “在小七爷面前,我可以不是一朵花,在他面前我可以是一棵树,一棵与他并肩而立的树!”傅春儿说。

    是的,是一棵能与心爱的人一道并肩而立的树,分担寒潮、风雷、霹雳,也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这是她前世印象极深刻的一首诗,却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她可以这样大声地骄傲地说出来。

    可惜纪燮不在这里,可惜他不曾听到这样一番话,否则他也必会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而感到骄傲。

    黄以安似乎隐隐约约地能懂,可是有不能够全盘明白。这大约便是他觉得傅春儿好的原因。傅春儿心中存着太多东西,太多神秘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因此此刻他也终于明白,这个女子,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房。这在圣旨赐婚之后,他便知道了,但是他毕竟还曾奢望过,希望退而求其次,只要这个女子能够常伴身边就好。然而眼下这次约她出来,只不过将原先的答案最终确认了一遍而已。

    傅春儿唤了黄以安两声,黄以安都不答,失魂落魄。

    这时候,富春茶社已经开始进客人了。那些喜爱富春茶点的老饕们,和已经习惯了早间“皮包水”的人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进入富春的大堂,叫上一壶“魁龙珠”,点上一笼“八珍笼”,一日的生活便在这洋溢着清新与美味的晨间茶点之间,交杂着闲话家常,热热闹闹地开始。

    大约是富春里这副世俗景象提醒了黄以安,他苦笑道:“傅姑娘,你既是又向我道贺,又是向我道谢,那不如,请我吃一顿茶点吧!”

    傅春儿听他换了称呼,不再是“小丫头”“小丫头”地乱叫了,两人之间,平添了距离感,却似乎只是多了礼数。她心知黄以安必不会再来纠缠自己,此人有此人的骄傲。这样便是最好,此刻一时都说清楚了,让黄以安彻底都断了念想,再好不过。她便笑道,“那是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然而当黄以安捧着往日他喝惯了的“魁龙珠”在手中,茶味却一时淡而如水,一时又苦涩无比,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一人,才能品出了。RP

一百九十章 六亲不“请”

    从富春茶社告辞出来,傅春儿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终于了结了一件事。她曾经提出,将那只风哨还给黄以安。黄以安却断然拒绝,道:“留在你那儿呗!我收着也没什么用,现在也没什么心思再放回去了。”

    既然再无指望,黄以安便恢复了原来那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这倒让傅春儿松了一口气。

    眼看便是端午,傅家对面作坊的平房都已经修起来了。端午节前一日,傅家照例裹了很多粽子,又采买了新鲜的食材,第二日做了“十二红”的菜肴,请所有在傅家盖房子的工匠和在作坊做活的工人吃端午节的午餐。

    开席之前,从江都傅家来了个人——傅老实的二哥,傅元德,带着自己的次子傅刚过来广陵府。他就是过来探探广陵三房的虚实的。前些日子江都傅家接到了广陵这头的家信,提到广陵三房近日在翻建房屋。

    傅老爷子当时就叹了一口气,说:“老三是靠着自己起来的,咱家都没有帮衬到什么。”

    “爹,您怎么还想着帮衬老三,眼下早已不一样了,老三家业已经起来了,眼下是咱家要是能得了老三家的帮衬,那日子才会好过一点啊!”傅元德纳闷自家的爹怎么老得有点糊涂了。

    傅老爷子良久无语,半天才道:“当年咱们伤了老三的心啊,伤得狠了,就再也扳不回来了啊!”

    傅元德翻翻眼皮,心道:“当时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明作的是王家,暗地里则是小四,最后推了一把的是老爷子跟大哥,关我们二房什么事?”他想着,便借口去探望一下傅老实一家,上来广陵城,想着看看老三一家能不能帮忙给小儿子傅刚找个事儿做。

    谁知他正赶上广陵三房准备在新建好的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请大伙儿吃席面。江都傅家自傅兰儿成婚之后,就再没有与广陵三房走动过,自然不知道口中的“翻修”房子,竟是新买了这样一大块地,盖了这样大一间作坊。当他得知这几间新房对面的两处院子,也都是三房的家业的时候,张大了嘴,几乎都合不拢。

    三房出面招呼傅元德的,是傅阳。他反正负责招呼所有过来吃席的人,顺带就连伯父与堂弟一并招呼了。倒是傅刚,作为小辈,应是去拜见一下傅老实与杨氏的,便去了内院见过杨氏,也见到了傅春儿,打了声招呼,闲话了两句。

    后来傅刚跟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说起广陵三房的排场,也少不得提起当时见到傅春儿时候留下的印象。“三堂姐就像是个天仙似的,也没见她怎地打扮,但就是好看……旁边还伴着两个丫头,一个冷冰冰地跟个冰美人儿似的,另一个则像菩萨身边的龙女姑娘,两个都跟画儿里画的人似的。”他自然略过了当日他差点瞪着素馨流口水发呆的事情没说。傅家几个兄弟姐妹闻言则是钦羡不已,埋怨当日自己的父母没有带上自己去广陵府“见世面”。

    然而傅元德带傅刚去广陵也是有用意的。他一直在找与傅老实单独说话的机会,想将自己最小的这个孩子推销出去。眼下的机会比去年过年的时候还要好,因为眼前明摆着,傅家在扩建作坊,需要人。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与其雇佣外人,傅家三房为何不愿雇佣自家亲眷,傅刚可是傅老实嫡亲的侄子!

    谁知道,傅元德好不容易拉住傅老实单独说了两句,傅老实咂吧半天嘴,没说话,竟还是那句,“眼下作坊和铺子都是阳儿在管,他点头就行,我没意见。”

    傅元德大惊,道:“老实,阳儿是你家的小子啊!这事儿你说一句话就行了,阳儿没有不肯的,怎么有不听老子反而听儿子的呢?”

    傅老实却觉得这是一件极自然的事情,“我挑个货郎担子,挑了十年,家里还是穷得叮当乱响,一直到阳儿和春儿都出息了,开始做这香粉生意,家中才慢慢地好起来。你说我为何还得硬挺着管着管那。”

    傅老实说得不错,他为人胜在踏实肯干钻研,却不擅长决断与交际。甚至在作坊之中,他的人缘还不及傅阳和姚十力。这一点傅老实早已渐渐认识到,因此他决心,将铺子与作坊的决策大权交给傅阳,而他自己,则老老实实地做活,甚至钻研些新品,这反而才是他喜欢做的事情。

    然而这是傅元德不能理解的,于是他将傅阳叫来,将傅阳数落了一通,大意是儿子怎能越过老子决定作坊铺子的大事之类。

    傅阳将这位二伯的话都一一听了,最后笑道:“二伯是说我哪里违了父亲的意思么?”

    傅元德立刻吞了一口吐沫回去,讪笑道:“二伯就是这么说说,阳儿一人撑着这么大一铺生意,辛苦得狠,不如叫刚儿来帮你吧!刚儿正巧也是出来做事的年纪,跟着你历练历练,你做哥哥的也照应他一番。”

    傅阳眨眨眼说,“不辛苦啊!反倒是二伯,眼下快到夏收了吧,邵家村里那几亩地,也够二伯一家忙的了吧!”

    傅元德没觉得这是在推辞,反而顺杆上,说:“那感情好,叫刚儿夏收过了,再上来你们家?”

    “二伯,对不住,”傅阳说,“我们家作坊和铺子,请人都不会请亲戚的。请二伯见谅。”

    傅元德听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没想到这个侄子这么直白就拒绝了自己的请求。“阳儿,为啥呀?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你难道觉得外人要比自家亲眷来得更合用不成?”

    “二伯,这真是实在对不住,我家……我家实在是被几年前四叔的事情,给吓怕了。”傅阳很坦然,面不改色地对傅元德道出缘由。“而且,四弟,四弟偏又行四……”

    傅元德心里止不住地叫屈,他若知道有“躺枪”一说,必定会大喊“刚儿这是妥妥地躺枪啊”这样的话。

    “所以眼下所有在作坊做事的人,都与我家签了契纸,约定工钱待遇,也写明若是犯了什么错,赔偿损失不说,赔不出,便直接送官。若是亲戚,倒是不好签这契纸。所以我家索性有这规矩,不请亲戚来我家做工。”

    傅元德这才发觉,傅阳的性子,与自己那个老实三弟一点也不同,耳根子硬得很,凭他说什么,都坚守着底线,就是不愿接纳傅刚留下来做工。

    他无比郁闷地回到席面上,继续吃席。傅刚这会儿见父亲过来,喜孜孜地对父亲说:“爹,三叔家里这’十二红’的席面,要比咱家自己做的好多了。”傅元德很想给小儿子头上敲一个爆栗,“就知道吃!”

    傅刚被父亲训惯了,不以为意,筷子又伸向摆得远远的一盘红烧黄鱼,挟了一大块回来,袖口便在别的菜盆里沾了不少汤水,沥沥地滴在桌上。可偏他自己也不曾发觉,一大块鱼肉都往嘴里送进去。同席的人见了,都皱起眉头,碍着是东家的亲戚,不好说什么。

    傅元德也皱眉,刚才在傅阳那里碰了硬钉子,心里正不忿着,看到自家儿子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再看看人家傅阳,待人接物已经是一派十足十的大人派头。而这会儿,傅刚嚼了一大块黄鱼肉下去,又盯着上来帮手上菜的素馨看个不停,十足十是个无知少年加乡下来的土包子。

    晚间,傅元德带着傅刚回到邵家村,邵氏问起,傅元德无比郁闷地将在广陵的事情一一说了。邵氏皱着眉头,说:“三房原来不请亲戚啊——”

    她便打起别的主意。她有个表侄,在广陵府作坊里做事,一直觉得作坊给的工钱不够高,活又辛苦,到处请托,想找一份别的工干干。邵氏素知这个内侄是个油盐不进的,不禁存心想膈应膈应广陵三房,就道:“不然咱们把皮油子给广陵三房介绍过去。签契纸便签契纸,按你说的,他家不请自家亲眷,偏偏要请外人,那咱家介绍外人过去,看着他家受不受吧!”

    “皮油子?行么?三房会要么?”傅元德有点迟疑。

    “这有什么?带他过去的时候叫他装老实点就是了。对了,回头你也别说是我内侄,但是你也叮嘱他点儿,要是真犯了什么错,三房要’作’他,记得叫他报名号。”邵氏说,“皮油子不过懒点,没什么太大的坏心眼,但是万一犯了什么错,老三他们总也不至于全不顾亲戚的情面。”

    傅元德想了想皮油子那人,哪里只是懒点儿而已。他想了想,突然笑了,对邵氏说:“媳妇,你还真是,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邵氏笑着拍一拍傅元德,道:“三房作坊铺子管得这样好,有一日能将皮油子扳过来也未可知。你回头记着叫皮油子刚过去的时候别说漏嘴了。”

    过了两天,傅元德就带了皮油子去了傅家作坊“应聘”,傅阳见是傅元德带来的人,一时多看了几眼,多问了几句,见皮油子还算过得去,也愿意签契纸,便应下了。

一百九十一章 天降美姬

    傅春儿后来埋怨傅阳两句,怪他为何将那皮油子收到作坊里。然而傅阳却颇有把握地说:“不怕,如果那人作怪,我正好借那人立个威。顺便也借这人看看作坊中诸人到底是什么个心思。”

    他笑道:“正愁没这个机会,不曾想二伯与我送了试金石过来。”

    傅春儿无语,半晌憋出一句:“哥哥挑的试金石,还真是……”她本来想说“奇葩”的,后来总算忍了回去。

    那皮油子其实真是广陵城中的一个“油子”,三年来在七八个作坊里混过,都混不出人形儿来,但是骗吃偷拿本一流,嫌穷怕累最在行,外加上为人滑不留手,所以得了个“油子”的外号,人们反而不记得他那个本名叫做什么了。

    刚过来的时候皮油子很是开心,原因无他,傅家待遇不错,饭食点心茶水,都供应得足足的。这上头皮油子没有什么可挑的。可是到了月底结工钱的时候,就傻了眼了。

    原来,傅家的工钱,划了三档。所有工人都是先计算工作量,然后再按照完成件数的多少排名,完工最多的,自然得第一档的工钱,以此类推。皮油子看着自己手上累的区区一点工钱,再看看平日里一起上工的同伴领了工钱之后笑逐颜开的样子,心里着实不忿。

    他去找傅阳理论,傅阳便给他看了他每日劳作结果的记录,最后说:“皮大,”皮油子排行老大,傅阳不好当面叫他“油子”,便用“皮大”来称呼他,“契纸上就是这么写着的,每个人的工钱都是这么算出来给的。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皮油子腆着脸凑到傅阳身边,将自己跟江都傅家沾亲的事情说了,傅阳听了就皱眉,道:“怎会?二伯当日引荐你过来,怎地不与我说这些事情?可见是弄错了吧!”一句话,干干净净地将皮油子给堵了回去。

    皮油子忙了一个月,没讨到任何好处,眼瞅着手上只有这几个钱,心中沮丧至极,也不在傅家吃饭,只捏了两个钱,打算出去买买醉。

    还没等进了酒铺,就有人迎面过来,拍着皮油子的肩膀说:“皮大,听说你高就了啊——”

    皮油子看看那人,是广陵城里一个出了名儿的“破落户”,大名叫做雷老虎,还有个外号叫做雷大虫的。此人自己曾经见过,却没怎地打过交道。这时见了,不知道为何会迎上来与自己招呼。

    但是皮油子平日里是惯会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当下也不拒绝,眉花眼笑地就与雷大虫勾肩搭背地进去了酒铺。

    *——*——*——

    傅家的新院子一日一日地建了起来,于此同时,傅家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但是,傅老实与傅阳都还是坚持生产价廉物美的鸭蛋粉和头油,另外棒香与线香的生意也一天好似一天。按照傅家主顾的说法,傅家的妆品,品质与戴家薛家的妆品所差无几,可是价格却连人家一半都不到。不少四里八乡到广陵府采买的,都乐意从傅家铺子采买些头油和粉回去。

    然而平心而论,“戴凤春”戴家依然是行业首领,原因无它,戴家是皇商,所出产的香粉,那可是贡品,连宫中的妃嫔,都认为,能用上戴家的贡粉,那便是彰显着十分荣宠。因此,香粉一项,戴家独领风骚;傅薛两家,都还无法与之比肩。薛家更为出色的是香件,而傅家则是头油与藏香更胜一筹。

    没过几日,傅家在旧作坊的原址上所建的一座两层小楼落成。依着广陵府的规矩,不少相熟的人家也送上了一份贺仪,虽然大多都是区区薄礼,为傅家讨个好彩头的而已,但是傅家人见自家在广陵城中人缘日渐好起来,心中也颇为高兴。

    这其中,夹着一份礼,署名是薛定诺,此人却是傅家从未曾打过交道的。傅阳看了看,对妹妹说:“送的正是薛家的香件,想来这位薛大爷,应该就是’薛天赐’薛家的。”

    傅春儿有点心不在焉。她前一日刚刚收到纪燮的信,说是淮阴府疫情已平,他不日就要回来了。信中还与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与防疫有关的事情,看得她嘴角含笑。看来,纪燮这番出行,应该也是收获不小。

    她听了哥哥的话,仿佛惊醒,才道:“是么?怎会是薛家?若是戴家还有些可能。”

    傅阳脸上就有点黯然,道:“戴家,戴家怎么会搭理咱家!”

    傅春儿刚想反驳,突然见到傅阳的神色,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戴家那位二小姐戴悦了。难道,难道哥哥正是对那位戴家小姐念念不忘不成?

    她想到这里,打定主意要好好观察一下哥哥。傅阳不知道她心中动着这样的念头,只说:“你觉得这薛家突然来与咱家凑近乎,是个什么用意?”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傅春儿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但转念一想,眼下广陵城中,戴家与薛家争得厉害,没准薛家想拉拢傅家,两家一起挤垮戴家也说不定。她将想法说与傅阳听。傅阳眉头皱得更紧——

    “我家自做我家的生意,完全无意与戴薛两家相争,薛家想拉我家下水,怕是打错了算盘。”

    “可是哥哥,”傅春儿也觉得有些烦恼,“有时候不是谁想拉谁下水的问题,利字当头,谁不想多赚点钱,家中生意做得更大一些?我觉得薛家想结交咱家这件事情本来无可厚非,只是他家之后或许会向我家提要求,这样那样的,我家怎样回应,要事先想好。”

    果然如傅春儿所料,薛家那位薛定诺,没过多日便下了拜帖请傅阳吃席,帖子上只说是同业结交,傅阳虽然觉得勉强,还是去见了薛定诺,两人商谈一阵,傅阳便告辞出来。

    “哥哥,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傅春儿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傅阳身前。

    “薛家,唉,薛家——”

    果然不出傅春儿所料,薛家就是要找傅阳,商量对付“戴凤春”的事情。那位薛定诺,是薛家家主的堂弟,大约也就二十二三岁,仪表堂堂,看着面相不恶,但是却向傅阳提出,眼下戴家一家在广陵香粉市场上独占鳌头,希望能与傅家合作,联手打压戴家。

    “哥哥,那薛家说了怎么打压戴家了么?”

    傅阳颇有点垂头丧气地说,“薛家一直在问我,我想他们其实是想问爹,知不知道戴家宫粉的配方。”

    傅春儿惊得瞪圆了双眼,晓得薛家一定将自家家底都查过了,自然不会放过傅老实曾经在戴家作坊做事这等事情,想必薛家在猜测傅家眼下做出的这些香粉,是不是沾了戴家的光——

    “我说不知,但是薛定诺似乎不太相信。但是他提出了,薛家是香件做得极抢手,而咱家是头油做得好。然而只有戴家是香粉取胜,咱们两家应该在香粉之上联手,将戴家最强的一项挤垮下去,这样才能令戴家一蹶不振,不得翻身。”

    傅春儿心中一动,道:“难道,薛家想取代戴家,成为皇商,让贡粉改姓薛。”

    傅阳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薛家提出,我家出产的鸭蛋粉卖给薛家,由薛家打上’薛天赐’的招牌之后出售。薛家给的价格很优惠,我粗粗算下来,咱家省下了包装的成本和人工,因此比咱家自己做了卖,每盒粉要多赚三文。”

    “三文这么多!薛家真是下了血本了。”要知道傅家眼下的鸭蛋粉是走的价廉量大的路子,每盒多赚三文,一年下来,少说就是上千两的利。傅春儿低头想了想,道:“但是这样其实就是咱家作坊制粉,而薛家制包装,薛家发卖。即便如此,这样做出来的鸭蛋粉,成本也一定比戴家便宜不少。我猜,薛家如果能跟咱家谈成,便会在市面上压香粉的价,争取在广陵府先将戴家挤出去,然后再徐徐图之。”所图的,自然就是皇商的名号了。

    “春儿,你怎么看?”傅阳很紧张地看着傅春儿。

    自家作坊产的货品,送到别人的铺子里发卖,算是薛家的妆品,这不就是贴牌么?“这是个生钱很快的法子,但是我就担心,将来’馥春’这块招牌便被折腾没了。”傅春儿直言了她的担心。傅阳也“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傅家兄妹二人尚未对薛家的“善意”做出反应的时候,又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上门。薛家送了两个人到傅家来,指名是送给傅阳的。薛家的管事见了傅阳,只说:“傅家三少爷,我们爷今日原是一直想将这个给您的,只是话一投机,便忘了,吩咐我送过来。”

    傅阳一看,是两张身契。

    他抬头正要问那薛家的管事,岂料人已经不见了。面前突然转出两名美貌的妙龄女子,莺声呖呖,朝傅阳下拜,道:“傅小爷——”

    两人相貌都不差,一个灿若春桃,道:“小爷,婢子叫做碧薇。”;另一个清如幽兰,浅笑道:“婢子叫做清芬。”

    傅阳吃了一惊,板起面孔,问:“你们是什么人?在我家门前作甚?”

    碧薇抿嘴笑道:“傅小爷,我们的身契可就是在你手上,你叫我们去哪里好?”

一百九十二章 铁打的作坊流水的兵

    傅春儿陪着杨氏,看着面前两个姣好的女子,问过年纪,晓得两女都刚刚及笄,年岁只比傅阳略小一点。

    杨氏便直问她二人过来傅家作甚。碧薇与清芬互视一眼,都道:“薛家大爷吩咐我等过来,服侍傅小爷起居。”言语之间明明白白,意思是,我们可不是过来给你这位老太太打杂的,我们是过来给你家年轻英俊的那位小爷荐枕席的。

    杨氏登时就黑了脸。傅阳还没有说亲,说亲之前,就给塞两个这样的婢女放在家里,这不就是存心想捣乱傅阳将来说亲么;再说了,傅家本就不大,外面就是作坊,作坊里来来往往的,好些都是年轻男子。搁这两个花枝招展的在这儿,这不存心就不想让人好好干活么。

    傅春儿就说:“你们什么时候进的薛家,进薛家之前,家里是什么营生。”

    “姑娘,我们可都是好人家女儿。”碧薇先开了腔,娇娇娆娆的,傅春儿感觉自己胳膊上一粒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有说你们不是好人家女儿出身么?”傅春儿从来都不会按照“出身”来给人划三六九等,但是眼前,清芬还好些,这个碧薇,也太……

    杨氏就开口:“你们两人把裙子揭起来,让我看看你的脚!”

    无奈之下,碧薇与清芬揭了湘裙,只见碧薇是一双小脚,而清芬的则稍微有点大,想是长大了才缠的脚,苦头吃了不少。因此清芬较之碧薇,看起来要少两分艳冶之气。傅春儿见到这双脚,立刻想起了当年宝通钱庄俆晏的外室——邓九。她据说曾名动广陵,惹得徐家子为她一掷千金。而眼前这两个,杨氏看得很明,绝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而是从小被人豢养,到长成便卖与富商为妾为婢的“瘦马”。

    杨氏淡淡地道:“两位姑娘,我也不知道你们家主是怎样想的,将你们两送到我家来。但是我们家着实庙小,供不起两位大菩萨。”

    听杨氏这样一说,碧薇便“啪”地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求杨氏收留。而清芬却只是默默跪下,面上流露出无奈的神情。“说实话,薛家将你们送过来,并没有与我家打过招呼,也许是送错了也未可知,我儿已经登门拜访,一会儿会将你们送回薛家去。”

    听到此处,碧薇反而止了哭声,既是能回薛家,她便不担心了。清芬默然,仿佛这些,于她都没有任何影响。

    少时傅阳回来,将傅春儿叫到一边,道:“那薛家死活都不肯将人收回来,只说入了我傅家的门,就是傅家的人了,万万没有道理退回薛家的道理。”

    傅春儿怒道:“这也太没有道理了。拿人手软,日后他薛家捏着这件事,咱家万事都不好与他们谈。”另外还有一点,她没说出来。薛家这就等于是在傅阳身边安插了两个人。这一点傅阳也懂,眼下很是懊恼,道:“我怎知道他薛家会做这样下三滥的事情。”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杨氏狠了狠心,道:“赶紧找人牙子来,将身契也一并给那人牙子,将这两名女子发卖了。我们回头将卖身的银子一并都送还给薛家,只说我们只是代薛家发卖了这两个女子而已,薛家问起,就装傻,说本来就是以为要托我家发卖那两个女子的。”

    “这样好么?”傅阳迟疑道。

    傅春儿也在迟疑。她很反感买卖人口这一套,也同情那些从小便被卖了做“瘦马”的女孩子,只是眼下的情势,倒是真的不便留这两个女子下来。

    “这样吧,我们还是找相熟的人牙子,给他们一些银两,嘱咐他们将这两人卖到好一些的人家,如果能卖给人家一夫一妻的过日子,那是再好不过。我看那清芬,倒像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大约是后来遭了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无力改变眼下买卖人口的风气,也无法阻止那些豢养“瘦马”以谋取暴利的人,她或许也只能为眼前这两个女子稍做点什么。当然了,她做的这些,也不知道这两人会不会领情。

    傅阳点头,又去请示了杨氏,杨氏自然无有不应。傅阳便出去找人牙子来领人,临走之前,傅春儿对他说:“如果真走这招棋,咱家其实就是得罪了薛家,往后只怕薛家一时顾不上戴家,会先来找咱们家的麻烦。哥,你想好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薛家的手段,至少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上得了台面的手段,这样的人家,我可不想一直合作下去。”傅阳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得罪薛家是迟早的事情,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关系呢?”

    傅春儿点点头,觉得哥哥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当碧薇与清芬得知又要到人牙子那里准备被转卖的时候,碧薇撇了撇嘴,面上终于露出了些鄙夷的神色。而清芬面上的神情却是悲凉的,却又有些麻木,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任人转卖的日子,又有些茫然地面对着一无所知的未来,不知道下一个主家是什么人。

    傅春儿忍不住低声对清芬说了些什么。清芬眼中陡然出现了一些光芒,她低低地福身下去,嘴唇哆嗦着,什么都没说,但是这一福身之际,满满地都是感激之意。

    人牙子将这两名女子带走,隔了两日,连同买卖两女时所写的契纸,一共送了一百五十两过来。傅阳按傅春儿所说的,将契纸连银两一起都送到薛家门房,与薛家当日所为如出一辙,将契纸银两一留,人就回来了。这番举动自然是将薛家家主薛定贵,与那薛定诺气得直跳脚。

    “两个顶顶好的’瘦马’,花了一千五百两白银买回来的,送了给他,这倒好,一百五十两卖了出去,钱还这样大喇喇地留着。”薛定贵说,“还不赶紧找人把那两个再买回来,回头送到金陵府的贵人那里,也给咱家省一点银子。”

    “那,傅家那头,还管他们么?”薛定诺小心地问。

    “当然得管——雷老虎那条线,千万别掉了。”薛定贵想了想说,“你帮我查查戴家那位新得了管事之权的旁支子弟,看看他有什么嗜好,我要结交于他。”

    “既然傅家不识抬举,那我自然会与戴家一起,先将最小的对手挤出去,再想办法对付戴家那个老的。”薛定贵一只手重重拍在桌上,桌上的茶盏便一阵乱跳。

    此时,傅春儿正立在新起的小楼上,望着对门的作坊。在这里,她能将对面看得一清二楚。炎炎初夏,吹拂在面上的风都是暖暖的。但是傅春儿却晓得,再好的天气,也不能掉以轻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或是,一场风暴。

    作坊里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傅家的作坊眼下很明显地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别是香粉、头油和藏香。每个部分都需要有人负责配方、生产和包装等等不同的工序。其中,最后的包装和入库,傅春儿打算开始请一些在家闲着的大姑娘小媳妇,每日过来作坊里上工,单独辟出一个院子,作为“包装车间”,她打算一开始的时候自己来管,然后逐渐在做活的妇人当中挑一个可靠的,主管此事。

    那么其它呢?其它工序是不是也可以比照这般,将一个个工序完全分开,由专人负责每一道工序?这样,每个人负责的内容会非常单一,容易上手,这样作坊人手的可替代性也很高。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她家作坊可就能打造成为“铁打的作坊流水的兵”。

    傅春儿立在楼上看着作坊里每个人都在忙着手上的事情,倒是那个皮油子看似在忙活,其实却是在各处之间逛来逛去,跟这个说说话,跟那个搭搭讪。傅春儿想到了一种可能,便匆匆去寻来傅阳说话。

    “哥哥,你说,有没有可能作坊里会有人想偷取咱家的香粉配方?”以前傅家就发生过食单被窃的事情,所以傅春儿在这上头特别小心。

    “是么?”傅阳一惊,接着安慰妹妹,说:“若说香粉的配方,只有我和爹知道。头油,头油就难说了,浸桂花油的法子,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至于藏香,我曾经有一本册子,摘抄了各处与香件和藏香有关的记录,但是里面没有明细的做法。这本册子,应该是收在你那里吧!”

    “嗯!”傅春儿听傅阳这般说,稍稍放下心来,但是还是与傅阳说了皮油子的异状。她对哥哥说,“不如我们把每个人手上的事都分一分,每个人只管好自己手上的那件。”跟着与他解释了一番“流水作业”的好处。

    傅阳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说:“妹妹说的对,只是我觉得除了我和爹以外,还需要一个能知道全盘工序的人时时盯着。这个人必然会知晓所有的工序和配方,你看,让哪个人坐这个位置合适呢?”

    傅春儿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笑着说:“哥哥心里应该已经有人选了吧!是十力大哥不?”

    傅阳抬手在傅春儿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说:“你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一百九十三章 馥园主人

    傅阳寻来姚十力,当着傅春儿的面,将要提拔十力做作坊管事的事情给说了。

    姚十力又惊又喜,道:“这是真的?为何是我?”

    傅阳说:“自然是真的。”而姚十力后面一个问题,倒令傅阳略略踌躇了一下。

    “很简单,十力大哥,我们信你,信你能管好这个作坊。”傅春儿在旁插口。“十力大哥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就记得爹曾经说过,戴家识人不明,是戴家的可惜,也是我家的幸事。我们其实都希望你,能将这间作坊建得真正兴旺起来。”

    傅春儿这番话,令姚十力心中登时开了锅。当日被迫从戴家作坊里出来时候的那种憋屈与不甘,所有的记忆一下都涌上了心头。他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

    傅阳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日先回家一趟,将这事儿先告诉夏伯。他年岁大了,不妨让他辞了戴家那边的工,在家歇歇,颐养天年。你在我们这边做事,迟早戴家那边会知道。工钱这边,你放心,只要是作坊挣出来的,就有你的一大份。”

    姚十力一听懵了,这难道是要在作坊里给自己划份子么?

    傅春儿给他解释:“十力大哥,我回头会把作坊的账给你看,也会解释给你收益是怎么算的。所有作坊的净利,年底结算的时候,会分一成给你。当然这是在工钱之外的。”

    姚十力一听,这真是喜从天降——如果能管好这个作坊,作坊的收益,自己能够占到一成!这是原先在戴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不过,还有件事情。”傅春儿又补充说,“我哥哥会帮你在作坊里立威,但是要管起作坊里其余的人,不能光靠我哥哥,多半都得靠十力大哥自己。所以十力大哥还得事先想一想,有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可能会不服管束,该怎么对付。只要需要的,只要你提出来,哥哥会帮你;但是多数事情,还是需要你自己去处理妥当。”

    这句话让姚十力从狂喜之中清醒过来,既然东家寄予厚望,若是自己不能胜任,那才叫尴尬。他飞快地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已经大概心中有数,方朝傅春儿这边一躬到底,道:“多谢傅姑娘提醒。”

    傅春儿笑着避开,不肯受这礼。

    兄妹二人见姚十力心中有数了,接着又提醒他注意皮油子。傅春儿直说,觉得皮油子鬼鬼祟祟的,总觉得他好像在打傅家各种妆品和藏香配方的主意。傅阳跟着便道:“十力,我也不与你客气。既然你要管作坊,我回头便会请爹将鸭蛋粉的配方教你得知。你可千万不要让心怀不轨的人给得了去。”

    姚十力更加吃惊了,香粉的配方是每间作坊的不传之秘。他自己在戴家的香粉作坊干了好几年,连配方的边儿都没摸着。可是在傅家这里……想到这里,姚十力不禁期期艾艾起来,道:“这,这,东家,这教我……”

    在与姚十力说这话之前,傅阳也曾与傅春儿论及此,傅阳有些迟疑,而傅春儿却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哥你既然要给十力哥管事之职,也就该考验考验他是不是?而且,你焉知十力就不能改良咱家鸭蛋粉的方子呢?”

    鸭蛋粉的配方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将高岭土、豆粉或是米粉配在一处,再往里加入少量药物如麝香与冰片,最后调入蛋清,便能制成香粉的原坯。此后这些原坯经过香花的熏蒸或者是冷薰,甚至还有些需要窨制,才出产为花香馥郁、经久不散的“香粉”。傅家打算令姚十力知道的,便是第一个,制成香粉原坯的配方。

    然而后续加香的配方,则是根据时令香花的数量甚至质量,而千变万化。在整个傅家作坊里,只有傅老实一人有这等经验与能力,可以掌握这些香花的配比。这些姚十力火候还未到,学也学不去,因此这个配方,便真真是只有傅老实一人知晓,其余人等偷也偷不去。

    “十力大哥,其实你要是真的觉得咱家方子更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尽管提出来。这方子也是我家自己瞎捉摸出来的,卖得好也不过因为价格便宜,做工用心罢了。”傅阳见到姚十力惶恐,便将妹妹说过的话又掏了出来安慰他。

    作坊这边的人事基本确定,傅春儿又开始考虑都是女眷们做活的“包装车间”,她也想依样画葫芦,找个合适的人管着,可是看了一圈,倒不觉得又特别合适的,所谓人到用时方恨少,便是如此。原来不止二十一世纪,古时也一样缺人才啊。

    *——*——*——

    第二日,姚十力回去见了老夏,将他在傅家的事情都说了,并且满口子地夸傅家仁义。老夏听了,颇为高兴,心里觉得傅老实仁义,嘴上自然鼓励内侄好好干。然而一旦姚十力说到想老夏在戴家退下来,颐养天年的时候,老夏便不干了。

    他说:“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算太老吧!”

    姚十力知道老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道:“姑父,不是……只是我在傅家这边做得还不错,又被提拔上了管事的位子,担心您在戴家那头,会受闲气。”他心中确实担心这位耿直的姑父,虽然资历老了,可是眼看戴家管事的都换了年轻,老一辈留下的越来越少,怕是老夏以后在戴家也混不太开。

    “要不,姑父,您跟我一起去傅家?我看傅家的几位,都是待人极好极实诚的。”

    老夏在屋里踱了几步,终于说:“不用,十力啊,姑父晓得你的好意。只不过,我这一辈子都只在戴家干活,不像你,你到底还是委屈了,但是戴家从来不曾亏待我,我也做不出来改投别家的事情……”他看到姚十力还想劝他,只说:“十力啊,真的没事的。我在戴家这么久了,与老爷子交情那么好,你就不用担心了。你还是在傅家好好干,攒上两个钱,过了年就娶一房媳妇,你姑姑就欢喜了。”

    姚十力一时劝不动老夏,只好回来。

    傅家这边,作坊一如往常地运作着。然而对傅春儿来说,似乎连空气之中都有些不一样——因为纪燮回来了。

    纪燮回了广陵,便先去拜见杜毓,交了差事。跟着就直接回了大德生堂,只打发了侍墨回自己家,告诉自己的父母,说今日天晚,就直接在大德生堂歇下了,改日再回去拜见。趁着侍墨回去纪家,他便拐了来傅家见傅春儿。

    傅春儿带了素馨去见纪燮。

    纪燮见到傅春儿,两人见彼此都安好,便相视会心一笑。素馨见到纪燮眼中除了傅春儿,便再无别人,不禁咬了咬下唇,却没有做声。

    两人寒暄了几句,傅春儿见纪燮面上隐隐露出疲态,声音也颇为沙哑,便道:“又炎哥,早些回去歇着。”

    纪燮笑而不语,仿佛在说:“能看着你便好!”

    傅春儿面上一红,垂下头去,低声道:“来日方长。”

    纪燮无声地笑起来,似乎见到傅春儿的欢喜早已抵去了旅途的劳顿。他从怀中取了一札纸笺递给傅春儿,道:“你看看吧,回头告诉我满不满意。还有,我明日……咳咳,明日还须得来寻你,我在淮阴想了许多,还有很多要向你请教,请你帮忙的。”

    素馨在旁边,一开始甚是沮丧,因为纪燮自始至终,从未有片刻将眼神投在自己身上过。她过来之前,偷空还收拾了一下,自信妆扮之际没有一丝瑕疵,虽然素净了些,可是与傅春儿想比,两人也不差什么嘛。她自诩容貌并不在傅春儿之下,见到纪燮一颗心全萦绕在傅春儿身上,沮丧之余,也有些惊讶与不服。然而此刻她越听越是惊异,什么能令纪小七竟然要出面请傅春儿“请教”的。

    傅春儿笑着用男子的口吻答道:“不敢不敢,请教不敢当,与又炎兄切磋计较,自然不在话下。”

    一时两人心意相通,纪燮几乎要大笑三声,只是在瓦匠营外未免太过招摇了去,便生生将自己憋了个红脸,这才告辞而去。而傅春儿拆开纪燮留下的信件,一时大喜,高声唤傅阳,道:“哥哥,你看又炎哥给我家院子起的名字——”

    纪燮在给傅春儿的信件上写着他给傅家的建议,上面便提到傅家的院子修好之后,可以叫做“馥园”,一来“傅”“馥”同音,二来傅家是经营香粉头油这等妆品的,自然院中遍植香花,香气馥郁,更呼应了傅家铺子的招牌。

    傅春儿极得意地将手中的书信给哥哥看,却不防书信最后纪燮写了一小段,只说是傅春儿当日教他做的事情,给傅春儿想个得用的“号”,这事他已经顺带手也办完了。他说,既然傅家的院子得名“馥园”,那傅春儿自然就是“馥园主人”了。

    傅阳将书信上这些言语都看在眼里,却丝毫不动声色,待傅春儿喜孜孜珍而重之地将纪燮的书信仔细收好,这才冷不丁才问傅春儿,道:“你若哪一日,不住这馥园了,是不是就不能叫’馥园主人’了?”

    傅春儿一怔,才省过来,傅阳是在调侃她哪一日嫁了人,出了自家的门子,登时红晕双颊,心知自己这点心事,除了母亲杨氏以外,哥哥傅阳也是十足十明白的。

一百九十四章 冲击

    皮油子这几日都非常郁闷。他那日被雷老虎叫去,灌到七八成醉意了,对方才问:“皮大,听说你新进的那间作坊,好得很,吃喝不愁,工钱多到烧手,哥哥日后怕是要你多照应才成啊!”

    “哪有的事!”皮油子带着酒意,拉着雷老虎大倒了一番苦水。

    “原来这样,工钱没有传言中的那样多啊!”雷老虎笑笑,这就好办了。“皮大,你或许不知道吧,在傅家作坊里做活,哪怕傅家一文工钱都不给你,也能发笔小财。”

    皮油子的酒意突然就去了七八分,清醒了不少,道:“老雷,有这等好事,你可千万不能藏私,好生指点我一下!”老雷故意卖个关子,待皮油子心痒难搔了,才附耳对皮油子说了一番话。

    皮油子的酒全醒了,瞪着眼看着雷老虎。

    “怎么,你不敢?”雷老虎冷笑一声。“是怕钱烧手还是怎地?要是你没这心思,那就当我今日这番话白说,你反正在傅家吃喝总是不愁的。”

    “咕”的一声,皮油子喉咙里吞了一口口水,看着雷老虎。

    “要我说,你有什么好怕的?”雷老虎觑着眼,瞥着皮油子,“这事儿你要是能办成,傅家就算知道了又能将你怎么样?从傅家出来,就凭你手里的配方,我包你能在薛家作坊里得个管事的职位当当——”

    “真的?”皮油子想着他与傅家签的那契纸,心里就有些不踏实。但是想来想去,那只是一张纸而已,能将自己这个大活人怎么样?再说了,自己与傅家的关系,才是最后一张护身符。万一傅家要发作他,他就能立时将傅元德和邵氏抬出来,整治人难道能够整治到亲戚头上么?

    “自然是真的。”雷老虎冷眼看着此人。

    “好——我干

    的!”皮油子竟也豪气云干起来,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可是豪气云干归豪气云干,待到酒醒,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干,皮油子一点数都没有。

    他已经在这间作坊里转来转去转了三四天了,作坊的人头一回见他干活这样“积极”,纷纷侧目。而皮油子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有时傅阳或是姚十力的眼光看过来,皮油子觉得心惊肉跳的。

    跟着,傅阳便在作坊里宣布了姚十力管事的“任命”。作坊里绝大多数人都是佩服姚十力的,又两三人还是他从戴家带过来的亲信,听了这个消息,都十分雀跃。皮油子心里酸溜溜的,不由得埋怨起傅元德和表姨邵氏来——要是当初两人直接跟傅家明说了自己是亲戚,哪里还会有这个姓姚的小子得意的时候。

    他倒丝毫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傅元德摆出皮油子是亲眷,那么傅家还是会像婉拒傅刚一样,将皮油子拒之门外。

    然而作坊的人事已定,皮油子先打起了姚十力的主意,打算“请教”一番姚十力,看看能不能从姚十力口中,掏一点什么出来。

    他去找姚十力的时候,正巧傅阳在找姚十力说话。

    “我知道了——”姚十力点点头。

    “我也不知道薛家这样能撑多久,但是看他家这番阵势,像是有备而来。我们须得想个对策!”傅阳说。

    “嗯!”姚十力眉头紧皱。

    “还有……若是戴家也掺和进来,’馥春’的压力就会比较大。”傅阳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姚十力面上便立刻有一时的茫然,“戴家会自降身份,做这等事情么?”

    “难保——”傅阳与他说完,看了皮油子一眼,自去忙了。

    皮油子便问:“哎呀,十力呀,东家说了什么呀?”

    姚十力非常不习惯皮油子这般腆着脸凑上来,但是还是转述了刚刚傅阳说的事。

    原来,薛家在降价。

    薛天赐这几日在各间铺子外面都打出了大招牌,以极便宜的价格出售香粉和头油,价格比“馥春”还要便宜上一两成,而且更加诱人的事情是——多买即赠。买两盒香粉,赠一瓶头油,若是买五瓶头油,便赠一盒香粉。

    傅春儿听到这个消息,极其无语,这不就是价格战么?而且还用上了现代依然十分风行的促销招数,多买多赠,谁说古人没有经营智慧来着的。她打发素馨和玉簪两个小丫头去埂子街的薛天赐铺子,买了不少香粉与头油回来,自己仔细地研究一番,然后叹了一口气。薛家这些按“地板价”出卖的妆品,不是经过什么工艺改良的出产,就连包装都依然极尽奢华精美,与薛家原来的风格如出一辙。

    换句话说,薛家眼下正在赔血本赚吆喝,卖得越多,赔得越多。

    傅春儿觉得有些头疼,薛家此举,看上去甚是疯狂,这是针对傅家的么?是因为上次傅阳直接拒绝了薛家送来两名婢女的好意么?

    她将心比心,觉得自己若是要凭价格战去打薛戴两家,必然会精心计算,并且安排一批能够将成本降到极低的产品,而且会周密计算供货时间,和这批货对薛戴两家的影响,并且派人密切薛戴两家的反应,以随时调整自己的计划。

    然而薛家就像传说中的“土豪”一样,价格战说打就打,而且就是用薛家平时发卖的妆品,一模一样,只是价格瞬间砸到地板上,令广陵府的百姓登时为之趋之若鹜。

    傅春儿想了想,叫过玉簪,嘱咐她明日上街采买食材的时候也注意一下,戴家有没有动静。

    戴家的反应很重要,如果戴家也跟着动,那薛戴两家便是有了默契,要将傅家的生意一举赶出广陵,但是如果戴家不动,薛家这般明晃晃地往水里扔银子,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这样往水里扔钱玩儿。只要傅家能够靠广陵周边的生意多撑住一些时候,熬过这段苦日子,等薛家自家银钱上压力大起来的时候,这等作怪,便自会结束了。

    然而,戴家的反应,却是极暧昧而低调的。

    戴家没有马上宣布降价,而是依托戴家在城中的几间铺子,给自家的老主顾们“赠送”新品。等老主顾们纷纷反应效果不错,想单独再买些新品的时候,戴家将价位亮了出来——自然是便宜得令人掉眼珠的低价。

    戴家依托的是老主顾,是人脉,是口碑,因此他家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过“降价”这事,然而很快地,广陵城上下都知道戴家出了两种新的妆品,售价极便宜。只要到戴家任何一间铺子里,说要这两种妆品,以往那些会围着主顾问前问后的“导购”姑娘们,就会二话不说,将搭配好的妆品拿出来,然后主顾可以立即到柜台那头付钱走人。

    戴家降价的消息一传出来,广陵府不少原来买不起戴家妆品的人家,都不淡定了,纷纷行动起来——要知道戴家可是百年老店,除了历史悠久之外,更是出产贡粉的。试想下,以这样便宜的价格,能够用上与宫里皇后娘娘一样的香粉,那会是怎样一种人生体验啊!

    最后,戴家各间铺子,不得不申明每日限售新出的这两种香粉与头油各五百件,虽然五百件也并不是小数目。在东关老店和埂子街上,戴家铺子前头,每日早间来排队的百姓渐成广陵一景,还有锲而不舍的,今日排不上,明日再来的。更有代人排队的,只收取几文钱,方便那些住在四里八乡,没办法那么早赶到广陵府的人们。

    相比戴家与薛家的火爆,傅家这头直可谓是门庭冷落。

    傅春儿这日在查看徐凝门铺子的账目,她指着货物账目与银钱账上对不上的地方,问阿康与素馨两个,叫他们两个先自己对上再来回自己。接着,她便自己走到窗前,徐徐地看着窗外那片的绿意。

    “馥园”——按照纪燮的意思,傅家干脆就将新建的院子叫了这个名字,只是大多数人都只道是“傅园”罢了。

    园中的二层小楼前面,修了一座小小庭院,如傅春儿所希望的那样,庭院没有做成传统的“”式样,而是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从附近的小秦淮引了活水进来。池畔建了一座小榭,旁边她与父母哥哥一起手植了不少树木香花,寿家送了不少桂花苗过来,傅家谢过了,都一一栽在楼前。

    傅春儿正看得出神,傅阳突然进来,急匆匆地取了桌上的茶壶,往杯中倒了,然后一扬脖子全数饮了去,这才平了平气,苦笑道:“妹妹,我真有点想将徐凝门的铺子也赁出去算了。眼下真是……真是难捱啊!”

    傅春儿很能理解傅阳的郁闷,她刚才看过铺子的账,粗算下来,自家铺子的生意只有不到平时的三成。

    “我去看过,有好些人守在咱家铺子门口附近,见有人要进咱家铺子,就会上去拦着人家,说薛家与戴家有便宜卖的妆品。”傅阳一边说,眉头郁闷得几乎都拧成一个疙瘩,“我也没法说什么,那起子人也赶不走。”

    唉,这次,薛戴两家,看着是要联起手来想挤垮傅家。这一切,都做的太明显了。傅春儿叹了一口气,道:“仙女镇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仙女镇那边送信过来,说近日货走得慢,咱家本来安排初九再送一次货的,现下看起来不必要了。”

一百九十五章 盗方

    得到仙女镇那边的消息,傅家人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尤以傅老实为甚,戴家似乎永远是挡在他心上的一道阴影,以前挑货郎担子的时候是,眼下自家开作坊铺子了,戴家轻描淡写地调了这边两种妆品的售价,就让傅家接招的时候,倍感吃力。

    饭桌上,傅老实一直闷闷不乐,导致傅家其他人纷纷表示吃饭吃得有点郁闷。

    傅阳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桌上有道韭菜炒螺蛳,原是他最爱吃的。只见他挟了一粒粒螺蛳,也不用筷子或是签子,只轻轻一吮,那螺蛳肉便整个起出来。这个时候的螺肉,嚼起来清脆鲜香,与韭菜同炒,别有一种风味。

    然而傅老实有时候会望望傅阳,大约不清楚这个儿子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的。而杨氏看着傅阳这副态度,见傅春儿也神情平静,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大事,便去剖了一只咸鸭蛋,将淌着红油的蛋黄剔出来,一半给了傅老实,另一半则给了傅春儿。

    傅春儿事后问起傅阳,问他竟怎能这般镇定自若的,傅阳便笑说:“在饭桌上板着个脸,也于事无益不是么?反而叫娘和弟弟担心。”他咧嘴一笑说,“我当日只想着,妹妹没准能出个好主意,所有的事情便都可以迎刃而解。所以我一点都不着急。”

    其实那会儿傅春儿心里也紧张得很,她心中一遍一遍地在过广陵城中薛、戴两家的情势,而手上则在将鸭蛋的蛋黄捣烂,让红油和鲜亮的鸭蛋黄拌到晶莹洁白的米粒上去。

    突然她停了下来,与傅阳咬了半天耳朵。傅阳停了筷子,点头道:“我一会儿便去寻老曹说这件事情,要不你先以我的口气,拟一份给刘行商他们的书信,我回头自己誊一遍,明早就去钞关,找人捎过去。”

    傅春儿提醒傅阳的,是关于从傅家作坊购货,再到周边市镇去销售的行商们。傅家作坊中,大约七成的出产,是从出给收货的行商们,在仙女镇和徐凝门零着发卖的,只有三成左右。

    她仔细计较过一番,傅家在城中和仙女镇的生意,收到冲击最大,一来因为傅家在城中的铺子开得少,只有一家;二来薛戴两家选择与傅家相争的方式,也是透过在零售的店面降价。而在零售这上头,傅家还没有在广陵城中建立起自己的声望。

    因此那几名行商,则显得尤为重要。在这个当口儿,她便自然想到了仇小胡子。

    吃过饭,傅阳匆匆出门去了。傅春儿将自己关在房里,思索片刻,就开始草拟书信,连素馨进来都丝毫未察觉。

    傅阳只一盏茶的时间就赶了回来,问妹妹:“老曹说,这事儿最好立刻写一封信给仇爷。眼下钞关有船往松江去,很急,你看看能不能赶一封给仇爷的信出来。”

    傅春儿一凛,道:“已经得了,哥,你看看行不行,若是可以,便直接署名入封,然后直接送到钞关去吧。”

    傅阳闻言大喜,道:“妹妹真厉害,竟然跟老曹想得一样。”他一目十行看完,便伸手执笔,署名之后细细将信笺封好,急忙出门去了。

    傅春儿这才吁了一口气。她原想着本来刘行商的事情就是仇爷亲自去商议的,所以单找老曹怕是没用,因此才先赶了那封给仇小胡子的信出来,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能赶上去松江的船。如果能稳定住几位跑船的行商,那么傅家妆品七成的销路还是稳定的。只要傅家能站稳脚跟,薛戴两家也不可能永远往水里扔钱,迟早有价格战结束的一天,只要这一仗傅家能够奉陪到底,那广陵城中香粉铺子里,三足鼎立之势便成。

    但是如果傅家站不住,被挤出广陵,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傅阳自去了钞关,傅春儿继续拟着几封给行商们的信件。素馨在旁看着,心中竟然淡淡地对傅春儿生出些羡慕来,羡慕傅春儿的决断与能力。她想,或者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真正配上纪小七爷吧。只是这念头在她脑海一闪而过,不由得自己心中哂笑一番,不过一个商贾之女而已,便再能干,又怎地能够配上本府唯一出过的解元公,又怎地与心系民生的大善人能够登对?

    且不说傅阳与傅春儿这头大家在忙碌着,傅家作坊之中,还有一个人也忙个不歇,甚至有点焦头烂额——皮油子,他正在试着寻出傅家香粉的配方。可是他却茫无头绪,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出傅家几样妆品的配方。

    “外头”给了皮油子很大的压力。

    又过了两日,傅家铺子的生意开始觉得送了一口气。虽然其他的妆品都被薛戴两家压得死死的抬不起头来,但是鸭蛋粉倒是一日比一日好,有些恢复的趋势。原来,三家之中,只有傅家将粉做成鸭蛋粉的形状,薛家的依旧是散粉,而戴家降价发卖的,也还是散粉,只有在“正价”的妆品之中有散粉和做成滚珠状的香粉两种。

    好些主顾已经用惯了傅家的“鸭蛋粉”,再回头用散粉,竟觉得不惯。而傅家人确实也不曾想到,当日杨氏随手递给傅老实的一只鸭蛋壳,竟能带来这样的效果。

    雷老虎便又转弯抹角地约了皮油子出来见面。皮油子忐忐忑忑地捏了一份傅家头油的配方,去见了雷老虎。

    “跟你说了多少遍,傅家’鸭蛋粉’的配方,这才是最重要的。”雷老虎捏了那头油的配方,有点不屑。

    “雷爷先收了这头油的配方,我既然能拿到这头油的配方,鸭蛋粉的配方必然也能‘手到擒来’。”皮油子竟然还能用上点成语。雷老虎有点鄙视地看了看皮油子,可又别无他法,便道:“只是快些,要是得的晚了,上头答应的那些好处……可就不一定能到手了。”

    皮油子大急,道:“一定行的,一定行的,只再要两日,再要两日。”

    只是他不曾晓得,他手中那张头油的方子,是傅家故意漏给他的。

    傅家三件主打的妆品之中,鸭蛋粉与藏香的配方最为要紧,而头油的配方,说实话,与戴家薛家的没有差别,若说唯一区别,那便是,傅家作坊,尤其是傅老实,制那头油的时候,更为用心,仿佛从他手中所出的每一瓶头油,都是制给他的妻女的一般。

    皮油子虽然得了头油的方子,却始终无法打听到关于鸭蛋粉和藏香配方的一点点消息。

    无奈之下,皮油子去了库房,参观了一下傅家为制鸭蛋粉所用的原料——上好的米粉、一包一包的高岭土、各式各样的香花……好些他都叫不上名字来,结果还是姚十力进来,为他解了惑。“皮大,我见你平时也不甚热心,怎地今日对鸭蛋粉的材料这样感兴趣?”

    “这不看着东家最近在为销路的事情忧心么?咱也想像你十力小哥一样,为东家分忧,没准回头工钱可以稍微丰厚一点。”皮油子满脸堆上笑容。

    姚十力不疑有他,一一向皮油子解说,但是当皮油子问到各项材料配比的时候,他便推说不知道,说都是东家老爷傅老实亲自动手。

    皮油子便很是丧气。他知道傅家近日要做下一批鸭蛋粉,便故意在作坊外面看着,想看傅家还会在鸭蛋粉里加什么材料。

    一会儿玉簪提着个篮子进来,见到姚十力,开心地喊道:“十力哥,这是——”

    姚十力马上拦住了玉簪的话头,大声说:“玉簪妹子,今儿晚上什么好吃的呢?”

    玉簪一愣,但看见姚十力的神色,便笑道:“今天晚上会做菜蒲蛋和汪豆腐,你看鸡蛋都在这儿了。”旁边皮油子一探头,果然见玉簪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说了句:“这么多鸡蛋啊!”

    姚十力轻轻舒了口气,道:“那好,玉簪妹子,你这篮子重不重,我来帮你吧!”他见皮油子不曾起疑,稍稍放心,便上前帮玉簪提了篮子,两人一起去了灶下。留了皮油子一个人继续在库房转来转去,不得要领。

    其实傅家香粉之中,与戴家与薛家做法差别最大的,就是粉里会加入蛋清。待蛋清晒干凝固之后,香粉自然成为固有的形态,这便是傅家能够做出“鸭蛋”形状的粉的奥秘。而其中蛋清的配比也是极重要的,蛋清少了粉易碎易散,而蛋清多了香粉块则不易久存。当日那蛋清的配比可是傅老实试验了无数次才得出的,然而傅老实又总是谆谆嘱咐傅阳与姚十力两个,只要香粉的成分配比有任何改变,比如夏季香粉之中会多加高岭土,而秋冬之际,粉中会少量添加脂膏——这蛋清的配比就必须重新试验,直到达成最佳配比。

    总而言之,配比不是一成不变的,这就好比没有固定的配比。

    皮油子被雷老虎逼得紧了,又实在不得要领,便干脆只将傅家香粉的材料列了个清单出来,交给雷老虎,指望能交差。过了五六日,雷老虎将皮油子叫了去,将方子扔在他脸上,道:“人家说了,你取来的这个,一点用都没有,废纸一张,上面写的都是人家已经知道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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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这个似明又似清的古代广陵,市井小萝莉傅春儿只打算安安稳稳过她的温馨小日子
所以么,生意要做,美食要吃,家人要护,良人要挑——
爹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娘说: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
傅春儿表示,夫婿生意两手抓……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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